《一帘风月九重天》 第1回 “娘子——” “姐姐——” 悬崖的边沿,有一对男女声嘶力竭神色惶恐地冲她伸手哭喊,像要抓住她似的。但下一刻,两人同时听到什么动静看一眼右边方向,接着起身仓皇而逃。 逃离时,男子一脸的沉痛不忍,女子一脸的绝望不舍。但两人的脚下一点儿都不慢,跑得飞快。 “……” 看到这一切,坠崖的女子无甚感觉,直到背部传来一阵锐痛,顿感眼前一黑,醒了。 床头灯啪的一下,亮了,宽大舒适的床上猛然坐起一个人来。她捂住心窝处,倒抽几口气。待呼吸恢复平和,打量四周,发现熟悉的家具才松了一口气。 看看时间,哎,梦醒的时间一如既往,雷打不动的凌晨四点半。 女子痛得呲牙咧嘴的,一边双手搓着后腰,一边走出客厅倒水喝。据说,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在梦里任摔、任砍都不痛。 呵呵,做人呢,还是要多经历一些事,多长一些见识的。 自己没见过,课本上没有,网络上也找不到类似的例子,就认为别人在吹牛,很容易把天聊死的跟你讲~。 譬如她,在梦里摔得特别痛。 打从她懂事开始就做梦,梦里的背景年代远至战国时期,近至挖地道坑鬼子。有时是千金小姐,有时在街边乞讨,天天羡慕眼馋路过的快乐众生。 在梦里经历的一切,比如摔打跌撞碰,甚至中毒死亡的滋味皆印象深刻。 小时候不懂表达,少年时,父母听了也不当回事。等她长大了,有钱了,开始珍惜生命,动不动就往医院跑。 每次的检查结果,屁事儿都没有。 包括这次摔下悬崖的,摔得粉身碎骨,醒时痛得那个惨啊!到医院一查,特喵的,身体依旧棒棒的。医生认为她压力太大了,推荐她看心理医生。 当然,她没去。 她为人强势,根本不信自己的心理有毛病。做梦而已,顶多在梦里摔得特别痛,能有啥毛病啊? 唉。 置身于一片漆黑中,她端着水杯站在落地窗前,浅浅地抿了一口,怡然闲舒地欣赏着外边远处蜿蜒流转的车灯。 她叫齐霖,今年44岁。 但在这个梦里,她才20岁,本是一商贾之女,虽衣食无忧,社会地位在四民中却是最低的。而趴在悬崖边朝她伸手哭喊的男女,是她的举人相公和丫鬟。 哦,那丫鬟现在成姨娘了。 剧情是这样的,她这商人之女在拜佛途中,救了一个被打劫晕倒在山边的秀才。身为闺阁小姐,又有男女之防,人救回府中自有医师和下人们医治伺候。 她除了偶尔差人前去问候一下,没操过什么心。倒是那贴身丫鬟跑得勤,成天打着小姐关心的由头跑去嘘寒问暖。 一来二去的,两人绿豆看王八,对上眼了。 秀才是个知恩图报的,何况还是救命之恩。伤养好之后,他回家告知父母,遣了媒人上门说亲。 此人颇有才气,在当地略有名气,他肯娶闺女,商人求之不得,欢喜地答应了。 就这样,秀才文雅,有前途,颇合小姐心意;小姐秀美婉约,又有貌有财富,深得郎心。至于那位陪嫁丫鬟,虽无财无貌,但机灵活泼,灵魂生动有趣。 又有先前照顾的情分在,这不,在小姐的孕期时,她和秀才有了首尾。 而女主作为主母,她贤良大度,相当爽快地把这丫鬟抬了姨娘,日夜陪在相公身侧。 娘子贤惠,持家有道,且生了两个儿子; 小妾俏皮大胆,虽读书不多,但在他的宠爱纵容之下往往语出惊人,引人开怀。后来,秀才自己也争气,通过三年乡试,成了同窗羡慕不已的举人老爷。 如此际遇,如有神助,在旁人眼里堪称人生大赢家。 既然是如有神助,自然要到庙里酬谢神恩。 这一天,举人老爷听了丫鬟姨娘的枕边风,带领妻妾到当地最有名的寺庙酬神。 不料,举人老爷与劫匪颇为有缘,下山途中又遇到了。见他妻妾美貌,心生歹意。于是,三人趁家丁们挡住劫匪,慌不择路地逃命,结果逃到了悬崖边。 由始至终,举人一直护着那位姨娘。 因为在他眼里,自己的娘子身边有那么多的家丁丫环婆子,够了。而在丫鬟姨娘身边侍候的人比正室娘子少,弱者嘛,他理当护着些。 就这样,女主身边的家丁仆人被打散了,一路跌跌撞撞,最后还被这对男女无意间碰下了悬崖。 若非坠崖死后,她成了阿飘看到后续,绝壁会以为这是一场谋杀。 对,梦里的她死了,做了多年阿飘。 一直跟在自己孩子的身边,看到这对男女回去后,举人老爷心中有愧,渐渐冷落了丫鬟。后来,踏入仕途的他续弦了,娶了上司的女儿,从此青云直上。 那位继室的人品不坏,对原配留下的孩子顶多不在意,不曾刻意刁难。 至于那位丫鬟姨娘,在原配死后生下一个儿子,之后再无所出。加上老爷一看到她就想起原配,心情不好,渐渐地就不来了。 继室见她独守空窗,常在其他姨娘的跟前自怨自艾,掀不起大风浪,也不为难她。 继室也生了一儿一女,她见自己的儿子资质平庸,难当大任;而原配的儿子们聪颖机敏,是可造之材,便向丈夫和自己的爹爹举荐,想方设法为之铺路。 要知道,大家同坐一艘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偌大一个家,不能只靠自己丈夫一人支撑。 看到这里,死去多年的女主才肯安心地离开…… 这种梦,齐霖做了不止一个。 她不知道这些梦有何意义,反正,从懂事开始,每天晚上都做梦。梦见自己在那些年代的成长,与人相恋,结婚生子,最后以“不得好死”做结尾。 从懂事起开始做梦,约莫三十多年了吧? 听说经常做梦是一种病,她咨询过医生。但医生说她压力太大的缘故,毕竟家大业大。身为富太太,除了操心事业,还要提防老公在外边给她招蜂引蝶。 人生难得圆满,有这方面的焦虑实属正常。 “……” 当时的丈夫知道后,十分认同医生的诊断,认为她压力太大,想得太多了。反正他没当回事,大忙人嘛。随着事业的发展,夫妻俩经常天南地北地飞着。 之后,她再没看过医生。 而且,她发现这些梦境都有一个特点:她死的时候很年轻。 与梦里的她相比,现年44岁还活生生的她堪称高寿了。 第2回 甭看寿短,人生百味,苦辣酸甜,惊恨喜怒怨等一一尝遍。或许梦做多了,使她面对人生的变故时表现得很淡定。 比如离婚,对,她三个月前离婚了。 原因很简单,她不能生育。 女性的价值不在于生育,至少她是这么想的。从谈恋爱到结婚,前夫也不在乎。一眨眼,多年过去了,经过两人的奋斗终于挣出个家财万贯后,他在乎了。 离就离呗,这世道,难道离了男人她会死? 别人会不会她不知道,反正她不会。 不仅离了,财产平分,她还转身就把手里的股份卖给了死对头。让对方不仅堂而皇之地进入两人苦心经营的公司,其手里占有的股份也几乎与前夫持平。 够前夫头痛一阵子了,一个不小心,他这董事长的位置随时被敌人取代哦。 毕竟,这位对手的父亲当年差点被自己夫妻逼得跳楼。 这个仇,对方说会记一辈子。 得知她离婚了,那人曾经劝她,与其独自转身黯然离开,不如嫁给他,让那位前夫看到两人合作的场景。 男人最了解男人,即便离婚,有些男人仍视前妻为己物。 一旦知道前妻再婚,还是和对手结婚,必然气急败坏,懊恼半生。 “别人或许会,他不会。”她当时笑了笑,平静道,“他顶多懊恼几天,他看重的是钱和权,不是人。” 离婚了,她与谁结婚有什么关系? 前夫是一个头脑冷静和理智的人,他认为她也一样,是个充满斗志和事业心且懂得衡量轻重的女人。 做了二十年最佳拍档,谁不了解谁? 离婚时,其余资产都平分了,唯独两人共同创立的xx财富投资管理公司一切不变。他提出买下她手中的股份,她不肯,说看好公司未来的发展和钱途。 她不缺钱,要留着给自己生金鸡蛋。 前夫当时笑得一脸志得意满,戏谑地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 在他眼里,前妻的冷静和理智不输于他。甚至有的时候,她比他更加果断清醒,心狠手辣。所以,他认为两人更适合做生意上的伙伴,而非夫妻。 由于两人有过一段夫妻情分,他坚信她不会背叛自己。 呵呵,她当时回以一笑,一派温婉淡定,似乎不介意他当了婚姻的“逃兵”。等知道她把股份卖给了商业对手,被辜负了的前夫气得血压飙升进了医院。 “为什么?!”前夫出院后,得知一切无法挽回,气得在电话里质问她,“你说过你不介意!” 是啊,她不介意,因为她的介意一文不值。 前夫介意的是钱,而她介意被身边的人欺骗。与其苦苦纠缠不如爽快放手,找机会还击。 这就是她。 前夫要么是忘了,要么以为人心易变,和他一样。 两人的初相识,在大学校园的图书馆里,当时的她是一枚表面文静,实则内心孤傲得谁都看不上,并且灵魂在放飞自我的路上狂奔的闷**青年。 她出生于小康家庭,对金钱的欲.望不大。 当年的前夫青涩得很,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神色忐忑,内向腼腆地多次出现在她面前。借故与她说话时动不动就耳根红透,是一枚相当可爱秀气的男生。 听说,容易害羞的男孩是老实人,她不由动了心。 求婚时,他向她发誓,要一辈子和她白首不相离,在生活上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 她相信了,没毕业就领了证。 为了帮助他实现创业的梦想,她抛开对清新小确幸生活的向往,抛开内心的孤傲,向别人低头哈腰,开始不断地积累和吸取别人的成功经验为己用…… 一眨眼,多年过去了。 她助他实现了最初的梦想,他却违背了最初对她许下的诺言。 在古代,违背誓言的后果很严重,会遭天谴的。 当然,那是迷.信。 从古到今,违背誓言的人啥事都没有,反而活得比旁人轻松惬意。 既如此,那只能由她亲手给他报应了。 在这上半生,她输了他的人,他输了她的钱,算是一报还一报了。没了家庭的牵绊,她终于有时间追求自己的清新小确幸。 男婚女嫁,一别两宽。 说实话,对于前夫,对于离婚,她真的丝毫不怨。报复他,是为了让他体验一下遭人背叛的滋味。 仅此而已。 离婚的事,她一直没跟家人提起,因为懒得解释为什么要离。整个过程,她不哭不闹,不悲不喜,一副早已看透人生的样子。 也对,离婚而已,比梦里的她幸福一万倍了好吗? 梦里的她死了之后,成了阿飘,看着每个年代的父母一次次地因为悲伤过度得病,最后死状凄惨。 那种过程,她心如刀绞。 有一世,独生女的她死了之后,家中门庭清冷,无人探视。最后,父母相继惨死在屋里数月无人知,还被鼠蚁蟑螂啃食。 这一幕让她痛不欲生,愧疚难当。 之后,每次梦醒,她总会第一时间打电话回老家问候父母。 通过视频看看二老健康否?日子过得开心否?孤独吗?寂寞吗?有亲朋前去探望吗?如果有,她感激涕零,十分慷慨地给予对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比如钱财和人脉。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凭她目前的身份地位,提携年轻人不算难事。只要她的父母生活无忧,安康快乐,一切都值得。 唉,若世间真有轮回,她衷心希望下辈子别死在父母的前头,别再让二老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 当然,那都是梦,不必太在意。 …… 在客厅喝完水,齐霖任由心思涣散飘忽了好久,下意识地瞄瞄闹钟。啊,快六点了,昨晚小老妹儿说今天和妹夫一起来找她聊聊人生。 哦对了,妹子是唯一知道她离婚的亲人。 所谓的聊聊人生,不外乎是带着一分关心,三分讽刺,六分吃瓜的八卦心理前来一探究竟罢了。 虽然这个妹子是亲生的。 但请相信,姐俩真心希望对方是捡来的,这样就能把对方往死里怼了。想到这里,齐霖顶着一头鸡窝乱发,懒洋洋地回床上补眠。 和小妹的唇枪舌战,她从未输过。 今天也一样,她要补充好精神与体力,把小妹怼得再次精神崩溃。 第3回 小老妹齐月,齐霖的父母在四十多岁时生的二胎。 二老本想拼一个儿子的,没想到还是个姑娘,且与大姑娘相差十四岁。老两口是教师,有一套房子和退休金,七十多了仍在上班,日子安逸得很。 本来,姐妹俩的感情还不错。 有一天,齐霖把自己不能生育的消息告诉家人。 此事不曾影响她和男友的感情,倒成了姐妹不睦的导火线。因为齐家只有两个女儿,父母曾经希望姐俩其中一个招婿上门,或者将来让一个孩子随母姓。 身为长女,齐霖责无旁贷。 可惜,她居然不能生。紧紧攥着检查结果,那时的齐霖心情特别难受,连男友的劝慰也无济于事。 最后,是小妹的话让她恢复振作。 “姐,你不成,还有我呢!”齐月当时正值年少,拍着胸口,信誓旦旦道,“将来我至少让一个孩子随母姓!就放心吧!有我呢。” 那时候,齐月还一脸骄傲地显摆,说上天让她出生,就是为了给齐家传承香火的。 呵呵,每次想到这句话,齐霖总忍不住呵呵她一脸。 当年,天真的她把小妹这番话当真了,放开胸怀,安心地和男友结了婚。可惜,有些人的承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轻如鸿毛。 比如当年的男友,还有当年的小妹。 忘了是哪一年,小妹长大了,谈恋爱了。齐霖知道之后,很开心地跟爸妈说,他们要当爷爷奶奶了。 她这句话,让小妹的脸悄然变色。 等家宴结束,姐妹俩走出家门,在父母听不到的地方时,小妹生气地怒吼: “我还没结婚,将来孩子跟谁姓是我和我男票、还有未来婆家的事,几时轮到你一个大姨子作主了?!拜托你以后不要乱说,没的害爸妈空欢喜一场!” “我没作主啊,”小妹骤然翻脸,让齐霖愣了一下,略不知所措,“这是你以前说的……” 对她而言,言出必行。 “你还知道那是我以前说的?你多大岁数了?小时候说的话谁会当真?”齐月铁青着脸,疾言厉色道,“以后你不要再跟我提这些,想要孩子你自己生! 你不是有钱吗?自己想办法。” 扔下这句话,小妹气呼呼地走了。 齐霖:“……” 齐月知道这句话对大姐的伤害有多大,那更加要说了。 她希望大姐明白,虽是一家人,但各有各的难处,旁人最好别干涉,更没资格要求别人怎么做。 男友虽然穷,可穷人也有自尊心,尤其是男人。 她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够给他一个男人应有的尊重,让孩子随母姓,是对男友的一种侮辱(齐月认为)。 那一刻,看着小妹远去的背影,齐霖很受伤。 以前不在乎的事,此刻被小妹提起却仿佛在剜她的心头肉,很痛,很尴尬。 从那以后,两人的姐妹情分淡了。 人前言笑晏晏,人后极少联系。在未来的岁月里,齐霖不再过问关于小妹的任何事,免得踩雷。被亲人当面讽刺自己不能生育的那份尴尬,她不想重温。 而后来,小妹结婚了,生娃了,娃娃们随的父姓。 一开始,齐月蛮担心大姐旧事重提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见大姐似乎忘了,她终于放下心头大石,面对大姐时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 齐霖:“……” 她虽然什么都不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妹子此生很不错,有一个对她好的老公,有四个儿女承欢膝下,公婆待她也不差,幸福美满得像泡在蜜糖罐里。 然而,人性贪婪…… 那些年,齐霖和前夫拼死拼活,赚的钱越来越多,日子越过越好。 妹子齐月却恰好相反,随着家中人口的增长,她成了全职主妇,家境每况愈下。妹夫黎清,今年32岁,事业心比较强的一名中等相貌的男子。 事业心强,不代表他有做生意的天赋。 相反,他干啥亏啥。 等到第四个孩子出生,他不仅把存款亏完了,还把他父母的养老钱全部霍霍了。日子实在过不下去,齐月不得不经常向大姐借钱度日,至今没还过一分。 亲妹妹嘛,齐霖不跟她计较。 直到前两年,妹夫黎清的父母相继病倒,家里没钱,他和齐月不得不把房子卖掉,暂住齐家。 去年,黎家二老的病治好了。 小两口觉得长住齐家不好,便厚着脸皮找大姐借钱买房子,说将来慢慢还。当然,大姐不缺钱,又无儿无女的,若说小两口没有别的小心思未免太假了。 齐霖也不是什么傻白甜,小妹和妹夫的那点心思,她焉能不知? 于是有一天,她在父母的家里,当着妹妹和妹夫的面提出,只要小两口让两个孩子改姓齐,她便送他们一套大房子。 除此之外,她还承诺给妹妹家的四个孩子存一笔教育基金,由孩子们定期领取。 如若不然,以后不要再问她借钱。 这些年,她借给小两口的钱足够在二线城市买一套房子了。既没欠条,又不用给利息,做姐姐的已经仁至义尽。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有得必有失。 更何况,父母见她没有孩子,已经打算从叔伯家过继一个孩子到她的名下。女儿无法生育,二老对女婿能否陪伴闺女到老的期望并不大,想做两手准备。 二老觉得,无论男人女人,身边最好有个孩子。这孩子不仅能继承财产,还能处理闺女将来养老等事宜。 有孩子在,将来闺女就算进养老院也没人敢欺负。 至于这孩子是不是白眼狼,嗐,想那么多干嘛?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再说。齐霖不在意自己的养老问题,见二老态度坚决,也就妥协了。 可她建议,与其养别人家的孩子,不如养自己妹妹的。 虽然自己的妹妹不是什么好鸟,但把钱花在她身上,还行吧。妹夫黎清一听,得,不必回去跟父母商量了,直接点头同意。 他是独子,妻子给自己家生了四个孩子,他一家特别的感恩。让孩子改姓,既能让岳父岳母和大姐高兴,又能提高自己家的生活质量,何乐而不为? 一家人嘛。 可齐月不乐意,认为大姐在侮辱自己丈夫,气得跳起来指着齐霖的鼻子骂。骂她见不得自己家庭和睦,意图挑拨自己的夫妻感情。 虽然丈夫同意了,婆家也爽快地点了头,父母更是心花朵朵开。 孩子改姓之后,黎家心安理得地接受齐霖赠予的房子,过上经济宽裕的日子。齐、黎两家又住得近,经常串门走动,其乐融融。 但是,齐月从此跟大姐怼上了。 第4回 清晨十点,吃过早餐的齐霖坐在客厅里,眉头轻蹙,不时揉摸后腰。一头乌黑的秀发随意挽在脑后,面容苍白,看起来相当憔悴,。 难得有时间有心情,本想养好精神与小妹怼个天昏地暗的。 谁知,她在补眠时又重复“死”了一回,周身疼痛,无力打嘴炮,只能听着小妹的聒噪声—— “……离个婚而已,别的女人要死要活我能理解,你齐霖是什么人啊?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交友广阔,认识的不是权贵便是隐世富豪,你要什么有什么。 连我孩子姓什么你都管了,多能耐啊!女人做到你这份上,离个婚算什么?俗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如今满街小鲜肉,你看上哪个告诉我,我立马给你送来……” “齐月,说什么呢你?”过分了啊,妹夫黎清听不下去了,“姐,别怪她,你知道她一向口硬心软……” “怪我什么?怪我说出事实吗?”齐月瞪丈夫一眼,继续讽刺亲姐,“就算我办不到,以你的本事,连个小鲜肉都搞不定?看看咱那姐夫……” 啊,是前姐夫,喊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 “齐月!”黎清及时打断她,神色微恼。 同床共枕多年,他知道妻子是担心大姐的。偏偏两人怼习惯了,说出来的话反而更扎心。 “……再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齐月生硬地来个转折,保持幸灾乐祸,“今天没照镜子吧?难怪不敢回家见爸妈,为男人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哪有脸见人?” 唉,黎清抹汗,本是同根生,何必呢? 家里有钱了,他也想开了,不再试图创业败家,安分守己地在老家的一间大商场应聘部门经理,日子过得顺遂平淡,实在不愿再起波澜。 大姨子为人强势,可她凡事讲道理,从不咄咄逼人,他一向很服气。 偏偏妻子脾气犟,一直记恨大姐插手自家的事。 为了让大姐眼红,为了给他争口气,她正在准备再生一个孩子,随他姓…… 老实讲,老婆那清奇的脑回路,有时连他也经常一脸懵。 “别太过分了,阿月,我今天状态不好,不想跟你吵。”齐霖停下揉腰的手,叹气道,“如果你俩是来幸灾乐祸的,目的达到了,可以走了。” 揉了大半天,身上的痛楚减轻了,她无精打采地拿过杯子,浅浅地抿了一口温开水。 嗯,淡然无味,又缺之不可。 “是我要吵吗?”看出她状态不好,齐月气哼哼地坐下,“你离就离了,这年头,离婚算什么?你倒好,又说立遗嘱。立就立,干嘛跟我讲?你跟爸妈讲啊!” 仿佛在交代后事,吓死个人。 有钱人立遗嘱很正常,大姐早提过立有遗嘱。不正常的是,这次大姐刚离婚不久,前不久还跟前姐夫闹了一场,最恐怖的是,她这次特意告知自己夫妻。 这太不正常了!她齐霖做事,一向做好了才跟亲朋讲。有的甚至不用讲,在她眼里,旁人的想法不重要。 吓得夫妻俩赶紧放下手头的工夫,匆忙赶来一问究竟。 “大姐,”妹夫黎清瞅瞅她苍白的脸色,不安地建议,“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陪你去看医生?” “不用了,”齐霖歪在沙发里,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前天刚做检查,一切正常,没毛病。” 见妹夫不信,她拿出体检报告给他看。 黎清看不懂,可他有朋友是医生,用手机拍照发给对方瞅瞅。齐霖不理他,瞅了故作镇定的妹子一眼,微笑道: “阿月,记得小时候,你喜欢听我讲故事……” “拜托,你才四十出头,不要像个老太婆唠唠叨叨的好不好?我现在没心情听。”齐月没好气地打断她。 哈哈,齐霖径自笑了笑,道: “以前你认为我是瞎编的,其实啊,那是我做过的梦。” 她望向窗外,神情略迷茫。 “改了结局而已……” 那时妹子还小,睡前小故事必须有个开心的结局。 “梦里的结局一点都不好,我早早就死了……” “啊呸!”听到死字,齐月特别的烦躁,“你再胡说八道,我要叫爸妈了!” 大姐和她不同,特别的孝顺,从来不让父母操心。 “好,我不说了,该说的话我已经录好……”招来妹子恼怒的一瞪,齐霖识趣地闭嘴,换个话题,“对了,听爸妈说,你准备再生一个?” “是呀,”提到这事,齐月的心情舒畅了些,“反正你有钱,养得起。” 那倒是,齐霖笑了笑,没有反驳。齐月看她这副样子不顺眼,刚要怼,丈夫黎清面带惊喜走过来了。 “姐,我朋友说你没事!很健康,放心!” “真的?”齐月乐了,迫不及待地抢过体检报告瞧了瞧,“我就知道祸害遗千年……咦?这小结节啥意思?” “没事,很小一点,我朋友说多喝水就行。哦对,每半年去医院检查一次……” “哦哦……” 拿着报告,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研究讨论着。齐霖看着他俩,身子稍微爽利些了,脸颊逐渐恢复血色。 以前经常做的梦,没有一个重复的。 不知为何,最近半个月,她天天做那个坠崖的梦,有点反常,不得不防。 所以,她一周前回老家探望了父母,接着躲回恢复单身之后的一栋安乐窝处。好听点说,她在静待后续;难听点说,她在等死,虽然不知死期何时来临。 有备无患嘛。 如果可能,她当然想活着。现在有钱有时间,等熬过一个月确定没事,她便带家人出国游玩去。 出游计划都做好了,希望平安吧。 …… 当天晚上,妹妹和妹夫担心她想不开,坚决留下来陪她。齐霖同意了,小妹齐月更夸张,夜里非要和她一起睡。 “行,咱俩好久没睡一块了,”齐霖好笑道,“以为你要恨我一辈子呢。” “嘁,有那闲功夫,我不如多生几个。”齐月冷嗤,拉被子盖好,“我可告诉你,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给我好好活着!就因为你,我才生那么多个……” 听着妹子叽叽歪歪的牢骚声,齐霖的眼皮沉沉的,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朦朦胧胧间,她又做梦了,这次的梦和白天的不一样。 梦里,她飘在卧室的屋顶,看到小妹听不到她的回应,不安地碰了碰她。依旧得不到回应,她吓坏了,抖着手指伸到她的鼻子前。 最后,小妹吓得连滚带爬跑出房间喊黎清。 妹夫穿着睡衣,脸色惨白地来到床边,看到她侧躺在床上,一只手搭在床沿,神色安详,不禁热泪盈眶…… 很快,妹夫叫来了救护车,众人在齐霖的眼皮底下一阵忙乱。听到医生宣布她的死亡时,齐月跌在丈夫的怀里哭得死去活来。 “姐!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丢下我和爸妈不管……” 夫妻俩悲痛欲绝的表情,让齐霖心酸不已。 还好,那不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至少这次父母的身边有妹妹、妹夫和孩子们在,加上她的遗产,双亲不至于晚景凄凉。 梦里的时光飞逝,眨眼之间,镜头来到她的葬礼上。 即使被她摆了一道,前夫依旧来了,带着他那位挺着肚子的新欢。气得妹妹、妹夫以为他故意来显摆砸场子,差点把人轰出去。 参加她葬礼的,除了生意上的朋友,对手也来了。 那位买她股份的男人,去完葬礼,转身派人去调查她的死因。可惜什么也没查到,她就是突然死亡,没有痛苦,死得很安详。 看到调查结果,他一脸的遗憾,独自在她以前的办公室里坐了许久。至于前夫,被她那招搞得措手不及,无力回天,最终撤资离开公司,另立门户去了。 再看看父母,虽然伤心悲痛,幸好有孙儿、外孙们整天围着打转,妹妹和黎清也一直陪伴着二老。 不久,齐月确定又怀上了。 时间能冲淡一切,等到孩子出生,沉浸在丧女之痛里的父母终于有了一丝笑脸。如此看来,就算她日后真的早死,父母的日子也不会太糟糕。 看到这里,恍如置身梦里的齐霖安心了。 还好,这只是梦。 她做过体检的,身体棒着呢。 正在暗暗庆幸,一缕清风拂至,她身轻如燕地飘了几下,离开了房子。飘到一片朗朗晴空上,听着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一段男子调侃式的戏曲唱腔: “此生固短,无你何欢?阿霖,我不能没有你啊……” 哈哈,这是前夫的声音,大学时代那纯纯的初恋啊! 他知道她喜欢戏曲,为了逗她开心,在初次替她庆生时扮演伶人深情轻唱。哎,当年的她终究太年轻,为他的一片苦心感到好笑,又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婚后,每次出差,她总要趴在酒店房间的一扇窗户跟前,遥望明月呢喃: “一重山,两重山……” 菊花开,菊花残。 可惜,情会淡,人会变,留下她独对明月空窗,往事不复想念。 啊,这个梦似乎太长了,快点醒吧。 一念方生,她的身子猛然坠落,疾速沉没,眼前瞬间一片黑暗…… 第5回 天郡九州,根据当时的地理环境,除了5000多处名山大川,另由九大国、八十多个小国与零散部落组成。 九大国分别为北苍,大齐,燕蜀,桑兰,朱氏,宋,陈,邓,徐。其余小国分散各地,大小部落则藏匿于各地的深山阔海,鲜为人知。 那年月,各国为了争夺地盘不惜挑起战争,烽火四起,庶民们背井离乡,无处安身。小国无法独立生存,纷纷投向离自己最近的大国,年年纳贡求庇护。 实力不足,略过不提。 大国中,又以北苍、大齐、燕蜀和桑兰最为强盛。后边两国,一个贸易大国,一个专注农务,数百年来提供钱粮给北苍、大齐,等于二国的钱袋、粮袋。 得人好处,北苍、大齐给予燕蜀、桑兰提供庇护,反而让它俩成了最安全的地方,成为人们向往的容身之所。 久而久之,它俩国力强盛,得以跻身大国之列。 但在九州,实力最强的还属北苍。 大齐的国君姓韩,韩王坚信自己的国家有朝一日定能与那北苍实力相当,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现下,建国三百多年的大齐,综合国力不到北苍的一半。 残酷的现实,让大齐的每代君王特别恼怒与困扰,天天在宫里诅咒北苍怎么还不亡? 或许有志者事竟成吧?要么就是祖宗显灵了。 近几年,韩王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 瞧瞧,身为九州最大强国的北苍,在诸国的期待之下终于迎来一枚昏君,把江山断送在自己人的手里。 …… 北苍,北帝复姓北月,其族人天性好斗。相传,其先祖的生活之地曾有苍龙出现,腾跃于云雾之间。 “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躣躣。” 祈求上苍的庇护,佑国泰民安,无病无灾,故取国名北苍。 在北苍,历代君主英勇善战,将士们在战场上斗志昂扬,所向披靡;另外,再派出数名使臣在九州大地招贤纳士,宣扬君仁臣直之道。 渐渐地,北苍的疆土与实力逐日强盛,成为九州的最强王者。 国力的强盛,使北苍国君不屑与周边国家的君主同称王,与国师商量研究一番后,改称北帝。哪个国家敢跟风称皇称帝,他便打谁,将其国土收归己有。 从那以后,好长的一段岁月里,诸国对北苍是敬畏有加。 有的敬而远之,有的自认附属之国,岁岁纳贡讨好,桑兰就是这么强大起来的。燕蜀国君见罢,咬咬牙,放下身份有样学样,才有了今日的规模与声望。 唯独大齐有血性,不甘心俯首帖耳,顶多表面恭谨些。 每次和北苍有了利益之争,虽然争不过,回去之后举国痛骂北苍的君臣乃上古蛮子,必遭天谴。 实力不行,至少嘴上要赢,反正北苍也不计较。 另外据传,北月氏有千年王族的气运,称王距今已有七百余年。掐指一算,北苍离亡国尚有两百余年,快了快了。 诸国大臣如是开解君王,安慰自己。 不过,气运这东西缥缈虚幻得很,作不得数。 这不,北苍的显圣末年,最后一任君王北月晟是个贪图享乐的主。他爱好美色,不思国事,还残杀忠臣良将,日常以猎杀平民为乐。 宗亲们忍无可忍,发动兵变讨伐,打算推翻这位暴君,推举安平王北月彦为新君。 北月彦是北月晟的侄儿,他骁勇善战,为人温厚。听得进良言,辨得了是非,即便当不成明君,当一名继业守成的君王还是可以的,臣民活得也轻松些。 说到此人,不得不叹一声,性格决定命运啊! 安平王优点颇多,致命缺点是死心眼。想当年,他的皇祖父曾戏言要立年轻的小叔叔为帝。他之后便真的死心塌地当一名好臣子,兢兢业业,从无二心。 即便他年纪比小叔叔大。 皆因他志不在此,年轻时,虽然力气大,英武盖世,一身武艺无人能及。但成日钻研道术仙法,要么游历天下遍访名师,一心想飞天当神仙。 仙踪难觅,他又生在帝王家,哪能轻易如愿? 其父气愤扬言,儿子拜谁为师,他就铲平谁家的山头;母亲则每日哭哭啼啼,让下人们打听儿子在哪座山头修仙,好让她求那位仙师治一治儿子的傻气。 皇祖父更干脆,直接给他赐婚,将一高门望族的姜氏嫡女聘为他的正室夫人,当朝的武将老臣凤氏之嫡女被立为侧夫人。 除此之外,再赏赐美仆姬妾数名。 成亲当日,送亲队伍蜿蜒热闹,阵容浩大,引为一时美谈。 皇祖父言,只要这孙子完成传宗接代等世俗之务,便允他出外寻仙访道。若他坚持修仙不理俗务,就将他那一屋子的妻妾全部赐死,成全他的修仙业途。 世人皆知,修仙之道既讲究淡泊超然、清静无为,更要与人为善,与万物为善。 让他踩着妻妾们的尸骸去修行,那修的必然是魔道,绝非所愿。 万般无奈之下,北月彦只好回归世俗,成为当朝一名最年轻的、人人称羡的风.流王孙。 妻妾成群,自然儿女满堂。 一日,完成传宗接代大任的北月彦再次萌生修仙的念头。孰料,镇守边关城的父兄相继身亡,大齐趁机联合朱氏等小国攻打边城,一连攻占好几座城池。 这等奇耻大辱,北苍建国以来从未有过。 皇祖父盛怒,封他为将,领兵出征。 王命不可违,就这样,在短短的五年间,北月彦不仅抢回失地,更拖垮了五个小国,占领大齐十几座城池,为北苍扩充不少疆土。 那一场战役,把大齐的老国君活活气死。 而北月彦的皇祖父龙心大悦,一时高兴过头,崩了,什么话都没留下。 很不幸,北月彦的皇祖母走得早,当时的后宫之主是一名贵人。皇后之下便是贵人,地位超然,且生有一名俊俏异常的儿子。 娘俩乖巧嘴甜,深得老皇帝的喜爱,在后宫盛宠不衰,一手遮天。 贵人嘛,年轻貌美必不可少,且心机深沉,暗地里拉拢朝中臣子,哄着老皇帝当着几位臣子的面戏言,有心立小儿子为太子。 这番戏言,理所当然地被那些老臣子听见。 等老皇帝一死,没留下片言只字,她的小儿子北月晟顺利登基,成了北苍建国以来的第一位暴君。 第6回 暴君执政的第三年,趁北月彦率军镇压边境,抵抗外敌的进攻时,这昏君终于撕开最后一层人皮,丧心病狂地挥刀“自宫”,剑指宗室。 他要趁侄儿北月彦回来之前,削减宗室的权利,让太后的娘家上位执掌军权。只有这样,娘俩才能安享人间的富贵,彻底摆脱北月氏的钳制,唯我独尊。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北月氏正式称王称霸仅有七百余年,却是经历过千万年岁月的上古大族。 其子孙天性好战,打完外敌便内讧,从不间断。 故而子孙的死亡率奇高,目前仅剩七百余口。平庸之辈虽多,北月晟生性残暴,人倒不蠢,在位期间早已在驻守各地的将领身边安插了眼线。 反旗一举,他那边立马收到消息,以君王之尊力抗族人的反噬。 这一战,双方都没讨到好处。 北月氏的子弟死伤大半,而北月晟也到了无兵可用的地步。他眼见大势已去,面对反自己的宗亲们,一气之下,居然禅位于当时参与兵变的凤老将军。 凤氏,原是北月王族最忠诚的武将,是世代良臣。 为了抬举凤氏一族,老北帝还把自己的孙女下嫁凤氏的嫡子凤炎为正妻。 且当时,凤炎和安平王北月彦既是手足,又是知交。但面对骤然得来的至高无上的王权,凤老将军仅懵了一下便果断接过金印,调头围剿北月氏的宗亲们。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深受北月晟毒害的众臣见状,认为北月王朝的气数到头了,纷纷变脸,极力拥护凤氏为帝。 可怜的北月氏,在兵变的过程中损兵折将,元气大伤。 最能打的安平王远在边境抵抗外敌,原本说好拥戴他的众臣又临时反水。当世第一大族北月氏,震慑九州的一代显赫王朝就这么被自家的不肖子孙断送了。 “哈哈哈……” 大齐的国君得知消息,笑得像个瞪眉竖眼的傻子,在大殿上手舞足蹈: “物极必反,寡人就知道它会自取灭亡!看吧,不费我们一兵一卒,他们就没了!哈哈,上苍佑我大齐!祖宗佑我大齐!” “大王,”有位老臣一脸慎重地出列,道,“切勿高兴得太早,北苍亡了,国土还在,凤氏也不好惹。咱们要好好商议如何将之彻底摧毁,纳入我国疆土才是。” 若不能把北苍归入大齐,对方亡不亡的,于我何益啊? “丞相所言甚是,大王,北苍内乱之时,燕蜀和桑兰已经蠢蠢欲动。一旦北苍崩溃的消息传出,它们铁定要过来分一杯羹,不得不防。” “我呸!”齐王啐了一口,冷笑道,“那两个胆小鬼,北苍内乱前,本王派出使臣劝他们出兵牵制北月彦,他们不肯。如今眼看成事了又想占便宜,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来人啊,派人宣告诸国,谁敢越过寡人打北苍的主意,待一切安定,本王第一个要打的就是他们!” 正好告谕天下,北苍亡了,大齐才是九州最强之国。 “至于那凤氏,哼,”回到王座,齐王规规矩矩地袖手跽坐,面向众臣,“北月晟敢给,凤氏一介家臣居然敢接,简直不知死活!” 接帝王金印很容易,能把江山坐稳了才是真本事。 本来,凤氏乃家臣,接过金印就该马上交还到北月氏的手中。他倒好,自己趁机称帝,并找借口剿杀、流放北月族人。 如此不忠不仁之徒,天下人皆可反之诛之。 甭说邻国,光是北苍各地蠢蠢欲动的诸候王就够凤氏头痛了。 稍有不慎,新王朝随时分崩离析。 “等着看好了,凤氏肯定容不下北月彦。等他一死,我们立刻挥军北上,夺回属于我们的城池。”齐王冷冷一笑,“到时要多少,还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 亡国之地,任人宰割,历来如此。 然而,北帝正统不死,不敢乱动。他只能耐心点,静候佳音吧。 …… 再说那北月彦,惊闻噩耗时他远在边境,京中已经尘埃落定。距离太远了,通讯条件落后,注定他一败涂地。 率兵返回京城奋起反抗,是不可能的。 一来,军中与他交好的将领在京里折损一部分;凤氏接过金印,马上派人清除各地疑似和他一伙的党羽。另外,自己族人在和北月晟对抗时也死了大半。 又遭凤氏打压,仅剩一批老弱妇孺被分别流放各郡,让当地官员监督其一言一行。 稍有不慎,全族覆没。 天下皆知凤氏这帝位是怎么来的,既是禅让,凤氏就不能明目张胆地诛杀前朝的王族后人。顶多找理由流放,等待时机一网打尽。 北月彦远在边境,大可以逃离国土,到别国避难。 可是,天下之大,谁敢收留北月氏?大国怕引狼入室,怕他图谋自家的江山行复国大计;小国则怕惹祸上身,救了他,分分钟成为众矢之的,招祸灭国。 还有,凤氏若知道他叛国,铁定诛他全族。 思前想后,他选择回京束手就擒。 没办法,他虽非北苍的帝王,却是北月氏一致认可的家主。外人不知,北月氏有一道留传千古的祖训,一切以血脉为重。 除了在去年阵亡的嫡长子,他的妻妾儿女均在京城,族人皆在凤氏的掌控中。 只要他回去,就算凤氏杀了他全家,至少族人还在。给族人留一线生机,是他身为家主应尽的责任。 未来的路,就靠他们自己走了。 就这样,北苍亡了,北月晟母子迁出宫外,被秘密安排在一座不知名县城居住。帝位没了,娘俩小命还在,虽然不自由,至少过着锦衣玉食的奢侈生活。 凤氏还搜罗了几位美女、美男给娘俩解闷,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不久,凤氏称帝,国号武楚,年号开元。 武楚,楚地凤氏以武征伐天下之意;开元,昭示凤氏国运的开启。同时寄托着老武帝的一番心愿,望子孙们能让这份帝王之业长盛不衰,延续千秋万代。 重要的是,必须比北月王族的存在更长久! 话说得容易,实现起来颇有难度。 老武帝在位一年半,正是改朝换代之际,各地诸候王闹得特别厉害,试图分裂自成一国。 初登帝位的凤氏手忙脚乱,或安抚,或镇压。 老武帝殚精竭虑之下,身子日渐衰弱,终染疾身亡,时年52岁。 第7回 老武帝在位的一年半里,为了镇压各地叛乱的诸候,抵御领国的侵扰,凤氏一族死了不少能领兵打仗的英武男儿。 其他将领,在朝堂上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等到了战场,才发现真正能打的没有几个,节节败退。看着疆土被一大块、一小块地割让出去,贵为太子的凤炎几次请求出战无果,不禁心急火燎。 而北月彦,他一回到京都就被圈禁了。 原本,老武帝想找个叛乱的借口,将之斩草除根灭他满门的。至于嫁给他的女儿,和离便是,但孩子得死。否则,部分大臣和庶民无法彻底臣服于新朝。 只怪北月氏积威已久,有的人不敢臣服,有的人不甘臣服。 所以,北月彦的存在绝对是新朝的一个祸端。 多亏太子求情,认为北月彦既是祸端的源头,就该让他领兵出征,清除祸端。 众臣哗然,强烈反对,生怕放虎归山。 太子知道父亲和众臣担心什么,一再强调北月彦是将才,非治国之才。他对修仙念念不忘,对帝位毫无野心,否则不会束手就擒。 新朝建立之初,正是用人之际,此时杀他等于自断臂膀。 各说各有理,老武帝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将北月彦暂时全家圈禁,等找到合适的契机再除掉他。 然,人算不如天算,契机未至,老武帝先把自己累死了。 老武帝一死,太子凤炎登基,年号丰元。 一代一个号,民间称之为丰元帝。 登基后,丰元帝不顾众臣的反对将北月彦放出来,命他率兵平乱。在北月彦的铁腕镇压之下,丰元二年,诸候和邻国终于有所收敛,他因此受封定远候。 有俸禄,无封地,算是亡国君王之后最好的结局了。 搁以前,除了北月氏肯善待亡国君臣外(不屑杀之),别国皆视亡国君臣为祸患,或诛或暗杀,或如目前的北月族人那般,被分散遣送至各地接受监管。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人将悄无声息地死在当地。 如今,北月氏败落,能活这么一小撮人已是老武帝的仁慈了。只要居住京城的北月彦一家肯安分守己,那些远在他乡的族人便能苟活。 何去何从,看他们一家人的选择了。 …… 在武楚境内,以山地为主要特色的南部地区有一座小城叫燕塞。 它曾经属于燕蜀国,又是通往武楚的唯一一条塞道,故称燕塞。后来,它在老北帝年间被当时的安平王北月彦攻占,成了北苍的一部分。 名字未改,除了膈应燕蜀,更是一种警告。 警告燕蜀要吸取教训,莫心存侥幸听信他人的撺掇,不知死活地挑衅北苍。 一开始,燕蜀上至君臣,下至贩夫走卒气愤不已,不听警告与大齐联盟。这一举措,使得北苍国土又推进了一步,把燕蜀的一座近在咫尺的南州给夺了。 燕蜀本来就不太大,接二连三的败绩,使君臣从此成为缩头乌龟。 多年以来,面对诸国的拉拢,能躲尽量躲躲,竭力与北苍避免冲突。暴君年间,燕塞被当作封赏,划给妖后(北月晟母亲)的娘家子弟作封地。 北苍亡了,改朝换代了,妖后的娘家人心大了,趁机独立成国。 武楚的开元年间,人祸不断,老武帝疲于应对,腾不出手收拾他们。到了丰元年间,人祸少了,却天灾不断,武帝一时也顾不到这里,让他们快活了几年。 等到丰元七年,定远候北月彦率领的一万兵马如神兵天降,把这群乌合之众打了个措手不及,瞬间作鸟兽散。 此地离京城有万里之遥,局势未稳,武帝担心鞭长莫及再出乱子,便让定远候在此驻守,等民心稳定下来再返回京城。 就这样,半年过去了,到了丰元八年。 入秋时,传闻在燕塞郊外有黑熊出没,时常在密林间或者河谷两岸突然出现。不仅侵扰居住在附近的村民,更屡次攻击从燕塞到南州的来往路人。 当地官府得知消息,迫不及待地派人前去围剿。 要知道,熊性虽凶残,不易围猎,但熊掌肥厚宽大,制成菜肴又肥腴鲜美。若能除之,等于为民除了一大害;再献给当今陛下必能博得圣心,前程似锦。 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然而,那熊也不是好除的。官兵第一次进山搜索,无果;第二次进山有点掉以轻心,遭到两头大熊的前后夹攻,吓得众人屁滚尿流,慌不迭地四处逃窜。 不仅空手而返,且两死五伤。 第三次进山的不仅官兵,还有官府贴告示招来的布衣游侠。没办法,官兵们生怕林子里不止两头熊,宁死不敢再去。 官府没辙,只好招来游侠给他们壮胆。 游侠们艺高胆大,最不畏死,只怕庸碌无为而死。得知山里有不止一头熊,或者两头,甚至可能有三头四头,不少游侠退却了,仅有三人喝了血酒壮胆。 出城之前,他们豪气万丈地扬言,不为当地民众除掉那两大害,誓不折还。 民众感动不已,翌日黎明,聚集在城门口相送三位义士和官兵。之后,要养家糊口的人该干嘛干嘛,剩下几位地痞和几位认怂的游侠守在门口翘首以盼。 官府也派了人来守,期待今天能有好消息。 他们从破晓等到午时,又从午时等到未时,一直未见人影。众人胆寒忧心,纷纷为勇士们叹惜: “没了没了,肯定没了,都被熊吃了。” “不可能吧?”有人质疑道,“三十多名官兵和三位义士,那熊吃得下?” “官府说了,不止一头熊……” 两头是肯定的,官兵们亲眼见过。能啃完三十几个人的,没有一窝至少也有三四头吧? 噫,太可怕了! 有胆小的民众越想越害怕,赶紧带着孩子回家了,生怕那窝熊杀到城门下。 也有胆量大的人一直守在城门口,眼巴巴地看着郊外方向…… 与此同时,在城郊外一百多公里的树林深处,一场战斗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林间乡道上,一道矮短小的身影飞也似地往前跑,速度之快,使头顶的小发髻向后横着披散飞扬。而身后,一头矫健凶猛的野兽愤怒咆哮向她扑来—— “郡主,右滚!” 卟,逃命中的小身影就地往右边一滚,脸面向上的同时,快速举起手中紧握的一柄锋利小剑往头顶的阴影一划拉……脸庞似乎被洒了一些细碎的热气。 她下意识地眼睛一闭,瞬间滚出老远。 身子未稳,仍在滚,耳边听到哧哧几下,那是利刃插进动物骨肉的声响。 第8回 尽管如此,滚一边去的小姑娘撞到一棵树时仍凭着本能手脚并用,果断迅速地咻咻咻往上爬。 眨眼爬到一根树杈上扶稳了,才敢短暂地回头瞄一眼。 这一看,顿时心安。 在不远的地面躺着一头断了尾巴的大老虎,它有着黄褐色的皮毛,头顶插着一把剑,直接贯穿下颔钉在地面。 壮实的四肢保持扑食的姿势,呈匍匐姿态的身下渗出一滩暗红。 脖子、腹部分别插着两柄剑,血水渗出,把它在地面划的几道深爪痕染成了深红色,令人触目惊心。 看得小姑娘咂舌不已,庆幸自己跑得快,否则小命休矣! “郡主,您没事吧?”那名身穿轻便武服的中年男子抽出虎头上的剑,急步向她抱紧的这棵树走来,“别怕,没事了,快下来。” “我我、我没怕!”树上的小姑娘手脚直哆嗦,仍努力保持平静神色,嘴硬道,“方才我……我给了它一刀!” 她可没怂! 人小,马被吓跑了,她一时没坐稳摔地上。 那群少年侍卫们被突如其来的老虎吓得一愣,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挨了老虎尾巴一下,贼疼!就这一下,使她意识到和老虎之间的力量悬殊,只能逃。 打不过就逃,这是父亲的副将们教的。 噗哧,她的话让不远的几位少年少女侍卫赶紧别开脸,捂嘴偷笑。被站在他们身边的成年侍卫恼怒一瞥,抬手卟卟的敲了几名少年侍卫的脑壳,咬牙道: “还敢笑!” 连个小孩都看不住,该打!不仅现在打,等回去还得罚! “……” 被上级瞪了,一群少年少女立马怂了,不约而同地乖乖站好,蔫头蔫脑的。 虽然是小郡主硬要跟出来的,身为侍卫,让小主子遇险是他们的失职,万死也难辞其咎。 郡主还小,除了名叫“一丈红”的宫中刑罚外,对别的惩戒方法一窍不通。可季叔懂,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季叔会让大家知道失职是啥后果,等死吧! “嗯,季叔看到了,要不是小郡主那一剑,属下未必杀得了它!”而这边的中年男子,也就是季叔笑容和善,温言哄道,“快下来,让洛雁看看可有受伤?” 郡主人小机灵,善于察言观色。吃软不吃硬,只能哄,不能给半点脸色。 然凭心而论,她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能有这般机敏的身手和胆色,已经相当不错了。 说话间,一位冷面少女从侍卫群里出来,站到树下望着小姑娘。 她叫洛雁,略通岐黄之术,定远候特意为小女儿培养的近随之一。祖上是开医馆的,居住之地天灾人祸连年,一家人不得已四处逃难。 后遇定远候的军队,其父被招入军中当了医师。 之后,洛父得知候爷在给小郡主找侍卫和侍女,就给女儿报名了。 她性格沉稳冷静,方才看见小郡主被虎尾扫了一下,她顾不得害怕,眼急手快地拼死上前手起刀落,砍了那条尾巴。 “我没事……” 众目睽睽之下,即便身上有伤也不能承认,不能给阿爹和兄长丢脸。小姑娘稳了稳心神,见树杈离地不高便索性身子一翻,直接跳了下来。 但手脚还软着,没站稳,多亏季叔早有准备,快步上前扶了她一把。 “没事没事。”小姑娘站稳之后,呼了一口气,推开季叔和洛雁,来到那头死不瞑目的大老虎跟前,叉腰不满,“是谁说有大黑熊出没?这明明是山大虫!” 岂有此理,如果是熊她稳赢! “可不是,”季叔顺杆上,“幸好咱们也不亏,打不着熊,猎到一头虎也不错。郡主,天色已晚,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先回府慢慢再议?” “啊?”小姑娘蹙眉,一脸忧愁地抬头瞅他,“月黑风高不是正好猎熊吗?阿玉明天要成亲了,我要送她一对熊掌。” 阿玉是将军府一名老仆妇的女儿,多年来一直侍候她的饮食起居。如今要嫁人了,身为主子,应当给对方一份体面的礼物。 首饰衣料啥的太俗套,不及熊掌珍贵。 听府里的奴婢们说,一个女子若无强势的娘家人撑腰,嫁到婆家会受欺负的。阿玉和一位老母亲相依为命,为了不让她受欺负,只好由自己给她撑腰了。 “熊掌太贵重,阿玉恐怕受不起。”季叔蹲下身,举手替小姑娘轻擦脸上溅到的血花,耐心道,“传闻附近一带多猛兽,如今又冒出一头山大虫,危机重重。 大家伙也累了,先回去休整休整,养足精神才不会轻易受伤。” 据他观察,小主子有无内伤看不出来,但手臂渗血了。想必受惊过度,她本人暂时不察觉而已,等一下该喊痛了。 “也好,”小郡主很小大人地点点头,“那我们明天再来。” 哈,季叔好笑地起身,让洛雁抱起小主子共乘一匹马,再指挥大家伙抬起那头山大虫,趁黄昏未至赶紧下山。 “这位壮士,”今早进山的三位游侠一身狼狈,眼巴巴地朝季叔拱手恳求,“能否让我等一同随行?” 他们今早和官兵进山,一直搜寻无果。 等到未时,漫山搜了一遍的众人筋疲力尽,刚想坐下歇歇,结果一声虎啸伴随腥风扑至……呸!那群家伙再次作鸟兽散,留下他们三个硬着头皮迎战大虫。 不出几个回合,三人已经遍体鳞伤。 幸亏这队人马及时赶到救了众人一命,感激涕零,结伴追赶。听到他们喊那位小姑娘为郡主,三人对望一眼,基本猜到这群是什么人了。 提出随行,并非有意攀附权贵,而是单独行动极其危险。 听官兵们描述,这附近一带真的有熊,目下又跑出一头大老虎来。一只虎已经让他们招架不住,再来两头熊,今晚铁定栽这儿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和那位小郡主一样,先认怂,回家养好精神明天再战。 就这样,日落西山之时,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返回南州城。 同时,在燕塞的城门口正热闹着。 那群官兵回来了,正向大家讲述今趟的凶险遭遇。至于那三位逞匹夫之勇的游侠,估计葬身虎口了吧? 得知山里除了熊,还有山大虫,老百姓们更加恐慌。 官府无奈,继续张贴告示召集打虎勇士,有重酬…… 第9回 日暮,太阳早已落山,正值天地昏黄之时,又称黄昏。 此时的南州城,万物朦胧间,隐约点点的灯光从低矮的屋宇里透出。长街上,秋风呼呼,一缕缕顽强地从竹窗缝钻入,使本就暗弱的油灯更加摇曳不定。 窗纸太贵,普通老百姓有的用兽皮挡风,穷苦些的用大叶植物缝着竹片、木块当窗板。 兽皮采光不好,又太闷,竹木窗渗雨漏风,有的人家索性不要窗户。 当然,偌大的将军府自与民间不同,虽只有郡主这么一位小主子在,日常用品应有尽有。上等绢布、薄纸做成的窗纱,明亮又挡风,室内一贯温暖如春。 一盏铜灯稳稳地杵在墙边,室内光亮,但气氛紧张,端水和毛巾的仆人们静悄悄地出入着。 “阿玉明日要出门,可惜我没打到熊。”白天虎头虎脑的小姑娘,此刻躺在榻上活像一只小病猫,目中无神,气若游丝,“季叔,你替我吓唬吓唬她夫婿,日后敢欺负阿玉,我定不饶他。” “好,等属下禀明候爷,收阿玉为义女,以后让谁都不敢欺负她。”季叔规规矩矩地跽坐在旁边,温声安慰着,“郡主打了一天熊,累了,安心歇息吧。” 得知他要收阿玉为义女,郡主小小地呼出一口气,似是安心。她刚要闭眼,忽又睁开,清澄的双眸看过来: “我阿爹呢?” “京中来人了,候爷身为大将军要去接待,很快就回来。”季叔瞅着洛雁轻手轻脚地在替她擦汗,问道,“热退了?” 嗯,洛雁默默点头。 毕竟是小孩子,回到半路才发现自己受伤了,忍着没喊疼。等回到府中清理好伤口,吃了东西躺下没多久便开始浑身发热。 找医师来看过,煎了药服侍她喝下,由洛雁和一直陪着她。 洛雁是侍从,本不该干这些婢女的活。是候爷吩咐过,平时不必她们近身侍候,除非小郡主身体抱恙。生怕有贱奴被人收买,趁机在伤口或药中动手脚。 阿玉倒是可信,然正在备嫁,这几天不必侍候。 “今晚你和武溪轮值。”从小主子的内室出来,季叔低声吩咐道,“候爷估计很快就回来了,小心侍候,别再出什么差池,否则皮都给你们剥了!” “诺!” 三人的声音渐渐远了,内室的榻上,小小孩童脸色苍白十分安静地躺着。睡意渐浓,她秀气的眉头轻轻蹙起,神色略显不安,小嘴里开始轻声呢喃: “姑母……” 姑母,住在宫里的那位孤独与无助的可怜女人。光阴似箭,一别五年,她记不住对方的模样了。依稀记得,姑母是个相当温柔的女子,且身上香风清淡。 “昭儿,”别的记不住了,唯独脑海里仍牢牢记得那女子温暖的怀抱,和压抑模糊的悲泣歉疚声,“姑母对不住你……” 屡屡让她在宫里被那些人欺负,几次险些送命。 “姑母连亲生儿子都保不住,只能不理你,任凭他们欺负……”只要她不理,宫里那位才会分神照看。有那位照看,昭儿方有一线生机。 但,吃一些苦头在所难免。 “姑母……”小小孩儿梦呓着。 恰好让进来的洛雁听到,以为又开始发热了,赶紧伸手过来探一探。呼,还好,只是微热,不似方才那种烫手的热,暂无大碍。 被她这么一伸手,小孩儿的梦境变了,耳旁响着那位公主阿姊脆生生的谑笑声: “咦?为何人人都有阿娘,就你没有?因为你阿爹是亡国奴,你是奴生子,是孽种,不配有娘……” 阿娘,小孩儿的眉心拧得紧紧的。 梦里,出现在眼前的要么是高高的宫墙,要么是无数的石栏,和视野广阔的大小广场。除了木头人一般的禁卫军,再也看不到旁的闲人。 “阿娘……” 视线晃动,偌大的宫廷里仿佛就她一个人在转悠,在寻找一道疑似熟悉的、公主阿姊口中的那个叫“阿娘”的身影。 “阿娘……” 她不知道阿娘是什么东西,应该很重要吧?毕竟人人都有,那自己也应该有。 跑着跑着,眼前一晃,方才空无一人的宫中场地,转眼间成了一片热闹繁华的广场,有位烫着头发的老妇人笑吟吟地向她走来……不要问她为何知道烫头发。 这个梦很古怪,又似曾相识。那位老妇人尚未来到跟前,便已冲自己招手: “阿霖阿月,快过来,让你爸给咱们拍张照……” “妈……”沉睡中的小孩儿脱口而出。 爸! ……是什么东西呀?这些人都是谁呀?和她认识吗?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不叫阿霖。 她姓北月,叫元昭,姑父陛下赐的名。还有阿爹取的字,叫东姁,不是什么霖。 丰元一年,南方暴雨不断,洪水泛滥,是她的出生让南方各地迎来大晴天。这是当朝太卜令说的,陛下经常抱着她笑说她是武楚的小福星,并赐名元昭。 元,意指元年,正是丰元帝登基的第一年;昭,日为形,意指光明美好,认为是她的出生给灾难中的百姓带来一丝光明和希望。 到了丰元三年,北境干旱,不仅江河枯竭,地里颗粒无收,连井水都干了。 饿殍满地,民怨四起。 有一晚,她不知被哪位宫婢在大半夜抱到金云台那108级的台阶下。那可是皇家祭拜神明的地方,神圣庄严,不容亵渎。 未经允许,擅自登台冒犯神灵要砍头的。 所幸,当时留宿在祭台半腰宫殿,与太卜令商议祈雨的丰元帝念她一介无知小儿,又在大半夜被人抱来吵醒,蛮受罪的,免了罪责。 然而,来都来了,她不知被谁教唆吵着要拜日主娘娘……日主娘娘是北月氏供奉的神明,如今新朝建立,改成供奉龙神了。 很明显,有人想置小丫头或者她姑母于死地。 丰元帝瞅了瞅,她才两岁多,哪知道谁是谁?深深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让太子陪她一同徒步登上金云台祭拜。 108级台阶啊! 大半夜的,不准侍卫、内侍们挽扶,尊贵的太子和年幼的她累个够呛。走走停停,她最后索性用爬的,贼快!犹记得太子身边的一名小内侍连忙高声喊: “慢点,慢点啊!殿下还在后头呢……” 太子:“……” 真想踹他一脚,可惜没力气了。 就这样,没有礼官,没有祭司,甚至没有香火。一大一小好不容易到了祭台,仅有内侍和侍卫排成两列,在幽暗夜色的笼罩下,隐隐弥漫一股庄严气息。 各论各的,她拜她的日神,他拜他的龙神。 拜完了,各自回宫,找各自的阿娘。等到大半夜,天边轰隆一声巨响,终于下雨了。 不愧是武楚的小福星! 帝心大悦,翌日便册封她为安平郡主。安平,乃定远候在前朝时的王爵封号。不管那场雨是不是她求来的,君无戏言,帝王说是她,那就是她。 当然,也有人从中看出另一层意思。 只要定远候安分守己,忠君爱国,儿女就能安乐太平。 第10回 外人或许不知,身为从小的玩伴,丰元帝十分清楚北月彦是一个注重嫡系血脉的人。 为了惩戒那些欺负过她的宫婢,尤其是半夜抱她出来的那几位宫人,同时为了给背后指使者一个警告,下雨后的隔日,皇帝把云桂宫的宫人们全发作了。 行刑那天,他抱着小郡主亲临现场观刑。 本以为小丫头见不得血腥场面,万万没有想到,她看见宫人们被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竟拍手欢呼: “电视!一丈红!” “垫?”丰元帝听得不够真切,疑惑不解地瞅瞅身边的内侍监孙德成,“典侍?” 莫非典侍也欺负过她?啧啧,小小年纪不得了,不仅认人,还记仇。 “可是陛下,本朝无典侍啊!”孙德成听得一脸懵懂。 典侍本是宫中女官,这职位存在于前朝,本朝没有。老武帝嫌弃宫中脂粉气太重,怕子孙们步前朝暴君好色的后尘,下旨删减了许多中看不中用的职位。 嗯,那八成是某些人教她的。 丰元帝忍耐地闭闭眼,抱着看见血腥格外兴奋的小丫头,冷漠道: “传朕旨意,以后宫中奴婢再敢欺负安平郡主,一律由她处置。昭儿,你要记住,你是姑父封的郡主,尊贵无比,以后谁敢对你不敬就赏她/他一丈红,别给姑父丢脸!” “嗯!” 小郡主大力点头,动作生疏又可爱地叩头,奶声奶气道,“阿昭谢姑父……”起身,咦?好像还有两个字。 小丫头呆了呆,接着又颤巍巍地跪下,再叩一个,补充两个字: “陛下。” “哈哈哈……”逗得丰元帝开怀大笑,抱起她亲了两口,“乖孩子……” 身边众人:“……”直冒冷汗。 从此,宫中的杖刑有了新名字,一丈红。仅适用于奴婢,罪不及各宫的主子。有了皇帝的那道旨意,原本哪儿都不能去的小可怜,一朝翻身当主人。 如今的皇宫成了小郡主任意游逛的场地,到处响着孩童的欢笑声,堪称横行无忌。 所到之处,宫婢们要么果断绕道走,要么迅速退到一边缩成团,要么跪伏在角落里不声不响。 生怕惊扰了玩兴中的稚童,脱口而出赏自己个一丈红。 孩童的脾气说变就变,令人防不胜防。 渐渐地,各宫的侍婢们每次出去办事无不提心吊胆,唯恐在途中碰见那位年幼无知的小煞星,哪里还有昔日的颐指气使? 果然,不懂惜福的人,是要遭报应的。 幸运的是,宫里有一位刁蛮的公主,受不了那孽种在宫里比自己更威风。于是亲自到那孽种跟前说她没有阿娘,教她满宫里找阿娘,见到女子就喊阿娘。 不久,此事传入百官和帝王的耳中。 为免影响皇家声誉,说他们欺负定远候的小女儿,便在安平郡主三岁半时让她出宫,与母团聚。 她,北月元昭,本是凤氏挟制定远候的一枚质子。 母亲姜夫人即将临盆时被接入宫中,而父亲北月彦被丰元帝从圈禁中释放,命他率兵远征,镇压各地反叛作乱的诸候。 她在宫里出生,住在姑母月贵人的宫里。 为了让她尽快适应姑母的气息,满月之后,皇后让姜夫人离宫,且日后不必进宫探视,以免扰乱孩子的认知。 皇家不喜姜氏,除了她是望族的出身,还有定远候当年为了她,不肯将侧夫人凤楚楚扶正。 在当今武楚,凤楚楚身为公主居然为妾,这是在打凤氏的脸。 况且,正室姜夫人这么多年只诞下一子,之后再无所出,于夫家的子嗣无益,理应下堂。 反观侧夫人凤氏,膝下有三子一女,且身份尊贵,做主母绰绰有余。 然而,定远候认为姜夫人持家有道,贤良淑德。不然,侧夫人和姬妾们哪来这么多孩子?嫡长子又是为国捐躯,身为母亲的她有功无过,岂能降为妾室? 一介莽夫,宁死不从。 丰元帝念及儿时的情谊,不忍赐死定远候,仅仅是让她娘俩骨肉分离三年而已。 三年多,娘俩终于团聚,每日喜极而泣……吗?想多了。 “老阿布手上那块是胎痣,天生如此并无过错,不必赏一丈红。”端坐正堂,无奈扶额的姜夫人看着戾气满身的小女儿,“昭儿,阿娘昨日教的字你可记得?” 诶?小阿昭一愣,头皮一紧,炸毛了,不由自主地握紧小拳头: “记,记得!” 心虚得想拔腿就跑,可自尊心又不允许。 自从回到这个家,摊上这个娘,再也没人欺负她了,可也没人肯听她的。让人闻风丧胆的一丈红,倒成了专门为自己设的惩罚。 “真的记得了?”阿娘神色恬静,语气和缓,“若你撒谎,阿娘可要赏你一丈红的哦。” 小阿昭:“……” 诶玛,这个娘好阔怕,她要回宫~。 阿娘是一个聪慧、温柔又不失严厉的候府夫人,给她很多有趣的小玩具。比如陶响球,在一个陶制的中空圆球里,轻轻一摇,有颗弹丸在里边卟卟的响。 这是普通小孩玩的,她玩的,是阿娘找人特制的木响球。 原理和陶响球一样,不同的是,球内并非中空,里边有一条七拐八弯的羊肠小道,供弹丸从顶部入口滚到尾部的出口。 整个球体被切成小块,每一小块都刻有字,能够自由活动,上下左右,随意转动。若转错了,把球内的羊肠小道堵住了,弹丸就出不来了,像个小迷宫。 不,应该叫魔方,额,或许魔圆更准确些?她依稀记得,自己曾经玩过类似的玩具,叫魔方。 虽然不记得在哪儿玩的,反正她玩过。 还记得有一次,无论她怎么拧,木响球里边的弹丸就是出不来。她一生气就赏了它一丈红,从碎片中发现里边果然有颗小东珠。 她郁闷地跑去问阿娘,要如何才能把小东珠顺利放出来。 砸碎玩具走捷径,胜之不武。 “你看,每小块上边是不是有字?”阿娘耐心地教她,“等你识了字,把口诀念熟了,它自然就出来了。” “喏,跟阿娘学,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 好不容易等她识全那些字,就在那年的七夕之夜,她不记得听了谁的话,从候府的狗洞钻出去。 本想到街上看彩灯,谁知,她刚到大街的路口看了一眼,就眼前一黑,整个人被套入麻袋抱走了。之后被灌药,昏乎乎地被人抱离京城,运往偏远山区。 等彻底清醒过来,她已经在阿爹的身边。 第11回 原来,小郡主失踪,京里全城戒严搜寻而不获。 君王震怒,不仅派出明暗两路官员一边追查小郡主的下落,一边暗查背后是否另有主谋试图离间他和北月彦的君臣情分,更下令各地官署全力搜索追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小郡主死了,主凶、帮凶一旦落网将处以极刑。 另,凡与此事有关联的一律诛九族! 诛九族,那是本朝最高级别的族诛刑法。 武楚建朝以来,从未用过如此残酷的刑法,顶多诛三族。前朝倒是用过一次,在暴君年间。 丰元帝不惜动用此法,掀起普罗大众对暴君年间充满血腥的回忆,心有余悸。使人以为,当朝君王不惜与暴君并肩,可见对小郡主、对定远候有多重视。 民间纷纷赞叹今上有情有义,是否明君暂且不论,一代心胸豁达的贤君他当之无愧。 而在当年,在陇南地区平乱的定远候也收到了消息。 为了找孩子,他首次传书给国内各地的驻防将领,恳求众人看在同为一朝武将的份上,帮忙设关卡寻人。 他的忙,哪个敢轻易相帮? 找人是官署的事,驻军稍有动作就会被人察觉,一旦报上朝廷,大家吃不完兜着走。 若将来他犯事,自己被视为同党,下场堪忧啊。但换个角度想,定远候身为前朝王族之后,万一嫡女死了,他一气之下反了要复国,成功率至少有五成。 到那时…… 哎,各地将领不禁左右为难。北月氏多勇武之辈,凡事皆有可能。 正当大家犹豫不决时,天家的一道“寻回安平郡主者,无论官员黎庶皆可加官晋爵!”圣旨犹如及时雨,彻底让大家放开手脚,在各自的辖区大肆搜捕。 就这样,从失踪到找到,一共耗时21天,终于在东部边境的一座小城城门口截住三名菜农。 …… 以上,是季叔给小郡主讲的睡前小故事,跟她讲父母的诸多不易和难堪处境。 至于元昭自己,从被绑走的那天起一直被灌药,迷迷糊糊地被运走,险些出了武楚的地界。 由于长期昏睡,路上的事她不记得了。 记忆最清晰的,便是她获救的那一次。当时她被塞在装满青菜的大箩筐里,由于天气炎热,一股浓烈的烂菜叶腐味涌入鼻尖,把她熏醒了。 刚醒,意识混乱,四肢软麻无力。 但四周的味道实在太臭,没法忍,她奋力挣扎想找出口。可浑身无力,整个人缩蜷成一小团,头顶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很重,她往哪个方向都推不动。 那是她儿时记忆里最可怕的一刻,不知身在何处。她醒了,昔日伺候的人一个都不在,包括阿娘。 “有没见过这个小孩?一个四岁的小丫头,长这样的……” “军爷,真没有,我们成天忙着地里的活,哪有机会见外人?瞧,今儿一早推菜进城摆卖,日头大,菜闷烂了不少,眼看时辰不早了,得赶紧出城回家……” 听着外边的声音,意识渐渐回笼,蓦然想起自己爬出狗洞的那一幕……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听见压在头顶的什么东西被用力拍了几下,随后听见: “呸,烂成这样,难怪没人要!走走走……” “哎哎,谢谢军爷!” 糟糕!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自己若错过机会,永远别想再看见阿娘和姑母了!哦,还有姑父陛下,还有那个不知有什么用的阿爹! 一想到这里,浑身顿时充满力量,嘿—— 高举双手尽全力往上一推,压在头顶的那块东西被成功推开一边。力气太小,仅能挪动石块一小点位置。可对她来说足够了,忙往松动的地方双手一伸。 抓住箩筐的边缘,借力让曲蜷的双腿用力一站,筐里的青菜卟簌散落。 成功啦! 她看到刺眼的光芒,和城门口人来人往无比惊愕的目光。那三位菜农见状一惊,果断往人群里钻,周围的官兵和将士们一看,嗬呀,到手的加官晋爵哪里跑?! “快,抓住他们!” 这时,一名身穿皮制铠甲的军吏和两名手下来到她跟前,手拿一张画像疑惑对照。不怪他们,真人和画像不太相似,画像的小郡主娇憨,眉眼清澄灵动。 眼前这位小姑娘篷头垢面,双目无神,头顶几片黏糊的烂菜叶,正仰起小脸拼命呼吸新鲜的空气。 不哭不闹不害怕,和四岁多的孩童性情不符。 “小……郡主?”军吏与手下对视一眼,迟疑地唤了声。 此时的小元昭已经缓过气来,闻声瞅了瞅对方,再看看不远处的骚动,发现那三位菜农已经被擒住,小眉头一皱,伸手往那边一指: “该死的贱奴!赏一丈红!” 居然把她堂堂郡主放在这么臭的地方,该打!狠狠地打,打死为止。 稚童的声音虚软无力,却煞气腾腾,还把宫中刑罚一丈红挂在嘴边,是那位深得圣宠的小郡主无疑了。三人按下加官晋爵的惊喜,不敢迟疑,当街行礼拜见: “小吏见过安平郡主,郡主万安!” 万安,此时此刻,再没有别的词更适合她了。 在场的老百姓和军士们见状,纷纷跪下的跪下,拱手行礼的行礼,高呼“郡主万安”。 至于那三位“菜农”,当然不敢即刻行刑。 毕竟,眼前这位小郡主尚未得到证实,人可以认错,但不敢滥用刑罚。反正三人跑不掉,等确认她的身份,就能领郡主的“赏”了。 …… 就这样,她被那三位军吏带到官署,换一拨人护送,一路辗转,很快便来到传闻中的阿爹跟前。 阿爹,公主阿姊口中的亡国奴,是位身材魁梧,英武不凡又面容慈祥的男子。 当他看到被一名将士抱在怀里,努力维持威严,明明疲惫至极却睁大眼睛不敢睡,生怕一觉醒来又被坏人扛走的女童,不禁热泪盈眶。 根据姜夫人信里所描述的:相貌平平,戾气满身,脾气倔强…… 嗯,是他女儿无疑了。 当然,自家血脉不容混淆,他另有法子验证——“小东姁?姁儿,姁儿?” 东姁,是他给嫡女取的字,除了夫妻俩,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哦有,小元昭知道,因为阿娘常跟她讲,唤她这个名字的男子是阿爹,一个会保护她的人。 听到这个名字,当时又累又怕又要强撑精神的小姑娘顿时哭出声来: “呜,阿爹——” …… “昭儿?”梦回午夜时,一只温暖的手盖住她的额头试热,温厚的男声轻唤,“昭儿别怕,阿爹在这儿呢。” 见女儿陷入梦境醒不来,坐在榻边的男子抬手拍拍她的小脸蛋。 这轻轻的一拍,让满头大汗的小元昭双眼猛然一睁,从梦魇中醒来。 第12回 缓缓神,元昭终于清醒,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 “阿爹?” “嗯,差点被老虎叼走的滋味可好啊?”见她神态无恙,定远候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调侃闺女道,“还想不想打熊掌?” 山大虫是民间的称呼,虎豹熊狼狐等野物,书籍里均有记载。 “嘻嘻,想,”不理阿爹的调侃,元昭笑得眉眼弯了弯,“等我好了,再进山打那两头熊。” 看白天那种情形,被插了几刀的大老虎估计死透了,唯有把希望寄托在传闻中的两头熊身上。 至于自己的初战告败,无妨,她不在乎一时得失,更不觉得丢脸。 脸是什么?能吃吗?她还小,功夫练得再好也比不过季叔等人,甚至洛雁都比她强。且在熊虎跟前,她尚是幼崽,不够它们塞牙缝的,自己打不过也正常。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她迟早要赢回来的。 “为何一定要打熊?”定远候神色温和,不动声色地套问闺女的所图,“阿玉说过她喜欢?” 为一个下人的喜好去冒险,不是一个主子该做的事。 “她没说,”元昭笑意微敛,略微警惕地回道,“只是孩儿觉得,我堂堂大将军之女,所送之礼竟与旁人无异,何等俗气?我才不要跟那些女子一般无趣。” 这是真话。 “嗯,我儿心思巧妙,与众不同。”定远候并未呵责,反而问,“那你可曾想过,你把熊掌给了阿玉这等下民,以后拿什么去送给京城的姑父陛下和姑母?” 天家尊贵,岂能与庶民平等对待? 她今日把熊掌赠予庶民,意味着将来奉予尊长的礼物,要比送给庶民的珍贵十倍或百倍。熊虎是当今兽类的霸主,再往上就是珍禽异兽,得在神话里寻。 万一被有心人小题大做,逮住此事作把柄,将来她和家人吃不了兜着走。同样的,若等礼物送出她才想起尊卑之别,那就太晚了。 到时想抹平此事,阿玉必死,别无他法。 “我儿心善,若用之不当,善果与恶果何异?”定远候摸摸她的额头,叹道,“阿玉是良民,既已成亲,就让她在家侍奉翁姑,操持家务吧,不必在你跟前侍候了。” 意思是又要换人了? “……”元昭默然,但在父亲温和的目光注视下,点点头,“嗯。” 次数多了,她已习惯父亲的安排。 从京里派出来驻守边境的将领是不能携带家眷的,可她的情况特殊,加上当年死活不肯跟陌生人(京里来的人)回京,陛下无奈,同意她留在阿爹身边。 本来,她是和阿爹一同住在营地的,军中的将士们一得空就教她功夫。 敢去打熊掌,就是功夫给她的勇气。 啊,话题岔远了。 在军中,她的饮食起居都由阿爹和季叔等人安排侍候的。等到六岁,阿爹便在离营地最近的县城设临时的将军府安置她。 原本在府中侍候的,是阿爹致信回家找阿娘要的仆妇。 阿娘趁送仆妇过来时,偷偷乔装打扮跟着一起来看过她,给她带来许多书籍和玩具,还布置了一堆功课让她每天按时做。 等将来回京要考的,考核不通过,不许进家门的说~。 啊,又岔远了。 不幸的是,阿爹就像一块砖,哪有叛乱往哪搬。两位仆妇一个在迁徙途中水土不服,成天吐得死去活来;一个在叛军刺杀大将军的一场混乱当中受重伤。 小阿昭看到她们难受,有点感同身受,哭着让阿爹把她们送回阿娘的身边。 就这样,俩仆妇被先后送了回去,如今在阿娘的庄子里当差。之后,阿爹让阿娘不必送人来了,他每到一个地方,就找当地妇人照顾孩子,不定期换人。 算算日子,阿玉母女算是陪她最长时间的,该换了。 按理说,权贵人家的孩子都有奶娘,她也不例外。小时候,她曾经好奇地跑去问阿爹,因为她不记得三岁前的事。 阿爹说她也有,还是两个。 可惜,她们在宫里时,一位得急症没了;另一位因手脚不干净,被月贵人逐出宫去。 据悉,贵人心善不严惩,可那位乳娘的家人怕惹祸上身将她轰出家门。她走投无路,一时想不开便在城外的一片树林里吊死了,无人收尸被抬到了义庄。 坊间传闻,定是那乳娘得罪了贵人惹来杀身之祸。 毕竟,她要奶的孩子是前朝暴君一族之后,天生有视人命如草芥的德性。真相如何,外界无从得知;而外间的流言宫中贵人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也枉然。 虽是贵人,亦有百般无奈随身,阿爹如是解释。况且,一个奶娘而已,不值得劳神。 “阿爹,”小元昭想起方才的梦,不由得一脸神秘地悄声说,“我想起那个哄我出府的人了……” 当年被拐,追查此事的官员给定远候府的解释是:无人主使,纯粹是她倒霉碰到两个拍花子的。 得知她是定远候之女,贩子怕惹麻烦想直接弄死的,谁知传出诛九族的圣旨,顿时吓得不敢动手。又不敢把人送还,便打算把她运出武楚,扔到大齐去。 大齐人最痛恨北月氏,若得知她是定远候之女,八成直接弄死。到那时,她的死活就不关贩子们的事了。谁知关键时刻,她醒了,把三个贩子送进牢里。 可她身为受害者,惊吓过度,忘了很多细节,问不出什么东西。 等审查完毕,那三个人被赏了杖刑,替小郡主解气。 由始至终,定远候一家无人见过那三个贩子。等看到他们的尸体,一切都已盖棺定论,结束了。 “哦?是谁?”定远候好奇地看着闺女。 “是二娘身边的采屏。”小元昭很肯定地说,“她说姊姊们在路口等我,让我一定去。” 侧夫人是长公主,定远候让嫡女唤对方为二娘,算是一种地位的肯定。凤氏欣然接受,她喜欢热闹,经常邀请候府的女眷们过府一聚,包括孩子们。 受姜氏的影响,凤氏对待夫君的姬妾们同样和善大度。 小阿昭在家里住时,府里的庶姊们待她挺好的,阿娘也鼓励她和她们一起玩。得阿娘的允许,她偶尔随庶姊们到长公主府一游,识得二娘府中几位侍女。 可惜,姊姊们能经常出去,她不行,阿娘老拘着她。 可怜的她,曾经在宫里横着走的主儿,如今被拘在一小方天空里。这不,那天采屏和长公主府的几位侍女奉命给阿娘送节日礼时,悄悄告知她这个计划。 她兴奋极了,于是自投罗网,把自己送进贩子的麻袋里。 “好,阿爹知道了,”定远候微微一笑,替孩子摁实被子边的缝隙,“快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毕竟是病人,小元昭确实累了,闭眼不久便睡着了。 等她睡着,定远候才起身离开。 至于那位采屏,在孩子失踪不久就病死了。这,便是他恳求圣上让孩子留在身边学武的缘故。 第13回 夜色已深,将军府书房的铜灯依旧透着亮光。 “候爷,京里可是出事了?”季五一边整理各地传送信息的竹简和军中的文书,一边疑惑道,“不会又是调令吧?” 这些年,他跟着候爷不知转了几个地方,就是不能回京。 仿佛偌大一个武楚朝,就候爷一个能打仗的。其实所有人都明白,有人不希望他回京。甚至有人猜测,今上最希望他死在外边。 如此就不必凤氏动手,遭世人非议了。 “唉,”定远候叹气,从摆放整齐的文书中取来一份看了看,一心二用道,“圣上作主,把昭儿与丞相之孙定的亲取消了……” 丞相姓孟,当今孟太后之弟,和元昭定亲的是孟家嫡系的二孙子。 这位孟二公子从小聪慧好学,五、六岁时已经知五经能诗文,九岁时敢和其祖父张丞相的门生展开一场辩论,一时间名声大噪,其过人的天资广为人知。 先不论输赢,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且屡次让对方哑口无言,甚至恼羞成怒不顾身份地骂他“小子无状”,足以让圣上对他刮目相看,当即为他指婚。 那时,元昭才五岁,回到阿爹身边不久。 这门亲事可谓门当户对,不算辱没任何一家,如若顺利倒算一桩美谈。坏就坏在,自打定亲后,鲜少生病的孟二公子三天两头就生病,要么出意外。 无论是病倒或者出意外,经常一躺就是一两个月,愁煞人也。 好端端一位才华横溢的小公子,突然变成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让孟家人情何以堪? 孟太后也着急,好不容易母族出了一名才华倾城的侄孙儿,岂容有失?赶紧召来太卜令刘简,让他算一算,到底孟二小公子招惹了哪路凶神恶煞。 刘简闻言,悄悄抹了额际的一把冷汗,不知从何说起。 孟太后见状,顿感不妙,气急催促: “你倒是快说呀!” “回太后,太后可记得八年前,八皇子与小郡主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么?” 天意难测啊! 当年丰元帝把姜夫人接到月贵人的云桂宫,巧了,云桂宫和玉香殿相邻,宫中的杨美人也是身怀六甲。 姜夫人发作时,杨美人听到动静估计心里害怕,不慎动了胎气,孩子早产。 “又如何?”提起陈年往事,孟太后不由沉了脸色。 太卜令突然提到那个小丫头,铁定没好事。圣上居然问都不问,就给自己母族最出色的侄孙儿定了北月族的女子…… 哼,此女八成就是祸源了。 “八皇子乃将星入命,将来禄高权重,有统御千军万马之能,是吉星!可小郡主伴将星出生,福无双至,有吉必有凶,不是早夭身子弱,便是克亲之命……” 若是男子,定远候府在劫难逃;可她是女命,又出生在武候府中,凶煞之气受刚正之气压制,凶险大减,顶多对父母以及夫君有点影响。 “那你为何不早说?!反而任由陛下给她定亲?”孟太后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额头骂,“刘太卜,若哀家的侄孙儿有个三长两短,定让你刘家陪葬!” “太后息怒,并非臣不说,”刘简百般无奈,“原本,陛下欲将小郡主指给太子……” 孟太后一愣,缓缓跌回坐榻: “……” 皇帝的意思她明白,不能处死定远候,还要靠他率领兵马平乱,就得捧着北月家,哪怕做个样子。若皇家一直依靠北月氏,那么宫中就不止一个月贵人。 对于北月氏的女子,太子可以不喜欢,但必须给她一个名分,永结两家之好。 等刘太卜看到两人的八字,吓了一跳,连忙告知圣上。得知她命格凶险,丰元帝只好作罢。由于半信半疑,便尝试着指给孟丞相的孙子,看看后果如何。 假如太卜算法有误,孟相位高权重,不算辱没北月氏的门庭,定远候想反对也找不到理由。 万一太卜算对了,最坏的情形就是毁婚。 在此之前,关于俩孩子命格的事不许外传。 道理孟太后都懂,可眼见侄孙儿病得一天比一天重,心急如焚的她什么都不顾了,亲自去找皇帝为母家的侄孙子说情。 百善孝为先,母命难违,皇帝只能依从。 但,小郡主克夫一说不许外传。孟家要毁婚,必须想个万全的法子。为表诚意,丰元帝特地派亲随孙德成,陪同孟家人拿着婚书前来商议。 “孟二病成这样,孟家却跑来退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无论怎么谈,终归是小郡主吃亏。”季五听罢,脸色不太好。 女儿家被按上克夫的名头,将来谁敢娶她? “此事容不得我们作主,圣上派孙内侍陪孟家人前来已经是放低姿态,本候拒绝不得。”定远候蹙着眉心,缓声道,“所幸,昭儿今日恰好也受了伤……” 主仆多年,季五一听这话,猛觉眼前一亮: “对啊!” 孟家说小郡主克夫,北月家也可以说孟家克妻。小郡主与候爷住在营地时深得众将领的喜爱,教了她许多杂七杂八的功夫。 这调皮孩子,以为学了几招能飞天了。 几年下来,平均每年摔伤、打伤,被兵器误伤成了等闲之事。就算受了伤她也不安分,经常逗猪遛狗,与当地官员的子女打架等等,受过的伤何止一回? 今天又跑去打熊,受到惊吓,还搞得一身伤…… “对了,候爷,看护郡主的那些侍卫该如何处罚?”小主人的事解决了,季五汇报道。 “明日让他/她们去猎熊,猎到为止。”定远候不假思索道,“你派人看着,阿昭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属下明白,”季五沉吟了下,迟疑道,“还有阿玉,郡主担心她将来受夫家欺负,属下便建议认她为义女,不知可否?” “多一个亲人多一份牵挂,你自己看着办。”定远候抚须看公文,不强求。 “那就认吧。”季五直爽道,“挂个名而已。” 阿玉一介不起眼的平民,若将来用得上,行事也方便。能让小郡主出言维护的,必有过人之处,比如忠心。 当然,想换取别人的忠心,首先得付出…… 于是第二天,阿玉出门子之前,季五亲自带人送去小郡主和自己的贺仪。并告知阿玉母女,小郡主一直想猎两张狼皮当贺仪,没想到昨日被大老虎所伤。 天家使者正在府中作客,不宜说熊皮。 但是,小主人的伤不能白受了,有些心意既然做了,就该让人知道。顺便把郡主担心阿玉将来受婆家欺负,要他收之为义女的事说了,征询娘俩的意见。 能认将军府的管事为义父,娘俩求之不得,当即行了认亲大礼。 三人低调行事,不欲声张。 得知小郡主为自己做的事,和为了自己不惜冒险,阿玉铭感五内,欲到将军府探望。 可她今天出门子,于礼不合,只好往将军府的方向含泪跪别。 第14回 清晨,元昭醒来,发现侍候自己的人果然换了,连洛雁她们都不在,八成是扔下她偷偷猎熊去了。 她动了动左臂,嘶,痛…… 也罢,她这副状态去了只会拖后腿。 自我安慰完毕,任由婢女们动作生疏地服侍她洗漱,喝水,再替她梳妆,换上一身轻便的练功服。阿爹经常教导她入乡随俗,出门在外诸多不便,得适应。 若不习惯,他可以派人送她回京。家里有锦衣玉食,高床暖枕,阿娘身边的人更是服侍周到。 那肯定不行,家里住得舒服,可规矩也大。 在家里,她三步不迈,不能轻易踏出府门。还要学老多东西,闷都闷死。跟着阿爹,她至少能够随意踏出大门口,换身衣裳就能和附近的小孩打成一片。 比如现在,她在阿爹这儿,每晨早起先练功;在阿娘那边,晨起先做的是朗诵,区别可大了。 小孩子的病来得快,去的也快。 昨晚发热,全身虚软无力。今朝起来好点了,她躺不住要出来练练。 要有好身手,才能猎到好东西。 由于左臂被划了几道痕,疼啊,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元昭只好用右手握剑比划,练习招式。尽管如此,她的每一个动作依旧牵扯左臂的伤口,隐隐作痛。 她的剑是真剑,短小些,但寻常的小孩提不动,挺沉的。练了半个时辰,她已经满头大汗,累的,也有痛出来的冷汗。 一个挥剑跃起,没站稳,啪声摔倒。 “哎唷,郡主,您没事吧?”一道站在院门许久的身影见状,匆忙赶到扶起她,一边心疼地骂着那些婢女们,“没点眼力见儿,一个个傻站着像根木头人儿似的……” 婢女们离她最近,反应却慢了一拍,被这突然冒出来的人骂得有些慌,手忙脚乱的。 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扶着,为免加重伤势,元昭推开她们: “你们去把剑放好,然后各自忙去吧。” “诺。” 见她没有责怪,婢女们松了一口气,齐声应了,再不约而同地放开她,跑去捡地上的剑。 她们骤然放手,让刚站起来的元昭差点失去平衡摔倒,不禁哑然: “……” 罢了,阿爹能在这座小县城里找到懂规矩的奴婢已属不易,她要适应。毕竟,阿爹身边只有一个季叔和两名随从,日常很多事要亲力亲为,不指望旁人。 就连目前在阿爹麾下的三哥,也是一名亲信,两名随从。 与之相比,她身边最多人伺候。 “这,这,”她想得开,跑来扶一把的阴柔男子倒气得直瞪眼,“这帮不中用的奴才……” 果然,让男人带孩子就是不行,活得太粗糙了! “你是何人?”元昭不在意奴婢们的失态,回头瞅了身边扶着自己的男子一眼,“为何能进本郡主的内院?” 对方唤她郡主,还特别熟练地替她喝斥奴婢,可见是……熟人? 瞅瞅,此人约莫五十多岁,脸白无须,举止言谈阴声细气地。见她打量他,男子立即笑眯眯地放开手,双手拿着拂尘安置身前,微微欠身。 “郡主,可还记得奴婢?” 奴婢?记得,当然记得,元昭打量着他,脑海里闪过一幕幕熟悉的画面……就是忘了名字。 “我记得你……”到底是哪个,挠头,面容很熟悉,她还隐约记得,“一丈红?” 好像,此人与一丈红的关系很近。 “哎哟,郡主可别吓唬我这把老骨头,”男子似乎吓了一跳,作势退开几步,“年纪大了,身子骨脆,受不起您的这份赏赐。” 嘻嘻,元昭小嘴咧咧一笑,孩童的天真笑容使人心情愉悦。他退开两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内侍监孙德成见过郡主,郡主这些年过得可好?” 内侍监,主管宫廷内务的官,可自称臣或者老身,不必再自称老奴。他此番低调出行,身着普通衣冠,外表改变不少。 小郡主年幼,又相隔多年未见,自然认不出来。 他奉陛下之命,陪同孟家人一起洽谈小儿女的这桩糊涂婚事。今儿一早,双方家长已经在前厅议定,实在是俩孩子八字相冲,水火不容,只好解除婚约。 并非退婚,尽量不影响双方的声誉。 另外,陛下密旨,让他独自见一见小郡主。 作为天子的近臣,很多事不必直接点明他也能猜到几分。童言无忌,孩子的话往往能暴露父母的日常举动和真实的心思。 可是,面对他的请求,定远候不见丝毫犹豫,随手放行了。不知是粗心大意,还是光明磊落不怕遭人算计。 “免礼。”经提醒,元昭恍然大悟,“我记得你,姑父陛下的近侍。” 至于升不升官,她暂时未能理解。 “郡主好记性。”孙德成并不介意,夸道,“陛下这些年一直惦挂着您,这次特意派臣前来探望,还给您带了最爱吃的点心……” 言毕,朝院门口招招手,一直安静在那儿候着的四名小内侍依次捧着物件进来。 孙德成是宫中内侍,指挥婢女摆案易如反掌,何况还有几名侍人帮忙。元昭任他们忙着,自己回内室更衣,等出来时已经摆好小食,一碗肉羹味香浓郁。 在清早,肉羹和光白滑美的面片汤是她雷打不动的吃食,顶多加一份量足的肉馅烤饼。 没办法,日常运动量大,饭量经常见涨。 今日又添了几样,有粉餈、枣糕、松黄糕和榛子酥、核桃酥、松仁酥等。 都是她爱吃的,垂涎三尺啊!她开心地跑到短足案前席地而坐,正要伸手,却被孙德成制止了,让她先朝皇宫方向谢了恩,再放开肚皮吃。 元昭拿起一块核桃酥自己啃了一口,左手拿起另一块递给坐在旁边的孙德成。 “你也吃。” “谢郡主赏,这是圣上给您的恩赐,臣不敢受。”孙德成笑着言罢,见她左手不便,旁边的婢女们又傻乎乎的,索性亲自伺候她吃,“郡主,您这手怎么伤的?” 食不言寝不语,无论在前朝或本朝,从未有人真正实行过。除了亲情冷淡,或者自诩清贵不晓变通的人家。 就连当今圣上,也经常与臣子们边吃边聊,相谈甚欢。 “打熊伤的。”对方的推拒,元昭不以为忤,“本想猎两张熊皮给阿娘、二娘,可阿爹说熊皮珍贵,要献给姑父陛下和姑母。那行吧,可没想到林子里没有熊,有老虎……” 本该如实告知,但想起昨晚阿爹的话,便下意识地省略阿玉的熊掌不提。 其余的都是真话,她不撒谎。 第15回 说起打虎的经过,听得孙德成一惊一乍,直呼小郡主英勇,颇有乃父之风。 把个小丫头逗得咯咯直笑。 严格来讲,元昭也算孙德成看着长大的。 从小小的、彻夜哭闹不止的一团,长到受人冷落的两岁小娃,再到人人避之不及的小煞星。几年不见,昔日那仗势欺人的小娃,长得像朵娇嫩的花芽儿了。 可惜长在北月家,未来的人生早有旁人替她规划完整,偏离不得。就算孟二小公子不合适,余生这么长,总有适合她的人出现接了这口锅。 “孙监……” 正在感慨间,孙德成突然听到小丫头自编的称呼,忙笑道: “郡主,您可以称呼微臣孙大人。” “孙大人?好生疏的称呼,我们这么熟了,你可不能升了官就对我撒谎。”元昭边吃边瞅他一眼,满脸的认真。 “不敢不敢,郡主有何吩咐?” “吩咐倒没有,就想问问,我长得跟阿爹阿娘像吗?” “……”没想到她问这个问题,孙德成不由愣了下,“当然像,郡主为何这般问?有人拿这个说事欺负您?” “嗯。”元昭郁闷地点点头,把点心啃得格格响。 原来,定远候出征时,朝廷派了督军御史一路随行,监督军务。此人姓吴,乃皇家亲信。与监军不同,他有领军权,而监军只有监察权和上书的密旨权。 既有领军权,自然拥有属于自己的将领和队伍。在朝中又有皇亲贵戚的照应,他们根本没把定远候放在眼里。 平时危险的战役由他去,稳赢的由他们来,就等着将来扛一身军功回朝廷领封赏。他们针对定远候就算了,竟还拿小郡主的长相嘲笑定远候的子嗣不纯。 说白了,就是暗指小郡主并非定远候亲生,污辱姜夫人的清誉。 “这帮子该死的,”孙德成恨恨地骂了句,问,“候爷就这么算了?” “不算能咋滴?”元昭皱着小眉头,万般憋屈。 那时的她才六岁多,经常在营中溜来钻去,无意间听到那些人扎堆闲话口无遮拦污辱自己爹娘。她年幼,打不过,那些又是糙人,自己骂赢了也不解气。 一时怒火攻心,丧失理智,她溜到营外的山野林深处摘了一把断肠草……本想让对方一锅端的,不料被洛雁她们察觉及时制止恶行,把她拎到阿爹跟前。 “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奈何?当退让一时,静待时机反击,这叫让威。用兵和对敌一样,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若三者缺一,即使你赢了,也必定留有后患!” “傻孩子,你今天这把草扔进去,明天我们全家人头落地,这就是你的计划?” 阿爹端坐高堂训斥她时,老脸上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态,让小元昭羞愧难当。 哎,她果然不是阿爹亲生的,太蠢了。 之后,每到一处,阿爹总在附近的城里设临时将军府安置她,不让她有机会见到那些爱嚼舌根的坏蛋。 当然,在孙内侍监的跟前,自己摘断肠草的事只字不能提。 “阿爹说,被人讲几句又不会少块肉,耳不听心不烦,眼不见心不乱,就把我扔到这将军府里自生自灭。”元昭一脸妥协地啃着酥饼,“等我将来回京,去瞅瞅那位吴督军的孩儿有多像他……” 如果不像,她就把“吴督军的儿子不是亲生的”告知那些在茶馆里说书的人知道。 噗,小姑娘的坦诚相告让孙德成哭笑不得。 “可不许这么做,若被陛下知道,定会重重罚你。”他不是吓唬她,这是事实。 “哼,罚就罚。”元昭有些小赌气,“我知道,出了宫,一丈红对大家不起作用,那我也不能任人欺辱。姑父陛下说过,我是他封的郡主,不能给他丢脸。 阿爹胆小,我才不怕那些人呢。” “对对对,郡主自然不用怕他们。”孙德成怕惹起她的性子,耽误自己的问话,连忙岔开话题,“好了,不愉快的事我们不要想它,喝碗汤顺顺,别噎着……” 元昭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顺从他转移话题的心思,继续回答他其他问话。 她快八岁了,年纪不小了,儿时在宫里的记忆和跟随阿爹这些年的经历,还有三哥偶尔得空对她的谆谆教诲,使她多少有些明白自己一家人所面临的处境。 一直以来,父兄和母亲给她的印象总是顾虑重重,对任何人谨小慎微,生怕落人话柄。 有用吗?换来别人的尊重与认可了吗?没有。 她姓北月,注定一辈子仰人鼻息,对人俯首帖耳。正如阿爹所言,敌强我弱,该低头时要低头。 然而,不是每个人都配让她低头的…… 就这样,孙德成陪了元昭一个时辰,问了许多事,也教了她一些规矩。比如猎到熊掌不能只说献给陛下和月娘娘,皇后是后宫之主,要排在月贵人之前。 当然,定远候不提皇后是有原因的。对方占了他堂妹的皇后之位,还想让他在言语之间恭敬谄媚,那不可能。 即使落魄,北月氏的傲气不能全丢喽。 从元昭的口中得知,定远候父子/女三人在外边的处境不太好,孙德成的内心略有几分同情。 临走前,对送行的定远候笑吟吟地感慨一番: “看到郡主活泼伶俐,虎头虎脑的,微臣很为她高兴。可是候爷,郡主终究是女儿家,舞刀弄枪的恐怕将来遭人非议……您和姜夫人需多花一些心思啊。” 说罢,不等定远候回过神便上了马,与孟家人扬长而去。 婚书已经换回来,日后各自婚嫁,互不干涉,孟家人是一刻不想多留。孙德成身份特殊,亦不敢强求孟家多留几天歇歇脚,只说尽快回去复命不敢耽误。 来去匆匆,不排除他们去明查暗访。无妨,明人不做暗事,随便查。 等他们走远了,季五才敢疑惑地说: “候爷,这位孙大人好像对小郡主颇为关心……” 莫非,是小郡主在宫里住的那些年结下的忘年之交?人缘不错嘛。 是啊,定远候深以为然地点头,目光深远。 据说,娇养在宫中的八皇子今年大病小病没停过。若被有心之人看到阿昭活蹦乱跳地跑去猎熊打老虎,得多招人恨啊! 孙德成这番话不知是有意无意,值得深思。 “公直道长到了吗?” “到了,正在燕塞林郊的白云观歇息。” “今晚把他接到府里,从明天开始,给昭儿安排时段跟他学道,不许再出门!”他听孙德成的意思,孩子可能要回京了,抓紧时间让她多学一些本领。 “诺。” 第16回 孙内侍监走了之后,阿爹来问她和孙大人说了些什么。 “说那个吴督军的坏话。”元昭胸怀坦荡,“就算这次陛下不惩罚他,京里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姓吴的不和,居心叵测之人为了嫁祸于我,万一出手对付他呢?” 正好达到她借刀杀人的目的。 众所周知,北月氏的族人如今是夹着尾巴做人。只要家人保持谦逊低调,让姑父陛下抓不住把柄,朝廷还要依仗父亲的领兵才能,断不会任人诬蔑陷害。 “到那时,吴家人伤了白伤,死了也白死,还不用我亲自动手。我以后回京亦不必在吴家人面前当缩头乌龟,岂不快活?”元昭说出心中所想。 作为臣子,敬着公主皇子们是礼数,是理所应当。 要她向狗腿子们卑躬屈膝,那就太憋屈了,受不了。 “不知而自以为知,百祸之宗也。”定远候瞥闺女一眼,端盏抿了一口茶,“轻敌乃兵家大忌,你报复心重,最易被人请君入瓮。” “阿爹怎知我轻敌?”元昭不服,辩道,“成人谨慎,可我是小孩,打不赢找救兵乃是常理。阿爹大直若屈,我大巧若拙,天家最是乐意。” 像北月这种亡国之后,最忌讳有一个贤明的名声。 阿爹已经屈从现实,他的子嗣若是蠢笨的,人家欢喜还来不及呢。 “乌先生平时就教你这些?”超纲了,定远候神色凝重。 “先生不拘小节,心之所至,必倾囊相授。”关于身边的事,元昭从不对阿爹隐瞒。 她是女子,不能去私学,阿爹便请了一位前程失意的儒士到府里教她学问。此人姓乌,名符,见她已经启蒙记性又好,便教她一些晦涩难懂的经典读物。 乌先生是位妙人,自知学生是个女子,将来于功名无望,索性想到什么教什么。 如此这般,足足两年有余。 “昭儿,你是女儿家,再大些就要议亲了。过几天让季五请位绣娘回来教你女红,其余的事有阿爹和你三哥处理,你就别操心了。”定远候不与她争辩。 “啊?学女红?”元昭一听,不乐意了,满脸的嫌弃,“我日间够忙了。” 先是乌先生的课,每日近百句要背诵如流,回头还要抄写十遍,包括注释与她理解的涵义。另外,字要写得好看,写得不好,待先生检查后再罚二十遍。 与今日的授课量叠加,一般孩子受不了,昔日伺候的阿玉就很同情她。都这样了,她还要挤出时间练功,玩阿娘给的猜猜猜小玩具。 哪有多余的时间学女红?! “那也要学!”定远候决意不再惯她,“你是女子,又生在北月家,未必嫁得好。若嫁入寻常百姓家,事事要自己亲力亲为。你现在不学,将来谁替你做?” 以凤氏子孙的肚量,闺女的未来不容乐观。 唔,阿爹的话有几分道理,伤脑筋。 元昭蹙眉,袖手深思,最后决定了:“阿爹,我以后不嫁,我娶一个回来还不行吗?”没有她解决不了事,如果有,那肯定是暂未想到。 噗,定远候喷茶。 这死女子,屡屡口出狂言,差点呛死她爹。 也怪他疏忽,多年来一直把她当成男儿养。把她教得这般轻狂,愧对未来亲家啊! 如果她嫁得出去的话…… 不管元昭的强烈抗议,第二天的破晓时分,阿爹回营地了。 听完乌先生早上的课,午间休憩片刻,然后在季叔的虎视眈眈之下,她拜了一位颇有江湖骗子风范的瘦道士为师。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庭院里,秋风习习,在树姿雄伟四季常青的苍松之下,一女童盘腿而坐,手肘撑在矮案前,支着下巴无精打采地看着公直道长摇头晃脑地念咒,啊不,讲学。 她眉头紧皱,似能夹死苍蝇。 即便不喜,也要耐着性子听完,免得阿爹又训斥她不够稳重。和乌先生的课差不多,师父念一遍,她跟读一遍,熟记,背诵,抄写五遍就能散学了。 有乌先生珠玉在前,元昭知道,这是一种试探。 等试出她的接受能力,苦难的日子才刚开始。 …… 眨眼之间,到了阿玉携同夫婿归宁的日子。季五是她的义父,由他和郡主在府里接待。 近日来,南州边境的巡防营传来消息,燕蜀发生内乱,恐会波及南州。 巡防营的校尉正是元昭的三哥礼,燕蜀部落众多,与南州交界的地形险峻又复杂。定远候生怕有突发状况,这几天都住在营地处理军务,随时等候消息。 这一切,元昭一无所知,此时的她正在接见阿玉一家人。 成亲三日,阿玉虽含羞带怯,却和那位夫婿一样的春风满面,令人替她高兴。小两口陪同阿玉的老母亲先给郡主叩了头,再向认了义亲的季叔叩头行礼。 元昭虽年幼,礼仪亦要周全。赏了阿玉一副头面,了断这场主仆情分。 所谓的了断,不必直白与对方明说。阿爹说了,阿玉不必再到将军府伺候。况且季叔给了阿玉一份嫁妆,指点她在城里盘一间大点的铺面。 前边开店,后院住人,包括安置阿玉的母亲。 以后,小两口做点生意足够养活一家人,不必再给贵人们当仆从。 对于未来的生活,阿玉充满幸福的憧憬。她与郡主较熟,趁母亲和夫婿与义父闲聊,悄悄探问其伤势。得知无碍,始放下心中忧虑。 她自知今日一别,以后再想见郡主恐怕不容易了。 依依不舍之际,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简朴的深灰小布包,神色难得拘谨,略忐忑不安地递给元昭: “郡主,阿玉家贫,幸得将军府收留我母女才有今日。无以为报,只寻得一块玉找人雕琢成玉连环,赠予郡主,望郡主日后觅得良人,恩爱和美共度此生。” 自己得偿所愿,亦祈求恩人一生康泰和乐。 “好,多谢。”元昭端着郡主架子,浅笑吟吟地接过,并嘱咐她,“女子当自强,日后你夫婿若敢欺你们母女,定要告知于我……” 她这话,把旁边正紧张的男子吓得连忙拱手告罪: “不敢不敢,小民不敢……” 第一次进府见贵人,不懂礼仪,显得手足无措。让阿玉娘俩见了,不约而同地捂嘴轻笑。 “不敢最好,”元昭瞥他一眼,神色变得稍微严肃,“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离。若敢伤她俩分毫,即便本郡主不在南州,亦能治你!” “是,小民遵旨。” “郡主,牛平是老实人,别把他吓坏了。”季叔很同情这位小伙子,有心替他解围,“牛平啊,将军和郡主不可能在此长住,以后有事未必帮得上忙,你俩做生意要安分守己,别闯祸,懂吗?” 一番话,提醒三人不要仗势欺人,因为主家不会替他们背锅担责。同时嘱咐小两口,日后遇到难事,切勿大声嚷嚷与将军府的关系,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让阿玉认他这位义父,是为了震慑夫家的罢了,帮不上大忙。 如怕惹麻烦,大可以解除这层关系。 正如季叔所言,那牛平是个老实憨厚之人。除了感恩,承诺好好对待阿玉母女,并不介意妻子认的这门亲。 一场宾主,就此别过,相逢无期。 第17回 在接见阿玉一家的过程中,季叔的话似乎在打小主子的脸。一个前头承诺替阿玉出气,另一个马上解释做做样子。 小郡主不知习惯了,抑或是年幼听不出来? 在外人看来,季叔颇有奴大欺主之嫌。牛平是农夫,见识不多,却非愚笨。等离开将军府,坐上自家的平板驴车,他把心中的疑惑向妻子和岳母道出。 母女俩听罢,不当回事地笑了笑,阿玉告知他: “府里一向如此,郡主年幼,虽然聪慧,阅历尚浅,考虑问题不够周全,将军让她一切听季管事的。” 原来如此,牛平恍然点头。 “你俩记住,”阿玉的母亲插了一嘴,“贵人们的事,我们要烂在肚子里,千万莫想攀附权贵。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在贵人们眼里,我等连蝼蚁都不如。 今日主家全了宾主情分,你俩从此安分过日子,以前的事不可与人提起,免得遭祸。” “是,阿娘。” 接下来,小两口兴致勃勃地讨论未来的生活安排,驾着驴车到街市看铺面去。 …… 送走阿玉一家,元昭在廊下打量空无一人的庭院,手里拿着阿玉赠的玉连环,恍然若失。自从离开皇宫,除家人会赠她礼物,再无外人送过她什么东西。 阿玉是头一个,有点感触。 哎,昔日热闹的府里少了阿爹和三哥,少了洛雁等人,阿玉母女也走了,刹时冷清了许多。 低头瞅瞅手中的那块玉连环,质地一般,雕功粗糙,线条倒是磨得挺圆滑,把玩时不怕硌着手。以阿玉的家境,能找到这么一块玉委实不易,难为她了。 “郡主,该回墨院抄书了。”旁边的季叔催促,“未时正要听公直道长讲学,时间仓促,耽误不得。” 得知今早有客到访,乌先生准许她歇半天,只布置了抄书这一项课业。显然是有意放水,让学生趁机偷个懒。而他自己,则到坊间的棋社找人斗棋去了。 学生聪慧,他这先生做得轻松惬意。 未时正,相当于梦里的所谓下午14:00。元昭抬头看看廊檐外的天空,嗯,晴空万里,云淡风轻,是抄书的好天气。 “季叔,我阿爹让你找绣娘了吗?”她把玩着玉连环,漫不经心地问。 “属下正在找,”季五如实道,“候爷让找绣功极好的绣娘,可南州这些小地方,绣娘遍地,好的却没几个,恐怕要费点工夫。” 哈哈,表情严肃的小元昭瞬间变脸,回眸朝他嘻嘻一笑: “阿爹说得对,一定要找顶好顶好的!绣功不得逊于京城的绣娘,省得我回京被人笑话!” 一地一风俗,南州城的绣娘技艺再好,若创意、风格与京城人的习惯有异,就算不得好。 这样的绣娘,需回京城找最合适。 哎,能拖一时算一时吧。 “诺。”季五好笑地应下,“郡主若安心了,请速回墨院抄书练字,属下让人送些瓜果点心给您解闷。” “好,加一壶冰镇乳茶。”有小丸子那种,她和厨子研究着用藕粉和糯米粉做的。元昭小手拍拍衣物上不存在的灰尘,神清气爽转身正要走,忽又回头, “对了,洛雁她们呢?熊呢?” 唷,小祖宗仍惦着呢,季五神色如常地回禀: “洛侍卫她们日前参与猎熊,学艺不精受了伤,已回侍卫营重新训练。” 至于熊,确实猎了两头,一头让给那三位游侠带回燕塞城领赏,一头归将军府。和那头老虎一起找人处理,将来把肉和皮毛送回京城献给圣上。 洛雁等人年少,初次与猛兽打游击难免受伤,不值多提。 “没死人吧?”元昭关心一句。 “没死。” 其中一名少年身受重伤,险些丧命的,幸亏洛雁、武溪替他挡了,武溪因此受了轻伤。 其余人等皆挂了彩,轻重不一。 成年侍卫无一伤亡,三位游侠倒是也挂了彩,不重,飞快地跑回燕塞喊人来抬熊回去游街。 燕蜀国土广阔,人口不算多,耕地开发的也不多。 到处是深山密林,时常有野兽出没伤害附近的居民,糟蹋农作物。南州、燕塞虽与之相邻,但居住人口多,平时侵扰农作物的多半是狼和野猪、黄鼠狼等野物。 但熊虎之类极少,不知为何,近日竟有三头猛兽出没在城村附近。 今两座城人人自危,据悉,燕塞、南州的官员们积极招揽游侠,派他们和官兵分批进山搜寻。来一回名副其实的敲山震虎,把那等凶猛野兽撵回燕蜀去。 “他们没找我将军府?”元昭一脸惊诧,有眼不识泰山哪! 啊,泰山在哪里?哦,在梦里,但不可说。 “南州官府找过属下商量此事,”对方不想惊动驻军,恳求候爷派亲兵帮忙,“驻军非外敌入侵与平乱不能动,亲兵负责保卫将军府,不参与官府的行动。” 省得被人扣上纠合之众,收散乱之兵,伺机叛乱的罪名。 这不,之前侍卫猎熊是悄悄的进山,不曾大张旗鼓,不曾通知两地官府,为的就是撇清嫌疑。 此等要事,季五从来不瞒小郡主。身为候爷家的孩子,不容许单纯。 “郡主,最近燕蜀、燕塞和南州各地不太平静,候爷和礼公子不能分心,您就别再偷偷溜出去了。”季五苦口婆心地劝,威胁都用上了,“除非您闲得慌……” 闲啊?无妨,马上找绣娘。 “……我又没说我闲。”真是的,元昭嫌弃地瞥他一眼,“我什么时候偷溜了?我是光明正大地溜……” 一边嘀咕着,一边背负双手像乌先生那般老气横秋,踏进用作教学的墨院做功课。 留下季五站在原地,无奈地叹了一下,叮嘱府中各位置的亲兵小心提防。尤其是盯着墨院,啊不,任何有小主子出没的院落必须给他盯紧喽! 放心,府里没有狗洞,人口简单,躲在屋顶的话一目了然。 这几天,元昭一直安分呆在府里。 季五仍不放心,给她安排了两名成年女侍卫在院里日夜蹲守,寸步不离。无妨,她行得正坐得端,何须怕人跟前跟后,形影不离? 既然不能出去,她一有空闲就与乌先生在府里折腾吃的,研究新食谱。 至于师父公直道长,除了课时,一般时辰见不着人影。 第18回 首秋清凉,昼暑炎炎。 午后,庭院里的树荫挡不住炙人的烈阳,尊崇大道自然的师徒二人不得不暂避锋芒,回屋里纳凉。 将军府的西侧院,被改成学堂的屋子四面通风,檐下垂帘摇曳。屋外竹林青茂,随轻风沙沙作响,倒使人平添几分沁爽的凉意。 课堂上,元昭正襟危坐,一副认真听讲的好学生模样。 实则双眸垂垂,时而眼皮惊乍一睁,还好,师父闭着双目念得声情并茂,勿扰。 趁此秋日凉凉,正好眠,小小孩童坐如松,神思不知所踪。 “……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脱稿念诵的公直道长吟到这儿,略作停顿,左眼皮微睁,哼,“徒儿,说说你对本句的理解。” 被骤然点名,正在打盹的某人一个激灵,清醒了。 无妨,她是假寐,耳朵不聋,伴着师父的吟诵声入睡,啊不,入定的。 “不还是无为而治吗?可学生不以为然。君主无为,却又无所不为,那到底是为不为?君王不理国事,光有臣子如何治国?” 正如她家那位暴君叔公,他无为啊!这不,把江山玩脱了。 “还有前边的‘曲则全,枉则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元昭顿了下,道,“学生不敢苟同,我不争,别人自有办法逼我去争……” 不期然间,翻出记忆深处从未与人提及的一桩旧事—— 当年,小小的她在宫里十分孤单。二娘于心不忍,抱来一只小狸奴与她解闷。 那是她第一次懂得什么是开心,何谓心花怒放,它经常陪她四处转悠。有一天,她和小狸奴在后林苑的花丛中玩耍,六公主带着宫婢们笑吟吟地过来了: “你一个贱奴之女哪有资格拥有狸奴?来啊,把那只不识好歹的小畜生剥了……” 脑海里重现当年的一幕,一股久违的泪意毫无预兆地涌出,无声地滑过她冷凝的脸庞,跌落地面。 那是她第一次懂得什么叫恨,第一次看到血腥的一团肉哭得愤怒无比。后来,她被姑父陛下带去看宫婢们受罚一丈红的血腥场面,心生快意,没有怜悯。 或许,当年的她最希望一丈红赏在那位公主阿姊的身上。可她知道不可能,对方是公主,是姑父陛下的亲生女。 在所有人的眼里,小狸奴仅是一只畜生。 公主只需佯装一哭,姑父陛下的心就软了,仅仅罚回宫里闭门思过。姑父陛下为了补偿小小的她,派人另寻一只新的小狸奴给她。 她不要,哭着要原来那只。可惜,她的小狸奴再也回不来了。 这份恨意,至今未消。 脸上有泪,元昭举袖随意一抹,红着双眸继续反驳: “前文言,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我阿爹曾一心求道,道却让他金戈铁马,杀人如麻。师父,若他无欲无求,放下屠刀,天下肯放过我们吗? 是天下自定,还是我全家成为待宰羔羊? 通篇经文尽是劝落魄之人修身养性,委曲求全,保此一身罢了,甚是无趣。” “无知小儿,你才读过几年书?竟敢大放厥词?”不过,公直道长并未生气,斥责一通后,重新闭上双眼,慢悠悠道,“既如此,你与为师做个尝试……” 尝试无为,什么都不做,顺其自然,看看师徒俩会不会死。 多说无益,实践出真知,让小徒心服口服。 做就做,元昭抿抿小嘴,不服气地趴在短足案前假寐,趁机偷懒。 “没长骨头啊?腰挺直!盘膝坐好!提气……” 一顿严厉喝斥猛如虎,使小徒彻底打消偷懒的念头,跟随师父在这炎热午后体会“大道无形”的清静。 时光飞逝,日渐西斜,长长的垂帘影子映在师徒俩的身上。 堂外的石径,一名女侍卫带着几名婢女捧着瓜果点心和蜜浆依次进来。在女侍卫的安排之下,井然有序地分案摆放妥当。 女侍卫叫何春,见学堂里的一大一小正在打坐,本不想打扰,又怕饿着小郡主。 季管事说了,郡主院里没有掌事的,杂务暂且由她打理。 “道长,郡主,先吃些点心吧。”让婢女们安静退出,她低声禀道。 点心已经被她和另一名侍卫仔细检查过,无毒,可放心食用。 “不吃,你拿走。”元昭眼皮不睁一下,稚声道。 啊?!何春微怔,刚要劝说,便听到堂前的道长开口了: “不吃,就是有为。” “不吃不动,哪里有为?”元昭不服,老道士惯会强词夺理。 “上苍降雨,外边的竹林有水喝,能活。反之则亡,听凭自然的安排。”公直道长仍紧闭双目,道,“而你是人,却选择不吃不喝自寻死路,叫做有为。” 有吃有喝成活,才叫顺应自然。自我毁灭有违大道,终酿恶果。 “……” 何春见状,知道师徒俩在斗法,连忙揖礼退出,安静地回到院外守着。 学堂里,元昭心不甘情不愿地吃了点心。公直道长习惯一日两餐,后来见这里的点心精致可口,偶尔随意用一些。 吃完了,他长袖一拂,大步踏出学堂: “走,跟为师出去逛逛。” “啊?”元昭皱眉,难得做个听话的好孩子,“阿爹给我下了禁足令。” “有为师在,怕什么?走。” 嘻嘻,就等他这句话,原本蔫了吧叽的元昭顿时精神抖擞,箭步跟上。 果然,何春二人得知道长要带她出去,赶紧知会季管事。约莫一柱香后,原本一身贵气的元昭换上平民的衣服,像个普通人家的小孩一蹦一跳地出了门。 人靠衣装,加上她的长相平凡无奇,使家传的王霸之气无用武之地。走在大街上,连曾经打过架的小孩都认不出她是将军府的小霸王。 人海茫茫,平民的长相都一样,某孩感慨着。 “师父,我们不是出来逛逛吗?”元昭摸摸跟前的一堵墙,神情莫名地坐在墙根下,“为何要坐在这里?早说要讨饭,我换套乞丐装。” “何为乞丐?”公直道长怪异地瞅她一眼。 “叫花子。”元昭纠正。 一时不慎,把梦里的认知代入到眼前了。 这孩子古灵精怪的,公直道长瞅她一眼,而后闭上双目,一派仙风道骨地说: “坐好,记住,一切顺其自然。” 哼,浪费光阴,元昭依言坐好,没闭眼,眼睛睁得大大的左看右看。换个位置看人来人往,观察众生百态,别有一番滋味,新鲜感十足。 静坐片刻,有位妇人挽着菜篮子过来,疑惑地打量二人一番,随后取出两块面饼和三枚小钱塞给元昭,低声道: “拿好。” 道长在打坐,不好打扰。 元昭:“……” 第19回 不到一柱香,元昭的眼前多了一个箩筐,里边有新鲜的瓜果蔬菜,数枚钱币,有布袋装着的小米,一碗熟肉,一壶本地的南酒……她偷尝一小口,呛喉! 世人敬畏道人和巫师,认为他们有和天神沟通的能力。 哪怕两者互相鄙视,哪怕世间有不少冒充道人或巫师的神棍骗子。但在街头遇到方外之人,世人对他的尊敬分毫不减,忍不住要赠一点什么来聊表心意。 百姓的热情,公直道长不为所动,恍若一尊石像盘腿坐着。倒是旁边的元昭动了,谁往筐里放东西,她便向谁作揖,回赠一声: “无量寿福。” 众生赐与师徒食物,师父高冷,一直打坐不理人。她只好代劳回馈百姓一声祝福,看着人们带着笑容离开。 难得清闲片刻,元昭疲累地坐回墙根下,问道: “师父,我这算有为,还是无为?” “无为。” 我呸~!元昭别过脸暗啐一口。 内心狂骂师千遍,脸上表情不能变。 独自碎碎念的她,没留意公直道长的右眼皮微抬,睨她一眼,心中好笑。这别扭孩子嘴硬心软,不必长辈提点,自己懂得回馈庶民最渴盼的祝愿,甚好。 与她那位暴君叔公截然不同啊。 可惜了,她是女儿身。 他曾问过侯爷对这孩子的期许,侯爷感慨万千: “能有何期许?一个女儿家,能自保,通晓人情世故,明事理,将来找户好人家安乐度日,足矣。” 安平安平,只望她的命运如封号那般,安享太平。 唉,世事安能尽如人意? 但求尽己所能,无愧于心…… “好你个莽夫!撞到人还敢如此蛮横?老子看你不想活了!弟兄们,揍他!” 正当师徒二人各自吐槽开小差,忽闻路边有几位壮汉互相推搡争吵。很快,口舌之争演变全武行,一伙人当街打了起来,甚至有路人被莫名其妙拉入战局。 事发突然,师徒二人同时睁眼看个究竟。审视片刻,一个抚须眯眼,神情高深莫测;一个秀眉轻蹙,黑眸里充满疑惑。 最初是五个人起冲突,此刻也是五个人在打架。 然而,打架的这五个是路人和来不及跑开被卷入是非圈的小摊贩。 而最初的那五个…… 事有蹊跷,她未来得及看出个所以然,就被打到跟前的局面给扰乱了思路。接二连三地有人被打飞,撞到师徒背靠的那面墙壁上,恰巧跌在二人的中间。 “师……” 元昭顿感不妙,刚要出言提醒,冷不丁眼前一黑,呼,又一次被麻袋套中,被人甩到肩后背起就跑。 她:“……” 特么的!她这辈子最讨厌麻袋!以为她傻么?被人套过一次会毫无防备?!被挂在麻袋里的元昭气得小脸通红,果断抽出绑在小腿上的匕首用力一刮—— 嘶的一声,麻袋破口,她从里边掉了出来。 一落地,尚未站稳便挥着匕首飞扑那位依旧向前冲的麻袋汉子。而对方感到背后一轻,愣了下,就那么一下,脚跟处已传来剧痛。 反击来得突然,对方猝不及防。脚筋被割断,啪,摔个满嘴沙子。 元昭没杀他,也来不及杀。 对方的伙伴发现她逃脱了,目光惊讶地互相对望一眼,旋即向她扑来。至于倒地的那个,是死是活不重要,抓住眼前这位小人才是正经。 若活捉不住,死的也行。 难得她出来一趟,机不可失,几条大汉难道打不过一黄毛小儿? 元昭也不傻,一招得手,转身就逃,往相反的方向狂奔。 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势单力薄,那位高冷的师父连影子都见不着,指望不上,跑吧。她在南州城住一年了,每次出行均按地图的标记来,算是地头蛇了。 而那些人轻功不错,抓她之前想必调查过附近的地形,否则怎会选择这条无人的小巷作为撤退路线? 这条巷子,离师父所在的街道仅几步之遥。 因为巷子的两边是百姓家的屋背,有一两户商贾为方便出入开了后门。巷子的中间七拐八弯,曾经出过命案,平日里凉飕飕的,敢从这儿路过的人较少。 巷子另一端尽头的街市更加繁华,因为有暮市(夜市),成了本地商贩和百姓、外地来客的集中之地。 附近有一条小河,水质清净,吸引不少船只来往停驻。 到了那里,几人提着她便如水滴入海,瞬间杳无踪迹,像她小时候那样。既有预谋,这次如果让对方成功了,她未必有上一回的好运气,所以必须逃脱。 刚逃出巷口,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打斗声。她回头一看,顿时面露喜色,是何春和几名侍卫! 虽然他们乔装打扮,一身灰衣斗笠还蒙着脸,依旧让她一眼认出来了。将军府的侍卫当街打斗,无论什么理由皆要上报给官府的,抓到的人犯也要上交。 一旦上交,或许又得到一个“拍花子团伙作案”的结果。 有何春等人在,元昭放心地回到师父跟前一看,好家伙!徒弟被套麻袋拎走,师父不仅不慌乱,还十分淡定地在那儿坐着一动不动。 唔,这是她师父,阿爹找的,不能骂! “师父,”一边吐槽,元昭灰头灰脸一身狼狈地站到他跟前,“我这次是有为,还是无为?” “无为。”公直道长依旧两个字。 啊呸呸呸呸……他的小徒弟气得转身呸了一地。 没办法,不能骂!要尊师重道!唯有呸呸呸能表达她的感受。哈哈,公直道长见她炸毛了,生怕把她逼急了破防,做出欺师灭祖的举动来。 抬头看看天色,日落西山,已经到了酉时初(17:00)。 “走吧,为师带你吃顿好的。” 哦?呸了半天,心情略有好转的元昭一脸的怀疑:“我府里的厨子是整个南州城最好的。” 做的吃食最合心意,毕竟她有份参与研究。 “你个小娃儿才多大?吃过人间多少粮?大言不惭。”公直道长不理她,潇洒一拂袖,径自走了,“要么随为师来,要么随何侍卫她们离开。” 咦?他居然知道何春等人来了? “可这里还有一筐!”元昭气闷,暂时抛开杂念,指着百姓们的馈赠扬声。 “它自有用处。” 话是这么说,可他人没打算停。 元昭:“……” 哎,命苦,有事弟子服其劳。于是这么滴,路人看见一位小公子气得鼓着腮帮子,把死沉死沉的箩筐搁在头顶。 哪怕压塌了发髻,一路小跑地追上那道任性的背影。 第20回 师父动动嘴,徒弟跑断腿。 整个黄昏时段,元昭拖着沉重的箩筐,随师父到一些僻静的角落闲逛,把筐里的食物分给路边或躲在角落里的流民、叫花子,或无家可归的孤儿和老人。 有路人看见了,感怀师徒俩的心善,特意跑回自己家又端了一些食物或者几枚钱币出来。 不用问,直接扔到小道童拖着的筐里。 小道童(元昭):“……” 民所赠,不能弃,只能一路派发下去。 从日落的余辉走到天黑,一直是徒弟在干活,公直道长顶多站定或找个地方坐着等候,丝毫没有帮把手的苗头。 在暗中的侍卫们于心不忍,派人回去请示季管事,要不要给小郡主送点吃的?从吃过点心到现在,已经快有两个时辰了。道长撑得住,小孩子不经饿啊! “……不用,”季管事犹豫了下,果决道,“道长自有分寸。” 侯爷回营前留过话,小郡主和道长在一块时,一切听后者的。公直道长是什么来头,除了侯爷,没有人能比他季五更清楚。 他十二岁跟在侯爷的身边,两人十几岁出去访道。 甭看道长如今一副五十多的样子,实际上,主仆俩当年遇到他时,人家就长这副模样。还有那副清瘦的身板,拿杆秤称一称,体重铁定分毫不差。 侯爷追着要拜他为师,公直道长不理。 直到有一回,主仆在游历途中遇到一对夫妇遭山匪抢劫,两人救了那对夫妇。巧的是,夫妇俩正是公直道长的俗家侄孙和侄孙媳妇。 欠下一段因果,公直道长承诺会还,但果报不在侯爷身上。 后来,三位公子相继出生,侯爷带三兄弟去见了公直道长,对方指点了兄弟三人的武功,依旧不肯收徒。 直到小郡主出事被抱到侯爷跟前,再派人去请道长时。 估计道长也烦了,索性来一趟了结这段孽缘。 用人不疑,他肯来,侯爷喜出望外,把小女儿的安危全权托付于他。季五只是一名管事,不敢随意干涉道长的决定,随他去吧,派人盯紧点便是。 就这样,元昭堂堂的郡主当了一晚上苦力。 等来到师父所谓的“吃顿好的”的路边小面摊时,她已经累得只剩喘气,无力吐槽眼前这碗野菜面疙瘩的味道是多么的单调。 “好吃吧?”见她狼吞虎咽,公直道长慢悠悠地品着面汤,笑道。 “我又饿又累,甚都好吃。”元昭头也不抬,捧起比她脸还大的碗喝完最后一点汤。 公直道长听罢,笑了笑,不说话,继续吃自己的。 “师父,你为何不趁机教导我要惜福?”有的人被训斥惯了,一时不挨训反而不习惯,“如果我阿爹在,肯定让我惜福,毕竟有些人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比如今晚那些住在破庙里的流民,从她手中拿到小米,一脸的不可思议,像在问她真要把小米给他们吗?是否要拿孩子去换? 问了一遍又一遍,她最后懒得开口,不管别人问什么一概摇头。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公直道长喝完汤,抿抿嘴,道,“你吃喝不愁,也未必能过得比他们好。” 嗯,元昭深以为然地点头,而后瞅瞅四周,“那您为何带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吃?味道一般,您的胃口却不像平常那么刁钻……” 原来,师徒俩此刻的位置离热闹喧嚣的暮市长街甚远,南辕北辙,气氛迥然不同。 暮市长街人头涌涌,灯火通明;而元昭所在的街道,除了这挂着一盏昏暗灯笼的小面摊,还有摊主和师徒俩,整条小街空荡荡黑漆漆的,静得有些吓人。 “莫非师父想让弟子忆苦思甜?”除此解释,她想不出别的理由。 何必呢?她一向认为跟着阿爹的生活挺好,从无抱怨。一想到将来要回阿娘身边就脑壳疼,愈发珍惜眼前的自由自在。 “做人莫太刻薄,”公直道长训她一句,而后叹道,“为师初到南州时,曾被此摊的面食香气所吸引……” 那时,这儿的摊主是位笑呵呵的老汉,闲聊时得知,他一家住在山里,儿子、孙子是捕猎的好手,经常捕捉野味、采摘最新鲜的野菜给爹娘在家做面食。 听到这里,元昭微怔,随即发现眼前的景物在摇晃。脑袋也沉沉的,她心知不妙,扶着头喃喃开口: “师父……” 话音未落,吃面之前喝的那碗清水里咚一下,师父往里边扔了一颗小丸子。 “勿慌,上苍自有安排。” 卟!元昭想吐血,都什么时候了还说教?一边吐槽一边端起碗咕噜咕噜地喝了。 本来,中年摊主听罢道长的话,尚不敢肯定自己已经暴露。但见道长给了小公子一颗丸子,顿时凶相毕露,咣地一砸碗,从桌底抽出一把锋利的刀砍来。 与此同时,从前后左右的屋里窜出几道黑影,屋顶也有,已经和将军府的侍卫打了起来。 其余的,包括摊主一齐向目标人物扑来。 刚喝下解药,体力尚未恢复的元昭以为要糟了,毕竟师父是个信奉自然大道的神棍,就算她死了,在他眼里恐怕也是顺应天命…… 满脑子不好的念头,止于眼前骤然发生的一幕,那几位冲她来的黑衣人和摊主,已在电光火石之间败于公直道长的拂尘之下。 同时枯瘦的手一扬,与侍卫们搏斗的黑衣人均被暗器所伤倒地。 元昭:“……”惊得目瞪口呆。 “唉,无上天尊。”道长一甩拂尘,稳坐如山,面无表情道,“尔等抓人就抓人,何苦伤害无辜的百姓?” “道长,”何春也很惊讶道长的功夫,但正事要紧,“此地不宜久留,您和郡主先回府吧?” “也好,”公直道长淡然点头,“回头查一下此处摊主可还活着。” 瞧方才那位冒牌摊主的手艺蛮熟练的,估计在此有一段日子了。或许和今日抓到的那些人一样,守株待兔,找机会趁乱掳人。 何春领命而去,元昭此时已恢复体力。不必侍卫们护送,有师父一人足矣。 “师父,原来您功夫这么厉害?失敬失敬,”露了一手,师父的形象陡然拔高,让小郡主无比敬仰,“什么时候教教我?还有那解药我也要学……” 至于那些有为无为的,甚是无趣,不学了。 “贪多嚼不烂,只能选一样。” “我嚼得烂,两样都想学。” 千金易得,名师难求。机会一旦错过,将来追悔莫及。 第21回 医药是不可能教的,主要是道长没那个耐性,明明说好的只教武功。 回到府里,公直道长仅喝了一碗汤,而后冷眼旁观,看着他的小徒弟连吃两大碗汤饼(馄饨)。 那碗依旧比她脸大,汤饼皮薄馅多,绿油油的菜馅看得人胃口大开。旁边摆着一份佐料,用辣子(茱萸)制成的辛辣之物,被她一个小毛孩吃得津津有味。 狼吞虎咽,仿佛之前在路边摊吃的面疙瘩已随着解药一同化为乌有。 嗯,食量大,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至于徒弟两样都要学的愿望,注定实现不了。 因她老子说了,北月氏的女子学医,将来极有可能去伺候凤氏一族。凤氏一族原本是伺候北月氏的,他们初登宝座,必定有人看元昭不顺眼,肆意凌辱。 与其跪着生,做父亲的宁可让她将来站着死。 “既然吃好了,”等徒弟吃饱喝足,公直道长有心考她最后一题,“为师问你,今晚最后一场是有为,还是无为啊?” 元昭吃撑了,挺着小肚皮靠着凭几喘气。坐没坐相,幸亏师父体谅未曾喝斥她。仔细回忆一遍,最终规矩地坐好,认真道: “无为。” “说说你的看法。”公直道长满意地眯了眼,两指捏着须慢慢捋着。 “先前我在家,自有婢女伺候吃喝,不会死;到了坊间,我会武,被人掳走时会反抗,身边又有侍卫跟着,定能逃脱;最后一场,师父武艺高强,就算弟子中了暗算也无碍。 这便是师父说的顺其自然。然而,这一切的变故尽在师父的掌握之中。您是高手,能够掌控全局,看似有为实则无为。是师父的无为,使弟子能够无为。” 尽己所能应对一切变故,看似有为,实则无为。正如一句话,这世间永恒不变的,就是不停在变的变化本身。 “哈哈哈……”公直道长听罢仰天而笑。 孺子可教也。 今日一整天,除了考验她的悟性,更想看看她的品行和忍耐力。若品行不好又耐性不足,本事太高反而不妙,容易成为祸害,他随便教几招应付一下即可。 大不了,他与定远侯的这份孽缘再延续到下一代也行。 他看过定远侯的面相,是个多子多孙的命,总有还清的那一日。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的老来女竟也是个天资了得的孩子,其良善的心性不输于那位长子。 “师父,”趁师父高兴,元昭乖巧地向他讨教,“弟子记得前边教的‘不出户知天下’,我要怎样才能学到这本事?”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句话容易做,反而不出门就能知道天下事……颇有难度,除非外边有人给她传递消息。 想到这里,元昭挠了挠下巴。 师父的本领属于危难时刻的保命功夫,信息则是保障她与家人平安立足于世的根本。 “你还小,记住为师的话,少说,多听,多学,多看,顺其自然。时候到了,你自会找到答案。”言毕,公直道长满意地起身,“天色已晚,明日继续吧。” 拂拂衣裳,仙风道骨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和乌先生居住的厢房打对面。 一个活得随意,一个活得憋屈失意。 同为将军府的西席,两人偶尔在庭院里下棋,吟酒论经,倒也解闷。尤其是乌先生,这段日子的心情明显开朗了许多,曾言:同君一夜话,胜读十年书。 一文一武相处至今,从未有过矛盾,让季管事松了一口气。 此时夜深,乌先生正在屋里秉烛夜读,公直道长回到自己的居室继续打坐,一夜无话。 倒是元昭,送别师父后,她召来何春询问今日抓到的那些刺客怎样了,可有审出什么? “还在审,估摸明儿一早该有消息了。”何春禀道,“郡主,您还是早点歇息吧。” 做侍卫不轻松,做主子更难,瞧瞧小郡主这一天天的课程被排得满满的,连戏耍都要规定时段,她和锦娘光看一眼已经觉得累。 “那明儿一早你告诉我结果。”元昭吩咐。 “诺。” 等何春退下,元昭拒绝前来服侍她沐浴更衣的婢女们,刚吃过东西,有待消化,睡不着。 别的小孩吃撑了要喝消食汤,她不用,来到院子摆到一旁的兵器架,抽出那把丈二长的大刀……哎哎哎,太沉了,举刀时她失去平衡倒退了几步。 锵!刀刃朝下砸到青石铺就的地面,击出几点火星。 木事,这是一把残刀,退居二线成为她练手的工具。年幼的她力气小,先拖着它在院里走几圈。等肚子不撑了,这才吃力地抡起大刀练习刀法。 兵器架上插放着十八种武器,每一种兵器的基本练法她都会。 以前住在军营时,初来乍到的她几乎天天哭,一来环境和身边的人都很陌生;二来,没有人因为一丈红对她有所畏惧,和以前的生活环境不同,不适应。 后来,阿爹见她对练兵的场景甚感兴趣,便让季管事或者其他亲卫轮流到她面前耍兵器。 等看腻两人的表演,再换副将们上阵。 阿爹不许她留在军营的原因之一,是她的学习能力太强。半年左右,父兄发现她已经把各位将领的拿手武器学了个透,除了力气跟不上,耍得有模有样。 北月氏的孩子,无论男女,越聪慧越危险。 就把她扔回后院,让季管事派侍卫在府里天天演练,不管她在不在场。等将来有人发现她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时,也算有个说法。 阿爹曾经感慨,她和大哥很像母亲。 世人皆知大哥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却不知,他的母亲姜氏不仅过目不忘,还擅长以易经八卦为基础的奇门遁甲之术。 “你母亲之聪慧,除了你外祖父和外祖母,便只有阿爹和你,还有你大哥知道。”阿爹当时摸着她的头顶说,“你大哥走了,你就是你阿娘的命,要懂得藏巧于拙……” 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真涉世之一壶,藏身之三窟也。 这句话阿爹只说过一遍,让她牢记心间,不能与外人道之。 虽然,她没有过目不忘之才,可阿娘发现她的理解能力特强。只要解释清楚,她就能记住整段话,几乎达到过目不忘的效果。 为了加强她的记忆,拓展思维,阿娘做了一个简易版八门生化图给她玩。 木制的,和木响球差不多,里边有许多能活动的小方块,根据阿娘教她的口诀可以摆出许多不重样的变化。 原本,像此刻这个时辰,她应该在自己屋里玩推演图的,但今天不行了。耍完丈二长的大刀,吃力地插回原位,缓缓气,然后重新抽出一把长剑继续练。 没办法,依照习惯,不练完这些兵器睡不着,总觉得有事没完成。玩图这一项,由于未开始,一晚不做无甚心理负担。 唉,总之她太难了。 第22回 夜静更深,偌大的南州陷入沉睡,丑正二刻,沉寂的街上传来四更的梆子报时声响。 此时,郊外一处农家的地下牢,季管事等人在审问今日刺杀小主子的犯人。犯人嘴很硬,二更时还问不出什么,直到用了重刑才肯透露三个字:吴督军。 “吴督军除了嘴毒,没脑子更没那胆子,继续打。”季管事不为所动。 到了三更,那犯人实在撑不住了,含糊其词地把嫌疑按到孟家的头上。他说,虽然孟家与北月家取消了婚约,安平郡主的存在始终是孟二小公子的污点。 什么八字不合?若圣上需要孟家与北月氏联姻,这种说法随时被推翻。 为免夜长梦多,让她消失最令人心安。 “孟家再讨厌我们郡主,也不会挑这个时候动手。”季管事淡淡道,“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给最后一次机会之前,把人架到一间水牢,看看里边绑在木桩上的一个人犯。 “此人三年前参与绑架我们的小郡主,官府以为他死了,以为侯爷对幕后之人一无所知。是个汉子,下半身完全溃烂,依旧一字不提。”季管事坦诚道, “若你也这般硬气,今晚之后将与他作伴。” 说罢挥挥手,让人将犯人带去用刑: “先把他手臂上的肉削了,削完四肢的肉还不肯招供就把他扔进水牢。” 幕后黑手一再失利,定会卷土重来,不怕抓不到新的犯人。死士不怕死,就怕生不如死,他就不信了,所有死士都那么嘴硬? “别削,我招,我招……” 季管事:“……”瞧。 最后一次机会了,那犯人被之前的刑法打得遍体鳞伤。招完供,他恳求季管事赏他一死,这是保全家人性命的唯一方法。 当死士的人,有孤儿,有被蒙骗的游侠,有在外边雇佣的杀手,有一些从小养着的家奴,他们有家室捏在主子们的手里。 季管事如了他的愿,杀了,连夜找个偏远的地方掩埋。 至于对方的家人,恐怕早就死了。在掳人计划失败之后,死士本该当场咬碎毒丸自尽。 可他们被道长诡异的手法制住,无力自尽。 一旦被活捉,不管是否招供,他们的家人也难逃一死,因主子们要杀之以儆效尤。除非这些人是故意被抓,提供假信息让定远侯找错报复的对象。 当然,那不是季管事该操心的事,侯爷自有决断。 当夜,几名死士被分开审讯,除了招供的那位是首领,其余人等皆是听命行事,对指使人一无所知。 招供的首领死了,其余人等依旧在审。 虽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季管事让人详细查问他们的生活习惯与环境,希望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小面摊的老摊主夫妇死了,包括住在山里的儿孙们。 为确保计划顺利展开,杀几个人不算什么。 在他们眼里,若任务顺利完成,老摊主一家也算死得其所。能为自己的主子效力,是庶民的荣幸。 …… “荣幸?”清晨,练完功,用完朝食,准备回墨院晨读的元昭微怔,“是哪位龙子凤女如此尊贵?公主阿姊吗?” 众人皆知,她口中的公主阿姊定是那六公主,对方越嫌弃,她越喜欢这称呼。 “按线索的指向,确有几分可能。”何春传达季管事的原话。 据犯人的口供得知,策划掳人计划的表面主使人姓邵,人称邵卫长。此人不知什么来头,言行举止傲慢自大,总是用一副看死人的目光对死士颐指气使。 死士们特别讨厌他,在几名管事里,大家对他的印象更加深刻。 大家知道这些管事的姓名都是假的,但有一次,受刑的这位犯人无意间听到管事们的争执,咬牙切齿地冲邵卫长喊: “范增福,你莫欺人太甚!” 季管事一听到这个名字便知道是谁了。 当今皇后的亲妹叫夏宝珠,其妹夫顾横乃车骑将军,管车马行军的。顾横敬重自己的奶娘,爱屋及乌,让唯一的奶兄当了家里的管事。 而范增福,正是那位奶兄的原名,他如今叫范召。 另外,夏宝珠有个儿子,从小喜欢刁蛮任性的六公主,一向以她马首是瞻。 “意思是,对付我的要么是顾将军的儿子为了讨好公主阿姊所为,要么是受了公主阿姊的指使?”元昭猜测季叔的意思,“季叔呢?” “季管事一早赶去营里向侯爷汇报结果,估计夕食方能回到。”何春镇定道。 “撒谎,”元昭睨她一眼,摊开书卷,“本郡主昨晚受袭,季叔怎敢离开?说实话。” 何春:“……”季管事不让说。 “罢了,你出去吧。”元昭不为难她。 何春如逢大赦,连忙谢恩退出。等她一走,元昭悄声吩咐侍候笔墨的婢女: “去,到前院打听一下。” 婢女抿嘴偷笑,行礼退出,和另一位婢女拎着食盒找借口出了内院。约莫半个时辰,打听消息的两位婢女回来了,一脸的八卦禀道: “门口来了一名女子,声称前些日子在边境为三公子所救,特意前来为奴为婢以作报答。” “季管事告诉她府里人手充足,不需要奴婢。可她不听,跪在门口不肯走……”另一名婢女撇嘴道,“依婢子看,此女子八成另有所图。” 至于图什么,要么图三公子长得英武帅气,要么图他的家世。北月氏即便没落了,也比朝不保夕的流亡生涯强得多。 元昭:“……” 算了,此等小事不用她操心,诵读要紧。昨晚事多,耽误温习背诵,今早乌先生要考的。 “虽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挥退婢女,认真诵读,一边回忆先生的讲解加深记忆,暂把诸事抛之脑后。 朗朗的读书声,让刚到墨院门外的乌先生深为满意。 府外的事他听说了,也看到学生院里的婢女贼头贼脑地出来探听。事关亲哥,原以为学生会坐不住,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她的定力。 一时好奇心起,等考完她的背诵,乌先生忍不住问: “郡主,门口的事你可听说了?” “嗯。”元昭老实地点头。 “换作是你,她不肯走,你如何处置?” “简单,”元昭神态平静,“既然她一心为奴为婢,就让她签了死契,到官府报备后直接打死了事。” 签过死契的奴婢是主家的所有物,生死随意,不犯法。 她堂堂将军府既不仗势欺人,平时亦不扰民,岂是一介庶民能肆意耍无赖的地方? 咳咳,她的一番话吓得乌先生呛了水,手忙脚乱地找巾子拭擦水渍。 失礼了,忘了学生是郡主,手中握有生杀大权。对付不了身居高位的权贵,对付平民简直易如反掌。 第23回 学生的话让乌先生感到意外,仅仅是意外,不曾多想。 毕竟,他在侯爷和小郡主的身边两年多了,未曾见过父女俩滥杀无辜或者虐待奴仆婢女。甚至敢说,定远侯和他的一双儿女从未大声呵斥过奴仆。 用得不顺手,要么发卖,要么哪来的回哪去。 既有百年王族的气度,又有传承千载的部落大族首领之后的傲气,不屑欺负弱小。 回想当初,得知学生竟是一名女童,心里不甚痛快。可当时自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愿接受路人的嗟来之食,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这名学生。 本来打算教个一年半载,攒点路费伙食费便辞去将军府西宾一职,另谋出路的。 不曾想,一教就是两年多。 “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监在兹……” 人生不易,为人处事须警惕,天理昭彰不可欺。 传闻北月氏有千年王朝之气运,若真有那么一日,若她小命犹在与其族人重返权力之巅,切勿忘了他今日的教导,做一名谦逊包容、能够礼贤下士的人。 …… 早课毕,元昭从墨院出来,准备回自己的院里用昼食。途经通往府门口的游廊,下意识地往门口方向望了一眼。 “何春,那女子走了吗?” “没走。”季管事得知小郡主派人出来打听,吩咐何春,若她询问后续大可如实告知,“那女子是住在边境的山户,受燕蜀内乱侵扰被我军所救,不懂礼数……” 只认死理,声称救命之恩重如山,愿效犬马之劳作回报。 无论季管事怎么劝都不听,不让她进府,她便跪死在府门前。 这一幕引来民众的打听和围观,得知原由,对她的知恩图报大为叹服。季管事曾派人到官府告她扰民,官府却说此乃将军府与她之间的恩怨,不便插手。 “本来觉得没什么,如今越想越不妥。”锦娘疑惑地说,“就算不懂礼数,也不该如此的不识趣。管事明确告诉她此举严重影响将军府的声誉,不似报恩,倒似报仇。 可她不为所动,不理不睬,就跪在那儿,好像我们将军府欠她的……” 要说没有目的,大概只有外边的庶民才相信吧?瞧,连官府都嗅到味儿了,不然怎会撒手不管? 就像平时,谁家小孩与郡主打架打输了,官府的人总能及时赶到,不请自来还训斥郡主一番。被不服气的郡主挠了几回才有所收敛,连声说应以和为贵。 可惜郡主从未输过,否则定能看到官府的另一副嘴脸。 “哦?是吗?”元昭想了想,转身往外边走,“去看看。” “千万别,郡主,”何春和锦娘连忙拦住她,道,“您应该清楚,外边很多人盯着将军府,就等着抓错处呢。” “是啊是啊,”锦娘也劝道,“管事说了,等今晚夜深人静,把这女子逮了去审讯。” “她若别有用心,怎会毫无防备?”元昭不以为然,“说不定天一黑,她就躲起来了。” 等明儿天一亮,她再跪回原地,将军府又能怎样? “那您更不能出去,”何春力劝,“您伤了她不行,她伤了您更不行!郡主,这件事就交给季管事吧,您未时还要听道长讲学,先回去吧。” “此事拖得越久,对我父兄的名声越不利。”元昭承诺,“我就看一眼,绝不轻举妄动。” “……” 何春和锦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哎,季管事应邀,代定远侯赴吴督军的儿子的满月宴去了。 相比处处受制约的定远侯,吴督军显得自由多了,每到一个地方纳一名小妾。这不,去年南州县令献了一位美人给他,今年诞下麟儿,把吴督军乐坏了。 他家妻妾成群,儿孙满堂,比昔日的安平王风.流快活多了。 定远侯仍在军营,郡主年幼不便出门,由季管事代主上门道贺,吃盏喜酒便回来。 季管事不在府里,无人作主,何春和锦娘两名侍卫哪拦得住元昭? 见她转身往门口去,何春朝锦娘使个眼色,让她速到西院告知公直道长,以防意外生。自己追上郡主,不紧不慢地往门口走去。 她俩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季管事向她们分析过,官府的人不怕侯爷,却害怕郡主,怕她的年幼无知伤人性命。她的娇横,视人命如草芥的脾性,民间或许不知,当官的却有所闻。 在官场有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不少人在期待长大后的她草菅人命。 到时参定远侯一本,治他一个教女无方之罪。 然而,大家不傻,此时招惹小郡主等于白送人头。伤一人命,极得圣宠的她未必获罪。起码要等她砍够十几颗人头,迫于朝臣的压力圣上才会降罪于她。 在此之前,任何人撞到她手上死了也是白死,甚至会连累家人。 所以,她每每跟随父亲到一个地方,那儿的地方官总要提醒家人切勿招惹她。平时在外边与人打架,多半是她单独赴会招惹是非,或身边仅有一名老妪。 想治她一个纵奴行凶,奈何证据不足。不然,那些和她打架的孩童早就死翘翘了。 说不定,跪在府门口的女子就是来送人头的。 见瞒不住郡主,季管事索性让何春等人如实告之,看她怎么做。不管她怎么做,那女子的命运早有去处,明天决无可能再出现。 不久,元昭站在府门前,居高临下地瞅着跪在台阶下的女子。 此时此刻,围观的路人少了许多,何春说的。 早上围观的人群密密麻麻一层层的,如今剩下零星几名路人,有的或站或坐在远处看热闹,有的一边走一边同情地回头指指点点。 指点的对象,自然是跪在将军府台阶下边的女子。 她一身粗布衣裳,难掩清秀的模样,苗条身段。她从早上跪到现在,滴水未尽,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随时可能晕倒的样子,引来不少怜悯的目光。 听见府门重开,女子神色虚弱地抬眸,看见一名衣着华贵的女童面无表情地瞅着自己,便浑身无力地叩了一个头。 而后一语不发,默默地跪在那儿,越发使人同情。 同时,几道谴责的目光落在女童的身上,让某郡主感到脸上刺痛刺痛的。 “……” 顺着谴责的目光,冷眼旁观的元昭往左右扫了一眼。咦?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映入眼帘。定眼一瞧,嗯,果然相识。 她眼珠滴溜一转,蓦然抽出何春的佩剑用力一扔,刺向阶下的女子…… 第24回 锵!清脆的武器相撞互击声。 元昭毕竟是孩童,又非真心想杀人,扔出去的剑看似凌厉实则没什么力度,被一把小剑轻松撞开。 “哎,你这小娃怎如此狠心?她又没惹你!”一位游侠模样的男子走来吆喝。 整个过程他尽收眼底,并非欺负小孩子。 他是上次进山打熊反被老虎所伤的游侠,为季五所救。虽仅匆匆一面,元昭一眼就认出他来。此人不知为何来到将军府又过门不入,反而在外边看热闹。 这可不是对待恩人应有的态度。 面对质问,元昭不理不睬,目光落在那名女子的脸上。对方惊诧地看着跑下来捡剑的何春,又疑惑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女童,似乎不敢相信她要杀自己。 “兄长救你,我杀你,扯平了。”元昭看着她,一脸漠然道,“我将军府与你再无恩情纠葛,你要为奴为婢报恩,就报给你身边这位壮士吧,是他救了你。” 言毕转身,“关门。”与何春返回府里。 随着沉重的关门声,府外一片静默,鸦雀无声。众人万万没有想到,原本挺棘手的事,被一名女童了结得如此干脆果断。 女子:“……” 游侠:“……?!!”他好像被利用了! “不愧是将军家的孩子,胆大心细,有决断力。”人群里,有识之士忍不住称赞。 “虎父无犬子嘛。”有人感慨。 “虎父无犬女,那是将军家的幼女,还是郡主呢。”有人及时纠正。 “她有何功绩受封?”有人疑惑。 “她没有,她爹有。” 定远侯身份特殊,却屡获战功,封了侯,再赏就过了。不如赏给他的儿女,既堵了朝臣们的嘴,又不亏待功臣。 “他儿子呢?” “你不知么,定远侯看重嫡子女……”一知半解的路人解释道。 哦,旁听的群众一脸恍悟,同时为定远侯那位逝去多年的嫡长子感到惋惜。 “哎,这女子,将军府与你的恩情已了,为何还跪在此?”有路人听八卦,也有路人记得这边的热闹,调侃道,“你如今的恩人是这位壮士……” “不不不不……”意识到自己被利用,正欲溜走的游侠被人群推了回来,尴尬地四下拱手,“路……路过,路过,顺手而已,顺手……” 欲说路见不平,又想到自己可能上当了,顿时憋屈地改成路过。 那女子也憋屈,顺应群众的谑笑,凄然地面向游侠叩首,随后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众人见状,一阵慌乱,有位农人推来自己的牛板车,让那名游侠和同伴把女子抬上车,速度赶往街头的医馆。 …… 府门紧闭,元昭不紧不忙地往自己的院里走,紧随其后的何春忍不住问: “郡主,您怎知那人会拔刀相助?他若不出手或者慢一步,那女子岂不性命休矣?” 郡主突然拔刀,吓了她一跳。 “不会,”元昭很有把握道,“我那点力度,就算砍中她也死不了,顶多受点罪。” 除非对方一心求死,主动把头往她扔的剑上凑。至于那位游侠会不会出手相助,她不敢肯定,赌一把而已。 看结果,她赌赢了,事情的发展如她所愿,足矣。 “可管事想知道她什么来路。”何春担心小主人坏了管事的计划。 “此时派人跟着也一样。”元昭吩咐道,“让跟踪的人小心点,对方若是别人派来的细作或者杀手,功夫肯定不差。” “属下明白。”何春领命。 “等等,再派个谨慎的人查一查那位管闲事的游侠干嘛来了。”元昭补充道。 干嘛蹲在她家门口?被官府收买了?若是,她定让对方好看。记得猎熊时,季叔说过让出一头熊给游侠们抬回去领赏交差的。 若对方见利忘义,还当什么游侠?当游魂更合适。 何春领命而去,留下锦娘护院…… 午时正,季管事回来了,得知事情因由,亲自来向小主子汇报。 原来,那三名游侠自从领了赏钱,感念将军府的恩义,欲投靠侯爷建一番功业。事有凑巧,碰到一名女子跪求入府为奴为婢,以报答三公子的救命之恩。 三人一看,哎,正好看看将军府如何处置。 是仗势欺人把人轰走,还是把人迎进府里好生劝导送走?他们不畏生死,义无反顾地投向北月氏,是要投靠贤明之主的,而非为冷酷无情的权贵们卖命。 为此,他们在外边蹲守一整天了。 好不容易守到一位正经主子出来,正兴奋期待时,那小郡主眼睛不眨一下就把他们仨给卖了。 “……此时三人在酒馆骂骂咧咧,犹豫着要不要来投靠……”季管事笑说。 把晕倒的女子送到医馆,三人不敢久留,扔下一吊钱就跑了,生怕从此被女子缠上脱身不得,自找麻烦。 尚未入府,就被小郡主摆了一道,三位游侠心有余悸,担心所投非人误了自己一生。 “哦?”元昭听罢,蹙了眉,“那我岂非误事?” “郡主多虑了,”季管事微笑道,“那三人明知侯爷的处境,仍在众目睽睽之下登门拜访,有勇无谋,将来只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些人,还是留在外边的好。 就在今早,他在府门口处理女子一事时,便已发现三人的身影。见他们止步不前,站在人墙外边围观,故懒得理会。 他吩咐门卫,不管三人来意何为,一概拒之。 盯着将军府的眼睛实在太多,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迎三人进府,无论投靠成功与否,将来他们在外边闹出什么坏事,有心人总有办法将之扣到侯爷的头上。 “侯爷是一族之长,有些麻烦能免则免。”季管事道,“郡主今日所为并无不妥,不必多虑。” 就算有不妥,也是当下属的不妥。 若早早解决此事,何须主子操心出面? 听罢他的话,元昭心下略安,随后想起一事,“季叔,你认识顾将军的奶兄范召?” 哈,小主子心思敏锐,难怪侯爷要请公直道长亲自教导。 季管事微笑点头: “我们做管事的,需对各家各户的情况了如指掌才能更好地为主子办事,微末伎俩,不值一提。倒是郡主,将来回京务必提防六公主。” 即便没有证据,也要小心为上。 “她一向看我不顺眼,”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元昭不以为意道,“三哥知道今天的事吗?” “属下已派人给侯爷和三公子送信,应已收到。” “那就好。”元昭顿了顿,忽而问,“季叔,你老实告诉我,阿爹和三哥在外边这么些年……可有外室?” 季管事诧异抬头:“……”啊? 第25回 自古以来,小辈不宜过问长辈的私事。尤其是女子,插手父兄的后院会为世人诟病。 “没有。”季管事笃定道。 和寻常女子不同,郡主是北月氏的嫡女,有权了解家族每个成员的信息,侯爷交代过的。估计侯爷也没想到小郡主会关心这问题,大意了,季管事暗忖。 “莫要欺瞒我。”元昭睨他一眼,“否则将来有人找上门,我一律视为骗子处置。” 到那时,她不敢保证会把对方怎样。 “真没有。”季管事不敢有瞒,“侯爷和三公子的日常有规程,超出规程之外的事必有记录。眼下没有记录的,将来也不会有记录。” 即便没落了,北月氏的规矩侯府一直遵守着。 为确保血脉的纯正,祖上规定,本族子弟无论官身、白身,均不养外室。若养了,必然是无关紧要的,其子嗣不入族谱。 因祖宗认为,养在外边的女子少了约束,生养的孩子未必是北月家的,族人不认可。 然而,有些规矩是用来约束普通子弟的。 比如前朝的暴君北月晟,其母便是老北帝在一次出外避暑途中养的外室。当时皇后身子不适,临老入花丛的他心虚,不敢把人带回宫里刺激她。 直到皇后病逝,他才敢把娘俩接回宫中。 为了让外室子入族谱,老北帝和宗亲们斗智斗勇,对峙许久。后来,老北帝佯装生病到祖宗灵前长跪不起,逼得宗亲不得不找借口,让北月晟入了族谱。 为此,暴君恨透了这条顽固不化的规定,登基后立刻下旨废除。 不料,那是族规,不是国法。 有权废除族规的只有家主,哪怕他是帝王也无权干涉。偏偏家主不是别人,正是手握兵权软硬不吃的安平王。 暴君气极了,开始筹谋废除宗亲权力的方法,拉开内斗的帷幕…… “祖宗规定不可废,侯爷身为家主素来严谨。三公子又是至孝之人,不可能违背父命,郡主大可放心。”季管事说到这里,瞅她一眼,“郡主何故有此一问?” “福灵心至,有感而发,”元昭不瞒他,“今日回到府里,我想了想,如果那女子自称三哥的外室,我该怎么处置?” 北月氏的族规外人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理解。子嗣为重,外室也是妾。世人只知养外室的权贵多如牛毛,甚至上赶着把自家女子送给权贵子弟当外室。 当外室有一定的好处,离娘家近,不用住在府里碍眼受主母的气。 倘若今日,元昭二话不说处置了兄长的外室,必遭世人的谴责。她还小,即便有圣上宠着,也经不起民间的舆论绞杀,此生恐难善了。 所幸,对方并非三哥的外室。 “哎,我能一夜长大该多好!”元昭格外失落道。 幼时犯错,罪在父母的娇惯纵容,连累父母同族的名声;长大犯错,罪在己身,能够一人做事一人当。 当然,这指的是打杀外室此类小事。 谋反什么的,一人举事,灭族的下场没跑了。 “郡主莫急,等您学有所成,自然就长大了。”季管事不由微笑。 小孩子嘛,恨不得快快长大。殊不知,长大有长大的烦恼,不比儿时少……等季管事走后,元昭独坐室内,右手托腮,无精打采地长叹一口气。 哎,好想快点长大,像父兄那样领兵打仗。 不似眼下,整天被关在府里,要么学习,要么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杂务,生生憋死她了。 …… 未时正,师徒二人来到将军府的正院,那儿有一个府里面积最宽、武器最齐全的练功场。 父兄在府里时,经常在此操练亲兵、亲随。 “师父,真不教我医术?”元昭仍抱有期待,“我很容易教的哦,一教就会。” “大言不惭,等把为师的武功学全了再说。” 公直道长冷哼一声,身形闪入场内,时快时慢,招式飘忽地演练起来。场外,元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不由自主地跟着打转。 道长打完一套功夫,让她当场试一遍。看到她一招不漏地演练出来,他: “……” 唔,难怪乌先生时常笑言,当将军府的西宾最轻松。 瞧,小郡主有武功底子,学习能力又强,不到两个时辰就把整套招式耍得有模有样,动作灵巧有力如行云流水,收放自如。 公直道长心花怒放,提前把内功心法传授与她,每晚休息前练半个时辰。 “坚持练十年,必有成就。”公直道长和颜悦色地夸奖道,并且赠了几本书给她,嘱咐说,“这些医书药书,闲时看看打发时辰,不懂就问……” 这是他随身携带的闲书,用来打发无聊日子的。 见小徒弟天资不错,索性如了她的意。 几本书里的内容有常见的病症(包括时疫),有民间最常用的毒和药;还有一些疑难杂症和看不出症状的毒药(包括解药)。 先让她看几天,等闲了,他在课堂上略略讲一遍。 今日府门口的事,他已知晓,聪慧的人不能闲,一闲那心思就多。事多心乱,容易耽误学业,不如让她忙点,忙得没心思管闲事。 他曾与侯爷闲聊过,知道对方正在民间寻找医者给她当随侍。 不管能否找到,让她了解一些医理药理,省得将来遭人暗算还被蒙在鼓里。毕竟,谁敢保证随侍能一辈子忠心? 明箭易挡,暗箭难防啊! …… 有时候,怕什么来什么,当天深夜,公直道长被匆匆赶来的副将连夜带到军营。 “不知怎的,燕蜀边境突然爆发一场怪病,那边的老百姓死伤无数。”军中长史把事情粗略说了一遍,“将军下令严守边境防止流民窜入,可还是中了招。” 军中接二连三有人倒下,一旦病发,全身抽搐口吐白沫。 “死了多少?”公直道长细问,“从病发到死亡需要多久?” “说来奇怪,我们这边暂无死亡人数。”长史奇道,“只昏迷不醒,医师们束手无策,当地人也不知所以然。将军吩咐把病人移到另一处营地,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将军说府里有位道长略通医术,差人连夜回府请他过来一观。 若连他都治不好,那就大事不妙了。 另外,季管事接到命令,连夜吩咐仆人收拾行装,一旦事态严重马上带小主子撤离。 悄悄的,别惊动某位小祖宗,省得她兴奋过头溜出去惹事。 第26回 秋日凉爽,得到师父的慷慨相赠,元昭最近几天显得很安分。上完早课,下午回自己院里翻阅医书药书,遇到不懂的内容便记录下来,等师父回来再问。 目前为止,她对医理药理只是纸上谈兵。 无妨,师父早就说过,这些书是给她打发时间用的。前几天,道长留言说进山采药去了,等回来让她过去辨认哪些是药草,哪些是毒草。 所以,这几天她看书看得特别用心。 师父教的内功心法也不敢疏懒,每天固定时辰练,越发的忙碌。尤其是晚上,练完兵器练内功,练完内功要到书阁里抄书练字,练完字才能去沐浴更衣。 更完衣,回到寝室,越过卧榻,绕过屏风,径自来到一间临窗小轩。 雅轩清静,烛光摇曳。 凭栏远眺,只看到一片林木葱茏,和前院高台廊腰的阻挡,反倒看不见府边的围墙。 这座宅邸不大,若砍了各院的景观树,一眼能看到边。 她摘取挂在墙上的一块雕有竹林图案的叶形木板,摆在临窗的一张矮案上,然后逐叶摊开组合。很快,一幅简易的木质八门生化图完整地摆在她的面前。 这是她今天最后一门功课,不用做完,困了就睡。 因图里有八卦方位,有九宫记载的天象地象之交错,变化万千,没有做完一说。 平时就挂在墙上,不怕旁人惦记。 阿娘说了,它只是一块普通的八门图板,普通人拿了没用,因为看不懂;高人有傲气,自己做的更复杂有趣,不必偷孩童的玩具。 元昭会玩,是因为她认字快,阿娘从小教了她口诀。 入门级的,一点儿都不深奥,可三哥看不懂。 三哥说,这玩具除了大哥,数她玩得最熟练。二哥倒是比其他兄弟撑得久一些,如今也将它束之高阁了。 对,阿娘一视同仁,她的玩具,家里的兄姊都玩过。 元昭以前只会按照阿娘的方法挪动方块,随着年龄的增长,读的书多了,还经常拿阿爹的兵书看,受到启发的她有自己的想法,能够推演出不同的图案。 这游戏变化无穷,使她兴趣不减一直玩到现在。 至于小时候的木响球、六博棋之类,已被淘汰多年,她不玩好久了。 不知不觉地,夜静更深,院里偶尔微风轻拂,虫鸣交织,隐隐约约地仿佛伴随着一阵阵的车轱辘声……唔?元昭怔然抬头,大半夜的,哪来的车轱辘声? 以为自己幻听,元昭闭上双眼侧耳倾听。小巧的耳尖动了动,咦?听了一阵,果然是外边传来的动静。 “来人!” 室内的一声召唤,让靠在寝室门外打盹的两名婢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推门入内。 “外边发生何事?”元昭问两人。 两位婢女一愣,不由自主地对望一眼,脑袋垂得低低的不敢吱声。季管事吩咐过,任何人不许在郡主面前谈论外边发生的事。 “说实话,季叔罚,我能保你们;若撒谎,我要罚,季叔可保不了你们。”元昭紧盯推演图思索着,一边轻描淡写道。 两位婢女一听,立马竹筒倒豆子,全抖露出来—— “回郡主,前些日子从燕蜀传入瘟疫,听说边防军死了很多人。虽然官府遍贴公告让百姓不必惊慌,可昨日有人看见吴督军偷偷带着家人从东城门离开……” 伏在暗处的何春和锦娘听罢,不禁同时朝天翻白眼。 哎,这俩不中用的,一吓便全招了…… 原来,吴督军的威望一向比侯爷的高,他家的管事出门都前呼后拥的。不像侯爷和三公子,出门只带一两名亲随。小郡主更离谱,经常独自跑出去撒野。 吴督军一走,意味着边防疫情可能很严重,随时会传入南州甚至是燕塞。 一时间,民心大乱,连守城的士兵也整日惶恐不安,纪律异常松散。这不,有不少百姓趁暮市散时,带家人和行李随外地商家连夜逃离,欲到燕塞避难。 听说燕塞城有关闭城门的打算,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哦,原来如此啊,元昭懂了,挥退婢女,继续专心研究自己的推演图。至于瘟疫,她不担心,若情况危急,季叔早就把她转移出城了。 之所以留下,意味着情况仍在掌控中。 吴督军若真的逃了,那是大罪,要砍头的。哦对,忘了他与皇家是亲戚,应该死不了。 北月家不同,边境疫情一旦失控,她能走,父兄得留下与百姓共存亡。 想到这里,她抬眸盯着前边的地板,目光若有所思。 如果她猜得没错,师父是被阿爹请到军营处理疫情了吧?什么采摘药草?不过是为了稳住她罢了。 无妨,她并非不懂事的孩子。 长辈们有正事要忙,她不给大家添麻烦,乖乖在府里上课便是……正想着,突然从屋顶传来一阵乒乓声,刚刚回到门外的两位婢女已神色慌张地闯进来: “郡主,不好了,外头有刺客!” “听到了。”元昭镇定自如地起身,踏入寝室,从黑漆兰锜(内设的兵器架)上拿过自己的佩剑,“你们呆在这儿别乱跑。” 俩婢女互相依偎着,颤着声音应诺。 刚好让进来的何春听见,不禁伸手拦住她,一脸无语道: “郡主,您才是主子……” 哪有主子出去挡刺客,婢女躲在内室的道理?!季管事从哪儿找的这批奴婢?没大没小的,不懂规矩。 元昭:“……” 道理她懂的,可懒得说。 何况,这些婢女一点功夫都没有,出去也是送人头,还挡道,索性自己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在何春冰冷的目光注视之下,两名婢女怯怯地蹭到门边,死活不敢推门出去。元昭叹气,让她们在门口的附近找地方躲好,然后向何春打听外边的消息。 “女刺客?”听完何春的描述,元昭皱眉,“会不会是前几天跪在门口那位?” “目前不敢肯定。”何春说着,来到窗边探头出去瞄几下,发现屋顶已无动静才略略放心,“好了,被打出去了。” 尽管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生怕来人不止一个,何春得留在这里贴身保护。对方身手不错,不仅越过府里的重重护卫,更直接到达小郡主所在的寝室。 要么误打误撞,要么有内应,不得不防。 不久,锦娘回来了,与何春轮守值夜。两名婢女被带走审问,一夜无话。 第27回 第二天,审讯结果让元昭感到有些意外,把她的居所位置告知外人的,正是她身边那两位胆小怕死的婢女之一。 高坐正堂,元昭疑惑地瞅着伏地求饶的婢女,问道: “本郡主自问待人并不苛刻,你为何出卖我?” 其实,她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府里的奴仆基本都是临时买来的,每到一个地方换一批。不是从小一起长大,何来的主仆之情义?没有情义,何谈忠诚? 一旦遇到性命之忧,为求自保出卖主子乃人性的本能。 她懂的,季管事也懂。 所以,以前遇到这种事,他不声不响地处理了。今日为何把人提到她面前,让她亲自处理? 莫非是为了让她学管家? 乌先生给她讲过列国贵族的生活方式,男孩自不必说,而女孩舞文弄墨属次要的,重要的是学会识人用人。不然,将来嫁人怎么当主母?如何管理后院? 想通这一点,元昭耐着性子看着婢女。 “郡主饶命!”婢女吓得瑟瑟发抖,颤着声音哭诉,“婢子哪怕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出卖郡主,是那妇人曲意奉承,婢子一时不察被套了话……婢子知错了,下回不敢了……” 这婢女昨晚差点吓死了,面对铁面无私的季管事,以为小命休矣。 万万没想到,季管事竟肯让她到小主子面前坦承自己的罪状。外人不知,府里的下人们却心里明白,小郡主谈不上待人亲厚,但口硬心软,且懒得理事。 落在季管事手里必死无疑,但在小郡主的面前,她或许还有一条活路。 更何况,她确实是无心之失。 忘了是哪天,她陪府里一位生病的姊妹到医馆看病。闲坐时,一名病怏怏的妇人过来和她聊天。聊天聊地和父母家人,最后不经意间提起将军府的情形。 “她说将军府曾是她前主子的府邸,她的良人曾是府里的管事……” 两人聊得投机,言多必失,实属无心之举,并非有意出卖。 元昭听完,瞅瞅何春,“季叔派人查清楚了?” 有些事,必须派人出外调查核实,事关人命,不能草率决定。 何春点点头,“府里的奴仆出外办事都有记录,她来到将军府后出过一次门,而医馆伙计的描述也印证她的话……” 据医馆伙计描述,那妇人事前事后并未找医师看病,那病怏怏的样子估摸是易容了。她行迹有异,伙计不免多看两眼,提防对方是其他医馆派来捣乱的。 既然这样,元昭望向跪在堂下的婢女,平静道: “你虽无心,害我被刺杀是事实,大错铸成,不罚你于理不合……” 但,要怎么罚呢? 直接赏一丈红吗?不了,若叫阿爹阿娘知晓,恐怕又要反噬到自己的身上。处死吗?这是最常见的惩罚,奴婢因摔碎主家的物件被打死的例子不胜枚举。 出卖主子更加罪大恶极,凌迟都不为过,哪怕她是无心的。搁以前,让她下令打杀一名奴婢是小事一桩。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乌先生教她,“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 师父也教她,“自爱不自贵”“仁爱治国,无为而治”等的道理,治国与治家有什么区别吗?还有,似乎有谁告诉过她,“人不分高低贵贱,众生皆平等”? 她曾经产生一个疑问,若众生平等了,何谈治国治家?无为而治,顺其自然不好吗?为何眼下要为难她?难道季叔没学过这些道理? 哎,脑壳疼。 元昭背靠凭几,左手托腮,烦恼地皱紧小眉头,右手不断地轻敲凭几弯至跟前的扶手。 “郡主,”何春见她一脸烦恼,不解道,“处置一名奴婢何须烦恼?直接打死了事。” 她的话,把跪伏在地的婢女吓得全身发抖。 “唉,”元昭见状叹气,“你不懂……” 在这府里,她的一举一动备受关注。她不想令乌先生失望,也不希望师父认为她顽劣不堪…… “郡主,您要实在不忍心,那就不杀了,”跪坐于另一边的锦娘见她犹豫不决,忍不住出个主意,“灌药毒哑,重新卖回人市得了。” 人市,私人商贩买卖奴隶的市场,与牛马之市相邻。 她的话,把那名婢女吓得面无人色,泪流满面地抬眸,呜呜呜地冲元昭猛摇头,已经吓得说不出求饶的话来。 人市,那不是活人能呆的地方。 她已经去过一次,不想再去第二次…… 气氛凝重紧张,被季管事支来旁听的婢女们跪在两旁大气不喘一口,全身僵硬如石像。 唔,元昭心乱如麻地闭上眼,小小的年纪,眉心硬生生被皱出一个川字。既想杀一儆百,又觉得和师父、乌先生主张的仁爱理念相冲突,一时左右为难。 把何春、锦娘看得,心里替她着急。 郡主是小孩子,有些事还不懂。她俩是成年人了,贵族之间的争斗残酷而血腥。小郡主这般心慈手软,恐怕会让侯爷失望。 最后,元昭长叹一下,缓声道: “笞十,等养好伤,送到庄里当田奴。” 婢女霍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等看到小主子不耐的一瞥,顿时喜极而泣拼命叩头: “谢郡主!谢郡主……” 田奴虽苦,对不够机灵的奴隶而言,某种意义上比到主子跟前当差强。在主子跟前当差容易犯错,稍有不慎枉送性命,就比如现在。 不必家仆前来架走,那婢女已经跪谢主子,欢天喜地跑出去领罚了。 元昭轻呼,松了一口气。 何春、锦娘再次对望一眼,无奈轻叹。 …… 前院,得知结果的季管事神色如常,吩咐执刑人下手轻些,莫把人打死了。自从迁到南州,府里未曾对婢女用过刑罚,而家仆都是粗人,下手不知轻重。 之后,他派人快马加鞭把这个很日常的消息送到军营。 至于那名刺客,昨晚在逃跑的过程中自杀死了。瞧那模样,和前阵子跪在府门口要报恩的女子有几分相似。 还有救她的那三位游侠,被小郡主摆了一道,改变主意不再投靠将军府。三人在前往燕塞的途中遭遇刺杀,一亡两伤,被季管事派去暗中盯梢的人所救。 目前,他们被安排在一户农家治疗养伤,在此就不赘述了。 这件事除了季管事,连何春、锦娘都不知道。若侯爷对小郡主今天的处理方式感到满意,估计会让她知道吧? 嗐,谁知道呢。 第28回 夜幕下,厚重的石墙城台之上守卫森严,哨亭高耸眺视,警惕远处的燕蜀边境地带骚动。 这道城墙是加筑的,离南州城尚有一段路程,骑马需要大半天。 定远侯,也就是大将军北月彦的住所在墙内,与城台遥遥相对。站在窗前能看到城墙的哨岗,和内墙之下的小型练兵场,曾是小郡主最喜爱的玩耍场合。 那个不知死活的小猴崽子,每每看到熟悉的副将在场下操练兵士,趁侍卫一不留神,翻过石栏往下跳。 跳就跳呗,谁家的孩子谁头疼。 偏偏她跳的时候,嘴里喊着“某某叔接住——”、“某某伯,吾来也——”“啊,我要摔死了摔死了——”等等。 想故作看不见都不行,耳朵没聋,得接。 接住了,她乐哈哈的屁事没有,接她的人手臂差点断了;若没接住,呵呵,撇开将军女儿的身份不提,光“保护郡主不力”这项罪名就够在场的将士受了。 久而久之,在军营中,将士们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敌军来犯,只怕听见小郡主那把尖锐的呼救声,常把人吓得魂飞魄散。 所幸,北月将军很有自知之明,坚决果断地把那小混蛋扔回城里住,让一群人守着她。对了,将士们听说她在府里呆不住跑去和小孩子打架,还打赢了。 哈哈,对嘛,那里才是她的战场~。 以前偶尔让她到营地一游,结果她恶作剧升级,把大家吓得够呛,她从此被禁止来营。因为将军担心将士们只顾着防备她作死而掉以轻心,疏忽了敌情。 没有小郡主的营地终于恢复正常,到处一派祥和宁静。 而今夜,将军住所灯火通明,窗前时有人影晃动。 “父亲,道长,”巡防营校尉北月礼下值了,换回一身常服过来向尊长请安,欣然拱手行礼道,“多亏有道长在,不然我军伤亡惨重,我父子也难辞其咎。”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嫡妹元昭如是说。 得知前线遭逢不明疫情的侵害,忧心父兄和将士们的安危,她派人送来慰问的信件,顺便探问前线的情况。 她在信上说想来瞧瞧,被父亲毅然决然且委婉地拒绝了。 那枚小煞星,她一来,整个营地雪上加霜,添乱。 “校尉过誉了,”公直道长摆手,“天佑武楚,贫道顺天而为罢了。此病的解药还是将士们不畏艰险从燕蜀边境采的,贫道只动动嘴皮,担不起这份功劳。” 言辞很官方,因为正堂之上,除了北月氏父子和公直道长,还有几名副将和长史、监军等人在。 表面看,大家都是自己人,实际如何只有天知道,言辞须谨慎。 “对了,各位听说没有?姓吴那厮又回来了!”三十出头的洪副将一脸络腮胡,气哼哼地放下铜盏,“那怂货带着小妾、儿子连夜赶到鲁燕县,得知边境疫情有所缓解,马上独自返回南州……” 并对外宣称他从未离开过,一直和百姓们坚守城中,呸,无耻至极! 自己和将士们提着脑袋驻守边境,这些皇亲国戚打着督军的旗号,定期来一趟军营耍耍威风就回城了。 回到城里也不干正事,天天醉卧美人膝,活在官员们的阿谀奉承中。此处山高皇帝远,无人管束,姓吴的十足土皇帝,日子快活似神仙哪。 将来回京,他吴督军的功劳肯定在大将军之上,这才更气人。 “哎,民间传闻而已,本将军相信他决非弃城而逃之人。”北月彦一脸宽厚道,望向满眼不服的洪副将,出言提醒,“洪福岁,切莫人云亦云,祸从口出。” 洪福岁是自己人,性情耿直暴躁。若不当场阻止,粗言秽语他张口就来。若被有心之人传出去,对洪福岁很不利。 除非有小郡主在,不必将军提醒,他宁可憋死也不敢说难听的话。 怕她学了去,将来回京丢他与北月氏的脸。 “将军放心,阿福自有分寸。”旁边的焦副将笑言,举起杯盏向对面的监军遥遥一敬,“这次大家能逃过一劫,赵监军功不可没,末将在此敬您一杯……” 岔开话题,省得阿福言多必失,遭人惦记。 营中原本不许喝酒,今天例外。不仅将领们有酒喝,士兵也有,庆贺大家死里逃生。 “不敢,不敢,我也没做什么。”八字胡的赵监军笑吟吟地举盏还礼,“若非焦副将勇猛,带人不声不响地采回解药,我等如今已是凶多吉少了……” 他的确没做什么,不外乎赞成大将军派人前往燕蜀边境偷采解药罢了。 一般情况下,监军虽无领兵权,但除了监督行军情况,有些时候也有发言权。若大将军一意孤行,等将来回京被他参一本,北月彦就得受罚了。 “来,诸位叔伯们,晚辈在此敬大家一杯!”北月礼趁机举盏高呼道,“今晚不醉无归!” “对,不醉无归!” 众将纷纷吆喝,霎时间,厅内一片和乐喜气声。 北月彦眉宇含笑地扫了众人一眼,对儿子待人接物的脾气和手段深感欣慰。在场诸将只是一小撮,外边还有将士当值,不影响巡防工作的正常运行。 在场的人中,唯独公直道长的兴致不高,喝完两盏就搁筷了。 “道长心事重重,莫非这场疫情并非意外,而是另有蹊跷?”北月彦蹙眉猜测。 两人离席,在城台上并列而行。 “非也,贫道在想,到底是谁那么本事把一种普通的药草制成毒,让中毒的人出现瘟疫的症状……高手啊!”公直道长捏须轻捋,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对,边防军染上的并非疫病,而是中毒,一种通过空气流动传播的毒。 最妙的是,施毒之人知道南州的边防军有食用野菜的习惯。而那种野菜能够缓解毒性,减轻中毒的症状,致使南州边防军即便染上了也暂时无性命之忧。 是暂时,解药必须是燕蜀的一种药草,离边境界线特别近。 可见,对方只想毒杀燕蜀那边的人,无意针对南州军。 个中原因未明,公直道长又不愿惹人注意,只把真相告诉北月彦,对外人守口如瓶。 “本侯接到消息,燕蜀贵族正在通缉一名逃犯,酬金万两,分量不轻。”可惜查不到更详细的内幕,北月彦沉吟道,“不知此人与道长所指之人是否有关。” “不管怎样,既然他无意伤人,侯爷,以后你们就算遇到也千万别招惹。”公直道长正色道,“以你们家目前的境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如他,明知有蹊跷却故作不知,顺着对方的意思公之于众。 得饶人处且饶人,对方不是惹得起的人。 第29回 惹不起的人先搁置一边,北月彦回到内室,从束紧的袖口处取出一小节竹管,递给公直道长: “季五今日送来的,你看看。” 公直道长接过轻轻一拧,竹管断开,从中取出一团卷纸。打开看了看,呵呵地笑了两下。 “徒儿心善,不错。” 杀或不杀,都行,顺其自然嘛。 “寻常人家的女子心善是好事,我北月氏的女儿心善……”恐就危机四伏了,北月彦眸里露出一丝失望,“也罢,让她母亲为她觅一户厚道人家便是。” 小错小惩,像出卖主子这种奴婢,即便无心也应杖杀,以儆效尤。上行下效,为保性命,奴仆们日后行事才会权衡利弊更加谨慎。 是人都会犯错,但赏罚不当,家法形同虚设,后宅绝对一团乱。 昭儿自小与皇室之女合不来,又有亡国之后的敏感身份,更与孟家二公子退过亲。 桩桩件件,嫁入权贵之家是不用想了,只能嫁平凡家庭,且必须是庶民。因庶民不会对她挑三拣四,庶民卑微,皇家人看到她如此落魄,或许不屑为难。 否则,但凡她所嫁之人有些家底,都逃不过灭门之灾。 “侯爷多虑了,她的未来恐怕由不得你等摆布。”公直道长不甚乐观道,“这孩子心高气傲,嫁不嫁得出去尚属未知数。” “哦?”北月彦一听,忆起曾经听过的一件旧事,“对了,道长,太卜刘简曾替小女批算过,说她命格过于刚硬,克夫……您看……” 刘简这人,他以前听好友凤炎,也就是当今圣上提过。那时仍是北苍,北苍有国师桑伯占卜国运吉凶,故不以为意。 只记得当时,凤炎夸姓刘的有真本事,不知可信否。 “一派胡言!”徒儿被诋毁,公直道长满脸不悦,有些话涌到嘴边又不甘愿地咽回去,“……她这命硬是硬了点,形势所迫,硬才能活。克夫一说无稽之谈,不必杞人忧天。” 什么破太卜?半吊子的江湖术士,满口胡言。 呼,他言之凿凿的样子,不似宽慰之辞。北月彦安心不少,欣慰地点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 公直道长斜他一眼,忍了又忍,最终什么都没说。 “最近接二连三的刺杀,证明昭儿的归期不远了。”但有人不希望她回京,北月彦皱眉抚须,“凤氏子孙心胸狭窄,昭儿以后的处境只怕更难。道长,这些时日就拜托您好好教导了。” “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公直道长不废话,起身道,“此间事了,贫道也该回去了。侯爷,你们父子多保重。” 北月彦起身作揖,把道长送到府门口。 月色当空,看着道长骑马远去,他心绪起伏,神色愧疚,对小女儿的愧疚。世人皆知他重视嫡系,殊不知,这既是事实,亦是他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 血脉为重,在乱世,无论嫡庶。 若在太平盛世,嫡系子女当然更受器重,身份无比尊贵;庶子女无论再能干,也只能成为嫡系的辅助,不得僭越。 上行下效,家国方能安治。 但在危难时刻,比如现在的北月氏,整个家族随时倾覆。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嫡系要承担起家族存亡的责任。 比如牺牲自己,给庶弟妹留一条生路。 然,嫡长子亡故,正室夫人一直无所出。为保住其他子女,北月彦从侧夫人凤氏,亦即当今长公主的儿女当中选一位记在嫡母姜氏的名下,成为嫡次子。 嫡次子邕,字仲和,家中排行老二,现年22,是国家典藏室的一名守藏史。无甚权力,每天在典藏室整理书籍,平时做做杂务,奉命找找资料什么的。 他成了北月的嫡系,又有凤氏的血脉。不到最后一刻,皇室会对他网开一面,留他性命。 本来,只剩下庶子女在京的北月彦再无所虑,无奈人算不如天算,被诊定无法生育的姜氏居然为他添了一名嫡女。 事实证明,与仲和这位假嫡子相比,元昭这位真正的嫡女显然更有分量。 这一点,从她婴孩时期,便一直受到死亡威胁可以看得出来。所以,嫁入寻常百姓家,不过是做父母的一厢情愿罢了。 别说婚嫁,就算死,她也要经过皇室的允许。 死遁更加不可能,万一引起皇室的猜忌和愤怒,北月灭族将成为事实。 身为家主,他不能这么自私。 …… 日复一日,深秋将至。 时隔半月,边境的疫情没了,吴督军和官员们一直在城里驻守的消息传出后,逃离南州的百姓们纷纷推着家物什返回家中。 而将军府里一如往昔的宁静,和院墙外忙碌的车轱辘声形成鲜明的对比。 院里,一位小童呈夏蝉之姿贴在墙边,冒出半个小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行人从墙外的街道匆匆而过,欣赏着人间百态。 自从师父告知她前线无恙,父兄无恙后,元昭终于定下心来上课。 偶尔偷个懒,挂在墙上看看外边世界的繁忙。 “郡主,好消息——” 正看得高兴,身后传来何春欣喜的呼声。她回头瞅了瞅,双手一松,跃下墙头问: “什么好消息?” “将军派人回来传话,说圣上有旨,让郡主年底回京。”何春高兴地说,“终于能去京城了!我和锦娘从未去过京城呢!” 元昭一听,撇撇嘴角,一脸无趣道: “京城有什么好?规矩甚多,去了你们一准后悔。” “后悔也得去啊,这是圣旨!”何春乐呵道,“季管事让属下来问问,郡主您有哪些行李要收拾带走的?虽然离启程尚有半个月,早早收拾妥当心不慌嘛。” “我阿爹和三哥呢?他们回不回?”元昭不情不愿地扬眉问道。 “回!一起回!” 这不,季管事一接到消息便去忙着收拾侯爷父子的行李。小郡主是女儿家,由何春、锦娘吩咐婢女收拾,他不便插手。 噫?!元昭惊喜万分,“真的?!他们也能回去?” “当然是真的,假传圣旨可是要砍头的。”何春见她眉飞色舞的小模样,由衷一笑,“京里另派一名武将前来接替侯爷,估计侯爷这回能在京里呆一阵子。”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喜事! 能有这番恩典,全靠孙内侍监回去禀报,说小郡主在边境吃尽苦头,还被某些将领取笑她长得与父亲不像。 另外,此次的边境危情朝廷业已知晓,是吴督军和赵监军同时上的折子。两人如实陈述了定远侯父子的表现,深得圣心,才有了这道圣旨。 “吴督军会替我阿爹说好话?”元昭先是疑惑,继而一脸恍悟,阴谋论道,“哦,他是怕我阿爹回京参他一本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小人!鄙视他!” 噗哧,何春暗笑。 小郡主妙语连珠,经常说些令人发笑又颇有道理的话,真逗。 第30回 要随主子们回京了,府里的气氛欢快,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浑然忘记,自家主子是什么身份背景,回到京城要面对什么样的危机。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乌先生就很清楚这个道理,这不,眼瞅回京的日期逼近,在一个秋日的早晨,上完最后一堂课,颇有危机意识的他向学生请辞了。 “先生不随我回京吗?”元昭没想到他会请辞,极力挽留,“我家很大,有地方住。” 哈哈,这不是住宿能解决的问题。乌先生啼笑皆非,目光温和道: “乌某学识浅薄,蒙侯爷和郡主不弃,赏我一口饭吃。现如今,已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京城人才济济,相信侯爷能为您另觅良师教导,乌某就不去了。” 师生一场,除了一套文房四宝,乌先生还赠了学生几本珍藏书,让她以后得空了拿去阅读和练字。 “那先生欲往何处?”见他礼物都准备好了,去意已决,元昭无奈地问,“家在哪里?我以后遇到难题去哪儿找你?” 呃,这个嘛,乌先生脸上的笑意微凝,扯扯胡子,嘶,好疼!下巴像被针扎了一下,忽而脑海里灵光一闪: “乌某应公直道长所邀,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郡主,不如您去问问尊师?” 唔?元昭歪着小脑袋,秀气的眉头习惯性一拧,又皱出一个浅显的川字: “我师父也要走?” 太不讲道义了!他们一个两个的视她如瘟疫,惟恐避之不及! …… “哎,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与道义何干?”公直道长脸不红气不喘,正色道,“你我师徒缘分未尽……” 耶?真的?!元昭心头一喜,刚要问,结果听到他的下一句: “等你及笄那年,或许还有见面的机会。” 她:“……” 哼,说甚师徒情深,都是骗人的,师徒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而且必须飞得不知所踪,保证不被她连累。 见徒弟气鼓鼓的,摆出一副看骗子的眼神,公直道长忍俊不禁,直言道: “为师知道你聪慧,回到京城要面临什么你心知肚明。为师倒是无妨,可乌先生一介儒生,你让他拿什么来对抗皇权?恐怕一进城,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与你师生一场,让他有乡不能归。除了跟为师避世荒野,你还有更妥善的安排?” 当然,没有。 元昭听罢,气馁地抿嘴鼓了鼓腮帮子,心里突然不难受了,点点头: “师父言之有理,是弟子考虑不周,执着了。” 言毕,正襟危坐,向旁边的乌先生行一个叩首礼,缓声道: “是学生连累了先生,先生且安心随师父去。望有朝一日,学生能让先生在世上坦荡光明,衣锦还乡。” “好,好,”稚子之愿,使乌先生瞬间红了眼眶,忙伸手扶起她,“乌某等着那一天。” 可惜了,她是女子啊!感动归感动,他不抱幻想。 他在故乡已无亲朋,能回去固然好,回不去亦无妨。身为男子,壮志难酬,何处是家,又何处不能是家?倒是他这位学生尚年幼,家境特殊,令人忧心: “京里权贵遍地,你凡事隐忍着些,莫争一时之长短,给家人带来祸患。” “先生的谆谆教诲,学生铭记于心。二位尊长请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元昭乐观道。 唔,这徒弟一贯的自大自满。 公直道长深感不妥,当场挥笔书写,赠了她一幅字,上边写着“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做人要低调,虚怀若谷,自敛锋芒。不自大自满,方能不断进步,去旧迎新。 师徒即将缘散,这次赠言,望她珍之重之。 元昭郑重地接过两人的礼物,当天晚上,由她和季管事出面招待公直道长和乌先生。她的父兄仍在营地忙碌军务,等接替父子俩的将士们一到便能交接。 对此,道长和乌先生并未介怀。 只因大家有言在先,一旦郡主返回京城,他们即刻离开。军营就不必去了,人多眼杂的,恐会节外生枝。 就这样,一夜畅饮。 到了寅初,也就是凌晨3点正,元昭抗不住睡意早已回内室歇息。 漆黑的夜深,在将军府的侧门,乌先生拎着一个小包袱,随身无长物的公直道长向门口的季管事拱手作别,飘然而去。 几乎同一时间,附近民居的屋顶隐约有人影晃过。 在侧门口目送两人离开的季管事听到动静,飞快地抬眸掠了一眼。而后若无其事地转身,返回府里掩上了门。 公直道长说得没错,当郡主的先生确有性命之忧,重赏之下,未必有勇夫出现。乌先生敢来,勇气可嘉,侯爷自然不会亏待他,同时竭力保全对方性命。 侯爷当年没想到公直道长肯来,若无道长,他会安排乌先生乔装打扮,在白天大摇大摆地离开南州。 但今日有道长在,以他的能耐,不消片刻便能将乌先生带离南州城。等过上一年半载,那些潜伏在民间的刺客会在某条河里发现乌先生面目全非的“尸体”。 彻底打消某人试图利用乌先生的安危,来要挟元昭的念头。 至于公直道长,放心,他不是能被轻易找到的人。另外,他才教了元昭不到三个月,在外人眼里,这点时间能学到什么?顶多是启蒙教育。 和教了两年多的乌先生相比,名不见经传的道长还不够资格被人利用。 总之,两人走后,从此消失在有心人的面前。 等元昭翌日醒来,望着空荡荡的府邸,来到寂然无声的墨院,凝视人去楼空的两间厢房,心里闷闷堵堵的,特别难受。 “我要去打猎!”她郁闷道。 “这个……”季管事低头看她,一脸难色。 “等回到京城,阿娘肯定不许我轻易出门。”元昭不胡搅蛮缠,耐心跟他讲道理,“所以,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打猎。”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太不吉利了。不过,她的话也有道理,季管事想了想,妥协道,“出去可以,但要换个方向走……” 通往燕塞的那条林间乡道,以前是她常去打猎的地方。 现在不能去了,怕有刺客埋伏。 靠近边境的深山老林也不能去,被燕蜀通缉的要犯仍未抓到,不宜靠近。 倒是南州的北城门,通往京城的方向也有一片苍茫林海,时有獐子、狍子和兔子等野物出现,运气好的话还能猎到紫貂。 当然,能否猎到野物不重要,除了尽兴,更要注意安全。 第31回 秋日的猎物膘肥体壮,正是围猎的好时节。 往年,南州城的街道几乎每天早晨都能听见密集的马蹄声,那是权贵们呼朋唤友或率领自家子弟到郊外遛马的盛景。 各家子弟年轻气盛,欲在猎场上分个高低,你追我赶,围捕猎物跟打仗似的。 今年不同,前阵子的边境疫情吓得权贵和商贾之家纷纷远避他乡。除了吴督军这等有官职在身,不得擅自离岗的官员溜回来之外,其他人一户都没回来。 就算官员回来了,他们的妻妾子女仍留在燕塞等远离边境的县城。 故而,今年的秋天,城里的百姓们格外安稳。 直到今日早晨,冷冷清清的街道,陆续进城赶集摆摊的百姓们终于听到久违的马蹄声,不约而同地往两旁避让。 很快,先是节奏略快的两匹马跑在前头,接着是不紧不慢的密集马蹄声。 不必抬头,众人也知道这是将军府的人。 众所周知,跑在前头的两骑是为了开路,后边才是正主。一般情况下,将军府的人出行向来是不疾不徐的,鲜少在城里的大小街道跑马。 撞人或者撞翻百姓摊子等令人气愤的事,向来与将军府无关。 住在将军府的人是什么来历,世人皆知。唾弃吗?鄙视吗?扔烂菜叶砸烂鸡蛋?没有,老百姓只想安稳地过日子,管他前朝今朝,管不着,高处不胜寒。 北月氏虽然出了一名暴君,可被他们自己人打倒了,失去江山上苍给予的惩罚。 北苍建国以来,护佑百姓们安居乐业,不曾遭受战乱之苦。如今国虽亡,人尚在,余威犹存,面对昔日的北苍国主之后,老百姓仍敬畏有加,默默避让。 有外地商人好奇,偷偷抬头往队伍里瞅了一眼。 可惜,他/她们只看到一队面无表情的侍卫随从,簇拥着中间一辆封闭式的乌漆安车,路人根本看不到里边坐的是谁。 然而当地的百姓很清楚,将军府里仅有一名女眷,那便是传闻中甚为调皮顽劣的小郡主。 “想当年,那暴君不知斩杀多少忠臣良将,残害无辜百姓,依律当诛。幸亏先帝仁慈,不然北月氏早灭族了。定远侯一家若有自知之明,理应简衣素食以赎罪过。 像眼前这般张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家依旧显赫,享尽人间富贵似的,啧啧……” 人群里,有位士子模样的中年人唉声叹气。 “正是这个道理,都国破家亡了,沦为别人的家臣,竟不知羞耻,出个门还这么大排场。一群不肖子孙,难怪亡国。”等车队远去,人群里有人嗤笑道。 有人起了头,总有凉薄之人憋不住幸灾乐祸: “可不是,昔日的北苍何等风光,如今甘为家臣,辱没祖宗……” 几人说着风凉话,原以为能引起共鸣,挑起民愤,同仇敌忾地围向将军府。孰料,路人向他们投以看怪物的目光,纷纷绕道而行,生怕受他们的话连累。 啐,几人见状,悻悻然地散开了,其中两人低骂:“一帮愚民。”注定是一群蝼蚁活在最底层。 良才善用,能者居之。 北苍已亡,折辱旧朝之后,讨好新贵,是升官发财、扬名立万的好时机。可南州这帮愚民,无论他们怎么煽动,硬是无人敢围攻打砸将军府。 眼看定远侯一家三口即将回京,两人一直尾随到此。 他们是京中权贵的门客,奉命暗中追随定远侯父子,一路搜罗父子俩企图谋反复国的罪证。 谁知,他们跟着定远侯走了一年又一年,一处又一处,愣是找不到可疑之处。空手而返无法交差,甚至可能掉脑袋,只好尝试着挑起民愤给定远侯添乱。 乱,才有可能露出马脚,被他们瞅出破绽。可惜,两人多次施计挑拨民愤,至今无进展。 “哎,你们不觉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吗?”避开人群,两人站在街道的一处墙角商量,“北苍亡国十多年了,老百姓对定远侯一家依旧敬畏有加……” 按照常理,深得民心的前朝王族之后,绝对是今朝皇室最忌惮的地方。 “对呀!”经提醒,另外一人豁然开朗,兴奋得直捶手掌,“等回去,我们再给他添油加醋……嘻嘻,不就有东西交差了吗?” 由于身份特殊,满朝文武无人敢和定远侯一家结交,更不敢替他辩驳半句。到那时,皇室中人正好借他们乱造的理由,好好惩治定远侯,岂不皆大欢喜? “对,就这么办!”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恶意的中伤无处不在,防不胜防。 这一切,独坐马车里的元昭一无所知。 今日,本来季叔要陪她出门狩猎的,刚出门口便接到侯爷的急信。信上说应南州、燕塞两城官员所求,今晚在将军府设宴,权当诸位官员为他一家饯行。 定远侯自从来到南州边境,本地官员便一直对他避而不见。正好,他也不打算跟这些人多费心神,一切公事公办。 如今,圣上召他父子回京,饯行设宴在所难免。 定远侯收到本地官府的邀请,颇不以为然。那些官员以为他们父子是什么?说不见就不见,想见还得让自己父子亲自送上门? 召之则来,挥之则去,荒谬! 想见?可以,在将军府设宴。这穷乡僻壤的,备一桌薄酒素菜足矣。 本来,季叔劝她择日再出行,她不肯。 得知父兄要在将军府设宴,归期越发近了,兴奋莫名,她坐不住。一再向他保证绝不脱离侍卫的视线,季叔这才勉强同意放行。 期待今日能打到珍贵的猎物,带两张珍贵的皮子回去给阿娘。 哦,还有二娘。 二娘是三哥的母亲,据阿娘讲,她小的时候住在宫里,多亏二娘常去探望将她的成长状况告知阿娘。 待她不薄,恩情永记。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马车停在北城门外,得到何春的敲门提示,元昭拿出弓箭下车换乘马匹,一夹马腹,带着随侍疾驰而去。 很快,一行人进入林海,分散惊扰驱赶林中的野物。 果不其然,随着一阵有力的马蹄声,惊动几只肥大的野兔在草林间不安蹿动。 元昭利落解下长弓羽箭瞄准一只奔跑的,咻,一箭中兔。 一名随从驱马上前捡猎物,兔子被他拎在手里扬起晃了晃。哈哈,够肥的,正好府里设宴给大家做下酒菜。 第32回 出来狩猎,完全是应小郡主所求。 大家忙前忙后,一路驱赶惊扰猎物是为了让她尽兴。更难得的是,偌大的一片林场只有将军府在围猎。不像以前,经常一只小肥兔有几位官家子弟争抢。 另外,由于之前出来打猎的人比较多,猎物自然少了,小郡主能打到一只野兔能够乐半天。 而最近猎人少,猎物自然就多了。 先是几只大小野兔,接着从天空飞过一行雁,被小郡主打下两只掉队的。等深入密林时,几头野猪受到惊吓横冲直撞,其中一头嘶吼着冲向小郡主的马。 她不慌不忙地射出两箭,一箭射中它的头,一箭射中它正在飞奔的腿,可它不仅没死,反而垂死挣扎速度更快地撞向她的马。 郡主毕竟年幼,力度不够。 为免伤着她,众侍卫果断将它驱离她的马前,斩于矛下。就这样,为了今晚设宴加菜,众侍卫一连击杀三头野猪。 不得不说,元昭今天的运气真好! 这不,那边腾出两名侍卫将野猪拖上板车,这边又有一头鹿惊惶失措地闯入众人的视线范围。 可是…… “郡主,快射啊!”何春见她举弓瞄准却迟迟不射箭,心里替她急,“再不射它跑了!” 元昭:“……” 她很想射,但是,看到小鹿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一脸无辜地盯过来,她紧攥羽箭的手像中了巫术般动弹不得。 最终,小鹿慌张逃离,她的箭也放下了。 唉,何春、锦娘和其他侍卫无奈地对望一眼,默然轻叹。即便郡主不作任何解释,大家也知道她心软了。 小孩嘛,看到可爱的小动物心慈手软在所难免。 但,有些事可一不可再!即便她是主子,看到一只美丽的白狐,白狐啊!在场的人以前都没见过,只见过贵人身上的锦衣狐裘,可眼前这只是活的!活的! “郡、郡主……”见她又是迟迟下不了手,何春急得快结巴了,“这是白狐,错过以后可能再也遇不到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主子! 是啊是啊,众侍卫也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一箭替她射了。 “你们不许动,它是我的。”元昭平静道,丝毫不受影响。 说罢手一松,咻,箭似流星射出,卟地插在白狐身……边的草地里,那只白狐吓得一哆嗦,咻地钻进林子逃了。 众侍卫见状大急,手中的长矛嗷嗷想出招! 卟卟,小郡主的箭接连射出,一路追着白狐射,可惜全部落空,没有一支射得中。 哎呀,太可惜了! 众人暗地里扼腕捶胸,在心里直呼可惜,脸上一贯的面无表情。唉,权当什么都没看见了,不能落了小主子的脸面。 虽然真的很可惜…… “郡主,”众人能忍,何春不能忍,无限惋惜地看着白狐消失的方向,“您是故意放走的吧?” 郡主的箭术她很了解,有准头,只力度小了点。 多箭连发,居然一箭都不中,过分诡异,八成是故意的。估摸着小郡主见那白狐憨憨的,特意把它吓跑。 “是啊,”元昭坦然承认,“多美的白狐啊,我下不了手。” 梦里有句话,颜值即正义。 本来,主子无论做什么事没必要向下属解释。但,今日这些侍卫冒着被刺杀的危险护她出来打猎,总不能寒了大家的心。 小事而已,解释一句不费劲。 “既然您觉得美,可以活捉呀!”锦娘不解道,“捉回去养,天天看岂不快哉?” “在野外生长的和养在笼子里的不同,前者叫野性美,后者叫有趣。不定哪天被人看上抱走剥皮,既害了它又害了自己。”元昭想起儿时的小狸奴,道, “与其那样,不如放了。” “就算您今日放了,明日它也会被别人所杀。”捕猎白狐的人多着呢,何春有些沮丧,“将来很有可能被制成狐裘,送到您府上……” 那不等于是为她杀吗? 可见,她的心慈手软改变不了什么,顶多让那只白狐多活几天。 “那是别人的事,我管不着。”元昭满不在乎道。接连被两只小动物萌到,严重影响她打猎的心情,便意兴索然道,“今日也算满载而归,不打了,回府。” 临出门前,她和季叔说好的,差不多得了,不可在外边逗留太长时间。 言毕,她扯着缰绳调头,身边众人纷纷跟随,踏上归途。 途中,再遇到什么小动物在草林间窜跳,皆由侍卫们持予或弯弓击杀。连何春、锦娘也各自猎杀一只野兔和野獐子,一路畅然。 回程的路途略远,午时,众人就地歇息,架锅煮食。身在野外,吃的食物就地取材。捡些柴,摘些野菜,添点野味就成了美味的一顿。 喝的水是从府里带出来的,因小郡主不喝野外的水。 侍卫们若想喝野外的水,行,煮沸了再喝,这是小郡主的命令。 趁众人在忙碌,元昭嫌坐着无聊,想四处走走看看。由何春、锦娘和三名男侍卫跟随,几人没骑马,于山林之间漫步。 元昭走在众人中间,仰头张望,呼吸林间的清新空气。 按照梦里人的认知,她身处的年代叫古代,她是古人。那些梦里人特别羡慕古代的空气,说肯定特别的新鲜。 她用力嗅了嗅,唔,何谓新鲜?何谓污染?嗅不出来。 “咦?大家快看那边……”她正嗅着,突然听到身边的一名男侍卫惊喜地指着前方,低呼,“那只白狐!” 众人一听,同时往他指的方向望去,呀,果然看见一只白狐远远站在一个小斜坡上。听到这边的动静,受惊的它慌张地往旁边一跳,瞬间消失在人前。 追不追?大家伙不约而同地望向小郡主。 望着眼前这一张张充满渴望的面孔,元昭替那只白狐默哀一下下,点了点头。 于是,一行人施展轻功追往白狐消失的方向。 甭看元昭年幼,她的力度暂时跟不上,轻功却很不错,在众侍卫的环护之下丝毫没有掉队的迹象。 但,追着追着,另一名男侍卫突然护住元昭: “等等!” 唔?众人闻言停下,莫名其妙的同时警惕四周。 “怎么了?” “队伍到之前,我们来探过路,没发现什么白狐。”男侍卫警惕四周的树林,有些话不敢轻易说出口,怕吓着小郡主,便道,“郡主的安全要紧,我们不要离开队伍太远。” 这只白狐一直徘徊不去,或有蹊跷。为安全起见,还是折返吧。 第33回 警觉太晚,敌人的突袭来得猝不及防。 正在众人往后撤时,林间一片静寂,四周仿佛瞬间凝起一股强烈杀气。隐约听见兵器破空的声音,元昭愕然抬头,恰好看见数把利刃快如闪电地刺向她。 何春、锦娘等侍卫眼急手快一挡,迎刃而上。 其中一名侍卫手一扬,一道青光呼啸射出,在空中宛若灵蛇般盘旋打转。 这是侯府的旗花信号,通知其他人前来支援。敌人来势汹汹,必须全力以赴方能杀出一条活路。 幸运的是,元昭虽为郡主,功夫不比旁人差多少。 她力度不够,胜在身手轻盈灵敏,又得到公直道长的口传心法,日日勤加苦练,剑一出鞘便放倒了一个。当然,也是对方轻敌,以为区区小儿功夫平平。 对小动物手软的人,未必心慈。 尤其是对来杀自己的人,元昭使出浑身解数专刺对方的要害,招式狠辣利害。凶险的处境让她头脑空白,害怕心慌啥的一概没有,只淡定想着如何脱险。 杀人什么的,她三岁时已经见识过。 这些年时不时被刺杀一回,她就算没杀过人也伤过人。还经常打猎,杀人和打猎在她眼里区别不大。尤其是眼下这种你死我活的场合,哪顾得上该不该杀? 她的果断让身边的侍卫们心中大定,士气高涨,杀气愈盛。 然而,对方虽然死伤无数,却是一批倒下了转眼又来一批,斩之不尽。而不远处的侍卫队迟迟未至,想必遇到了拦截,要么就是遇到突袭被全军覆没了。 形势拖久了对己方不利,侍卫们在打斗中达成共识,让何春和锦娘护郡主先撤,往在路边扎营的侍卫队方向跑。 孰料,三人没跑几步便遭到了埋伏。 幸好此时,在路边扎营的侍卫队终于赶到迅速加入打斗。元昭趁乱扫了一眼,发现侍卫少了两个,一问方知,他们在路边果然遭到伏击。 可见,有人为了杀她煞费苦心。 到底是谁?真的是六公主吗?印象中,此人虽然心肠狠毒,却没有这份耐性。或许她记错了,毕竟当年还小,有些人和事记得不大清楚。 思忖间,元昭随众侍卫且战且退,逃往密林的另一个方向。 在逃离的途中,元昭在侍卫们的掩护之下左冲右突。无奈四面八方皆有埋伏,众人一次次被逼回林间的包围圈。 兵贵神速,对方人多势众,持久战会挫尽自己的锐气,迟早被擒。 啊不,看样子,对方一心想置她于死地,不会让她有命逃脱。 被何春、锦娘护在身后的元昭,分神回忆出发前看过的地形图。往大路方向逃凶多吉少,过来支援的侍卫们说那边设了许多陷阱,两名侍卫就折在那里。 若从目前的位置直接往南州北城门的方向跑,入目一片林海,等于要一路杀到城门郊外的路口。 大家精力有限,死在半路的几率更大。 往大路的后方逃更加不可能,大家目前的位置离南州北门最近,骑马半天即到。反方向的话,就算马不停蹄也要三天才能离开这片林海。 因此,他们只能往左方向逃。 “往左边突围,穿过村落从那边的石林伺机离开。”趁大家背靠背围住自己时,元昭低声道。 “不行!”善于观察的锦娘反对,回头道,“那里是平原,对方有弓箭手!” 不仅如此,那里四面高山围绕,易进难出。 “那边荒废多年,野草长得比人还高,我们快速潜行离开弓箭手的视线范围。”元昭坚持道,这是她头一回在刺杀过程中发号施令,“听我的,往左边突围!” 侍卫们和她的轻功都不错,敌人在林间利用人海战术才导致她这边落于下风。人少即逃,力弱则避。既然硬拼必死无疑,不如绝地求生。 即使敌人在平原一带设有陷阱,亦是他们唯一能逃生的机会。 形势危急,来不及争辩对错,她是主子,接到命令的众侍卫立刻专攻一处,勉强杀出一个缺口冲了出去。 …… 左边是一片不大的平原和丘陵,正如锦娘所言,四面环山,里边以前还有一个小村庄。 北苍亡后各地大乱,山匪横行,这个离南州北门略远的村落被一夜屠尽,村民的血几乎染红整个平原。曾经有流民到此落户,半夜被阵阵的惨叫声吓醒。 有官吏前来查探过,但听夜夜惨叫,却什么也查不到。 吓得落户的人家全部搬走了,宁可流亡也不敢住在这里。久而久之,这座村落愈发破败,田地荒芜,前人种的农作物枯败之后,野草疯长至成人那么高。 村落的另一边是绵延群山,中间有条悬崖,崖底有一条河流蜿蜒而下。 季叔告诉过她,阿爹曾经命人在村边的一间民宅里挖了一条地道,里边有三个路口可以逃。其中一条路口设在崖壁,另一条出口在南州城中的破庙灶底。 最后一个出口在林间,林间敌人环伺,不在考虑范围内。 这条秘道是为城里的她而挖,仅有季叔和她知道。不管在郊外或城内遇险,她皆可藉此脱身。狡兔三窟,不是迫不得已,她不想暴露阿爹给自己的后路。 但眼下,来杀她的人越来越多,护她的人一个个地倒下。 是她任性,非要在回京之前出来打猎透气。 阿爹说过,身为将领,一定要爱护自己的士兵。是她把大家带入险境,如果可能,她希望自己把他们安全带回去。 须臾之间,众人窜出密林,眼前一片开阔。 得到公直道长教导,在这生死的关头,元昭用不着侍卫挟着逃跑,自己施展轻功咻地潜入疏密的草丛里,侍卫们反而落在她的身后。 刚潜入不远,蓦然间,一张铁丝网掀地而起。 果然有埋伏! 机敏的元昭目光一凛,利落运气尽注于手中的长剑,往即将扑面的铁网猛力一挥,嘶,眼前的铁丝网被她硬生生割开一道足以容纳成年人穿过的大口子。 阿爹赠的宝剑果然不同凡响! 这是此刻的她唯一的念头。 电光火石之间,众侍卫依次掠过,穿网而出。一计不成,背后万箭齐发的同时,藏匿在草丛间的刺客再次不要命似地加以拦截。 眨眼间,茂密的草丛间交织着人影和剑光,草屑与血光混杂,一时间难以分辨。 第34回 近身作战对元昭很不利,人小,力气就小,爆发力过后的她只能依靠侍卫们拼死相护。 在草丛间的一番恶斗,又有三名侍卫相继倒下。 元昭终于支撑不住了,但觉眼前一片混乱,被一名侍卫抱在怀里往前跑,边跑边不时地回身与人缠斗。 为免众人走散,她吃力地小声提醒抱着自己的侍卫: “让大家尽力往最边上那间屋跑……” “进屋等于作茧自缚,恕难从命!”抱着她的是一名男侍卫,语气急促又淡定。 何春、锦娘和其他侍卫自顾不暇,唯他有余力一边护她一边撤退。 “那间屋有条秘道……”可能跑得太久,元昭觉得浑身无力,强撑精神低语。 有秘道?侍卫马上意识到她为何坚持往这边跑。大敌当前,不便明言,他飞快抬头掠一眼四周。当看到距离自己等人约莫百步之遥的村落时,眼前一亮。 “您再忍忍,马上就到了!” 说话间,他奋力挥剑逼退几名刺客,挟起她朝屋子狂奔。至于身后的侍卫们,他们的任务是挡住刺客,拖延时间让郡主逃跑。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是他与大家的宿命。 再说何春等人,见一名侍卫抱着小郡主往远处的一间屋子跑,心中大急。明明说好穿过村落往山群跑,大家轻功不错,或许能利用崎岖的山形地势逃命。 眼下他往屋里跑,岂不是被人瓮中捉鳖?! 众人心急如焚,又不能大声嚷嚷。敌方人多势众,若知道己方的逃跑计划就完了。没辙,小主子在他手里,众侍卫拼死摆脱敌人的纠缠,也往屋子飞奔。 果然,看到目标人物被众人撵得全部往一间屋子里钻,杀手们顿时松了一口气。 “哈哈,那些人是傻子么?往屋里躲,能躲哪儿去?”有个杀手笑谑,“这不就是那个……那个什么捉龟?” “捉鳖。”另一名杀手无语地瞥他一眼,“瓮中捉鳖。” 嗤,与匹夫为伍,实在有失身份。 “对对对……”那人犹不知自己被吐槽,只顾着开心。 任务即将完成,自己又侥幸活着,等一会儿拿到那孩子的头颅,大家就能回去了。待领了赏金即刻去买地,然后盖栋宅子,娶位女子回来给他生儿育女。 不仅是他,别人也是这么想的。 大家目标一致,牢牢盯死那间看起来孤伶伶的破败屋子。其实,它位于村子的边沿,附近散落着几户茅屋、木屋或竹舍,若在平时,这处民居并不起眼。 坏就坏在,那小孩和她的侍卫们冲进去了;而屋外,四面八方的杀手正向这边围拢过来。 显得它孤伶伶的一栋矗立于苍茫的平原之上,隐有几分悲凉。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四周,死一般的寂静让动物们察觉到危机,连空中的燕雀都要绕着飞离。 太安静了! 安静得杀手们不仅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呼呼的风声,夹杂一股甜腻的味道扑面而至……额,甜腻?! 不好!杀手队长脸色突变,迅即调头就跑。 可惜来不及了,他转身的同时表情狰狞,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砍向身边的杀手…… 刹那间,屋外惨叫连天,杀手们不知为何开始自相残杀。 骇人的一幕,让埋伏林间等待漏网之鱼的杀手们惊愕万分。不过,他们的领队认为是自己的队伍里出了叛徒,为了救屋里的小孩不惜暴露自己展开反杀。 “弓箭手!”他目光冷冷地盯着远处的一幕,“点火——射!” 那群杀手先锋,本是他出重金招来的一群乌合之众,待事成之后也要秘密处死的。既然出了叛徒,正好,让他有理由堂而皇之地一并处死。 哼,据闻,能给北月氏的皇族之后陪葬,是庶民百世修来的福分。 便宜那些贱民了。 看着那片平原点燃星星之火,越燃越烈,男子的眸里掠过一丝冷酷。他在等,等平原上的火烧到那间屋子,趁里边的人失去反抗的能力他再率人攻进去。 割下小郡主的头颅带回京城,让定远侯的嫡女死无全尸。 主子的意思是,就算定远侯这当爹的不悲痛至死,他的夫人姜氏也肯定活不了。像当年,安平郡主被人掳走后,姜夫人足足病了大半年,一直卧榻不起。 就算后来找到了,她也足不出户。皆因体弱,出一趟门得回府休养半年。 若得知女儿死无全尸,头颅不知所踪,这位弱不禁风的姜夫人恐怕活不过一天。嫡子女死了,连姜夫人也一命呜呼,受到连番打击的定远侯还能活多久? 直接刺杀当朝高官太莽撞,会引起圣上的雷霆震怒,后果很严重。 但计杀高官的女儿,还是前朝余孽,即便将来查出真凶,随便推个人出去顶罪即可,朝廷断然不敢深究。 因此,他们今天几乎倾巢而出,安平郡主今天必须死。 …… 屋外的草丛在烈烈燃烧,再过不久便烧到那栋残破不堪的屋子。然而,外边的人并不知道,屋里的人此刻正面临生死的抉择。 屋里,同样经历着死一般的宁静。 那位抱着元昭跑的侍卫此时一手紧执剑柄,剑尖插着地面,半边身躯挡在她的面前。目光死死盯着眼前一位头发胡须乱糟糟,完全覆盖住脸庞的老叫花子: “只要您放我家小公子离开,我等悉听尊便,绝不食言!” 他单膝跪地,并非求救求饶,而是全身无力,握着剑柄才勉强保持姿势。其余侍卫连执剑的力气都没了,纷纷用双手支地,竭力保持意识的清醒。 而众人的对面,是一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佝偻老人。 听罢他的话,略微抬头,掩盖在浓密乱发之下的眼眸犀利冰冷。往侍卫身后的那个小孩扫了一眼,喉咙里迸出几下沙哑的怪笑: “你这小儿倒是命大,差一丝就中了心脏……” 元昭脸色苍白,闻言略微低头,看了穿胸而过的箭矢。喵的,她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中了一箭,箭柄在当时已被侍卫一刀砍断。 难怪她之前觉得使不上力,而此时方知疼痛。 记得季叔曾经取笑过她,说她这迟钝的痛觉,不知是福是祸。呼,好痛啊!连呼吸一下都感到一阵阵的痛,痛入骨髓。 元昭脸色灰败,抬眸瞅着那人,强忍着锥心的痛楚,声音微弱道: “你……想怎样?” 她要死了么?唯一的逃生路口就在眼前,却被人堵在咫尺之间。 第35回 元昭问的话,让老人无声地笑了几下,缓声道: “方才听他们在外边唤你郡主……” 在武楚,试图刺杀她的人太多,侍卫们一听这话,立马警惕上前,试图将她挡在身后。 老人并不理睬,兀自道: “郡主这等贵女怎会出现在南州这偏僻山区的边境?老朽转念一想,听闻定远侯父子驻扎在南州边境,他的幼女也是郡主,也在南州……” 随着他的话,室内的气氛变得沉重紧张,老人扫了他们一眼,道: “你等不必慌张,老朽年轻时曾与北帝有过一面之缘,立下重誓,我族此生不与北月氏为敌……” 听到这典故,众侍卫有的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有的依旧神色凝重,静待下文。 果然,老人又说: “今日在此,除了北月氏之后,任何见过老朽的人都得死,你们自裁吧。” 他说过不与北月氏为敌,自然不能杀北月氏的人。 “荒谬,”元昭忍痛出声,虚弱道,“不与我族为敌,为何要我的人自裁?老人家……我可以给您提供一条路线,让您平安离开武楚,只求您放过我的人。” 对方明显擅长药理,能给她的侍卫下药,自然也能下毒。他不下毒,想必和他方才说的誓言有关。 “哦?”老人听出她的话音,不禁哑然失笑,“你这小儿倒机灵……” 居然猜到他是在逃人员,不愧是北帝的儿孙。可惜了,北帝英明一世,临老竟犯了糊涂病改立小儿子为帝。 不仅丢了江山,更害了整个北月氏。 “郡主……”挡在她前边的侍卫出言制止,“不可!” 那是她的逃生秘道,多一个人知道多一分危险。 “有你们在,我才有机会活着回去;没有你们,以我目前的处境……”嘶,箭伤的痛让元昭倒抽一口冷气,强忍道,“如何逃生?” “老朽耳尖,你的人已经靠近,林里有埋伏,他们赶到这儿仍需一盏茶的功夫。”老人缓声道,“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自裁,我不仅放她,还能救她一命。” 虽然那箭没刺中心脏,耽误这么久,以小儿的体质,即便被人救回去也凶多吉少。 “你们死,她活,要么都别活!”老人坚持道。 “且慢,”不等侍卫们做出反应,元昭抢先说话,“不如这样,我和我的人退出这间屋……” 家里人为了救她,极有可能兵分两路。一路从林里直接闯入,一路从秘道杀出给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因此,她只需拖住老头一时半刻,所有人都能获救。 “小丫头,休想拖延时间。”老人一眼看出她的意图,紧盯侍卫们的目光渐渐冰冷,“你们身上的药被我解了一半,再不动手,老朽先送她上路。” 事已至此,挡在元昭身前的男侍卫自知活命无望,沉声道: “望老丈一言九鼎,我等从命就是。” 说罢剑一扬,刎颈倒下。 很快,同样的动静接二连三地从身边响起。身边的人一一倒下,包括之前在府里满心欢喜,欲往京城开开眼界的何春和锦娘。 昨日犹自鲜活的生命,此刻了无声息倒在她的眼前。 顷刻间,元昭泪如珠落,心如刀割。 主帅无能,累死三军,说的就是她吧? 身形矮小的她握紧佩剑,倔强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上的箭伤不痛了,心里像有一把钝刀在切割,窒息般的锐痛一波接一波地袭来。 她死死盯着老人,刚要开口,忽而目光往后一瞥,冷冷道: “你为何不死?” 只见她的身后还有一名侍卫半跪着,浑身直哆嗦,看似吓傻了。听到她问,他嗫嗫嚅嚅地正想说话,蓦然起身死命往屋外跑。 原来,他在等发麻的四肢缓和过来,伺机而逃。 说时迟那时快,方才犹奄奄一息的元昭奋力一扑,手中利剑精准地插在对方的背心。 她认得此人,正是在林间提醒大家留意到白狐的那名侍卫。杀他,是因为他贪生怕死,竟想弃主而逃。弃主等于背叛,这种人逃出去断然不敢留在侯府。 为了保命,他极有可能投敌。 侍卫和婢女不同,他由季叔等人训练,有些事知道得比元昭还要多。虽然这只是猜测,可她知道此人一旦投敌,后患无穷。 那名侍卫发麻的四肢刚刚好转,动作仍然迟钝,被元昭刺个正着。 他瞪大眼睛,绝望地看着明明中了箭,却依旧有力将他翻过来的主子;明明是个黄毛丫头,一双单眼皮似的眼眸犹带泪光,却无半分童真,漠然无情道: “你是叛徒!” 不,他不是,他效忠的人自始至终不是她或定远侯府。不等他辩解,眼前剑光一闪,他看到自己的喉间一片鲜红喷溅…… “不愧是北帝之后……” 亲手处决弃主的侍卫,元昭的身后传来一把感慨的苍老声音。她剑尖插地,勉力支撑着不倒下,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冷然道: “老头,你最好说话算话,否则,本郡主一日不死,你的后人定和他们一个下场!” 为嘛是后人?瞧这死老头的年纪,不知能不能活到她长大。 “哈哈哈……” 老人仰天狂笑,笑声穿透破败的屋顶,越过熊熊燃烧的草丛,传出老远…… 等季五带人从秘道里出来时,发现外边的火已经烧到屋子的周围。冒着逼人的热浪,他和一队亲兵冲到屋子的正堂,赫然发现小主子的侍卫全死了。 幸运的是,小郡主还活着,躺在何春和锦娘尸身的掩护之下。 外边的林间仍听到厮杀声,那些刺客自有人对付,季五粗略检查小主子身上的伤口,幸无大碍。留下几名心腹清理现场,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她从秘道离开。 几经辗转,终于回到将军府。 此时,定远侯父子仍在回来的途中。收到季五派人送来的急件,爷俩大怒,由北月礼率领亲兵前去现场调查追捕。 是亲兵,并非营中的将士。 今日,接替父子俩的武将已经到位,兵权交接完毕,爷俩能动用的只有亲兵。儿子拐道去追捕刺客,定远侯亲自到官府报案,将女儿遇刺一事告知官府。 虽然憋屈,却是正式的手续流程。 得知小郡主在郊外遇到刺杀,正要前去赴宴的当地官员乐得送个人情,通知关闭城门,缉捕城内一切可疑人物。 刹时间,城内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第36回 外界的不安与纷扰,丝毫没有影响陷入昏睡的元昭。 一如既往地,她魂游天外,从一个叫做太空的地方,缓缓降落在一个叫做地球的世界。那个地球好像自带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将飘荡在外的她咻地扯下去。 视觉效果颇为奇妙,从一片蔚蓝与纯白的混沌景象到逐渐看清地面大大小小的方块,和一堆堆井然有序在忙碌奔走的蚍蜉。 哦,地球人称之为“蚂蚁”。 等距离近了,才发现那群“蚂蚁”的真容,原来是和她一样的人。受吸引力的牵引,她无法自控地慢慢降落,然后看到那些大小方块原来是一户户民居。 正值夜深,这些民居仍亮着灯……哎,这些灯好亮!比她京城的家里的青铜灯明亮多了。 更神奇的是,她飘着飘着,飘到一栋人称豪华别墅的民宅窗前,身子不受控制地从人家的露台飘进去……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她飘落室内,紧贴墙壁,双目紧闭,耳边却清晰听到一对男女在争吵—— “……我万万没有想到,背叛我的竟然是你!”男子十分气愤,带着对某人的无限失望。 “我更没有想到,为了成功,为了名利,你竟然使用这种卑劣下作的手段!”女子的语气不遑多让,夹杂绝望,“那赵莉才22岁,年底结婚,16岁被校暴她是受害者! 你居然拿她当年被欺负的视频去要胁她爸让出股权?你这么做真的……觉得自己很有本事?” “我卑劣下作?你醒醒好吗?商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男子被她的死不悔改气疯了,双手挠着头发,“把他逼到这份上的不仅是我,还有你,齐霖! 眼看就要成功了,你这时候装什么圣母?一将功成万骨枯,这道理你不是不懂!当初一起创业,是你劝我不要优柔寡断,不要心慈手软,可你看看自己在干什么?!”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好生残忍。 不知啥时候飘下来的元昭,安静地抱膝旁观。 “我干什么?”女子累得不想说话,“我把视频删了,报警了,通知赵董找人把凶手电脑的那些龌龊短片删得干干净净,让赵莉过无忧无虑的人生。她爸心甘情愿把股份卖给我们,比你的手段干净多了,不是吗?” “干净?你知道这么做让我们公司亏损了多少?原本我们可以用更低廉的价格收购……”本想驳她,但事已至此,男子觉得一切辩驳都是多余的。 说好的共进退,但每次意见相左的时候,她总是一意孤行,破坏他不少精心设计的致胜方法。 两人明明是夫妻,一样的心狠手辣。 现如今,她贤名在外,他倒成了龌龊小人,哈。 “对,你干得好,坏人由我做,好事全是你的。”他累了,自嘲道。 “我劝过你把视频交给赵董处理,是你不听。”看着一副自暴自弃表情的男子,女子也很无奈,“宗帆,这个社会对女性并不友善,那段视频足以毁掉她的人生。 我是女人,你的做法我无法苟同。” 况且,她是以他的名义提醒的赵董,对方感激涕零约两人一起用餐,一整晚在表达谢意。 他当时回应得好好的,一回来就翻了脸。 “啊对,我忘了你是女人,女人就能擅作主张,不经我同意把我辛苦找的谈判筹码拱手让人;女人就能不顾后果,为一己之私置公司利益于不顾。”泄愤般说出心里话,男子瞪着她,忿然道, “所以女人,你们注定是弱者,干不成大事!” 扔下这句话,男人甩门离开,留下女人仰脸长吁一下,疲惫地跌坐椅子上。不等她缓过气来,那个称为手机的薄片片亮了,响了,女子懒懒地按了免提。 “齐霖,你变了,”方才那个男子的声音传来,“你变得不再像以前那般理智,那般温柔。现在的你太过感情用事,遇到问题非常不讲理,我很难和你相处……我们还是离婚吧。” 哈,女子朝空气笑了下,顿了顿,轻笑道: “你是说,那个叫小柔的女人像我以前那般理智,那般温柔喽?” 所以,他今晚是特意找理由跟她吵架的?在她精神疲惫的情况之下痛快放手? “与她无关。”男子无奈道,“齐霖,你我这些年聚少离多,隔阂越发深远。勉强在一起整天不是吵架就是冷暴力,何苦呢?不如分开好好想一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要孩子,想要一朵温顺的解语花,想要一个温馨的家。男人说了很多很多废话,在元昭听来,重点就一个:离婚,他要和另一个女人共建和谐家庭。 “好。”女子同意了。 一个好字,让男子心满意足地结束通话。女子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半晌才睁开眼,自言自语道: “宗帆,不择手段并非成功的关键。我也不是弱者,我比你多了一个‘仁’字罢了。” 既然他不屑,这个仁字就不给他了。 说完,女子拿起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喂,郝律师?睡了?没多大事,我要离婚了。你这乌鸦嘴,就用第3个方案吧,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 室内,仅有女子一人的声音在回荡,轻松诙谐的口吻让人听不出伤心的情绪。 “比你多了一个‘仁’字罢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不停地响在元昭的耳边,刚要往下看,眼前却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沉入黑暗,渐渐地,那女子离她越来越远,耳边听到的另两把声音: “父亲,您把此事闹得如此之大,会不会引起百姓的不满?还有,儿子在进城的时候听到一些消息,官府好像不问青红皂白乱抓一通,分明想敷衍了事。” 同时激起民众对定远侯府的不满,认为是侯爷逼官府这么做的。 “守了这么久,那些人断不会放过造谣生事的机会。”这是阿爹的声音,一贯的淡定从容,“长嘉,你要记住,能决定我族生死的只有当今圣上。依赖圣上,我族尚有生机; 依赖百姓,成为百姓眼里的贤臣,我族危矣……” 更何况,他女儿遇刺,难道要忍着捂着当没事发生?等回到京城,还不知有多少阴谋算计等着她。 今日大张旗鼓地把女儿遇刺的事宣之于众,回到京城,侯府便有借口推掉一切针对孩子的宴请,避过那些别有用心的场合。 包括宫里的刁难。 孩子还小,他希望她能够平安长大,不必再经历今日的磨难。 第37回 在元昭半睡半醒的期间,当地官员曾派来医师一探虚实,被拒之门外。除了男女之防,堂堂郡主的尊贵之躯焉能让庶民医治?传出去岂不是要贻笑大方? 将军府有自己的医师医女,用不着民间的医师。 不过,吴督军带来的医师倒是进去把过脉,因对方曾经是御医,医术高明。尽管如此,他也只能入内室把把脉,看看伤者的脸色,其余症状由医女口述。 “郡主的脉搏虚弱,虽没刺中心脏,但伤及肺腑,能活下来已是侥幸。”老医师出来向吴督军、北月氏父子汇报,“幸亏府上的医师用药及时,目前暂无大碍。 然小郡主气血两虚,仍须好好将养,短期内不宜远行。” “啊?那怎么办?圣上召你们父子回京,归期已定,耽误不得。”吴督军大吃一惊,不明就里的人见了,还以为他是真心替北月父子着急。 唉,北月将军叹了下,态度坚持: “无妨,她是本侯的女儿,没那么脆弱,行程照旧。” 任他有一百个理由,到期不走,定有官员在朝堂上参他一本,说他有反心。反心这东西,看不到摸不着。有些话听多了,难免心生忌惮,疑窦丛生。 达到自己的目的,吴督军安慰北月父子几句,带着老医师走了。 途中,他详细问了老医师一遍: “那小丫头的伤势真有那么重?” “重,真的重,已经到了喝独参汤吊命的地步。”他在内室闻到那道汤的味儿,老医师笃定地说,“别说返京,小郡主能撑过这两三天才敢说无碍。” 毕竟是小孩,遭如此重创,能活下来绝对是奇迹。 “哦?那真是太不幸了。”吴督军呵呵道。 京里有传,那丫头的命硬得很。他以前不信,如今眼见为实,羡慕得很哪!哈哈。 老医师笑了笑,对吴的幸灾乐祸态度视而不见。他远离朝堂纷争多年,只求和家人在乡下安度余生。没想到被吴督军的人找到,接回府里当一名普通医师。 既然逃不开,尽量装聋作哑,不参与那些糟心事。 之后,吴督军回到府中,连夜写了一封书信交给门客送往京城。 再说将军府,姓吴的前脚一走,北月彦后脚便亲自喂女儿服下一颗药丸。这是公直道长留给他们父子救急用的保命丹药,没想到女儿会先用上。 “道长真乃神人也,”北月礼感慨万分,“可惜他老人家不肯久住,否则,阿昭也不至于受此重伤。”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北月彦倒不觉得遗憾,得失自然嘛,只愧疚地望了小女儿一眼,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微微发热,无大碍,“季五,那些侍卫的后事可安排妥当了?” “已经收殓安葬,对家属也作了补偿。”季五跪坐一侧汇报,“只不过,他们的死……属下始终有些疑惑。” 自从回到府里,北月父子一直忙着追捕凶手和救治郡主,忙着如何瞒天过海,既让命悬一线的小郡主无碍,又要让吴督军和军中派来的医师查不出端倪。 无暇顾及侍卫们的死有甚可疑之处,幸亏季五替爷俩留意惦记着。 “你且说说看。”北月彦示意。 “经属下带人回现场观察,有两名侍卫死于陷阱,七名侍卫死于刺杀,屋内的五名侍卫是自杀。”说到这里,季五顿了顿,“还有一名侍卫是……被杀。” “被杀?被谁杀?”北月礼见他一脸犹豫,沉不住气问,“你知道是谁?” “从伤口的大小判断,”季五如实禀道,“小郡主的佩剑正好符合。” 这正是他百思不解的地方,小郡主心慈手软,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侍卫? 唔,北月彦听罢,沉吟思虑间,有力的指节轻轻敲击扶手。小郡主也有这样的小习惯,估计就是模仿她父亲的。 季五掠了这个动作一眼,垂下眼皮。 “不可能!”北月礼愕然道,“她不是中箭了吗?” 嫡妹并非男儿,又不像他受过严格的训练,如何能在负伤的情况下亲手杀了自己的侍卫? 此事非同小可,侍卫是保护主子的一道屏障,任意杀戮会寒了其他亲卫的心。 “因此,属下认为,当时郡主试图带大家利用秘道逃生,却在室内遇到另一批人。”季五根据现场的情况来分析,“奇怪的是,那批人似乎无意伤害郡主。” 依郡主的伤势,就算是成年人也撑不到救援。然而,她不但没死,就算没有公直道长的药,静养十来天也就无大碍了。 之所以服药,是回京的路途遥远坎坷,小郡主必须服药恢复元气,才有足够的精气神支撑。 “问题是,谁用郡主的剑杀了那名侍卫,又为何给她拔箭敷药?”季五愧疚道,“属下才疏学浅,只知道那药有形无味,分不清里边到底含有几种药草。” 不错,外人只知他季五是北月彦的亲随,是外边府里的管事。 却不知他有一身好医术,洛雁是他的半个徒弟,特意为小郡主培养的。 “天外有天,这不怪你。”北月彦心头微动,但只吩咐,“这几日,你派人留意南州、燕塞的陌生面孔。官府那边也盯紧些,别让他们滥竽充数,随便杀个人来顶包。” “诺。” 官府根本无意替定远侯追查凶手。 他们认为,北月氏本就招人恨,他们家的暴君当年杀了那么多忠臣良将。如今王朝崩溃败亡,来寻仇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怎么查?这分明是为难官府嘛。 有本事自己查! 这是本地官员的私底下说的埋怨冷嘲话,那晚的宴席,因小郡主遇刺一事临时取消。回来之后,再次对定远侯派来的人避而不见。 并且认为,以北月彦的敏感身份,断不敢任由官府因为自己的事滋扰百姓。 于是,他们一边装模作样地派人追凶,一边任由衙吏借故骚扰百姓。坐等将军府心虚,派人前来叫停。 不料,将军府除了要求官府逮到人之后,必须交由将军府复审方可定罪,之后再无动静。 另外,将军府为安全起见,把家仆奴婢们遣散了。 百姓们从被遣散的奴婢口中得知,小郡主遇刺是真的,她身边的侍卫全死了。而她伤势颇重,险些丧命。幸亏那箭没有刺中心脏,昏睡几日才苏醒过来。 这些话传开了,百姓们开始理解北月将军的愤怒,反而让官府骑虎难下。查吧,以他们的本事肯定查不出什么来;不查?找不到理由啊!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世人虽不待见北月父子,当今圣上却极为看重他领兵才能。一旦他回去禀报圣上,当地官员对他女儿遇刺的事不上心,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得已,官员们只好厚着脸皮去将军府慰问,顺便说说此案的调查难度。 最后承诺,他们定会追查下去,一有线索立刻把消息传回京城的侯府。面对官员们虚情假意的请罪说辞,同样一脸虚伪的北月父子勉为其难地应允了。 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翌日清早,南州的百姓们突然发现,一直守卫森严的将军府门口空荡荡的,方知里边已经人去室空。 提心吊胆的百姓们松了一口气,闹腾的南州终于恢复往日的宁静。 第38回 等元昭彻底清醒,发现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为了顾及她这名小伤患,回京的队伍放慢了速度。为免引起不必要的猜疑,父亲派出亲兵护送三哥先行回京向陛下告罪,道明父女二人误了归期的原因。 而元昭是被一个小颠簸震醒的,醒来后,看到洛雁、武溪侍候在侧,略感意外。 但转念一想,何春、锦娘不在了,府里的婢女又被遣散了,服侍人的婢女家仆须等回到侯府重新安排。目前暂且由她俩伺候,回到府里便能各司其职了。 醒来之后,虽然精力有限,回应一些疑问仍是可行的。令人不安的是,她太平静了,丝毫看不出伤心难过的痕迹。 这不对劲,大家很担心。 须知,她在大家的眼里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连出卖她的婢女亦肯轻轻放过。如今何春、锦娘等人为护主而死,她这心软之人竟无半分伤感,不符合常理。 “昭儿,想哭就哭,无需强忍。”北月彦生怕孩子憋坏了。 小孩子嘛,哭出来心里舒服些。 “我没有强忍,”坦然看着阿爹,元昭淡定道,“生死有轮回,他们不过走得比我早些罢了。” 说来也怪,她每次梦醒,睡前的任何负面情绪皆荡然无存。 “哦?那好,你跟阿爹详细说说当日的经过,好让你季五叔给何春等人记录功过。”他温和道,不再强调难不难过的问题。 正在旁边盯着洛雁、武溪给二位主子煎药、煮茶的季五一听,适时端正坐好,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好,”元昭没觉得哪儿不妥,径自讲述,“那日,我们先后打了野兔、野猪,接着看到一只白狐……” 娓娓道来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看淡生死。 “……好不容易逃进屋里,大家忽然四肢发软倒下。”说到此处,元昭微顿,望着前方不远处的平静河面,继续语调平平地讲述,“原来侍卫队里出了叛徒……” 叛徒?! 一听到这两个字,洛雁、武溪惊讶对望,季五则愕然抬头看了主公一眼。 北月彦泰然自若,温和的脸庞看不到一丝异样: “继续说。” “常卫是细作,”常卫就是那弃主而逃的侍卫,提起他,元昭态度冷漠,“他不知何时给大家下了药,等大家药力发作,他挟持我让众人自裁,否则取我小命……” 这是她和那个老人订的协议,不许告知任何人他曾经出现过。 常卫姓常,卫是侍卫的意思,他的全名是什么她不知道。除了何春和锦娘比较亲近外,其余的侍卫她皆以姓氏+卫来称呼。 同样,她并不知道常卫是不是敌人的细作,仅仅觉得可疑。 为了隐瞒老人的存在,索性让他背了这口锅。贪生怕死不可恨,弃主逃生的侍卫在主家的眼里死有余辜。 “武卫与何春、锦娘她们……”武卫便是那个抱着她逃离追杀的男侍卫,想起他与何春等人,元昭平静的面孔下出现裂痕,热泪逐渐盈眶,“便自裁了……” 不等她说完,一股深沉的哀恸情绪猛然涌上心间,她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一时喘不过气来。 “好了好了,不说了,阿爹知道了。”北月彦一把扶住女儿,温声安慰着,将她的手腕递给来到跟前的季五。 一番忙乱过后,元昭喝了药,重新躺回马车里。 见她抽噎不止,北月彦叹着气,伸手摸摸她的额头,道:“昭儿,可曾听你阿娘提过我族的传说?” 哎?传说?元昭一怔,望向父亲。到底是小孩子,好奇心一起就顾不上哭了。 见女儿分了神,北月彦不禁摸摸她的发顶,讲了起来:“在远古的时候,人神巫混住一界……” 那时候的神,是自然之神,神通广大;那时候的巫,是由自然之神的躯体或者神物衍生出来的种族,有通灵之能;而人,是从自然中衍生出来的弱势种族。 所谓的弱势,指的自身的能力弱,斗不过神和巫。然而,自然之神赋予人族极强的繁衍能力,千万年以后,平凡的人族倒成了九州大陆数量庞大的族群。 反观神族和巫族,虽有通天入地之能,繁衍能力奇差,几百年乃至几千年生不出一个蛋来。 眼看要灭族了,神巫两族只好与人族通婚,这才得以繁衍生息。 北月氏便是巫族的一支。 “哈?!我们的祖先是巫?”元昭一听,哀痛的情绪顿消,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父亲,“那我会不会法术?阿爹想修仙,莫非是哪位先祖与神族通婚?” 那就太棒了!她可能是神的后裔! 哈哈,果然是小儿心性,眨眼就忘了不愉快的事。 “阿爹不知,祖上没有记载。”北月彦好笑地拍拍她的发顶,继续讲道,“与人族通婚有一个弊病,通灵之力渐衰,终与人族同化……” 历经千年万年,北月氏成了平凡的人族。 噢,元昭沮丧地垂下眼皮,无精打采地听着阿爹讲的话本……对,是话本,她不是小孩纸,好奇归好奇,她没有当真哦。北月氏乃大族,凡事有史书记载。 若没有,姑且听之。 “万物始生,魔气初成,肆虐世间万灵……” 不管是人族、羽族或者兽族,定力差的最容易受到魔气的影响。比如人族,黑化成魔神的手下;羽族、兽族魔化成妖,反过来疯狂攻击世间的每个角落。 这,便是天郡九州史上记载的神魔巫妖的混沌之战。 一场混场,导致无数自然之神和巫族大能的陨落。最终,神族占据上风,将各族分界别居,世间始得安宁。 那一战,身为大巫的北月氏几近灭族。为了延续血脉,代代与人族通婚。结果血脉得以延续,通灵之能几乎全无。 亦因此,身为巫族之后的北月氏,对远古时期的自然之神敬畏有加,比如日主娘娘。 对神族的后起之秀只有向往,敬畏不多。 元昭:“……” 唉,能力全无,听着没意思。恰好药力发作,索性睡去。因此错过阿爹接下来的一小段话: “据祖上记载,我族曾有一把诛魔剑代代相传,名叫太古……” 提到这个,北月彦低头看看小女儿,嗯,睡着了。正好,其实他对这把剑的了解也不多,不编了。 让洛雁、武溪二人进来伺候着,他悄然下了马车,召来季五和副将们继续商讨接下来的行程防守。 第39回 元昭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整件事的过程尚未讲完。但听她的意思,那名侍卫是她杀的。 这怎么可能? 据查,她从进入草丛开始身受重伤,哪有力气反杀?北月彦和下属们的猜测一样,当时肯定有第三者在场。至于对方是一个人或者有几个人,不得而知。 除非她愿意开口,否则,这件事到此为止。 “查清楚常卫曾经跟什么人来往,务必连根拔起。”北月彦吩咐侍卫长游长庚,对方应诺。 季五正在外边巡防。 此刻议事的一共七人,除了侍卫长,还有四名副将,一名长史。赵监军归心似箭,见大队伍磨磨蹭蹭的,按捺不住已随三公子先行回京。 此人不在,大家得以畅谈,至少表面如此。 “侯爷,索性我们也查查各自士卒的底细?”副将洪福岁的急躁性子,习惯没事找事,“若哪个鳖孙敢勾结外敌,定将他们抽筋剥皮尝尝我洪家的手段!” 细作都混进侍卫队了,亲兵营不得不防。 “小点声!怕别人听不见啊?”副将焦赞瞪他一眼,待他讪然噤声,方供手道,“侯爷放心,此事末将等人定会查明,眼下要紧的是朝廷那边传来风声……” 有官员在朝堂上危言耸听,说定远侯在边境招揽贤能,在民间树立自己的威望,意图不明。 招揽贤能,首先指的是那三位配合猎熊的游侠,遭女刺客暗算之后下落不明。后边这一要点,那些官员在奏疏上只字不提,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其次是私学的乌先生,和指点小郡主武艺的公直道长。 那些官员一致认为,此二人离开将军府之后便不见踪影,让人遍寻不着。八成是定远侯心虚,生怕被人查到什么。 “还说侯爷心虚,也不看看他们干的什么事!”副将们好气又好笑。 “与其说侯爷心虚,不如说思虑周全,一早知道那群人包藏祸心。”焦副将恨声道。 正如大家的顾虑,凡教过小郡主的先生皆无好下场。哦,现在他们找不着人坑害就说侯爷另有目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小人行径,何惧之有?”北月彦不以为意道,“你等无须多虑,我自能应对。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细作一事大家务必警惕,在进京之前把他们清干净!” “诺。” 抓细作要趁早,以防他们收到风声有所防范。议完正事,众将士鱼贯而出,留下长史冯甫随侍左右。 “长史,边境可有消息传回?” “有。”冯甫搁笔,从袖中取出一块竹片,上边刻有两个字,“羊士机灵,用的族字。” 族字是一种远古文字符号,晦涩难懂,连他也看得一脸懵。 羊士乃忠仆,在羊圈出生,原名羊生,后被侯爷的父亲救了娘俩带回府中。娘俩认主,愿终身为仆。老主君见他从小能言善辩,提拔他成为侯爷的伴读。 长大以后,他以商人的名义周游列国无往而不利,便一直留在外边成家立业,连凤氏族人都没见过他。 后来,北苍亡了,忠仆仍在,身份从细作变成暗卫首领。为方便行走列国改名安良生,与旧主联络时用别名羊士,用古北月氏独创的文字符号传递信息。 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复杂的文字已被淘汰。别说外人,连北月的族人也未必认得。而北月彦从小对家族的神话史记特别感兴趣,缠着国师桑伯学的。 对本族的历史了解得越多,他分不清哪些是神话哪些是真实的,故产生修仙的执念。 羊士身为伴读,耳濡目染,焉能不会? 当今世上,认得这些文字符号的除了这对主仆,还有姜夫人和一双嫡系儿女。姜夫人跟夫君北月彦学的,之后教给一双儿女。 元昭当年所学不多,跟在父亲身边才学全的。 这些年,为了把她困在府里,做父亲的绞尽脑汁,恨不得倾囊相授,把一身学识全掏出来让她慢慢研究。 此时,北月彦接过竹片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地随手扔进旁边取暖用的炭盆,不消片刻便烧成灰烬。 “可要回信?”冯甫不问内容,只问流程。 “不用。” 他猜得没错,燕蜀通缉未果的人已经潜入武楚,并恰巧躲在有逃生秘道的那间屋里。难怪对方非要侍卫们自裁,恐防走漏风声,杀人灭口才能一劳永逸。 庆幸的是,对方不知为何肯饶他的女儿一命。个中因由,恐怕只有昭儿心知肚明。 唉,这丫头,小小年纪竟能守口如瓶。 “主公可是担忧郡主的伤势?”冯甫无意间抬头,发现侯爷愁眉不展,忍不住关心道,“季五不是说没事吗?” “的确没事,刚刚问起侍卫自裁的真相,她一时激动牵动伤口。”北月彦叹了一口气,“唉,这孩子命苦,小小年纪天天遭人暗算,我这当爹的对不住她。” “主公何出此言?自古以来,先人之祸福由子孙承袭,此乃天经地义的事。郡主聪慧善良,几番大难有惊无险,又有侯爷和夫人为她竭力筹谋,必有后福。” 冯甫安慰道。 “希望如此吧。”北月彦对孩子的未来不甚乐观。 “主公,恕某多嘴,少家主的人选也该定了。” 人有旦夕祸福,定远侯此等敏感身份的人,无论在战场或是朝堂,杀身之祸说来就来。若后继无人,他苦心经营的一切恐将化为泡影,为他人作嫁衣裳。 “今趟回去再观察观察,争取离京之前定下人选。” 据以往的经验,他此次回京顶多停留一年半载,尚有时间决定人选。几个儿子当中,嫡长子就不说了,嫡次子目标太明显,和昭儿一样是个挡箭的靶子。 三儿骁勇,然资质平庸,能在战场上保住自己的小命已属不易,暂不考虑。 除此三子,他仍有排行六、七二子。小六今年16,意气风发,一门心思想要参加科举;小七14,据夫人讲,此子对科举毫无兴趣,反而向往耕读生活。 这孩子天真纯良,成天往她的庄子跑,热衷与农户探讨种植技巧。 北月彦:“……” 再一次体会到爹娘当年的无奈,爹娘活不到百岁,估计和他这不肖子有很大干系。 也罢,儿子不行,他大可在孙辈当中筛选。 嫡次子仲和今年22岁,已娶亲生子……然而,孙儿今年才两岁。唔,大将军的眉心皱得更紧了,冯甫瞅了片刻,忍不住建议: “其实,小郡主品性不错,杀伐果断……” “你也认为那名侍卫是她杀的?”北月彦睨他一眼。 “与其在这儿伤脑筋,主公何不找个机会问清楚?”冯甫劝道。 北月彦想了想,道: “即便是她杀的,她已经成为凤氏一族的眼中钉,能否活到成年还是未知数……” 他怎忍心再把一副担子搁到她的肩上? “再看看吧。” 第40回 接下来的日子,元昭活得像个废人。 根据她以往受伤的经验,那点伤不算什么,偏偏一直好不了,还浑身无力。仔细算了算,她躺了至少有半个月,本想下地活动活动,练练师父教的剑法。 可惜,甭说仗剑走天涯,她连持剑的力气都没有。 “季叔,我好像又中毒了,”等季叔前来问安时,元昭道出心中的疑惑,“所以伤口一直好不了。” 和那天在屋里全军覆没的情形差不多。 自从发现有侍卫弃主,元昭对洛雁、武溪的态度有些微妙,无法像以前那般信任。洛、武二人不太擅长口头表达,一时间,三人相处时常有冷场的局面。 察觉身子不适,唯恐打草惊蛇的她不动声色,等信任的人来了才说。 “郡主想做什么?”季叔挑眉。 “练武。”闲不住。 在这荒山野岭的,无人找碴,她只能练武解闷。 “不行,”她好动的性子,季叔是了然于心,解释说,“侯爷吩咐,回京之前让您好生静养,莫让人看出破绽。” 遵侯爷之命,让小郡主的伤好得慢些,等回到京里还要过御医这一关。 “为何呀?”元昭不解。 “京城遍地皇亲国戚,他们和您在南州打的小孩不同,一个个身娇肉贵,不经打。被您打坏了,侯爷和夫人不仅会受到责罚,更要背负管教不严的骂名。” 责罚不可怕,怕的是坏名声会影响家里几个孩子的婚嫁。哪怕她是嫡女也不能太任性妄为,该收敛时请耐心憋着。 “道长教过您练内功吧?”季叔一副百事通的表情,道,“暂时别练了,做回普通的小孩子,忍个十来天回到京城把该应付的应付了,您怎样都行。” 不然,他的药再灵,也架不住她由内至外的修复速度。 至于她的伤口,有神秘人敷的药,小命得保,但药性不明显,伤势看着依旧很严重。侯爷认为对方是有意为之,防止侯府的医者根据药性识穿他的身份。 因此,她若不怕疼,可劲造,反正伤势一时半刻好不了。 元昭:“……” 就这样,在回京的途中,有几位蹭队走保平安的庶民发现,队里有一位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他体质孱弱,时刻坐在一张装有轮子的木椅子里被人推着走。 虽衣食无忧,却自始至终没见过他展露笑颜,愁容满面。 几位庶民见状,暗自惋惜感慨:哎,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他荣华富贵,却未必有福消受。与之相比较,自家虽然清贫,孩子能跑能跳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可惜,不知这支队伍护送的是哪位贵人的家眷。车身无任何标饰,分辨不出来…… 正当大家胡乱猜测时,一名身穿窄袖长衫,头戴巾子,作武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快步赶至,向队伍里的一名随从恭敬作揖道: “卑职曲二,乃卫尉曲广平府上的护卫,有要事前来拜见侯爷!” 几位蹭车保平安的庶民:“……”?!!侯爷?!! 众人吓得不容多想,手软脚软地拉着妻儿转身向马车的方向卟卟跪下。知道车队护送的是贵人,万万没想到蹭的竟是一位侯爷的车驾。 按律,庶民胆敢惊扰王侯的车驾,打死无责。 侯府的随从神情冷漠地一挥手,旁边立即走出一人,将受到惊吓的平民带到一边去,而后持枪紧盯来人: “有何要事?” “卑职奉卫将军(卫尉)之命回安北老家接女眷进京,不料途中遇山匪袭击,途经奉川又遇到山洪爆发。女眷受了惊吓,府中护卫也所剩无几。幸遇侯爷车驾,特来恳求庇护。 等平安回到京城,卑职定向卫将军禀明一切,亲至府上致谢。” 主要是,曲家的女眷们久住北地,没见过山洪,把老夫人吓得当夜病倒,把大家急得跳脚。 “你且稍候。” 随从同情地看他一眼,招来一名卫兵到侯爷的车驾跟前禀明一切。 “曲广平?”正在背诵诗书给阿爹考核的元昭听到禀报,疑惑抬头,“谁呀?我怎么没听说过?” 啧,一副识人无数的语气从她一个小儿的口中说出来,令人哭笑不得。 “掌管宫禁的武官,接下来要一路相处,记得待人要礼貌,别仗势欺人。”北月彦提醒女儿,让季五出去接待安排。 元昭扁扁小嘴,继续开始背诵。 父女俩一个侯爷,一个郡主,按规矩,即便是卫将军在此也要来拜见的,何况是他的家眷。除非那些家眷有人受过什么敕封,否则,哪怕是老人也得来。 “主公,我看这天色似乎要下雨,不如启程多走几里路,等到驿站再歇息如何?”不久,冯长史在车驾外禀报。 “曲家人安排妥当了?”北月彦在马车里问。 “大致妥当,季五安排医师给那位老夫人诊了一下脉,也说需要一个地方歇息两天。” 两天?这脚程越来越慢了。北月彦蹙眉,应允了。 一行人拔营启程,紧赶慢赶的,终于在暴风雨来临之际赶到驿站。驿站是供官方人员来往的食宿之地,寻常百姓不得入内留宿。 由于侯爷父女行事低调,一路太平无事。 如今,那几位蹭车的庶民要在附近另寻客栈歇脚,生怕这位侯爷的车驾弃自己等人而去,在离开之前战战兢兢地向侯府的随从打听启程日子。 此举自然是大大不妥,侯府的车驾被曲家人一语道破,无法保证接下来的路程平安无事。 “无可奉告,各位还是另寻队伍一同上路吧。”侯府的随从一早接到命令,如实道。 近些年,边境不宁,境内各地又匪患频发,老百姓出一趟远门难免心中忐忑,谨慎不安。 几人不敢质疑,黯然离去。 这一幕,恰巧让前来问安的曲家人看见。稍微年长的女眷晓得利害,不作声,倒是一位梳着可爱双丫髻的女童稚声质问侯府的随从: “世道艰险,为何不许他们一道走?” “兰儿,不许无礼!”一名妇人脸色微变轻斥,随后一脸歉意地向随从赔礼,“大人勿怪,她乃曲将军之女,从小养在老家不识礼数。劳烦大人禀报一二,妇人乃曲将军的堂家嫂嫂,携同一众家眷前来向侯爷郡主问安。” 女童见她毕恭毕敬低声下气的样子,相当不满地别过脸,撅起了嘴巴。 第41回 曲将军之女,曲汀兰,无字,年方10岁。据她婶婶描述,此女天生神力,打遍老家的同龄男儿无敌手,曲将军闻之甚是欢喜。 元昭:“……”真的? 粗略打量一番,此女拥有一张天真可爱的面孔,一副膀阔腰圆的健硕身材。 拜见定远侯时,她不卑不亢(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步步地上前,踩地有声。可惜元昭伤势未愈,无法动弹,否则真想去看看对方踩过的地板可还安好? “曲家长女汀兰,拜见侯爷,拜见郡主。”怀着不满的心情,曲汀兰有礼有节地行着大礼。 长女?元昭微怔,居然养在乡下老家? “起来吧。”北月彦神色慈和,温言道,“出门在外,诸多不便,你既为长女,需安生侍奉家中长辈身侧,不可调皮任性,让长辈操心。” “民女晓得,”曲汀兰站起来后,直爽道,“这南方就是乱,到处天灾人祸,我想去玩都没地方玩。” 主要是不敢,生怕出门遇到那个山洪,人被卷进去眨眼就没了。 好阔怕~! 顿了顿,这孩子憋不住要问:“侯爷,为何不许那几位平民继续跟随?” “兰儿!”那位嫂嫂戚氏脸色微变,狠瞪她一眼。 无奈,曲姑娘人强胆壮,故作看不见,倔强地站在堂中等待回复。 “果真是虎父无犬女,”北月彦微笑夸赞,“胆大心细,性情耿直,更有一颗赤子之心,不愧是曲家的人。” 呵呵,戚氏等人分不清他这番话是赞是贬,只好讪然一笑。 “本侯树敌众多,之前低调,让他们跟着本来无碍。可惜被你的家人道破身份,万一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前来刺杀,让他们跟着反而不妙。”北月彦解释道, “不仅他们有危险,你们曲家也一样,是否要一起走还须慎重考虑。” “无妨无妨,我们就远远跟着,家里尚有几名护卫,应该出不了问题。”不等戚氏开口,另外一名婶婶已经忙不迭地说出自己人的打算。 听得戚氏、曲大姑娘尴尬万分,这不等于告诉人家,曲家人胆小怕事吗? 既想得到人家的庇护,在危急时刻有人拉自己一把,又不想卷入人家的是非里,何其无耻? “如此甚好,”北月彦并不在意人家怎么盘算,示意曲大姑娘入座,开始询问对方的长辈,“听说你们家有长辈受伤?” “哦,小事,小事……”戚氏生怕侄女和婶婶们再出言无状,赶紧道,“接二连三的遇险,婆母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病倒了……” 在逃难时,脚崴了,腰也扭伤了,正躺在驿站的客房里哎哟哎哟地哼唧着,实在无法过来,只好让几位年长些的婶嫂们陪同曲家长女一同来问安和赔罪。 “真是抱歉了,曲二一时情急考虑不周,置侯爷和郡主于危险之中。”戚氏趁把话说开了,补锅道,“家里的几名护卫武力尚可,若有需要,侯爷尽管吩咐安排……” 意外得到回复,曲汀兰紧皱的小眉头舒展开来,对这位侯爷的反感淡了几人。趁大人在谈话,她看了一直很安静地端坐其父身边的小孩一眼,目露同情。 听着仿佛高高在上的郡主,原来这么的瘦小,这么的弱鸡,正虚软无力地靠在椅子里,好像她一巴掌就能将之拍死。 这就是京城贵女的样子吗?太弱了,不够她一脚踹的。 元昭:“……” 不知为何,心情骤然恶劣得莫名其妙,眼前这小屁孩貌似在蔑视她…… 曲家的几位婶嫂是已婚妇人,不太计较男女之防。然而,定远侯是不苟言笑的武将,通身不怒而威的气势令妇人们很有压迫感,倾谈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等人走了,北月彦瞥一眼垮着小脸的女儿: “昭儿,对曲家长女的观感如何?” “不如何,喜怒形于色,可见性格单纯,配上这孔武有力的身形,到了京城怕要吃苦头。”元昭赌气道。 “哦?为何?”北月彦颇感兴趣问。 “单纯招喜,胖招嬉,记得在家时,五姊姊告诉孩儿,女子不能贪吃,吃多了会胖,招人笑话。除非曲姑娘是皇亲,否则定会被贵女们嘲笑排挤。”这是真话。 “那你可愿与之结交?”北月彦点一下头,又问。 “单纯之人头脑简单,到了京城指不定被人一怂恿从此视我为敌,结交何益?”元昭摊手,一脸的无奈,“浪费感情,不如徐徐图之,看能否派上用场。” 哈哈,北月彦被她丰富的小表情逗乐了,道: “人心易变,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不可偏激待之。话说这曲家长女,她的母亲本是曲广平的原配,在生她时难产,不幸离世……” 原来,曲汀兰出生的时候过于壮实,曲夫人体弱,血崩身亡。 若她生的是儿子还好些,偏偏是个体积庞大的女儿,被公婆厌憎,送回外家放养。 前年,曲汀兰的外翁外婆相继去世,她被接回安北的父族老家。眼看到了议亲的年纪,曲氏的族老给京城的曲将军去信,让她到京里择婿,别耽误孩子。 “曲夫人亡故不久,曲将军娶回继室,并纳有三房妾室,育有三女二子。若非宫中贵人提起,曲家长女的头衔未必落到眼前这位的头上。” “宫中贵人?哪个?”元昭再一次好奇心起。 “玉香殿的杨美人。”北月彦直言道,“八皇子之母,与曲家的先夫人乃手帕之交。” 元昭:“……” 瞪着父亲,默默眨了眨眼睛,这一番操作似曾相识。似乎,好像,刚才曲家人并未提过什么杨美人。 “阿爹,你如何得知杨美人与曲家的关系?”她忍不住问。 “昭儿,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准确可靠的信息永远是你手中最重要的筹码。知己知彼,方能运筹帷幄,制胜于无形。”北月彦语重心长地告诫女儿。 “那要怎样才能掌握准确的信息?如何分辨那些信息可不可靠?” “多看,多听,留意各方细节,结合形势辨别真伪。等回到京城,不要成天惦着出去惹是生非。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爹娘有爹娘的事,你要自觉,懂吗?” “孩儿懂了。”元昭鼓了鼓腮,不甚情愿地点点头。 谁说她出去就一定惹是生非?她哪次出门不是纯玩?明明是别人找她麻烦,她总不能站着挨打。 无奈,阿爹听不到她的心里话,只对她的乖巧深感欣慰,摸摸她的发顶。唉,看到孩子过于懂事,父母心疼;看到孩子过分调皮,父母头疼。 果然,夫妻是缘,无缘不聚;儿女是债,无债不来啊。 第42回 驿站里,大家正在拾掇行装,外边的天色乌沉沉的,一阵狂风之后便下起瓢泼大雨来。 两家人被困在驿站两天,除了曲家的仆人不时冒雨出外为曲母请大夫和买药之外,倒也相安无事。 “季叔不是让医师去给她们看病了吗?”清晨,元昭在武溪给自己梳头时得知此事,不解道,“怎的还要请外边的大夫?我们医师的医术不行?” 那确实挺严重的,难怪病急乱投医。但或许,民间的大夫能对症治疗。 “这个不好说,”难得她有心情闲聊,武溪笑道,“薛医师专治兵士的内外损伤,对妇人身上的小毛病了解不多,不以为怪。别说她们,我们这些女卫病了,以前也是到民间寻找女医救治。” 幸亏洛雁从小好学上进,每次有女卫受伤、生病,去寻药问医时皆要跟着去。 久而久之,她总算略有所成,勉强独当一面。 “表面说辞罢了。”洛雁捧来衣物,道,“我到厨房给郡主煎药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对方的婢女议论,尽量不要和咱们侯府扯上关系,以免将来惹祸上身。” 并非故意给郡主添堵,侯爷吩咐了,日后发现任何事尽可告知她,让她自己分析解读。 噗哧,元昭忍不住笑了。 “您还笑?”正欲生气的武溪郁闷道,“是她们有求于我们,竟有脸嫌弃?” “她们来求助是迫不得已,不代表乐意和我们亲近。”元昭看得很开,“前者乃一时恩义,将来曲将军回报一二即可;后者疑似交好,将来出事必受牵连。 最好的方法便是眼下这样,虽然一道走,生活上仍旧各顾各的。” 这叫拎得清,曲家队伍里有聪明人呢。 “郡主,您不生气吗?”武溪不解。 “这是她们的生存之道,换我亦如此,何必生气?”透过铜镜,元昭看见自己的一头乌发被分开两边,故问,“你要梳双髻?” “郡主昨晚不是夸曲大姑娘的发髻可爱吗?属下也会梳。”武溪骄傲道。 “不必,束发即可。”元昭不乐意。 “郡主,您是女孩,一直束发,外人总以为您是小公子。”武溪停止动作,看着镜子里的小主子劝道,“回到京城,您还是要梳双髻的,不然会被人笑话。” 笑话侯府没有体统,府中的小主子男女不分。虽然贵族的女孩亦可称女公子,但少了一个女字,在旁人眼里与男孩无异。 “本郡主是怕被人笑话的人吗?”元昭不以为意,“就束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难得她长相平凡,长期习武,身形和十一二岁的少年区别不大。束起发来,让人雌雄莫辨,打起架来忒过瘾。 她的人生凭爱好支撑,什么年龄干什么事之类的言论,暂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见她主意已定,武溪无奈,只好继续给她束发。 她尚年幼,不必化妆,三两下梳好头,接下来换衣物。当看到洛雁捧来的藕色深衣,元昭不禁小嘴浅抿,凝视衣裳片刻,蓦然开口: “记得有一套荼白的,我要穿那套。” 荼白,顾名思义,如荼蘼花之纯白,质朴淡雅。有别于以往的嫣红、丁香以及苍青等深色衣裳。 洛雁没有多问,直接翻出那套荼白的给她换上,一抹翠色云纹佩环系腰间。 “以后尽量给我添置白衣。”元昭嘱咐道。 无论霜白、月白、莹白或象牙白,都行。白衣,在当代并非特指丧服,还有无功名在身的士子。乌先生便是一直白衣,或着花白,看着朴素大方。 “郡主为何突然改了喜好?”武溪颇为好奇。 “先前那套和曲家姑娘的撞色,”元昭低头打量自己的衣裳,随口编道,“她铁定没有白衣。” 哧,原来是孩子气,洛雁、武溪深感好笑,不再多言。梳好妆,着好衣裳,元昭在两人的陪侍之下用了些小食,而后开始诵读诗书。 碍于父命,且与外人同住驿站,她安分守己地当好一名小伤患,只读书,不习武。 “昔我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还?岁聿云莫……” 正读着,蓦然听见室外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笃笃声响,且越来越近。元昭顿了顿,洛雁和武溪立刻对望一眼,接着听到门外侍卫拦人的喝斥声: “这女子止步!” “我是曲家大姑娘!你们郡主认识的!”曲汀兰有些生气道,“我那日来请安也见过你们!少装糊涂!” “休得无礼!没有郡主传召,任何人不许打扰!”侍卫冷面无情道。 “哎,你们……”狗眼看人低! 枉费她一片心意,特意提着家仆冒雨去市集买的新鲜点心跑来与他们郡主分享,结果吃了闭门羹。曲汀兰气红了脸,正欲带婢女走人,身后的房门开了。 她霍然转身,怒容满面地瞪着出来的人。 “原来是曲大姑娘,”武溪笑吟吟地向她作了一揖,歉意道,“侍卫职责所在,望姑娘海涵。眼下正好是郡主早课的时辰,不便见客……” 瞅见曲大姑娘身后的婢女提着食盒,笑意更盛了。 “多谢姑娘的一番美意,等郡主上完早课,武溪定会代为转达,可好?” 不好也得好,否则她能咋滴?曲汀兰气坏了。 对方的地位比她高,她空有一身蛮力总不能硬闯。伯娘戚氏耳提面命,警告她不许对郡主无礼,所以她才巴巴地提着点心过来与之共享,哪知受此羞辱。 “是我无状,不懂规矩。”凭一点理智压下怒火,曲汀兰怨气满满地随意屈一下膝,示意婢女,“这是小小心意,既然郡主不方便,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言毕,让婢女把食盒交给武溪,然后气呼呼地转身,咚咚咚地下了楼。 很明显,这次的脚步声比上楼时重多了,楼板仿佛有些微尘土簌簌落下。正在楼下吃食的客人甚至以为是地动,吓得纷纷离席,等一有风吹草动立马逃离。 直到曲大姑娘下了楼,回到自己居住的后院客房,整栋楼才恢复平静。 大家也才安心地回到座席,心有余悸地继续享用小食。 元昭:“……” 真是人在屋中坐,金刚天上来。正值忙碌时,又添一劲敌,歹命哦。 “营营青蝇,止于樊;营营青蝇,止于棘;营营青蝇,止于榛!岂弟君子,足慰我心……”元昭继续闭目念。 “哎?等等,”洛雁的学识不浅,立马听出不妥之处,“我记得营营青蝇,止于樊,接下来便是岂弟君子……郡主,您是不是背错了?” “没错,这是我的心声。”元昭面无表情道,“青蝇不自知,处处扰我心。” 幸亏她乐观,不当一回事。 以为金刚了不起么?来日照样是她的手下败将,哼! 第43回 曲大姑娘的食盒里盛满各类点心,武溪把食盒拎进来让洛雁检查。 “刚吃过,再吃会积食让我坐卧难安,你们和大家分了吧。”元昭姿势不变,眼皮都不抬一下。 她不喜欢曲大姑娘,自然不吃对方带来的东西。 接纳是因为礼仪,要还的。 洛雁和武溪打开食盒一瞧,哟,全是酥饼类。郡主爱吃软糯的,这不合胃口,便不多劝。里里外外检验一遍,包括食盒,验完无毒,拎出去分给同伴们。 曲家的家仆是按照曲大姑娘的喜好采买的糕点,咸甜俱全,易携带,易裹腹,用巾子或布条包好带在身上,赶路时可以当干粮。 来而不往非礼也,日头偏西时,定远侯这边也给曲家送了点心。 自家小厨房做的,小郡主有喝下午茶的习惯。 “下午茶?”曲汀兰听得眉头一皱,“下午茶是甚?” “日央时段吃的茶点,郡主给改了名头叫下午茶。”武溪耐心解疑,一一介绍着摆在案面上的茶点,“这份是乳茶,味道香浓,可以驱寒暖肚,但不知合不合大家的胃口。 这些都是郡主爱吃的,特意让属下送来向大姑娘表示歉意。她今早在忙,有所怠慢,失礼了。” “哎,可千万别这么说,是我们教导无方。”戚氏瞪了曲汀兰一眼,向武溪陪笑道,“这孩子一贯风风火火的,野惯了,没学过规矩,郡主不怪罪就好。” 礼节尽到了,武溪不再久留,辞别众人回到自己那边的楼上。 戚氏客套地把人送到门口,探头往外瞄了一眼,确认对方真的走远了,这才回头瞪众人一眼: “我不过一错眼,你们竟任由兰儿横冲直撞,成何体统?” 这下好了,丢脸丢到侯府跟前。 瞪曲汀兰不好使,她听不进长辈的话,向来是我行我素。不必细问,光看她这副不悦的表情,便知道今早在郡主那儿吃了闭门羹。 既然对方不提,做长辈的索性当不知道。 真的是,她要送点心给郡主,好歹知会长辈一下,按规矩来。可她偏不,随心所欲,拎起就走,闹得旁人一脸莫名其妙。 “与我等何干?”妯娌们不依了,力辩,“那时正陪婆母说话……” “小孩子坐不住,到处跑,我们哪看得住?” “就是……” 听着这些推诿的话,戚氏忍耐闭眼,想抚额。 哎,这兰儿从小养在外家,二老无心教养,将她纵成这副野孩子的性情,到处闯祸丢人。这不,族老接到京里传来的消息,恨不得用八抬大轿送她上路。 万万没想到,屡教不改的她在上京的途中又得罪定远侯家的小郡主……造孽啊!幸亏对方身份尴尬,比不得真正的显贵,不敢将事情闹大。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哪有横冲直撞?”曲汀兰一听,更恼了,“我规规矩矩地拎点心给她,她和她的人狗眼看人低,既不让我进,她连面都没露一下,直接让下人出来打发我! 她才是无礼那个,不是我!” 说罢,她十分窝火地跑回自己的客房,冲着卧榻委屈一扑,啪,卧榻垮了—— 听到动静,戚氏和一众妯娌纷纷别开脸,露出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 且说元昭,用过下午茶,不能练武又没地方遛达,实在太无聊了!让洛雁推她去父亲那儿,正好撞见大家在讨论明儿出发的路线,索性留下来旁听。 “昭儿?何时改了喜好,爱穿白衣?”瞥见女儿一身灰白,侯爷疑惑地瞅一眼洛雁。 小孩子理应穿得鲜艳些,显得精神。不然,瞅着病恹恹的,总以为她伤得很重。 “郡主怕和曲大姑娘撞色。”洛雁禀道。 嗯嗯,元昭点点头,补充道: “孩儿想着,这一路必有凶险,血染白衣如花儿一般娇艳,瞅着喜欢。” 嗯?!! 在座众人一愣,齐唰唰地看过来,这孩子方才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目下染我的血,将来染别人的血。”元昭低头瞅瞅自己的衣裳,抬头冲大家咧嘴一笑,“一定好看。”嘻嘻。 “……”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她爹,北月彦: “……” 唔,这孩子上次受的刺激不浅啊!看把大家吓的,养不教,父之过,是他的错。 “阿爹,明天怎么走?”元昭看着案面用水渍画的条条杠杠,蹙眉,看不懂。 “明天一早你随商队走。”谈回正经事,北月彦慎重道,“先瞒着曲家人。” “哦。” 元昭抿嘴,满脸不悦。可这是正经事,不能任性。以为孩子对茅屋一战心怀恐惧,北月彦宽慰她说: “无需慌张,有季五和冯长史跟着,定能无恙。” “我不慌。”元昭仰脸,轻扯身上的衣裳调皮一笑。 “……”北月彦冷眼瞅她,“到时换身衣裳。” 啊?元昭顿时沮丧,鼓腮垂眸,掩掉眼里的兴奋亮光。 …… 困在驿站的第三天,雨过天晴,却寒意刺骨,正式入冬了。曲家人准备得不周全,再停留一日添置衣物和褥子、暖炉。 翌日的破晓时分,天色依旧一片漆黑,一行人已然启程。 走出不远,侯府车队没遇到商队,倒是和一支镖队齐列而行。另外,曲家的车队在后边跟着,他们的随从里还多了几个人,正是之前蹭侯府车队的庶民。 季五派人去打听,方知始末。 原来,那些人心存侥幸,轮流蹲守在驿站附近的茶档。等侯府的车队一出来,立马知会大家远远跟着。 跟着贵人走,始终比一群庶民上路来得安全。 后来,曲家的家仆出外采买时,在街市上遇到其中两人在寻找商队搭伴。对方也认得曲家的家仆,上前搭讪,一来二去便熟了。 曲家人心善,索性让他们远远跟在自己的身后。 如此,便有了此番情景。 曲家人的心中算盘,与侯府无关,如期赶路。赶了一段路,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侯府的车队拐入左边的小林道,镖局无半点迟疑,依旧沿着大道走。 而曲家等人,不紧不慢地跟在镖局车队的后边。 在昨晚,季五和曲二已商量妥当,为安全起见,与侯爷分道扬镳。 戚氏是曲家的主心骨,她心里明白,侯爷这是引敌去了。她掀开车帘的一条细缝往后边看,果然,一支商队远远跟着。 那位小郡主,怕是就在里边吧? 放下帘子,戚氏神色不安,暗暗祈祷,千万别牵累自己一家才好。 第44回 白天赶路,平安顺遂,等到晚上子时,提心吊胆一整天的戚氏困得实在撑不住了,刚想阖眼小憩片刻,忽而隐约听见前边的远处传来短兵相接的厮杀声。 不仅她听见,一直在外边巡护的曲二已来到车前禀报: “戚女子,镖局那边打起来了,侯爷叮嘱过,倘有动静立马绕道。咱们现在立刻调头,或许能追上侯爷。” 漫漫长路,每到一段路口皆有岔道。只要方向走对,总能殊途同归。 “侯爷那边不是更危险吗?”戚氏冷静道。 “侯爷说,镖局遇袭,证明他那边是安全的。”曲二把定远侯的话记得牢牢的。 其实,不一定要追上他,定远侯是个厚道人,离开之前,留下一半亲兵乔装打扮护送曲家家眷。 为确保安全,仅曲二知道,连戚氏等人都被蒙在鼓里。 “好,你们安排吧。”戚氏顿了顿,迟疑地掀帘瞅瞅后方的远处,“要不要通知后边的商队?” “回头的时候我提醒他们。” 曲二不再多话,直接朝前边一挥手,示意队伍调头赶路。戚氏放下帘子,看着依旧熟睡的婆母和妯娌,不禁心生羡慕。 同为曲家妇,有人无忧有人愁,而她正是事事犯愁、吃力不讨好的那个。 甭看妯娌们此时一脸懵然,一副脓包样儿。等到了京城,争宠争权的精神劲就来了。那时候,保准一个赛一个的手段精明,令人疲于应对。 幸好,曲大姑娘人是憨了点,至少心眼清明,知道谁是奸的,谁是真心为她好。 想到这里,戚氏掀帘问外边的家仆,“前边的动静没吓着大姑娘吧?” “没有,大姑娘睡着了。”家仆回道。 哦,那没事了,戚氏安心地放下帘子。曲大姑娘是个一旦睡着,天崩地裂又何妨的人。她身强体壮独霸一辆马车,且睡相极差,没有婢女敢在旁边打瞌睡。 生怕被她一个翻身拍死当场,这种死法挺冤的。 心大是福,就不必打扰了。 …… 浓浓的夜色中,前方的厮杀声仍在继续,曲家的车队调头后,与那商队往后走了一刻钟,从另一条岔道飞奔而去。 等到天色微亮,估摸着远离危机了,戚氏和曲二等护卫终于松了一口气。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马疲人倦,暂停路边进食,好让大家下车活动活动筋骨。戚氏也是熬不住了,向婆母告罪一声,略略吃些点心便躺回车里小憩片刻。 不知睡了多久,她在迷迷糊糊间,隐约听到外边的欢声笑语消失了。随后车帘子被人猛然一扯,刺眼的日光照进来,耳边听见令人胆战心惊的一声暴喝: “起来!全给老子出去!” ?!!怎么回事?! 睡意被突然中断,戚氏一脸惶恐,精神恍惚着不知咋回事。愣愣地下了马车,迅即被眼前杀气腾腾的情形吓了一跳,脸色刹白。 她不过小睡片刻,外边的天就变了。 只见道路两旁的树上布满身穿黑衣的蒙面弓箭手,暗处不知还埋伏着多少,全部瞄准曲家车队和商队。 再瞧瞧曲二等护卫,他们面如死灰,死死盯着挟持曲大姑娘的五名……庶民?!那不是怕路上危险,恳求曲家人施予援手,允许他们一路跟随的几人吗? 明明是几个庶民,怎么眨眼间变成匪徒了?!还有大姑娘,明明平时最能打,为甚此刻如此脓包任人宰割?! “发发……发生什么事?”戚氏哆嗦着来到婆母等人身边,低声问。 无奈,大家都被吓傻了,纷纷摇头,不敢开口。倒是曲大姑娘的贴身婢女带着一丝哭音: “姑娘喝了他们的水,中毒了……” 婢女见识少,见她家姑娘四肢无力,瘫软在地,便以为是中毒所致。 原来,趁戚氏上车补眠时,少了管束的曲大姑娘顿感身心轻松,美滋滋地下车散步。不顾婢女的阻拦,非要去关心关心那几位蹭车的平民可有吃的喝的。 那几位平民感激涕零,一名老妪怯怯地递给她一碗水,以表谢意,望她别嫌弃。 对方的卑微,使内柔外刚的曲大姑娘十分同情,甚至有点感同身受。忆起自己初回曲氏老家时的身心不安,茫然不知所措的场景。 于是,她把曲二和伯娘戚氏的嘱咐抛之脑后,接过碗一仰而尽。 等曲二发现时,一切太晚了,浑身酥软的曲大姑娘已经成为人家的质子…… “……” 呼,吸,再呼,再吸……戚氏暗暗来几下深呼吸,按下内心的愤怒问,“看见侯府的亲兵了吗?” “没有。”婢女含泪环顾四周一圈,“婢子不知哪些是自己人……” 戚氏悄眼扫了一圈,说实话,她也分不清。不过,眼下顾不着埋怨侯府言而无信,为免引起凶徒的注意,她不敢再问,瑟缩着站到婆母等人的身边。 全部人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凶徒翻箱倒柜,车里车底地搜了个遍。 最终一无所获,众人害怕极了,担心他们会一怒之下把人全杀了。出乎意料的是,为首的凶徒利落一挥手,那些虎视眈眈的弓箭手唰地收箭,转眼撤走了。 等在场的蒙面人走光了,那几名挟持人质的凶徒才一声冷笑,低头对曲大姑娘说: “曲姑娘,我等奉命追杀前朝余孽北月元昭,无意为难曲家。是你们倒霉,成了定远侯混淆视听的一枚棋子。今日多有得罪,他日有机会定必偿还。” 言毕,手一松,几人迅速窜入路边的密林深处,眨眼间没了踪影。 与此同时,从商队里窜出几道人影追了进去。 “姑娘,你没事吧?”见姑娘脱险,婢女喜极而泣地扑上前去。 “兰儿,兰儿,我的心肝儿,你可不能有事啊……”曲母哆嗦着腿,在儿媳们的搀扶下哭道。 平时嫌弃归嫌弃,今日倘若曲汀兰出事,她们这一房有何颜面去见她爹曲广平?她们还指望他在圣上面前提携族兄弟呢。 一阵忙乱间,商队里出来一位大夫替曲汀兰把了脉。断定她并非中毒,而是中了一种酥筋散,歇息半个时辰即能恢复。 就这样,半个时辰后,满脸通红的曲大姑娘弹跳起身,朝天一声怒吼虎哮: “北月元昭!我曲汀兰此生与你势不两立——!!” “不是,姑娘误会了,”曲二见状,头大如斗地准备解释,“侯爷确实有派兵保护我们……” 整个商队都是,平安无事时,两支队伍离得稍远,可谁也没想到自家姑娘成了质子。曲二曾在私底下跟侯爷提过,谁都可以死,唯独曲大姑娘必须无恙。 对方投鼠忌器迟迟不敢动手,偏偏这一点不便明言,只能另寻机会告知姑娘。 “滚!”不明就里的曲汀兰眼里直冒火,脑子里全是自己被挟持的狼狈样,羞恼交加,“我不听!” 倘若不是受到北月元昭的连累,她今日怎会当众出丑?这个账,她迟早与之清算。噔噔噔地抬脚欲踩车凳上马车,咔嚓,车凳碎成了数块板板。 戚氏等人:“……” 第45回 寒风凛冽的冬日,万物冬藏,一向生机灵动的山林开始沉寂冷清。唯有蜿蜒在山林间的乡道热闹些,有行人,有骡车,牛板车,偶有一辆马车奔腾而过。 大冷的天,能坐板车省点脚力足以让行人一脸羡慕。看见一辆辆遮拦严实的马车,行人脸上的羡慕溢于言表,眼巴巴地目送马车驶远。 “啊哧!”被人咒骂的正主儿坐在牛板车上,眼巴巴看着马车走远时,猛然打个喷嚏,不禁揉揉酸涩的鼻子,“谁骂我?” “嗯?”正在推车的少年闻言抬头,左右瞅瞅,一脸茫然,“没有啊,听不到。” “……”额,咋解释呢?这是梦里那个国度的说法,“听先生讲过,打一个喷嚏是想念,两个是有人骂你,三个是病了……我打了两个,肯定有人骂我。” 虽未指名道姓,但人人心知她指的是乌先生。 没错,她便是曲大姑娘咒骂的北月元昭,比大队伍早一天离开驿站。在曲家人添置取暖物品时,她和季叔、冯长史躲进菜筐里,随给驿站送菜的菜农离开了。 离开驿站,三人和侍卫们会合,经乔装打扮混进一群流民里,往京城方向赶路。 一路上,真正的流民受不住饥饿与颠簸,在下一个郡县停滞不去。他们沿街讨食,巴望着官府肯出手安置,或者开仓放粮救济难民。 如此一来,这支流民的队伍全是侯府的人。 “哦?竟有此事?”坐在另一辆板车上的瘦弱儒生讶然,“某可从未听老乌讲过。” “你们讲的正经事,先生跟我讲的全是话本里的各地习俗,怎会一样?”元昭刁钻反驳。 此时的她一脸腊黄,出发前洛雁涂抹的,身上的伤势让她一脸虚弱。她的身形本就瘦小,这一脸疲态配以褴褛的衣衫,与那些逃难的稚童一般无二。 洛雁不在这支队伍里,她和武溪在另一处等候。 眼前推车的两人是一对兄弟,分别叫石竹、石墨,是她的厨子陶老馆的义子。 在外人面前,石家哥俩是她的便宜兄长。 在前边赶车的是陶老馆,季叔和其他侍卫改头换面跟在后头,而坐在另一辆板车上的是冯长史。元昭那辆板车上摆放着许多包袱和箱笼,只能乘坐一人。 那是给外人制造的一种假象。 主子就是主子,即便逃难在外,与她平起平坐是为大不敬。而冯长史那辆装载的行囊不多,谁累了尽可上去躺一会儿。 另外,之前有外人随行,大家装成互不相识的两拨人。不然很难解释一行人里居然有两架牛板车,太奢侈了。 之前说好的随商队离开,是她阿爹放的烟幕,为了揪出潜伏在身边的细作。元昭并不在意怎么离开,对她而言,每一种方式皆有乐趣,苦中作乐嘛。 至于路上遇到的流民,易子而食之类的惨状并不多见,一路上也没看到有人家苛待孩童,她因此感触不大。 “小石子,对于那些流民,你有何看法?”已无外人在侧,冯长史唤着小主子的化名,开始畅所欲言,“你认为官府如何安置才算妥当?” 哎,老生常谈了,乌先生经常拿这些题材考她。 某孩摇头晃脑,侃侃而谈: “开仓放粮,减轻租赋,刚柔并济加以安抚控制。要么入籍新地,参与修城设池,或勤耕农事,或沦为奴婢、收为兵士……看形势治理,哪种好使用哪种。” “唔,都是先人经验,纸上谈兵。”冯长史摇摇头,适时一脸的失望。 “眼前这条路也是先人所开,有路不走,难不成我要耗费余生的光阴去另辟一条大道通京城?”小石子·元昭反驳,“这岂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 噗哧,周围的人纷纷别开脸偷笑。 “哎,”冯长史不赞同地纠正她,“此等粗鄙之言,以后要少说。” 被驳面子事小,主子的形象也是亲随的形象,不可妄言。主子尚年幼,幼时不教,待其长大习性已成,已无能为力。 “先生教训的是,学生必定谨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元昭笑嘻嘻道,“听先生的意思并不满意学生的观点,敬请赐教。” “并无不满,讹一讹你罢了。”冯长史打趣道,对她有理有据的反驳颇为满意。 不像三公子,被他一讹便诚惶诚恐,茫然不知所措,谦卑有余信心不足。若非在战事方面有几分英勇果断,不仅侯爷失望,他们这些亲随也会陷入绝望。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可惜郡主还小,不知大家伙能否撑到她长大…… “冯叔,大家都跟着我,我阿爹那边真的没问题?”玩笑归玩笑,元昭始终忧心忡忡。 “有老焦他们跟随,自当无恙。”副将参军等人身形魁梧太抢眼,都跟着侯爷,冯长史安抚关心道,“小石子,冷吗?” “不冷。”元昭摇摇头。 真心的,身上裹着一层层厚重的被褥。外表破烂旧,里边暖呼呼,唯独脸蛋凉嗖嗖的。 “再忍忍,马车在下一个岔道口候着。” “啊哧!”元昭再次打个喷嚏,带着浓厚的鼻音,自嘲一笑,“糟了,第三个,我可能病了。” 哎,她的身体何时变得如此脆弱?八成是少锻炼的缘故。她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啊?这路坑坑洼洼的,坎坷不平,震得她脑袋晕乎乎。 冯长史瞅她脸色不对,连忙唤来季五替她瞧了瞧。 诊断结果是,她旧伤未愈,又连夜赶路吹了风,着凉发热了。季五喂她服下一颗药丸先撑着,唤来一名女卫上车搂着她继续赶路。 终于,一行人在傍晚时分赶到会合地点。 在那里,有温暖舒适的马车,有热乎乎的汤食,有洛雁、武溪等熟悉面孔。喝了药,又得知阿爹平安的消息,元昭终于安心地躺下歇息。 迷糊间,她来到一条波澜壮阔奔腾不息的河边,坐在一块巨石上,水花四溅。手里挥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摘的青茅,晃着小jiojio,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调: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天地宽阔,渺小如她正在自娱自乐,身后蓦然传来一道苍老低沉的声音: “老臣桑伯,拜见郡主。” 第46回 嗯?桑伯?这名字她如雷贯耳。 元昭回头一瞧,约莫三丈远的石头上站着一名玄衣老人,一身粗衣麻布长及地面。由于行礼,他黑发披落身前,不见容貌,只看到一根赤黑抹额缠于额。 颇有些远古巫师的范儿。 “你是哪来的骗子?桑伯乃北苍国师,听说他法术了得,能通天地。可惜早就死了,哪像你这般狼狈?”她童言无忌道,“起来说话。” 人敬她一尺,她敬人一丈,尊老爱幼的良好品德她向来不缺。 “谢郡主。”老人毕恭毕敬地起身,依旧垂着脸,使人看不清他的真容,仅能从语气里辨别出几分真心的笑意,“郡主所言极是,故须入梦,我君臣方得一见。” “见来作甚?你要在梦里传授我通天法术么?”她平静无波道。 这老头估计深陷昔日的辉煌年代,什么君臣?北苍已亡,连她自己都是别人家的臣。 “郡主恕罪,我桑氏一族擅长窥天之能,通晓天地万物之灵罢了。不懂什么通天法术,那都是民间的讹传,您切勿轻信,羞杀我等。” “那你今日为何见我?”元昭不解了,“就为了让我见见你的模样?” “老臣不敢,老臣冒昧前来只想问一问,郡主,您可有特别喜爱之物?” “问来作甚?你能复活给我找来不成?”元昭百无聊赖地甩着青茅,对老人的来历兴致不高。 “为您寻找喜爱之物,乃老臣的职责所在。”老人一直保持拱手躬身的姿态,一动不动,“我王之后,生前清贵,死后尊荣无双,一应随葬物品皆出自老臣之手,不敢有慢……” 倘若王朝仍在,她一出生,国师便要亲自为她打造吉祥之物,与她的父母商量筹办。成长期间,凡是她喜爱的一应物件皆能把玩于手中,死后随葬王陵。 哪像现在,她都八岁了,依旧身无长物,着实寒酸。说实在话,八岁才开始积攒,为时有点晚了。 “人死如灯灭,要这些身外之物有何用?”元昭耿直道,“不如身化飞灰,归于自然,免得引贼入室,亵渎残躯,千年之后还要被子孙们挖出来示众。” 然而,她这番话无半点作用,那老者像被定格了一样,静默驻立等待她的正确回复。 啧,老固执,元昭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角。 不过,梦里的情节本就怪诞,正好她无聊,说说也无妨。 “我喜欢书,内容包罗万象,海纳百川;喜欢精美的玉器,地宫旷然风冷,应有一树冰清叮叮叮;有金砖铺地,银器装饰;另有各类精锐武器为我护陵……” 还有琴棋书画,传世的名家。喜爱之物,诉之不尽。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直到她口干舌燥: “暂时就这些。” 正要问一句“能找到吗?”时,那位老人噙笑作揖,已隐身而退。 嗯,本就是一场戏言,作不得真。 老人一走,元昭正要转身继续欣赏河流湍急的壮丽时,脚下猛地一滑……嚯,吓得她神魂出窍,浑身一哆嗦,醒了。 睁眼一看,四周黑乎乎的,只听到外边车轮滚动的声响。 “郡主,您醒了?可有哪儿不舒服?”旁边传来洛雁的声音。 “什么时辰了?”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软褥上的元昭问。 “寅时正,天快亮了。” “我阿爹呢?” “侯爷遣人来报一切平安,让郡主先行。” 自前日的一场刺杀后,曲家人受了惊,刺客似乎已放弃追寻小郡主的下落。各路人马平安无恙,侯爷那边也挖出藏匿多年的细作,是他身边的一名参军。 接二连三的刺杀失败,还折了一名细作。估计损失惨重,主使人不得不放弃。 “问出幕后之人是谁了吗?”马车里,元昭起身喝药时问。 “洪副将他们慢了一步,赶到时,人家已经咬牙自尽。” 牙内藏毒,相当于铁证如山,证明他就是细作。洪副将等人一气之下彻查亲兵们的牙口,看看可有漏网之鱼。 如此一来,行程自然就慢了。 尽管如此,曲家人的脚程居然比侯爷他们的还慢。原因在于曲大姑娘前日被挟持,受了惊吓,一路靠着大吃大喝来平复情绪。 元昭听罢,相当无语。 本来,她想把梦里老人的事告知阿爹。可如今阿爹不在身边,她便歇了这份心思。不出三日,这个梦彻底从她的脑海里消失。 这些天,元昭听话服药,睡觉,务必在回到京城前养好身子,免得惹阿娘伤心。 殊不知,她的这份乖巧让季五头疼万分。 按照侯爷的意思,让郡主的伤势好得慢些。最好是等到京城时,她依旧一脸苍白,虚软无力。 好让宫里的贵人们心理平衡些,毕竟八皇子病了足足一年。 万一小郡主刚回到京城,对方就挂了,这…… 克夫不重要,克死皇子罪大恶极,她不死也得脱层皮。 然而,不知怎的,郡主的伤势好得特别快,连他下的药都不好使了。离回到京城尚有十来天,看情形,那时的小郡主又能活蹦乱跳嚷着去打虎猎熊掌了。 “装病不行吗?”洛雁替师父分忧道,“郡主聪慧,一定能瞒过旁人。” “她才八岁,”过完年才九岁,能指望她的演技瞒得过帝皇和满朝文武?季五急得嘴唇起泡,“万一露出破绽,欺君之罪的后果我们承担不起。” 轻则砍头,重则族诛,岂能儿戏? “季兄多虑了,”冯长史见他着急上火,便劝慰道,“郡主是女子,他们顶多在亲事方面诸多刁难,断不会因为八皇子抱恙置她于死地……” 侯爷的本意是,倘若她比八皇子娇弱,圣上看在他的份上会多给她几分疼惜。 实在不行亦无妨,总不能为了这点疼惜,自己人亲手插小郡主几刀吧?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皇室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侯爷的几个儿子身上,至于小郡主,多防备后宫妇人的算计即可。 “希望如此吧。” 季五无奈地接受现实,望着前边的马车里,正在专注朗诵课业的小姑娘,长叹。 就这样,几经辗转,每隔一段路换乘一辆马车。十来天之后,众人终于回到京城的郊外。 为免敌人狗急跳脚趁机来一波刺杀,元昭换上平民服饰,扶着乔装成老妪的冯长史慢吞吞地往城门方向走。 远远地,她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城门外翘首以盼,不时焦急地踱来踱去。 嘻嘻,是三哥,这憨憨,她从他身边走过都不认得。 第47回 京城,原名夏京,北苍国主取的名,国师选的址。江山易主后,新帝将这一座千年王都改名凤京。 在凤京,朝代更替,平民的日常生活不变,倒是各街道添了一份朝气。 旧朝的王族历经千年,其子孙的行事极为刻板低调,除了街道上偶尔匆匆而过的马车,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几乎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除了暴君执政的那三年,京都的气氛有些紧张和沸腾外,别的区别不大。 与暮气沉沉的旧朝相比,如今的凤京,几乎每条街市都能发现新朝王族子孙的身影。 公子们呼朋唤友吃喝玩乐,论风花雅乐,跑马,蹴鞠,琼林玉宴等;各府的女公子不甘落后,四季宴饮,花时诗会,以各种名目向世人展露自己的才华。 张扬的权贵子弟意气风发,心怀大志的士子们热血沸腾,婀娜多才的淑女们吐绽芳华。 有眼色的商贾之家最懂得投其所好,各出奇招,使这批富有朝气的公子、淑女成为自己平步青云的踏板。 人气鼎盛,令一贯庄严肃穆的京师跟着年轻活跃起来。 “原来我住的地方是这般模样。”元昭感慨道,倚着马车的窗边观望街市。 一脸的惊诧,仿佛她从未来过。 街道宽敞,除却路边各式各样的小摊贩,仍比南州、燕塞宽了一倍有余。市肆店面,人来人往,摊贩的吆喝叫卖,客栈伙计的招揽,平民的生活劳碌繁忙。 这一幕幕充满人间烟火的真实景象犹如画卷,在她的眼前徐徐展开。明明近在咫尺,又似相隔千年,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跃上心头,甚是微妙。 “你三岁出宫,在府里住了不到一年,且足不出户,自然印象不深。”骑着高头大马的三哥笑吟吟道,“如今回来,多出几趟门,日后自会慢慢熟悉起来。” “嗯。”元昭点点头。 虽然阿爹不是这么想,他更想让她足不出户,在家专心女红,将来做一名才德兼备、低调内敛的淑女。 方才在城门外,她和冯长史即将进入城门了,三哥仍未认出她来。没招儿了,总不能任凭他在那儿等,只好鼓着腮帮子站到他跟前。 三哥盯着她看了老半天,才意识到是她。 是意识,她乔装打扮过,他眼拙,认不出来。连亲妹都认不出,更甭提冯长史了。直到长史取下头巾,露出光溜溜的下巴,三哥才把他认出来。 为了掩护嫡妹,冯长史不惜剃了胡子,牺牲巨大。 三公子感恩不尽,深行一礼,当即让人另雇一辆马车给他乘坐。其他乔装成平民的侍卫们纷纷亮出身份,一同进了城。 “你可记得回家的路?”北月礼故意考她。 “唔……”元昭趴在窗边探头探脑,兴致勃勃地前后张望一番,最终遗憾的摇摇头,“毫无印象。” 她在府里的日子太短,出门的次数太少,且年幼,老早就忘了。 看见嫡妹脸上的遗憾,北月礼顿时觉得这个玩笑过分了,安慰道:“无妨,多住一段时日你或许能想起来。” “嗯。”元昭无所谓地应着,脑海里掠过一道温慈的身影,不禁得问,“三哥,我阿娘好吗?” “好,好着呢。”北月礼见她没往心里去,心里略宽,“知道你和父亲要回来,母亲和我阿娘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我阿娘天天回侯府守着,盼着早日看到你俩。 我回家的时候,她高兴不到一天就命我日日到城门等候,生怕错过了。” 数年未见,千里归来,却无家人候在城外,那是何等的凄清悲凉。至于为何是他一个人在等,没办法,大家各司其职,不得空。 家里的姊妹们不便外出,在家陪母亲和阿娘等着便可。 而二哥,他是守藏史,每天要回典藏室忙活,六弟、七弟要回国子学上课。父亲和嫡妹又是归期难定,总不能叫他俩天天在外边等,少年应以学业为重。 七弟自从收到父亲的来信,最近不再往母亲的庄子跑,可见他的一番孝心是如此的真诚……小七自己说的。 总之,兄弟们不像老三北月礼,一回到京城便去面圣,卸甲回府当一名白衣公子,成天游手好闲。父亲也一样,面圣之后,爷俩就不再是什么将军、校尉。 无职一身轻,天天守城门的差事只能落到他的头上。 嘻嘻,元昭双手交叠于窗边,绽着笑颜听得有滋有味。 “还有二哥,每个休沐日都要出来陪我一起等。母亲心疼他平时要上朝,劝他休沐日不要出来,他还不听。啊对了,二嫂去年又给咱家添了一名小淑女……” 二哥和他一母所出,经圣上允可,记在嫡母的名下。嫡母视他如己出,事事为他考虑周全。被夺一子,阿娘本来很伤心难过,见及此,从此不再忧心。 “……她特别乖,一点儿都不像你!” “像我,二哥该哭了。”元昭很有自知之明道。 眼看人.流密集,她缩回车里,放下帘子。 “哈哈哈……” 即将回到阔别多年的家,在外自由自在惯了的兄妹俩难免喜形于色。尤其是北月礼豪爽的笑声,在经过本地赫赫有名的一栋酒肆时,楼上传来一把男声: “嘿,长嘉,何事如此高兴啊?” 北月礼抬头,看清楚问话之人是谁后,笑容不减道:“家父回来在即,当然高兴。” 不欲多言,朝楼上拱拱手,挥鞭赶车,扬长而去。 楼上传出一阵轻笑,纷纷调侃道: “侯爷回来自然惊喜,可这消息传出一个多月了,人还没有回到,有何开心的?” 换作是他,早就不耐烦,自己寻乐子了去。 哪像长嘉那个呆子,奉母之命,天天准时到城门点卯,惹人笑话。刻板,不懂变通,难怪他在军中混了这么多年,依旧是个巡防校尉,一回来还被撤了。 “听说安平郡主与侯爷一同回来,”同席的一名少年兴味盎然道,“女大十八变,素闻北月氏尽出美男淑女,不知她的长相如何,可有其姊妹的脱俗容貌。” “嗐,赵兄怕要失望了,听家父说,她长相一般,与其兄姊并不相像……” 定远侯是有军功的侯爵,战功赫赫,本该受人敬畏尊崇。可惜,他是旧朝的王族之后,再多的战功不过是为了保命,是圣上让他们一家活着的理由罢了。 有何值得尊崇的? 苟且偷生之辈,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再正常不过了。 第48回 从侯府到城门距离颇远,元昭直到外边人声渐稀,方撩起帘子往外瞅瞅。 “回到正阳巷了,可有印象?”三哥见她一脸好奇,笑得有些牵强,“在这一片,数咱们侯府最气派……” 本想多解释一下的,转念一想,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在北苍时,除了王宫,便数正阳巷尊贵气派。因为这里住着北帝最引以为傲的皇孙,安平王。能与之为邻的皆是高官贤臣,由帝王亲赐的宅邸。 取名巷,含谦逊之意,实为京师最宽敞的街道。 然而,改朝换代后,朝臣们本以为今上会让定远侯搬离那处宅居。尤其是宗亲们,一个个巴望着自家能够霸占那栋极其尊贵雄阔的宅子。 不成想,老武帝经太子一劝说,不仅没杀定远侯,反而恩准他们一家继续住在那里。 把王府这块牌匾换掉即可,不用搬。 此举为他们父子博得一片好名声,远在各国与近在咫尺的士子们对凤氏的宽仁大度赞不绝口,一些忠坚的贤老之臣莫不感激涕零,誓死效忠新朝的明君。 宗亲们恼极,集体搬离正阳巷以示抗议。并且,另辟一条更加宽敞的街道建宅子。 那些年,国库之所以空虚,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后来,当年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丰元帝出了一个主意,把正阳巷的宅院高价卖给商贾之家,各府便有银子建府,不用掏空国库了。 新朝初立,宗亲们也不敢闹得太过分,生怕重蹈旧朝暴君之覆辙。 经过十年的捣腾,正阳巷早已不是京师最宽敞的街道,更非权贵云集之地。以前,达官贵人以入住正阳巷为荣,如今沦为商贾附庸风雅、肆意炫耀的资本。 不仅如此,个别背靠皇室宗亲的商贾甚至打好主意,等定远侯全家哪天触怒圣颜,全族伏诛时,务必第一个出手抢占此庄严豪阔的宅子送给背后的靠山。 正可谓,江山风雨骤,荣辱一夕间。 以前少年,不知忧愁。随着兄弟们逐渐年长,许多不祥的念头盘旋在脑海里。作为侯府的三公子,北月礼表面开朗,实则内心沉重如山,却又无计可施。 若嫡兄还活着,该多好! 高头大马上,北月礼凝视天边的晚霞,满脸惆怅。他今年20了,一直随父亲在外征战,无暇顾及亲事。 回府之后,阿娘说已经和嫡母看好一户人家,婚期定在来年开春。 说实话,他不想娶亲。 自己一家已命如危卵,有今日无明日的,何苦害了人家姑娘?然而,百善孝为先,况且亲娘已经将这桩婚事告知陛下,陛下乐见其成。 一切已成定局,由不得他不娶。 可是……唉。 “三哥,”元昭见他一脸深沉,忍不住问,“天可是塌了?” 唔?北月礼愣了下,下意识地望望天,“呃,没有……”顿住,突然明白嫡妹的意思,不禁开怀畅笑。 天塌不可怕,可怕的是将塌未塌的不安心情。 当然,嫡妹尚且年幼,不必操这份心。 “三哥,我快有三嫂了吧?”离家越近,三哥越发闷闷不乐,元昭故意挑起话题让他分心,“趁现下人少,你悄悄告诉我可有外室?我保证不告诉三嫂。” “我哪有心思做那种事?”北月礼并不觉得嫡妹此言有些过分,只是疑惑拧眉,“奇怪,季叔好像也问过我。” 啊,哈哈,元昭讪然一笑: “是吗?我正是无意间听季叔提过,说要做记录什么的,可能等回府要写入族谱吧?” 不好意思啦!季叔,这锅暂时由你背着。 “荒唐!外室子不入族谱,此乃祖训。季叔处理内务几十年,怎会不知?”北月礼斜她一眼,“莫不是你又想到什么鬼主意,怕父亲知道责骂才嫁祸季叔?” 嘻嘻,元昭顽皮一笑,直言道: “事关哥哥们的终身幸福,做妹妹的难免要关心一下。就问问,不干涉,说嘛说嘛……” “你小小年纪,从哪儿知道的这些事?”有个多事的妹子,三哥很头疼。 又是嫡妹,不能打不能骂。且脑子转得比他快,忽悠不了,憋屈。 “我不止定过亲,还退过亲。是过来人,有什么不可说的?三哥如此表情,该不会只知带兵打仗,风花雪月一窍不通吧?你如此单纯,袍泽不取笑你吗?” “……” 爹啊娘啊,你们在哪儿?这妹子他应付不了啦…… 在城门口认出小郡主后,早有家仆骑马飞奔回府,告知主母和长公主等人。主子们纷纷遣近身婢女到门口张望,管事也命家仆奴婢们在府门前等候多时。 门可罗雀的侯府突然热闹起来,引起邻居们的注意,却无人敢上门一探究竟。 定远侯奉旨回京,臣民们早有所闻。 买得起正阳巷宅居的商人们自非寻常,除了财富,更有非凡的胆魄。面向侯府的住户派出家仆日夜留意,一有动静立刻汇报。 这不,得知小郡主先行回到,赶紧关门闭户,坚守不出。 人家是侯爷、郡主,无意经过的平民们皆要下跪叩头的,未经允许不能起来。众所周知,侯府满门不受皇室与朝臣待见,却也绝非他们平民所能无视的。 到时候,他们是跪,还是不跪? 跪吧,得罪皇室;不跪吧,得罪侯府,一声令下就能要了自己的小命。都惹不起,只好躲回家中佯装一无所知。 虽然不能出门,但趴着门缝亦可偷看几眼的。 瞧瞧,不消片刻工夫,侯府三公子骑着马,护送一辆马车回到正门前停下时,排列整齐的家仆奴婢和侍卫们齐唰唰地跪下一片,态度恭敬有加,齐声道: “奴婢们(属下们)恭迎郡主回府——” 北月礼下了马,亲自到撩起马车的帘子。 元昭听着外边传来久违的动静,心情微漾;等弯身出来,一抬头,看见阔大的门楣,高挂的侯府牌匾和黑漆椽柱,瞬间心潮澎湃,难以平复地咳了几声。 她的伤已经好了七八成,激动的情绪牵动内伤,引起咳嗽。 冯长史在后边见了,本想上前安抚几句劝她冷静,可她还是个孩子,离家多年,即将要见到母亲了,又怎能控制得住情绪? 只好悄声告知季五,让他待会儿记得提醒主母。 而元昭自知身上有伤,不宜激动。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红着眼眶直视敞开的府门,竭力稳住语气道: “起来吧。” 接着大步跑上台阶,跨进府门,直奔主屋的正堂。 第49回 小辈远归,父母应坐高堂等候小辈进来问候。 可是,当元昭穿过中门,越过外院的第一重议事厅,来到内院大门口的台阶上时,发现前堂的高台之上已经站满了人。 为首居中有一名身穿广袖深衣的妇人神色焦灼,看见她时愣了一下,眼巴巴地,眼里瞬即盈积泪光。 元昭一眼就看到她了,站定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顿时飞快奔至: “阿娘——” 这一声阿娘,喊得妇人心碎了一地,泪流满面地蹲下,一把搂住扑到自己跟前的孩子,哽咽唤着: “昭儿……” 她苦命的孩子,终于回来了…… 娘俩抱头痛哭,身边众人跟着喜极而泣,旁边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轻拭眼角的泪水。瞥见自己的儿子北月礼正春风满面地过来,深觉欣慰地拍拍他的手, “你父亲还没到?” “快了,父亲派人传信,就在这一两日到。”北月礼安慰亲娘道。 妇人轻叹,回过头看看那对娘俩,不由上前温声劝慰: “姊姊,昭儿长途跋涉,应该很累了,不如先让她回华桐院歇着。她既回来了,来日方长,娘俩相聚的日子多着呢。” 她便是长公主凤氏,定远侯的如夫人,早已迁居长宁街的长公主府。长宁街便是京师的权贵云集之地,宗亲们和权臣、重臣都住在那儿,包括长公主府。 说回眼前,听罢凤夫人的劝,姜夫人正要点头,元昭却觉着心口处蓦然一痛,喉间瞬即涌出一股腥甜味儿。 一缕猩红溢出她的嘴角,蜿蜒而下,令人触目惊心。 刹时间,众人一阵慌乱。 经季五上前诊断,禀告主母姜夫人,小郡主无大碍。只是重伤初愈,情绪不宜过分激动,安心调养几天即可。 得知女儿无恙,受到惊吓的姜夫人终于魂魄归位,悬心落下。 她护女心切,不敢离开半步,便将在外院接待僚属的任务托付给凤夫人,由嫡子仲和、庶子长嘉陪同,其余人等先行退下。 待到明日,女儿的情况若有好转,再与大家共叙离别之情。 偌大的一家子领命散去,井然有序地开始忙碌起来,包括凤夫人。她带着俩儿子到外院的议事厅开设宴席,听冯长史等人讲起父女俩在外边的惊险遭遇。 省略小郡主遇刺的惊险,把她贪玩跑去猎熊受伤一事当作笑话和盘托出。 听得凤夫人惊呼小儿顽劣,二公子一脸钦羡,遗憾自己有官职在身,无法畅游四海。三公子则不以为然,他久经沙场,直言那些血腥的日子不适合二哥。 宴席开了不久,府里的六公子和七公子按捺不住也跑出来了。兄长们喝酒,他俩自觉地喝着蜜浆,兴致盎然地倾听大家讲述新鲜趣事。 众皆酣然时,门房突然进来禀报,有内官上门传话: “圣上得知安平郡主归来,特派奴婢前来探望。早前听说郡主受了重伤,陛下格外着急,命奴婢带了医官和金创药来,不知郡主现下一切安否?” “谢陛下关心,”凤夫人率众人恭迎圣谕,无比庆幸道,“内官来得正好,昭儿方才见了母亲一时激动,咯血了,夫人正在院里喂她服药呢。” 顺便替姜夫人向内官谢罪,事发突然,并非有意怠慢圣谕。 “哦?如此,”内官一脸讶然,忙道,“正好奴婢带了余医官来,不知方不方便让她进去瞧瞧?” 余医官是宫里的女医,专为后宫妇人看诊。 “方便,当然方便。” 于是,凤夫人嘱咐俩儿子继续陪同僚属宴饮,招呼内官等人喝杯水酒,自己带余医官去华桐院。 内官来得突然,若凤夫人不在,自然得由当家主母出来迎接。既凤夫人在,姜夫人出不出面都无所谓了。侯爷只认姜氏为正室,皇家只认凤氏,各论各的。 先帝赌气留下来的烂摊子,久而久之,双方皆已习惯。当然,在正式场合,皇家亦认可姜夫人为正室,看在定远侯忠勇善战的份上。 多年以来一直相安无事,不冲突。 …… 从外院走到内院,沿着回廊绕到侯府嫡女的院子,还要维持仪态,哪怕两刻钟也走不完。余医官在宫里绕习惯了,不觉得累,反倒把凤夫人给累坏了。 “殿下,要不您歇着,让婢女带本官去就可以了。”余医官同情道。 久闻定远侯府雄阔无比,寻常王府根本比不上,她当时还不信。如今一看,方知那些朝臣为何对这栋府邸念念不忘。 它基台雄伟,有高廊阁道,互相连属。 据说有池一方,可行舟;有水榭一座,立中央;有楼台可登高远望;有演武场可日夜操练。更有大小院落,回廊缠绕,有繁花绿树布置井然。 不愧是旧朝最得宠的皇孙,居住的王府在京里是最拔尖的。 “那怎么行?你奉陛下之命前来,本宫怎敢怠慢?”凤夫人微微苦笑,“只怪我平日疏懒少动,如今多走几步路便气喘不顺,让医官笑话了。” “殿下不必介怀,我等慢慢走便是了。” 既然外院有闲情逸致在宴饮,可见小郡主的伤势不算严重,不必急在一时。 “也好。”凤夫人矜持一笑。 轻吁一口气,目视前方,神色隐忧。内官一到,她便派人去通知姜氏。 之所以亲自带路,一,是指侯府对圣上的旨意特别重视的意思;二是怕姜氏忧心过度,一时言语不慎得罪医官。 撇开姜氏与自己的姊妹情分不谈,姜氏代表侯府,侯府出点什么事,自己的孩子必定逃不了干系。 为了孩子,她累点算什么? 如此一想,身上的疲累稍减,凤夫人悄悄深呼吸一下,保持气定神闲的姿态继续往华桐院走去。 余医官仿佛无所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 又走了一刻钟,离开回廊,踩着文石小径,越过洞门,早有两名婢女提着灯盏在此等候。向凤夫人行完礼,带着余医官匆匆跨进院门,直奔郡主的内室。 姜夫人就在内室,望着榻上的女儿心疼得直落泪。看见余医官,她急忙起身站到一边,好让医官看得仔细些。 余医官身负皇命,瞧得非常仔细。把完脉,然后扒开衣裳看看伤口。骇然发现本已愈合的伤口裂开了,又红又肿,似有恶化的苗头。 那伤口离心脏很近,她不敢轻慢,详问了护送她回来的女卫才敢开药方。 第50回 半个时辰后,凤氏命侍婢送余医官出去。等对方一走,她与姜氏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侯爷曾在信上提过,等昭儿回来,宫里或会派人前来查探。倘若身上有伤,她便能留在家里;倘若无伤,定有事端。 姜氏认同他的话,凤氏本来不信的,没想到……唉,或许侯爷猜到了前半段,后半段未必是他想的那样。 她不停地自我安慰。 “怎么回事?季五当初来信说昭儿已经好得差不多,怎么恶化了?”进入内室,凤氏来到元昭的榻前瞧瞧她的脸色,伸手一探额头,“唷,开始发热了。” “余医官说这是正常现象,熬过今晚,便无大碍。”姜氏叹道,不停摸摸孩子的额头,“昭儿,难受不?” “不难受,等一下喝完药我就睡了,向来如此。”元昭习以为常地望着阿娘、二娘,懂事道,“二娘,昭儿顽劣,害您为我奔忙,辛苦了。” 唷,凤氏听了这话,心里既欣慰又好笑,瞅姜氏一眼: “姊姊你看,昭儿这小嘴甜的,越发懂事了。” 回想当年,刚出宫的那个小不点戾气惊人,动辄嚷嚷赏赐奴婢们一丈红。 “过完年该九岁了,能不懂事吗?”姜氏脸上笑着,心里疼着,“妹妹,按礼,昭儿明日应该进宫面圣的……” “她这副身子骨怎么面圣?”凤氏睨她一眼,嗔道,“瞧着吧,明儿一早,皇兄的旨意定是来得比我早。” 噗哧,姜夫人忍不住笑了下。 “好了,你能笑出来就好。”凤氏满意地拍拍她的手,欣喜道,“眼下昭儿和长嘉平安归来,过两天侯爷也回了,姊姊,你我从此不必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父皇在世时,她的确与姜氏一般恐惧。因父皇曾经让她和离,不要管孩子。 其用意,傻子都明白,当时的她日日夜夜以泪洗面。 可如今是她的皇兄称帝,皇兄从小亲善,且与侯爷有着多年知交的情分,断然干不出赶尽杀绝的事来。 难怪古人说,过慧易折。 姜姊姊知书达理,聪慧无双,视府里姬妾的孩子如己出,无不悉心教导。偏偏她度人容易度己难,硬是改不掉多思多虑的坏毛病,生生把身子给憋坏了。 “好,都听你的。”姜氏不欲争辩,诚恳道,“妹妹,昭儿如今这副模样,姊姊实在无心料理府里的事,想向你求个人回来帮忙。” “谁啊?”凤氏疑惑地看着她,“如兰?” “不错,”姜氏点头道,“如兰今年18了,陛下不定哪天就给指了婚。趁她还在家,正好练练手,也让她们姊妹多些相处。” 如兰是凤氏的女儿,在家里排行四。 如兰是她的字,大名孟君,论家中女儿的排辈,她是长女。从小由嫡母教养,是个性情温和,秀外慧中的女子。 随亲娘搬到长公主府后,逢初一、十五必定带着六弟回侯府住两天,向嫡母问安。 她倒想每日回府,因长公主府的规矩太多了。可府里的属官偷偷告诉她,回侯府太频密会给嫡母招来祸端。 不得已,只好歇了这个念头。 “好呀,许久不见四姊了,都快忘了她长何模样。”榻上的元昭笑眯眯道。 嗤,这淘气孩子,“别以为二娘看不出你在帮你阿娘说话。”凤氏嗔怪地伸指轻戳她的额头,“行,看在你的份上,明儿就让你四姊过来服侍你,可好啊?” “好,谢谢二娘。”元昭见好就收,异常的乖巧。 “那你乖乖躺着,不许调皮了啊!”这孩子精力旺盛,少有安分的时候。见她点头,凤氏这才起身向姜氏道别,“我先回去了,有事尽可派人去府里找我。” “好。” 目送两位长辈离开内室的身影,元昭躺在榻上,脸上无半分睡意。 “郡主……”一直在内室等候主母问话的洛雁来到榻前,半跪着,目光平静道,“管事说过,您身上有伤即可,您又何必……” 自残? 明明郡主之前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谁都没想到,让她独自坐了一趟马车竟闹得旧伤复发。 虽然话没说完,元昭却明白洛雁的意思,目光移到对方的脸上,缓声道: “虽然你们聊天时离我很远,我还是听见了一些……” 听见季叔的焦虑,既为她的好体质开心,又替她着急京里的形势。 洛雁默然。 “你们不敢在我身上捅一刀,我只好自己动手了。”洛雁知道她的身体状况,无需隐瞒,元昭语气浅淡道,“我和阿爹在京里自身难保,更遑论保护你们。” 洛雁退开两步,垂眸跪坐:“郡主言重了,属下不敢当。” 元昭没搭理她的话,径自道: “自从何春、锦娘和武卫他们死在我跟前,我便当你们是半个死人。尤其是回到京城,人心难测,波谲云诡,你们的生死由不得我和阿爹控制。” 洛雁跪坐着,搁在膝前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明儿开始,你和武溪回侍卫营勤习武艺,提高实力,让自己无论面对何种情况皆有一线生机。你们得先活着才能保护我,避免无谓的牺牲,你可明白?” “属下明白。”洛雁垂首道,“是我等无能,让郡主费心耗神。” 不能直言她伤心,小郡主要强,被说中心思会炸毛。 明白就好,元昭的目光落在内室的门口处,默默眨了眨眼,道: “你去吧,我这儿无事,不必侍候。” “属下告退。”洛雁长揖至地,起身,刚要转身离开,忽又回头近前低声道,“管事让属下提醒郡主,此举(自残)不可一而再,再而三,恐有后遗之症!!” 郡主虽小,主意极大,且不听劝,爱擅作主张!作属下的不得不经常提醒一下,忠言逆耳啊! “怪你们没本事,害我至此。”元昭不悦,炸毛回怼。 哪怕她是三岁小孩,也不敢经常捶自己的伤口玩,想作死吗?即便是用一丝暗力,稍有差池,她就嗝屁了! 洛雁不语,作揖后退,转身撤了撤了。 退出内室,途经正厅,见姜夫人端坐堂上静候,连忙向她禀明小郡主的意思。 “那你便去吧,一路辛苦了。”姜夫人微笑道,吩咐身边的婢女,“让厨房多做几道菜给洛侍卫送去。” “诺。” 婢女领命,与洛雁一同离开了华桐院。 挥退左右,姜氏回到女儿的内室,见她依旧精神得很,不禁嗔怪地瞪她一眼。 “嘻嘻……” 元昭唯有装傻,试图混过母亲的责难…… 第51回 与此同时,宫里,内官与余医官向丰元帝如实汇报侯府的情况—— “真伤得那么重?”丰元帝不太相信,一心二用地看着奏章。 一箭贯穿,这份锥心之痛,哪个小孩子能够承受得住?就比如宫里的孩子,擦破点皮如临大敌,宫里的医官一日三趟地跑,仿佛少跑一趟孩子就没救了。 把孩子们惯的,如同纸扎的灯笼,一碰就破,更别说戳了。 “臣不敢撒谎,”余医官俯首,“除此箭伤,臣还发现郡主身上有多处旧疤痕……” 有些疤痕十分浅淡了,依旧能判断出刀剑伤口,和猛兽的爪痕。 “爪痕?”丰元帝吃惊抬头。 “陛下,”安静侍立一旁的孙德成躬身道,“就是上回老奴到南州探望郡主时,她正好被猛虎所伤,当时那张小脸哦,白得跟纸一样。” “啧,”丰元帝一脸嫌弃,“这定远侯是把她当男儿养了吗?再如何宠她,那也是一个女娃!身娇肉贵的,他上次要肯让阿昭随你回来就不必受这份罪了!” “可不是。”孙德成附和,“不是老奴不敬,而是这男人啊上阵杀敌还行,带什么孩子?带在身边他也不管,把她单独扔在城里让一群粗手笨脚的奴婢侍候。 哎呦,那场面,看得老奴心疼死了。” 唔,放下奏章,丰元帝揉了揉眉心,思虑片刻,命令余医官: “你,把宫里最好的药材带上,到侯府住一阵子,务必把安平郡主给朕治好!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臣遵旨。” “孙德成。” “老奴在。” “明儿你代朕到府上慰问一番,看看郡主伤势如何了。嘱咐定远侯夫人好生照料孩子,需要什么让医官直接回宫取便是。阿昭怎么说也是朕看着长大的,无需顾忌。 另外,让孩子安生在府里养着,不必着急见驾。尤其是定远侯,此人固执刻板,注重礼数,一回来铁定要拎阿昭进宫!” “肯定会!”孙德成附和着,一脸恨恨的。 “你去传旨,”丰元帝想方设法阻止悲剧的发生,“倘若朕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安平郡主,朕治他……他夫人的罪!治家齐国平天下,他连家事都治不好,谈何平天下?” “老奴领旨!”孙德成肃然俯首。 余医官一直安静跪着,对二人的一唱一和置若罔闻。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尽忠职守,寿命长久。非礼勿听,闲事莫管,乃宫中生存法则也。 …… 翌日清晨,昨儿烧了一整晚的元昭昏昏沉沉地醒来,一睁眼便看到榻前有一张老脸在亲切期盼。 “呦,郡主,您醒了?” 咦?“孙内监?你何时来的?怎的无人通知我?”元昭下意识地问,声音沙哑,“姑父陛下可好?” “好,好着呢。”这孩子一贯嘴甜,孙内监笑吟吟道,“本官奉陛下之命,恳请夫人允准过来看您一眼。郡主啊,每次本官来看您总是伤重,陛下非常忧心挂虑。 您呀,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让姑父陛下忧心,是臣女的不是……”元昭话未说完,嗓子眼里干渴得很,咳了两声。 孙内监连忙让开一些,让婢女扶着喂她喝水。 “好了好了,郡主别急,本官是来传旨的,不便久留,与夫人说几句便走。”孙内监见她喝得急,忙道,“您就好好歇着吧啊!我先走了。” “有劳孙内监。”元昭有气无力道。 孙内监笑着朝她躬身一礼,退后几步,转身离开内室。 “郡主,先吃点东西吧?待会儿还要喝药,”喂水的婢女轻声道,“宫里派来的余医官正在煎药呢。” 余医官?元昭轻挑眉,点点头, “好。” 走到室外略停步的孙内监听罢,嘴角微抿,快步来到外厅,朝站在厅中的姜夫人行了礼, “夫人。” 姜氏矜持地颔首回他一礼,孙内监这才挺直腰身道: “夫人,陛下的旨意本官已经传达,望您遵旨奉行,劝侯爷不必对郡主太过严苛。他不心疼,陛下可心疼得很。毕竟是在陛下跟前长大的人儿,到了侯爷跟前,不是这儿伤,就是那儿伤的……” 听余医官讲,小小孩童留有一身疤痕,将来怎么嫁人? 听得姜夫人眼眶泛红,一边拭泪一边连连称是。孙内监见状,不好再多言,只道: “还有,陛下说,今年宫里的年夜宴,让侯爷和长公主进宫即可。您就不必去了,郡主年幼,身上还有伤,您得在府里陪着。在明年季春之前,任何宴饮您和郡主都不必去。” 今儿是冬月,季春是明年的三月,差不多半年不能露面。 生怕表达错误,孙内监补充说: “夫人别多虑,陛下也是为郡主考虑,她伤势复发完全是无法安静休养的缘故。如今回到京城,回到府里,必须给郡主一个清静养伤的环境,您说对吧?” “内监说的是,”姜夫人感激涕零,向他微微屈膝行礼,“谢陛下体恤,臣妇和女儿感激不尽。待昭儿痊愈,臣妇定会携她一同进宫面见圣驾,叩谢皇恩!” 孙内监见她识趣得很,满意地点点头。虚行一礼,客套几句便走了。 姜氏派近侍代为相送,自己去看女儿,结果刚到内室门口便听到一些小动静: “没有白的吗?一件都没有?”她不相信! “真的没有,郡主肤白,要不穿嫣红的?” 嫣红?看到婢女手里端的一堆粉色衣裳,元昭倍觉头疼,猛摇头: “不要,给我换一身黑的。” “女儿家穿的一身黑像什么话?”姜夫人进来了,瞟了那身嫣红衣裳一眼,淡然吩咐,“去,给郡主换件豆青的来。” “诺。” 婢女退了出去,姜夫人来到铜镜前,一边问:“怎么起来了?”一边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阿娘,我没事,您不用担心。”元昭坐着,任她摸,“听孙内监说,余女官留在咱们府里?” “是,陛下担心你的伤势会反复发作,让她呆几天看看情况。”姜夫人查看女儿的脸色,一边道,“阿娘让她住在你的院子里,若身子哪里不妥赶紧派人去唤她,啊?” “哦。”元昭点头,“阿娘,以后我要穿白衣。” “为何?”姜夫人好奇。 “白衣胜雪,品行高洁,时刻提醒孩儿将来要做一个品德高尚之人。”元昭随口瞎掰。 白衣染血啥的,在阿爹看来是一份英勇气概,在阿娘眼里则是草率鲁莽,命不久矣,铁定吓得魂不附体。 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是她的一贯作风,在娘面前也不例外。 第52回 孩子的话让姜夫人在恍惚间产生一丝自我怀疑,俗话说,三岁看大。三岁多的她动不动就炸毛嚷着赏人一丈红,费了自己好大一番工夫才把她纠正过来。 跟了她亲爹几年,性子就被完全改过来了? “……” 纵有疑惑,姜氏没有表露出来,不动声色地亲自帮孩子梳头。 “阿娘,我要束发。” “不行,你是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样儿。”姜氏不想纵容她,“昭儿,你要记住,府里还有其他兄姊侄儿侄女,你行事要顾及他们的颜面,不可任性妄为。” 心疼孩子归心疼,断不能事事纵容,养成她唯我独尊的脾性。 “你既然起了,喝完药随阿娘到正堂见一见大家。” 在孩子的头顶梳两个朝天髻,从髻中垂下一小绺发丝。这叫丱发,是孩童或少女应该梳的发式。 透过铜镜,元昭看着阿娘那双灵活的巧手,深感钦佩。 甭看阿娘平日养尊处优的,民间女子会的,她都会;民间女子不会的,她也会。梳好发式,再用一根系着零碎彩玉的发绳缠绕髻上,看着格外顽皮可爱。 元昭惊奇地左照右照,相当满意地抬起小脸: “好看!以前那些奴婢若像阿娘这般手巧,我肯定不束发。” 哧,姜氏嗔笑,轻轻一戳她的额头。孙内监说得没错,这孩子果然嘴甜。在外边几年,硬是把一个性情乖张的顽童磨成乖顺的孩子,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给孩子换上婢女捧来的豆青深衣,裹了一层又一层,确定她厚实暖和才肯罢休。 而后,元昭在婢女的搀扶之下慢吞吞地走着,随母亲离开内室,到外厅一起用点心。 府里的规矩,比南州的将军府严谨多了。 姜氏独坐主位,食不言寝不语,不时抬眸瞅瞅堂下独坐一案的女儿的吃相。只见小小的人儿举止得体,不吵不闹不用哄,有什么吃什么,吃得可欢快了。 孩子不挑食,做母亲的自然高兴。 “味道怎样?合你口味吗?”姜氏忍不住打破食不言的规矩,关心问道。 “嗯。” 元昭闻言抬眸,吃得腮帮子鼓鼓的,腾不出空档回话,只能点点头。她的模样是最好的回应,姜氏笑了笑,终于安心吃自己的。 用完小食,有婢女来报,侯爷身边的季五来了。 “让他进来吧。”姜氏吩咐。 季五在外边是管事,在府里是侯爷的亲随,府里的杂务不归他管。目前在演练场和侍卫们一起训练,偶尔到城外的亲兵营巡视,与那里的卫长切磋一番。 不过,最近几天他要留在府里,直到余医官离开。 “我看侯爷在信里说,郡主在外边一向由你侍候,”姜氏瞥一眼凑巧端药进来的余医官,道,“她打小离府,不懂府里的规矩,又不肯学,只好麻烦你多劝导她……” 话音未落,那边的余医官已经把药摆在元昭的跟前。一股浓郁的药味使某人浑身直哆嗦,五官皱成一小团,满脸的嫌弃: “什么怪味?我以前喝的药是苦的,这怎么还有一股酸味?!太难闻了!” “郡主,良药苦口……”余医官不得不生硬地劝。 她只负责看病、开药、甚至煎药,哄贵人们喝药不在她的专业范围内。 哈,哈,道理谁都懂,可是…… 某郡主已经被熏得七荤八素,伸着舌头直哈气,无力反驳。这表情太精彩,让只见过踹碗撒泼小主子的余医官一脸窘迫,有这么难闻吗?本能地欲尝一口。 “不劳烦医官,还是我来吧。”季五近前接过药,舀一汤匙出来尝尝味儿,道,“是有点酸,郡主,长痛不如短痛,您一口气把它喝了,属下让厨子给您做烤肉,如何?” “不可!郡主伤重,饮食应以清淡为主。”余医官一听,下意识地表示反对,“喝完药,吃颗蜜饯去去味道即可。” “郡主嫌弃蜜饯甜腻,唯烤肉最讨喜。”季五习以为常道,“医官放心,每次只尝一小块,不多,无妨。郡主,喝吧,喝完了才有烤肉吃。” “可是……” 余医官本欲抗议,抬头看看定远侯夫人,正好对方一脸无奈和焦虑的看过来,冲她微微摇头。 只见小郡主一脸嫌弃地接过药浅喝两口,确认不烫了,闭紧双目一口饮尽。余医官无奈地接过空盏,默然退出厅堂,没走几步路便闻到一股浓郁的烤肉味儿。 回头一看,果然是烤肉来了,她不禁心中气闷。 回到自己的内室,不假思索地取出笔墨纸砚,在竹简上写着:x月初x,不听医嘱忌食,以油腻肉食去除药味。 不必指名道姓,自己知道写的是谁。 倘若郡主迟迟好不了,等陛下怪罪时,她便拿出这份笔录作为开脱罪名的依据。病人不合作,纵使神医下凡也枉然,何况她区区一介凡人了。 书案前,余医官一边写一边充满怨气的碎碎念。 和她相反,外厅的氛围一派轻松和谐。季五是被召来验毒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嘛。至于烤肉,小郡主的确爱吃,却并非不可代替,今日被他用来气余医官。 对方是宫里的御医,专门侍候帝妃的。被侯府轻慢,难免心中不爽,指不定哪天她自己找机会离开侯府,回宫中侍候。 如此便好,大家日常过得也轻松自在。 待郡主喝了药,姜氏叮嘱季五每天饭点来验药后,让他回了演练场。而元昭要散步消食,任由母亲给她披上银貂鼠裘,坐着木轮椅,娘俩一同去了正堂。 巳初,以往空荡荡的正堂此时已坐满了人。 主位空着,位子的两侧分别坐着姜氏和凤氏,神色欣慰之余,略忧。即便身上有伤,在这种场合,元昭拒绝被人搀扶,自己撑着向母亲、二娘行叩拜大礼。 那倔强的小模样,使姜氏仿佛看到她将来的艰难,瞬间悲从中来,泪洒衣襟。 众人连忙劝慰安抚,好不容易才使主母勉强重展笑颜。 接着,元昭以平辈之礼见过二哥仲和,二嫂管氏。管氏出身商贾之家,言行举止颇有章法,不卑不亢,是个知书达理的。 按理,二哥仲和身为定远侯府的世子,娶商贾之女等于自贬身份,贻笑大方。因此,当年管氏的父母遣媒人上门时,姜氏不好做决定,倒是凤氏略有微词。 他得知后,对亲娘如是说:“像咱们家还有什么身份可言?有女子敢嫁就不错了。” 定远侯对儿子的决定分外赞同,爷俩都没意见,姜氏乐见其成。凤氏孤掌难鸣,没辙,只好点了头。 管氏是独女,得知侯府应允亲事,管氏父母喜上眉梢。 生怕耽误女儿世子妇的名声,老两口不做生意了,把家财一分两半。一半给女儿做嫁妆,一半捐给朝廷赈灾。 皇家对于侯府的自作主张本来很不高兴的,但见管氏父母为爱女的幸福不惜倾尽家财,丰元帝深为感动,便默许了,还赏了一把玉如意给二老当传家宝。 如今,老两口搂着玉如意躲在女儿的庄子里逍遥自在,小日子过得美滋滋的。 第53回 接着,元昭回到母亲这边的席位坐好,等其他人上前见礼。无论旧朝新朝,均以嫡系为尊,哪怕是父亲的姬妾也要携同儿女向她行礼,何况她还是郡主。 首先出来的是三哥北月礼,他是长公主的儿子,比其他人的身份高贵。 但不管在外边或是在府里,元昭这位九妹的身份都比他高。面对嬉皮笑脸向自己作揖行礼的三哥,元昭咧齿一笑,脆声道: “三哥免礼。” 兄妹俩在外边同生共死过,情分自然比其他兄姊深厚。 三哥回席,下一位出来的是一名年青淑女,身着丁香色的深衣,淡雅娇柔。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能使人一见倾心,如和风扑面。 “如兰见过郡主。”她朝元昭屈膝行礼道,声音柔和。 “四姊姊免礼。”元昭当然记得她。 北月孟君,二娘的女儿,今年18岁,尚未定亲。议倒是议过,不是二娘看不上,便是对方家不乐意,就耽搁了。 事隔几年,元昭觉得四姊的性子越发沉稳了。 她从今儿起回府里住,暂代嫡母和二嫂管理府里事务。二嫂去年生了个小淑女,孩子爱哭离不开娘。母亲索性让她先歇着,等孩子离得了娘再重新掌家。 “叔达见过郡主。”四姊之后,出来一名单薄秀气的少年郎。 “六哥免礼。”面对此人,元昭的态度不似方才那般热络。 叔达是六哥的字,他的全名叫北月朗,今年16,也是二娘所出。是个书呆子,超级厌武,听三哥说,父亲曾为此狠狠修理过他,迫使他留在府里操练。 可是,等父亲一走,他立刻搬回亲娘的长公主府,无论侯府的侍卫长怎么喊怎么请,死活不露面。 俗话说,慈母多败儿。 叔达是唯一还养在身边的儿子,凤氏心疼得紧,他想读书便读书,不愿习武就不习了。哪怕姜氏出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也硬着头皮婉拒对方的好意。 因为她害怕,害怕儿子一旦养成外人眼里的优秀模样,就不能呆在她身边了。 有前车之鉴的,比如二子仲达,因为优秀被养在嫡母身边,使她心如刀割;还有三子长嘉,因为身手敏捷被侯爷带上了战场,让她日夜牵挂,寝食难安。 至于女儿,顶多再过两年也要嫁人了,于是,小儿子叔达成了她的心灵寄托。 倘若他文采斐然倒也罢了,偏偏他志高才薄,意识不到自己家在当今朝堂的尴尬处境,还满心期望能借助科举一飞冲天,出人头地。 小的时候,元昭偶尔偷听到二哥劝他,丢开幻想,勤加习武才是保命法则。 可他嗤之以鼻,依旧我行我素。 或许是少年心性吧?嫌弃年龄比自己小的人,尤其对方还是女子。因此,当年还在府里的元昭察觉六哥对她是恭敬有加,态度冷淡,故而两人并不亲近。 这份冷淡,至今不变。 行完礼,六哥面无表情地退回自己的席位,脸上看不出半分高兴之情。对此,元昭并不在意,目光落在另外两名笑吟吟站出来的女子身上。 身着胭脂深衣的是妇人,她身边的少女穿着一身姜黄,俏丽端庄。 因而没瞧见,坐在高堂之上的二娘神色踌躇,不时看看她,不时瞧瞧自己的小儿子,几不可察地默然轻叹。 凤氏虽宠着小儿子,但并不希望他与府里的兄弟姊妹生分,尤其是嫡系。倘若侯爷回来发现他不仅弃武,还对嫡妹态度冷淡,指不定会对儿子更加失望。 这不是她想看到的情形,然而,眼下并非对儿子耳提面命的场合。 “卓姬携女儿见过郡主。”妇人声如莺啼,恭敬轻柔。 “无瑕见过郡主。”少女屈膝行礼道。 “三娘免礼,五姊姊免礼。”元昭神色温和道。 五姊北月瑜,因是庶出,对她这位有着郡主封号的嫡妹敬畏有加,看见她如同看见嫡母,言行举止向来谨小慎微,与四姊同行也是落后半步,不敢逾矩。 尚未议亲,三娘把她拘得很紧,在府里是小透明。极少出外,外边甚至有人不知道她的存在。 和三娘母女一样谨慎的还有四娘—— “兰姬携儿女见过郡主。”身着黛蓝深衣的妇人恭顺道。 “季文/芳沁见过郡主。”她身边的一双儿女行着礼,异口同声道,声音稚嫩得很。 “四娘免礼,七哥、八姊姊免礼。” 七哥北月惠,今年14岁,同样长相秀气的少年郎一枚,举止却很老成,一板一眼的。他和六哥一样身着灰白,经常往庄子跑使肤色微黑,但神色泰然。 身板结实,看着比六哥强壮。 八姊北月芸,年方10岁,一身明亮的樱草色,正儿八经地随着亲娘和哥哥向她行礼的模样,娇俏可爱。 ……果然,和诸位兄姊相比,她的确长得过于普通了些。 元昭看着大家回到各自的席位,表情温然,只默默地鼓了鼓腮帮子,以示不满。 原本,曾祖父赐给阿爹一群美貌姬妾,以她们的性命要挟他放弃修仙的执念。阿爹妥协了,然而只肯留下三人,其余姬妾均被打发回原籍。 或改嫁或成女户或依附权贵,悉听尊便,从此与他无关。 至于留下的三人,凤氏是结义兄弟之妹,对他恋慕已久,弃不得,只能留下;卓姬是孤女,弃之难以生存;兰姬是桑兰国的贵女,是政治联姻,不能弃。 北苍亡国时,兰姬的娘家人欲把她接回去。只接她,放弃孩子。她拒绝了,宁可陪着两个孩子留在侯府听天由命。 说回现在,见完礼,姜氏语气温婉道: “昭儿离家四年,虽平安归来,却也吃了苦头,受了点伤。我做母亲的寝食难安,恨不得日夜守在身旁。然分身乏术,难以顾及家事,今日召大家来是要宣告一件事……”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落在堂下的四姑娘身上。四姑娘孟君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原地向嫡母行福礼。 “从今日起,由四姑娘如兰代理家事,五姑娘无瑕协理。遇到不懂的,去问你们的二嫂嫂管氏。”说罢,姜氏望向世子妇管氏。 没想到自己也有份,五姑娘连忙站起福了一下。 “母亲放心,媳妇定与两位妹妹管好家事,好让母亲安心照顾昭儿妹妹。”管氏连忙起身道,言毕,朝对面的四姑娘、五姑娘微微一笑,“有劳妹妹们了。” “有劳嫂嫂。”两位姑娘行着福礼,异口同声。 一场迟来的认亲仪式,止于元昭的一声咳嗽,姜氏连忙让婢女把她推回华桐院。忧心忡忡地回头叮嘱凤氏几句,对方默契地点点头,她这才安心地跟去。 第54回 有娘的孩子是块宝,区区一声咳嗽使整个华桐院沸腾了。院里,外厅,内室,一溜儿的婢女听从主母的吩咐来来去去,如同潺潺流水在元昭的跟前晃过。 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不像元昭在外边时,阿爹给她找的临时婢女总是手忙脚乱的,行事毫无章法。 而眼下,这些婢女们在忙什么?端冷热毛巾,等医官说哪样好使就用哪样;有端温水的,有果酪乳酪和温热的甜蜜浆,等待医官说喝哪样最好便用哪一盏。 还有各式点心,生怕孩子饿了;哦,烤肉必不可少。 更绝的是,阿娘身边的仆妇珊瑚姑姑牢记季五的话,吩咐婢女在烤肉的旁边摆着一小盏调味料,比如那个辣子,可以说十分的贴心了。 正因为辣子调料,把余医官气得火气直往脑门唿唿唿地冒,压住脾气再三嘱咐: “夫人,郡主受伤不轻,要想好得快,饮食理……必须清淡!” 本想说理应清淡的,转念一想,这里是侯府,不是皇宫,用不着跟她们温柔客套,用恐吓的口吻更有效。 果然,姜夫人脸色微变,连忙喊住珊瑚: “让郡主浅尝一两口即可,不许多吃!” “夫人放心,婢子晓得。”珊瑚浅笑吟吟地带着婢女们进去。 把余医官气个倒仰,险些当场翻脸,幸亏她涵养够,使出对待宫里贵人们的耐心恭身而退。待回到居所,再次提笔写下定远侯夫人对嫡女无底线的纵容。 而元昭,在阿娘慈爱的目光关怀中,在珊瑚的侍候之下愉快地用餐,夹一块烤肉沾了点辣子尝了尝,颇感失落: “阿娘,这不够辣。” 不,不是不够辣,而是完全不辣!和今早的完全不同!瞧,珊瑚姑姑抿嘴偷笑,元昭顿时明白了。 “有得吃你就吃,”没有外人在旁,姜氏淡定喝茶,“今早来不及准备,以后你就吃这个。” 即便是为了气跑余医官,她也不能拿自己孩子的身体开玩笑。今早去正堂之前,她已经吩咐身边的近身侍婢琥珀为郡主特制一道辣子调料。 色泽和散发出来的香气一样,味道截然不同。 原来如此,元昭噘嘴,不满嘟囔,“这算什么辣?等我伤好了,我找陶老倌配制新辣酱。” “陶老倌是你阿爹专用的厨子,不要给他添乱。”姜氏不赞同地睨女儿一眼。 侯爷长年征战在外,做妻子的当然希望他在外边能吃好喝好穿好。陶老倌身为侯爷的亲随和厨子,难得回来一趟要好好歇息,怎能容许女儿去胡搅蛮缠? “郡主,您先安心养伤,”珊瑚替夫人哄孩子道,“等身子好点了,让琥珀把那芥辣酱端出来给您尝尝鲜?” “芥辣酱?”元昭惊喜得瞪大眼睛,“她会做?我以前怎么没吃过?” “你以前还小,谁敢让你尝那个?”珊瑚笑了,“琥珀的手艺不比陶老倌差,您尽管放宽心养伤,不急。” 那好吧,元昭妥协了。 姜氏见孩子蔫头耸脑的,于心不忍道: “等你好了,就让琥珀跟着你吧。” 她已经给孩子选好服侍的奴婢,暂时不设小厨房,生怕无人看管的女儿乱吃东西。她从侯爷的来信摸索出女儿的喜好,闲暇之余最喜欢和厨子鼓捣吃的。 以前孩子在外边,她鞭长莫及;如今回到府中,须得好好管束。 “不用了,阿娘,您留着吧。”元昭懂事道,“我不挑食,得空了就去您那儿蹭两顿。” 噗哧,小小人儿说话老气横秋的,把姜氏和珊瑚给逗得乐了。华桐院没有小厨房,除了到母亲院里吃,她还能去哪儿? 元昭被笑得莫名其妙,但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说了傻气话。 无妨,阿娘高兴就好。 孩子在外几年,不仅脾性温和,还变得知情达理,姜氏甚感欣慰,微笑道: “我儿孝顺,那阿娘先留着,等过几年,你院里设了小厨房,阿娘再让她过来。” “嗯,好。”元昭点头,随便吧。 接着,姜氏示意珊瑚,把在外边等候的奴婢们轮批进来。 身为侯府嫡女,又是郡主,身边少不了人侍候。 然而,碍于侯府目前的尴尬地位,不能再像以往那般高调。因此,每个院的奴仆数量均有削减,女儿院里的也不例外。 “玳瑁你认得的,她和珊瑚、琥珀、珍珠都是阿娘身边侍候的老人了……” 这四大仆妇,以前曾是姜氏身边的四大女官。随着主子们的身份转变,她们从女官沦为普通的女仆,依旧对夫人忠心不二,不离不弃。 其中,珍珠姑姑很早便去世了。 她是掌管姜氏嫁妆的女官,在一次出门巡视庄子时出了意外。多年过去,一直无人取代她的位置。直到珊瑚嫁人生了女儿,及笄后才接替了珍珠的职位。 此女名银杏,年方20,是姜氏特意为女儿培养的忠仆。 玳瑁与琥珀一直未婚嫁,两人视银杏如己出。往后,女儿的身边有玳瑁和银杏侍候,姜氏始觉安心。 除此二人外,另有溪客、银朱、碧环和芝兰四名一等婢女;下等婢女共六名;浆洗洒扫婆子各两名;还有东堂、西武、南柏和北临四名跟班跑腿的仆从。 “虽然溪客、东堂她/他们习过武,你往后出入仍需带上洛侍卫她们,不可任性。”姜氏瞥女儿一眼,神色威严。 “嗯,嗯。”元昭乖巧点头。 唉,望她表里如一,真心乖巧,姜氏的眼底掠过一丝无奈。明明是个女儿,却比儿子当年更顽劣调皮,让人操心,头疼。 今个冬月,有娘俩在的华桐院响起轻声笑语,暖意融融的,一派安逸温馨。 …… 前院的正堂,兰姬已带着儿女回自己的院子,卓姬见女儿无瑕和长女如兰有商有量地忙去了,两人相处融洽,她便也安心离开。 如此,偌大的正堂仅剩下凤氏及其儿子们。 “二娘,那儿子和管氏先回去了。”世子北月邕夫妇向凤氏行礼道。 虽然凤氏才是亲娘,他却不能再喊她阿娘或者母亲。 “去吧。”每次听到亲儿子唤自己二娘,凤氏的心里总是不得劲,蔫蔫道,“难得你今日休沐,好好歇歇。” 世子夫妇微微一笑,恭身而退。 “阿娘,那我到城门口接父亲。”三子北月礼见时辰不早,急得很。 “去吧。”凤氏无力地挥挥手。 这孩子死心眼,没有命令,从来不晓得偷懒。倒是六儿子—— “阿娘,孩儿也告退了。”北月朗起身作揖。 “你等等。” “阿娘,我还要去书院呢!” 嫡妹的回归,害他白白浪费了一个早上,北月朗满脸的不耐烦。 第55回 母命不可违,北月朗不甘不愿地回席位坐好,阴沉着脸,心情颇差。 “既跟先生讲过不去,何不趁机歇息一天?”凤氏瞪他道,“难得你们兄妹几个相聚一堂,叔达,你要好好跟阿昭相处,她是你嫡妹,怎能给她脸色瞧?” “儿子没有。”北月朗反驳。 “阿娘眼睛不瞎,大家也有目共睹。”凤氏无奈道,“叔达,你弃武习文,在外结交游学士子为良朋,阿娘无话可说。然万类各有亲,手足同心,其利断金。 无论将来是顺境逆境,手足之情才是你最可贵的倚仗。” “阿娘,”北月朗压下不耐,替自己辩解,“我与兄弟们向来相处和睦,并无争执。我与阿昭虽是兄妹,然终究男女有别,更有尊卑之分,疏远才符合礼数。” 看看她方才高高在上的姿态,嫡系又如何?嫡系就她一个,将来嫁了人,少不得他们这些庶兄弟为她撑腰。 今日嫡庶尊卑分明,将来有求于娘家时,可别假惺惺地说什么兄妹情深。他的亲娘乃当今圣上之妹,当朝的长公主,凭什么要矮她这个所谓的嫡女半截? 古语有话,男儿十岁求学离家,志在远方。 女儿待嫁闺中,志在别家儿郎,出嫁后以夫家为主,与夫家同心其利断金,与兄弟们何干? “糊涂!”若非离得远,凤氏恨不得一根手指头摁到儿子的脸上,“出嫁就不是你妹妹了?当年若非圣上向先帝求情,娘和你们几个哪有今天的自在日子?” 昔日,她嫁入安平王府除了爱慕之情,更是为了提携母族,巩固父兄在朝中的地位;今日,除了侯爷能耐之外,有她在,母族亦未曾对北月氏赶尽杀绝。 至少兄长登基后,对她和儿女一如往昔的亲近。 “阿昭是嫡女,将来嫁的必然是世族子弟,到时你们兄弟也有人帮衬!倘若兄妹不睦,先不说将来,就说眼前,被你爹知道,恐怕你连入仕的机会都没有!” 这正是她目前最忧虑的,一心盼望儿子和嫡妹相处友爱。等侯爷回来斥责儿子不知进退时,由阿昭去说情更管用。 二儿子虽记在嫡母的名下,终究比不过正宗的嫡女有分量。 提到父亲,北月朗淡定的脸上略显不安。 怕什么来什么,正在娘俩争执不下时,从外院大门匆匆跑进一个人,卟嗵一声跪在正堂门前,喜道: “凤夫人!六公子!三公子派小人回来通报,侯爷回来了!” 什么?!娘俩愕然起身,旋即欣喜若狂。 “回到哪儿了?”凤氏颤着声音问。 “已进城门,三公子要陪侯爷先去面圣,命小的先回来告知夫人和公子们!” “好,很好!下去领赏吧!”凤氏喜不自胜,忙不迭地步下高堂,一边指派身边的侍女,“金梅,速去华桐院告知夫人和郡主!银兰,你带几个人分别去通知各院; 画菊,你去告知四姑娘、五姑娘准备接风宴……算了,本宫亲自去一趟!素竹,你带人再去侯爷的北院看看是否打扫干净了;还有僚属们的居所务必一尘不染……” 一边疾步走,一边吩咐着。 以前,她曾经协助夫人掌家,经验丰富。 府里人多,事务繁杂,姑娘们又是今儿才掌事,恐有疏漏,她必须盯紧喽。即将晌午了,侯爷回京,按例先去面圣述职,再回府里与家人团聚。 喜讯传回,凤氏高兴坏了,彻底忽略儿子北月朗欲言又止的神情。 父亲回京,他自然高兴,却又十分忧心。因他忤逆父亲的意思弃武习文,盼在朝堂有一席之地。父亲可不像阿娘那般好说话,极其反对他入仕。 倘若发现他一意孤行,指不定怎么惩罚自己。 指望阿娘替他说情?阿娘只敢在父亲的背后搞小动作,不敢正面对抗;找嫡母更不行,嫡母和父亲是一个意思;找嫡妹?他堂堂男子,不能这么没出息。 阿娘说的没错,关键时刻还要靠兄弟。 想罢,北月朗整理一下衣摆,提提肩,打起精神步下正堂的台阶,大步赶往二哥的澹云轩。 穿过洞门,进入庭院,正好看到温文儒雅的二哥在哄侄儿玩。唉,堂堂世子,日常除了回典藏室值守便是躲在府里逗娃,不思进取,竟深得父亲的赞许。 偌大的府邸找不到一个知己,北月朗深感憋屈,大老远冲着二哥拱手作个长揖: “二哥,救我!” 北月邕愕然抬眸,当看清是谁时,不禁微微一笑,心中喟然。 …… 不消片刻,定远侯回京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各府纷纷派人出去打听他的行踪,从而判断京中的动静。 “臣北月彦叩见吾皇,愿吾皇长乐未央。”北月彦在后林苑见驾,单膝跪地。 自今上登基后,便不许他双膝跪地。 丰元帝本来是让他作个揖便好,但此等不恭不敬,不君不臣之举,有违礼数,北月彦哪敢遵守?碍于众臣抗议,帝王只好允他单膝而跪,意思意思得了。 仁君之风范,显而易见,深得民间赞许。 “起来起来!”丰元帝一身常服,出来迎接。 他本来一人在水榭下棋,得知定远侯归来,欣喜万分,命人备好美酒佳肴摆在水榭中等候。本是故交,他连衣袍都懒得换,挽着风尘仆仆的定远侯入席。 “数年不见,你身体可好啊?”两人相对而坐,丰元帝语含关切。 “托陛下洪福,臣一切安好,陛下可好?” “好,都好。”丰元帝哂然一笑,盯着昔日故交,缓声道,“倒是听闻昭儿不太好,一回来就吐了血,至今走不稳当。” “那是她的命,出身武侯之家,自然要胆大心细。”北月彦笑道,“陛下不知,她在南州时听说有熊出没,不知天高地厚跑去看热闹,差点把小命交代了。” “哈哈,此事朕听孙德成说过。” “唉,”北月彦长叹,笑容无奈,“这孩子调皮,三天两头出去惹事生非,受伤的次数比长嘉还多,早就习惯了。” “哦?”等侍女给二人斟了酒,丰元帝笑意未歇,状似轻闲道,“朕可是听闻,燕塞和南州的百姓对你这位大将军敬重有加,昭儿身为将军之女谁敢得罪?” “陛下所言,亦是臣一直焦虑不安的。”北月彦语气沉重道,“我朝能打的将士太少,京城还好,然边地乡民无知,谁在自己跟前打胜仗便奉为常胜将军。 长此以往,传至外邦,天下只知我北月彦,不知我朝其他武将。万一外邦疑我国力,群起而攻之,将置我朝于险境。” 说到这里,他离席,肃然拱手郑重劝谏: “臣恳请陛下慎重以待,倘若我朝武将林立,边境百姓全民皆兵。外邦必望而畏之,不敢轻易侵犯,保边境安宁。” 第56回 提出问题的人心里必有主意,定远侯被圣上留在宫里商议广纳天下武士英才的计划,让一直在宫门外等候的北月礼和副将们先行回府。 与丰元帝聊了两个时辰,卸军职,归还兵符,然后到云桂宫探望堂妹月贵人。 自从元昭被接回侯府,丰元帝担忧月贵人心病又犯,命人把宫里一名没了亲娘的孩子抱给月贵人抚养。 是位小公主,今年5岁了,在月贵人的呵护中长大,活泼可爱。 宫里有孩子吵闹,月贵人的精神反而大有好转,容光焕发地出现在定远侯面前。昔日困扰她的孤寂狼狈不复存在,并问及元昭的近况,可曾入学? “娘娘放心,臣给她请了先生,一文一武。”定远侯既欣慰,又隐隐酸涩,“虽不及京里女子聪慧,至少识文断字,明白事理,不至于辱没门楣。” “那就好,”月贵人颔首,感怀万千,“兄长长年征战在外,辛苦了。这次归来,大约能呆多久?” “陛下体恤,允准臣卸下重担给年轻将士历练的机会。”招揽天下英才是朝臣们的事,定远侯不多解释,只欣慰道,“见娘娘余生有了寄托,臣就放心了。” 听到这话,月贵人的眼眶瞬间泛红。垂眸轻眨几下,再抬眸,露出轻快一笑: “兄长不必惦挂我,宫里有陛下、皇后的照拂,我很好。倒是兄长,年纪大了,战场凶险,望千万小心保重。” 深宫内苑,不便久留,兄妹小叙片刻,他便出了宫。 等陛下的车辇送他回到侯府,已经是日头落山时。抬头凝视高高在上的牌匾,踏上门口熟悉的台阶,看到一群喜极而泣的妻妾和儿女们,不禁微露笑意。 尤其是看到绽颜欢笑的小女元昭,仿佛一无忧无虑的纯真孩童。可又有谁知道,一派天真无邪的她为了避开皇家的算计而自残,对内官、医官满口胡言。 “阿爹,您老了,孩儿哪怕受伤也跑得比你快!”小女调皮道。 “阿爹不用跑。”定远侯哈哈一笑,拍拍她的脑袋瓜,朝婢女大手一挥,“把郡主送回华桐院歇息。昭儿,晚宴你不必参加,安心静养,别让你阿娘伤神。” “哦。”元昭乖巧应下。 虽然她很想参加,无奈伤口确实隐隐作痛,不敢轻慢。若不小心把自己作死了,她就亏大了。被阿爹抱回木轮椅坐好,依依不舍地被人推回自己的院里。 侯爷回来了,府里上下喜气洋洋。 宴席分两场,上半场在内院正堂与家人团聚;下半场设在外院的议事厅,与僚属们把酒言欢,庆贺众人大难不死,胜利凯旋,并开始商议赋闲期的训练。 待曲终人散,按例,凤氏回了长公主府,侯爷则去了姜氏的东院。 两人并未歇息,相偕去了华桐院探望女儿元昭。 “阿爹,你们的脚程太慢了!”父母至,元昭快乐得像只小鸟儿,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曲家人平安到京城了吗?” “曲家车队尽是老弱妇孺,哪有这么快?再过两天吧。” 曲大姑娘贪吃,长辈们却着急赶路不肯停车给她买吃的,气得她一连砸了几辆马车,耽搁不少时日。 京里的曲家见她迟迟未至,派亲卫沿途而下,正好与定远侯撞个正着。既然曲家派人来接,自然用不着定远侯府的关照,他便收回亲兵先行一步。 定远侯对别家的事兴致不高,唤来余医官细问小女的伤势: “余医官,郡主的伤势如何?多久能好?” 余医官:“……” 自己孩子是什么德性,他心里没数么?站都站不稳,硬要四处蹦跶;让其饮食清淡,她们倒好,重口+辣,不给就闹绝食。 按照常理,她的伤不恶化已经是天神庇佑,想好?没那么容易! 当然,她只敢在心里吐槽,表面毕恭毕敬把小郡主的“乖巧”往死里夸,再用遗憾的口吻强调饮食必须清淡,必须静养。 做不到这两点,离痊愈尚早。 之后,她终于听到期待已久的,一名父亲谴责女儿顽劣的骂声。 心情非常的舒畅,回到内室煮茶解腻,今晚府里高兴,她的饭食也精致不少。心情好,使她不像往日那般奋笔疾书,满篇皆是患者不听医嘱的愤怒之词。 相信再过几天她就能回宫了,哎,舒坦。 宫里艰险,可她在侯府呆得越久,越遭贵人们疑心,将来更加寸步难行。侯府是众矢之的,为求自保,她离开得越早越好。 …… 夜深了,定远侯夫妇回到东院,姜氏伺候夫君沐浴更衣,一边闲聊。 “昭儿越发机灵古怪,行事总是出乎别人意料,你要小心教导,别让她走了歪道。”定远侯嘱咐。 姜氏呵呵一下,继而浅笑,“我倒觉得她越发乖巧,不似以前那般嚣张跋扈。你不是没见过她喊一丈红的样子,如今懂得收敛,还孝顺,你我该知足了。” 哈哈,那倒是啊,懂得替父母分忧的孩子,便是孝顺了。 今晚的斥责是做给余医官看的,实际上,定远侯对孩子的行为深感欣慰,心头莫名松了一口气。 “今日去探望娘娘,看她气色好了许多,我也就放心了。”感慨一番,他忽而想到什么似的,问姜氏,“你可见过那孩子?脾性如何?” “未曾。”姜氏摇摇头,“娘娘从不召见我,估计还在生我的气。” 当年,北月彦不肯扶正凤氏,让先帝分外气恼,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若他坚持姜氏的正室之位,昔日的太子妃北月容华就得贬为妾室。 诛心之举,为的就是离间两人的兄妹之情。 众所周知,不管北月彦当年如何选择,北月氏之女注定登不上后位。可先帝使出这一招,成功地在月贵人心里埋下一根刺,极少召见姜氏。 然而,有些话,有些事,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那就离她们远点,尤其是昭儿擅长闯祸,别扰了娘娘的平静。”定远侯沉吟道,“等昭儿的伤势稳定些,你我带她到庄子养伤,等长嘉成亲时再回来。” 远离京中是非,只图片刻宁静。 “陛下恩准了?”姜氏略惊喜。 定远侯点点头,缓声道: “陛下想让年青将士多些机会上阵杀敌,吸取经验,准我歇息几年。除非诸国形势出现巨大,一般情况不用我出面。” 久经沙场的将士,有埋骨他乡之虞。 然而,杀不死他的多场战役,使他威名远播,同样是令朝廷头痛的隐患。不如暂且卸了他的铠甲,收回他的剑,让他赋闲几年,让世人将他的功绩淡忘。 等成功扶植新一代武将奇才,他便能功成身退了。午夜,洗漱安歇时,夫妻终于有空闲聊些知心话。 “夫人这些年辛苦了。” “这是我该做的,只要你们平安,我做什么都不辛苦。” “今晚我看叔达神色惴惴,坐立不安,是不是犯什么错了?可曾忤逆于你?” 姜氏:“……” 呃,这个嘛。 “不早了,先歇吧,有事明儿再说。”让凤氏跟他说,她就不管了。 侯爷:“……” 第57回 清晨,华桐院,元昭寅初醒来,在榻上练习师父教的几个固定动作。呼气,吸气,有条不紊,练至少一个时辰。 这个,是师父让坚持十年就能给她带来惊喜的内功心法。 没办法,她已经憋了一个多月,再不练,恐怕要把那些动作忘个干净。卯时,在婢女溪客等人的服侍之下吃过早点,换上练功服,提剑到院里准备挥舞。 “郡主,小心那位听到。”玳瑁姑姑朝她使个眼色,“她就住在侧院。况且,万一您伤着自个儿,夫人又该伤心了。” “我就练一会儿。”元昭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几个动作而已,太久没练,怕生疏了。不用力,伤不着。” “那也不行,刀剑无眼。您若出事,谁担当得起?”主仆俩正说着话,一道声音传来。 元昭:“……” 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 闻声望去,果然看见余医官带着一名小婢拎着漆盒从回廊那头过来。等来到元昭的跟前,她站定了,屈膝行礼道: “郡主,您若执意如此,下官只能报给侯爷,对您的伤势无能为力了。” 天公不作美,昨晚心情忒好的余医官今天起得也早。听到小郡主这边有动静,立马煎了药端来。有个不宠溺孩子的侯爷在府里,她今天的腰杆挺得很直。 然而,她若没说那后半句,元昭或许肯听取意见。偏偏她说了,掀了这叛逆小孩的逆鳞。 “你威胁我?”元昭瞥她一眼,径自来到院中,举剑开练,“你去吧。” 笑话,她在自己的家里还能被一个外人拿捏? “哎……”没料到自己被怼,余医官尴尬之余气不打一处来,站在原地,低声下气的姿态夹杂一丝气恼,“郡主,下官奉陛下旨意给您治病,您要抗旨吗?” “抗旨?” 元昭不禁停止动作,回眸,哭笑不得道: “余医官给本郡主扣了好大一顶帽子。你是奉旨给我治伤,陛下可有让本郡主对你言听计从的旨意?倘若没有,余医官为了早日完成陛下的旨意不惜假传圣旨么?” 扣帽子谁不会?看谁扣的帽子杀伤力更强大。 “下官不敢!”这是一顶铁帽子,余医官顿觉空气稀薄,几近窒息,卟嗵跪下拱手请罪,“下官是真心担忧郡主的伤势才一时不察口不择言,望郡主恕罪!” 除了宫中贵人,这些年,她在宫外的达官贵人家从未受过如此待遇。 在当朝,有实力的医女稀少,俗话说得好,得罪谁都不敢轻易得罪医者。何况她还是宫里出来的,连皇后的家人也对她礼遇有加,顶多态度倨傲冷淡些。 而这座侯府…… 可这是侯府,小儿无知而无畏,若闹到圣上的面前,到底谁吃亏还不一定呢。她一小小医官,人微言轻,陛下能为了她降罪于屡建军功的定远侯? 利弊的衡量仅在一瞬间,她识趣跪下,选择息事宁人。 “念你无心,本郡主不与你计较。”元昭回过头去,缓慢挥动自己的剑,一边道,“我在边境时常受伤,这次伤重已经养了一个多月,出来活动活动而已。 你等不必大惊小怪,起来吧。” 话音刚落,站在旁边充当沉默的背景板的玳瑁姑姑,连忙上前扶起余医官。 “谢郡主,谢这位姑姑。” 余医官冷汗涔涔,不忘向扶自己一把的仆妇低声道谢。 “医官不必介怀,”玳瑁扶她到一边去,抬头瞅瞅院中练剑的小孩,歉意道,“我们郡主从小离家,侯爷和三公子军务繁重,只雇了一些外人陪在她身边。 主幼遭奴欺,她不凶一点压不住,性格难免好强,出言犀利了些,还请医官勿怪。” “不敢不敢。”余医官忙躬身一礼,“是下官太着急,一心想让郡主早日康复才出言无状。还请姑姑日后多多劝诫郡主,切勿动作剧烈,需多些歇息为好。” 言毕,示意身后的小婢把漆盒拎过来,交给玳瑁。 “这是郡主的药,有劳姑姑劝服了。” 玳瑁让身后的婢女接过,微笑颔首,亲自把余医官送走,直到回廊的一道洞门前才止步。 余医官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发现那位玳瑁姑姑仍站在那儿目送。不禁颔首回以一礼,而后直接回到自己居住的侧院方稍稍舒了一口气。 这侯府,老的还行,小的就……一代不如一代啊! 挥退小婢,余医官跌坐在屋檐下的廊沿边,长吁一口气。罢了,伤者爱怎样就怎样吧。将来陛下问起,便说她官小,只管看病,管不着郡主的行动自由。 并非她不尽心尽力,而是对方根本不配合,没把她,这位陛下所赐的医官当一回事。 哼,嘴角轻扬,眸里掠过一丝讥讽的冷意。 …… 半个时辰后,华桐院的林荫密布,寒风呼啸而过,冷冽冻人。 元昭练完剑,扔给婢女溪客拿回厅中放好,发现洛雁今日竟来了,不禁略好奇: “怎么是你来?季叔呢?” “为免引人生疑,季叔与属下以后换着来。”洛雁解释道,接过玳瑁递来的药盏试药。 “郡主,”见元昭心情颇好,玳瑁趁机劝道,“那毕竟是宫里派来的医官,是圣上赐予侯府的一份恩宠,您又何必为一时之气得罪她?莫轻看她官小,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小事也会酿成大祸。” “我知道。”元昭并未驳斥,神色平和道,“但有时候,太过完美和善的人往往比身有缺陷的人更遭忌惮。嚣张跋扈的我,是阿爹的缺陷,更是他的弱点。” 有弱点,上边的人才放心。 “再说,我堂堂郡主被一名小医官喝斥竟不敢反抗,传出去岂非人人可欺?我才不受那份窝囊气。”元昭嫌弃地说完,接过洛雁递来的药盏一口喝了,道, “洛侍卫,回去告诉大家,等本郡主痊愈了,和你们打一架,赢我的人才能留下。” “诺。”洛雁领命而退。 “玳瑁姑姑。” “奴婢在。”玳瑁恭敬应着。 “从今日起,我要知道府里每一位主子的动向。你找人替我去打听,悄悄的,不许让任何人察觉。”元昭吩咐道,顿了顿,“倘若我爹娘问起,你大可实说。” “诺。”玳瑁躬身领命,噙笑轻问,“郡主可是想考核奴婢们的本事?” “玳瑁姑姑,你知道得太多了。”元昭一脸漠然。 “哎呦,怪我这张嘴呀!”玳瑁作势打自己的嘴巴一下,笑吟吟道,“奴婢这就去安排,顺便让东堂他们出去跑跑腿,打听各府的情况,如何?” 元昭:“……你看着办。” 阿娘的婢女真调皮,害她完全丧失考核的兴趣。 第58回 很快,派出去的婢女陆续回来禀报,派出去跑腿的小厮们暂时未归。元昭让他们在外边呆一天,傍晚回来把今日的所见所闻详细描述一遍才算完成任务。 但凡被任何一个人察觉,都算任务失败…… “郡主,您这是?”不到一个时辰,负责打听侯爷行踪的东堂被季叔笑吟吟地拎回来了。 啧,这出息,元昭瞥了羞愧低头的东堂一眼,坦然道: “季叔,你们没教他们怎么替主子打听消息吗?” “教了,”季五好笑道,“可也不能把主意打到侯爷的头上。” 正因为是他和其他同僚教的,东堂等人的一举一动怎逃得过他们的眼睛? “一室不治,何以外间作为?” 她的人若连自家人的动向都打听不到,将来怎么打听旁人家的事?属下无能,主子便只能当个睁眼瞎子,或者亲自出马,惊人耳目。 “郡主意欲何为?” “足不出户知天下事。” 这句话指的并非直接打听某件事,而是根据零碎繁琐的细节推演出将要发生的事。师父的教导,她谨记于心,在回京的路上一直琢磨着将理论化为现实。 “那也不能打听侯爷的,”季五百般无奈,“他是您的父亲,小辈打听长辈的去向,有违礼数。” 连世子都不敢这么放肆,任何一名公子试图打听父辈的行踪,一顿打是跑不了的。如今违礼的人是小郡主,打不得,骂不赢,只能循循善诱,导回正途。 “青出于蓝胜于蓝,既然是你们教的,瞒得过你们的耳目他们才算出师。”元昭理直气壮道,“季叔,东堂他们是你们的徒弟,他们能耐你也有面子不是?” 所以,有啥绝活全抖出来吧!别藏着掖着了。至于礼数什么的,她懂礼数就没人来刺杀了?不可能的嘛,所以理它作甚? 季五:“……” 在玳瑁掩不住的偷笑目光中,季五铩羽而归,去向侯爷禀报实情,留下东堂满脸羞愧地向她请罪。 元昭并未责罚他,仅道: “再探,动动脑子,探到他们抓不住你为止。” “诺。” 东堂被那句“青出于蓝胜于蓝”刺激得头脑发热,像打了鸡血般斗志昂扬,一溜烟跑出华桐院。 “郡主,您刚喝完药,不如小憩片刻?”玳瑁扶她起来时问。 “不用,去墨院,我要看会儿书。”元昭道。 墨院,让府中公子姑娘们学习的单独一栋院落。在南州的将军府也有这么一处,不仅是南州和在其他地方设的将军府,凡是她念书的地方都叫这个名称。 大军随时迁移,为了让她随时随地适应学习的环境,侯爷是煞费苦心。 “姑姑,我们府里为何没请先生?是怕连累人不敢请,还是请不到?”元昭想起方才婢女们的汇报,心中诧异。 她小的时候一直是阿娘在教,可她以为是自己年纪小的缘故,等长大些就能和姊姊们一起入学。 没想到…… “二者有之吧。”玳瑁神色无奈,扶着她慢走慢聊,“咱侯府处境尴尬,以前连门口的路都无人敢靠近……” 生怕被连累。 而这个以前,指的是先帝年间。先帝一心想灭了北月全族,那时候,连乌鸦都不敢来报丧,何况是人。 说法夸张了些,可那会儿的侯府确实难熬。 如此境况,哪有人敢担任公子姑娘们的西席?幸亏各院的主子学识不浅,尤其是温婉贤淑的主母姜氏,文采斐然,主动担起教导公子姑娘们学识的重任。 连世子小时候也被她教过,更别说其他孩子了。哪怕被宫里夺了孩子,她依旧强忍悲痛负起主母的责任。 直到元昭回府,接着又被外人拐跑,久寻不着,皇帝怕她忧思过度枉送性命,先后派了几趟人前来安抚,让她安生调养身子,让府里的孩子入国子学念书。 她这才卸下重担,把府里事务交给年龄相当的四姑娘、五姑娘学着管家,自己安心给远方的孩子筹备一应物件。 “那为何姊姊们不入学?京城没有女学吗?”元昭皱眉。 记得在南州听人提过,从旧朝到新朝,京城一直有女学的。当然,能入学的全是达官贵人家的淑女,平民女子只能请先生到家里教,包括商贾家的女子。 倒是男子没有约束,任何郡县均设有学塾、私塾,交了束脩便能进。 反观侯府,她家的姊姊们在各自的院里闲着,有的做女红,比如四姊、五姊,闲时,两人聚在二娘以前住的翠微院绣衣裳;有的在书房画红描绿,比如八姊。 八姊芳沁比她大两岁,每当四娘兰姬催她念书,她便喊头疼,把四娘气得直瞪眼。 “夫人也不想拘着姑娘们,”玳瑁叹道,“可是,咱们府里除了您和四姑娘,另外两位姑娘既没有封号,更没有一位长公主亲娘作靠山,在外边抛头露面等于自寻祸端……” 要知道,北月氏的威望大不如前,想要羞辱定远侯府的权贵不在少数。 明的不敢来,想法子娶他家一名姑娘回家作妾,任意折磨羞辱,足够让他定远侯吃一辈子哑巴亏。 这不,除了四姑娘,其余姑娘皆被嫡母拘在府里,不许任意外出。至于四姑娘如兰,她有长公主亲娘护着,外人即便有心,一时半会也不敢对她动歪念。 “……” 玳瑁的话,使元昭郁闷不已,有气无处使。只好拼劲念书或练字,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句话掠过她的脑海,不停地翻来覆去,在练字时特别费纸。 而玳瑁说完后,一直安静地呆在身旁磨墨,等看到她下笔缓慢沉稳,估摸着心情平复了,便让屏息等在外间的婢女进来继续汇报。 方才是姑娘们的消息,接下来是公子们的。 世子二哥今早回官署了,世子妇二嫂在院里逗孩子玩,和前来串门的四姑娘、五姑娘探讨绣品,商量着替嫡母给郡主妹妹做几套衣裳。 得知九妹妹要穿白衣,府里新进了一批布匹,其中纯白、月白、花白、荼白等占了一大半。 把元昭感动得,面无表情,继续听下去。 北月惠,平常酷爱往庄子跑研究农活的七公子,今儿清早一反常态,换好练功服直奔演练场,正缠着父亲那些个副将们教他几招,仿佛酷爱习武的样子。 副将们信以为真,使出摔打某郡主的劲儿教他,把他虐得不要不要的。 嘻嘻嘻,元昭忍不住吃吃吃地笑了,一脸的幸灾乐祸。 至于六公子北月朗,昨晚随亲娘回了长公主府,今儿天未亮便出了府。 “他去了哪里?” “刘府,太卜刘大人的府邸,刘三公子是六公子的同窗。”婢女溪客恭敬道,“听六公子身边的小厮说,昨晚刘三公子派的帖子,说好辰初到,六公子却提前半个时辰便出了门。” 辰初,早上七点,提前半个时辰就是清晨六点,元昭在脑海里盘算着。 “这半个时辰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她问。 “直奔刘府,中途未曾下车。”溪客道。 唔?既是刘府,为何要提前半个时辰?元昭停下笔,小脑袋往左一歪,满眼的疑惑。 第59回 刘府,三公子兆启,字文瑞,比定远侯府的六公子大两个月。他性格开朗跳脱,好音律和女色,但从来不屑强迫,是个自诩风.流不下.流的少年公子哥。 同样的16岁,他的屋里已经有三名妾室。尚未婚娶,他不着急,旁人问其父,刘太卜笑呵呵地说随缘。 众所周知,刘太卜擅长卜算,八成是算出自己儿子的姻缘什么时候来了吧?故此,面上不显,但从心底替刘三公子着急的人,全京城大概只有刘夫人了。 可她急有什么用?夫君不急,儿子也不急。一旦催狠了,刘三便拎出北月朗作例子。 把刘夫人给气坏了,北月氏是无人敢与之议亲,刘家是被人上赶着攀附,焉能相提并论?有心阻止儿子和北月六郎的亲近,却被夫君斥责头发长见识短。 一气之下索性甩手不管,眼不见为净,偶尔还有些赌气。比如今儿一大早,得知定远侯府的六公子来访,立刻把人迎进来,再叫仆人踹了儿子刘三的房门。 “你说你,来这么早干嘛?害我连茶都没沏好。”刘三随意搂了一件袍子披好,打着呵欠道,“这不是逼我怠慢你吗?” “我跟你家人说了,不用吵你。”北月朗解释道,径自往火盆里放木块,“你的帖子来得正及时,我父亲今日要去我娘府里,正愁不知往哪儿躲。” 父亲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心里便一直忐忑不安。 虽然求过二哥,二哥也同意替他挡一挡。可他日常要回典藏室,靠不住,始终得找地方躲一躲。 挨训是肯定的,终究躲不过。 然而,人固有一死,能活还是想活的,能拖即拖。 “虽然侯爷严格了点,终究是你父亲,难得回来一趟,你避之不及好像不太妥当。”刘三随意坐下,执水杓给同窗舀了一盏热汤,“既来了,等吃过小食,与为兄一同品尝新茶。 圣上赏的,气味醇厚,以松山清泉煮之,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啊。” “哦?”北月朗听得心动不已,跃跃欲试,“那就托文瑞兄的福气,好好尝一尝了。” 虽然亲娘是皇帝的亲妹,像贡茶之类的稀罕物品却未必轮得到长公主府。四季贡品,从宫里开始分派,至朝堂的宗亲重臣们,已经所剩无几。 像贡茶之类,倘若皇帝想起她这个妹妹,或许能分个几两。 倘若他想不起来,那凤氏一家是连贡茶的味儿都闻不到,甚至连宫里的小内侍都不如。 而内监之类的,更是早就腻了贡茶的滋味。 身为皇帝的亲妹妹,因为所嫁非人,混得连个内侍都不如,惹人笑话。 如此种种充满讽刺意味的言论,经常在外边走动的北月朗略有耳闻,但未曾放在心上。撇开显赫的家庭背景不谈,他一介白衣,贡品遥不可及是正常的。 阿娘已经同意替他说服父亲找人举荐,等明年通过朝廷的考试,他便有望成为州郡吏员,从此一步步实现他立足于庙堂的抱负,一展才华。 他此番抱负同样遭过不少人的耻笑,唯独刘三支持他,故而颇有交情。 “听说你家嫡妹身子一直不好?圣上特地派了医官长驻侯府,可有此事?”刘三好奇地问。 用完点心,两人窝在暖融融的室内煮茶闲聊。外间寒风凛冽,庭院的松柏四季长青,傲然挺立。 “确有此事,”北月朗没想过隐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舍妹的顽劣相信你也听说过,听不进劝告,而父兄在外忙于军务又管束不了她,以致屡屡受伤。 偏她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疼,在回京路上估计又闹腾惹事了。喏,回府那晚就咯了血,至今未能踏出院子半步,伤势如何可想而知。” “嗐,年纪小,不懂事。”刘三同情道,“再过两年就好。” “但愿如此吧。”北月朗不抱希望道。 “她可知晓曾与孟二订过亲?”刘三随口道。 “嗐,我两家已毫不相干,何必重提?”北月朗不以为然。 “话不能这么说,你想,安平郡主年纪虽小,可性情刚烈。她这次回京不走了吧?将来在外间行走难免听到旁人说起,总得有个心理准备。”刘三好心提醒。 “这种事我哪插得上嘴?自有母亲操心。”北月朗不耐烦提嫡系的事,岔开话题道,“对了,文瑞兄,前阵子听说桑兰欲派使臣前来指导我国农桑的种植? 其中有一位王子,可是真的?” 桑兰国擅长种植,除了向大国纳贡,更时常派遣使臣到各国交流农业,稳固邦交。 “嗯,真的。” “这是要当质子?”北月朗兴致盎然。 质子入国门,意味着武楚的国力强盛让外邦不安,身为武楚的子民与有荣焉。 “非也,”刘三直言相告,“他来凤京拜见吾皇之后,直接前往东郡的东州学宫拜师求学。” “诶?”北月朗微怔。 “诶什么?”刘三好笑地瞟他一眼,“那里可是你嫡母的母族,士族之首,令天下学子趋之若鹜之地。你不会以为,北月氏的没落能够影响它的威望吧?” 北月王族没了,姜氏一族的女婿安平王北月彦被贬为定远侯,抄家没产。可姜氏的嫁妆分毫不少,以前有多少,现下有增无减。 东郡的姜氏一族更是毫发无损,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完全不受朝代更替的影响。 啊,哈哈,北月朗讪笑。 打从懂事起,他从未听嫡母提过娘家的事。 偶尔听旁人提起东郡姜氏,对方一见他在便闭口不言,知之甚少。他曾向亲娘提出去东郡游学,可惜亲娘舍不得让他远行,说跟嫡母学也一样。 妇人的学问能有多高? 自从入了国子学,接受儒士们的教导,北月朗更加认为嫡母的学识不过如此。久而久之,东州学宫在他心中的地位甚浅,渐渐变得不值一提了。 刘三见状,微不可察地默叹一下。 北月六郎和他一样都是平庸之辈,执着仕途不知是祸是福。当然,这种伤人自尊的话刘三说不出口,权当无意中提起,拎起茶壶给对方满上,继续闲聊。 直到晌午,长公主府派人来接,北月朗才硬着头皮返家。刘三把他送出门口,转过身,发现父亲的近随正安静地等在那里。 不禁默然长叹,无奈地随之去了父亲的内室。 第60回(求首订,谢谢大家的支持~) 果不其然,北月朗硬着头皮回到长公主府,发现父亲大人和阿娘已端坐高堂。前者态度冷淡,亲娘神色无奈且忧心忡忡,看到他时一直猛摇头。 可是,有些事情无法逃避,必须勇敢面对。 “父亲。” 北月朗豁出去了,上前跪下。正在努力组织语言时,但听堂上的父亲语气沉缓,开门见山: “叔达,你可是铁了心要入仕?” “是,恕孩儿不孝!”北月朗毅然道。 唔,定远侯闭上双眼,强力忍耐,继续缓声道: “你在国子学,先生可教你何谓‘大德不官,大时不齐’?” 北月朗顿了下,继而迟疑道: “回父亲,此二句是指有道德修养之人,不在乎官职;识时务者,懂得顺势而为。可是父亲,孩儿的所为正是顺势而为!如若不然,我为何能进国子学?” 能入学,意味着皇帝已经放下对北月氏的芥蒂,允其子女入学。等学有所成再报效朝廷,以表忠心,不是吗? “你如此单纯,怎么应付朝堂里的人心叵测,波谲云诡?”定远侯看着六儿子,眸里是掩不住的失望。 当年小女儿一出宫,二子仲和立马被提拔守藏史。为何?自然是当质子。守藏史是一份闲差,是给那些吃饱等死的权贵子弟的一份虚职,不必每日点卯。 仲和却不敢轻忽,每日准时到典藏室点卯。中规中矩,不敢轻易犯错,哪怕是一点小错。 虽是虚职,弄点错处让他一人犯错,全家遭殃也轻而易举。 二子谦逊温厚,尚且活得谨慎小心,家中有一人为质即可,六子却上赶着送人头,劝都劝不住。连小女儿都懂得收敛锋芒,不惜自伤,夹着尾巴做人。 叔达身为男儿却目光短浅,不自量力,怎不叫他这当父亲的心塞? 定远侯看着儿子,心中不期然地想起冯长史让他早日决定家主人选的话来,唉。 “父亲,有些事,我们不去尝试一下怎么知道是否行得通?”北月朗面红耳赤,但依然坚持己见,“人活一世,儿子不甘心就此平平凡凡地度此一生。” 他表面虽不在乎,心里却知道,同辈的人经常在背地里笑他平庸。 是否平庸,并非旁人说了算,而是让事实胜于雄辩。 端坐一旁的凤氏见儿子明明心中胆怯,仍坚持道明志向,不禁内心柔软,忍不住开口替他求情: “侯爷,不如,就让他试试?记得您年轻的时候也忤逆过父母……如今不也好好的?” 定远侯:“……” 如今的儿子,和当年的他能一样吗?当年是他家的天下,如今这天下是别人家的。儿子长大了,年轻气盛,嫡母不便出面教诲,他又远征在外无力管教。 “既然你初衷不改,为父亦不阻拦。”定远侯看着儿子,叹气道,“然而你入学太晚,所习甚浅,不明道理,贸然让你娘求人举荐徒惹笑柄,连累你阿娘的声誉……” 凤氏一听,连忙表示不在乎,可惜被侯爷挥手制止。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叔达被你护得太好,不知天高地厚。”侯爷瞥她一眼道,“别家孩子入学,每隔一年考一次,他才学了几年?考了几次? 怎知他学识广博,志向坚定?以往我不在,你就是这么教他的?” 儿子入国子学之后,就不再回侯府听嫡母的教诲。长居于长公主府,耳濡目染,他的思想难免受亲娘的言行影响。 凤氏被他斥责得心虚低头,双手揪着绢帕。 北月朗见父亲难得松了口,生怕他改变主意,更不敢吭声替阿娘解释,眼巴巴地跪听父训。 “别家孩子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朝夕学幼仪,十三学乐,二十而冠,四十始仕。你才几岁就想入仕?倘若你阿娘真的跑去求人举荐,必贻笑天下。 以后让为父,让你母亲、你阿娘的脸面往哪儿搁?让你的兄弟姊妹在京城如何抬得起头来?” 父亲的一番数落,把北月朗羞得无地自容。独自跪在那里手脚拘谨,浑身发烫。 凤氏同样脸皮臊红,手足无措,不比儿子好过。 “唉,说起来,是我耽误了你们兄弟几个。”定远侯见好就收,握住凤氏搁在双膝的手,一脸愧疚,“也耽误了你。” 他态度一软,凤氏顿时泪花涟涟,慌忙摇头。唯恐在儿子面前失态,不敢言语,只能默默拭着眼角的泪湿。 “儿子不敢,是儿子狂妄自大,不知深浅,险些置父母家人于窘境。”北月朗羞愧拜倒,“父亲,儿子愿意外宿求学,求父亲、阿娘成全。” 凤氏一听,慌了,连忙恳求: “侯爷,万万不可,叔达从未离开父母远游,怎知世道艰险?昭儿在外有你和长嘉护着,尚且身受重伤,叔达一人远行教我如何放心?” “阿娘,别人可以,我也可以!”北月朗反驳。 “闭嘴!”凤氏难得恼怒,瞪了儿子一眼,身上总算多了一股公主威仪,“我是你阿娘,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这傻孩子,别人和他能一样吗? 事关儿了的生死,凤氏瞬间利害分明: “昭儿一介女子,为何屡屡遇刺你不懂吗?侯爷,您也不担心吗?总之我不管,与其让他在外边丢了性命,我宁愿他留在京中游手好闲,当个纨绔子弟!” “阿娘……”北月朗心急如焚。 万万没有想到,难得父亲肯让他习文,一贯支持纵容他的阿娘倒成了绊脚石。 “你先别着急,”定远侯安抚着凤氏,温言道,“我听圣上提起,桑兰国年后遣使臣前来朝圣,其中有一位王子随行,欲往东郡的东州学宫拜师求学。陛下打算也派皇子前往……” 于是,他当即放弃朝廷对个人军功的恩赏,替六子求了一份恩典,随皇孙公子们到东州学宫拜师求学。 “楚楚,这是叔达唯一的活路,你要慎重考虑。”定远侯叹道。 远离朝堂群臣与宗亲的算计,圣上念在其妹的份上,不会轻易对远游在外资质平庸的六郎下手。 若留在京城,哪天有权贵看定远侯不顺眼,迁怒其子,直接弄死一个无足轻重的六郎等于摁死一只蚂蚁。 到时求告无门,做父母的只能哑巴吃黄连。 凤氏听罢,跌坐在位置上,看着一脸懵懂的儿子泫然欲泣。 东郡,原是大齐的国土,东州学宫更是人才辈出,为求明君一展所长而四处游历。在北苍年间,北月氏族率兵横扫九州,将之纳为自己的领土据为己有。 各邦的治国良才出自东州学宫,学宫的掌权人自始至终是姜氏一族。而姜氏族人遵循祖训,只考功名,不涉朝堂,保持中立,育天下英才为天下苍生计。 不偏不倚,是学宫的生存之道,使姜氏一族无论繁华或者乱世皆能延续,呈屹立不倒之境。 第61回 父亲的主意,整个侯府除了姜氏、凤氏,其余人等皆在年夜宴时才知晓。今是年夜,侯爷偕同凤氏进宫朝贺行礼,与百官宴饮同贺,约莫亥时才能回府。 在侯府的宴席上,姜氏向六儿表示祝贺,并对他寄予厚望。让孩子们多聚一聚,无事不要出府到处闲逛,以免节外生枝。 “依我看,阿娘主要是想说最后一句。”因伤提前退席的元昭回到自己院里的小偏厅,不满嘟囔,“阿爹也偏心,我受那么多伤也没说让我到外翁家避一避。” 六哥若能平安到达东州学宫,只要安分守己当一名废棋,外翁一族看在母亲姜氏的份上总会看护一二,保其性命。 若依旧不安分,则生死难料。 “郡主是真不知,还是假装糊涂?”玳瑁微笑道,“您是北月嫡女,去东郡,恐怕不仅侯府受罪,更要连累姜氏一族为咱们陪葬。侯爷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您可千万别多想。” “我知道,我说说而已。”等婢女们摆好被褥和靠枕,她坐进去感觉暖暖的,格外舒畅,“余医官走了?” “早走了,”银杏捧着一个匣子过来,道,“今早夫人唤她过去,说您身子大好,又逢年夜,不好耽误余医官与家人团聚。给予厚赏,让她回宫复命去了。” 银杏就住在侧院,对余医官的日常格外留意。 “她在的时候,我天天看见她趴在案上写写写,不知写什么。后来,我趁她端药来您这边,悄悄进屋看个究竟,结果郡主,您猜我看到了什么?” “打小报告吧?”元昭不以为意,“说我不听医嘱?” “郡主英明。”被一语道破,银杏分外扫兴地把匣子摆在主子跟前,“郡主,这是您吩咐婢子准备的,足足三百两。” 一下子让她掏那么多银两,心好疼。 “钱是赚来花的,”元昭丝毫不心疼,让她打开盖子,从中拎出一个松柏绿香囊分别递给二人,“今天年夜,你们辛苦了一年的小奖励,明年继续努力哈。” 绿绸香囊是一等婢女和家仆的,蓝绸香囊是给侍卫们的,褐绸香囊是给其余洒扫婢女婆子们的。 “谢郡主。”玳瑁和银杏开心地接过香囊,叩头谢恩。 余下的香囊,由她俩接手代为派送。 除此之外,还有一钱匣子等明早大家过来拜年的时候派发,此刻就不劳她费心了。窝在被褥里取暖,一边安静倾听四位婢女和东堂等人打听回来的消息。 曲家大姑娘在过年的前两日回到京城,今晚随其父曲将军和继室夫人一同进宫朝贺,同时见一见亡母的故交杨美人。 据悉,杨美人有意为曲大姑娘在今晚的世家子弟中觅一位良人。只不知,她今晚见了曲大姑娘那副结实的身板作何感想,可曾如愿地为故交之女觅得佳婿。 提到杨美人,就不得不说说她的儿子了。 八皇子凤疏,字琮之,和元昭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生。据传他是将星入命,有统御千军万马之能。生怕过分高调折损孩子的福寿,此消息不曾宣告天下。 然而一传十,十传百,背地里早已传遍整个京城。 或许正因如此,导致八皇子从小体弱,天气稍变必有小疾。使他的母妃杨美人成天提心吊胆,夜不安寝。 同时,每当八皇子生病,民间总有人暗地里去打听定远侯府的小郡主如何了,身子可好?母亲可好?父兄在边境可还健在? 为何? 当然是那些好事之徒为了确认哪个才是将星入命,统御千军之才。小郡主虽是女子,可她是北月氏之后,天生战斗力彪悍的氏族,有将星之才不以为怪。 元昭:“……”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味同嚼蜡,不甚愉快。 “得知郡主您三天两头受伤,民间谣传逐渐平息,上边也略略安心。”玳瑁使着眼色,暗示那个上边是指谁。 “这应该不是你们打听出来的吧?”元昭无语地瞅四大婢女和四大小厮一眼。 “姑姑最后那句确实不是我等能打听的。”小厮之首东堂笑嘻嘻道,“其余的差不离吧。而且,那位八……公子如今身体安康,能蹦能跳,经常出宫四处游玩。” “你怎知道?”元昭愕然。 “小人曾奉世子妇之命,到宫门前等候世子下值回府,无意中见过贵人一面。后来又在京城的街头巷尾见过几回,故而猜测他经常随其兄弟一起出来玩。” “天家贵子的行踪甚为隐秘,日后不可窥探,以免惹祸上身。”元昭瞅他一眼,特别叮嘱道。 隔墙有耳,谁都不敢保证她身边的奴婢个个都是忠仆,言行要注意分寸,小心为妙。 “小人明白。”东堂立马保证,“其实从那以后,小人再也没见过贵人们,想是小的福薄吧。” “福薄不可怕,命薄更可怜。”元昭对他的识趣深感满意,淡然道,“以后贵人们的事一定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平平安安便是福气。” “郡主教训的是,我等定当谨记。”众人恭声道。 嗯,那就好,将来便看谁最机灵,懂得避开旁人悄悄把贵人们的消息递到她手中。元昭不动声色地观望庭院之外,呀,居然看到小雪纷飞,年夜下雪了! 制止欲拉门抵挡风雪的碧环,喝着芝兰冲泡的花香浓郁的乳茶,身心暖暖的。 有惊无险,平平安安又一年,祈愿她与父母亲身心康泰,如意吉详。 ……不似梦里那般凄凉。 寒风凛冽的年夜,漫天飞雪,细如绒毛飘然而下。姜氏担心女儿院里的奴婢们照顾不周全,等宴席一散,急步行于回廊,带着婢女们前往华桐院的方向。 刚走出不远,从回廊边上的一道洞门处突然冒出一道人影,卟嗵地跪在她面前不远。 “夫人,”是一向端庄柔弱的兰姬,此刻愁容满面,目露哀切地恳求,“求夫人看在妾身为侯爷诞有一儿一女的份上,也求求我儿季文吧!他才14岁啊!”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姜氏愣了下,随即醒悟过来,上前几步扶她起来。兰姬可不敢用“长跪不起”来胁迫姜氏,神情悲苦地站起来。 “妹妹是想,让季文也去东州学宫?”姜氏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见她点头,不禁长叹,“妹妹啊,倘若可行,我何尝不想让他去?我更想让我的昭儿也去……” 只让六郎去,相当于放弃一枚废棋;让七郎也去,在外人眼里,这是定远侯把东州学宫当成庇护之地了呀! 他这是想干什么?! 就算圣上不动手,群臣也不可能放任东州学宫成为北月氏的崛起之地,必然会把整个东郡给掀了! 到那时,给母族带来灭顶之灾的她情何以堪? 给整个东郡百姓带来灾难的姜氏一族,又该何去何从?倘若六郎没有凤氏血脉,侯爷根本不会开口,更遑论其他子女了。 而姜氏,断不会为了一人之私,连累整个母族和东郡百姓。 因此,她从未想过让自己唯一的女儿避到东州去,七郎就更别提了。 第62回 丰元九年的年夜,初雪,给大地铺上一层雪白。如同某些人的心情,霜天雪地的,一片瓦凉无望。 侯府,当北月六郎明年东行的消息传出,仿佛一下子揭开了大家掩埋心底的恐慌。先是兰姬,继而卓姬也找到姜氏,期盼能为自己的孩子争取一线生机。 大家同为女人,同为母亲,姜氏温言相劝,好不容易才把二人打发走。 “阿娘,四娘当初为何不跟娘家人走?”听罢母亲的讲述,元昭略微不解道,“她的母族在桑兰国有身份地位,她混得好,不是更能保全七哥和八姊吗?” “傻孩子,你以为她回到母族就能安枕无忧?”姜氏叹道,“桑兰人最是凉薄,接她回去是另有想法。在这儿尚能自主去留,回桑兰便只能任人摆布了。” 有些话比较难听,不想脏了女儿的耳朵,故而不提。 比如,能嫁给北月彦的女子皆才貌出众,性格温顺,引世间男子好奇思慕。如今北苍已亡,北月彦的财物已被抄没,能被人觊觎的只剩下美人了。 姜氏无人敢染指,其余美人,诸国权贵哪个不好奇心动?北月彦的女人,值得他们接回府里赏玩供养。 说句难听的,等腻歪了,还可赠送出去讨一份人情。 侯爷长年征战在外,在各国均有眼线。 把世人的各种龌龊心思尽诉于家书里,让她拿给姬妾们看,自主去留。 “你三娘、四娘不怕死,她们只想为儿女寻得一条生路而已。”姜氏叹息道,轻抚女儿的发顶,心里揪紧。 同为母亲,她何尝不想? 若非为了其他孩子,她的女儿又何必留下来当靶子?可惜这番话不能直接言明,徒留一腔不甘与伤感埋藏于心。 元昭触觉敏锐,察觉母亲难过的情绪,仰起小脸道: “阿娘莫要为我发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能活的情况下,我定会好生保护自己,不让父母担心。” “嗯,好孩子。”姜氏满脸欣慰,搂住女儿轻拍项背,温柔道,“那昭儿告诉母亲,你这一身的伤是怎么来的?” 诶?一脸孝顺的元昭笑容凝住: “……” 呃,这个嘛……阿娘真的是,感动就好了,何必说穿呢?某孩一脸讪讪然。 搂紧怀中软乎温暖的小身躯,姜氏抬袖摁了摁眼角…… 亥时,侯爷和凤氏回侯府一同守岁,外间传来一阵阵的爆竹炸响,喜庆连天。元昭陪同父母站在正堂前的高台上,安静抬脸仰望,脑海里掠过一丝异常。 边地苦寒,以前在边境过年,何时见过如此绚烂的烟花盛况?唯一的一次却是她被拐跑之时,刹那的璀璨敌不过无尽的恐惧,早遗忘在脑后。 如今重现,使她想起梦里所学的历史。 东方古国把火药制成观赏用的烟花,西方诸国却利用它制造大炮,攻城略地,扩大国土。 无论梦里或是现实,道理是相通的。 目下,诸国攻城略地主要是依靠人海战术,除了水火穴道,还有楼车、投石器、攻城车、云梯等等。 倘若阿爹率先拥有大炮…… 想到这里,元昭顿时心潮起伏,情绪激昂兴奋,轻扯父亲的衣角: “爹,爹?” 嗯?定远侯低头瞅她,以为她像小时候那样要抱抱。正想教育她年纪不小了,不可撒娇啥的,却被她扯着衣角示意蹲下。 在场的都是自家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定远侯懒得掩饰对小女儿的宠爱。纡尊降贵地蹲下魁梧的身躯,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张正色脸,像对待成年人般问: “怎么了?” “爹,”元昭凑近父亲的耳旁,低声道,“用火药制造大炮,大炮……” 嗯?定远侯蹙眉,疑惑地注视女儿那张平静的小脸……嗯?!!!当意识到女儿话里的意思,他怔然的表情刹时大变。 霍然起身,大掌温和轻拍女儿的发顶,神情严肃,薄斥: “不许胡言乱语,安静陪你母亲看烟花。爹还有正经事要做,没空陪你胡闹!” “爹……” 元昭撒娇跺脚,但见父亲箭步离开,不理自己,顿时鼓起腮帮子。父女一场,这点默契还是有的。瞅着父亲快步离开,季叔随行,她陷入无限的期待中。 “昭儿,说什么惹你爹生气了?”今晚的凤氏心情忒好,笑靥如花。 “没说什么呀,”元昭一脸失望道,“阿爹以前陪我进城看热闹,我个儿矮,看不见,他一向让我骑在肩膀上看,今儿不肯了。” “当然不肯了!你是大孩子了……”凤氏欲言又止。 “过完年我才9岁!”元昭理直气壮地反驳。 “男女七岁不同席。”北月朗鄙夷道。 “那是指我和你!”对六哥,元昭一点儿都不客气,“我和阿爹是父女,他抚我小,我养他老,天经地义!岂是你我之间那份淡薄的兄妹之情能够比拟的?” “哎你……”北月朗气结,又找不到话反驳,驳赢自己的妹妹也不光彩,只好哼一声,“算了,好男不与女斗!” “好女不与男争。”元昭也不愿理他。 兄妹俩的小争执,把凤氏和其他人逗乐了,并未放在心上。倒是姜氏听出女儿对北月朗的轻视,不由语含警告: “昭儿,不许无礼。” 确实是女儿无礼在先,哪有这么大的孩子吵着骑父亲的肩膀?即便这是父女俩的一个借口,那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反驳,伤害兄妹感情,影响府里的稳定。 “母亲莫恼,”世子仲和见嫡母面露愠色,忙道,“小妹久住边境,心直口快。这事全怪六弟,身为兄长不知道让着妹妹,大错也!” 最后一句是瞪着北月朗说的,北月朗不服。刚要硬杠,亲娘开口说话了—— “仲和说得对,姊姊莫气,小孩子时有争执,家里也热闹不是?”凤氏仍听不出火药味,捂嘴笑道,“况且叔达一贯牙尖嘴利,如今终于遇到对手了,正好让他吃些苦头。” 北月朗:“……”这是亲娘吗? 姜氏和众人同样一脸无语地望着她,默然不语。唉,心大的人福气也大,养出她这份无事挂心头的性情。 最终,北月朗在家人谴责的目光逼视之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嫡妹赔礼道歉。 元昭很大方地原谅他了,看在二哥派人拿来的云梯份上。 于是,在偌大的侯府前院,高高竖起一道家用的云梯,供小郡主独自端坐,还一边吃着点心欣赏夜空的烟花。 而云梯下,围着心惊胆颤阻止不力的家人;地面铺着厚厚的被褥等物;和一群小心翼翼的奴婢围在梯下打转,随时准备救驾。 外院的二楼,正在观赏烟花的冯长史等人听到内院的动静,抬头一瞧。 哦,是小郡主啊?想必上边的风景不错吧?挺有想法的嘛!只要不祸害大家,她登天都行。 众人习以为常地收回目光,该干嘛干嘛。 第63回 正月初一,定远侯府门可罗雀,无人前来串门拜年。然而,这并不影响内部人员的喜迎新年的欢庆。 一大清早,元昭身着火焰色的衣裳,衬得肤白如脂,长相一般亦显娇俏可爱。头顶的双髻依旧各一根金丝编玉石的发带缠绕着,寓意金尊玉贵,冰雪聪慧。 她想穿白衣的,遭到整个华桐院的奴婢一致反对。 势单力薄,只能妥协。 身子大好,披一件黑裘,率一众奴婢家仆步行至前院正堂,给父亲母亲拜年。二娘也来了,和姜氏分别坐在侯爷的身边,笑意盈盈地接受孩子们的叩拜。 看到元昭这身光鲜的衣着打扮,众人不禁眼前一亮,纷纷夸赞。 倒是元昭无动于衷,认为这是大家在安慰她。 她长相平平,是府里唯一不起眼的,不知被外人取笑多少遍了,自觉地把夸她的话权当安慰。就算是真的夸赞,必然也是夸她这身衣裳,确实华贵耀眼。 人靠衣装马靠鞍嘛,她懂的。 向父母和二哥二嫂行完礼,一如往常地,她坐在世子兄嫂对面的席位,坐等其余兄姊和下人们的叩拜。 今年是一个忙碌的新年,忙完拜年的事,派完装着金豆子、银豆子的小荷包,开始忙正事了。 首先,三公子北月礼的婚事要准备,其次是六公子北月朗的东郡之行;有两位公子的生母凤氏在,姜氏不操这份心,收拾行囊,陪女儿到庄子养伤要紧。 原本,这些事需由嫡母出面才符合礼数。然而,两位公子的生母乃当朝长公主,皇室不喜姜氏,倘若她按照礼数出面筹备,必生波折。 皇室要她退隐幕后,她退便是。 女儿还小,她不愿再次经历骨肉分离之痛。凤氏也乐意亲自操办儿子们的终身大事,两全其美。 说回六公子的东行,比三公子的婚事早了一个多月。这么一来,六公子就无法参加兄长的喜宴了。 北月朗愧疚万分,却无力改变什么。 因为东行是由朝廷安排的日程,里边的成员有皇室子弟和外邦王子。侯府三公子的婚事,不足以让朝廷为他改变启程的日子。 定远侯原本打算让儿子单独前往东州学宫,离皇室子弟远一些,以免受到儿子的连累。 当然,护卫是必不可少的。 托暴君的福,民间有不少所谓的游侠义士欲取北月氏之后的性命。有例为鉴的,比如郡主元昭。众所周知,她是奄奄一息地回到京城。 然而,丰元帝否决定远侯的打算,不以为然地说多派些侍卫即可,免得那些游侠以为皇室怕他们。 谁敢行刺,定让对方有来无回,抄家灭族。 君王一言九鼎,定远侯不再坚持。 说回侯府,凤氏为自己儿子的事忙得头晕目眩,姜氏便让卓姬留下帮忙,把五姑娘无暇带走了。 等到了庄子,由五姑娘掌管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 兰姬携同儿女随行,八姑娘年幼,离不开亲娘。七公子喜欢农事,这段日子,他为了不挨父亲的训斥刻意到演练场习武,被揍得够呛,得回庄子散散心。 各有各的事忙,世子夫妇坐镇侯府,由四姑娘如兰掌管家事,世子妇管氏从旁辅助。 身为家中最小的孩子,元昭啥都不用理,管好自己即可。在年初三那天,她和母亲同坐一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 由三公子率侍卫护送,定远侯暂留京中,今早被陛下召入宫里商谈招贤纳士的事宜。太尉等重臣觉得,应举办一场比武大赛,胜者为将,率兵守护边境。 详细如何操作,身为常胜将军的定远侯理应在场提供意见,就被留下了。 “阿娘,我也要骑马!”坐在车里,元昭郁闷极了,恳求道。 “到了庄子,让你骑个够。”姜氏缓声道,靠着凭几,支着额头假寐。 “我现在就想骑。”元昭皱眉。 “不行,哪有淑女当街骑马的?”她是坚决不允许女儿出去当靶子的。 “我乃武侯之女。” “更要低调,”姜氏的眼皮都不抬一下,“咱府里的孩子已经够难议亲了,你莫要雪上加霜。” “……”元昭本想反驳,一时找不到词,唯有赌气道,“那我单独坐一辆马车!两人坐一辆太局促,太闷,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你四娘那辆坐了三个人,你要独坐一辆,阿娘该如何交代?”姜氏轻描淡写道。 侯爷吩咐过,切勿让女儿独坐一辆车,一个人的时候她会作夭的。她身上的伤正是她任性的后果,屡教不改,好了伤疤忘了疼。 “阿娘是嫡妻,需要向人交代吗?”元昭不信。 “阿娘是嫡妻,更要处事公正,不留话柄。”姜氏对答如流,闭目假寐道,“府里开支庞大,靠你阿爹的俸禄难以支撑,如今你花的是阿娘嫁妆多年积攒的钱。 你有的,别的兄弟姊妹至少要有一半,这笔钱从哪儿来?连你七哥尚且要和三郎同乘一辆,你却要独坐一辆,让阿娘如何面对你阿爹?” “……” 唔,元昭被阿娘怼得哑口无言,皱了皱鼻尖,气馁地一掀窗帘,下巴搁在窗沿无精打采地往外看。 一股冷风扑面,甚为舒爽。 她把车帘紧贴自己的后劲脖,生怕漏风冻着阿娘。姜氏眼皮微抬,正欲制止,但看见她的小动作,不禁内心柔软。 孩子这些年跟随父兄在外,野惯了。 从城里出去,到庄子尚有大半天的路程,把她拘在车里确实闷得慌。 想罢,便随她了。 连日来,雪花绵密,早已把路面铺了一层莹白。昔日繁华的街市,今日空空如也。除了零散几处卖木炭的小摊,便只剩下各府出来办差的下人行色匆忙。 侯府的马车徐徐而过,车铃叮咚,积雪在车轮下吱呀地响着,单调而寂寥。 “姑娘,姑娘等等奴婢!” 一阵急促的女声隐约传来,将元昭郁闷的心神吸引过去,伸着脖子前后张望,看看是谁家姑娘敢在雪天闲逛。 “你不要跟着我!我要回老家!”一道臃肿滚圆的身影出现在街角,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哽咽道,“这里不是我家,我也不是你们的姑娘,我要回外翁家……” “姑娘,姑娘……” 身后的奴婢挺忠心的,一直跌跌撞撞地紧追不放。可她身材瘦弱矮小,和主子滚圆壮实的身板形成鲜明的对比,反而有些滑稽。 “阿娘,”元昭缩回脑袋,看着母亲,“是曲大姑娘,她好像是被赶出来了。” 第64回 相识一场,虽说印象不太好,对方曾经好心好意地拎了一盒点心与她分享。 眼下这种情形,不好见死不救。 姜氏听罢,心里不以为然,脸上神色不变,只淡淡地吩咐坐在车外的年青婢女: “停车。” 天寒地冻的,珊瑚等有些年纪的仆妇另坐一辆马车,由年轻力壮的婢女跟在主子们的车外,随时伺候。 对于曲家的大姑娘,女儿一回府她这做母亲的便已经打听清楚。对方一个没娘护着的孩子,定在府里受尽委屈。有人忍气吞声,有人大吵大闹忿忿不平。 显然,这曲大姑娘是有勇无谋的后者。 听凤氏说起,那晚宫里的年夜宴,杨美人看见曲大姑娘那副壮实的身板,脸色骤变,笑容格外牵强。在场的官家夫人和姑娘们更是窃笑不已,指指点点。 如此场景,光听着已然觉得可怜。 女儿口硬心软,在回京途中对人家不理不睬。眼见对方落难了,心倒是软了。姜氏不想阻挠女儿交朋结友的行为,仅让婢女为女儿撑伞一同前往。 然而,事情并非姜氏想象的那样—— 元昭下了马车,来到站在原地瞪她的曲大姑娘跟前,语气平缓: “大过年的,你被家人赶出来了?” “我呸!你才被赶出来呢!”曲大姑娘以为她是来看自己笑话的,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吼道,“我自己想走就走,你管得着吗?!” “哦,就是受了委屈,又不敢找回面子,赌气离家出走了?”元昭神色平静,无动于衷道,“身为将军之女,面对家人打不过,辩不赢,又不甘心妥协。 只好丢盔弃甲,雪天潜逃,确实窝囊,我猜得可准确?” “我再说一次,我没有逃!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被她一气,曲大姑娘中气十足。 “我确实一无所知,但见你长得膘肥体壮,心灵脆弱得如同纸薄,忍不住多嘴一句。你阿娘拼死生的你,指不定就在一旁心疼地看着她的孩子挣扎求存。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一事无成,好好活着也是孝顺,你的外翁外婆可教过你这个道理?倘若教过,你为何还衣衫单薄走在雪中?就不怕冻死途中么?” 听到她提起外翁外婆,曲大姑娘顿时泪如雨下,瞪着她抽噎,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元昭见状,语气稍缓,道: “一家不知一家事,我不知你经历过什么,无法共情。但相识一场,劝你一句,人身不易,莫自弃。悠悠天地,哪怕一具残躯亦有粉墨登场时,望你珍重。” 言毕,刚要转身离开,猛然听见路边不远的酒舍楼上传来几声轻咳,不由抬头。 只见二楼的栏杆旁,几位眉清目秀年龄相当的士子们正凭栏观望她二人的对话。其中一名半束发的少年捂嘴咳嗽,似乎意识到惊扰佳人,霎时满面通红。 一时焦急,咳得更厉害了,他不得不背过身去。 见她抬头望来,其余诸子纷纷退开栏杆两步,噙笑拱手,作揖行礼。马车上有侯府的标记,有识之人可以从她的年岁特征辨别身份。 传闻中的刁蛮小郡主,宫中奴婢避如蛇蝎之人。 她年龄虽小,却出身不俗,心灵嘴巧且言之有物,当得起大家这份敬重。 而在元昭看来,知道她是谁,却仅是作个揖,意味着这群少年郎的身份地位不比她低。可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么浅显的道理大概只有她懂了吧? 元昭内心吐槽,目光清朗纯净,略屈膝作回礼,然后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兀自痛哭的曲大姑娘对此一无所知,可怜的小婢女正替她打着伞,冻得一边跺脚,一边努力温言劝说。 最终,两人慢吞吞地回头往曲府的方向去。 等两位姑娘背道而驰,各自离去,楼上的少年们方笑吟吟地回暖阁坐好,其中一人开口道: “好一句‘悠悠天地,一具残躯亦有粉墨登场时’,安平郡主小小的年纪却观察入微,直戳曲大姑娘的痛处,她就不怕适得其反?” “忠言逆耳,真实良言何所惧?”另一名年岁略长的少年微笑道,“况且,曲大姑娘并没有辜负她的一番好意。” 两位淑女年岁小,但气量大。 一个无视身份尊卑,一个听得进善语良言,令众人耳目一新,对她俩的印象大有改观。 原本,大家听到哭声出去看热闹的,没想到哭的人是曲大姑娘;更没想到侯府车队恰好经过,首次得见安平郡主真颜。 “方才那个小的便是安平郡主?”那名咳嗽的少年闻言,不由睁大了眼睛,“定远侯之女?” 曾经横扫九州大地的北苍国主之后?!扼腕,没看清楚她长什么样儿的。 “怎么,陵若身在桑兰,竟也听说过她?”有少年好奇问道。 “如雷贯耳,”咳嗽少年一连喝了几口水才缓和过来,遗憾道,“她的父亲北月将军威名远播,外祖又是名门望族,我桑兰的丞相师出东州学宫,焉能不知? 听传闻,她是个脾气暴躁,草菅人命的狂妄小儿。没想到,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啊!” 不愧是东州学宫创始人的外孙女。 那位曲大姑娘屡屡出言无状,她却不以为意,仍以善言相劝。这份胸襟,比在座的各位男儿豁达多了,他心里说道。 外孙女尚且有如此胸怀,他对东郡一行越发的期待,信心坚定了。 “我也是这么听说,果然,传闻不可轻信。”一名少年感慨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才见过她几次?怎知她不是那种人?”有人反驳。 “你又见过她几次?怎知她定是那种人?”有人戏谑道。 “无风不起浪,因为做过,才会有人说……”有人强辩。 在座的少年们,哪个没进过宫?甚至有人至今仍住在宫里,比如皇子皇孙们。可他们比安平郡主年长,有外宾在此,不便口出恶言,破坏皇室宗亲的形象。 更何况,安平郡主当年还小,哪知道什么是恶,什么是错?误伤人命,在所难免。 一再强调她本性凶残,反而显得他们小鸡肚肠,无容人之量。况且,东行在即,他们却在这里破坏人家外孙女的声誉,终究不妥。 “哎,听说曲大姑娘好吃,性情傲慢,今日一见,我反而有点同情她了。”其中一名皇子岔开话题,挽回形象,“她从小就胖,可见是父母给的,何罪之有啊?” 年夜宴之后,经达官贵人的家眷们一宣扬,她竟成了好吃懒做之徒,导致肥胖如猪,沦为全城的笑柄。 第65回 姜氏以为女儿会把人接到马车来,再把人送回曲府。当看见女儿一人回来,并让车夫启程时,不禁好笑: “为何不劝她上来?” “为何要劝她上来?”元昭不解道,“日行一善罢了,我与她并无交情。” 噗哧,姜氏哭笑不得地拍拍女儿的小脸蛋,不再多言,仅在脸上露出一副吾心甚慰的表情。 元昭不关注这些,继续趴在窗沿,欣赏路途风景。 …… 大过年的,曲大姑娘因为体形不好,受尽亲朋的冷眼相待。没有母亲的她,衣衫单薄,孤身只影地在冰天雪地里哭泣。 这一幕,不仅皇亲贵族看见了,连外邦王子也尽收眼底,影响极坏。 隔日传至朝堂,御史把曲广平参了一本,挨了帝王一顿批评。治家不严,本该降职的,然而武将人手不足,朝廷正在商议着如何招贤纳士,哪有人顶替? 无奈之下,罚俸了事,以儆效尤。再有下次,一撸到底,直接守城门去。 曲广平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府里,将继室夫人大骂了一顿。那一晚,整座府邸气压沉重,压得每个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再说曲大姑娘,她只是赌气出走,完全没想过会连累父亲。 得知父亲将继母大骂一顿,方知事情闹大了。她吓得缩在自己的小院里,让小婢女关紧院门。 即便父亲派人来唤,她也死活不敢出门。 出乎意料的是,自那天起,府里的奴婢们见了她无一不是恭恭敬敬的态度。弟弟妹妹心中不忿,却也不得不乖乖遵从礼数,人前人后皆要向她屈膝行礼。 最解气的是,往日横竖看她不顺眼的继母突然来一个大转变,不仅对她笑脸相迎,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不敢再有嫌弃的表情。 除了要求她必须学礼仪规矩之外,曲夫人不再处处挑她的错,她爱咋样咋样。 让她受宠若惊的是,宫里的杨美人召见她,并赏给她一堆精致美味的点心,几盒华美的首饰和上等的布匹。 幸福来得太突然,曲大姑娘恍恍惚惚,如同活在梦里。 “多亏那日,五皇子和多位公子正在那酒舍的楼上赏雪作诗,看见姑娘在雪地里哭,分外同情。便告知朝廷,让陛下为姑娘您撑腰,这是多大的福分啊!” 贴身小婢女替曲大姑娘梳着头,一脸艳羡道: “姑娘,您洪福齐天,以后万万不能再使性子惹将军生气了。” “五皇子?”曲大姑娘愕然。 “嗯,还有孟二公子也在场。”小婢与有荣焉道,“他是太后娘家的子侄,身份尊贵。京里的世家女子没有一个不对他心生爱慕,可他从未看过她们一眼。” 这次为姑娘出头的指不定就是…… 刚想到这里,小婢女下意识地瞅瞅她家姑娘魁梧的身板,顿时违心得说不下去了,果断把那荒谬的念头咽回肚子里去。 孟二公子连安平郡主都看不上,坚持要退婚,何况她家姑娘这副尊容……唔,小婢慌忙摇头,想把脑子里对自家姑娘不敬的念头甩出来。 所幸,曲大姑娘头脑简单,没发现小婢女的心思,径自问道: “元昭呢?无人提起元昭吗?” 明明她和元昭说过话来着,自己也是听了她的话,不甘心认输才回府,准备和继母她们大打一场。 好让那元昭见识见识,真正将门之女的风范。 “姑娘,”小婢女听见她的称呼,吓得连连摆手,纠正道,“不可直呼贵人的名字,她是郡主,您下次见了她要切记礼数。不然,惹恼了她是要挨板子的。” “她敢?!”曲大姑娘粗眉倒竖。 “怎么不敢?连宫里的内官和女官见了她都要避三分!姑娘,”小婢头疼地恳求道,“或许她不敢对您怎样,我们这些奴婢落在她手里可就惨了,姑娘……” 为了奴婢们的小命着想,下次见面,能让就让一让吧? 于礼,这小婢女的恳求是相当荒谬的,竟敢劝主子为了奴婢的性命忍气吞声。然而,曲大姑娘的心性尚未被京中的权贵同化,谁对她好,她便对谁好。 “行,起来吧,我不惹她就是了。”曲大姑娘不耐道。 经这么一打岔,她把方才想问的事给抛之脑后。一想到自己终于有好日子过了,再也无人敢当面说她胖,心情倍爽。 洗洗睡下,再醒来,又是美好的新一天。 …… 京城发生的事,陆续传到元昭的手里,小厮南柏送来的,他和北临负责搜集京城的小道消息。东堂和西武专门给郡主跑腿,随叫随到,处理日常的杂务。 “这消息怎么传到你手里的?”元昭好奇问道,“直接用信鸽?” “那不行,”南柏回道,“我们侯府受万人瞩目,信鸽飞不出京城。” 原来,得知小郡主想打听京里的各种小道消息,季叔便教他们如何在城里吸纳合适的人选当眼线,替自己打听消息。 这些眼线互相之间不认识,每隔一日出城放信鸽。 如此一来,便是每日都有消息。 信鸽飞往离庄子相反的方向,被那里的定点眼线接收,再辗转派人把信息送到庄子来。过程虽然复杂,胜在够稳妥,不会惹人注目。 这条传信通道专门为南柏等人而设,小试牛刀,就算被逮住了也扯不出她来。 元昭听罢,来兴趣了,尝试一问: “哦?那日我和曲大姑娘聊天时,在酒舍楼上的公子都有哪些?” “五皇子,庆王府世子,孟丞相之孙孟二公子……”南柏如数家珍,最后顿了顿,道,“还有桑兰国排行十二的小王子,兰木奇。” “兰木奇?是哪个?”元昭皱眉。 “不停咳嗽那个,”南柏详尽道,“听闻,他身受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毒药侵袭,从小体弱。桑兰国主念他活得不易,允他到东州学宫拜师求学,打发余生。” 简单点说,桑兰国主之所以爽快同意他来武楚,是不在乎他的生死。倘若他死在武楚,他们就有理由向凤氏王朝发难,讨要公道。 凤氏和北月氏不同,前者注重礼数,不似后者蛮横无礼。 因此推断,这位桑兰小王子的使命大概就是,生在桑兰,死在武楚了。 元昭:“……” 第66回 来到庄子后,元昭的学业不曾落下,每天和八姊去母亲的院里听课。 课后,各自回院里抄书,练字,朗诵和背书等。女红也要学,由元昭院里的玳瑁姑姑教习。 玳瑁的针线活是跟旧朝一名女官学的,此女官不仅针线活拔尖,绣活更是囊括了九州诸国的特色,再演化成专属于她的一种独特风格。 女官一共收了三名弟子,玳瑁跟了姜氏;另一名弟子当年甘愿为人妾室,因难产一尸两命;最后一名,在北苍亡后,携同师父女官一起流落民间,不知去向。 “也不知,她们是否还活着。”玳瑁姑姑在教习期间提起往事,唏嘘不已。 “不知便是好消息,人活着,要有所期盼。”元昭端正地坐在绣架前道。 是啊,玳瑁定了定神,眸里露出一丝伤感,继而自嘲一笑。笑自己一把年纪了,竟被一个小姑娘给安慰了。 她俩悠闲对话,一旁的八姑娘芳沁额头微微渗汗,努力集中精神专注自己的绣活。 “八姑娘,做绣活手一定要稳,心也要定,不能急。”玳瑁瞅见她的窘状,温和提醒。 “嗯。”八姑娘心虚地点点头,神色略惶恐。 “阿姊你急什么?家里又不急用,慢工出细活。”元昭说着,小手灵活地穿针引线,用玳瑁今早教的针法很快便完成一副绣品,“姑姑瞧瞧,我绣的可好?” 嗯?玳瑁过来瞅了一眼,面露喜色,伸手抚着那扎实平顺的绣品,连声赞许: “嗯,绣得不错……” “谢谢姑姑,那我走了,我要去练功。”元昭淡定起身,朝一脸无语的玳瑁和八姑娘扬手打一声招呼,“阿姊加油!” 不等人家起身行礼相送,她已经一溜烟地跑没影儿了。 嘉、嘉油是甚意思? 八姑娘羞愧得小脸通红,慌张起身行礼之后,哭丧着脸坐回自己的绣架前。 直把玳瑁看得哭笑不得,少不得出言安慰: “八姑娘莫急,郡主耐心不足,对绣活不求精细,略懂即可。您不必和她比较,慢工出细活这句话颇有道理,您细细琢磨,绣出自己的风格才叫本事呢。” “嗯,”八姑娘乖巧点头,忍着泪意向她福了一礼,“谢姑姑教诲。” 唉,一听便知有了心结,玳瑁微喟,浅笑道: “继续吧。” 郡主聪慧,无论学什么都能举一反三,天生的。 以前她流落在外,少与府里的姊妹接触无法比较。如今回来了,四姑娘、五姑娘都已长大,剩下八姑娘同习女红,不自觉地比较出两人的差距,难免有情绪。 倘若不是夫人嘱咐要一视同仁,莫让郡主与其他姊妹伤了情分,玳瑁根本不必顾及八姑娘那脆弱的自尊心。 有时候,她真替郡主心累。 小小的年纪,既要淡定应付来自对界的恶意和刺杀;回到府里,除了学业和各项本领,还要分神顾及兄妹姊妹情分,要保持乐观的精神劝慰她们这些仆人。 哎,郡主出生的时机不对啊!倘若北苍还在,她与夫人何须委曲求全? 玳瑁在心里感慨无限,神情不变,仍耐心指点八姑娘针法上的错误。 尽管如此,八姑娘依旧闷闷不乐,回到亲娘的院里更是一头扑进兰姬的怀里,哽咽诉苦。 女儿能力不济,被嫡女打击得自尊心碎了一地,做娘.的除了温言相劝,又能如何? 总不能到夫人跟前控诉嫡女太聪明,不给庶姊留点情面吧? “勤能补拙,我儿既不服输,那就回自己屋里继续练。”兰姬无奈劝道,“九姑娘是郡主,她要承担的责任比你那些兄姊重得多,你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搂着孩子,感怀万千道: “儿呀,我们要懂得感恩。在以前,嫡庶不同席。她站着,你不能坐;她坐下,你得跪着;她是主,你是仆,你的孩子也是仆。如今你得侯爷疼爱,夫人关怀,郡主嫡妹视你为同胞,比别家的女子不知幸运多少。 切勿因一己私念,毁了眼前的平和局面……” 三岁看大,从小离开父母的嫡女元昭可不是那么好相处的。若非夫人教导有方,底下这群庶兄庶姊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这些话不能直接讲给孩子听。沁儿还小,无法和早慧的嫡女相提并论。 见阿娘欲言又止的,八姑娘不解地抬头: “然后呢?” “没有然后,沁儿,你要记住,你和郡主是亲姊妹。她好,你和其他兄姊才能好;她若不好,你和你阿兄将任人宰割,明白吗?你们都姓北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兰姬搂着女儿,凝望窗外飘落的碎雪轻叹。 晚上,兰姬独自去夫人院里请罪,并恳请,八姑娘的学业和女红都由自己来教。 面对姜夫人不解的目光,她无奈苦笑,如实道: “夫人原是一片好意,想让姑娘们多亲近。可沁儿年幼且资质愚钝,不似郡主敏慧。长此以往,妾怕她一时想岔,因嫉生恨,反而对夫人和郡主有所抱怨……” 她是桑兰国的贵女,学识不及姜氏渊博,但远胜于寻常女子,教导自己的子女为人处事的道理绰绰有余。 而且,她是亲娘,能打能骂,无须顾忌。 “那好吧。”姜氏想了想,点头同意了,“季文的学业你就不必操心了,侯爷说让他跟在冯长史身边学处事之道,将来回府,由他二哥亲自监督教导,断不会耽误他。” 府中的儿郎,她只作启蒙之师。长大了,由男子教导更为合适。 “谢夫人。”兰姬欣然下拜,继而离开。 “母亲,”兰姬刚走,五姑娘无暇一脸无奈地进来禀报,“郡主又派人来讨要果疏辣酱,她说明晚不烤肉了,要吃火锅。” “火锅?”姜氏蹙眉。 “温鼎的别称,她自取的,还将鼎稍做改良。”无暇犯愁道,“自从余医官不在,她的吃食越发随意了。母亲,您劝劝她吧。她说我若不给,她就派人来偷。” 相处这么久,她总算看明白了。 这九妹妹就是个小泼皮,你跟她讲礼数,她给你谈感情;跟她讲道理,她给你讲实力。自己一闺阁女子,哪有梁上君子的实力? 堂堂郡主,不讲武德! 姜氏扶额,哎,头疼:“她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做完您布置的功课,研究那幅八门生化图,其余时辰都在练功。”忙得很,五姑娘深感佩服,“哦,女儿身边的婢女说,她派人告知门房,父亲一回来马上告诉她。” 嗯?姜氏微怔,这猴崽子又想干什么?有什么事非得跟爹说,不能跟娘说? 第67回 女儿在边地野惯了,打小便主意大,劝是劝不住的。姜氏让五姑娘有求必应,同时向郡主提一要求,至少让洛雁、武溪到跟前侍候。 行,为了顺利讨到一口吃的,元昭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于是,第二天晚上,姜氏从珊瑚的口中得知,郡主的院里热闹万分,和那温鼎一样,沸腾了。 姜氏:“……”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为了迎接洛侍卫、武侍卫和石姓兄弟的回归,元昭借调母亲院里的琥珀,来给自己的火锅宴席做食材和调料。 再派人到各院邀请五姑娘、七公子和八姑娘,分餐制,各据一席一锅。 三哥长嘉未能出席,他将嫡母、嫡妹安全送到,已然返回京城。他近日很忙,不仅要送六弟东行,还要协助阿娘筹备自己的亲事。 单身的自在日子,离他越来越远。 “今晚在座的是一家人,本郡主就不客套了。今以甜汤代酒敬各位一盏,愿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安康如意,长乐无极。”主位的元昭脆声道,举盏遥敬左右。 “敬郡主,长乐无极。”左右两边同样举盏,齐声道。 元昭喝了两小口,搁盏于案上,眉宇噙笑的打量众人一圈,道: “大家无须拘谨,宴上除了京中美食,更有边地菜肴。各自尝鲜,互道优劣让厨房改良,以后每逢佳节才有佳肴品鉴不是?都藏着掖着,有何乐趣可言?” 畅所欲言,才能集思广益,博采众长。 这次讨论的是菜肴,下回议的可能是家事八卦,再下下回就可能是真心话了。 听着厅内的气氛热烈踊跃,欢笑一堂,不知何时来到门边的姜氏眉宇轻舒,神色温柔地带着侍婢们转身离开。 孩子长大了,更有主意了。是福是祸,静随天命吧。 …… 这场宴席为时一个多时辰,从夕食至日沉,也就是申时到酉时。 “阿娘,阿娘,”八姑娘芳沁兴奋得小脸酡红,急步冲进阿娘仍敞着门的屋里,扑到榻上打滚,“沁儿今晚好高兴,吃了很多好吃的……” “是吗?”兰姬见女儿开心,不禁微笑,“都吃了什么呀?” “火锅,鲜蔬是七哥带人偷……啊不,带来的。”八姑娘心直口快,“从菜农家里买的,阿娘你莫要告知母亲。母亲不许郡主多吃,七哥只好偷偷带进来。” 和烤肉相反,吃温鼎时,郡主妹妹最喜欢吃各种菜品,挡也挡不住。 兰姬噗哧一笑,宠溺地点一点她的鼻尖,“好,阿娘不说,可你五姊不是在场吗?” 四姑娘、五姑娘对嫡母一向恭敬,从不隐瞒任何事。 “五姊作证,郡主没吃多少。”小姑娘一再强调。 她不仅吃着开心,更重要的是,今晚在座的皆是年龄相差不大的人。各自说着有趣的经历,引起哄堂大笑,比以往的家宴轻松愉快多了。 而且她也能说话,大家很有耐心地听着。 以前的家宴,阿爹在上,席上的人们一个个严肃端庄,害得她不敢轻易吱声,怕惹人笑话。 兰姬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家姑娘。 就这样,在屋里,八姑娘难得活泼一回,在屋里叽叽喳喳的。浑然不知,她口中的七哥正站在屋外,一脸无奈。 他刚和五姊去向母亲请安了,过来时,大老远便听到亲妹子那把兴奋的聒噪声。郡主妹妹举办的一场略显儿戏的家宴,似乎不知不觉地改变了一些事情。 家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一些,情感上也亲近不少。 至少,他这妹妹变得活泼灵动,不似以往那般死气沉沉的;至少,他觉得自己不再孤独无助,如履薄冰。同时发现,自家姊妹好像也不是那么愚钝无知。 不像六哥,希望是自己误解了他,也希望他去了东州学宫能变得聪明一些。 莫等屠刀架颈,才发现自己的一厢情愿多么天真可笑。 “公子怎么站在外边?天冷,快进屋吧!兰夫人和姑娘正在屋里谈话呢。”一仆妇出来瞧见他,连忙行礼相请。 “是季文吗?快进来。”屋里传出兰姬欣喜的声音。 “哎。” 七郎笑笑应声,抬脚进了屋。 细碎的绒雪洋洋洒洒,落在屋顶的瓦面上,从窗棂透出来的亮光使人心生暖意。寒夜漫长,离庄子不远的乡道上出现几匹快马,渐行渐近,最终停在门前。 定远侯带着僚属们回来了,门房连忙打开大门迎接,一边派人速去通传。 其中一人把大门关上,转身就想溜,被季五瞧见了: “站住,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门房嘿嘿两声,笑得一脸狗腿道: “五爷,郡主那边吩咐,侯爷一回到马上通知她,小的正准备找人通知玳瑁姑姑呢。” 季五:“……不打自招,出息!” “嘻嘻,五爷多虑了,郡主说这是小事,主子们一旦问起大可如实告知。”门房点头哈腰道。心里吐槽,郡主是个坦荡老实人,不似五爷那般诡诈阴损。 季五代表侯爷,相当于半个主子,可如实相告,免受皮肉之苦。 郡主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可是急事?”季五淡定追问。 “不曾讲明,”门房道,“但郡主交代,倘若侯爷是午夜回到,务必叮嘱见她一面才能走。” 季五一听,明白了,郡主的事虽然不急,但必须告知侯爷。在边境时,侯爷经常是半夜回来瞅瞅女儿,第二天一大早就走。 郡主总是见不着,有经验了。 “现下太晚了,侯爷不急着走,明儿你再去通报。”季五吩咐道。 挥退门房,径自四处巡防,去加强庄子的布防。 夜已深,闻知动静,姜氏已然起身迎接,让人准备吃食和泡澡的热水。在陪侍用饭时,她忧心地问: “陛下没有改变主意吧?” 面对自家侯爷,君王的一言九鼎仿如戏言,随时因势更改。 “没有,你不必担心。”定远侯安慰她说,顿了顿,道,“等长嘉成了亲,我想把小四、小五许配给侍卫长游长庚,参军吕擎,你意下如何?” 姜氏一听,怔了下。 侍卫长游长庚,年方29,未婚。参军吕擎今年24,同样未婚。不仅年龄相差太远,还是孤儿。前者是家道中落,两人皆是双亲早逝,无任何族亲庇荫。 “他俩品行不错,家世就不提了,毕竟咱们不比他俩好多少。”能保命最重要,姜氏理智道,“可是,凤氏和卓姬同意吗?” 尤其是凤氏,她如今是皇亲贵女,甘心让女儿嫁一个默默无闻的侍卫长? 第68回 姜氏所料不差,定远修来庄子之前跟凤氏和卓姬提过一下。 卓姬同意了,凤氏强烈反对。 “他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乃无福之人!不仅我不同意,陛下也断然不会同意的!侯爷,当我求求您了,此事就让陛下作主择婿吧?”凤氏苦苦哀求。 这糊涂东西,陛下择婿于朝廷于凤氏一族有利,唯独对北月氏不利! 小四是他的女儿,是北月氏之后,一旦帝王赐婚,她不仅无法自主,更只能任人摆布!身为父亲,替女儿选了两名身份卑微的孤儿自然有他的理由。 游长庚和吕擎身手不凡,陛下求贤若渴迟早会注意到他们俩。 等自己一死,他俩无依无靠的,将来只能靠皇帝博取功名,便于控制。到那时,小四有凤氏血脉,夫婿又能耐,皇室宗亲或会另眼相待。 凤氏是禅让得的江山,不敢轻易治北月氏一个灭族的罪名。 到时,小五是小四的亲妹妹,两人感情一直不错。就算他不在了,吕擎也不敢慢待她。 长公主府遍地耳目,有些话他不便言明。 偏偏凤氏愚钝,不把话摊开来说,她听不懂。更擅长自欺,满心以为兄长丰元帝会真心对待她的孩子。倘若她嫁的人不是他,丰元帝的确是一位好兄长。 可惜…… 一把年纪的人了,竟还如此天真。 让定远侯倍感心累,待朝中无事,立刻快马加鞭赶到庄子透透气,纾缓疲惫紧绷的精神力。 “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凤氏不肯,你也不必强求。”姜氏宽慰道,“无论小四嫁谁,有陛下在,吃不了大亏。倒是小五……” “凤氏若执意不肯,就让小五下嫁长庚。”定远侯道,“吕擎终究年轻,不够沉稳,还需多加磨炼。” 游、吕对主公的心意一无所知,在尘埃落定之前,不宜公诸于众。 儿女的亲事,需早早议定。 之前他不在京,京里的权贵几乎把他忘了,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那堆儿女。等那些人回过神来,到了适婚年龄的儿女将成为他们的目标。 “接下来是小七,你在庄子到处看看可有合适的。” “好,”姜氏点头,“小八呢?” “长史的儿子不错,身子骨弱了些。”定远侯遗憾道,“我让他督促孩子多锻炼,看能不能壮实些。其实,我更属意季五的孩子,可是……” 长史和季五的妻儿都养在外边,知道她们下落的没有几个,不宜露面。 冯长史的孩子脑子不错,灵活,转得快,是个可造之才。这孩子随母姓,准备一步一步地考入朝堂。 等他长大,小八的年龄也到了。 “只是昭儿……” 想到小女儿,定远侯内疚万分。她是嫡女,婚事方面不容他作主。 “嗐,她呀,”提起女儿,姜氏好气又好笑,“我问过了,她说嫁谁都行,嫁猪嫁狗也不亏。” 嫁猪,杀了做成肉脯;嫁狗,让它看门护院;嫁给阎王老子,她主生死簿!她连死都不怕,还怕嫁个人么? 一瞅时机不对,她会先下手为强,披麻戴孝高举贞洁牌坊。 “侯爷啊,有句话我一直想问,她到底在外边接触的什么人啊?想法如此离经叛道,比我兄长更闹腾……”姜氏语气温柔,用目光无声谴责自己的夫君。 她有一名堂兄是圣人,修仙去了。父母不肯,可惜家中无君上,更无帝位继承,套不住他。 定远侯:“……” 唉,夫妻一场,她理解他的难处。贤惠的姜氏叹完气,不追究了,道: “你今晚若早点回来,正好看看她举办的家宴。像市集一般热闹,比你用心,会说话……” 定远侯:“……” “对了,她好像有事要跟你说。”提到宴会,姜氏突然想起这事来,“特意嘱咐门房留意你几时回到。” “哦?正好,我也要有事问她。”被她这么一提醒,定远侯也想起正事来,点点头,“明天你准备准备,我们爷俩要出去赏雪景。” 女儿随口一说的大炮,让他倍伤脑筋。无人能给出一个详细的章程,得再细问。 “屋里说不行吗?外边冷。”姜氏生怕女儿着凉,“她身子还没好全。” “这点小伤对她无碍,不用担心。” 女儿受伤如同喝水吃饭,再正常不过了,定远侯丝毫不担心。姜氏无奈,只得依从,伺候他洗漱更衣,一同睡下。 一夜无话,转眼到了第二天。 得知父亲回来了,元昭一大早便过来向父母请安。看见她披着黑亮的裘衣,步履稳健,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的那副精神抖擞的小模样,侯爷夫妇由衷高兴。 “孩儿给父亲、母亲请安,父亲、母亲晨安。”元昭跪下拜倒,顿成小小的一团。 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好,起来吧。”侯爷夫妇慈容善目,笑意盈盈,姜氏更是关心,“我儿昨晚睡得可好?伤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元昭得意地甩着胳膊转圈,“瞧,我比阿兄们都结实。” “郡主,在背后埋汰为兄可不太好。”门外传来少年的调侃声,话音落,北月七郎和五姑娘微笑进来,利索跪倒,齐声道,“父亲、母亲晨安,郡主晨安。” “起来吧。”见七子一改往日的木讷呆板,定远侯略感诧异。 “我说的是实话,你们真的欠打。”元昭直言道,站到一边继续损他,“听说七哥爱下地干活,我瞅着不像,真正干活的人比你壮实多了,你肯定偷懒了。” 兄妹争执,高堂端坐的父母权当看个乐子,甚是开怀。紧接着,兰姬带着八姑娘也到了,各自请安问好。 请完安,一起用了早点,然后各自散去。 八姑娘要回去上课,接受亲娘的指导;七郎找侍卫陪练,誓要郡主妹妹刮目相看;姜氏和五姑娘在屋里看账本,顺便跟她提一提亲事,好有个心理准备。 屋外,白雪皑皑一片,初升之日耀眼刺目。 雪地里,长亭处,八方竹帘围挡,矮案之上有笔墨纸砚,火盆摆两边。外间早有侍卫清场,放目远眺,方圆无遮挡,地下无活物,安全。 第69回 如何利用火药作为引子,制造出威力强大破坏力极强的武器装备,使元昭烦恼挠头。她吃过猪肉,不代表她会养猪。梦里的她接触过枪械,但不会制作。 只知道一些简单的操作原理,在梦里的她练过枪,印象深刻。 然而,让她所在的这个仍在采用投石器的年代,一下子跨入热兵器时代,颇有难度。 “我不清楚细节,”亭子里,小孩搔头挠腮,七歪八斜地跪坐在矮案前,一边努力回忆梦境,一边握笔描画,“黑火药的主要成分有硫磺、硝石和木炭……” 以及其他可燃物。 “怎么合成的不清楚,但从这些形状的铁管里打出来,效果和道人炼丹炸炉相当,甚至威力更强……” 她一边想一边挠着头自言自语,用笔画出梦里那些枪炮的形状。梦里的她贼有钱,练过枪械,分拆组装的过程细节描得出来。 定远侯站在女儿的身后,越看越心惊。 惊讶女儿为何做这些古怪的梦;惊讶这些兵器虽形状怪异,却威力无穷。 据女儿描述,那个叫火铳的和他的重弩威力相当,但那个叫核弹的…… “爹,核弹您就甭想了,先把大炮造出来再说。”元昭听父亲一再提核弹,果断成熟而理智地劝退,“到我死的那天,能造出这玩意儿的国家就那么几个。” 额,被女儿吐槽,定远侯略囧,呵呵两声化解内心对国之重器进行改良的渴望,道: “昭儿,你怎么会做这些梦?” “我哪知道?”元昭摊手,无解,“从懂事起就开始了。” “那梦里的人还跟你说什么?” “他们没跟我说,我是经历。”元昭解释道,“倒是国师跟我说了好些话。” “国师?”定远侯挑眉,眼角的余光横扫亭子的周边,不动声色地轻问,“什么国师?什么时候的事?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叫桑伯,问我喜欢什么东西,他去给我准备。”元昭略分了一下神,回忆与国师的对话,仰脸问,“我是不是快死了?他好像要给我准备陪葬品。” 哈哈,听到这番孩子气的话,定远侯忍不住嘴角微扬,摸摸孩子的发顶,安慰道: “当然不是,我儿的命长着呢。他是国师,为王族之后搜罗从出生至死的奇珍异宝为祭品,是他的职责。” 然而,并非每一位王族之后都有这份荣耀。比如前朝的暴君,本该被自己以家主的身份剔出族谱的。但是,暴君还活着,他在族谱里意味着还是一族人。 自己人打自己人属于家事,不犯法,以后见一回打一回,方便。瞧,有他在京,暴君的后人至今不敢回来抛头露面。 但是,国师为何入自己女儿的梦?莫非…… “昭儿,你可跟其他人提起国师的事?” “不曾。”元昭继续挠头描绘,“我不能说吗?” “不能,他还活着。”定远侯轻描淡写,但语气低沉,“倘若外人知晓,不仅他有难,整个侯府都得遭殃。” “哈?!”元昭猛然抬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父亲,“还活着?” “他是国师,有大神通,不会对你不利,但也帮不了你任何事。”定远侯提醒她,“你以后的路要靠自己走,勿指望旁人。” “哦,我懂,自己的路自己走嘛。”元昭的接受能力强,继续低头画。 这小屁孩,定远侯的眼角抽了下,在旁边一坐,替女儿挡风,一边亲自动手倒盏清茶喝下。压压惊,平复一下内心蠢蠢欲动的激动情绪。 “爹,”元昭先是贼头贼脑地瞅瞅四周,好,侍卫们离得老远,季叔和冯长史正在不远处一个临时搭的草棚下警戒着,“爹,您还记得南州郊外刺杀我的那次吗?” “嗯。” 就猜到她有事隐瞒,终于肯说了?定远侯径自喝茶,一副泰山崩于前亦要洗耳恭听的姿态。 “那屋里,其实有个老头……”提到此事,难免想起那几名忠心护主的侍卫,元昭感到嗓子眼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不得不喝口茶润一润,方道,“自称与我曾祖有过一面之缘……” 那次的事深刻脑海,犹记得,那老头见她泪流满面一脸愤恨,便说: “才死几个人就受不了,你姓北月,将来有你哭的时候。老朽亦不欺你,今日害你死了几个人,我赔你一个……” 他说他家世代行医,医毒双全。 迄今为止,没有什么病是他治不了的。权贵找他们一族看病,没有万两黄金或绝世奇珍根本请不动。就算有,找不到他们一族的下落和居住地也是白搭。 倘若无缘,只能等死。 今日她撞上他,是她的福气,看在北帝的份上,他会让那些侍卫死得其所。 “他说,半年之后会有一名中年男子手持一块刻有菊花的木牌找你。他是那老头的弟子,专治天下奇毒和疑难杂症。”元昭一脸心塞道,“爹,到时您和三哥可别把人拒之门外。” “菊牌?”定远侯蹙眉,“不是月牌?” 嗯?元昭愕然,摇摇头,“月牌是什么?” “月牌,是药王庄姚家的标识令牌。”定远侯耐心解释,“菊牌,是毒圣菊家的令牌,阿爹一直以为你那天遇到的是姚家人……” 据潜伏在燕蜀的眼线汇报,燕蜀国主收到密报,药王庄姚氏子弟正在自己境内的友人家作客。 由于对方否认是药王庄的人,燕蜀权贵屡请不到,软硬不吃,索性直接捉拿。对方的友人全家被下狱,被此人给某位王子下毒作要挟,燕蜀不得不放人。 就这么的,为一人,燕蜀被搅得天翻地覆。 此人的行事作风亦正亦邪,若非密报之人言之凿凿,定远侯的细作认为,对方更像是脾气古怪的毒圣门下。 药王庄姚家,住址不明,因医术高超,在民间颇有名望,受人敬重,被后世尊称为药王。其门下弟子散落在九州各邦郡,他们周游列国的目标十分明确。 或图名利于朝堂,或医者仁心,济世救民。 毒圣菊无病,住址不明,专研药物毒物,声称世间所谓的病是由毒素造成的,用药可治。此言一出,世人抚掌而笑说他学艺不精,哗众取宠,语无伦次。 他一气之下改名菊无病,还把所有嘲笑过他的人全部毒死了,从此销声匿迹。如此狠辣的手段令人畏惧,百姓们为了讨好他,尊对方为毒圣。 此人记仇,规定出门历练的弟子一律用菊无病的名号。 藉此提醒世人,他才是正确的。 这次在燕蜀出现的人,被通缉却没把那儿毒成死亡之国,不像毒圣一族的狠辣手法,因此纷纷推测对方来自药王庄。 第70回 元昭听罢,默默地眨了几下眼。 犹记得,她当时放下狠话要灭对方全族……呵呵,幸亏祖宗庇佑,让她逃过一劫? 定远侯见她一脸心虚,问:“他还跟你说什么?” 呃,元昭眨眨眼睛,真诚道: “他说此人一旦为我所用,就不再是他的人了。倘若阿爹死在毒药之下,那人给您陪葬,绝不让我的人白死。” “他为何派人到为父身边?死的是你的人。”定远侯指出她话里的漏洞,“既是补偿,理应派到你身边才对。” “我用不着啊!”元昭皱着小眉头,“阿爹和三哥英勇无双,外人想欺负我们,首当其冲的定是你们两个。他自称医毒双全,留在你们身边最合适不过了。 总之那人,阿爹你留着。孩儿还小,于国于家无益,生死无惧。” 她真的无惧。 除了那个叫齐霖的梦,她还零零碎碎地做过其他梦。梦里的她死法各异,又好像还活着,怪怪的。 次数多了,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那个世界的人好像是这么说的,嘻嘻,有趣。 女儿的话让定远侯一时语塞,既感动,又哭笑不得。只目光怜爱的抚着她细柔的毛发,笑骂: “别胡说,阿爹问过国师,我儿的命长着呢。”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爱自欺,元昭不以为然地抿抿嘴角。没有反驳,低头半趴案前继续描画,心里依旧虚得很。 那老头以一赔几,本该事了,可她用秘道与他作了另一桩交易。 为免某人与本地官员勾.结,姑父陛下是不会把她父亲派往同一个地方长久驻防的。因此,那条秘道仅在危难时刻使用,等于一次性,过后可有可无。 用它和老人作交易,她并无损失。 可是,这个交易她不能说。否则,爹会揍她,娘会哭死。或许她将来也会后悔,但……到时再烦吧。 另外,记得她力竭昏倒前,依稀听到老头在边上桀桀桀地笑着,说: “你个凶丫头,可别死啊!北帝老儿曾夸下海口,族里无孬种,儿女同英豪。老朽倒想看看,你北月一族有何下场……” 笑声阴险,不像好人,就不跟爹娘提了,省得二老挂心。 “爹,黑火危险,选址很重要,要远离民居……”元昭一再提醒。 自爆炸膛的威力不可小觑,必须谨慎再谨慎。另外,本朝有禁铁令,不许私铸铁器,困难重重。父亲如何制,找谁研制,黑火从哪儿来,她一概不问。 问也是白问,阿爹不会告诉她的。 在阿爹眼里,她是女子,迟早要嫁人的。这些事太重要,将来会交给哪位兄长吧? 嗐,谁知道呢。 她是小孩子,应该无忧无虑,以学业为重。 …… 亭里,父女俩神情专注,在案前描描画画,指指点点;亭外,有侍卫警戒,季五和冯长史坐在草棚底下煮茶闲聊,随叫随到。 虽然听不见父女俩的话,但在座的人或多或少知道爷俩在谈什么。 “季兄,那位怎样了?身体可好?”冯长史朝天眨一下眼色,摸着下巴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胡渣子,问道,“看见郡主活蹦乱跳的,我这颗心七上八下的。” 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两个孩子,到底谁才是刘太卜口中的将星入命? 双方家长一直各怀期待,静等将星现世。 “好着呢,都好。”季五心中了然,笑道,“上边为他选了本朝第一高手教他习武,听说此子聪慧灵秀,一点就通,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哦?冯长史挑眉,抚须沉吟,本朝第一高手? 今上的叔叔庆王在江湖结识的一名游侠,据说身手十分了得。打遍列国无敌手,位于武学之巅,高处不胜寒。与庆王相当投机,随之回宫为凤氏王朝效力。 与这位高手相比,郡主之师公直道长显得低调多了,默默无闻的。丰元帝虽然觉得公直道长和乌先生行踪不定必有缘故,然并未问责。 可见,今上对那位高手信心十足,没把公直道长放在眼里。 也是,今上年轻时也当过游侠,深知百闻不如一见,用拳头分高下,手底见真章。孩子们还小,谁强谁弱,等长大才知道。 更重要的是,侯爷家这位是个女儿。 冯长史不由抬眸,瞧着亭里的小孩乖巧地伏于案前画着什么。侯爷愁眉深锁,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可见那孩子画的正是主公前些日子心烦意乱的原因。 不禁心情愉悦,出声招呼季五: “哎,这天怪冷的,来,喝杯茶暖一暖。” “你倒是好雅兴。”季五睨他一眼,弯腰拿起一盏喝着,一边不忘环视周围,“此次回来,最闲的就是你们这些文士。” 心理不平衡了。 “哈哈,”冯长史乐道,“没办法,侯爷回京卸了职,无事一身轻,我们这些僚属自然清闲。哎,对了,季兄,冯某过年之前在京里的酒肆听到一件趣闻。” “哦?说来听听。”季五来兴趣了,站着听。 “原来那次,边境突发疫情,是因为燕蜀暗地里捉拿药王庄的人。他本来是去探访亲友的,没想到被人识穿身份并告之王廷。听说,那人手里有一颗百草丹……” 唔?季五一脸怪异地望来,“百草丹?甚玩意儿?” “能解百毒的药丸。”冯长史睨他一眼道,“听说服之能治百病,从此百毒不侵!厉害吧?难怪整个燕蜀王朝为之疯狂,无视边境平民的性命也要抓住他……” 季五:“……” 喝茶的手微微迟缓,心神分散,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某人身上奇异的伤势,时好时坏,且药石无灵。 “不过,某还听到另一种说法,说药王曾在五十年前与毒圣打过照面,立下赌约。谁输了,从此幽隐于林不问世尘……” 既然毒圣坚持病即是毒,便由他研制一颗解毒丸,再找人试药。若能解百毒,能治百病,为胜。倘若他输了,必须率其弟子一起退隐,不许再为祸人间。 得知可能是毒圣入世找人试药,燕蜀这阵子总算安分了些…… 噗!季五听罢,喷出一口茶来。脸色铁青,握盏的那只手抖得像在抽筋。 “季兄?怎么了?”冯长史这才发现他的异常,连忙起身相扶,“可是哪里不舒服?” 脆弱了! 亏他还是习武之人,瞧瞧咱们的小郡主,年纪小小的,贼硬朗。 “无、无妨,我坐坐就好。”季五脸色煞白,浑身无力之下终于肯坐下。 瞧瞧亭里,侯爷和小郡主闻声望来,眼里充满疑惑。他连忙起身作揖赔罪,讪笑以示四周并无不妥。 二位主子正在商议要事,不可耽搁。等爷俩谈完了,他再仔细给郡主瞅瞅。 造孽啊! 小郡主这辈子真的是……太造孽了! 第71回 夜深人静,京郊外的一处庄子里,在烛火跳跃的书房里—— “百草丹?”定远侯披着长袍,瞅着跪伏在地的得力下属,目光深邃,语气沉缓,“拿我儿试药?” “属下无能,竟查不出郡主有何异常。”季五深深愧疚,无颜面主,“我已派人给羊士送信,彻查流言的虚实。望侯爷宽宥时日,待属下查清缘由再行处罚!” 定远侯不作声,眼前不停闪过今早他和孩子相处的情形,尤其想起她那句“阿爹和三哥英勇无双……”,一时大恸于心,莫能复言,手握成拳置于唇前, “咳咳咳……” “侯爷!”听到咳声,季五连忙跪爬过来挽扶,“此事尚未查明,您先别激动,万一引发旧伤就麻烦了。” 这些年,主公被那个颇受民间称颂的明君派出去到处征战,镇压暴乱。身上旧伤新伤交叠,早已伤及肺腑内脏,稍有不慎,性命堪忧。 这,也是他和长史等人催促侯爷立少家主的原因。 本来,毒圣试药一事尚未有结果,按理,不该轻率告知主公。但是,主公吩咐过,凡与小郡主有关的事,无论虚实皆必须及时通报,他不敢不报。 今晚他和洛雁一起给小郡主松做检查,依旧一无所获。 “咳咳,”经过季五的穴位治疗,定远侯的咳嗽渐止,他松开拳头撑在榻沿上,气息微喘,“倘若真是药王毒圣所为,怪你不得,你和他们不是一个等级。” 季五惭愧得很,默默做着穴位的按压,缓和主公的情绪波动。 “你传话洪野,若流言不虚,我儿但有不适,”定远侯脸色铁青,扶住榻沿的手背青筋突起,眸里怒火冲天,“倾我族之力,给本王铲平菊无病和药王庄!” “诺!” …… 自从来到庄子,元昭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有阿爹阿娘在,她什么事都不用管,日间除了听阿娘讲课……哦,阿娘又给她做了一块加强版的生化图,忒费脑力,其余时辰都在练武。 “郡主,得罪了!” 洛雁及一众侍卫每次出招之前都要提醒一声,一起朝她挥剑劈来。元昭横剑于前连退几步,虚晃一串剑花乱人眼,格开眼前的利刃直扑众人身后。 再左右一挥剑,挑软柿子先下手为强,成功干掉两个落后的侍卫。 哈哈,统统用的木剑,不必点到即止,谁身上出现血迹,谁便回侍卫营重新改造。元昭一身白衣,四娘做的,第一天穿便出来打架,被挑破好几道口子。 庭院的廊下站着好几个人,有婢女,有主子。比如八姑娘正噘着小嘴,秀眉紧蹙,满脸不悦地嘟囔: “像她这般折腾,我阿娘得做多少件才够她穿?” 五姑娘噗哧轻笑,宽慰道: “妹妹放心,四姊姊早已叮嘱府里的绣娘们赶工,今季全力以赴做郡主的白衣,保管够她穿的。” 那就好,八姑娘如释重负,替阿娘松了一口气。 近些年来,侯府的开支逐年节省。除了公子们的衣裳季季换新,女眷除非有需要,否则不做新的。反正不必出门应酬,频换新衣太铺张浪费,能省即省。 但九妹的不能省,她是郡主,有俸禄,穿得太破旧会被御史弹劾她有损国家体面,省不得。 “郡主真厉害!”八姑娘瞅着身如灵猿,轻松穿梭于刀光剑影中的小身影,眼里充满羡慕,“我要能像她那样该多好!” “你可以练啊!”五姑娘同样一脸羡慕,盯着场中目不转睛道,“你年纪还小,从明儿开始像郡主那样卯初便起,不许偷懒,过不了几年你也有这般本事。” 卯初?那不是破晓吗?天还没亮呢,八姑娘讶然。 “不止呢。”双手置于身前,肃立一旁的玳瑁姑姑笑着纠正,“卯初有点晚了,郡主一般寅时三刻就起了。” 寅时三刻?那不是大半夜呢吗?!! 八姑娘听得毛骨悚然,一双杏眸朝天凝视半晌,待琢磨透之后吓得赶紧摇头。算了算了,她是女子,学得那么厉害干嘛?不如在旁看着,羡慕羡慕就好。 五姑娘见状,掩嘴偷笑,水灵灵的眼睛随着场中的侍卫转。透过眼前这群人那灵活的身板,仿如看见另一道矫健英挺的身影。 白皙的脸庞不禁一阵发热,嫣红嫣红的。 连忙找个借口离开,准备回自己院里做些针线活。庄子清闲,她趁机偷个懒,回去定定神。 恰在此时,元昭因练功的时辰过长,导致心口处隐隐作疼,到极限了!利眸一转,寻到一处空隙跃出众侍卫的包围圈,剑尖插地,一手捂住心口以示暂停。 “郡主!” 众侍卫立刻停手,在廊下观战的主子和奴婢们也围了上来。包括刚要走的五姑娘,听到动静,转身快步折返。 在众人的扶持之下,元昭捂住心口一屁股坐在地上,深呼吸几下,长吁一口气,道: “没事!有点疼而已。” 置之死地而后生,多练几次,让她体内的每一寸经络和每一个细胞变得更强韧。 “别嘴硬了,”五姑娘蹙眉,“玳瑁姑姑,芝兰,快,将她扶回内室。郡主,明天歇息一天,不许再练了!你若不听话,我就到母亲和阿爹跟前告你一状!” 让父母治她! 在庄子,是她在管家,倘若九妹出什么事,她责无旁贷。 耶?元昭被人扶起时,一脸惊讶地看向五姊,“五姊姊今天好强势,从哪儿学的?转了性子?” 平时温温柔柔的,仿佛连抬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看着怪累的。 “才不是呢!”八姑娘坦率,快言快语的,“五姊要订亲了!不强势一些将来压不住姊夫!” “八妹!” 被当众说破,五姑娘羞恼交加,恨不得找地洞钻。见众人神色揶揄笑个不停,她唯有一扭身,迈着小碎步匆匆离开。 乐归乐,远昭被扶回内室,众人退出后,由洛雁把脉诊治。 “如何?”等她松手,元昭问。 “无碍,用力过猛扯动旧伤的经脉,下次练功的时辰可以短一点。”洛雁道。 “最近你和季叔每天替我看诊,怎么,我有隐疾?”元昭问出心中疑惑。 “当然不是,近日事多,侯爷和夫人盼您早点痊愈,唯恐意外横生加重您的伤势。”洛雁泰然自若道。 元昭:“……” 老实讲,她觉得洛雁的话里有水分,但一时品不出来。 第72回 五姑娘无暇订亲了,和侍卫长游长庚。两人年纪不小了,既订了亲,本该及早完婚。可四姑娘尚未有合适的对象,她不能越过姊姊先出嫁,那于礼不合。 凤氏近日忙得焦头烂额,腾不出空档给女儿相看。又不肯放手让侯爷和姜氏作主,怕他俩为了省心而将就。 姜氏贤惠,凤氏也不差,让人挑不出错来,平时凡事任凭侯爷和夫人作主。但自从世子娶了商贾之女管氏,儿女的婚事她再也不肯撒手,坚持亲力亲为。 侯爷自觉愧对后宅的女人,尤其是凤氏,除了世子,其余子女的婚事便由她自己操心。 姜氏虽是嫡母,但凤氏毕竟是长公主,肯屈尊侧夫人之位已十分难得。还把一个儿子记在自己的名下,自己又何苦插手凤氏其他子女的婚事,惹人不快? 于是,除了世子仲和,三公子、四姑娘和六公子的婚事都由凤氏自己操办。 不过,定远侯也没闲着,难得回来一趟,索性把其余子女的亲事一并定下。 六儿叔达不必他操心,他原本让姜氏给七儿季文从庄子里挑一名勤快本分的农女为妻。将来小两口专心打理庄子的农务,正好符合七儿在人前建立的人设。 可姜氏左挑右选,愣是挑不到合适的。 要么年纪太大,要么年岁太小,年龄合适的又早已订亲。为侯府公子选妻的过程很低调,风平浪静无波折。已然订亲的人家不考虑,哪怕对方品貌极佳。 侯府再不济,也干不出夺人妻女的丑事来。 姜氏本想到别处挑选,定远侯却当机立断,直接作主把小女儿身边的侍卫武溪指给七儿。 洛雁是不能动的,她懂医术。 武溪是孤儿,从小便以死士的觉悟接受侯府的训练。目前在郡主身边的侍卫年纪约莫在13至16之间。武溪14岁,而七郎过完年已经15了,正相配。 晌午,定远侯把兰姬和七儿一同叫到书房: “季文,你可知为父此举的用意?” 北月七郎想了想,拱手道: “回父亲,父亲是怕有心人利用儿子的婚事往侯府安插眼线。与其将来任人鱼肉,不如及时堵住纰漏,让人无机可乘。” 嗯,是个有头脑的孩子,定远侯眸里露出满意之色,又问: “那你可知,娶了嫡妹身边的侍卫,将来自己要面临什么境况?” 七郎闻言微怔,抬眸看着父亲,神色疑惑。能有什么境况?不外乎被人取笑他堂堂侯府之子竟娶一名侍卫,门不当户不对。 “外人会耻笑你们小两口是阿昭的奴仆。”定远侯缓声道,“武溪即使嫁与你,她依旧是阿昭的侍卫,这一点不会变。你要明白,做侍卫生死难料,流言愈发难听。” 兰姬听到此处,不由捂住胸口,心如刀绞。 “阿娘,”七郎是个细心的孩子,瞅见阿娘难受,便出言宽慰,“阿娘,无论在外边还是在府里,孩儿本来就是仆……” 撇开郡主的头衔不提,九妹是嫡系一脉,本来就是他的主子。 不仅她,还有已经去世了的大哥和现在的世子二哥,都是他的主子。如今北月国破家亡,子嗣稀少,父亲和嫡母才淡化嫡庶之分。 否则,以他的身份根本没资格喊阿昭为九妹,私底下也不行。 他的身份从一出生便已注定,随时要面临族灭的下场使他对身份等级看得极淡。只求有三餐温饱,粗衣裹身,父母健在,兄长姊妹安康无恙,再无所求。 儿子的话,使兰姬心酸垂泪。为儿女,为自己,为将来的人生。自从跟了北月彦,上半辈子无忧无虑,下半辈子几乎哭瞎了眼睛。 “阿娘……”七郎不知如何劝慰,略显无措地望向父亲。 “兰姬,还是那句话,你若改变主意想返回桑兰,本侯绝不阻拦。”面对姬妾,定远侯语气温和,“但季文和小八你不能带走,他们留下才有活路。” 在桑兰国的君臣面前,利益至上。 他的儿女一旦到了桑兰,必遭大齐国君胁迫,桑兰国不会为了跌下神坛的北月氏得罪大齐。 儿女一旦落入大齐国君的手中,难以善终。 “妾不敢,妾与孩儿一切听侯爷安排。”兰姬跪伏在地,伤心归伤心,理智还是有的。 定远侯示意儿子扶起她,道: “季文,莫因一时窘境自轻自贱,更不能被表象所迷惑,对嫡妹心生怨怼。你身份越卑微,越能泯然众人。你身为男儿,能安然无恙地躲在后头,全因你那高高在上的嫡妹在替你们抵挡……” 七郎听到此言,顿时羞愧垂眸,泪流满面。 “兰姬,你也莫怨姜氏,她承受的不公与难堪比你们更多。人在屋檐下,倘若轻信他人之言内斗,迟早被人一窝端。望我儿谨记,手足同心,可保安宁。” “儿子无用,儿子一定牢记父亲的教诲。”七郎伏地。 “好,起来吧。”定远侯欣慰地扶了一把,而后从怀中取出一份东西交与兰姬,“这是我替小八订的亲,那孩子家世清白,虽是庶民,却曾经救过我一命。 等小八长大,那孩子会带着另一半玉佩和婚书,还有本侯所赐信物前来迎娶,你莫要推拒。” “侯爷放心,妾明白。” 兰姬顺从地接过婚书信物,收入袖中的暗袋。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有了这两样东西,以后哪怕侯爷远征,陛下赐婚,主母姜氏也能出面推托。因自古以来,孩子的婚事必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撮成。 一旦订好婚约,君王也不能蛮横插手,棒打鸳鸯。 侯爷的一番苦心,兰姬懂的,娘俩双双跪谢。而后,兰姬退出书房,到主母姜氏屋里禀报儿女的亲事。七郎则留在书房,虚心接受父亲的训示。 这厢谈妥,那厢也在倾谈。 空旷的内室,四面帷帐垂挂,被勾拢在柱边。室内仅有四人,元昭在堂上坐,玳瑁姑姑跪侍身侧,洛雁在堂下的右席安坐,静静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武溪。 “武溪,你对这桩婚事可有想法?你是我的人,不妨直说。”元昭正色问道,“你若不乐意,我去回了父亲,让他另觅人选,你不必委屈自己。” “郡主言重了,哪里是属下委屈?是七公子委屈了。”武溪本身就不大自在,如今一听,更加面红耳赤。 第73回 “他哪里委屈?”元昭的眼白朝天,神情鄙夷,“你模样清秀,武功高强,女红礼仪俱佳,配他一介文弱公子绰绰有余。” 噗哧,另外两人忍不住垂眸偷笑。 “郡主切勿这么说,论门第,论学识,是属下高攀了七公子。”武溪脸皮发热地说出心里话,离座,来到堂中稽首,“属下无异议,但凭侯爷、郡主作主。” 她从未想过高攀府里的公子,侯爷这次把她指给七公子必是另有用意。 “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元昭瞅着她,“你虽嫁与我七哥,但仍在我身边侍候,父亲此举让我百思不解。你先姑且听着,看以后作何安排吧,我都允了。” “郡主,”武溪回到席位坐好,直身拱手道,“武溪苦习武艺是为了保护您,侯爷的救命之恩属下不敢忘,侯爷的嘱托属下更不敢忘!随侍您左右是属下的职责,郡主无需多虑。” 元昭浅抿一笑,随她了,何去何从并非她俩能作主的。 另外,武溪既嫁与七公子,即便是庶子,也是半个主子。婢女溪客和家仆西武和主子的名字有同字同音,得改。 溪客是莲花的别称,西武是母亲按东西南北方向起的名字,通俗易记。 若非不得已,元昭真心不愿改。但既然要改,她亦不拖延。 于是,溪客从此改名莲裳,莲花瓣的别称。西武,在五行中,西属金,武属水,就改名金水吧。 就这样,除了元昭和凤氏的四女、六子,侯府其余的公子姑娘们亲事议定,已互换信物庚帖,不可更改。 京中世家得知,纷纷嗤之以鼻,背地里耻笑定远侯一家自没落以来,越发没有规矩了。嫡姑娘、四姑娘和六公子尚未议亲,庶子庶女倒迫不及待地定了人。 御史风闻,隔日也参了定远侯一本。丰元帝召见定远侯,侯爷解释: “臣长年在外,难以顾及家事,耽误子女议亲之事既失礼更失责,深感不安。安平年幼,长女和六郎有凤氏在,臣不担心,余下的子女需臣与夫人安排。 臣便想,趁此趟回京将亲事安排妥当,尽一尽为人父的责任。是有些仓促,礼节不周全,臣知罪,愿意领罚。” “哎,起来起来,”丰元帝不耐地挥挥手,道,“鸡毛蒜皮的小事,领什么罚?御史参奏,不得不做做样子。朕召你来是另有要事相商,你还不知,丞相他们提议武试从季春开始……” “季春?”定远侯皱眉,“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眼下是孟春,下个月是仲春,再下个月是季春,武士英才哪来得及准备?再说,武楚境内国土辽阔,边地遥远,皇榜未必能够及时赶到,传达圣意。 “嗐,你我为将时,临危受命的时候还少吗?”丰元帝笑道,末了,略微叹气,“朝中武将紧缺,急也没办法,权当一次优胜劣汰吧。今年赶不及的,不还有明年吗?” 经过君臣商议,武试初步拟定为,季春乡试,季夏会试,孟冬殿试。连续三年,广纳天下将才,尤其是文武双全之才。 “你家三郎,记得让他参加。”丰元帝特意叮嘱,“他随你出征多年,又即将成亲,不能一直是白身,该考个一官半职了。你呀,老了,等后继有人,即刻给朕滚回京来养老!” “臣遵旨,臣与犬子谢陛下体恤!” “来来来,过来看看武考的项目如何……” …… 季春,又称桃月,一个莺飞草长生机盎然的季节。 凤京,在宽长深远的街道上,响着嘹亮的喇叭唢呐声,百姓们翘首踮足,一队衣着火红喜庆的人影逐渐进入围观群众的视线。 这是定远侯府三公子的迎亲队伍,英武帅气的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头戴爵弁,穿玄端礼服,随着队伍徐徐而行,去往正阳巷。 新娘子宋氏,她的父亲曾是京中的公子哥儿,祖父宋升是当今的国子学祭酒,母亲亦是大家闺秀。无奈,其父在中州担任县令时遭遇暴乱,殉职了。 母亲闻知噩耗,郁郁寡欢半年后,也没了。 父母双亡的她,孤身一人寄住在伯父家,伯父宋勤是定州的议曹从事。府里由伯娘当家,她有一大家子的琐碎事要管,顶多让她不缺衣少食,鲜少理她。 父母双亡的,都是无福之人,何况宋升的父亲曾是前朝的耿直御史,被暴君气得撞柱而亡,两家是有旧怨的。 姜氏不看好,但凤氏认为她家世尚可,比世子妇管氏好太多了。 更妙的是,宋祭酒竟也同意,定远侯一回京便接到他的邀请一同饮酒,相谈甚欢,才有了今日的喜庆。 看着新郎新娘,在正堂肃穆庄严的气氛之下缓缓靠近,按品大妆的元昭端坐一旁,瞅着之前一脸不乐意的三哥笑意清浅地与新娘子同行,由衷替他高兴。 阴阳相合万物生,男女相合,需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何其不易,又何其煎熬。 看着一对新人拜天地,元昭脑袋微歪,心底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怀。虽然她热衷打架、打猎,但实际上她是一个喜欢清静的小姑娘。 听完牛马嘶,新妇入青庐。 宴席未散,元昭向父母亲请完安,便回了华桐院。在莲裳、芝兰的服侍之下,卸妆沐浴,换上松爽的寝衣,然后去翻箱倒柜。 “郡主,您找什么呢?”银杏正在收拾钗环,诧异地看着她,“婢子帮你找?” 今日府里事多,玳瑁姑姑被母亲借调前院帮忙,过两日才回来。 “不用,你找不到。”元昭说着,整个钻进箱箧里,剩下双脚在外边蹦跶。 银杏见状,好气又好笑,可没有郡主吩咐,她不敢上前把人揪出来。想了想,转身离开内室。不大一会儿,元昭双脚折腾着从箱里钻了出来,坐在一旁发呆。 “郡主?”洛雁被银杏叫了进来。 看见她,元昭眼前一亮,连忙道:“洛雁,我在南州的行李是你和武溪收拾的,可曾见过一个漆盒?这么大个……”双手比划着。 “有啊!”洛雁应着,直接来到她的镜台,从一套多层妆奁中抽出一层,“都在里边。” 嗯?元昭半信半疑地过去一看,一个小漆盒正安静地躺在那里。打开一瞧,正是阿玉赠的那块玉连环。 郡主早慧,且机敏过人,这一脸神思飘忽的样子,前所未见。洛雁极力忍耐,但最终没忍住,好奇地问: “郡主,此物……谁送的?” 这是哪家的小郎君入了她们郡主的眼?!简直太牛掰了! 第74回 洛雁是从南州一直跟元昭回京城的,可阿玉赠玉连环时,她并不在场。 “阿玉送的呀。”元昭坦言道,拿着那枚玉连环来到榻前,仔细端详,“质地一般,你让人帮我多做两枚,一枚水墨青花,一枚火烧云霞,以后我出门用。” 一听到不是小郎君送的,洛雁八卦的热情锐减,诺声退下。 她和武溪等侍卫日间除了习武,诗文礼仪均有涉猎。什么样的主子有什么样的侍从,能在郡主身边侍候的人,或多或少略通文采。 至少主子的话,做侍从的要听得懂。 所谓的水墨青花,墨白玉也,宛若一滴浓墨落入静水中,滚动翻腾,如青烟一缕凝而不散。 火烧云霞,白玉沁焦黄。 小孩子家家,喜爱斑斓的杂色物件,元昭趴在榻上,拿着玉连环浮想联翩。她虽讨厌军营中的那些大老粗的言语,什么女大出嫁,出嫁从夫,她不屑遵行。 凭什么女子长大就得去夫家?受一堆素不相识的人管束?但,能找到一个知心人时刻陪伴在侧,似乎也不错。 像二哥和管氏,像三哥和宋氏…… 今晚,三哥的婚礼现场给她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恍如幻觉。使她小小的心灵激荡起一丝憧憬,逐渐进入梦里。 梦里,她不叫齐霖,姓名未知,只知道自己趴在一座高架桥上,伸手死死握住一名跳河男生的手,崩溃痛哭: “救救我!你救救我……” 奇怪得很,明明是她在救那个男生,却是她在哭喊求男生救她。而那个寻死的男生……无论她怎么努力,始终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只知道,那个男生凝视她的目光先是惊讶,继而温柔,最后如沐春风…… 室外,银杏悄然进来,轻手轻脚地替她盖上被子。见那块玉环被她紧攥手中,估计是拿不出来了。小郡主自打回来,榻前便不许有人伺候,因会惊醒她。 时刻对陌生人产生警惕才会如此,郡主经常遇刺,在外边养成了习惯。玳瑁姑姑叮嘱大家,郡主睡着时,除了她和银杏,其余婢女莫要进去。 一旦受惊,郡主再也睡不着,会独自生闷气。 因为惊扰她的不是敌人,而是身边的奴婢,这让她很郁闷。外间纷传,郡主是个脾气暴躁杀人不眨眼的小恶魔,与那暴君不相伯仲,迟早给定远侯闯祸。 作为贴身奴婢,银杏对外间的传言不以为然,郡主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放下厚厚的帷帐,回眸瞧瞧安然熟睡,嘴角噙笑的小姑娘。八成是今晚受到三公子婚礼的刺激,产生憧憬,在做好梦呢。 作为过来人,银杏无声一笑,轻巧地退出帐帘。 在此万物欣然的季节,外间桃红缤纷,蓬勃明媚;华桐院里绿意葱茏,安逸幽静。院里桐花初绽,气息恬淡。 与喧哗的外院相比,似别有洞天。 今日喜事临门,灯笼高悬,整座府邸灯火通明,充满喜庆。皇家派了一名皇子携眷代陛下皇后出席喜宴,府里的主子们喜不自胜,与宾客举盏开怀畅饮。 定远侯一介武夫,行事一向直来直往。 他知道,即便给各府派了帖子,那些文武百官也不会来的,索性不派。然而,姜氏注重礼仪,说人家来不来是人家的事,派不派喜帖则是侯府的态度和礼数。 凤氏也这么认为,何况她是长公主,谅那些收到喜帖的人不敢不来。 定远侯不喜强迫人,坚持不派。 结果,京里有品级的官员得知皇室派人前去,立马赶来道贺,顿时高朋满座。有人玩笑地埋怨侯爷不近人情,居然不给大家派帖,害大家厚颜不请自到。 定远侯也识趣,当即向众人道歉给大家台阶下,气氛异常的融洽。 直到一名仆妇神色惶恐,从内院匆匆跑出来,对姜氏耳语几句。姜氏听罢脸色大变,连忙告知凤氏。原本一脸喜色的凤氏霍然起身,柳眉直竖,勃然大怒。 姜氏死死握住她的手臂,才让她勉强忍住脾气,强颜欢笑地向宾客告了一声罪,而后两人匆忙赶往内院。 两人离席时,指派仆人也在侯爷耳边低语几句。 定远侯微微闭了一下眼,再睁开,脸上依旧挂着客套的笑颜。只那目光深邃,看不出半分喜悦之情。 宾客们嗅到一丝不对劲,面面相觑。 劝酒声,嘻笑声,场内的气氛依旧热闹,蕴着一丝微妙…… 翠微院,原是凤氏与儿女住的。 儿女长大了,二郎记到嫡母的名下,分到一个院子。她自己带着四姑娘、六郎搬到长公主府。 如今,翠微院给了三郎住。 原本,院里只他一人,孤清寂寥。好不容易娶回女主人,却在新婚之夜发现她是个冒牌货!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凤氏气红了眼,蔻指直颤,指着新娘的脑门厉声质问,“可是那宋升的主意?!” 那老匹夫! 难怪轻易答应这桩亲事,原来是打着羞辱侯府、羞辱她长公主的主意,以报其祖撞柱之仇?!那是暴君造的孽,跟她凤氏有何干系?与她儿子有何干系?! “不是,”新娘哭得梨花带雨,连连摇头,“这与老大人无关,老大人自己也被蒙在鼓里……” “我呸!”三儿受辱,凤氏气得仪态尽失,“你们这一窝欺软怕硬的奸险小人,下贱胚子……来人,给我打,打死了再敲锣打鼓,连夜送回宋府!” “殿下饶命啊!殿下,夫人,夫人饶命啊……” “且慢,”姜氏连忙阻止,安抚凤氏,“妹妹,先别失了分寸,留着她还有用。” “她有什么用?本公主为儿迎娶的宋府嫡姑娘,宋府却在大婚之日送来个婢女,我脸皮都被打肿了,我怎么忍?我还要什么分寸?!”凤氏声嘶力竭道。 “这不仅仅是打你的脸,更是狠狠打了我侯府的脸面。但是妹妹,你要先冷静,打死她,便死无对证了,到时谁给长嘉讨回公道?”姜氏声若细雨,温婉沉静。 像给愤怒的凤氏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平静。余下满腹委屈,跌坐一旁掩脸失色痛哭: “姊姊,我儿命苦啊……” 姜氏坐在她身边温言劝慰,朝玳瑁使个眼色,玳瑁匆匆赶去救下冒牌新妇。不多久,世子仲和得父亲的示意,满脸通红,带着一身酒意急步赶至。 得知事情原委,看到神情黯然的三弟独坐一旁,饮酒解郁。一贯温和的世子气得身体发抖,脸色发青,一把扯起三弟: “走,二哥陪你到三皇子跟前讨个公道!” 第75回 果然天有不测风云,原本一片欢欣喜庆的候府顷刻间哭声凄厉,怨气冲天。 看着跪在眼前的侯府世子和三公子,姑母凤氏在边上哭哭啼啼,三皇子相当郁闷。特么的,他领了旨意前来给侯府撑场子,添添人气,没想过要管闲事。 更没想到,家风一向严谨的宋祭酒家,竟敢做出以奴换嫡这等骇人听闻的荒唐事! 下人来禀,定远侯一回到内院便吐血了,姜氏正在服侍。 “速传宫里医官!”三皇子憋着一肚子气,一边安抚凤氏母子几个,“姑母,仲和,长嘉,你们快快请起,我这就回去禀明父皇,让宋府还你们一个公道!” 他就一闲散皇子,不敢轻易给侯府许诺。宋学祭又颇受父皇器重,焉知这是不是他与父皇对付定远侯的一出戏? 即使在场有廷尉司的官员,他也不敢差遣。须回宫禀明父皇,让父皇做决断。安抚侯府众人一番,三皇子携眷匆匆而去,其余官员尽是些见风使舵之徒。 接踵而来,随之而去。 凤氏这才抬眸,目光茫然地环顾四周,看到一地狼藉,人群散去。一直坚信的事实仿佛在这一刻坍塌,颤声道: “仲和,你说陛下肯替你三弟作主吗?” “会的,”侯世子眼眶泛红,温声安慰着阿娘,“阿娘,您累了。三弟,你什么都不用想,先抚阿娘回去歇息,我去看看父亲。” “二哥你快去,我会陪着阿娘的。”三郎点头道。 他态度平静,仿佛被逃婚被羞辱的人不是他。 “不,我也去。”凤氏挣扎站起。 之前她怒气攻心,听不进别的,此刻冷静下来了才意识侯爷吐血了!她吓得花容失色,在两个儿子的挽扶之下匆匆赶回内院。 没多久,热闹的侯府人去楼空,下人们来不及收拾残局。 季五被叫进去了,外院的僚属们得知消息气急败坏地赶来。内院女眷众多,不便前往,只能聚集在前院的大堂等候消息。 各院的姬妾和儿女们早已侍立室外,焦急等候,唯独华桐院无动静。侯爷昏倒前嘱咐姜氏,除非他死了,否则不要惊动小女儿,还让亲兵将府邸团团围住。 大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敢多问。 约莫半个时辰后,宫里的内官孙德成率医官们匆匆赶到。 …… 翌日寅初,华桐院一如既往的清冷。元昭依时醒来,简单洗漱,换上武服到院里练功。等练到一半,洛雁和石氏兄弟带着另外四名少年侍卫跃入场中陪练。 少年侍卫打第一轮,成年侍卫打第二轮。车轮战,让郡主练到力竭为止。 元昭刚要举剑,意外发现少年侍卫少了一人: “咦?武溪呢?” “兰夫人把她召去了。”洛雁答道,生怕她追问,“郡主,看剑!” 哦?四娘?元昭微讶,来不及多问,侍卫们的剑已刺到眼前,她果断出招抵挡。四娘可是武溪的准婆婆,可能受昨晚的大婚影响,提前培养婆媳感情吧? 元昭一边对打,一边胡乱猜想。 一个时辰后,练完功,让婢女伺候沐浴洗漱,换一袭暗花白锦深衣,府里给她做的。梳两个高高的朝天髻,只绑发带,素面朝天,怀着激动的心情去请安。 她的日常生活模式雷打不动,走着走着,突然察觉气氛有点不对。她瞅瞅身后两边,莲裳、芝兰侍立左右,身后是两名小婢女,银杏、银朱和碧环守院。 阵形和往常并无区别,唯一异常的,是几人的言行在离开华桐院之后,便不似往日那般活跃轻松了。 “你们怎么了?”元昭瞅着莲裳问,“方才还好好的。” 突然发问,身后的婢女们瞬间动作硬直,僵住原地一动不敢动。时常到各院打探消息的莲裳更是头皮发紧,牵强在扯扯嘴角,嘿,嘿嘿,回道: “没事,郡主,快走吧!时候不早了,夫人该着急了。” 元昭:“……” 睨她们一眼,并不为难,反正不管她们说不说,她都要去前院的。想毕,刚要走,忽又停下,睨了芝兰一眼: “你去,把洛雁叫来。” “诺。” 芝兰连忙退出行列,转身飞快往华桐院方向跑。元昭深呼吸一下,毅然转身加快脚步。走了一路,她发现府里一切喜庆的灯笼彩带什么的已被统统取下。 沿途的奴仆见了她,虽有行礼,但神色慌张,不禁心情沉重。 她不再是快步走,而是一路小跑往前院冲。莲裳见状,连忙跟上一边追一边喊: “郡主,夫人不在正堂,在北院。” 北院?那是父亲的院子! 元昭神色一变,转身飞奔而去,转眼就把婢女们甩在身后。冲进北院的洞门,隐约听见里边传出一阵细微的啜泣声,她顿时感到四肢发软速度慢了下来。 沿着石径往院里走,很快,她看见兄长和阿姊们都围守在父亲的寝室门外。原本今早应该高高兴兴出来给父母敬茶的三哥,正哭丧着脸捶打自己的头颅。 “二哥,三哥,姊姊……怎么了?”元昭缓缓走近,嗫嚅地问,“阿爹怎么了?” “郡主。” 一夜未眠的武溪看见她来,率先过来请安。除了世子二哥夫妇,其余兄姊强忍悲伤过来,一一行了礼。 “到底怎么了?”未知答案,元昭也已红了眼眶,“阿爹他……” “你莫慌,父亲没事。只是身体抱恙,需调养些许日子。”至于别的事,侯世子眼眶通红,朝武溪示意,“你来给郡主解释。” 元昭闻言,期待地望向武溪。 于是,武溪将昨晚之事娓娓道来—— 事情是这样的,在武楚,男女论及婚嫁时,双方年轻人是不见面的,顶多瞧瞧悄悄地偷看。 众所周知,定远侯府的三公子久征在外,鲜少在京,婚事由府里的两位夫人与女方家长议定。 宋家女子得知伯娘将她许配给那个随时被抄家灭族的侯府,顿时吓得心神俱裂。求生欲强的她一咬牙,胆大包天地想出一个损法子来,让贴身婢女替嫁。 两位夫人见过她,可新郎没见过。 等入了洞房,明早出来敬茶被两位夫人识穿,便一切都晚了。宋府深得圣宠,而定远侯府是名气显赫,实力不足,身为前朝余孽敢把宋府怎样? 只要皇家出面保宋家,定远侯府便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殊料,人算不如天算,侯府三公子在婚前也悄悄见过宋家女子一面。凤氏生怕不合儿子的意,带他偷偷去见的。 他在洞房看见新娘的真容,立马退出寝室让母亲处理。 第76回 就在昨晚,陛下传旨廷尉司立刻前去宋府查探究竟,世子同行,带着那名替嫁的婢女与之对质。 “宋府竟然不知?无人安排接应,她一闺阁女子如何完成替嫁?”元昭不信,“倘若无帮手,身边又少了一名婢女,她能去哪儿?她身边其他伺候的人呢?” “她是孤女,谁会在意她?宋府的主母一直在替她相看人家,恨不得早日把她嫁出去。故此,她身边仅一婢女、一名老妪伺候,”侯世子接过话来,黯然坐在旁边的景观石上, “眼下,朝廷已经派人搜寻那名老妪和宋家女子的下落……” 经审问,宋家女子告诉替嫁的婢女,让她嫁来侯府既是全了主仆之情。同时,身为一名婢女能嫁给侯府公子也不亏,至少在抄家之前能够享一阵子福气。 很明显,这婢女已经是一枚弃子,不可能知道主子的下落。 那宋家女子还异想天开地宽慰婢女,倘若侯府非要追究,反正新郎新娘已经拜过堂,又洞过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宋府为了减轻责任,指不定会认了婢女为义女。 有了宋府义女的名分,侯府可能就认命了。正是这番话,让婢女生出侥幸的心理。只是她们没有想到,侯府三郎竟偷偷相看过她,不等洞房就已识穿。 查问清楚后,那名婢女已被处死,廷尉司正派人四处张榜贴告示,图文并茂,捉拿逃婚的宋家女子。 “那宋府呢?就这么被摘出去了?”元昭的气不顺了。 画像贴榜有什么用?当年若非她那句“一丈红”,那些巡查的将士根本认不出她来。 “宋祭酒治家不严,已被降为国子助教,并让宋府大房即刻把嫡女嫁过来,母亲和二娘正在犹豫要不要接受。”侯世子把事情的后续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呸,他还在国子学算什么罚?等事情淡了又能升回来!”这波操作她竟特别熟悉,元昭恨道,“如此家风,谁敢要他们家的女儿?说句难听的,万一她订了亲或另有意中人,那我们岂不成了横刀夺爱的恶人? 将来他们私下藕断丝连,娶过来就是个祸害!若教外人得知,不仅不同情咱们家,指不定还骂咱们棒打鸳鸯,活该有此下场呢!” 有暴君在前,北月氏在世人眼里就强权,他们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侯府是滥用强权夺人所爱,活该头顶一片绿草原! 这门亲事于己无利,她反对! 可她的反对无用,这桩亲事成不成,奉的是父母之命。元昭越想越不得劲,又担心父亲,急步冲向内室: “我去看阿爹!” “去吧。”侯世子无力地挥挥手。 父亲倒下的那一刻,他开始感到肩上扛着的压力。 他焉能不知,朝廷有心维护宋祭酒?若有心处罚,降职外放才能安抚侯府。这道理连九岁小儿都明白,朝廷怎会不懂?只不过他们更在意看重宋家罢了。 同时,他也相信宋女子逃婚,宋府,至少宋祭酒是真的不知情,因为提出嫁大房嫡女作为弥补的正是他。 宋祭酒,似乎在极力促成宋家与北月氏的联姻。 侯世子微微眯了一下眼,宋祭酒的父亲碰柱而死,暴君还想将他们全家贬黜流放。当年是父亲得知消息匆匆赶回朝堂阻拦,在朝会上直接驳了暴君的脸。 从此,宋家人对朝堂之事不闻不问,得过且过。而在暴君让位的那一刻,是宋家带头跪下高喊凤帝的。 按理说,两家打从心底里互相憎恨。 阿娘姓凤,体会不到两家后人深埋心底的怨恨尚情有可原。宋祭酒虽然为人正直,也不可能对北月氏毫无怨恨,更应该清楚北月氏有多厌恶他。 既如此,他为何力促这桩亲事的达成? 之前那位宋氏女,是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孤女,被丢出来联姻合情合理。但,宋祭酒这次推出来的可是长子那如珠似宝娇养着的嫡女。 事出反常,必含深意。 还有陛下,他看重宋祭酒,其子宋勤如无意外会在今年的年底调任回京,又亲自替宋府三公子作媒娶了一名宗室女,宋府还有一名女儿嫁与皇子作侧室。 既如此,陛下又为何同意宋府与定远侯府联姻,扯上关系?难道他不怕宋府倒向旧主,不怕北月氏借宋府插手国子学的教育事业?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陛下深信宋府不会倒戈,甚至借宋府的手扳倒令朝臣为之头疼的…… “三弟,”被嫡妹一打岔,侯世子终于梳清楚脑子里的乱麻,见三弟与弟弟妹妹们一同望来,微顿,而后挥挥手,“五妹,你先与八妹回院里休息。如兰,府里现在一团乱,你去嫂子那里看能帮什么忙,这里有我和你们三哥就行。” “可我们想在这儿等阿爹醒来,”八姑娘不乐意,嘟着嘴,“郡主不也在吗?” “八妹,听话。”五姑娘瞅八妹一眼,扯着她一同朝兄长们行礼,“那妹妹们告退了,父亲若醒了,二哥你记得派人通知我们。” “好。”侯世子点头。 “哥,你要记得。” 四姑娘如兰走前也叮嘱着,得到两位兄长的保证,三姊妹才肯离开。卓姬、兰姬在屋里伺候,元昭也在里边,凤氏在姜氏的东院讨论宋府提的换亲建议。 眨眼间,在场只剩下武溪一个外人。她很识趣,立刻拱手告退,却被侯世子拦下: “你不用走,你就在那门口守侯,郡主一出来你务必寸步不离。” 武溪瞬即明白过来,不禁眼角微抽,依言站在北院正堂的门口守着。七郎不解地瞅瞅武溪,又看看二兄: “二哥,你这是何意?” “这不重要,”侯世子摆摆手,问三弟,“长嘉,你老实回答二哥,是否愿意娶那位宋氏嫡女?” “不想,”北月礼如实道,“郡主说得没错,如此家风教养出来的女子,绝非良配。可是二哥,我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娘盼我娶……” 今早,宋祭酒亲自登门赔罪道歉,虽被阿娘赶出去了,可对于他的提议,阿娘明显很心动。 嫡女!父母双全门第相当的贵女,阿娘差点当场把人喊回来。可母亲不同意,正在自己院里和阿娘分析利弊。 “你也知道,牵涉到咱们几个的事,阿娘不会轻易妥协,哪怕是母亲出面说情。”北月礼黯然道,“母命难违,若真如此,我只能照办。” 第77回 东院,姜氏正在竭力劝服凤氏: “我们是结亲,不是结仇。我记得你说过,宋氏长房的嫡女已经订亲,父母舍不得她嫁那么早才多留两年。如今出了这档子事要拿她换亲,这姻缘能好?” “我……”凤氏自知理亏,但要她放弃又不甘心,“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这是她祖父提的。父母同意了,陛下也默认了。一旦事成,她肯得嫁,不肯也得嫁。 又不是我们逼的她,要恨就恨她父母,还有那个不知廉耻的姊妹。” “可日子是她与三郎过!”凤氏对贵门嫡女的执着,让姜氏有些焦躁,“小两口关起门户,你怎知道他俩过得好不好?对三郎是否温柔体贴,三郎是否顺心?” “怎么不顺心?我三郎堂堂男子汉,年少驰骋沙场砍过多少人头?她一小小女子在他手里能飞天了不成?”对于这一点,凤氏相当有信心。 姜氏:“……” 扶额走了几步,不行,心有点堵。 圣意如何,其实侯爷和她,还有两位姬妾都心知肚明,唯凤氏难以接受。每次一听到她猜测皇家的用意,凤氏便异常烦躁,不肯多言。 姜氏知道,此事说多了会引发内部矛盾,于侯爷不利。 可是,身为主母,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凤氏引狼入室。硬杠是不行的,事关孩子的终身幸福,凤氏宁可与她甚至侯府翻脸亦要坚持己见。 既然她看重孩子,唯今之计,先对世子和三郎晓以利害,再让他俩来劝她。 “此事关乎三郎的幸福,应……”姜氏话到一半便意外地看到世子和三郎相携而来,不胜欢喜,问道,“世子,长嘉,你们来此作甚?可是你们父亲醒了?” “母亲,二娘,”哥俩向二位长辈行了礼,世子道,“未醒,有医官们在,母亲放心。对了,阿昭来了,母亲要不要去看看?光凭武溪一人,儿子怕制不住她。” 府里出了事,在京城正是举世瞩目时,再没脑子的刺客也不会选择此时攻府。父亲却让亲兵把侯府团团围住,副将们亦如临大敌,从昨晚到现在不敢松懈。 他猜测,父亲母亲要防的恐怕不是别人,而是…… “啊?我去看看。”果然,姜氏一听见女儿来了,连忙道,“那你俩陪你们的阿娘说说话,我去看着阿昭。” 她向凤氏打了招呼,转身时,朝世子深深望了一眼,见他微微颔首才安心离开。 姜氏一走,三郎卟嗵地跪在凤氏跟前: “阿娘,儿子不孝,誓死不娶那宋家女!” “你胡说什么?!”凤氏怒斥。 她正要劝说儿子来着,结果被反将一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宋家是什么东西?连一小小孤女尚且看不起我侯府,何况他们家嫡女?”北月礼生气抬头,直言不讳,“阿娘,父亲昨晚被宋家气得吐血,人家手一抬,甩出个嫡女就能抵过? 您是想让天下人知道,我侯府非她宋氏女不可吗?除了宋氏女,我堂堂侯府三公子就娶不到正妻了吗?我在阿娘眼里就那么懦弱无能吗?” “不是,我……”她是为他好。 儿子的泣声控诉,让凤氏的心揪得死紧。刚要解释,这厢的世子也卟地跪下,吓了她一跳。 “阿娘,”自从过继,侯世子首次在私底下这么唤她,“儿子昨晚去听审,那婢子句句不离我侯府倾覆在即,危如累卵等诛心之言。知微见著,世人皆知我府困境,您还要自遮双目,自欺欺人到何时? 外盗易挡,家贼难防,宋氏女品行有污,逃婚伤的是脸面,万一家贼栽赃……阿娘,你要眼睁睁看着儿子、孙子们人头落地才甘心吗?” 世子的一声阿娘喊得凤氏心酸不已。 三郎的顽固使她脑仁疼,二郎的话却直戳她的心窝子。 “不会的,”凤氏跌坐在台阶前,呆呆地望着两个并列跪地的儿子,嗫嚅道,“他是你们舅舅……” 他不是父皇,他不会的。 …… 北院,定远侯的寝室里除了两名姬妾陪侍在侧,便只有元昭了。阿爹一直未醒,眼皮动都不动一下,卓姬温温柔柔地告诉她,侯爷昏倒前让大家别惊动她。 一片慈父之心,教人泪目。 姜氏吩咐了,等她过来,她俩要劝她安生呆在此处。好让侯爷醒来能第一眼看见她的孝顺,必定心情大好。 元昭:“……” 阿爹疼她,她是知道的。然父爱如山,厚重无言。这回如此刻意,必有猫腻。与其空等,不如她出去找宋府晦气。 朝廷不肯严惩宋府,她身为人女,自当为父兄出气。 兄长们是成年人,不便动手;她不同,年岁小,基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理念,即便她闯祸也会轻轻放过。 他宋府假仁假义,无理在先,有脸跟她一个小孩计较? 就算他揪住不放,陛下也会替她说情,给她几次机会,几次就够她闹了。正好让京城那些权贵睁大他们的狗眼看清楚,她定远侯府岂是好欺负的? “我去找母亲谈点事。”元昭淡定起身。 卓姬、兰姬信以为真,反正医官们就在隔壁的侧室守着,一有动静便会过来,她一小孩子在此帮不上忙。 便轻轻点头,任由她离开。 元昭神色平静,刚走出父亲的寝室,便看到季五端着药盏进来。 “郡主?属下记得主母好像嘱咐您在此守着,您这是要去哪儿?”他愕然问。 卓夫人、兰夫人也太好骗了吧?这么轻易就让她走了?啧啧~。 “我找母亲谈点事,很快回来。”元昭头也不抬道。 “不行,”季五端着药往她跟前一拦,“主母正和凤夫人有要事相商,您现在过去不太好。不如郡主先耐心候着,属下先去通报……” 言毕,随手想把药盏托盘交给她。 元昭哪里会上当?侧身避过,机灵道: “不用了,我自去便可!” 倘若元昭是普通女孩,季五哪怕托着一座鼎也能拦住她。可惜她不是。她身手灵敏,练功又勤快,打或许打不过他,躲还是躲得起的。 几下闪避,她已经从内室窜出,季五端着药,无奈地看着她消失在门口处。 唉,幸亏侯爷有先见之明,早有准备。 室外,元昭蹦出来一瞧,屋外仅剩下武溪和七哥,其余人等皆不见踪影。 “郡主。”武溪上前见礼。 元昭朝她点点头,没有问她其余人去了哪里,直接跟七哥说: “七哥,我有事回华桐院一趟,很快就来,麻烦你在此照看一二。” “好,去吧。”七郎是个单纯的少年。 武溪:“……” 第78回 元昭前脚刚走,姜氏和跟在身边的珊瑚匆匆赶到,得知女儿刚离开顿时气得牙痒痒。明明自己生的是个女孩,却被她爹教得比男孩更让她头疼,命家仆: “去,到各个门口去堵,务必把她给我带回来!” 这混账,原以为她在外边吃过几年苦头,该长进些。没想到,家里一出事她就憋不住了,竟闹得要出动府兵。 连世子小时候都没这规格,女儿的顽劣程度可想而知。 “这都什么事啊?侯爷既知她调皮,为何不狠狠揍她一顿?”姜氏提心吊胆的捂住心口道,“棍棒底下出孝子,她就算不孝,至少也能安分些。” 她舍不得打,才允许女儿留在侯爷的身边,哪知他更不靠谱。 “夫人此言差矣,郡主回来时一身的伤。听季五说,她在外边经常这样,何时露怯了?此乃天性,怨不得侯爷。”珊瑚好笑道,扶她入正厅歇息。 “唉,我何尝不知?”姜氏无奈。 她舍不得揍孩子,还不能骂带孩子的爹么?一想到孩子爹,她坐立不安,起身欲往侯爷寝室,可又担心地瞅瞅门口,生怕错过女儿的消息。 “夫人,您且安心歇着,婢子这就出去打探郡主的消息,绝不让她离开侯府半步。”珊瑚了然道,“倘若拦不住,婢子再差人回来请夫人。” “好,你去吧。”姜氏对她很放心。 …… 再说元昭,带着武溪离开父亲的北院,在院门口碰见洛雁。 “郡主,咱府里的几个门口里外都有人把守。”洛雁禀道,“府里的防卫较以前严密谨慎,其余并无不妥。” 就是府外的阵仗吓人了些。 好歹是一同打过虎猎过熊的小伙伴,默契还是有的。 昨晚她只知道新娘逃婚,余下的事被季管事封锁了,不许华桐院的人出去打听。她一知半解,见郡主派人回头找自己,立马意识到事情绝非想象的简单。 身为侍卫,以主子的安全为上,首先打探四周可有潜伏的危机。 这一瞧,吓一跳。 “什么人在外边?”元昭皱眉。 “外边是洪副将等人,”洛雁不可思议道,“府里由侍卫长、副卫长等亲自巡防,属下还被拎住审了几句。” 被那游侍卫长,未来的五姑爷,目光清冷,语重心长道: “洛侍卫,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守在郡主身边维护她的安全才是你的要务,而非四处打听,像个谄媚奉承主子的狗腿子。” 啊呸,他才狗腿子!洛雁郁闷得很。 “哦?”元昭很纳闷,“谁做的安排?” “听下人说,是夫人下的命令。”洛雁道。 “是侯爷。”武溪纠正,迎着两人疑惑的目光,“侯爷昨晚昏倒前给夫人的嘱咐,好像是以防有人趁乱潜入侯府偷袭。” “武溪,你还是我的人吗?”元昭挑眉。 “属下没有撒谎,这是夫人和季管事对外的宣称。”武溪恭敬道,“侯爷说过,就算我日后嫁与七公子,也始终在郡主麾下当差,不敢有违。” 与七公子订亲是为了防止外人乘虚而入,在侯府安插细作。 她真正的主子始终是郡主,这一点她很清楚。说句心里话,七公子温良单纯,略显无趣。还是郡主身边更适合她,哪怕有性命之忧。 “那好,”元昭不再啰嗦,站在原地沉吟一番,手一扬,“爬墙走。” 连游长庚都出来巡防,府里的人至少有八成是他的耳目。她只要一抬脚,人家便知道她意往哪个方向。 郁闷的是自己还不知是哪个犊子告的密,无法秋后算账。 爬墙不同,瞧,元昭冲潜伏在屋顶角落的一名侍卫扬扬小拳头,眼神充满威吓。把那名侍卫给“吓”得赶紧一手遮眼,脑袋缩回去,不再紧盯着她不放。 有针对性的威吓,远比事后发散式寻找告密小人有效得多。殊不知,她刚溜走,那名被恐吓的侍卫已低声吩咐同伴: “快,通知侍卫长,郡主在南门方向。” 郡主还小,没有掌事权,她的秋后算账小意思,侯爷的军法处置才可怕。 …… 再说元昭三人,动作快速轻盈,或爬或跃,顺顺当当地来到西边小角门。没错,是西边,她方才四个方向都溜了一遍,而后随意一转,来到僻静的西角门。 “这里由焦副将把守。”三人躲在枝叶繁茂的树上,洛雁道,“三个角门都有副将把守,他们可不会听您的。” “翻墙。”元昭当机立断。 她本来就没想过从门口出去。 然而,一山更比一山高,她能想到的,她爹早就提前想到了。翻墙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如何解决墙外的府兵才是难点。 当她翻上墙头,刚要往下跳时,被眼前排列整齐的府兵给震住了。 “……” “郡主,您这是要去哪儿?”可恶的吕参军听到动静抬头,笑眯眯地一拱手,“侯爷吩咐,府里众人须持有主母的令符方能出府,请郡主勿让属下为难。” “吕参军?”元昭骑在墙头上,气极而笑,“你也在啊?还有谁呀?” “都在,”吕参军并无隐瞒,笑道,“几位副将和参军分别安排在角门和四面的围墙边,正门有冯长史等人把守。” 那里易闯,去吧。 如此严密,这是要防谁?这么愚蠢的问题,元昭是不会问的,淡淡道: “我若在你这儿硬闯呢?” “侯爷下令,守卫不严,军法处置。”吕参军肃然道,“属下定会誓死保护郡主!请郡主放心。” 呸!放个屁心!这是赤果果的威胁!元昭正欲炸毛,墙内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 “郡主这是要去哪儿?” 她无语回眸,正好望入游侍卫长那双冷漠无情的眼,哦,还有匆匆而至的珊瑚姑姑,她气喘吁吁,神色焦灼: “郡主,快下来,夫人有事找您,快过去吧!” 元昭:“……”找个屁,是想抓她吧? “郡主,夫人身子弱,”坐在旁边的洛雁低语,“咱来日方长……” 只能这样了,元昭翻身下墙之际,背对游长庚等人,低语吩咐:“你俩寻个机会到府外纠集几个老妇和混混,听我号令。” “遵命。” 元昭落了地,面无表情地从游长庚的跟前走过。洛雁和武溪刚要有样学样,被人伸手一拦,只听到游长庚语气冷硬: “你俩护主不力,罚二十军棍,去领罚吧。” 折了她的翅膀,任她万般手段也施展不开。 “先记账,我身边缺人。”元昭哪肯如他的愿? “郡主,有些账记多了,会死人的。”游长庚好意提醒。 按郡主爱闯祸的德性,不出几天便能攒够一百军棍,她俩小命堪忧。 “功过相抵不就没事了?”小看人,元昭鄙夷他一眼,不理他,“我们走。” 见游侍卫长吃瘪,珊瑚等人窃笑着随郡主离开。 游长庚望之兴叹,命人继续加强防卫。侯爷未醒,小郡主无人掣肘,只能靠他们自己尽力阻止了。 第79回 前有府兵围堵,拼死相抗;后有阿娘的婢女苦苦恳求,悲悲切切。元昭出师未捷身先“死”,乖乖返回北院,吃过点心,然后规规矩矩跪着听阿娘训斥。 人儿小小的,脾性特别大,安静低头跪在那儿一声不吭。 正好,神色蔫蔫的凤氏无精打采地过来找姜氏商量退嫁妆的事,见状,顿时母性大发,急步上前: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作为府里唯一的小嫡女,从小被抱走,与父母尝尽骨肉分离之痛。身为府里的夫人之一,凤氏对她是发自内心的疼爱。 “姊姊为何发这么大脾气?昭儿怎么了?” “你问她!”姜氏忍气道,“父亲躺在卧榻上起不来,她倒好,帮不上忙就算了,竟想偷偷溜出府去!你想干嘛?想去拆了宋府大门吗?” “哎哟,那可不行!”凤氏吓了一跳,蹲在元昭身边吓唬她,“那可是朝廷命官的府邸,别说拆了,哪怕在大门口骂两句也要进廷尉司的,到时你阿娘既要照顾你爹,还要四处找人捞你,岂不是添乱? 乖,二娘知道你和三哥感情好,想为他出气。二娘也很生气,可是一想到你爹将来还要与他们共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算了……” “算了?”元昭不可思议地抬头。 姜氏亦然,略惊讶了一下,缓缓坐在高堂的阶沿。暗暗庆幸,凤氏虽固执,至少听得进俩儿子的话。 “不算能怎么着?宋祭酒被降成宋助教,那么大年纪了,府里的姑娘又遭人非议,滋味不好受。”凤氏叹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让他们永远欠你三哥一份情……” 将来,等三郎在武试中取到好成绩,有了官身,还要倚仗这些老大人的指点。 姜氏:“……”扶额不语。 凤氏真的是,三句不离朝堂。 元昭:“……” 二娘好天真啊!那些人怎会指点三哥呢?不指点他往坑里跳就不错了。阿爹曾告诫她,在这世间,连国师都靠不上,何况宋府这等参与推翻北苍的叛徒? 凡事要靠自己,人善被人欺。定远侯府一直退让,除了留给大家一个人人可欺的印象,别无益处。 见她低头不语,以为她在自省。 凤氏满意地摸摸她的小脸蛋,起身朝姜氏微微屈膝行了礼,道: “姊姊,昭儿知道错了,你饶她一回吧。孩子还小,慢慢教,妹妹正好有事找你商量,让她先回去吧。” “她没你想的那么乖,小小年纪脾性这么大,不罚不行。”姜氏睨了女儿一眼,道,“去,到祠堂跪着,面对祖宗悔过。你父亲一日未醒,你一日不许起来!” “姊姊……”凤氏于心不忍。 “她皮厚,没事。”姜氏坚持。 凤氏无奈,朝贴身侍女金梅使个眼色。金梅意会,立刻退出正厅,给小郡主作些安排。比如摆个厚垫,准备茶点,找人给她望风偷个懒什么的。 “妹妹找我何事?”姜氏明知故问。 “哦,是这样,长嘉死活不肯再与那宋府扯上关系,这门亲事我看就算了吧,找个日子讨回聘礼,还嫁妆……”凤氏真是越说越不甘心,但只能和泪吞, “可我三郎的亲事该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一直这样……” 说着说着,凤氏又湿了眼角。 侯府诸子,唯有他每次随父亲出征。战场凶险,刀枪无眼,说句不吉利但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倘若他有个万一……岂非无后?她作母亲的,越想越心酸。 “娶亲娶贤,以咱们的门第不一定要娶门当户对的。”姜氏耐心相劝。 以侯府目前的境况,三郎将来的官一定不高。相反,登高易跌重,他升的越快越高,危险就越来越大。再娶一位高门贵女,他下次出征就未必回得来了。 这些话就不提了,反正凤氏听不进去。 “三郎的婚事,等侯爷醒来再作决断吧。眼下,我最担心侯爷的伤势。”姜氏黯然道。 提起这个,凤氏更着急,连忙辞了姜氏,匆匆进入侯爷的寝室。 …… 再说元昭,神色冷峻,小嘴紧抿,生着闷气埋头往祠堂方向赶。洛雁、武溪被母亲打发回华桐院,身后只有莲裳、芝兰等婢女随行。 府里已经加强防卫,她在府里不会有危险,不必洛雁、武溪这等助纣为虐的狗腿子跟着。 她若偷溜,几名婢女就得挨一丈红。 嗤,阿娘净会吓唬人。比狠,阿娘哪斗得过她? 元昭一边吐槽,一边直接去祠堂。去祠堂和去厨房是同一条路,她默默地走着,对四周的人视而不见。四周的人却不能如此,纷纷站在路边向她恭身行礼。 微风轻拂,一缕似曾相识的药草味儿掠过她的小鼻尖,元昭不禁站定,疑惑地深深一呼吸…… 咦?原本若隐若现的,凝神一闻,倒似不见了。 “郡主?”莲裳见她停下,赶紧上前两步,“可是有事吩咐?” “没有,”元昭说着,转过脸瞅了瞅,指着站在路边的、推着一辆菜车的三名农户,“他们是谁?哪来的?” 被点名的三人吓得身子一震,连忙伏首跪地。莲裳瞅了三人一眼,道: “回郡主,他们是来送菜的,是夫人庄子上的农户,定期往府里送新鲜果蔬。” “是是是……”三人连连点头。 “咦?”莲裳疑惑地来到一个人身前,低头打量,“此人面生得很?婢子好像从未见过。” 送菜的两人一听,咻地往旁边跪,离那人远远的,一边回禀: “回郡主,回姑娘,此人月前拿着侯爷的令牌到庄子找管事,说侯爷曾吃过他做的菜,让他哪天想通了再到府里当个厨子……啊,季管事也知道此事,别的小人一概不知啊!望郡主明察!” “季管事?” 元昭打量着那个人,朝芝兰使个眼色,对方立即离开找人对质。再看那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他的腰带上,不禁眯了一下眼。 他的腰间似乎不知在哪儿沾了一小片金黄,那是菊花瓣! 莫非…… 想了想,她让莲裳再把眼前这些人看一遍,确认再无陌生面孔,全部放行,唯独留下那个面相憨厚满口方言的农夫。 很快,季叔的身影出现在路口尽头,大老远看见农夫,顿时眉开眼笑: “郡主,误会,误会,那是侯爷给您准备的厨子!” 元昭无语地望他:“……” 胡扯!季叔会不会撒谎?给她找的厨子,待会儿找什么借口让他光明正大地给阿爹治伤? 第80回 “不要了,你处置吧。”元昭把问题推给季五,在众婢女的跟随(看押)之下去了祠堂。 “唉,”季五望着郡主的背影,一副“娃的脸,说变就变”的无奈表情,朝仍跪着的农夫道,“起来吧,侯爷卧病在床,小主子心情不爽,言语有些冲撞,朱寿老弟勿要见怪才好。” 季五待人一向和气客套,不卑不亢,面对谁皆礼仪周全,唯独审犯人时魅力尽显。 “不敢,不敢。”朱寿点头哈腰地起身,扬起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迟疑地看着季五,“那现在……” 季五招招手,道: “郡主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且随我去见主母。得她允准,你方可留在府里。话说侯爷前阵子刚刚聊起闽城菜,等侯爷醒来,你做两道菜给他尝尝。” “好,好。” 朱寿连声应和,紧随季五身后,仿似不经意间瞅见腰间的那一小片菊花瓣,直接拿起放嘴里嚼了嚼,咽了。 到了北院,姜氏和凤氏在正堂商量三郎的亲事,唉声叹气。卓姬、兰姬守了一夜,姜氏已让她们回去歇着,白天由她看护。 见季五带着一名农人进来,凤氏起身: “妹妹先回去处理退婚之事,日央过来替换姊姊。” 为表尊重,她从来不干涉侯府的一切事务,包括府里的用人之道。 “你安心处理,侯爷有我看着,不必着急过来。”姜氏颔首道。 “哎。” 凤氏朝她微微屈膝行礼,转身,在下人们垂眸行礼中离开了。等她一走,姜氏的目光落在季五身后的农人身上,一脸疑惑: “这位是……” “回夫人,此人姓朱,名寿,是侯爷在闽城镇压叛军时遇到的一名农户。他一家老小为叛军所杀,得侯爷怜悯,见他厨艺不错,便想着在府里给他一份差事……” 正好郡主嚷着要厨子,便让他将家人的后事办妥了再到南州谋职。没成想,朱寿在去的途中又遇匪患,等他千辛万苦到达南州,侯爷已经回京多时。 这不,他一路寻来,月前才到京城。 到了京城,府里却在忙碌三郎的亲事,侯爷没空,让季五将他先安置在庄子等候召见。 姜氏从季五的千言万语中听出一个重点,侯爷要他留下。 “郡主小孩子心性,一时这样一时那样的,都是侯爷惯的。”她打量那人几眼,道,“既然来了就留下吧。侯爷伤重未醒,你先熟悉环境,今晚给侯爷煮羹。 倘若他醒来,正好可以服用一盏。” 季五这时候把人带进来,估计是个有能耐的。 “多谢夫人!多谢侯爷!小人定不让侯爷、夫人失望。”朱寿感激涕零,不停叩头道。 姜氏也不啰嗦,吩咐季五给他安排食宿,就让他们退下了。她进入侯爷的寝室,看着榻上昏昏沉沉的男子,抚上他已染霜华的发鬓,心中一阵酸涩难忍。 前半生无忧无虑,游戏人间,闲散惬意;后半生机关算尽,为保儿女的性命煞费苦心,难为他了。 …… 宽敞的祠堂里,元昭跪在厚垫子上,放眼望去,目光逐一扫过堂上的祖宗牌位,心无波澜。 母亲让她思过,她有什么过可思的? 堂上的祖宗们若是有灵,知道孙儿被人轻视逃婚,不气得把棺材板掀了才怪,对她的所作所为必然高举双手赞成。 “莲裳,”元昭唤来门外守候的婢女,“去我爹的书房,把他的《练兵实录》拿来。” “可是郡主,”莲裳神色犹豫,轻声道,“夫人叫您思过。” 凤夫人身边的金梅已经离开,剩下的婢女完全不是郡主的对手。 “思过是借口,罚跪才是本意。况且,我说我思了,阿娘会信吗?”元昭是个讲道理的,“一寸光阴一寸金,与其干跪着,不如看看我爹的兵书打发时辰。 总好过我在这儿跪着,脑子里却在琢磨明天如何逃离府中围堵的法子。” 莲裳一听,甚有道理,不怕郡主闹,就怕她一声不吭打着歪主意。夫人可是放了话的,一旦郡主逃了,她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想罢,果断领命而去。 临走前叮嘱姊妹们一定要盯紧郡主,稍一动身立刻扑上去抱着她,拼死阻止她离开祠堂。 在室内听得一清二楚的元昭:“……” 啧,一群白眼狼,枉她平时待她们不薄,吃她的穿她的……啊,忘了,她们吃的是阿娘的饭,穿着阿娘给的衣裳,不算白眼狼。 呔,无趣。 很快,莲裳果然捧着侯爷亲笔书写的兵法来到祠堂。矮脚案,案上摆好笔墨纸砚等一应物件,面对祖宗牌位看书,练字。 期间,诸位姊姊和嫂嫂得知消息,特地赶来关心安慰。 见她安安静静的跪在那里抄书,不像受到委屈的样子,于是不敢打扰,又结着伴悄然离开。 二哥是世子,三弟退婚一事由他陪同二娘凤氏将宋府的嫁妆运回去,顺便拿回聘礼和婚书,从此一别两宽。 娘俩的到来,宋府的长媳还是很会办事的,满脸愧疚不安,不停请罪致歉。并表示嫁妆不用还了,当作给侯府的补偿,并拿着单子清点,将聘礼如数归还。 凤氏亲自来是想见一见宋祭酒,啊不,是宋助教。既然他不在,她一刻都不愿多留。至于拿宋府的嫁妆当补偿,她没要。 无关气节,而是怕落人话柄。 此时此刻,在宋府说是补偿,一旦张扬出去,外人会以为侯府穷疯了,宁可丢脸也要贪下宋府孤女的嫁妆。甚至会认为只要有钱赔,侯府诸子可任人欺辱。 因此,即便再气愤,凤氏与侯府世子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拿回聘礼和婚书,拂袖而去。 宋府,好不容易送走长公主娘俩,宋府长媳就差喜极而泣,一边诅咒二房那个不知廉耻的孤女,一边匆忙回到内室告诉女儿这个好消息。 再说宋助教,本来一直在等侯府的答复。久候不至,太傅又派人前来相邀,他便慎重嘱咐长媳在府里候着。等侯府的人来了,务必拖延,使人去唤他回来。 结果,当他得知消息匆忙赶回,发现退婚已成定局。顿时捶胸顿足,指着长媳悲怆直呼: “妇人浅见,误吾大事!误吾全家!你你你……” 一口气上不来,竟晕死过去。把众人吓得够呛,府里一团忙乱。 宋府之事,一时间传不出来,侯府依旧一片愁云惨雾。与之相邻的商贾之家看见这么多兵士团团围住侯府,还以为侯府将灭,有人惋惜,有人兴奋雀跃。 准备银钱,时机一到率先买下这栋大宅。 第81回 外间众说纷纭,却不知,宋府的老大人一醒来即刻驱车赶往宫里,手执令牌但被挡在宫门外。 “陛下已然歇下,宋大人有事等朝会再来吧。”内官出来传话。 说完就走了,丝毫不给宋大人开口的机会。 “……” 宋老是万万没想到,明明长公主执着于为儿子迎娶名门贵女。她连宋府二房的孤女都不嫌弃,如今他心甘情愿把嫡孙女送上门,她竟不要了,实在匪夷所思。 不知是侯府察觉端倪,还是尊严受损,愤而拒婚。若是后者,将来还有弥补的希望;若是前者,那就大事不妙了。 无奈圣上不想见他,宋老大人喟然长叹,黯然折返。 …… 同一个夜色下,春寒料峭,冻杀年少;杏枝娇俏,艳溢香融。定远侯府,西边祠堂门侧的廊庑之下蹲着一名少年,出神凝望在庭院空地练功的灵活身影。 “啊哧!” 夜色渐凉,害他不时打个喷嚏,却舍不得离去。他正是府里的七公子,北月七郎。从阿娘口中得知嫡妹被母亲罚跪祠堂,身为兄长当然要过来关心一番。 顺便问问她犯啥事了?看把嫡母气得,这还是府里头一回有人被罚跪祠堂。 谁知过来一瞧,嘿,嫡妹在这儿和在华桐院没什么两样。 不仅有吃有喝的,还有笔墨纸砚,连她院里的兵器架都搬来了。累了困了,拎出大刀往空地一跳,挥得虎虎生风,杀气腾腾。 “七哥,要不要练一会儿?”元昭的眼角余光瞥见廊庑下的七哥,诚心诚意道,“你最近练武练得勤快,不如下来切磋切磋?” “唔——”七郎一连摇头,他手不硬,但嘴硬,“刀剑无眼,我怕伤着你。” “哦。” 阿兄挺有风度的,元昭不再理他,继续练自己的。不知是否错觉,感觉手中大刀不似以往那般沉重。轻了,费力气的动作亦能挥洒自如,练起来忒过瘾。 可惜,无人陪练…… “郡主,”一道人影从院门疾步而至,见七公子也在,连忙拱一下手,“七公子也在。” “洛雁?何事着急?”七郎讶异问。 “侯爷醒了,”洛雁说着,朝元昭拱手道,“郡主,夫人让您过去。” “什么?!父亲醒了?”七郎惊喜万分,起身道,“郡主,那我先过去了……” “好。” 元昭心花怒放,是那人的功劳吗?倘若是,哼,宫里那群庸医!呼,手腕一转,把刀尖对准洛雁猛然一戳, “看招!” 洛雁眼急手快,双手一合,夹住刀身连退几步,蓦然旋身飞起,双手握住刀背牵制元昭的同时伸腿一踹。 来势汹汹,元昭不得不松开一只手挡住她的脚。 两人你来我往,石地板时不时被刀尖刮得火星四溅,听得牙都软了。把围观的婢女们看得目瞪口呆,有的一脸钦羡。 羡慕洛雁的好身手,羡慕她有幸作为郡主的陪练。 连七公子都做不到的事,她一女子轻轻松松做到了。至于郡主,她是武侯之女,有大能耐不以为怪。 “郡主,好力气!”陪完一个回合,洛雁感慨地抖几下手。 元昭嘻嘻一笑,把刀往站在边上的莲裳一扔,“走,去北院。”飞快地跑出祠堂。而莲裳将大刀稳稳接住,小心地摆回原位,然后一路紧追出去。 …… 到了父亲的北院,院里不似白日那般热闹,仅见阿娘身边的几名婢女在伺候。 “医官来看过了?”元昭问。 “来过了,开了药让季叔拿去煎。”洛雁一一道,“长公主和两位夫人也已探望过……” 世子夫妇闻讯赶来,比七公子早到一步,未曾惊动三位姑娘。侯爷刚醒,需要休息,不宜太吵闹。姜氏便让大家先回去,等明儿再来请安。 故此,北院显得有些冷清。 本来不想惊动元昭的,是侯爷让夫人把她叫来。元昭听罢,快步进入厅内,直往父亲的内室。 内室宽敞,季叔和那名农夫跪侍一边,母亲坐在榻旁。寥寥几盏烛台,灯光摇曳,蕴着一丝暖意。 “爹。”元昭看见父亲正倚榻喝药,不禁欣喜上前,“爹,您好些了吗?” “好多了,”定远侯已醒来一阵,精神了许多,微笑道,“让我昭儿担心了。” “嘻嘻,才没有。”元昭嘻笑道,“我知道阿爹定会无恙。” “祖宗告诉你的?”定远侯调侃女儿。 他一醒来,便听说女儿被姜氏罚跪祠堂了,不由好笑。能不好笑吗?跪祠堂是父母经常罚他的唯一手段,没想到女儿有样学样,竟也跪了祠堂。 “呃,应该是。”元昭郑重其事地点头。 她的话引起在场之人的哧笑声,这泼皮孩子,姜氏伸指轻敲她的额头两下,“你爹有话跟你说,不许调皮,不许吵闹,要乖乖听着。” “哦,孩儿晓得。”元昭保证道。 姜氏嗔她一眼,而后望着夫君,目露谴责: “你呀,别太惯着她。出动亲兵围府,那是多大的阵仗。把外边的人吓得,在等着看咱们被抄家呢。” 哈哈,定远侯无奈一笑,“好,夫人辛苦了。” 姜氏分别瞪了父女俩一眼,起身走出内室,一如往常那样坐在厅堂,在珊瑚等人的伺候之下喝茶望风。 内室,等姜氏离开,那名农夫乖觉地过来,向元昭行稽首之礼: “草民朱寿,见过郡主,郡主金安。” “免礼,”元昭坐在父亲的卧榻边沿,语气平淡,“你就是那老头说的厨子?” 即便是在府里,她说话也是倍加小心,让定远侯甚是欣慰,季叔噙笑垂眸。 “正是。” 朱寿言毕,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双手奉上。 季五起来接过,翻来覆去地复查一遍才拿给元昭看。那是一块深褐色的木牌,散发淡淡的药草香味儿。和那晚,她与何春等人在农户屋里闻到的味道一样。 木牌上果然刻有一朵绽放的菊花,栩栩如生。 元昭把牌子仔细看了一遍,还给他时说:“我不喜欢这股味道,以后别用了。” 闻到这股味儿,她就想起何春、锦娘等人的面容,霎时心烦气躁。 “是。”朱寿保留着乡民的用语习惯,应着,双手接过木牌,然后来到火盆跟前,把木牌扔了进去,“此牌乃草民用来表明身份,之后再无用处,需毁之。” 留着它,绝对是个祸患。 第82回 找元昭来见一见她说的人,让朱寿把把脉,看看她的伤势是否好全了,有没中毒?确定无恙后,定远侯让她要么跪祠堂,要么向阿娘道歉,把她轰走了。 元昭撇着小嘴离开父亲的寝室,来到正厅见阿娘。 道歉是不可能的,她还是回祠堂聆听祖宗们的教诲吧。反正那里不愁吃穿,日子过得草率粗糙些罢了,还行。 见她一脸倔强,姜氏好气又好笑,然神色不变: “你爹既醒了,明儿开始,一应功课不许落下!上完女红,到你三娘那儿学习音律!再敢乱跑就不必学了,全府上下就你一个人粗鄙无知,不学无术。等将来,看你那些同辈怎么笑话你,你如何在你姑父陛下和姑母跟前抬得起头来!” 她对女儿已经无计可施,但亲兵不能一直这么围着侯府,即将被抄家似的。侯爷伤势未愈,与其让他劳心,不如利用孩子的好斗心理让其自我约束。 卓姬擅音律,兰姬擅歌舞。 后者不必学,前者略懂一二就行,除非孩子自己喜欢,不强求。 侯府请不来女师,长公主府倒是请了,凤氏让侯府的姑娘一同去学。为免连累四姑娘如兰,姜氏告知凤氏,府里的姑娘识文断字通情达理足矣,不用学太多。 孩子心灵纯净,容易被误导,她不能冒这个险。 四姑娘是凤氏一族的血脉,倘若没有侯府的孩子在学,那些女师断然不敢误导她,顶多教她远离侯府。 这倒无妨,四姑娘也是北月之后,能脱离险境乃侯爷之所求。 反而那六郎叔达,自从搬到长公主府,长期与皇亲贵戚家的公子们来往。变得有些趾高气扬,对未来信心十足,对朝堂充满向往,谁劝都不听。 凤氏很开心,姜氏很头疼。 期待他在东州学宫能够虚心向学,增长见闻,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多危险。至于其他孩子,卓姬、兰姬向来敬服主母的学识和深谋远虑,一切听她的。 对此,凤氏亦不强求,姜氏凡事总有道理,她说不过她。 而元昭年龄最小,自回到府里,姊姊们上过的课,她上了。可她上过的课,甭说姊姊们,连兄长们都不愿意学。 比如习武,再比如嫡母教的偏门知识,例如那八门生化图,太难了。 啊,话题岔远了,说回眼下—— 经母亲一吓,元昭就坡下驴,乖乖返回华桐院。 阿爹的《练兵实录》有写,不可胜者,守也。阿娘是她出门的最大阻碍,其次是外边围府的亲兵。若想府外撤兵,让阿娘以为她已经气消,她必须乖乖的。 静候时机,等阿娘疏于防备,她再出门杀宋府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尝尝被打脸羞辱的滋味。 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姜氏满脸欣慰,嘱咐玳瑁:“盯紧点,乖巧不是她的性格。” 她越乖越反常。 瞧这娘俩斗智斗法的,玳瑁噗哧轻笑,领了命,也回了华桐院。 …… 与此同时,寝室内,定远侯喝了朱寿亲手调的药粉。此药粉的药性,搭配医官们开的药方可增强疗效,让侯爷不至于半死不活地躺着。 医官们开的药没错,里边无毒无异常。只是量少,起不到什么作用。 季五虽然察觉了,却不能应对,不能让外人知晓府里另有人才。便将朱寿推出来,对外宣称他是一名懂得煮闽城菜肴的厨子,顺理成章出现在侯爷身边。 而闽城菜里,恰好有一味调料能够增强药性,在外人眼里是歪打正着,侯爷命不该绝。 当然,这药粉只是让侯爷醒来,不能马上痊愈。 既然有人不愿他好,他就不要活得太好。虽然醒了,但身体虚弱,带兵打仗是不可能了,站起来走几步还行。 “朱寿,你可听说过百草丹?”喝完朱寿调的药,定远侯状若好奇道。 “自然,百草丹是我家老爷子最得意的杰作。”朱寿与有荣焉道,“可解百毒,可治百病,实乃无价之宝。” “哦?竟有如此奇效?”定远侯来兴趣了,“不知本侯有无福分见识见识?” “侯爷,甭说是您,小人全家都想见识,奈何无缘啊!”朱寿微笑道,“倒是我家小女见过,可惜,她从小被养在老爷子身边,鲜少归家,我等无从问起。” “小女?”定远侯与季五对望一眼,安静听着。 之前问他,他可是咬死不开口的。 “正是,小女医术天赋颇高,被老爷子看中收为弟子。正是她奉命归家,把老爷子的意思告知小人,小人才赶过来。” 众所周知,定远侯姓北月,随时被抄家灭族,他此趟极可能有来无回。估摸着老爷子也清楚这一点,让他的女儿回来见最后一面。 定远侯听罢,沉默片刻,道: “老爷子所言不差,倘若你心有挂虑……” “侯爷莫要误会,小人并非贪生怕死之徒。”朱寿恭谨道,“小人已有二子一女,薪火相传,宗代有继,哪怕将来不幸遇难亦死而无憾。” 对外宣称家人全亡,实际上,他真正的家人与毒谷相邻,安全得很。 男儿志在四方,即便上了年纪,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为何之前问你,你不肯透露,现在倒是肯说了?”定远侯不动声色问。 “侯爷,”朱寿感怀万分,“小人虽习得老爷子七分真传,然而人生无常,倘若小人无福长随侯爷身边,将来还望小主人善待小女一二……” 老爷子说了,他若失手,便让小女儿去小郡主的身边。 他方才观察过,发现小郡主是个明理之人,不像外间传闻的那样暴戾无度,心底略安。 “你既坦诚,本侯也不拐弯抹角。朱寿,本侯问你,尊师可曾在我儿身上试药?”定远侯望着跪伏之人,开门见山道。 “试药?”朱寿愕然抬头,不明所以。 “就是那百草丹。”季五补充。 “百草丹?不可能啊!它已经在药王庄弟子身上试过,效果确凿不移……” 药王与毒圣之约,早在十年前已经结束。是药王姚氏亲自试的药,证明毒圣能力超绝。新药王遵守约定,从此不入民间施药。 其门下弟子倒是可以出来,但有一点,凡遇到毒圣一门下的毒,他们一概不能插手。 “我家老爷子顽皮,以药王姚氏之名结识了燕蜀国的权贵。承诺对方,于去年的寿辰赠他一枚百草丹。孰料,此人卑鄙无耻报与燕王,布下天罗地网欲生擒我家老爷子……” 老爷子一时大意,身受重创。后来遇到小郡主,告知秘道所在方得以逃脱。谁也不知道那颗百草丹的下落,包括朱寿,他只知道那次事情的大概。 老爷子气愤难当,声称等伤好了再去报仇。 不过,朱寿离开时,从女儿的口中得知,药王庄去找毒圣,谴责他陷药王庄于不义。 后果如何,不得而知,因为他出来了。 如小郡主得了百草丹,于她个人是福气;于北月氏在朝中的形势,祸福难料。一个毒不死的北月氏后人,更招人忌惮。 定远侯:“……” 季五:“……” 第83回 定远侯已醒的消息传入宫中,翌日的辰初,一辆遮挡严实的马车停在侯府的门口。来人相当低调,披着斗篷,用帽子把脸庞彻底遮住,令人看不到长相。 把附近宅子派出来的眼线们急得,直跳脚。 进了府门,此人掀起帽子,露出真容。侯府外院的管事见罢立刻拜倒,门房和侍卫们纷纷跟着跪下。 来人正是今上丰元帝,他身边的孙德成同样乔装打扮,示意侯府的这些人莫要大声喧哗。让管事前方带路,陛下来探望定远侯,勿要惊动后院妇人和孩子。 在管事的引领之下,丰元帝来到北院。季管事出来迎接,将一行人迎入内室。 当看到原本精神矍铄的定远侯变得面容憔悴,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连榻边站了人都察觉不出,哪里还有年青时的丰神俊朗,意气风发? 丰元帝倍感心酸,挥退欲上前唤醒侯爷的季管事,自己来到榻前,轻声唤道: “阿彦,阿彦?” 定远侯的眼皮动了动,终被唤醒,精神恍惚了好一阵才看清楚来人,“陛下?!”连忙吃力起身。 “免了免了,”丰元帝按住他,道,“你就躺着吧。” “谢陛下,”定远侯依言躺着,露出英雄迟暮、志力已衰的感伤,道,“唉,老了,臣恐怕不能再为您,再为武楚效力了。” “说什么混帐话?”丰元帝佯装生气,轻拍他的肩膀一下,“在培养出能力胜于你的武将之前,你爬也得给朕爬起来!不许垮!” 哈哈,定远侯干笑两下,深知他是在安慰自己。 世事就是如此微妙,两人的前半生既是主仆,又情同手足;到了后半生,身份反转的两人情似手足,更有着不可僭越的君臣之别。 个中滋味,只有他俩心里最清楚。 丰元帝在侯府逗留了一顿饭的时辰,知道定远侯是被宋府逃婚一事气倒。考虑到这桩亲事他也首肯过,有点内疚。 如今闹成这样,须得作出补偿。 于是,他给了定远侯一名上佳的人选,旧朝的尚书令,今朝的太子太傅之庶出的孙女。选庶出的孙女并非存心羞辱侯府,而是严太傅家只剩一名庶女适嫁。 “长嘉今年21,此女子朕见过,年方18,淑德端庄,慧质兰心……” 严太傅是个比宋祭酒更妙的妙人,他在暴君年间担任尚书令,按部就班,工作方面从不出错。 任暴君辱他骂他,他一概唯唯诺诺地受着,让滚立马就地滚。 折腾这种人毫无成就感,最后连暴君都懒得多瞅他一眼。相反,为了少看他一眼,无论他汇报什么事,暴君一律准了,只求他尽快滚出自己的视线范围。 像这种上了年纪且富有处事经验的臣子,虐死无益,不如留着好好替他处理政务。 就这样,当年的严尚书平平安安地在暴君眼皮底下混到北苍国破家亡。等到新朝,新君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和面对暴君一样。 新君问他有何意愿,他说但凭主上安排。 说他敷衍,可他把每一件事都办得妥妥贴贴;说他热衷功名利禄,他又极擅长遇难而退,从不挣扎。 先帝觉得此人只会混水摸鱼,难成大事;丰元帝却认为他擅长生存之道,让他当了太子太傅。其子乃史台令史,掌管图书典籍的,乃侯世子仲和的上峰。 父子俩都是虚职,是朝中的小透明。但,太子太傅这个头衔使严家在京中小有声望。 娶将其庶出的孙女,也不算辱没了侯府。 “不算,不算!”定远侯听完介绍,乐得脸色都好了许多,“谢陛下,让陛下费心了。” “朕倒不费心,一早有这个成算。可你那夫人,朕的好妹妹,看上国子学宋祭酒的嫡孙女。唉,她打什么主意朕明白,无非是希望儿子在朝中有个得力的岳丈。 用心良苦,朕不好逆她的意,只好应了。没想到……总之,此次朕也有错,得知你醒了,特意赶来跟你提这件事。好让你安心静养,不要再为儿女烦心。” 本来,他想作媒,把有参政大权的赵太傅之嫡孙女许给侯府三郎。无奈,朝臣本就忌惮侯府的敏感身份,再让朝中重臣与之联姻,恐怕会出大乱子。 为保朝堂安宁与稳定,丰元帝只好退而求其次,替侯府选了严太傅的庶孙女。 定远侯万般感激,强撑着向帝王谢了恩。 丰元帝是微服私访,不便久留,等凤氏闻讯赶至,她皇兄的车辇早已去无踪。但是,得知皇兄亲临,不仅是关心侯爷,更为自己孩儿作媒娶得一门贵女。 她感激涕零,率儿女来到庭院,朝皇宫的方向诚心诚意地叩拜一番。这才稍稍缓和激动的情绪,心情极好地问元昭: “昭儿,平常你来得最早,可曾见到你的姑父陛下?” “不曾。”元昭摇头,“阿爹昨晚见我跪祠堂跪得膝盖青肿,免了孩儿的晨昏定省,错过了。” “无妨,下回二娘带你进宫面圣,顺便去探望你的姑母月贵人。”即使是几个孩子的娘了,凤氏依旧保持着小姑娘的清纯笑颜。 “好!谢二娘。”元昭正愁出不去,乐得听从,“二娘,有姑父陛下作媒,三哥这次的亲事一定顺利。有什么需要跑腿的?正好我是姑娘家,有些事迟早要学的,不如让我也跟着到严府串串门?” “串串门?”凤氏疑惑。 “认门。”元昭抿了抿唇,解释道。 凤氏一听,顿时乐得眯了眼睛,指头轻点她的额头,笑道:“昭儿,你才多大,哪有未婚女子跟着媒人抛头露面的?不害臊啊?” “害什么臊?这不是正当职业吗?”元昭蹙起小眉头。 “昭儿,”姜氏已经听不下去了,自从女儿开口,她脸上的笑容实难维持,“不许胡闹!今儿的早课上完了吗?上完了,阿娘再给你安排两门……” “还没呢!”元昭也听不下去了,竖起小眉头,向在座的长辈行了一礼,“我先去给阿爹请安,再去三娘那儿学琴。阿娘,二娘,孩儿告退。” 片刻之后,元昭气鼓鼓地从北院出来,到三娘的院里学琴去。 得到陛下作媒,而非具有强制性质的指婚,那是严府、侯府莫大的荣耀。这次,无须凤氏亲自登门,严府的老夫人便已带着长房媳妇登门洽谈小辈亲事。 无论是对凤氏,还是侯府皆谦恭有礼。不仅凤氏满意,定远侯与姜氏也格外欣喜。唯独准新郎北月礼无动于衷,一心一意在演武场与侍卫或府兵们训练。 偶尔有嫡妹上场陪练,方才露出笑脸,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第84回 既已敲定亲事,两家合了八字,选好日子,决定在季春末把亲事办了。严家温厚,欲先把此女记在嫡母的名下,以嫡女的身份嫁与侯府三公子。 凤氏求之不得,可转念一想,那得耽搁多少时日? 生怕好事多磨再出意外,她与严家的老夫人商量着,先成亲,嫡庶的身份日后再议。 毕竟在侯府,凤氏堂堂一长公主不也是侧夫人吗? 她的众多儿女,除了二郎,其余都是庶出。不打紧的,侯府没把嫡庶之分看得太重。 严府的行事作风与严太傅一样,既然凤氏觉得无所谓,那就无所谓了,听亲家的。是有些仓促,所幸,女孩成亲的一应物件是从小便开始准备的,不难。 余下的,便是走一遍流程了。 双方和和气气的,经过一番奔波,亲事敲定,如期举行,定远侯府再迎一次亲。 新娘虽是庶女,出嫁规格却与嫡女别无二致,甚至比某些高门贵女更高。这门亲事由陛下亲自促成,除了皇后添妆,陛下自己也给了好多赏赐,令人羡慕。 一如先前那样,侯府依旧不派喜帖,但前来恭贺的人依旧不在少数。 因为这次是太子亲至,代表整个皇室前来道贺。 朝臣们哪敢不来?幸亏大家风闻陛下作媒便立刻又备了一份贺礼。宋府也备了,心知侯府不欢迎自个,仅送来贺仪和宋老大人的致歉道贺手书,未敢进府。 定远侯看罢,把手书搁一边,收了礼,表示此事作罢。 “郡主,侯爷既已收礼,咱们再去闹好像不太妥当。”洛雁见状,悄悄与元昭密语。 元昭想了想,问道: “之前让你找的老妪和混混,找得如何了?” “听东堂回报,找是找着了,可惜被夫人身边的珊瑚姑姑瞅见了……” 他隔日再去找那些人,那些人已经不认账。不用审,八成是珊瑚姑姑从中作梗使他功亏一篑。夫人这是跟郡主卯上了,平日不打不骂,只破坏她的计划。 好让她认清现实,凡是爹娘不支持的事,她就做不到。 元昭不是滋味地撇着嘴角,但事实胜于雄辩。 “金水说,若郡主不急,他隔一段时日再到外边溜溜,雇个叫化子帮咱们寻人。”洛雁禀道。 隔一段时日,让夫人以为小郡主已经死心,不再紧盯着华桐院的家仆奴婢不放,东堂他们才好行事。 雇叫化子寻人,牵引夫人院里的下人跟着东堂他们转圈圈,自然无从破坏。 “让东堂他们不用找了,”元昭叹气,拖了这么久,她的满腔热血皆已冷却,“阿爹精神不好,医官们嘱咐要静养……便宜那宋府了。” “诺,郡主英明。”洛雁如释重负,暗暗松了一口气。 侯爷因上次的事气得不轻,众侍卫同仇敌忾。可眼下,陛下亲临慰问,且替侯府另寻一门温厚人家。侯爷深感欣慰,好不容易这几日精神好了点。 今晚更是强撑精神,端坐高堂,等着一对新人叩拜。 可以想见,侯府未来的这段日子定然是一派喜庆。倘或郡主出去闹事,哪怕初衷是好的,一旦事情闹大让侯爷气急攻心,岂非得不偿失? 如今郡主肯放下,那是再好不过了。 今晚的侯府,一片欢庆,群臣纷纷向侯爷和太子殿下敬酒。侯爷则以水代酒回敬众臣,和颜悦色,浅笑晏晏。 而备受瞩目的太子凤丘,今年21,其貌不扬,但身姿高大挺拔,贵气逼人。他不似上回的三皇子那样携眷出席,他的太子妃在生下嫡长子后,病亡了。 如今他专心处理政务,替父皇分忧。儿女都是债,帝王家也不例外,丰元帝也在为太子妃的人选伤脑筋。 他今晚驾临侯府,元昭随父母长辈盛装出迎。看见她,太子凤丘讶然得很: “你是阿昭吧?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听说你在外边吃了不少苦头。” “蒙太子殿下挂念,臣女在边境有父兄的看顾,不苦。”直视太子是一种冒犯,元昭垂眸道。 “哦?几年不见,阿昭连太子哥哥都不肯叫了,看来是生分了。”太子揶揄道。 “臣女不敢,当年臣女年幼,不识礼数,不分尊卑才冒犯了殿下,望殿下恕罪。”元昭一板一眼道。 “恕你无罪,起来吧。”太子弯腰扶起她。 “谢太子哥哥!”元昭就势跃起,抬脸得意一笑。 这一笑,顿时拉近了距离。 太子殿下哈哈大笑,轻敲她的额头一记,道: “这才对嘛。” 与刻板无趣的侯府贵女相比,他更喜欢当年那个天真无邪,不知天高地厚,成天追着内侍宫婢们嚷着要赏人一丈红的小姑娘。 知道今晚会遇见她,他特意带了礼物来。整整一盒的金银珠宝,给她拿着玩的。 在座官员见状,面面相觑,纷纷猜测太子此举的用意,莫不是看上侯府的小嫡女了? 太子对大家的心思了如指掌,忍不住笑了笑,对定远侯说: “看到阿昭,本宫就想起她小时候的嗜好……” 原来,她小时候最喜欢那些晶莹炫目的珠宝佩饰,经常扯人家衣物上的珠子玩,包括他与其他皇子公主,甚至连进宫请安的命妇们也逃不过她的小魔爪。 她一个小屁孩,不懂尊卑,大家也不好对她怎样。 还好他聪明,每天让近侍随身携带彩色宝石,一旦被缠上就送她一颗。她每次玩腻了总会随手一丢,婢女内侍连忙捡起还给太子身边的内侍,隔日再送。 如此循环,省钱又省心。 “哈哈哈……”原来如此,众官员开怀畅笑。 捧着珠宝盒的元昭:“……” 有这样的事?她完全不记得了,梦里没见过。 婚宴进行到一半,太子率先离开,余等官员尽可随意。话虽如此,他一走,官员们也纷纷散席告辞了。 再说太子,回到宫中向父皇禀报今晚侯府的见闻。 “几年不见,阿昭长得颇像侯爷年轻的时候……”还掺揉着姜氏长相的一丝柔美,出落得越发俊俏,太子回忆今晚的一幕,“脾气也不像小时候的暴躁。” “是啊,女大十八变,”丰元帝漫不经心地批着折子,道,“按她以前的性子,宋府早被她掀翻了。不过,侯府毕竟是千年世家,拥有良好的品德修养……” 加上侯府夫人的悉心教导,想长歪不容易。 “据儿臣观察,阿昭那小身板和八皇弟差不多,可惜不知身手如何。”老实讲,他认为元昭的精神比八皇弟的好多了。 或许是元昭在外边生活多年的缘故,精神劲足。 不似八皇弟,长年住在宫里养着,身娇肉贵,皮肤白皙得不大正常。明明能跑能跳,习武有模有样,却总是一副随时病倒的样子。 阿昭是个女孩,八皇弟像个病秧子。将星?刘太卜可能算错了。 第85回 季春尽,孟夏至,华桐院里桐花盛。一场小雨淅沥沥,遍地花泥。 雨水从屋檐坠落,形成一串串清透的水线,分外清凉。 “嗡嗡嗡……” 书房里,经过卓夫人几日的天籁之音洗礼,泼辣小郡主化身小淑女,凝神贯注地弹动琴弦,辨别音色。 琴体颤动,琴音松沉旷远,震人心神。配着雨声,仿佛自然万物之声尽在其中。 今日二哥休沐,府里的公子姑娘们也跟着休息,一家人安享天伦之乐。这是元昭提的建议,故而,今日不用到三娘的潭烟阁学艺,只需在自己院里练习。 初学者,多有不足,不成调。可听着心中愉悦,自得其乐。 外间小雨不断,檐下垂珠成串,廊下婢女仆从忙碌,如流水一般地在各院穿梭。 “郡主,”玳瑁从外边进来,“您要的点心来了。” “拿进来吧。”元昭头也不抬道。 她身形不动,小手不停地拨动琴弦,聆听天音。玳瑁冲身后一招手,洛雁与武溪各自提着一个食盒进来,婢女银朱、碧环将之一一摆在案上。 华桐院的小主子最是省心,近身婢女的活不多。 这不,莲裳、芝兰一大早到各院去串门,找小姊妹们唠嗑,打听府外的消息去了。 等两位婢女摆好点心和羹汤,玳瑁和武溪招呼两名婢女离开书房,站在门外候着。等闲杂人等散了,元昭方停下手来,起身,来到案前用力闻了闻,赞道: “好香!你俩什么时候才能学到这手艺,本郡主便别无所求了。” “郡主就别为难我了,”洛雁语含无奈,“我的厨艺能填饱肚子便知足了,做厨子也讲究天赋,属下实在无能为力。” 元昭嘻嘻地笑了两下,并不苛求。一边吃,一边听着洛雁的低声汇报: “侯爷已经好了七八分,伤重是假象。” 短短几句话,包含着许多内容,总结为:朱寿是个厉害的。能在医官们的眼皮底下作假,实非常人可比。 而且,侯府的医官已经不是同一批,老资历的医官皆在此处轮过值,得出的结果依旧是:侯爷长年出征,遍体鳞伤。内外积伤成毒渗入肺腑,见风就倒。 武试的初试已在各州郡展开,他若想出席孟冬的殿试,必须静心调养。 陛下得知后,派了一名医官长驻侯府专门为他调制药膳。 因此,府里众人很是担心侯爷的身体。包括元昭,她前几日把洛雁调到后厨,让她跟在陶老倌、朱寿的身边学厨艺,实则打听父亲的真实情况。 得知无恙,始得安心,继续练琴。 洛雁继续留在朱寿身边,季管事提议的。当然,明面上依旧是学厨艺,学做闽城的点心,哪怕朱寿做的不怎么好吃。 可他医术好,若能指点一二,洛雁受用无穷。 吃完点心,元昭继续弹棉花,啊不,弹琴,享受她的天籁之音。有武溪守在屋外,玳瑁叮嘱银朱、碧环好生伺候着,自己去北院向姜氏汇报郡主的日常。 自从侯爷病倒,姜氏极少回到东院,日常多半在北院。 今日也是,不仅四位夫人都在,世子、世子妇带着一双儿女前来北院探望。长孙知道祖父病了,担心得很,为了让他早点康复,小娃儿在榻前又唱又跳。 背诵诗歌,童稚的小模样时常逗得长辈们哄堂大笑。见祖父笑得开心,他便拍着小手掌咯咯咯地跟着笑,声音清脆。 玳瑁进去,如实向主子们禀报小郡主今日的表现。得知她弹得像在弹棉花,众人再次开怀大笑。 笑声止了,卓姬温温柔柔地替元昭开脱: “郡主是初学,难得她年纪小小便有此耐心。想起当年,无暇被妾身拿着鞭子在旁边督促才肯学。郡主如此自律,将来必能青出于蓝胜于蓝,大家莫要笑她。” 这一点,侯爷与姜氏从未怀疑过,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等玳瑁离开,凤氏也说起自己的六郎叔达。叔达来信了,他们仍在途中,未到东郡。他在信上告知父母自己在沿途的所见所闻,羞愧他以前的孤陋寡闻。 “叔达说扶县那边发大洪水,难民无数,哀鸿遍野,朝廷这下恐怕又得伤脑筋了。”凤氏聊起儿子的见闻。 “朝廷自有对策,咱们府也该出一份力。”姜氏道,提醒世子妇,“管氏,你派人告知如兰和无暇,从公中拨出一些银钱来,等朝廷下令便拿去捐了赈灾。” 这是京中贵人们的惯常作法,侯府并非独一份。而且,侯府每次皆是响应号召才掏钱,从不主动冒尖,不算抢眼。 “媳妇这就去。”管氏起身行礼道。 孩子们渐渐大了,经常跟父亲玩,也乐意和祖父、祖母们戏耍玩闹。相信再过一阵子她就能脱身了,然后从四姑娘、五姑娘的手中接过管家事宜。 管侯府的家当,可一点儿都不容易。 喏,此时此刻,四姑娘、五姑娘和公子妇严氏正在前院的偏厅算账本。严氏是万万没有想到,她刚过门不久便能插手管家之事,虽是辅助也足够她惊讶的。 要知道,她的娘家严府即便待人宽厚,但也没有新妇掌家的道理。她的两位嫂嫂过门三年了,至今还在祖母、婆母跟前侍候着。 侯府倒好,堂堂的千年世族,居然除了晨昏定省,侍候婆母之类的根本用不着。 嫡母喜静,不习惯有人在她跟前晃来晃去,早晚请完安就可以走了;夫君的生母远在长公主府,索性连晨昏定省都给她免了。 她:“……” 众所周知,严府的诸位姑娘里数她嫁得最差,却无人相信她过得最好。除了夫君待她冷淡些,日常过得最是轻松,哪怕这种日子是短暂的。 果然,世事并非圆满,有得终有失。 本来,她为自己夫妻相敬如宾的相处模式感到非常失落,直到嫡母让她接触管家事宜,看到账本,方意识到那点失落不算什么。 “两位妹妹,”严氏看着账本,神色犹豫,语气结巴,小心谨慎道,“或许嫂嫂看错了眼,会错了意,府里的公中银钱是……从各院主子的收成里……扣的?” 不知她是否记忆错乱,好像在娘家严府时,除了当家的,其余各房主子都有银钱可领。 怎么堂堂侯府…… 哈哈,四姑娘、五姑娘闻言一愣,随即抿嘴窃笑,俏皮地一齐点头: “是啊。” 没办法,甭看侯府气派,实质上日子过得紧绷绷的。毕竟被抄家没产过一回,侯爷除了俸禄,再无别的收入。 府里的开支,全靠各院夫人的嫁妆收入在支撑。 一家人嘛,当然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共同撑起定远侯府这块牌面。领月钱?那是下人们才有的事,主子们努力寻路子赚钱吧!顶多让下人跑腿便是。 严氏:“……” 这这,这个家不好当啊! 第86回 别的府第,掌家权是后宅妇人们手里的香饽饽,争得头破血流也要当家。 最初,她以为侯府的后院也是如此,嫁过来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决心往后婆母说什么是什么,让谁管家都行,她绝无二话,躲在后院静观风云色变。 哪曾想到,侯府竟是这般局面?都想当甩手掌柜。 无奈的是,除非府里出大事,需要主母姜氏出面。否则,府里一应的繁琐杂务皆由新妇掌管处理。 想当甩手掌柜?那只有改嫁了。 当然,侯府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地方。 别的府第,当家人有银子可贪;在侯府,谁当家,谁不用往公中掏份子钱。毕竟是个做牛做马的活,自带“粮草”就算了,还要交份子,那就太过分了。 主母仁慈,免了当家人交公的份子,但嫁妆自负盈亏。还要把府里的杂务处理妥当,不许找借口偷懒。 严氏:“……” 难怪,她过门的头三天看到大家衣装簇新,过后,全府上下皆衣装简朴。姑娘们更是素面朝天,头上顶多插一根木簪子,虽然雅致,终是缺了华贵之气。 她原以为,这是世家大族特有的低调素雅,实则内里骄贵奢华……看这府邸的雄阔构造,室内的布置和摆设,确实有此特色。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穷”闹的。 谁又能想到,威名赫赫的北月氏男子,居然是靠后宅的一群女人养着。 “嫂嫂莫怕,”两位姑娘心思灵敏,看到三嫂嫂表情微妙,连忙解释道,“其实除了父亲,母亲和郡主妹妹出了大头。其余各院出的是小份子,影响不大。” 主母舍不得从公中出钱给大家做衣裳,但各院自己的小金库爱怎么花都行。 只是,各院主子节俭惯了,除了儿郎们和小郡主须衣着光鲜外,大家舍不得大手大脚的。倒把三嫂嫂吓坏了,脸色渗白,两位姑娘愧疚之余又觉得好笑。 “呵呵,”严氏脸上浅笑吟吟的,真实想法不形于色,“让妹妹们见笑了,嫂嫂并非舍不得。只是初次接触,有些愕然罢了。” “不怪嫂嫂惊讶,”四姑娘如兰嫣然道,“我曾与别府的淑女们聊起过,方知掌家的不易。然妹妹浅薄,认为各有各的好处……” 别府的掌家权虽有诸多便利,却非唾手可得的。多少贵女贵妇因实力不足,死在各种阴私歹毒的手段之下? “可不是,我阿娘说,她们就是太闲了,不似咱们府,光操心自己的铺子经营不好、庄子收成不好就耗尽了心神,哪有心思争掌家权?”五姑娘接话道。 侯府虽穷,处境堪忧,可那是男子该操心的事。她们女子只管齐心协力挣钱,确保夫君孩子不饿着冻着就行。 各司其职,各尽其能,共度难关。 “两位妹妹豁达,嫂嫂自愧不如。”严氏笑道,“将来还望妹妹们多多指点才是。” “嫂嫂客气了,”如兰温婉浅笑,“我们姊妹鲜少出门,难免目光短浅,日后凡有怠慢之处还望嫂嫂体谅,加以指点,让我和妹妹们不至于在外边闹笑话。” 她住在长公主府,不必和嫂嫂们相处。说这番话,是想让三嫂像二嫂那样善待家中姊妹,别无他意。 “都是一家人,莫说这些见外的话。”严氏心中了然,自不会推托。 嫁夫随夫,她既已嫁入侯府,自当荣辱与共。所幸,祖父让祖母、嫡母看在侯府的份上,多给她备了些嫁妆。正如两位小姑所言,只要经营得当,饿不着。 若想活得体面些,舍得掏钱即可,不是什么大难题。 “对了,妹妹,为何长辈们唤郡主时喊的是大名?”严氏真心不解,“郡主无字?” “怎么可能?”两位姑娘对望一眼,同时摇头,“但其中原由我们也不知,反正我等要尊卑分明,唤她郡主;别的,长辈心中自有计较,我等不曾多问。” 严氏见她们一脸茫然,不似作假,点点头不再多问。 三人正说着,管氏也来了,偏厅里顿时热闹起来。管氏和严氏才是侯府未来的掌家人,五姑娘是协助与学习如何管家。 有管氏在,四姑娘如兰见没自己的事了,欣然辞别众人,到北院去见母亲和阿娘。 按规矩,等三嫂对管家一事完全上手后,她就不必留在侯府操劳了。阿娘凤氏亦然,长公主府有府官约束监督主子们的礼仪和规矩。 这阵子,她和阿娘日日往侯府跑,是因为父亲伤重,府官才没有阻拦。再过些天,无论父亲的伤势好与坏,她们俩都得回长公主府待着,轻易不许出府。 这没什么,她已经习惯了。与二嫂来到北院,得知父亲已经躺下歇息。二哥带着儿女返回院里,凤氏想和儿孙多些相处便跟去了,三娘、四娘也各自回院。 此时的北院,只剩下母亲姜氏在倾听医官的叮嘱。如兰上前行了礼,唤了母亲,而后乖巧坐在一边旁听。 等医官详述完,已经是一柱香的工夫。 等他离开,姜氏屏退旁人,目光温和地望着四姑娘,“兰儿可是有话要跟母亲说?” “是呢。”如兰起身屈膝,浅显笑道,“母亲慧眼。” “行了,知道你嘴甜。”姜氏笑道,“说吧,何事将你困在母亲这儿?” 亲娘在,她不去,必是心中有事。 “母亲,三嫂嫂刚进门,对府里的管家方式不太适应。二嫂嫂平常又有一双儿女要牵挂分心,难免有些方面顾全不到。望母亲多多留神,勿出了岔子才好。” 托母亲和阿娘的福,如兰熟读诗书典籍,在外又与贵女们打过交道,多少能够理解侯府的尴尬处境。 她与六弟受长公主府的庇护,侯府的兄弟姊妹们头上却顶着一把利刃,随时有刀斧加身的危险,不得不处处谨慎,小心提防。 三嫂出自严府,严府的老太爷是当今太子太傅,不得不防。 “好,母亲知道了,这阵子辛苦你和小五了。”四姑娘的细心和手足之情,让姜氏颇觉欣慰,“你三哥的亲事已了,接下来,你的亲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顿了顿,缓声问道: “婚姻大事,本该是父母之命。但母亲今日想问问兰儿,你心里可有意中人?” 若有,她做嫡母的尽力替这孩子争取一下。 如兰是女孩,与三郎长嘉不同,女儿家的名声经不起折腾。 第87回 如兰羞赧地垂下头,咬唇想了半晌,最终摇头。 她倒是想有,可她真的没有啊!总不能杜撰一个出来。京中贵族子弟虽多,长相也不错,可他们提起侯府时的态度相当轻蔑,一脸不屑。 她是侯府之女,与他们岂是良配? 这么一想,绮念全无。 然而,她终究要出嫁的,花落谁家,得由阿娘、由陛下指定。经过三哥一事,阿娘对皇家是感恩戴德,指望着皇家肯再给她的女儿指一门当户对的亲事。 嫡母若插手,随时可能与阿娘产生矛盾,使两府的情谊遭遇撕裂。 别说母亲,哪怕父亲出面也无法阻挠阿娘的决心。 “母亲不要为我忧心,正如郡主妹妹所言,心安即是归处。无论嫁与谁家,女儿自当恪守本分,侍奉翁姑,勤俭持家,不给咱们侯府丢脸。”如兰恭谨道。 “你能这般想自然是好的。”姜氏点点头,温声道,“但也要记住,无论将来定了谁家,你永远是定远侯之女,圣上是你的舅舅,你是有倚仗的,明白吗?” 勿因自己的出身觉得低人一等,任婆家欺凌。 “嗯,女儿定将母亲的话牢记于心。”如兰乖巧道,屈膝行礼,“母亲,女儿即将随阿娘回公主府,出来不易,想去二哥的院里看看侄儿侄女。” “去吧。”姜氏扬手。 如兰再行一礼,转身而去。 姜氏看着一抹袅娜纤巧的背影渐行渐远,感慨万千,对旁边的珊瑚轻道,“凤氏的几个孩子品行端正,叫人羡慕。” “夫人您也不差。”珊瑚笑了。 “你不必安慰我,昭儿但凡有如兰一半的稳重,我这心就安稳了。”提起女儿,姜氏长叹,凝望室外的雨帘,“她性情刚烈,稍有不慎即惹出祸端。倘若她大哥尚在……” “夫人,”听她提起大公子,生怕触景伤情,珊瑚连忙温声打断,“有世子和三公子在,一样能护她周全。” 姜氏定了定神,认命般苦笑了下,在珊瑚的挽扶下,到北院的东侧室小憩片刻。 待到未初,女儿院里的碧环、银杏、北临和一些管事们就该过来了。这些人是她为女儿培养的得力帮手,专替女儿打理嫁妆田铺和小财库的。 无论女儿将来被许给哪户人家,有他们在,断不能被婆家欺负了去。 当然,以女儿的个性,能欺负她的人不多,未雨绸缪罢了。 女儿不及四姑娘命好,有凤氏作靠山;也比不上小五,那游长庚是个能干且知道感恩的,能给小五倚仗。 昭儿虽为嫡女,终身大事却只能受皇室摆布。 郡主这个头衔看似光鲜尊荣,实际上,由于她的姓氏,它带给她的只有不可推托的责任。 每每想到这里,姜氏便忍不住轻声咳两下。 “夫人,您又多虑了。”珊瑚无奈相劝,“不如,趁医官在,让他们过来给您看看?” “不用了,”姜氏摆摆手,慢慢躺在榻上,“季五又不是没看过,按以前的方子煎些药汤给我喝了就好。” 生孩子时,险些拼了她这条老命;孩子一出生,她就被送出宫来,母女分离;好不容易孩子出宫归家,转眼又被拐跑了;桩桩件件,于她都是致命的打击。 后来,得知孩子找到了,生怕侯爷认错,反而耽误救女儿的时机,她拖着病体乔装打扮一番,日夜不停赶赴边境认女。 看到孩子安然无恙,她松了一口气,在边境让季五和洛医官给她看了一次病。 等悄悄赶回京城,经过悉心调养,使她的身子终于恢复如常。只是不能多思多虑,以免引起咳嗽。倘若久咳不止,定会引来百病缠身,那便神仙也难救。 神仙?姜氏昏昏欲睡时,眼前不经意地掠过那个叫朱寿的厨子……苍天怜悯,让这么一个岐黄圣手来到侯爷和女儿的身边。 她,虽死也无憾了…… 可惜,她没死,小憩片刻醒来,吃过一些点心。待到未初,卓姬、兰姬前来侍疾,姜氏则回东院接见田铺的管事们,开始商讨夏季田耕和铺子经营的利弊。 另外,女儿的俸禄也被她拿去购置田庄了,并在外地购置宅子和铺面。以女儿的名声,在京城开铺不划算,容易被人假公济私出手整治,必须走远点。 她能为女儿做的,也就这点了…… “啊哧!”华桐院,正在朗诵诗书的元昭打个喷嚏,揉揉小鼻子,“谁在骂我?” “不是有人想你吗?” 八姑娘芳沁坐在廊下吃着点心,一边晃着小短腿,想起某人以前说过的话,便怼了一句。 “八姊,你不用做功课吗?”见她如此悠闲,元昭心理不平衡了。 “我又不是你,”这个嫡女,八姑娘直言道,“就算我满腹诗书,也嫁不着高门大户,何须那般努力?识字便可。不然,学得越多心气越高,反而不快乐。” 像七哥那样多好!七哥说他将来要当个无忧无虑的山野樵夫,知足常乐。 她也一样,天塌下来有兄姊和郡主妹妹顶着。 “啊哧!”某人又打了一个,啪,气得炸毛砸书,“这次肯定有人在骂我!我招谁惹谁了?我连门都出不去!” 岂有此理,困在府里还被人骂,简直没天理! 唉,八姑娘瞅了气呼呼的某人两眼,摇头叹气。九妹妹这郡主当得,忒没形象了。 “啊哧,啊啊哧!” 唔?!!八姑娘被点了穴道似地,手拿点心一动不动,默默斜睨: “……” 这次,又是什么名堂? 廊檐之下,元昭双手环抱在胸,盘腿坐在廊沿边,小脸严肃望着远方,若有所思道: “唔,我有一股不详的预感……” “你要生病了。”八姑娘善意提醒。 “呸。”轻轻的,温柔的。 当然不是,她非常肯定以及确定。 ……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华桐院,做完早课的元昭换上新衣裳,腰间垂挂一枚水墨青花的玉连环,晃晃荡荡地去北院向父母请安。 父亲的伤仍不见好,令她很是担心。 倘若是装的,她会给阿爹一个大写的佩服。竟能装那么久,换作是她,顶多半个月!她一边吐槽,一边乖乖地给父母请安,然后坐在一旁等别人给她请安。 刚请完安,长公主府那边派人前来禀报一则喜讯—— “什么?!我四姊姊被指给吴督军那厮的嫡次子?!”元昭惊乍而起! 这哪是喜讯?!这分明是噩耗啊摔~! 第88回 不是冤家不聚头,当实力不足时,千万不要轻易讨厌一个人。 否则,他/她会以各种身份出现在面前,让人无可避免,像吞了死老鼠般恶心。 元昭便是这种情况,被气炸了,离开的时候随手把父亲院里的兵器架砸了。她不是故意的,一时手痒难忍,拿起一件兵器胡乱挥几下,没把力度控制好。 哗啦一阵臣响,让前来请安的兄姊们看得目瞪口呆。 姜氏:“……” 扶额,恍惚记得自己生的是女儿?是吧?还是她老糊涂了?把儿子当成女儿养? 虚弱的侯爷歪在凭几上,闭目,缓声道: “脾性还是这么大,没长进。” “郡主这回是气狠了,”三哥最了解她的郁闷,笑道,“她记恨吴督军当年的取笑,一直惦着要去复仇。可惜计划有了,一直未能如愿。” “哦?”管氏略好奇,“吴将军如何取笑?” 世子去上值了,每天是她带着两个孩子前来请安。以前,众人请完安便各自回院。自打郡主回来以后,府里的气氛温馨了许多,不似以前那般生硬冷淡。 比如此刻,请完安也不着急回院了,留下来听听大家的八卦。 “不怪她生气,”三郎直言道,“那吴督军一把年纪了,嘴上没把门,经常当面嘲笑阿……啊郡主长得不像爹娘,小孩子嘛,记仇。如今忽然成了亲家,她不憋屈才怪。” 有高堂在上,他说话得注意分寸。 那吴督军嘲笑嫡妹的话比他描述的更恶毒难听,只强调她不像爹,明显是在暗示姜氏不忠,这才是阿昭当年气得要毒死他的原由。 如今成了亲家,估计她得气好久了。 “真是个老不修!”管氏恼嗔一句,而后担忧,“这成了亲家,以后难免有来往,郡主这脾气……” 能忍得住? 三天两头被气炸毛,难受的最终还是郡主自己。以她的武力,万一哪天憋不住动了手,岂不成了仇家? 都是武侯世家,一旦打起来,那绝对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正好让她尝尝世事难遂人愿的滋味,免得她孤傲自大,以为天下人都得绕着她转。”姜氏没好气道,“撇开这点子私怨不谈,吴家确实是不错的门第……” 是门第,至少符合凤氏嫁女的最低要求。 “门第是不错,长得也一表人才,可那人品……”作为侯府的三公子妇,严氏硬着头皮刷一波存在感,奈何有些话不大中听,她怯怯地面对众人的目光,道, “郡主会不大喜欢……” 那嫡次子吴观,字得道,是个毒舌的酸儒才子。 酸儒,是指他说话总是文绉绉的,经常做一些狗屁不通的诗句彰显才华。与之结交的尽是那些自以为怀才不遇的读书人,为讨好吴家,夸他是个大才子。 久而久之,他这个大才子的名号广为人知。 不管外人信不信,反正吴家是信了。一家子粗人,难得出一位大才子,简直光宗耀祖!吴督军在京时,曾经想到圣上面前给他家这位大才子讨个官儿做做。 父亲的一番苦心,被吴观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说要靠自己的实力平步青云,绝对不靠老子升官发财! 此言传扬出外,博得赞声一片。怎么传出去的?当然是他自己说的。 经常和一群年轻学子流连茶楼酒肆,写了近百首玩世不恭的风.流艳词。还异想天开,满嘴胡言地说以他们的才华,若流连野外,必遭那千年狐妖入帐来。 噗,严氏的一番话让大家啼笑皆非。虽然很不应该,那毕竟是四姑娘未来的夫婿,可实在忍不住。 看着年轻一辈笑得没心没肺,侯爷和姜氏唯有相视一笑,一丝苦涩跃然其中。 到了晌午,姜氏坐着马车到那显赫之地长宁街走了一趟。长公主府大门敞开着,凤氏不顾府官的抗议,亲到门口迎接。 “到您府上,当以您为尊,下次莫要亲至,臣妇担当不起。”姜氏瞥见府官的一脸不愉,便对凤氏温言相劝。 “你理他作甚?”凤氏也瞥了府官一眼,“侯爷不适,我能忍着少去侯府已是最大的让步。在侯府,你视我如姊妹;在我府里,咱俩难道要受外人管束?” 仿佛这长公主府不是她的,而是府官给她的恩赐,早就互相看不顺眼了。 她跟皇兄提过多次,让撤走府官。皇兄不肯,说历朝历代的公主府都有府官在一旁提点规矩礼仪。凤氏一族执掌江山不久,更应该接受古时礼法的熏陶。 几代之后,那份礼仪气度已经完全融入到骨子血脉,才能自然而然地养成一股王族气派。 即便她是嫁出去的长公主,亦不能免俗。更要以作身则,为小辈们作出榜样。她这才勉强接受府官的存在,选择性地听从,不如她心意的规矩一概不听。 话虽这么说,当两人回到正堂时,姜氏把凤氏推回高位,自己毕恭毕敬地向凤氏行了一个大礼。 一旁的府官见状,神色稍霁,微不可察的哼了声,心道:算她识相。 “姊姊今日来,可是为了如兰的亲事?”等她行完礼,凤氏把姜氏带到后院的亭子里饮茶。 眼看要到仲夏了,晌午时分,在外边走动有些炎热。 而此亭立于池塘的中央,四面青荷环绕,赏心悦目。一阵轻风拂来,清清凉凉的,留下一缕荷香。 “正是,侯爷和我想问问妹妹,对这桩亲事有何看法。”姜氏坦言道。 “能有什么看法?”被自己猜中了,但凤氏不想隐瞒,道,“这已经是最好的人选……” 京中的权贵弟子无数,能入她眼的有好几个。可惜她去恳求皇兄赐婚时,皇兄告诉她: “京中想让阿彦死的人很多,幸亏他克己守礼,不曾被人抓住把柄。你此时把女儿嫁入他们府里,岂不等于让她去送死?她女儿惨死,阿彦能忍住脾气?” 定远侯一旦出手为女报仇,那些朝廷重臣必能从中找出一丝错处将他处置了。 “为兄我虽为帝王,有时候也不得不听众臣的……” 从先帝年间,到丰元年间,他为了保下定远侯已经心力交瘁。倘若妹子一意孤行要把女儿嫁入高门,他可以赐婚,但不保证她女儿幸福安然,自己取舍吧。 凤氏无奈,让皇兄指个人家。丰元帝想了想,选了吴家。 吴家与叔叔庆王是姻亲,绝对忠于皇室。凤氏乃是长公主,谅他吴府也不敢慢待如兰。 第89回 凤氏听罢皇兄的话,除了期盼女儿有一个安稳的归宿,哪里还敢图什么? “吴家那孩子的品行,我已派人打听过。虽有些心高气傲,倒没什么大毛病,年青人嘛,且长得相貌堂堂。等成家立业,做了爹,那性子自然会沉稳些。” 到那时,女儿的好日子就来了。 说实话,未来女婿的德行在同辈人之中不算太差。虽有美人于居室红袖添香,却无小妾无外室;虽经常流连教坊赏乐,听画舫艳唱,可他从不涉足倡馆。 说明他注重礼数,尊重未来的正妻。 又是皇亲贵戚,其父深得圣宠,可一生衣食无忧;夫婿有才,前程不愁。有夫如此,已是女子的福分。等生下一男半女,后福深厚,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知道,昭儿和吴家有些不快……”凤氏瞅着姜氏,欲说还休。 家仆前去侯府报喜,并把府里众人的表情禀告于她,知晓元昭当场炸毛的反应。砸兵器架是后来发生的事,那时家仆已走,因而错过,凤氏自然不知道。 侯爷重视嫡系,元昭的心情,直接影响自己女儿在侯爷心目中的地位。 “小儿脾气,何足挂齿。”姜氏不以为意,“倘若如兰过得好,昭儿也会欢喜的。她那嘴硬心软的脾性,你不是不知道。” 那倒是,凤氏顿时宽心。 眼下,除了六郎叔达,她的几个儿女都有了归宿。凤氏心情甚好,差点脱口而出问起姜氏之女的亲事。猛然想起,元昭不仅订过亲还退过亲,不算美满。 姜氏是个命苦的,何苦挖人疮疤?于是,凤氏换了其他话题。两位母亲正在闲聊,四姑娘如兰午休起来,闻知嫡母来了,连忙过来拜见。 作为当事人,不免被人打趣几句。 见如兰言语间充满对未来的期盼与羞涩,和世间的待嫁女子一般无二。姜氏不多说什么,和凤氏颇有默契地相视一笑,唉,青春少艾,哪个不是如此呢? 她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未来过得好不好,要靠各自努力经营。 就连侯爷也不敢保证,他给儿女们找的是否良人。尽了心力,余下就看她们的命了,做父母的无法护她们一辈子。 姜氏在长公主府逗留一个多时辰才返回侯府,将凤氏娘俩的意思讲给定远侯听。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翌日一早,赐婚的圣旨分别到了侯府和吴府。即便吴督军仍在边境驻守,有当家主母在,两家人正式开始行纳征之礼。走完流程,婚期定在明年的春季。 毕竟年纪都不小了,如兰19,吴府的嫡次子已经20。与两人同年纪的人,基本已经做了爹娘。 帝王赐婚,元昭纵然不喜也只能接受。 她人微言轻,除了每日把自己关在华桐院练功撒气,别无他法。至于她自己的亲事,说实话,从未担心过,她相信自己这朵野花无论落在谁家都能自在(称霸)。 有时候,她也好奇自己的归宿。 兄姊们皆已终身有靠,余生有了着落,接下来就轮到她了。只可惜,姑父陛下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害她白期待一场。 她今年九岁了,之前受伤,有陛下旨意命她在府里好好调养,外人不许打搅。 迄今为止,果真无人递帖子邀请她出去长见识。换作别家,爹娘早就急死了。在京里,凡是品德高洁之贵女多半在七岁左右就被人订了,何况她已经九岁。 而定远侯丝毫不担心女儿嫁不出去,贵妇们也不曾听闻姜氏有着急的迹象。倒是卫将军曲广平的府上传出风声,欲为他那长女曲大姑娘说亲。 风声一传出,曲将军和其夫人顿时觉得世间清静了许多。 昔日的亲朋,同僚,故交好友,统统不知躲哪儿去了。自春季到仲夏,府上愣是没接到一张帖子。 他们成了亲朋好友避之不及的对象。 把曲家的当家夫人气得,成天在府里捂住心口生闷气;儿女们更是怨声载道,说世人都在取笑她们;若非宫中差事要紧,连曲广平都想请假回府里避一避。 等风声过了再冒头,太丢脸了有木有! “老爷,你赶紧想想法子,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曲夫人着急上火,在府里追着曲将军转。 “你当我想留啊!”曲广平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猛然站定,回头瞪她,“你是主母!哪有儿女婚嫁要我这做爹的来操心的?女儿嫁不出去你的责任最大!” “凭什么?!她又不是我生的,更不是我养的!”曲夫人气得甩帕子,不顾形象地指着他嚷嚷,“我不管!明年她要是订不了亲,我就送她去观里修行!免得影响她妹妹们的名声!” 嫁不出去的女子必是缺德之人,若想安生活着,唯此一途可行。 “随你!”曲广平气哼哼地扔下这句,刚要甩袖而去,忽又转身,捏着胡子道,“要不你去打听打听,定远侯府七郎的情况?” “用得着你提醒?我早去问过了,人家有自知之明,早早定了自己府里的一名女卫作未来的七公子妇!”曲夫人说着说着,伤心了,甩着帕子呼天抢地, “天哪!造孽啊!连侯府庶子都瞧不上她……” 把曲广平一口气噎在胸口,不上不下的,特别难受,转身就走了。 不远的回廊尽头,一道庞大的身影藏在拐角处,咬牙含泪,最终忿忿然地离开父母的院子。 …… 仲夏,定远侯的伤好了许多,但身子虚弱无力。陛下传来口谕,赐他去九安山避暑静养一段时日。 九安山乃皇家别苑,除了皇亲国戚,只有朝中重臣才有福分到此一住。定远侯收到旨意,却上了一道折子,恳求陛下准许他携同家人去丹台山修身养性。 陛下问原由,他说: “昭儿长在乡野,不懂礼数,恐对住在别苑的皇子皇孙们有所冲撞。臣想着,趁在京里休养生息,将这小孽畜带在身边好好管教,以免将来出乖露丑,贻笑大方。” 一番慈父之心,陛下深以为然,便恩准了。 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其实那日杨美人正好去殿前奏请,让八皇子和他的师父到九安山避暑。仲夏了,八皇子身子弱,受不了那份炎热,吃不饱睡不香的。 可能是天意吧,但凡定远侯的折子早到一点,丰元帝定要驳回的。正因晚到,皇帝想着儿子好不容易强壮了些,又可能是未来的将星,当然是有求必应。 虽是帝王,一颗爱子之心犹胜过谋算,便顺势准了定远侯所奏。 第90回 既然八皇子去了九安山,身为疑似将星候选人之一的元昭,当然不能出现在那里,以防有所冲撞。 “陛下,为何恩准他去丹台山?”入宫商议朝事的孟丞相闻知此事,疑惑道,“九安山守卫森严,环境清幽,最适合定远侯休养,何须回归旧地睹物思人?” 将一头猛虎关押圈禁,朝臣们方能安心。 丹台山,原是定远侯的故居,被先帝抄了。后来立了战功,被今上赐还了。 这些年来,他战功赫赫,却赏无可赏,又不能不赏。便挑一些曾经属于他的东西,赏还给他,以免被世人误以为他苛待降臣。 既堵住悠悠众口,又能彰显新朝对旧朝后人的宽仁。 “是啊,陛下,把他困在九安山,与世隔绝岂不更好?”赵太傅附和道,“倘若他是真病,正好静养;若是假病,怀有二心,被困九安山他插翅也难逃。” 陛下终于要动手了么?除此大患,凤氏江山才能安枕无忧。 “啧,”丰元帝无语抬头,瞅瞅两人,“你们啊,就知道杀杀杀。可曾想过,除了他,我朝还有哪位将军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若能找到一位,朕便依了尔等。” “陛下有惜才之心,老臣等也明白。然人无伤虎意,就怕虎有害人心。难得这头猛虎成了病虎,陛下切勿心软,错失擒虎之良机。” 定远侯的英勇令叛臣与外邦闻风丧胆,他的存在又何尝不是令朝臣坐立不安? “擒虎易,问题是还有谁能替朕抵挡外邦那些豺狼虎豹?”丰元帝隐隐恼怒,“纵观朝野,居然找不出一个能有他一半本事的将领。处决了他,难道将来要朕亲自领兵出征不成?” 哪怕他亲自出征,也做不到逢战必胜!回想当年,无论他如何的英勇,在北月彦的跟前也顶多是名副将! 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北月彦有,他也有。 唯独这些朝臣自信得很,以为自己看不到潜藏其中的危机。总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先把危机处理了再说。 却没有想过,万一前边无路呢?连半成把握都没有,他能听他们的拿凤氏一族的江山作赌注?不错,他让定远侯去九安山,本意就是想试探伤势的真伪。 此事,他和赵太傅是不谋而合的。区别在于,赵太傅心存杀机,而他是为了敲山震虎。 丹台山与九安山并无区别,届时,他会派一队禁军以保护定远侯以及家眷为由,围守于山脚。只守不拦,任由侯府众人自由出入,暗中派人跟踪调查即可。 另外,离丹台山不远便有一支五千人的禁卫在此驻守。一有风吹草动,禁卫军去的速度也快,比九安山近多了。 再说,定远侯若有二心,让他回到自己的地盘反而胆壮,指不定弄出点小动作来。 朝廷只管等着便是。 说实话,他不希望定远侯有二心,凤氏的江山表面太平,实则暗流涌动。心怀不轨的人无不期盼他能处死定远侯,武楚少了一名猛将,不天下大乱才怪。 卸磨杀驴是必然的,但目下还不是时候。 …… 丹台山,山上有一座道观,是定远侯年轻时用来接待四海方士,求仙问道用的。后来国破族散,被新帝抄过一回。直到丰元年间,今上才把它赐还给他。 得到陛下恩准,定远侯派人先到山上打扫和布防。这次出行,他只带姜氏和元昭,还有相应的仆从,其余人等留在府里。 四姑娘、五姑娘明年要出嫁了,各院夫人忙得很,即便随行也心不在焉。 至于北月三郎,自成亲以来,便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专注苦练,力图考取功名。他是随父上过战场的青年将领,直接跳过乡试、会试,备战孟冬的殿试。 夫君勤恳有上进心,作为妻室,严氏本该很高兴才对。偏偏事与愿违,每次送夫君出门,她总在后边欲语还休,忧心忡忡。 这天的晌午,她与二嫂管氏对完账册,腰酸骨痛,无精打采地准备回自己院里歇个一时半刻。 不成想,在半途遇到侯府的小群主,她依旧是一身左边绣有淡蓝花枝纹的白衣,右手捧着一个油纸袋,津津有味地边走边吃着袋里的零食。 “郡主,”严氏向她行了礼,讶异地瞅着她手中的纸袋,“郡主吃的什么呀?” 炸的,很好吃的样子。 “芋条。”元昭答道,往她跟前一递,“三嫂要不吃一根?” 严氏挑眉,仔细一辨认,果然是用芋头沾了面粉炸出来的一根根。上边还撒满辣子粉,闻着有些刺鼻,赶紧摇头,谢绝她分享美食的好意。 她不爱吃辣,等哪天做一份不辣的尝尝味道。 “郡主好心思,我在京城从未见过这种吃法。”严氏笑道,“群主可愿告知配方?改日我与二嫂到母亲跟前谈谈,将之用在酒肆,一切进账府里平分,如何?” “可以,你找陶老倌要便是。”元昭点头,低头瞅瞅纸袋里的芋条,郁闷道,“我想做薯条,可惜我朝没有土豆!” “土豆?”严氏疑惑。 “梦里见过的一种薯类,比芋头好吃。” 哦,原来是小孩子做的白日梦,严氏恍然大悟,不再追问: “眼看就要去丹台山了,群主的行装可曾收拾妥当?要不要嫂嫂帮忙?” “不用,阿爹说这次是让我上山修行,并非去那里享福,不用带太多东西。”元昭豁达道。 见她如此洒脱,严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府里就数小郡主活得最自在,仿佛不知人间疾苦,偏偏又一直在吃苦。 “三嫂嫂,我方才见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遇到什么为难之事?”元昭蓦然问道。 唔?严氏愣了下,随即无比尴尬,呵呵两下掩饰自己的失态: “没有,多谢郡主关心。” 元昭见她笑容微苦,想起三哥对她的态度,心生恻隐: “三哥一向待人温厚,然对家族命运心存悲观之念,后遭宋氏贱婢逃婚羞辱,难免心情不畅。但绝非另有所属,更不是有意冷落嫂嫂,望嫂嫂包容体谅。” 严氏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戳心窝的话,一时心潮起伏。好不容易平复心绪,略显狼狈道: “郡主有心了,嫂嫂并非质疑夫君的为人。” “那你为何闷闷不乐?”元昭脑袋一歪,满脸不解。 府里有三哥一人杞人忧天就好,若夫妻俩同一种想法,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哦! 第91回 素知小郡主聪慧,但终究是个小孩子,还是个爱做白日梦的小姑娘,并非倾诉心事的好对象。这厢告诉她,不到晚上,估计就能传进公爹和婆母的耳中。 到那时,自己更加尴尬。严氏轻叹,浅笑摇头: “闷闷不乐谈不上,见你兄长勤勉,嫂嫂担心长此以往他会吃不消罢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不能乱说,元昭话风一转,“大将之才。战场可不是闹着玩的,想活着回来,当然要下苦工夫。三哥有经验,会有分寸的。” “咱们侯府……定要出将才么?”虽知对方乃一介小儿,话已至此,严氏忍不住说出心里话,“像你七哥那样活着不自在么?” 明知侯府受人忌惮,夫君何必强出头去考那什么武魁?考得不好,遭人耻笑;考得好,处处受人掣肘。 左右都是错,不如不做。 “没有辛苦的三哥,哪有自在的七哥?”元昭理所当然道。 严氏默然,不知不觉被她的话牵着转。虽然这话也有道理,可她不甘心: “那为何一定是三郎?” 明明世子是老大,却能安安稳稳地呆在京里当守藏史。即便是个人质,也比三郎在外边浴血奋战来得舒服自在。 话刚说完,她立马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于尖刻,登时红了脸,嗫嚅辩解: “嫂嫂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三哥。” 担心他赢得武魁,从此再无回京的机会,长年累月地在外边刀口舔血。天下哪有常胜将军?瞧,公爹侯爷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养了大半年才有点好转。 这种结局已算不错,不知有多少将士战死沙场,连副尸骨都找不全。 更何况,在严府时,她曾经偷听祖父和父亲闲聊,知道朝臣们忌惮北月氏。指不定哪一天,三郎率兵出征,因缺乏粮草的支撑憋屈地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她不想当寡妇,夫妻一场,更不希望他遭人暗算,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三嫂担心三哥乃人之常情,无须羞愧。”元昭很是大度,道,“二哥有文魁之才,却无掌兵之力,阿爹才选了三哥。事实证明,三哥没让阿爹和陛下失望。” 她明白三嫂嫂的顾虑,但有些事不能明言,毕竟眼前之人虽是三嫂,也可能是双面细作。 正如二哥,他明面上是陛下囚在朝堂的质子,实际上,他是奉父命凭实力成为上届的文魁,在世人眼里名正言顺地进入朝堂当一名小吏员。 守藏史虽没什么用,多读点书也好嘛,她是这么理解的。 “三嫂莫要失望,等我长大了,定要考个比三哥更厉害的武魁,代父兄领兵出征。”元昭小嘴叭叭地描绘美好的愿景,“到那时,阿爹和三哥就能退休了。” “退休?”严氏不解。 “卸甲归田。”元昭心累,瞅瞅手里的芋条,目光立即坚定起来,“所以三嫂,在我长大之前,麻烦你帮我打听哪个地方种土豆,我将来带兵扫平它,收归国有,天天吃薯条!” 严氏:……哈?那我先替那个地方谢谢您咧!为一口零嘴把人家灭了,真是倒了血霉。 经过小郡主的一番铁血安抚,心情依旧沉重,但已然接受现实。目送小郡主离开,严氏长叹一下,带着婢女们继续往自己院里走。 途中,贴身婢女冬芹不解道: “公子妇为何不言明心意,让郡主劝劝三公子?” 三公子脾气倔,连亲娘凤氏的话都听不进去,唯独和小郡主最聊得来。经过多日观察,在三公子跟前,小郡主的话比侯世子的还好使。 “劝不了,”严氏慢悠悠地走着,神情沮丧,“她已经说得很明白,府里终需有位武将……” 没听她说吗?没有三哥,哪有自在的七哥?这话意思很明显,侯府能够屹立不倒,众人能够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全靠公爹和大郎、三郎用战功来换取。 连小孩子都明白的的道理,她再让对方劝三郎弃武归田,岂非寿星公上吊,活腻了? 她出嫁之前,祖父可是明说了的,嫁夫随夫,生死相随。她的命运与侯府是系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论她将来有什么好歹,严府绝不干预。 “冬芹。” “在。” “你去问问母亲身边的琥珀姑姑,可有滋补养身的药膳方子,抄回来我给公子做。”事关身家性命,夫君是绝对不能倒的。 “诺。” “药材若是贵,照抄,到时我去阿娘府里讨要。”阿娘是亲娘,又是长公主,要什么珍贵药材没有? 嫡母就不好说了,府里的公中银子她出的份额最大。然而侯爷要养伤,小郡主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出入还要体面,支出更庞大,就不给她老人家添堵了。 况且,就冲小郡主方才那番话,要接过她三哥的担子,做嫂嫂的听了着实感动。 这偌大的侯府,干净纯朴,没人给自己添堵。她自己也要好好表现,为侯府,为夫君出一份力。她看过公中账册,府里几味珍贵的药材是圣上前几年赐的。 上次郡主回京时身受重伤,把它们全用了。 以至于前阵子公爹病重,嫡母不得花重金在外边买了一些回来当药引,损失惨重。尽管如此,那些药达不到医官们的标准,不得不从宫中带了一批出来。 当然,是经过陛下允准的。长公主婆母在她过门后,曾在她面前埋怨嫡母与之生分,缺药材居然不找她要。 有前车之鉴,她做媳妇的绝不能与之生分了。 …… 华桐院,主屋那边闹哄哄的,玳瑁姑姑和银杏正指挥婢女们收拾行装,还要带上她平时消遣用的一应物件。 侧院的廊亭倒是很清静,旁边有个小池塘,塘里一群锦鲤在游来游去。元昭坐在栏边,小手捏出一小块芋头泥往水里扔,霎时水波翻涌,引来群鱼争食。 “……接着冬芹去找琥珀姑姑,公子妇回了自己院里,小的就不再跟了。”东堂轻声禀道。 主子要去丹台山了,院里忙乱,他一小厮帮不上忙,一如既往地出去打探消息归来,在府里四处走动听八卦,结果无意中撞见公子妇与郡主在回廊聊天。 听谁的八卦都一样,包括小主子的。等郡主走后,他依旧躲在不远处,静听下文。万一被郡主发现自己在偷听她的话,他至少得有消息交差,将功赎罪。 没想到,他一回来就被人揪到此处。哈哈,果然被郡主发现了。 第92回 “郡主,马上要去丹台山了,我们要不要跟去?”东堂问道,“或许留两个人在府里更稳妥?” 留在府里,不是让他们关注府里主子们的消息,而是时不时到外边逛一圈,留意京里的动静。 “不用,”元昭掐着芋泥扔进水里逗鱼群,漫不经心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们虽机灵,别人也不傻,指不定正躲在暗处瞅着你们呢。” 她不自卑,也不过分自信。 东堂等人年少,打听消息的手段在成年人的眼里稚嫩得很。而且,他们是从侯府出去的,有些人会认定他们是阿爹派出去的眼线,随时可能对他们下手。 为了他们的安全,打听消息的手段很要紧,避过险境的身手更重要。 这次去丹台山,不知何时能够归来,她要在山上和侍卫们一起练功,以备不时之需。比如应付刺杀什么的,阿爹为她培养这群侍卫不容易,得好好珍惜。 没的她还没长大,侍卫们就全死了,那真是枉费爹娘的一番心血。 “回去收拾吧。”元昭吩咐道。 东堂应声退下,留她一人继续在池子边喂鱼。 …… 到了午夜,侯府事先与城内巡防营打过招呼,于半夜启程前往丹台山。众人前脚离开,等到天亮,曲府的拜帖递到世子妇管氏的手里。 是曲大姑娘的帖子,她想过府找郡主一叙。 “真是不巧,昨儿晚上,父亲母亲带她去庄子避暑,恐怕无法和你们姑娘一叙。”管氏温婉地告知来人,“等她回来我会转告于她,有劳贵府跑这一趟了。” 针对侯府的恶意实在太多,父母和嫡妹的去向不能实说,只好说去庄子。 曲府的人带着管氏的答复回到府里,告知曲大姑娘。 “去庄子?她怎么老往庄子跑?”记得她过年就去过一次了,曲大姑娘半信半疑,“是京城里的饭菜不香,还是她们府里没有冰鉴?” 冰鉴是个好东西,使她吃上凉丝丝的时新瓜果和酪浆。或将冰盆搁在轮扇跟前,轻轻转动,那份清凉使人暑气顿消,舒适惬意,何需千里迢迢出去避暑? 反正她是绝对不愿回乡的,经历过舒适的夏天,谁还愿意到乡下受苦?在外翁家,她只能看着表兄弟表姊妹们享受。而回到曲府,她屋里竟也有一个。 回不去了,以往那种苦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或许她真的没有,”贴身小婢女分析道,“婢子听夫人身边的白桃姊姊讲,侯府名声响亮,实际上外强中干,没什么钱。全靠各位夫人的嫁妆维持,还时不时要长公主府救济。” “啊?这么可怜?”揪心哪!靠人施舍过日子的滋味,曲大姑娘最清楚不过了,“难怪她爹娘要带她去乡下……” 侯府那么穷,不如回乡下吹吹风,倒也凉快。 “所以姑娘,您就惜福吧!别人的闲言碎语不听也罢,夫人那次是气话,家主是不会将你送去观里的。”小婢女宽慰自家姑娘说。 “真的?” “真的。” 在武楚,女子十四可嫁,嫁不出去的送到观里修行。 打着为父母祈福的旗号,才能不影响家里乃至族里姑娘的名声。但为了能稳住姑娘,小婢女不敢实说。因夫人警告过,倘若姑娘再离家出走,就把她卖了。 卖到那卑贱的地方,永不超生。 “那京里有哪家姑娘嫁不出去吗?”曲大姑娘纯真地问。 “……”呃,这个,小婢女微微颤抖,忽而眼前一亮,“别府的婢子不清楚,但安平郡主应该很难嫁得出去。” “哦?”曲大姑娘的眼睛也跟着一亮,惊喜地回眸瞪着小婢女,“你怎知道?” “婢子听夫人与姑娘的婶母们讲过,安平郡主曾与孟家二公子订过亲。”小婢道,“可她八字硬,把孟二公子克病了,孟家人不惜千里到边境找侯爷退亲!” 生怕被人听见似地,小婢女凑到她跟前悄声说: “听说孟家生怕侯爷不肯,特意进宫找太后派内侍一同前往,这才顺利脱身。” 正因为有皇室的干预,安平郡主八字硬一事确凿无疑,很快便传开了。瞧,她今年都9岁了,家里的兄姊们娶的娶,嫁的嫁,要么就是定了亲。 唯独她无人问津,正好与自家姑娘同病相怜。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又是小姑娘家家,得知有人和自己命运相同,曲大姑娘不郁闷了,又开始吃起点心来。 “姑娘,不能再吃了……小心积食。”小婢女费尽心思劝阻。 曲大姑娘心里不爽,必得吃点心;心情愉悦了,还是要吃点心助兴;眼看她的脸盆子越来越大,小婢女心里慌得很。生怕被夫人责怪,卖去卑贱的地方。 “没事,我不会积食。”作为主子,曲大姑娘心宽得很。 以前在老家,经常跟那些取笑她的小孩子打架;如今回到家里,除了父亲,再也没人敢跟她打架。 心情一好,胃口更好。 “可,可您这么吃下去,会越来越……胖……”最后一个字说得小心翼翼。 “安平郡主那么瘦,还不是和我一样嫁不出去?”曲大姑娘满不在乎道。 既然结果都一样,凭什么她要为难自己? 小婢女:“……” “放心啦,婶母说过,我这只是暂时的,等长大就不会了。”依稀记得婶母说什么等身段长开了,她就苗条了。 既如此,何必节食? 呼,小婢女暗地里松了口气,总算找到背锅的人了。以后夫人问起,她就说姑娘听了乡下婶母的话,不肯节食…… 主仆俩正在室内聊着,忽闻室外有女子的询问声: “你们姑娘可在?” “回姑姑,在。”外间的杂役小婢应道。 “是白桃姊姊,”曲大姑娘的小婢女连忙出去迎接,嘴甜唤道,“白桃姊姊怎么来了?有事命人唤奴婢过去便是,何须劳您走这一趟?” “少废话了,大姑娘在吧?”话音落,那位白桃已经从外间绕进室内,直冲曲大姑娘的跟前行了一礼,“大姑娘,庆王府的福宁郡主邀您品茶,请姑娘速整仪容,马车已经在外间等候。” “现在?”曲大姑娘一脸惊讶。 “对,快快快,别吃了。”白桃说完,上前夺过她手里的点心放好,喝令小婢女们,“赶紧给姑娘打扮!莫让贵人等急了!” 第93回 乐安公主 庆王,唯一留在京城不去封地的皇叔,他府上有几个儿子,福宁郡主是唯一的嫡女,本是县主。但见定远侯府的嫡女因为一场雨被封郡主,心理不平衡。 郡主从一品,县主正二品。 这意味着,自己女儿虽比定远侯府的小丫头大几岁,在品级上却低了一等,将来见了面要向她行礼的。 简直不能忍!于是替自家的心肝宝贝请封郡主。 对丰元帝而言,庆王是自家兄弟,在先帝年间,为了击退来犯的异邦在边境折损了两个儿子,劳苦功高。 虽是与定远侯别苗头才请封,他还是准了。 于是,在本朝有两位郡主。太子府子嗣艰难,仅一位嫡长子,未有女儿。 一听到郡主二字,曲大姑娘便觉头疼。她最讨厌这些县主、郡主了,品级不如公主高,规矩倒挺大。包括那安平郡主,每次自己主动上门总被拒之门外。 虽说这次是出远门了,但心里就是不爽。 另外,福宁郡主之名她在年夜宴听到过,早把对方的长相忘得一干二净。 只知道,那些贵女们无不取笑她的身材,取笑她言行粗鄙不堪入目。受上次父亲挨陛下训斥的影响,那些贵女不再当面取笑她,每次迎面撞见还笑吟吟的。 但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清晰地听到对方充满嘲讽的笑声。郡主尊贵,之前从未召见,这次无端邀约,不知安的什么心。 想到此处,曲大姑娘不情不愿地任由婢女们梳妆打扮,像一尊木偶似地被簇拥着离开自己的小院。 到正院见嫡母时,见妹妹弟弟瞪着她一脸羡慕嫉妒恨的表情,心情豁然开朗。她动作生硬地向嫡母行了礼,打了招呼,而后昂首挺胸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这份好心情一直维持到庆王府的门前,等她下了马车,抬头看着眼前这栋巍然高耸的府邸,怯了。 在面无表情的王府下人的引领之下,曲大姑娘战战兢兢,几次险些同手同脚的笨拙姿态,把沿途的奴婢们逗得窃笑不止。 曲大姑娘羞得满脸通红,手脚无措,差点不知如何走路了。 “姑娘莫慌,”引路的婢女察觉客人的不安,抿唇一笑,温声宽慰,“我们郡主脾气顶好,从不发怒。因昨日听杨美人提及曲将军之女,才有今日的邀约。 想和您闲聊几句罢了,不必慌张。” “哦,哦,好,谢谢姊姊提醒。”曲大姑娘抬手抹了额头的一把汗。 引路婢女见状,目露一丝鄙夷,脚程放快了些。 左转右拐,终于,曲大姑娘被带到一处能够眺望远景的高台榭里。那儿坐着好几位衣着华丽的少女,远远瞅见她过来,立刻传出夹杂嬉笑的窃窃私语声。 绕了大半天的路,汗水使曲大姑娘脸上的脂粉变得黏腻不堪,忒不舒服。 又听到这群吃饱撑的贵女们发出她异常熟悉的,遭人鄙视的如同小母鸡般的咯咯声,心里逐渐憋火。 然而,憋火又怎样?人家命好,比她会投胎,一个个坐在那里等着她去叩头。如此想着,曲大姑娘一脸憋屈地要跪,结果听到一把娇俏温浅的稚嫩女声: “好了好了,大热的天让你跑一趟,礼就免了。快,进来凉快凉快。” 诶?!鲜少听到这种友善亲民的话,曲大姑娘眼睛一亮,刚要跪下的膝盖果断屈了一下,欢欣雀跃地挺直腰杆: “谢郡主!” “啧,我在这儿呢!”旁边一名少女好气又好笑。 诶?曲大姑娘愕然抬眸,傻傻地瞪着说话的少女,又看看方才让她免礼那位。这副傻里傻气的模样把在场的少女们逗乐了,另一名少女好心地为她解疑: “刚说话这位是福宁郡主,让你免礼的是乐安公主。” 哈?!公主?! 吓得曲大姑娘卟嗵跪下,诚惶诚恐地向最先说话那位叩头: “民女无礼,民女,民女……请公主恕罪!” 看把她吓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贵女们纷纷掩嘴轻笑。互相之间眼波流转,眸里尽是一片揶揄之色。 “起来吧。”如众星捧月的乐安公主微扬手,一身缥碧锦衣优雅华贵,“自你来京,本公主还从未正式与你聊过天,难得今儿人齐,特地召你来凑凑热闹。” “谢公主!能得公主青睐,肯定是民女的祖上积了大德才有的福分!”曲大姑娘激动得手脚发软,要靠婢女扶才能起来。 嘻嘻,她的土气话再次引起众人的低笑。 碍于公主殿下在此,不敢太放肆,笑两下便赶紧收敛。乐安公主神色冷淡默默地扫了她们一眼,而后和颜悦色地示意曲大姑娘: “坐,不必拘谨。” “谢公主。” 曲大姑娘自知出了错,但不知错在哪里。难得公主待她如此亲厚和善,实在不想在对方的跟前出乖露丑。 于是忐忑不安地坐下,不敢再多话。 “曲姑娘,”到底是主人家,福宁郡主妙目一转,关切地问,“你回京城也有一段日子了,可曾与哪家的姑娘交好?” “不曾。”曲大姑娘如实摇头。 “你撒谎!”旁边一名贵女咋呼,“我明明听说你与定远侯府的安平郡主有往来,怎的没有?今早你还递了帖子要去她府上玩。” “我与她在回京的路上相识,想着回来这么久没去拜访过,这才……”曲大姑娘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直言道,“没想到,她去乡下避暑了,不在府里。” “去乡下?不对吧?”一直沉默不语的乐安公主蹙眉,“本公主听父皇说,定远侯带着她和姜氏一同去了丹台山。那儿的风景可美了,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怎么?相识一场,她竟连自己在哪儿都不敢告诉你么?” 乐安公主的话,使曲大姑姑特别不自在,尴尬一笑。至于在座的贵女为何知道她今早递了拜帖,倒未曾细想。 “嘁,这有何奇怪?”福宁郡主笑意浅淡,一副不屑提起这个人似的,“天下谁不知她是侯府嫡女?还深得圣宠被封了郡主,岂是一般姑娘能攀得上的? 啊,本郡主的意思是,听说你俩在上京途中遇险,也算患难与共。没想到,她待你竟如此凉薄。” 呵呵,曲大姑娘讪笑,怕在公主跟前失礼,不敢胡乱作答。 所幸,在座的少女们并不在意她的回应,径自七嘴八舌,堂而皇之地说着安平郡主的八卦: “听说她年纪虽小,本事却大,一个人能打倒几名游侠呢!” “哗?真的?” “我也是听说,没亲眼见过。公主,您不想瞧瞧吗?” “各府公子经常斗殴,但女公子的比斗,我和公主从未见识,颇想一观。”福宁郡主微笑,“只可惜,血性男儿不少,血性女子罕见,我和公主怕是无缘得见。” 乐安公主也叹:“父皇重武,无论男子女子,谁的武艺出色便看重谁。谁能入父皇的眼,才是真正的祖上积了大德。” “哎,好可惜,我等手无缚鸡之力……” “可不是……” 诸位贵女聊得兴起,把曲大姑娘给冷落在一边。可她并不在意,听着公主的话,明亮的眼眸充满希冀。 第94回 丹台山,既是当年的安平王修行之地,景观自然不差。峰峦叠翠,古木参天随处可见,林荫密布。以前他云游时带回的许多奇花异草,已被人连根挖走。 “那些极品牡丹,梅花品种,还有珊瑚树全被挖走了,一根丝都没留下。”季五骑马紧随车旁,笑道,“每年有人上山查看,发现那些品种的新苗立马挖走……” 如今,珍稀品种的花卉树木在丹台山绝迹多年了,全被移植到皇宫的后林苑种着。 目前山上有樱花、桂花、菊花等,哦,普通的红梅、兰草等也各有几株。 “即便如此,剩下这满山的树在秋天时五彩斑斓,依旧美如仙境。”生怕夫人和小郡主失望,季五补充说。 “无妨,我以后慢慢种回来。”元昭坐得不安分,一半身子伸出窗外探头探脑。 “这恐怕不容易。”真是孩子话,季五笑道,“侯爷十岁去了东州学宫,13岁出外游历,费了好多年的心血。” 从被老北帝逼亲,返回世俗成家生子,一有空就往外跑。到了郡主这一代,哪有侯爷以前那般自由?若得不到那位的旨意,怕是连京城都出不去。 “不要那么悲观嘛,船到桥头自然直。”元昭没想太多,“既是我爹住过的山,姑父陛下居然肯赐还,真是天大的恩典。” 想必此山已被人家翻个底朝天,确定没猫腻才还的。不知山里可有秘道?若有,应该被填平了吧? “怎么,还给你你不高兴了?”小祖宗真难伺候,姜氏生怕她跳出去,一直拽住衣角不放,“行了,回来坐好。姑娘家家的,成何体统?” 与充满好奇心的女儿相比,姜氏对季五的话没有丝毫反应。 回想当初,她与侯爷刚成亲的头几年,他便经常带她来此避暑,那时是丹台山最美的时刻。如今,除了漫山遍野的树和杂草,和普通的山头没什么两样。 以前的丹台山,青山绿水,丛林繁茂,大小石径纵横交错,一不小心就能迷路。 如今的丹台山,风景依旧,路却只有一条,绕至山巅。车队缓缓而行,远远地,透过浓密青翠的林梢,一栋雄浑大气的观宇隐约可见。 元昭再次探出脑袋瞅瞅,四周景色怡人,但正如母亲所言,和普通山头无有不同。 那栋观宇是丹台山的主建筑,侍卫的营宿之所分别在山脚、半山和观宇附近。等主子们的马车到达观宇的前院门口,侍卫们便在季五的安排下各司其职了。 此观的建筑风格和侯府差不多,色调深沉,庄严肃穆。元昭跳下马车,一溜烟跑上台阶,来到观宇的牌匾前抬头一看: 无极观。 名字不错,元昭径自进入观内。里边雕梁画栋,斗拱交错。四面墙壁看似陈旧,经过先到的那批奴仆的打扫,墙面、栏杆和观内的树木花草皆十分干净。 爹娘和在侯府时一样,在正殿的东侧、北侧二院居住。元昭独居后院,在门口的高台等到姗姗来迟的爹娘,指着一处仿佛高耸入云的楼阁嚷道: “我要住那儿!” 嚷完,迫不及待地跑,着急上去看看自己选的内室环境。 啧,定远侯指着跑远的孩子,冲姜氏献宝似的: “这孩子像我,有眼光!” 姜氏嗔他一眼,“你哪次不是这么说?哪个孩子不喜欢登高望远?” 那上边原是他的书房和寝室,嫡长子在时来过多次,那楼阁早已不属于侯爷。寝室书房依旧在,先是侯爷住过,继而是嫡长子,然后是眼前这位小嫡女。 侯爷哈哈大笑,道:“证明孩子脾性都像我,长相随你。” 这倒是,姜氏叹气。 “叹什么气?”侯爷最见不得她这习惯,“这次带你们娘俩过来,一是让昭儿在此修身养性;二是为了让你喘口气,好好将养身子。说过多少次了?一切有我和孩子,你无需多虑。” 朱寿也跟来了,待会儿让他替夫人诊一诊脉。 “我知道,”姜氏感激地瞅他一眼,“我只是担心你和孩子的处境……” “没什么好担心的,该来的终会来。”侯爷拍拍她单薄的肩膀,望着欢天喜地冲向楼阁的小屁孩,“年少无忧老来愁,孩子们和我们恰好相反,他们的人生与咱们不同……” “但愿如此吧。”姜氏凝望那消失在楼梯口的小身影,眼眶微湿。 大人的心思,小孩子不懂;就算懂,顶多不以为然,不值得挂在心上。 此时的元昭兴冲冲地来到那处阁楼一看,噻!寝室隔壁是一间开放式的书房,面朝山林的墙是两扇活动门,往两边拉开,登时视野广阔,便于极目远眺。 一旦刮风下雨,直接把门拉好就行。有门槛,不怕雨水洒进来。 即便是今日这种炎热天气,她走出书室外边的平台迎风而站。远近的林木苍翠尽收眼底,仿佛站在山顶之巅,格外清爽,还稍微有点凉。 似乎有一点点了解,阿爹年轻时为何想修仙了。站在此处,颇有随风而去、羽化成仙的欲.望。 一时兴起,她跃上阁楼的屋顶,攀柱而上,成功地将自己倒挂在高高的飞檐翘角上,充当晃动的钟摆,声音回荡在山间: “阿爹,阿娘,我也要修仙!” 正在观内一边闲逛,一边回顾过去的悠闲的侯爷夫妇闻声抬头: “……” 姜氏一个踉跄,幸被身边人扶住。她捂住狂跳的心口,已无闲情回忆过去: “看你都教了她什么?我迟早被她吓死,你赶紧去教她怎么做个人吧。我不行了,得回院里静一静。” “……”等夫人走远,一脸无语的侯爷挥手,“去,把她给我拎下来。” 再一次印证,父母当年绝对是被他气死的。 随着嗒嗒嗒的一阵脚步声,两列护卫整齐划一的从他身边跑过,直奔阁楼的方向。 热闹的避暑方式,由此刻开始…… 丹台山的早上,林间浓雾弥漫,恍如仙境。 住在阁楼的元昭早早就醒了,趴在书室外间的平台边沿,不安分地四处张望。昨日挨了阿爹一顿板子和训斥,今儿不敢再走捷径往下跳了,怕吓着母亲。 在婢女的千呼万唤之下,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洗漱,换好练功服到楼下的庭院练功。 一个时辰后,重换一身衣裳去给父母请安,吃着早点,听着父母的训示。等回到自己的院子,在玳瑁姑姑等人的监督之下,她乖巧如淑女,打开八门图玩游戏。 可是,这图她已经玩了至少9999次了。不玩出点新意,对不起她的努力…… 第95回 六郎叔达曾经来信说,扶县洪灾,伤亡无数。京中拨款赈灾,各级官员纷纷“慷慨解囊”,或多或少捐出一份心意,略尽绵薄之力。 侯府以世子之名捐的不多不少,低调内敛,取中庸之道。 一名密探回京复命,说在扶县发现安平郡主的恩师乌先生伏尸河滩。初查,他是淹死的,但身上有多处伤痕淤青;再查,原来他财露了白,遭恶奴谋财害命。 那名恶奴被查到时,正拿着定远侯赠予乌先生的那笔财富回老家娶妻生子,用钱买了一名邻长当当,专门跑腿的。 没辙,官吏太贪,他又要娶妻生子置大屋,剩下的钱只够当一名邻长。 虽然辛苦,和平民相比好歹也是一枚有发展前程的小头目。可惜,这一切终止在密探上门的那一刻,他被悄然逮走审问,之后杳无音讯。 由于长久不归家,上峰及其家人以为他在公干时遇难了。一条人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无人知道原因。 和被他谋财害命的乌先生一个下场,算是报应吧? 这条消息,从非正常途径传到定远侯的手中,看完烧掉。而另一则消息让他皱了眉头,稍稍抬起眼皮,看着正在被朱寿诊脉的姜氏,话到嘴边又变了样: “夫人如何?” “回侯爷,女子体弱,自古有之,只需安心静养并无大碍。”朱寿禀道,“回头属下把调理的方子给琥珀姑姑,让她四季药膳不间断,五年之后,可保夫人无虞。” 本该当场写药方的,可在外人眼里,他是个厨子,何德何能在侯爷的院里舞文弄墨?须知,宫里的医官一直随行,此人平日不大爱理事,难保发现端倪。 “那就有劳了。”得知夫人无恙,定远侯心情舒畅。 “辛苦先生了。”姜氏温婉道谢。 朱寿躬身退出,定远侯屏退左右,堂里仅剩下夫妇二人,道: “有消息传回,你家二哥的孙女姜孚要当太子妃了。” “什么?”姜氏一愣,“姜菱玉?婉娘?她好像才16……” 额,本想说她还小的,可女子14可嫁,16岁不小了。 像侯府的四姑娘、五姑娘至今未嫁,是为晚婚,在外人眼里是老姑娘了。一般人家的姑娘到了这个年龄,再过两年,她俩大概只能进观里为父母祈福了。 “本不想告诉你,怕你多虑。”定远侯道,“然,她过了年便会入京,住在咱们府里,明年桃月出嫁。” 故而,他此刻不说,等旨意突然传到府里,反而吓她一大跳。 “这样啊,好手段哪!”姜氏感叹。 是啊,定远侯点点头,深以为然。 陛下这一招,既是向东郡的姜家示好,更是在笼络人心,做给东州学宫诸子看的。瞧,凤氏王朝并不因定远侯之正妻姜氏,而怪罪东郡的整个姜氏家族。 反而对姜氏一族敬重有加,愿娶另一名小姜氏为太子妃。足见皇室宽厚,当今圣上更是个有容人之量的明君。 值得天下才子追随效力。 姜氏一族对女儿的教养天下闻名,向来不愁嫁。以前是大齐的地界,韩王总要替自家的王子们至少迎娶一名姜氏女;后来成了北苍国土,北月彦也娶了。 如今到了武楚,再从姜家迎出一位太子妃实乃常事。 若能因此使姜氏一族为武楚效力,固然好;若是不能,至少不能让姜氏一族成为凤氏的敌人。 这是一种讯号,姜氏轻揉额角,不愿多想,道: “如此一来,咱们的四姑娘、五姑娘的婚期怕是要提前了。太子娶亲,举国同庆,寻常人家的亲事必须挪后。再拖下去,她俩要等到后年才能出嫁,太晚了。” “此事不能由我们提出,需等他反应。”定远侯淡然道。 毕竟,太子娶亲,是由内监带着密旨随诸子到东州学宫秘宣的。不容姜氏一族拒绝,亦不可能轻易传回京中。侯府若头一个知道,岂不明摆着有异常吗? 在生死面前,只能牺牲女儿们的婚事了…… 夫妇两人正在商量,忽闻室外一阵脚步声,两人暂停商议,一齐望向门口。只见女儿院里的家仆东堂慌忙跑进来,卟嗵跪下,颤声禀道: “禀侯爷,禀夫人,郡主晕倒了!季管事已经带医官赶过去,命小的速来禀报侯爷和夫人!” 姜氏神色一变,霍然起身,就要往女儿院里跑。但被定远侯一把扯住手臂,习以为常地安慰道: “别急,季五既已过去,咱们先问问清楚。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回侯爷,今早郡主不知为何把大家全部叫过来,说要摆阵……” 姜氏本来心急火燎的,一听摆阵二字,倒冷静下来了,缓缓坐下: “摆阵?摆什么阵?” “小的也不懂,”东堂支支吾吾,不知从何说起好,“好像是按郡主平日玩的那个图,让洛侍卫她们和小人几个,还有莲裳她们统统上场,按她吩咐排列,换位……” 并且让每个人站好位置后,将自己一生绝学尽情发挥,让她窥其弱点,加以纠正。 “郡主说,她要打造一支九州最强的,让人闻风丧胆的二十八星卫骑!”东堂本来挺激动的,直到小主子无端端眼白一翻,“不知怎的,郡主打着打着就晕倒了……” “二十八星卫骑?”定远侯细细琢磨着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啊,夫人?” 姜氏:“……” 挥退东堂,定远侯睨了心虚的姜氏一眼,敲桌: “看看你都教了孩子什么?什么星卫?还不是拿二十八星宿搞名堂!儿子从小就迷这个,现在好了,又教坏一个……” 绝对是心力交瘁而倒,嫡长子就这副德性!没想到他后继有人,连嫡亲妹子也是一路货色。 “怎么是我教坏的?”姜氏一边犟嘴反驳,一边起身去女儿院里,“我一生只好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当年怎么说来着?若能把孩子教成你这般聪慧,我此生无憾了…… 哦,如今聪慧过头,出事了,怪我了!你怎不怪自己呢?当年要没有你的怂恿,我犯得着费心费力做那无聊的八门图?” 孩子这才刚入门,做爹的就怨天怨地了,若深入研究岂不炸天? 真的是,还此生无憾了,男人这张嘴呀,呸! 吵归吵,虽有经验,夫妇俩还是赶紧到女儿院里瞧瞧。正好医官出来,说孩子用脑过度,发热了。昏迷不醒,但小嘴里还在叽哩咕噜的念着听不懂的咒语。 哦,那应该是定远侯以前修仙抄回来的咒语吧? 瞧,做长辈的不务正道,连累小辈误入歧途,报应啊! 第96回 朝堂心思 暑月炎热,不仅定远侯府有地方避暑,京中权贵无不纷纷找地方纳凉。包括皇帝陛下,带着后宫的贵人美人们和皇子、公主等来到九安山度个清凉夏日。 荷塘碧波轻漾,绿叶盎然清凉,随风伴来一阵阵沁香。避暑归避暑,政务不能停,君臣几人于水榭中议事。 “陛下,这是各郡县送来的武士名单,一个个威武勇猛,能力卓绝不凡。依臣看,其中必有用兵如神之良将,不输定远侯,可解我朝一将平天下的遗憾。” 客卿章含递上名单,欣然道。 “那倒未必,”伍太尉哼道,“抬举民间武士为将的例子年年有之,结果呢?不是一上战场便丢盔弃甲,命丧黄沙;就是在行军途中吃不了苦头,舍亲人于不顾独自逃命……” 在民间寻访将才不是什么稀罕事,因有诸多顾忌没有大肆宣扬罢了。这次,就算定远侯不提,陛下和朝臣们也会大力推行武举,招贤纳士。 然而,千军易得,良将难求。 自从改朝换代,周边大小诸国纷纷铤而走险派出围堵武楚,欲推翻凤氏王朝取而代之。 这些年来,战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着实困扰。 “大齐就像那蛭虫,死而不僵,触水成活。一听说定远侯旧伤复发,立马联合朱氏等小国举兵犯境。扶县、罗州等地洪灾不断,难民日益倍增,国库物资即将耗尽。 再这样下去,我朝恐无粮草运往边境。将士们没吃的,哪怕觅得良将,又该如何打仗?如何抵挡诸国大军?” 赵太傅郁闷道, “唉,不知定远侯的伤势养得如何了……” “您就甭折腾他了,行不?”伍太尉不想听到这三个字,“大齐那韩老儿连吃几回败仗,早已国库空虚。目前这阵仗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咱们罢了。 他想知道定远侯伤重的虚实,咱偏不让他知道……” 众所周知,大齐国主对定远侯是恨之入骨,巴不得凤氏王朝让他连年征战,累死在战场上。 既如此,武楚当然不能如他们的愿。 派遣新将领出征势在必行,既能让定远侯在后方养伤,又能让外邦吃不准定远侯到底怎样了。 大军压境,所耗费的物资极其庞大。 武楚只需养精蓄锐,让将士们只守不战,拖上一年半载。等诸国弹尽粮绝,自然会退兵。即便不退,眼看殿试的日子将至,到时让新将领出征一试锋芒。 哪怕出师未捷,至少拖延一些时间让定远侯养伤。在目前而言,定远侯活着比死了强。 “太尉此言差矣,治国之道,攘外必先安内。我朝内患不除,焉能全力一致对外?”赵太傅不服气了,“依臣看,那定远侯八成是装病!藉此养精蓄锐,趁我朝有大军压境时伺机而动!” “他要动早就在南州时动了!何须等到现在回京坐困危城,受尔等算计?” “你……”被直戳意图,赵太傅恼羞成怒,“伍太尉,你休得胡言!本官对陛下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倒是你,身为太尉,却把所有希望寄托一人身上,导致朝中无将可用! 你对不起陛下!更对不起江山社稷!我若是你,早就一泡尿淹死自己得了,还有脸在陛下面前跟我吵……” “嘿,好你个奸佞老儿,要不是你在朝中乱出主意误导陛下,我朝能死那么多将领?”伍太尉撸袖,“自己不知反省还倒打一耙,看老子今天不给你点厉害瞧瞧……” “哎哎哎,好了好了,别吵。”眼见两人又为同一个人吵起来,丰元帝无奈打断,“来啊,给两位卿家一盏冰镇苦茶冷静冷静……” 天气酷热,容易使人脾气暴躁,须得降降火。 “陛下,太尉所言与臣不谋而合。”被点了名,一直不吭声的孟丞相道,“臣以为,眼下要紧的是把从灾区逃出来的难民安置好。让他们尽快恢复农耕,积财储粮。 等国库充盈,眼下这些问题将迎刃而解,何愁他蝼蚁围城?” 届时,恐怕连定远侯这个隐患也能一并剔除。从此凤氏江山稳固,君臣亦能安枕无忧。 “丞相所言甚是,”章含笑道,“眼下的隐患是那些难民,规模虽小,星火亦可燎原,不可轻视。至于定远侯,眼看武试将至,侯府三郎武艺高强必能脱颖而出……” 一旦战况告急,他便是那出征的先锋。 他若得胜,乃武楚之幸;他若输了,定远侯这做老子的能坐视不理么?届时,不管他是装病还是真病,都得披挂上阵为武楚效力。 在百姓的眼里,前朝暴君的恶行仍历历在目。论行军打仗,服定远侯的将士很多;但要举事反朝廷,恐怕无人应和。 如此形势,他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众口一词,赵太傅孤掌难鸣,只好怏怏闭嘴。 丰元帝见众臣再无异议,便下旨让朝臣们按丞相与太尉所言,全力配合施行。至于武试,正如火如荼地在全国各地举行中。 等诸位卿家离开后,一名侍卫来到丰元帝跟前,递上一份文书。 “宋祭酒的孙子?”偷得浮生半日闲,丰元帝歪靠着凭几,示意对方坐着禀报,“听说此子六岁离家,在外边拜师学艺,习得一身好武艺。” “是,卑职试探过,确实身手不凡,与卑职不相上下。”侍卫正襟危坐道。 “哦?那是真厉害,朕期待他在殿试时能有一番好表现。”言毕,丰元帝舒展一番筋骨,侧躺着微闭双目,惬意闲适道,“丹台山那边如何?带了哪位僚属?” “一个都不带,”侍卫恭谨道,“带的全是身边伺候的人,包括医官。去那儿不出一天,郡主就挨了板子,还把自己打晕了。” “啧,读书明志,志在圣贤,他如此放任纵容孩子的天性,迟早耽误孩子。”丰元帝一脸惋惜,“所幸,寡人妹妹那几个孩子养得不错。” 虽谈不上惊才绝艳,至少比侯府其他几个孩子要强得多。 老二谦逊恭谨,温文尔雅;老三骁勇善战,忠厚老实;老四蕙质兰心,孝悌恭淑;老六求知若渴,对朝廷信心十足,可造之才也。 对侯府的孩子,除了嫡长子北月阔,也就阿昭能入他的眼。 其余的资质平庸,不足为虑。 “他可知那位乌先生的事?” “似乎不知,他们一行人进了山,至今未有人下过山。卑职琢磨着,过些天,山里没了粮食,需得从外边采买……” “那就让人把这个消息传进去,看他作何打算。” 倘若对方欲另聘西席,他这边可以提供最佳人选,找个人出面推荐即顺理成章。 第97回 “他行事谨慎,万一不聘呢?”侍卫问道。 “那就算了,”丰元帝神色坦然,缓声道,“姜氏出自东州,学识非寻常女子可比。阿昭能习得她阿娘一半的才华足矣惊艳京城,女子之才,不可小觑啊。” 娶聪慧的女子,是为了诞育不平凡的子嗣。当然,后天的教育必不可少。 看,她把侯府的世子教得那是谦恭有加,温良无害。在典藏室一呆就是几年,从未埋怨过。 不给朝廷添麻烦的,便是武楚的好子民。 孩子就像一张白纸,是要描红涂黑,全靠名师的精心教导。一旦学歪了,孩子越聪明闯的祸就越大,后果越严重。 “卑职明白。”男子微微垂首。 “怎么,你有异议?”丰元帝眼皮微抬,瞅了他一眼。 “卑职不敢,只是不明白,陛下为何不直接赐一位名士给侯府?”既是陛下所赐,不管那位名士人品如何,侯府是绝对不敢抗旨的。 丰元帝听罢,微微笑了下,没作声。侍立一旁的孙德成见状,心领神会道: “糊涂!郡主本性顽劣,需父母耐心教育方能成才。倘若陛下赐名士到侯府,闹得天下皆知。万一郡主将来闯祸,那是谁之过?” 不管是谁之过,天下人都会把责任堆到陛下的头上,认为是他有意派人误人子弟,捧杀侯府。 如此吃力不讨好之事,傻子才肯干。 哦,男子恍然大悟,领命退出水榭。 “你呀,以后说话要谨慎,阿昭那是生性单纯直率,怎能说是顽劣?”等人走远了,丰元帝不悦道,“被外人听见,又要疯传朕对阿彦的孩子有甚不满。” 到那时,解释起来也费劲。 “对对对,是奴婢愚钝,一时口误!”说罢,孙德成作势打了自己的嘴巴几下。 “你这老东西,”毕竟是跟了自己多年的老人了,丰元帝笑骂一句,就此揭过,“唉,阿昭跟着她父亲吃了不少苦头,朕免了她入宫请安。她倒好,还真就不来了。 就算不惦记朕这个姑父,她还有一位姑母在宫里呢!这小没良心的~。” “哎,郡主顽皮,每天一个新花样地作死,三天两头不受点伤皮痒似的,哪记得宫里的贵人娘娘在日夜思念她?” “那你代朕去看看月贵人,顺便带些点心给小公主,待朕有空便过去陪她们。” “奴婢遵旨。” 片刻之后,瑞玉阁,小公主玩累了,正在午休。月贵人端坐原位,神色恬静,脸上挂着浅盈笑意安静聆听孙大内监传达圣意,以及禀报侯府的平安喜讯。 “……郡主活泼,一天天的不得安稳,陛下想着要不要召她入宫给娘娘带在身边教导?娘娘许久没见她了,陛下今日正埋怨说她就算不惦记他这个姑父,怎的连姑母也忘了?” “孩子忘性大,不以为怪。”月贵人浅笑,“再说,我那嫂嫂唯此一女,难免娇宠些。我宫里如今添了小公主,哪有精力替嫂嫂教养孩子?劳烦内监替本宫谢陛下隆恩。 让那孩子留在侯府,将来是好是歹皆与陛下和本宫无关,岂不清净省心?” 哈哈,是这个道理,孙内监噙笑离开。等回到圣驾跟前,将月贵人的话全面传达。才闲了片刻便开始看奏折的丰元帝听罢,笑了下, “她倒实诚。” “可不是,”孙内监笑道,“一口一个那孩子,连名字都不喊,估计是真嫌弃。” 怨不得她,当年定远侯舍妹保妻,月贵人岂能不怨? 丰元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打开奏折,心神却不知飘到哪儿去了。孙德成瞅瞅陛下的脸色,内心思量一番,最终忍不住提醒: “陛下,迎娶太子妃一事要不要告知定远侯?” “朕也不知姜家到底答不答应,他们要是抗旨,朕也无可奈何,何必劳师动众?先等等吧。”丰元帝慢吞吞道。 也就是说,暂不理会,孙德成笑了笑,不再追问。 “孙德成。” “奴婢在。” “你可曾记得当年上丹台山的情形?” “诶?”突然被问,孙德成微怔,努力回忆一下方说,“记得,奴婢记得那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一旦进入林中,不是头晕目眩,便是恶心呕吐。找医官瞧过,说是林子里种有散发毒瘴的草植,使人产生幻觉,寸步难行。 为了搜寻山里是否藏有秘道,禁卫军一批批地进入林间搜寻。他们在腰间系着绳子,谁晕倒了直接拖出来,费了几年工夫才确定山里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经过仔细搜查,整座丹台山除了奇花异草,没有可疑之处,于是赐还给定远侯。 然而,他一直心存疑虑,到了今天才解开这道谜题—— “郡主?!洛侍卫?!郡主?你们在哪儿?” 丹台山上,繁茂的丛林间,元昭和一众侍卫目瞪口呆地看着东堂和金水在旁边绕着一棵树转圈。搞笑的是,他俩一边转,一边喊着郡主和众侍卫的名字。 脸上的表情从淡定到惊惧,到眼下的略带哭音。 同为郡主的四大小厮,看见哥俩当众出丑,南柏和北临羞愧无比。待那着了魔似地转圈圈的哥俩转到跟前时,南柏抬手朝对方的脑壳敲一记响亮的爆粟: “你俩转够没有啊?!” 堂堂男子居然吓得掉马尿?!把大家伙的脸给丢尽了!与此同时,北临一把将金水扯离那棵树,哭笑不得: “你们在干嘛?好端端的转什么圈?” 是啊是啊!为什么呢?元昭也一脸好奇,和众侍卫蹲在他俩跟前看热闹。自打那天,她用脑过度晕了,睡到第二天才有精神继续。 实践过才发现,那八门图用在人身上竟如此的烧脑。 做人嘛,要劳逸结合。 为免再晕倒一次,不如下山到附近逛一逛,说不定能打到什么猎物。于是,她今天率领自己的星卫二十八骑直接跳出后院的围墙,横穿树林走捷径下山。 没想到,她带着大家一进来,林子就起瘴气了。走了约莫一柱香的工夫,她赫然发现大家迷路了! 吓人吧? 更吓人的是,自告奋勇给郡主充当前锋的东堂和金水,莫名其妙地绕着一棵树自转,约莫转了半个时辰还不知道停。 连郡主站到跟前了,他俩还是没瞧见似地继续在那儿转。 “郡主,他们可能撞邪了吧?”南柏替小伙伴解释。 唯有撞邪,方能洗刷耻辱。 孰料,听到他的话,晕乎乎的东堂和金水终于清醒过来。愕然地瞧瞧郡主,瞧瞧大家,突然各自抱紧南柏和北临的大腿嚎啕大哭: “呜!郡主,北临,终于找到你们了!” 南柏、北临:“……” 元昭和众侍卫:“……” 第98回 原来,东堂和金水二人脱离大队伍之后,没多久便发现迷路了。为避免出意外,两人一起走,并在沿途做了记号,可无论他们怎么走最后都是回到原点。 两人的成长环境虽然恶劣,充满艰辛,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无助过。 从最初的淡定,渐渐的开始着急,到最后的想哭。 这份心理煎熬,于他们本人是非常恐惧的,在旁人眼里却像看了一场热闹。 “郡主,我们大概进了什么迷阵吧?”洛雁打量四周分析道。 “丹台山曾经被丢荒过,估计有人趁机进来做了手脚?”武溪说话谨慎,且警惕性高,“要不发送信号告知季管事?” “不忙。”元昭制止道,四下打量,仔细观察眼前的一草一木,问,“你们谁知道日常的巡防路线?” 她这一问,让众侍卫面面相觑。 “回郡主,自从遵照您的意思接受训练,季管事吩咐我等日常的巡防路线仅限于后院,其他位置的……我们并不清楚。”一名侍卫迟疑道。 “说来奇怪,”洛雁蹙眉,“自来到丹台山,季管事不像以前那样把巡防图分发到每个人手里。” “就是,”石竹也满脸不解,“平常我们几个都有图,和侍卫营不分彼此。” “可能觉得我们暂时不需要?”石墨挠头。 “我们需不需要,不是季管事说了算。”石竹反驳弟弟,“万一郡主让我们去跑腿呢?” 抄捷径是郡主一贯的行事风格,以前在南州,她嫌弃府里的路又长又绕,直接翻将军府的墙比走正门、角门的次数多多了,季管事不会不知道。 “别吵了,”元昭制止哥俩的争执,打量眼前的每棵树,道,“总之,你们没图,也不知道日常巡防路线,季管事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也就是说,季管事知道这片林子有问题,可他不说,这不符合他平时的作风。 对他而言,她的安全比侍卫的考验更重要。 元昭想罢,一边眉头高高挑起:这种坑娃的手段,除了爹娘,不作他想。 她歪着脑袋,袖手旁观,脑海里像在倒带,不停地闪过一些片段。比如一进林子便遇到瘴气,使人心生迷茫,找不到方向,最后看到东堂、金水原地打转。 看看这些树,高矮不齐,粗细无序,杂草丛生看不出异常……呀!有异常!!!看到不远处的植物,元昭眼睛一亮,兴冲冲地朝众侍卫一招手: “跟上,别掉队!” 咦?这么快就发现门路了?不愧是郡主! 众侍卫放下心头大石,小心翼翼地紧随其后。尤其是东堂和金水,紧跟南柏和北临的身边。 正当大家以为她找到阵眼之类的玄妙之处,不料看见,她满眼惊喜地围着一小片绿油油的植物转: “野生椒?!” 丹台山怎会有野生椒?!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着其中一小簇果实左看右看,伸手捏碎一颗就要往嘴里塞,想尝尝辣不辣时,被旁边的洛雁一手挡住。 “郡主,山中妖艳之物多半有毒,不可乱尝。” 瞧瞧,这又红又绿的,指不定有剧毒! “此地为何有野生椒?!”元昭大为震惊,瞪着侍卫们,“你们都不认识?” 唔?嗯,众侍卫一齐摇头。 元昭:“……”那此地为何有野生椒?那不是梦里的物种吗? 侍卫们:“……”野生椒到底是嘛玩意儿?看把郡主吓得,无法突破的阵眼吗? “郡主,”见她目不转睛地瞪着那簇绿油油的古怪物种,洛雁担心她像东堂二人那样着了魔怔,连忙提醒,“此地古怪,不宜久留。” “是啊,郡主,先离开这儿再说。”武溪附和。 在自己的地盘迷路,除了丢脸,还有一丝忧虑,担心侯爷和夫人的安危。 经两人提醒,元昭回过神来,神色恢复如常,指挥莲裳、芝兰: “你俩把这些果实收一收,回去慢慢研究。” “我来吧,小心有毒。”洛雁拦住正欲上前的两人。 她瞧瞧四下,在旁边摘来一片稍大的叶子,抽出短剑。元昭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忙道: “摘一半留一半,莫伤根茎。” 不怕洛雁谨慎,就怕她为了安全起见把这些野生椒全砍了,连根拔。解释是没用的,如果大家没见过,对于未知物种的畏惧难免要小心谨慎,她能理解。 见洛雁依言小心采摘,元昭松了一口气,重新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迷瘴里。大家伙置身其中许久,依旧无恙,可见瘴气无毒。 “东堂,金水。” “在。” “你俩重新往前走一遍。”元昭指着看不清路的前方。 “哈?!”二人脸色大变。 但郡主有令,不得不从。两人对望一眼,互相用目光鼓励一番,吞咽两下口水,挺直胸膛。 “你俩莫慌,”看出他们的胆怯,元昭很有人情味地回眸,朝身后的侍卫们手一伸,“谁有绳子?” 不等其他人反应,石氏兄弟已从腰间取下两小捆来。身为侍卫,要应付诸多的危机,短剑暗器和攀墙用的飞钩等工具必不可少。 “你俩拿着它,一直往前走。” “好!”握着它,东堂、金水霎时勇气倍增,斗志满满地挺直腰杆,冲大家伙道,“诸位且等着,我俩去去就回!” 噗哧,众人被他们的话逗笑了,看着他俩深呼吸一口气,义无反顾地进入迷瘴里头。等看不见身影了,大家伙屏住呼吸,直愣愣地瞪着空无一人的前方。 一盏茶的工夫,洛雁摘完一半野山椒归队,而石氏兄弟手中的绳子也动了。 在众人的密切关注下,渐渐地,绳子松散落地,正当大家伙开始着急时,前方的迷瘴逐渐出现两道身影: “郡主让咱们往前,你干嘛要往东?” 这是东堂的声音。 “前边有坑,咱不拐弯难道直接跳下去?”这是金水的。 “可能那是幻觉!” “那……要不咱们回头重新跳一次?” “也行。” 于是,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绕回先前转圈的那棵树,往前一跳。唿!两人仿佛一脚踩空往深坑里坠落,吓得他俩面无人色在树旁哇哇乱叫,手脚乱划。 当碰到那棵树时,两人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抱紧树身,声嘶力竭高呼: “郡主!救命啊!” 这坑好深啊!无底似的,不是幻觉! 淡定围观的郡主和侍卫们:“……” 第99回 受迷瘴的影响产生幻觉的两人,被众人用同样的方法唤醒。 元昭瞅瞅他俩,又看看前方,心里有所触动。她和大家进入林子,来到此地依旧正常。根据东堂二人的描述,他们也是平安顺遂地走到这里才开始转悠。 而洛雁刚才在后边采摘野山椒,没有丝毫异常,安然无恙。由此推断,这阵法是从她站立的地方开始的。 熟悉的套路,让她想起从小玩的八门图。那图又被她称为逃生图,因为一个不小心便走了回头路。要么被堵住,换成现实,被堵的那条路应称之为死路。 图上的每一步都是生路,也可能是死路,看闯关的人如何反应。当然,目前仅是猜测,是不是八门图,她要亲自走一遍方能确定。 “大家跟我走,别掉队啊!” 倘若掉队,等她出去玩够了再回来救大家,以作惩戒。 当然,元昭没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大家,毕竟还没确认。另外,能走捷径,她断不会浪费时间自己琢磨。 站在原地不动,闭上眼,脑海里展开一幅她经常玩的八门图,按照阿娘教的口诀一步步往前走。 她身形一动,侍卫们紧随其后。 他们武艺高强,唯对阵法一窍不通,无用武之地,只能乖乖尾随。走着走着,洛雁和武溪无意间发现走在前头的某人紧闭双目,不禁对望一眼,满脸问号。 更让人惊讶的是,她有几次险些撞树,她俩还来不及阻拦,咦?她脚下一拐,恰好避开。 洛、武:“……” “你俩咋啦?”四大小厮见她俩神色有异,悄声问。 四大婢女之一的莲裳也发现她俩的异常,没问,直接上前几步瞅瞅,见郡主的眼睛是闭着的,不禁睁大眼睛。 生怕她出声惊扰,洛、武及时出手捂住她的嘴巴往后拽。石氏兄弟见状,忍不住好奇上前一观,结果也被四大小厮挟持着往后退,把众人看得莫名其妙。 这几人是近身侍卫,敢没大没小的。其余侍卫虽然好奇,却不敢逾矩半步。 “你们怎么了?” 元昭听到身后的动静,疑惑回头,眼睛仍闭着。脑子里正在玩八门图,不想分神。而东堂见四周的环境和方才的大不相同,知道她正在破阵,不敢惊扰: “没事没事,郡主,您继续。” “是啊是啊,郡主,走吧。”洛雁呵呵一笑,催促道,“在林里耽搁太久会被夫人发现。” 被夫人发现定会惊动侯爷,到时别说打猎,大家不挨板子就不错了。纵有诸多疑问,眼下不是解释的好时机,等成功脱身了再说。 既然没事,元昭继续按步骤往林子里走。 她是做梦都没想到,那八门图不仅可以用在人身上,还能摆这么一个怪异的迷瘴阵,够刺激! 越走越兴奋,走得便越快。 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如蛇一般的蜿蜒前行。直到身后接连响起惊喜的喊声: “出来了!出来了!前边有人——” 有人?元昭眼睛一睁,脚下却咔嚓一下,微响。她怔了下,站定,似乎踩进一个浅坑。 她一站定,身后的人相继撞上,随后听见头顶呼啦啦的一阵响。众人抬头一看,一枚响箭从树上射出。大家生怕有变,果断簇拥小郡主迅速的逃离树林。 刚踏出林子,一声暴喝响在众人的耳边: “谁?!咦?郡主?您怎么从这儿冒出来?” 元昭闻声转过脸一看,讶然道: “洪叔?你怎么在这儿?” 可不嘛,正是那说话嗓门嘹亮的洪副将。 不仅是他,一队士兵在路边排列整齐,和上回围府一样的阵仗。她环顾四周,意外地发现这儿不是山脚,而是山的半腰。 本来丹台山仅一条大道可走,不知他们何时在半腰也开了一条道,效率不错嘛。 “你们怎回事?有正路不走,净走歪路!”不敢向小郡主问责,洪副将没好气地喝斥洛雁等人,“郡主人小不懂事,你们也不懂啊?” 他的质问,可把洛雁等人委屈死了。她们是侍卫,只管安全,管不住郡主的脚啊! “这怎么是歪路?这明明是捷径。”元昭护短,道,“还有啊,洪叔,方才那枚响箭好像是咱们府的,谁放哪儿的?有何用意?” “以防有人闯山,方便通知各路卫营。”洪叔言毕,朝身后的小兵命令道,“去,重新布置好。” 小兵领命而去,洪副将转过脸来,刚要继续谴责,结果被元昭抢了先: “洪叔,你是带兵的,不是应该守山脚吗?怎跑到这儿来了?游长庚呢?” “他即将成亲,侯爷让他留守京城布置新居,由我老洪暂代卫长一职。”洪副将解释完毕,一脸严肃,“郡主啊,不是洪叔唠叨,这山曾经易主,是否安全连侯爷都不敢保证。 您就不要乱闯了,走正道不烫脚啊!” “哦,我知道了。” 元昭话音刚落,一溜烟地冲过山道对面,动作灵敏地潜入树林里。主子走了,侍卫肯定要跟着,洛雁等人向洪副将随意拱拱手,嗒嗒嗒地跟着跑了。 “哎,你们这帮小鬼……”瞪着众少年消失的方向,洪副将恨得牙痒痒。 难怪侯爷一提起她就头疼,这要是自己的孩子,一天揍三顿还算轻的! 太不听话了有木有,让爹娘操碎了心。 恨归恨,洪副将还是唤来一名小兵,让他迅速上山向侯爷和夫人禀明一切。不然,等她溜下山还不知要闯出什么祸来。就算她不闯祸,遭人刺杀更吓人。 这熊孩子,哎,咋偏偏是个女娃呢?真心不懂。 洪副将惋惜地摇头叹气。 再说元昭,闯入这片树林并不顺利。阿娘教的口诀不起作用了,害她掉了几次大坑,踩了几回陷阱。所幸,那些陷阱没有杀伤力,明显是用来吓唬人的。 几次闯关无果,原地打转,小姑娘偶尔耐心用尽,挥剑砍树,惊起一波波鸟雀尖鸣。 山顶的无极观里,在前殿楼顶的一处高台榭上,侯爷夫妇正在品茶,赏景。远处的林间时不时惊起一群鸟儿,且时常换个位置,但就是走不出那片林子。 “这孩子真的是,毛毛躁躁,耐性不足。”姜氏语气温婉道,双手捧起侯爷斟的茶,浅浅抿了一口。 “依夫人所见,昭儿大概什么时候出得来?”侯爷姿态闲逸,镇定如常。 女儿被困树林,他喜闻乐见,更替侍卫们和亲兵们感到开心,大家总算能安稳几天了。 “也就两天吧。”姜氏想了想,道,“如果她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那是几年前的话,孩子当年还小……忘了也好,多困几天,磨磨她的脾气。 第100回 把树砍了,此阵不攻自破。 先不说此法有几分可靠性,丹台山的树是自家种的,她舍不得真砍。顶多用刀背或者用脚踹,惊动鸟儿引起一些动静,正好供她解解闷。 她已非小孩子,破解不了即毁之,这么幼稚的手段早就不用了。 眼看天黑了,二十八人,每2个人一组,拽住绳子往林子的各个方向走。洛雁和武溪留下来做记录,记录这些人出发的方向和终点的周边环境。 所谓的终点,是指大家走到扯不动绳子为止。 “奇就奇在,我们往回走的景象和去的时候不同,好像来回走的并非同一条路。”东堂和金水已是经验丰富,迷路了不仅不怕,还能静下心来观察环境。 “对,我们也是。” 胆大心细,观察入微的不仅东堂两人,好些队友和他俩的看法一致。也有粗枝大叶的,听罢同僚的话暗自惭愧。他们只顾完成任务,并未多想。 每个人的关注重点有所不同,大家有各自的性格缺陷。 元昭不苛求身边的人性格特点一致,反正,聪明人懂得自我提升;憨实人只要功夫不差,总有用武之地。 天下没有无用之人,只有不懂用人之道的人。 “天色已晚,今日到此为止,明天一早再研究。”就着火把,她翻阅着洛、武二人所做的记录,一边道,“起锅做饭,吃完歇息。” 此阵于人体无害,众人大可在此安营扎寨,歇息一晚,明日卷土重来。 夜宿丛林,她堂堂郡主能忍,作亲随的没什么可埋怨的。 众人并无异议,垒灶的垒灶,取锅的洗锅,捡柴火的在腰间系着绳子夜探树林。二十八个人,分别随身带着米面干粮,应有尽有……一阵忙碌,各尽其责。 侯爷是武将,在野外行军必备的家伙什从来不缺。 和行军的区别是,士兵带的是大锅,侍卫们背的是小锅,关键时刻还能给小主子挡箭用。 身边的忙碌,在寂静的树林里略显嘈杂。 侍卫们分工有序,有伙夫,同样要有人守卫。越是安全之地,敌人的刺杀往往越容易得手。 以为在自家的地盘安全十足,掉以轻心被杀的例子不胜枚举。 热闹的氛围之外,元昭背向大家,面向乌漆墨黑的树林,手里拿着记录册一边看一边冥思苦索。 看看夜色,头顶依旧一片浓瘴弥漫犹如乌云遮天,无法根据星月的方位判断时辰和方向。 她原本只想下山溜溜,完全没想过要带计时用的漏壶。那只能凭借对白天的记忆,来判断目前的时辰。 暑月日长夜短,按照往常,酉初日落,酉正的天色彻底黑沉;到了戌初,已是夜风清凉的时分,正是她吩咐起锅的时候。 直至现在,顶多过了一两刻钟。 啧,等她成功破阵,回头找人做个沙漏出来,平时携带也方便。元昭想罢,左右瞧瞧,把正在警戒的东堂、金水唤来: “你俩再探,探完回来正好赶上吃饭。”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往哪个方向?”东堂问。 “按照你们原来走过的方向,该跳的跳,该游的游,一模一样走一遍。”元昭叮嘱。 于是,东堂和金水继续入林夜探,洛雁、武溪记录,莲裳和芝兰等近身婢女给她搬来一块扁石,上边用叶子盛着几样干粮点心: “郡主,您先吃些点心,热汤食等一会儿就好。” 元昭嗯了声,随手拿起一块点心慢慢啃。这是她随父兄在外养成的习惯,出门在外,一切从简。把莲裳四婢看愣了,芝兰手里还拿着一块湿巾帕给她擦手。 “你们也吃,别愣着。”见她俩发愣,元昭再拿一块,而后挥挥手,“拿给大家分吃,别浪费。” “哎哎,郡主,手啊!手!”见她又拿一块,芝兰捧着湿帕眼巴巴地盯着那小爪子,一脸的惨不忍睹,“擦擦。” 元昭:“……” 如芝兰所愿擦了手,继续坐等前锋的归来。期间,烙饼、热汤相继端到跟前。她吃了不到两口,东堂、金水便回来了。 依旧是来回看到的景物不同。 但奇怪的是,他们这次的一来一回所看到的,和上次的一来一回看到的也不相同。 元昭咽下汤,拿过洛、武二人抄的记录图案粗略扫了一眼,立马发现端倪。虽然东堂二人看到的景象不一样,可他们看到的,和另一对侍卫描述的类同。 她瞪着记录册,脑子急转弯,莫非难道,此阵会随着时辰的变化而变化?! 若果真如此,摆此阵法的人也太牛掰了! 高手啊!想学! 越想越兴奋,跳将起来,信心十足: “吃完再探!” 明儿一早定能成功闯关! …… 丹台山仅一个孩子,却吵吵嚷嚷,不得安宁;九安山的孩子众多,却寂然无声,月色清冷。 “阵法?”丰元帝看着刚到的密报,缓缓微笑,“难怪当年老北帝非让阿彦娶她,生出这么一双伶俐的儿女。” 可惜过智易夭,长子没了,如今这位是个女儿。 “但愿太子妃能有她一半的智慧。”丰元帝感慨万分。 “她们出自同一家族,太子妃定不比姜氏差。能嫁与我朝的太子殿下,更是福泽深厚,比那姜氏的命好多了。”孙德成笑道,“母亲聪慧,太子殿下的儿女定然不差。” 姜氏当年嫁的只是皇孙,北月彦再能耐又如何,隔了一辈,江山最终落在他那位暴虐的小皇叔手里。 “这也是朕对太子的期望,”丰元帝袖手道,瞅着亭外的一池青荷目光深远,“他资质尚可,然长子平庸,若有一个像阿彦嫡长子那样的孩子,朕此生可安。” 事关太子,陛下说得,孙德成可不敢接,只得垂下眼眸,静笑不语。 丰元帝也不指望他说什么,烧掉密报,问: “八皇子最近如何?学习可勤勉?体质如何了?医官去瞧过几回?” “回陛下,每日有医官去请脉,八皇子殿下的身子本来安康无恙……”说到这里,孙德成神色犹豫为难。 “本来?”丰元帝的神色微微冷淡。 “据杨美人宫里的婢女说,八皇子殿下日间习武练箭,还要上课。课业颇多,几乎每晚熬到午时三刻还做不完……” 杨美人担心陛下哪天心血来潮要考验儿子,更是日夜督促,不敢有丝毫疏忽。 熬夜伤身,压力太大。 来到九安山没几日,居然娘俩一起中暑病倒了。即便如此,生怕陛下失望的杨美人不敢禀报,更不敢纵容儿子懒怠,依旧日夜督促。 眼瞅着八皇子的病容越发明显,他的师父和医官不敢再拖,在今晚告知孙德成。 “愚妇。”丰元帝气得骂了句。 如此愚妇,能指望她教出将星?说实话,他已经不抱希望了。 第101回 把功课当任务,自然有压力;把功课当兴趣,那就是动力。 丹台山,半山腰彻夜沸腾,时不时传出鸦雀尖鸣。住在山顶的人好些,比较清静;住在半山腰的侍卫、亲兵们就可怜了,被林子里的动静闹得一夜未眠。 破晓时分,山脚,一群少年从树林里窜出来,一个个灰头土脸地东张西望,惊喜万分: “出来了?这次真的出来了?” “好像是出来了。” “肯定是出来了!瞧,前边那位不是吕参军吗?” “郡主,果真是吕参军!” 元昭:“……”不用提醒,她都瞅见了。 妈呀,下个山而已,至于过三关斩六将吗?瞧瞧,在唯一的山路口设了关卡,每隔一段距离建有哨塔。瞧这阵仗,整座山的山脚都被围上了。 “卑职参见郡主,”一大早便撞见这小祖宗,吕擎苦笑上前,拱手行礼,“不知郡主一大早的想去哪儿?” “我初到此地,想到处逛逛。”元昭老实道,“我们从昨天清晨闯到现在才出来,你可别说不行。行,我就顺顺当当地从这儿出去;不行,我就到别处找机会。 万一不小心坠崖什么的,你也脱不了干系。” 因此,挨板子还是挨刀子,二选一吧。 吕参军:“……”这祖宗果然姓赖,“下山可以,带上亲兵。” “我又不打仗,带那么多人干嘛?”元昭惊了。 瞧瞧她的身后,乌泱乌泱的星卫二十八骑在他眼里是一种衬托吗?虽然一夜未眠,但一个个神采奕奕,英勇威猛。 “一群小屁孩顶什么事?”吕参军铁面无私道,“您若不同意,恕卑职无礼不敢擅自放行!” 岂有此理! “众星卫,给我冲出去!”元昭恼了,直接动手。 郡主一声领下,身后众人毫不犹豫地往前冲。他们赤手空拳,在此围守的亲兵们也扔了武器。 霎时间,下山的路口乱糟糟一片。 这是下山的路口,离山脚尚有一段距离。但这里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前来保护定远侯的禁卫军统领夏区正,亲自骑马入山一探究竟。 当他来到现场,愕然发现,竟是侯府自己打起来了。吕参军闻声回头,见是山脚的禁卫军统领,连声拱手道: “夏统领怎么来了?” “我听到动静,这是怎么了?住手,快住手!”夏统领下了马,紧皱眉头,当看见打斗另一边的小姑娘时,便绕道前去见礼,“北郊禁军统领夏区正见过安平郡主。” 姓夏?元昭蹙眉,扬手,身边的洛雁连忙吆喝: “住手!大家住手!” 都是自己人,本来就是半玩半闹打成一团。终于听到止战的号令,众人纷纷散开,回到各自的阵营。 “你姓夏?”待四周安静下来,元昭一脸好奇,“你是皇后娘娘家的什么人吗?” “臣乃皇后娘娘的堂兄。” “哦?原来是国舅爷。”元昭恍然,不慌不忙拱手道,“不知国舅在此,安平失礼了。” 夏皇后有嫡亲妹子,没有嫡亲兄长,仅有几位堂兄。有出息的不多,眼前这位算一个。身为国戚,竟肯纡尊降贵向她一个小孩子行礼,她自然不能端着。 双方见了礼,夏统领瞅瞅方才的打斗现场,不解道: “郡主,不知方才何故打斗?你们是自家人,传出去恐遭人非议。” 有郡主在,用不着吕参军回话,识趣地眼观鼻鼻观口充当安静的背景板,由小祖宗自己招呼。 “没什么,我想出去逛逛,吕参军奉家父之命阻拦,不让。我一时气愤才起了冲突,惊扰国舅是安平的不对。不打了,我们走。” 浑水摸鱼,趁乱逃离。 “郡主!”吕参军识破她的意图,果断挺身而出拦住。 “吕参军你不要太固执,我方才可没让他们认真打!”她要是认真,他早输了! 在战场上,侍卫或许不如普通士兵;但论单打独斗,士兵哪打得过侍卫? 真的是,这吕参军太年轻了,不懂变通! “郡主,除非您带上亲兵,否则打死卑职也不敢放行!”吕参军不管那么多,坚持道。 唔,瞪着他,元昭气得腮帮子鼓起,忽左忽右的。 “我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如此。”夏统领闻言,哈哈大笑,道,“来此之前,陛下吩咐过,定远侯在山里静养,但不必拘着安平郡主。若有需要,命臣尽量给郡主提供便利……” 既然她不愿带自家的亲兵,无妨,北郊附近一带皆有禁军把守,可以确保她的安全。另外,北郊地方不小,由夏统领派出两名熟悉地形的将领给她带路。 “你回去禀报定远侯,安平郡主在山下的安全由我负责。若郡主少半根毫发,本统领提头来见。”见吕参军还是一副犟到底的表情,夏统领又道,“虽非正式口谕,那也是陛下的意思,你想代定远侯拒绝吗?” 是拒绝,不是抗旨,但与抗旨无异。 吕参军当然不敢代自家侯爷惹陛下不喜,连忙拱手退至一边,神色为难地看着小郡主,巴望她能像方才那般懂事改变主意。 “我们走!”元昭不理他,兴奋地率领众星卫狂奔下山。 夏统领见状,一路长笑骑马下了山。 其实,陛下的这番话是在凌晨飞鸽传书送过来的。说无论安平郡主想干什么,让他务必配合达成。 至于陛下的用意,不重要,自己听命便是。 吕参军见无法阻拦,不敢耽误,果断派遣一早在此候着的亲兵骑马远远跟着。而山上早已得到消息,姜氏被朱寿诊过脉,比定远侯更需要静养。 父女一场,定远侯知道女儿一旦冲出树林,不达目的绝不甘休。 为免姜氏担心,命朱寿在她今早的药里添了一味有助于安眠的。让她好好睡一觉,等到晌午才能醒。到那时,女儿差不多回来了,使她不至于提心吊胆。 “侯爷,他不是想对郡主动手吧?”倒是季五很担心。 郡主远在南州时,针对她的刺杀就没停过。 “不会,”定远侯专心研究姜氏给他的一盘残棋,“有夏统领在,我很放心。” 夏区正是皇亲国戚,女儿死在他手上,等于死在皇家的手上。那人是不会犯这个蠢的,况且,到底谁是将星他还不确定。 若女儿是男孩,不管是否将星必死无疑。 可她是女孩,女儿外向,心防脆弱,容易心软。只要掌握其弱点,她比男儿容易控制。 第102回 季叔的忧虑,元昭不是没有想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小命途多舛的她能是傻白甜? 她今年9岁,有些事,爹娘不会告诉一个小毛孩。 但长年遭人追杀,自己也杀过人,更有梦中人的亲身演绎使她在懵懂之间明白很多道理。 倘若她是皇帝,不管定远侯有多疼她这个嫡女,与其杀她,不如好好利用她坑全家。或草率地给她指一门亲事,嫁到别人家受尽羞辱,藉此打击定远侯。 偌大的凤氏王朝,也就六公主那个脑残一直看她不顺眼,毫不掩饰将她除之而后快的意图。 当年她远在南州,皇帝要么是懒得插手女儿针对她设的杀局,要么以为杀她的人确是民间人士所为。 真相如何,得靠定远侯自己派人查,旁人懒得管。 现在她回京了,在京里,夏统领身为国舅,四十出头的人了,为了讨好区区一名公主敢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谋害朝中一品军侯之女,那她跪服。 有臣子如此,阿爹何愁复国无望?她死而无憾啊! 笃定夏统领不敢杀自己,同时对自己的身手怀有迷一般的自信,元昭顺势而为跟姓夏的走了。 在她眼里,夏家代表皇家,夏家人邀她出游,等于皇家邀她出游。 是福是祸,她也想知道。 来到山脚,夏统领命人给她牵来马匹,让她和侍卫们在北郊一带快意驰骋。她一马当先,重温在南州、燕塞的肆意狂奔,至于身后跟着多少人,顾不上了。 除了四名禁卫高举印有“禁”字标志的旗帜在前边开路,身后跟着她的二十八骑,最后是吕参军派来的一队侯府亲兵。 声势浩大,引人注目。 “那谁呀?这么嚣张。” 队伍途经一片野外训练场地,夏家的几位少年公子纷纷抬头观望,不明所以。一边派人回营地打听来人的身份,一边猜测可能是哪位皇子皇孙到此一游? “不可能啊!他们要是来,父亲不可能不召我们回去。”一名少年疑惑道。 他们可是皇后的亲子侄,皇家子弟见了他们尚且礼让三分。摆架子的会召见他们,平易近人的皇子会亲自过来找他们一起玩闹。 对他们视而不见的,真没见过。 正当他们胡乱猜测,回营打听消息的护卫匆匆赶到: “禀各位公子,方才那位是定远侯府的安平郡主。她与侯爷在丹台山避暑,今日下山游玩。大人吩咐,让诸位公子继续训练,不得惊扰。” “安平?!”众公子惊了,有人难以置信地指着早已走远的队伍,“刚才骑马的那人是安平?!她会骑马?!” “多新鲜啊,人家是武侯之女,会骑马怎么了?”一位兄弟嗤笑。 “听说安平郡主酷爱一袭白衣,我一看队伍里有白衣就估摸是她,果不其然。”有人轻闲笑道。 “不是,她才九岁!九岁啊!”这才是重点!先前惊呼的少年急得跳脚,“三哥,咱们年初见过她的,在聚英楼下……” 那间酒舍的楼下,看到她一个小姑娘在安慰曲大姑娘,说话有理有据的。那时看她的言行温婉,举止得体大方,十足的名门淑女风范。 没想到,她骑起马来如此的姿意轻狂,英姿飒爽。 九岁啊! 甭说小姑娘了,夏家子弟九岁的时候还有乳母、婢女们跟着呢。家里的姑娘们更是如珠如宝地被家人娇宠着,哪敢让她们学骑马? 就算骑,也是骑的小马驹。 但是,瞧瞧方才那个,稳稳当当地骑着高头大马狂奔,赶着上战场似地。 “不行,我得去瞧瞧。” 按不住好奇心,少年说完,不管其他兄弟怎么想,夺过护卫的马一跃而上,纵马狂奔。 “哎哎,五弟!” 对方可是定远侯的女儿,又是郡主,生怕小弟闯祸,几位兄长连忙各寻马匹追了上去。 …… 再说元昭,策马狂奔一阵过足了瘾,才放缓速度慢慢骑行,一边观察四周的风景。大概是回到父母身边,安全感满满的,使她这次出门忘了看北郊地图。 侍卫肯定有。 可是,她回头看看侍卫们,又瞥一眼紧随左右和前边的四名禁卫,想了想,罢了,不看了。保持她在外人眼里高高在上的淑女郡主形象,理应啥也不懂。 洛雁见她不仅放慢速度,还回头看着大家,便驱马上前: “郡主可是累了?” “那倒没有,”元昭神色如常,一手攥紧缰绳,一边伸手安抚着马儿,“想慢慢逛一会儿就回去,劳烦几位继续前边带路。” 后边一句是对四位禁卫说的。 四名禁卫拱手领命,正欲出发时,忽闻身后一阵马蹄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高呼: “前方何人,请留步!” 嗯?元昭扯住缰绳,再次疑惑回头瞧了瞧,咦?一位少年骑着马狂奔而至。尚未来到跟前,已经被队伍后边的侯府亲兵拦住: “来者何人?” “我父夏区正,我是夏五郎,前边的可是安平郡主?”少年满脸通红,目光炯然地透过人群,直视队伍中间那位一身白衣的小身影,欣喜道,“果然是你!” 一张秀气稚嫩的面孔在旗帜飘扬间回眸,年岁小,却身如少年英姿。眉宇之间透着一份淡定从容,颇有其父的大将之风,令人心生好感。 “你谁啊?”和夏家五郎的观感不同,元昭蹙眉,暗道:没大没小。 “回郡主,”旁边的一名禁卫仔细一瞧,忙道,“他是我们夏统领的五公子。” “我听见了,”睨他一眼,此人一来便自报家门,她又不是聋子,当然知道他是国舅的儿子。元昭挥手,等拦人的亲兵退开,直视对方,“可我见过你吗?” “当然!”夏五郎策马近前,嬉皮笑脸道,“你忘了?年初三,酒舍楼下,你和曲大姑娘在雪中闲聊的情景本公子还历历在目呢。” 只说在雪中闲聊,并未道明是何事,是给曲家留一点面子。 小小年纪便知道言语分寸,元昭对他不那么排斥了,也不计较对方见了她不行礼。 小孩子嘛,何必那么大的规矩?和颜悦色道: “那日行色匆匆,并未留意你在其中。我叫元昭,幸会了。今日蒙令尊关照,得以游览北郊风光,多谢。” 见她自我介绍时,无半点女儿家的扭捏姿态,夏五郎心中更加欢喜,爽朗大笑,道: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想去哪儿?整个北郊我最熟悉,我带你去!” “那就有劳了。”元昭懒得跟他客套。 人家都追上来了,必有用意,岂肯轻易罢休?客套对小孩子而言就是废话。 “看你方才骑马挺快的,怎样,敢不敢跟本公子比一比?” 哈,果然,元昭无声一笑,“有何不敢?” 调转马头,随着两声吆喝,刹时烟尘滚滚,瞬间跑出老远,身后的队伍赶紧跟上。 紧随其后的还有夏家其他儿郎,在后边嚷: “喂,五弟,等等——” 然而,回应他们的是一片尘土飞扬,迷了眼。等尘土散去,自家五弟早已随着那位小郡主走远。 夏氏兄弟望尘兴叹,认命似地继续跟上。 第103回 家雀哪有野鹰的迅猛? 念及侍卫们陪她闹了两天一夜,骑马遛北郊一圈足够过瘾了。即便不是骑惯了的马,元昭依旧比夏五郎早一步返回丹台山的山脚。 将马匹交还守在山脚的禁卫军,侯府众人步行上山。 直到此时,夏五郎才赶到山脚,望着侯府侍卫的背影目瞪口呆。他堂堂夏府五公子,12岁的热血少年,居然输给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太丢脸了有木有! 是啊,太丢脸了! 夏统领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的儿子和侄儿们,居然没有一个人追得上安平郡主,他做父亲的情何以堪?有何面目回京城见陛下、皇后和夏氏一族的父老? 他堂堂国舅,神色如常,气沉丹田,一拳捶爆几案,一脸的沉痛: “去,把今日的训练重复十遍!做不完不许吃饭——!” 不得,得寻个机会上山向定远侯求教,他是如何把一名娇滴滴的小女娃教得如此生猛,让别家的儿子、侄儿们甘拜下风。 …… 和夏府相反,元昭回到丹台山,原以为会看到阿爹的铁面无私,阿娘的一脸无语。做梦都没想到,阿爹眼皮都不抬一下,语调平平道: “这么早?怎么不在夏统领那儿吃过饭再回来?正好给你爹省点粮。” 噗哧,没少担忧的姜氏笑了下。见孩子安然无恙,便不打算替她说情了。 谁惹事,谁解决。 “外边的饭菜哪有自家的香?”元昭不敢指望阿娘,笑嘻嘻地掏出从洛雁那儿要回来的野山椒,卖乖道,“阿爹,阿娘,你们看,我在山里发现了什么?” 明知她是故弄玄虚,岔开话题,爹娘依旧配合着上当,露出一分好奇心: “此乃何物?” “野生椒,”聊起吃的,元昭两眼发亮,“做辣子用!阿爹,这是咱山里摘的,不是您云游四海拿回来种的吗?您不认得?” 定远侯闻言,这才从她手里拿过一颗仔细端详,疑惑道: “嗯,似曾相识……” 无奈岁月久远,到底是何物,有何作用,他已忘得一干二净,没有丝毫印象。姜氏也好奇地拿了一颗,细嗅其味。可不等她嗅出味道,已经打个喷嚏。 “侯爷,夫人,还是让我拿给医官瞧瞧吧?”季五在旁边操碎了心,“郡主,为了侯爷和夫人的安全着想,谨慎一点为好。” 一回到山里,郡主就命洛雁把这什子野物交出来,非要拿给侯爷和夫人看,谁都拦不住。 “这真是野生椒,辣子。”元昭皱眉,“不信?我尝一颗给你们瞧。” “不行!”季五连忙接过侯爷、夫人递来的果实,捂严实了,“您尝的不作数。” 朱寿看不出服过百草丹的症状,但已经悄然试过,小郡主果然百药不灵。毫无疑问,那老头居然真的把传闻中的百草丹用在她的身上。 这真的是,祸福相依。 百药不灵无所谓,但侯爷和他,还有朱寿正在犯愁,怎样才能助她掩饰百毒不侵的体质。 “为何不作数?”元昭不服气。 “您年纪小,体质差,水土不服也会引起不适,怎能作数?”季五道。 不待她抗议,赶紧向侯爷、夫人告退,迅速离开。 “阿爹,阿娘,那真是野生椒!我梦里见过的。”元昭生怕季叔拿去毁尸灭迹,忒着急,“它可以泡自己又可泡鸡爪,可腌制,还可以晒干食用或者捣碎……” “好了,”姜氏见她一脸着急,语无伦次,好笑地安抚几下,“季管事拿去验毒,又不是直接扔了,你急什么?咱侯府还差你这口吃的?” “味道不同嘛。”元昭松了一口气。 有阿娘这句话,她就放心了。 “好了,跟爹娘说说,你今天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定远侯提醒夫人和女儿言归正传。 元昭哦了声,将下山后遇到夏府公子们的事粗略讲一遍。最后,她的重点又回到丹台山的阵法上。 “阿娘,那个阵是您摆的吧?” “何以见得?”姜氏微笑地看着不骄不躁的女儿,心底柔软。 “跟八门图一模一样,第二个阵法随着时辰的变化而变化,我好像记得您曾经说过……”元昭歪着小脑袋苦想,眉头打结,郁闷道,“好像是吧?忘了。” “忘就忘了,”姜氏摸摸她的发顶,温和道,“昭儿,记住,丹台山的阵仅仅是入门。其实,它有不止千种变化,阿娘研究了大半辈子仅仅是发现上百种……” 还有上千种,甚至数千种变化等着人们去发现。 因此,不要太死板地刻意记住她说过什么话。凭借自己的努力去挖掘新的变化,闯出一个新的方向。 八门图如此,人生也一样,但愿女儿能够明白。 “嗯。”元昭点点头,有数千种玩法?够她玩一辈子了,但此刻无暇深思,望向父亲,“阿爹,做个计时沙漏吧?把漏壶里的水换成沙子,把铜壶换成玻璃。” “玻璃?”定远侯蹙眉。 “琉璃。”元昭换个说法,“无色那种。” 定远侯正要让她画出来,姜氏及时瞪他一眼,打断爷俩研究新事物的热情: “昭儿,瞧你这一身脏的。去,换件衣裳再出来。” 换衣物,当然要彻底沐浴一番。这孩子闹了一夜两日,是该好好洗洗。等换了干净衣裳,正好是日落西沉时。吃过夕食,爷俩商量多久便多久,她不管。 不过,等吃过夕食,夏统领上山来了,带着儿子和侄儿们。夏府的几位公子并不是来见元昭的,男女有别嘛,夏统领带他们来请定远侯指点的。 况且,夕食后,元昭困意上头,站都站不稳。 姜氏生怕她一回到院里倒头便睡,索性陪她一起回去。此刻,娘俩在观里散步消食,顺便讲起观里的过往。 阿娘说,这座观里没有真正的道士主持,只有她爹过来装模作样地清修。成亲以后,他把姜氏带过来,让她参观自己的修仙之地,盼望能得到她的支持。 结果,姜氏只对术数感兴趣,还在丹台山种了好些树和草,成了今日这模样。其实,先帝和今上相继派人搜过山,均未彻底搜查清楚。 一入迷瘴,天昏地暗,都只顾逃命,哪里还敢搜? 不过,观里倒是查清楚了,没有秘密通道。想必因为这个,今上才大方地把丹台山赐还。 “真的没有?”元昭本来听得昏昏欲睡,听到秘道二字,登时清醒过来。 “应该没有吧?”姜氏微笑道,“反正你爹是这么跟我说的。” 是真是假,有待女儿去查证。爷俩斗法,她做阿娘.的懒得管。 第104回 自那天以后,夏统领成了丹台山的常客,每次一来便是陪定远侯在前殿的高台榭品茶或下棋。偶尔遇到医官给侯爷诊脉,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喝茶聊聊天。 搁平时,医官是不会单独与侯爷闲聊的,要避嫌。如今添了一位皇亲国戚,正好互相作证,三人相谈甚欢。 无论立场如何,既然命运使他们相遇,聊得来便坐下,话不投机可离开。 侯爷既有应酬,姜氏作为女主人,要么留在自己的东侧院,要么到后院教女儿念书。卓姬不在,平时只能靠孩子勤加练习。不过,姜氏对琴棋书画不执着。 毕竟,她的琴技、画功相对棋艺和书法而言,略差。自己做不到技艺精妙,有何颜面苛求女儿青出于蓝胜于蓝? 琴嘛,基本功扎实就好;画嘛,能画出个人样就行。 无奈的是,父母望女成凤,元昭却对下棋兴趣一般般。让她陪父母玩几盘是可以的,棋艺精湛怕是没指望了。书法好一些,每日的朗诵和练字必不可少。 而让元昭尤为重视的,目前只有武艺和八门图…… 夏日炎炎,观内繁花簇拥,浓荫匝地。时而清风拂人,浑身凉沁沁。 后院的廊下,姜氏泰然端坐,目光沉静,手里轻轻摇着纨扇。珊瑚、玳瑁分别跪侍身侧,一边给夫人添茶,一边随着夫人的目光盯着庭院跳跃的小身影。 呼呼呼,咻咻咻的。 她们的小郡主都快嗜武成狂了,要么一整天坐在廊下,盯着那八门图和二十八星宿的名称嘴里碎碎念;要么召来她的二十八名侍卫逐一过招,比如现在。 甭看郡主一副少年模样,她终究才9岁。和侍卫们过招,一开始有些吃力,最终还是把侍卫们给逼退。 “夫人,他们连郡主都打不过,将来怎么保护郡主?”玳瑁忍不住吐槽。 “他们还小呢。”姜氏宽容一笑,“又不敢全力以赴,看似略逊一筹。若非昭儿脑子灵活,她与侍卫还是有差距的。” 侯爷说孩子跟一位道长学武,修习内功。可时间尚短,暂时看不出效果。一介小儿自知力气不够须以智取胜,证明她并非死板之人,可让父母心安。 “夫人,您该回去歇息了。”珊瑚谨遵侯爷交代的话,督促道。 “再看看。”姜氏无奈得很,坚持看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嘱咐玳瑁,“让琥珀近日多做些补脑养气的吃食给郡主,别让她像上回那样,因用脑过度晕厥。” 孩子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宁可吃撑也不能饿着。 “夫人放心,奴婢有每日和琥珀商议,断不让郡主重蹈覆辙。”玳瑁道。 那就好,姜氏回眸瞅瞅仍在场中与侍卫们比斗招式的小姑娘,欣慰一笑,与珊瑚相偕离开了后院。 回到东侧院,琥珀与季五前来议事,拿着野生椒。 “果真无毒?”姜氏瞅着盘中的几粒果实,有红有绿的,颇有几分田园雅趣。 “确实无毒,”季五禀道,“医官也看过,正如郡主所言,可做辣子。” 郡主慧眼,辣子调料又添一种,可喜可贺。 “既如此,就让厨房依她所言,做几味出来给大家尝尝。”姜氏道,沉吟片刻,问,“山里还有吗?” “没有了,验出无毒,属下已派人把它们全部摘下。”季五禀道,“红绿分开存放,各存三份。一份留种,一份我们自己做,剩下一份或许应该送回京城?” 当然,只摘了椒果,不伤根茎。 “是这个理,”姜氏点点头,正中下怀,“不必咱们装盒,直接把它交给医官,烦请他处理妥当再带回京城复命。” 此物新鲜,可做辣味调料,必须献予皇室。 皇室有的物件,民间可以没有;但皇室没有的,民间若有,但隐瞒不报,那是大不敬,要治罪的。 当年,皇室有眼不识新辣子,今被侯府所得,献给圣上乃臣子的本分。 若由侯府打点妥当送入京城,唯恐被人从中做了手脚;交给医官处理,有毒无毒,他心中分明。事关全家人的性命,他自会倍加小心。 拒绝侯府,明哲保身? 可惜,区区一名医官,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由于是新品种,郡主给出的做法到底可不可行,必须实践过方知分晓。另外,一介小儿如何得知新品种的作法?当然是听别人说的。 这个别人,正是侯爷身边的老厨子。 因此,郡主说的作法,对外宣称是侯爷的厨子提出来的。毕竟,这位可是随军的老厨子,随侯爷走遍天南地北,入乡随俗,懂得各地菜肴做法不足为奇。 万一府里传出是郡主先提的建议,无妨,她也随侯爷在外流浪过几年,见过世面的,懂得几种做法很正常。 “留了种子,分给各地的庄子试种。哪个地方种得好,以后集中一处耕种。”姜氏叮嘱珊瑚,“新品种,求质不求量,多半是留给自己吃的。” “婢子明白。” 新品种的做法一经完善,将是一笔遍及九州的大生意,有助于扩充国库,皇室岂容错过?更不容许侯府参与这桩买卖。 否则定会质疑,你侯府挣那么多钱干嘛?招兵买马造反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吃吧。 在东侧院,姜氏处理完府中的杂务才去安歇。 而季五拿着新鲜的野生椒去前殿,把主母的意思告知侯爷。定远侯随手一指,让其把野生椒当着夏统领的面递给医官。 从侯府出来的新品种,如同烫手的芋头,医官不敢不接。 他不仅要担心定远侯谋害陛下,更要提防有人为了陷害侯爷,借自己的手下毒坑害陛下,连累自己的全家甚至全族。 可是,他不接又不行,不由苦笑: “侯爷,既是新品种,可否挖一整株给下官带回京中?好让大司农看一看,以免出错。” “医官言之有理,”定远侯豪阔大方,示意季五,“你带医官去,连泥一起挖,莫伤了根底,看可否移植。” 夏统领在一旁听得心痒痒的,哈哈一笑,道: “侯爷大方,不知可否给本官一株?” “有何不可?又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定远侯坦然一笑,命季五,“山里剩两株给安平即可,其余都挖了。” 剩下两株给女儿的,等新品种一事传扬开来,除了皇族中人,谁来讨要都不给。 “夏某谢侯爷慷慨!” “哎,区区俗物,何需客套?”定远侯指着棋盘,“来,接着下。” 第105回 那株野生的椒果在夏统领派人护送之下,由医官带回京里,连夜面圣。并详述定远侯的伤势只需耐心静养,一年半载定能痊愈。 既然医官这么说了,丰元帝便让他不必去丹台山了,回宫里担值。 医官如释重负,暗呼有惊无险又一关,连忙叩谢君恩。 此处就不多赘述了。 经过大司农的鉴定,那株野生椒在武楚的确是新品种。但有人在距离武楚万里之遥的沿海小国,见过此种作物,据说成熟的时候红彤彤一片,十分壮观。 也是野生的,甭说人了,连猪狗都不吃那玩意儿。不知定远侯有何凭据,认为它能吃? 来自大司农的质问,在翌日一早传到丹台山。 “怎么,本侯在自己的山头发现新作物,已试毒,送回京中献与陛下,而你们大司农连试吃验证的胆量都没有吗?”定远侯淡然道,“大司农莫非是在责怪本侯多事?” “不敢,不敢,我们大人绝非这个意思。”前来送口信讨要凭据的小官吏汗流浃背,点头哈腰地赔着笑脸,“只想问问,侯爷可曾见过此等菜肴?” “本侯要是见过,它还算什么新品种?”定远侯无语了。 呃,小官吏汗颜。 “磨叽!”一大早前来请安的元昭见状,不耐地吩咐季五,“季叔,昨晚我让厨房做的泡椒鸡爪呢?好了吗?” 是鸡爪,不是凤爪也不能说龙爪,会被砍头的。但梦里就是凤爪,所幸,这里是武楚朝。 本想等小辣椒泡好了再用,可她等不及要尝尝味道,看看和梦中的是否一样。这不,作为她的最佳拍档,陶老倌连夜给她做了,声称明儿一早便有得吃。 “好是好了,您得先吃东西垫一垫。”季五很为难,“还是由属下尝给来使看吧?” “你想得美哦。”元昭抗议,小嘴叭叭地,“这是新品种,谁头一个吃,谁能千古留名,怎能让给你?” 在梦里,那什么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便是如此,她也要做。 季五:“……”认命地出去给她传小食。 从昨晚到现在,小郡主便兴奋念叨要做头一个尝新品种的人。当然,她会如愿的,但实际上,她绝非头一个吃那野生椒的。 试毒的朱寿才是第一个,第二个是试菜那位。 府里有专门试菜的仆从,确定无毒无异常才敢摆到主子们的跟前。 无论如何,元昭急切期待泡椒鸡爪的到来。 在等待期间,在爹娘关爱的目光注视下,元昭着急地吃着早点小食,细嚼慢咽。好不容易吃完了,撤席,吩咐婢女给在座的众人上温汤、甜汤和冰乳茶。 官吏不明所以,仍然耐着性子陪侯府一家三口用小食,等候小郡主口中的泡椒鸡爪。 等摆好各类甜汤,接下来,一行婢女各捧一个漆盘井然有序地进来了。当看到一小碟色泽清淡的菜肴摆在自己的案前时,官吏微感愕然,不知如何下口。 无妨,自己不懂,可以偷学旁人的。 只见对面的小郡主先净手,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温甜汤。而后,特别粗俗地用手拿起一只鸡爪啃了起来。 “哇,好辣!” 刚啃一口,元昭被直接辣翻,向后躺平了。吓得爹娘跳了起来,却又见她小脸通红地在婢女的协助之下重新坐好,使劲地朝嘴巴扇风,一边狂灌冰乳茶。 生怕这些野生椒不够辣,特地让厨房把它捣烂,这是她任性的下场。 定远侯和姜氏这才惊魂未定地坐回原位,忧心忡忡地瞅着她。若非朱寿十分确定且担保它无毒,夫妇俩根本不敢容许孩子胡闹。 官吏见小郡主亲自尝试了,自己身为大司农的官吏,不能怂! 于是,他手指微抖,缓缓伸向那色泽清淡,旁有红椒末点缀的鸡爪…… 半个时辰之后,大司农的官吏神情严肃,嘴唇紧抿,行色匆匆地走出无极观。一踏出观门,两名官吏顿时神情扭曲,呲牙裂嘴,不断哈着气和用手扇风。 太辣了!绝非一般人敢尝的。 瞧,连定远侯都只敢尝一口,他的夫人姜氏仅用筷子点了一下味道尝尝,根本不敢吃。 幸亏量少,每人顶多两小块。 倒是那位小郡主,辣翻了继续吃,一边吃一边喝甜汤,身后的婢女一边忍笑一边给她添茶、添鸡爪。全场唯独她吃得那个酣畅淋漓,毫无形象可言。 他俩上前观察过,她吃的和大家的绝对一样。 定远侯一家这是用生命为陛下试菜,勇气可嘉,相信大司农这回无话可说了。两名官吏拖着半条命下山,回到马车里再猛灌一口热茶,顿时被辣翻…… 不日,京里传来陛下的旨意,定远侯献新作物有功,安平郡主试吃有功,赏千金,丝帛30匹,貂裘三件,还有牛肉、粳米等物。 丹台山上,一家三口领了赏赐,谢完恩,定远侯赞赏的拍拍女儿那鬼点子贼多的小脑壳: “陛下的赏赐来得正及时,留给我们的昭儿当嫁妆。” 姜氏抿嘴轻笑,也伸手摸摸孩子的发顶。 “谢阿爹,谢阿娘。”元昭再谢父母之恩,脸不红气不喘地仰起小脸,“阿爹,我那沙漏呢?何时做好?” “饭要一口一口吃,不着急。”定远侯携同夫人返回观内。 “怎能不急?”元昭连忙追上去,“眼看三哥的武试即将开始,一旦考上武魁,指不定哪日就得上战场用得上它。” “你看时辰非它不可?”定远侯头也不回。 “那倒不会。”元昭顿了顿,瞬间释怀。 出门在外,日月星辰皆可辨别时辰,指引方向。这点能力不仅她懂,三哥也懂,父亲教的。像她,被困在迷瘴中才想起要沙漏,图个新鲜而已,不要也罢。 “昭儿,你的星卫练得怎么样了?”当爹的要实地考察了。 “还行吧。”元昭一点儿都不谦虚,“阿爹,等他们学得差不多,可以回去自己慢慢练时,我想让他们散了……” 走在前头的爹娘脚步一顿,不明所以地回眸凝望她,仿佛在问:为何? “我在京城很安全,”可她身边的人则未必,“用不着这么多人跟着。” 除了四位婢女,四位小厮,和洛雁、武溪两名近身侍卫。其余的散入民间,互不联系,守在暗处保护她更为妥当。 否则,那些人不敢动她,只能作践她身边的人来羞辱她。 伺候的人多了,反而是累赘。 第106回 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是好的,侯爷夫妇没说什么,仅笑了笑。让她抓紧时间训练侍卫,自身的功夫也要勤加练习。 至于别的,等她认为时候到了再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元昭逐渐恢复往日的生活步骤。 但,研究八门图和训练侍卫依旧占据她大部分的时间。她不是教侍卫们武艺,而是挖掘他们招式里的弱点,加以修正与升级。 另外,她根据二十八星宿的特点,引导侍卫们将自身的长处发挥到极致。 仅此而已。 论武艺和内功,她和大家不相上下,在力气方面略逊侍卫们一筹。阿娘说的,她胜在脑子灵活,加上身份让侍卫们有所顾忌,她才勉强和大家打成平手。 让她认清事实,切勿妄自尊大,自以为是。 阿娘杞人忧天了,她自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只要能够一步一步地超越自己,心满意足了。 为了让侍卫们早日离开,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元昭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如何将八门图的原理、星宿特点与侍卫的武功揉合,练琴棋书画的时间因此减少。 姜氏知道她的意图,没有阻拦,只让玳瑁注意她的饮食和正常作息。等孩子累了,要歇息了,便过来念书、讲解给她听,说书似的。 半梦半醒间,元昭的眼皮欲睁不睁。 等彻底清醒,守在院里的姜氏考她功课,发现她的回答和自己讲解的丝毫不差。 姜氏好气又好笑,还特别的心疼。 倘若自己的孩子活在太平盛世,该是多么的惊才绝艳,受人敬崇?不似现在,像沟渠里的鼠辈般卑微地活着,不惜藏头露尾,掩饰自己无意流露的锋芒。 越想,心里便越堵,忍不住避开孩子轻咳两声。 “夫人……”珊瑚忧心得紧。 姜氏默默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言,尤其是在孩子的院里。回眸瞧瞧那一本正经地坐在亭里练琴的小姑娘,胸臆间闷闷的。 “走吧。” 孩子能平安活着,是大孝;父母安好,是孩子的福气和期盼。她与侯爷必须好好活着,让孩子平安无忧地长大。 “侯爷呢?”回院的途中,姜氏问道。 “正在前殿接待夏统领。”珊瑚回道。 姜氏微微颔首,两人慢悠悠地廊下走着,回了东侧院。 自前阵子开始,夏统领成了丹台山的常客。 他府上的那几位公子今天也来了,元昭与他们见过一面就要返回后院,对夏五郎那热切的眼神视而不见。 别误会,元昭虽有少年之姿,终究才9岁。 夏五郎今年12岁,正值争强好胜的中二期,一心只想和元昭再比赛马,把面子赢回来。 “我哪有空?”元昭被堵路时,直言道,“你们只管识字和锻炼身体,我却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课程多如牛毛,哪来的精力和你们赛马?” “哈?”夏五郎听得一头雾水,“德,德什么?” “德智体美劳,”元昭索性按自己的理解给他扫盲,“道德,智力,体力,审美和劳动力。再详细点,除了拳脚功夫,我还要学女红,琴棋书画要精通,家务农桑要懂,以后管家要用。 还有……” “行行行,别念了,我明白了!”夏五郎被她念得头昏脑胀,“可你总要歇息的吧?就选休沐那天咱赛一场!就一场!” “休沐?”元昭一副“听了个笑话”的表情,道,“我睡觉的时候还听到阿娘在耳边念经。上回我为了下山不惜跟守卫斗殴被罚,你爹没跟你们讲过吗?” 闯了两日一夜的关,仅偷得浮生半日闲。除非回京,否则她休想清闲。 和夏五郎他们相比,元昭自认还是比较守规矩的,断然拒绝夏五郎的极力怂恿与邀请。安分守己地回到后院,关起门继续品尝自己的深闺寂寞冷。 丢下夏五郎望门兴叹,直呼他的面子要不回来了! 其他兄弟不仅不替他想法子,还把他输给安平郡主一事广而告之。一传十,十传百,消息传回到京城,引起少年一辈的好奇心。 尤其是曲府的大姑娘,本就摩拳擦掌,盼望某人回来挨她一拳。 闻知对方骑马赢了夏府五郎,急了,等曲将军下值回府,便匆匆赶到母亲的院里: “父亲,我要骑马!” 刚回府的曲广平正要坐下,闻言抬眸,瞅见女儿日益壮实的庞大身躯,登时头疼万分,很不耐烦: “你个姑娘家骑什么马?不成体统!” “姑娘家怎么了?”曲大姑娘愤愤不平,“那安平郡主也是姑娘家,人家阿爹不反对!” 听夏家儿郎传回来的消息,那安平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群侍卫在北郊策马狂奔,威风凛凛。 光是想象,她已经非常的羡慕嫉妒。 “那是人家的爹,你爹我反对!”说到这里,曲广平一副辣眼睛的表情指着她,“你看看你,什么马能撑起你这身膘?你……唉,去去,回你院里绣花去!” 实在不忍直视,曲广平没好气地挥挥手。 曲大姑娘气结,但见父亲的表情极其不耐,便一跺脚,气呼呼地转身出府买吃的。 她很想和安平郡主一较高下,无奈,人家虽然没落了,仍是普通人家难以企及的贵族,家里的庄子、山头多,一年四季随便住。 人不在京城,她没法堵。 她倒想去丹台山,可那儿离京城远,自己就算打赢了,也传不回京城。撇开比武不提,万一那安平又像上次让自己吃闭门羹,该如何是好? 总不能连夜回京。 唉,越想越饿,不由得催促小婢女:“快快快,饿死我了。” 等她一走,曲广平再次恳求: “夫人,你是主母,对孩子理应一视同仁。你看她那身膘,已经这样了,每日还零食不断。再不及时纠正,难不成你真的要送她去观里?” 即便送去观里,府里其余几位姑娘的名声也不好听。 “要管你管,她如今有福宁郡主撑腰,我可不敢管。”曲夫人袖着手,翻着白眼。 这大姑娘不知行什么大运,居然入了福宁郡主的眼,时常邀她出去游玩。本来巴望她承受不住京里的轻视和流言,找个地方一根绳子吊死干净。 没想到,先有宫中贵人给她撑腰,如今和福宁郡主竟成了手帕之交。 打不得,骂不得,曲府有她,注定被世人笑话,她能怎么办?只盼此女登高跌重,得罪贵人把命送,莫连累曲府满门就好。 曲夫人长叹,至今不敢轻易出门的曲广平也叹。夫妻俩相看两相厌,双目无神,为儿女之事愁白了头…… 第107回 时光易逝,转眼之间到了季秋,又称菊月。菊花烂漫,其瓣如丝,如爪,清香四溢。 前往东郡的内官回来了,不久,宫中传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好消息。太子妃的人选已定,于明年桃月与太子大婚。储君安定,有助于王朝稳固,利益万民。 桃月,即是明年的季春,有人欢喜有人忧。 欢喜的人,巴望着太子成婚能够大赦天下,或减轻赋税什么的;忧的人,自然是那些打算明年为儿女筹办婚事的人家。 比如定远侯府,可把长公主凤氏急死了,连夜派人送信到丹台山,请侯爷和夫人回府重新商议两个女儿的婚期。 回就回吧,正好,下个月便是孟冬,侯府三郎武考的日子。 夫妻俩一同返回,把元昭丢在丹台山了,让她等到孟冬再回府给三哥鼓劲打气。实际上,是定远侯和姜氏生怕这桩婚事再出波澜,撩起女儿的新仇旧恨。 经过几个月的锻炼,女儿元昭的武艺突飞猛进,亲兵围府恐怕已经拦不住她。 还是留在丹台山吧,让她静静心,也让父母省点心。 父母是真爱,自己是个意外。 正好,元昭忙得不可开交,晚点回府也无妨。收到二娘的来信,爹娘跟她讲,两位阿姊估摸着要同时出阁。 不过,四姊姊的婚期一定比五姊姊的早。 前者毕竟是长公主的女儿,地位形同嫡女,不可能和庶女在同一天出嫁。 添妆的事,由阿娘替她办了。等确定婚期,她再赶回去。 另外,那二十八名侍卫,已减十六人。都是年龄相仿的少年,面容稚嫩,等过几年成熟了,模样或多或少有些变化。 到那时,甭说外人,连主人家恐怕也不大认得。 这,亦是元昭想让他们早早离开自己身边的缘故。她还小,对敌人而言,最大的作用是早点夭折,气死父母。 至于身边的人,除了四大小厮,别的暂时入不了敌人的眼。 剩下四名婢女,四名小厮,四名侍卫。除了洛雁和武溪,石氏兄弟也留下了。阿爹说,武溪过两年也要嫁人了。即便是嫁与七郎,总有一些不便的时候。 元昭身边只剩洛雁一名侍卫肯定不行,让石竹、石墨留下,还能时常陪伴他们的义父陶老倌。 而且,以她的品级,侍候的人勉强够数,不能再少。 若少了,被皇室的人瞧见,肯定会借故塞人过来。到时,推不是,接也不是,将陷入左右为难的窘境。 不如把他们留下,有自己人守在她身边,爹娘才放心。 …… 按理说,父母不在观里,身为丹台山唯一的主人,元昭大可为所欲为,作天作地无所顾忌。 这不,夏家兄弟又来了,还带来一位意外之客—— “安平拜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殿下治罪。”乍然看见太子凤丘出现在丹台山,吓了元昭一跳,连忙行稽首之礼。 “哎,免礼。”凤丘眉宇噙笑,神色和煦,上前扶起她道,“你是丹台山的主人,本宫不请自来,理应向你赔罪才是。” “殿下言重了,”元昭坦然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若非姑父陛下怜悯,将此山赐予我父,今日哪有安平惬意避暑之地?” 是赐予,不是赐还,从北月氏之后的口中说出来,意义大不相同。 凤丘脸上的笑意真诚了许多,当年那个小不点长大了,还很会说话。 “殿下,诸位,里边请。” 门外可不是接待太子的好地方,元昭年龄虽小,在玳瑁姑姑的日常念叨提醒之下,对尊卑礼仪有一定的了解。 幸好,季叔也被留下了。 跪迎太子等人之后,在元昭和太子等人在门外客套几句时,他已命人赶紧准备茶点,小心伺候着。有他和玳瑁姑姑在,留在丹台山的奴婢们才略略安心。 主子还小,靠不住。 很快,婢女们在玳瑁的安排指挥之下,有条不紊地端上茶点,不曾有丝毫差错。 席间,随行的一名少年仍在吟念,目露惊讶: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想到,安平妹妹能说出如此霸道之言!” 哈?!元昭心里咯噔一下,故作疑惑: “我也是在南州听人随口一言,天下皆是君王的封土,有何不妥吗?咦?你是……” 方才忙着招呼太子殿下入观,上首座,来不及认识其他随行人员。此刻定眼一瞧,随行的除了夏氏兄弟,还有三位陌生的清秀少年郎,她一个都不认识。 但是,敢称呼她为安平妹妹的,非皇族子弟莫属。 “怎么,安平妹妹不认得我了?”少年见她一脸茫然,不似作假,瞬即起了捉弄之心,“你好好想想,当年追着谁喊哥哥?” 元昭一听,不满了: “少糊弄人,当年太子殿下每次遇见我总要给我一颗糖,我才喊他为哥哥。只会捉弄我的人,我记得每次都远远避开,避不开就咬……你肯定被我咬过。” “哈哈哈……”在座众人登时迸发一阵笑声。 笑谈间,夏五郎仗着熟悉,为她介绍了其余的几位贵客。方才逗她那位的确是皇子,排行六…… “六皇子?”元昭满头问号,眉头打结,“我好像记得有位六公主……” “哦,你当年还小,估计忘了,皇家的男子和女子各自排行。”凤丘抿了一口水,替她解疑道,“他是六皇弟,凤鸣浅。他旁边那位是庆王的长孙,凤阁。” “见过六皇子殿下。”元昭听罢,起身向两人分别拱手作揖,“见过凤公子。” 本来,遇见皇子,她应行女子的福礼。可父母不在,她束发,做男子姿态,行福礼有些怪异。 反正,此地离京城遥远,她索性放飞自我。 六皇子和凤阁见状,虽感新鲜,但也微微一笑,起身还礼。 如此一来,便只剩最后一位了,不知为何,太子抿了口茶,笑而不语。另外两人亦是一脸兴味,眼波促狭,神情暧.昧地在元昭与对方之间流转。 她才9岁啊!暖什么昧? 元昭的内心小人翻个白眼,不指望他们了,身为主人家,理应主动询问: “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但见对方神情尴尬地站起,向她作个长揖:“在下姓孟,孟轲,字司荆,见过安平郡主。” 孟?元昭想了下,不知他和孟丞相是什么关系。想归想,犹不忘伸手作个请字,尽地主之谊: “孟公子不必客气,请坐。” 这些人趁自己父母不在突然造访,必有缘故,她得小心应对。 第108回 一群青少年突然造访,以为独居山中的小姑娘会被吓得忐忑不安,谦恭谨慎。甚至最后被反客为主,以男女之防为由躲回属于女子的后院。 没想到,她的表现出人意表。 面对皇亲贵族子弟,不卑不亢,礼仪周全,且坦荡大方。她还擅长岔开话题,带着诸位少年绕弯子,使人忘记追问她之前那句话的来源。 这是太子凤丘、凤阁和孟公子此刻的念头。 “不知殿下为何远道而来?”席间,元昭不解地问,“不是即将迎娶太子妃吗?理应很忙才对。” 即便不忙婚事,身为太子,身负监国之重任,为他父皇排忧解难,岂能说走就走? “婚礼事宜有太常寺负责,哪用得着本宫?”即便问话的是位小姑娘,凤丘的态度不曾轻慢,道,“得知皇弟他们应夏家兄弟相邀,来北郊一游,本宫趁机出来透透气……” 得知丹台山就在附近,定远侯和夫人回京了,却把安平郡主留在此处面壁思过。太子念及旧日情谊,一时不忍,便提议过来瞧瞧。 “见你安好,本宫就放心了。”凤丘目光温和道。 “感激太子殿下的惦挂,”元昭跪坐着,挺直身子,高举双手向首座之人行谢礼,道,“其实这些年,我随父兄四处游走,很多事情要靠自己处理,习惯了。” “难怪,”六皇子凤鸣浅瞅着她笑道,“才9岁的年纪,待人接物淡定周全,着实让我等羞愧不已。” “六皇子谬赞了。” “哎,好歹咱们从小认识,别老是六皇子六皇子的。你既然喊皇兄为太子哥哥,那也唤我晨宇哥哥吧。”凤鸣浅洒脱道。 晨宇是他的字,亲近的人都唤他的字。 “那不行,”元昭一脸正色,“太子殿下与我年龄相差甚远,一直如兄长待我,喊一声哥哥旁人不会说什么;倒是六皇子殿下年龄与我相当,哥啊妹啊的于礼不合,恕安平不敢僭越。” 唤太子哥哥和六公主阿姊,都是姑父陛下让她唤的。若仗着这点情分,私底下唤其他皇子、公主为兄姊,未免有些托大了。 她终究是前朝之后,人家赏她的,她接了没问题;若主动攀附,将来人家翻脸不认时难免受辱,自讨没趣。 这是她的想法。 但在旁人看来,她方才那番话过于直白,再次引起众人的哄堂大笑。 理是这个理,但换作旁的女子,一定会委婉表达其意。绝对不像她这般直白,且无扭捏害羞的姿态。这哪是女子?分明是个和他们一般的豁达少年儿郎。 难怪她年纪小小便束发,一身清爽的男儿装束。个性如此叛逆,他们自叹不如啊。 凤鸣浅笑完了,犹不甘心地伸手朝孟公子的方向一指,戏谑道: “安平,你果真不知司荆是谁?” “晨宇……”凤丘警告般瞟他一眼。 过去的事了,何必旧事重提?看把孟公子尴尬得…… “皇兄不必如此,安平并非寻常女子,司荆也是堂堂男儿,胸襟非一般人可比。”凤鸣浅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对吧?司荆?” 他就不信了,面对旧人旧事,安平还能这般泰然自若? 既然被点了名,孟轲稍微调整心态,神色庄重地起身朝元昭再次深深一揖: “我乃孟丞相之孙,人称孟二公子,曾与郡主有过一段因缘。无奈郡主是那九天清风逍遥神,自有鸾凤仙侣伴月魂。司荆福薄,今日能和郡主一见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存非分之念。 望六皇子殿下日后莫再旧事重提,倘若令郡主闺誉有亏,孟轲将难辞其咎,愧疚终生。” 孟轲是孟太后的侄孙,与诸皇子情如兄弟。昔日喊他晨宇,今日却唤他六皇子,还把自己的大名砸出来了,可见心中恼火。 凤鸣浅见状,不禁讪讪道: “司荆莫气,为兄只是开个玩笑,玩笑……” 本想看安平羞怯的样子,不料伤了自家兄弟的和气。唔,果然是红颜祸水,即便对方才九岁。 元昭早已从大家的暧.昧神色猜到他的身份,淡定从容道: “素闻孟二公子才华卓越,惊绝四海。今日一见,方知公子的品格如冰壶秋月,莹洁高尚,令人钦佩。前尘如烟散尽,安平对往事无感,公子坦荡更无需介怀。” 孟二心胸豁达,不以她为耻,更不以辱她为荣,她自然不会令他为难。一语双关,既安抚了孟二,又向六皇子明示自己对这桩亲事的来龙去脉不感兴趣。 想藉此让她难堪?没门。 谁知她话音刚落,砰的一声,把听得专注的众人吓得心头一震。包括元昭,她和众人一齐看向拍案之人,发现竟是那夏五郎。 “太精辟了!”夏五郎无视众人的惊愕脸,一脸惊艳地瞪着元昭,豪爽地再拍一掌,“没想到你小小的年纪除了骑术了得,连口才都这么好,你怎么学的?” 元昭怔然,“哈?” 她又说错话了?没有吧?本想说那什么百年修得同船渡,可她忍住了呀! “五弟,休得无礼!”在座的夏家子弟被他的鲁莽闹了个大花脸,尴尬地向太子和郡主等人道歉,“抱歉,抱歉,五弟性情耿直,遇事总是一惊一乍的,请见谅,请见凉。” “不是,我的意思……”夏五郎意欲反驳,却遭到兄长们的怒目而视,只好讪讪闭嘴,嘟囔,“不就问问吗?大惊小怪……” 噗哧,夏家兄弟的无奈,众人尽收眼底,轻笑不已。 元昭很感谢他的那一拍,把大家吓得,终于言归正传了。 “安平,听闻那野山椒果是你在丹台山发现的?”凤丘挥手制止正欲开口的凤鸣浅,问,“听大司农的官员称,你们还做了一道……那个,叫什么来着?” “泡椒鸡爪。”元昭解释。 “正是它!”凤丘微笑道,“六皇弟他们特别好奇,想来看看那片野生椒生长的地方,不知可否?” “有何不可?”元昭瞅瞅大家,问道,“即刻就去?我带路。” “让他们去吧。”凤丘摆摆手,道,“本宫累了,不想走动,你留在此处陪我说说话。多年不见,本宫有许多话想问问你。” “可那里有个阵法,我不带路,他们恐怕难以到达。”元昭皱眉。 众人:“……” 她可真坦白,来之前,大家还商量着如何哄她说出真话。 仿佛一拳打空,枉费力气。 第109回 主人家直爽,大家也不矫情,听她的,由她带路。既然是入阵,遇到不懂的正好让她给大家讲讲解。 太子凤丘估计有什么心事吧,懒得凑热闹,独坐前殿,饮酒解闷。太子所到之处,守卫森严,且必须对周遭的环境了如指掌,不能有丝毫差错。 于是,太子卫队的卫长命季五带他们四处严密搜查,每间每间内室。 侯爷、姜夫人和小郡主的,唯恐有歹人藏匿其中。 万一太子殿下在丹台山有个意外,侍卫和定远侯府都担当不起。这个理由太强大,且那卫长的态度和善,还保证侍卫们绝对不乱翻乱折腾。 太客气了! 就算他们乱翻,季五也不敢违抗东宫卫队卫长的话,赶紧带他们逐间搜查。 再说元昭,带着一行人来到第一重的迷瘴之林外。 在这群人当中,她年龄最小,又是女子,步子迈得小一些,难免慢了脚程。当她慢下来时,身前身后的人却毫不犹豫地直入迷瘴之林,这让她眸色微深。 旋即不动声色地快步跟上,继续充当一名合格的向导。 当来到野生椒的发现地,看到那里仅剩两株,夏氏兄弟几个惋惜不已。倒是鲜少出声的凤阁和孟二公子默默对望一眼,而后环顾四周,打量树林的异样。 元昭似乎一无所知,蹲在野生椒的旁边给夏氏兄弟和六皇子讲解它的辛辣程度。眼角的余光不时关注凤、孟二人的脚,从脚步的移动来判断他们的意图。 仿佛无意间的一抬头,发现凤阁与孟二公子打算撇下大家,一同进入迷瘴,元昭连忙制止: “哎,你们等等我呀!别乱跑,小心迷路了我找不到你们。” “无妨,”凤阁不出声,孟二公子微笑回眸,道,“子臣兄学过奇门之术,正好去探个险。倘若迷路,而郡主又找不到人的话,劳烦晨宇兄回宫找刘太卜。” “行行行,没问题。”凤鸣浅挥手笑道,回眸瞅元昭一眼,“他们玩他们的,安平,你带我们在山里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未知名的新品种。” “对对对,正有此意!”一提到探险,夏五郎兴致高昂。 “行吧。”元昭洒脱地应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指道,“咱们走那边。” 等她带着夏氏兄弟先走几步,凤鸣浅回眸朝凤、孟二人得意一笑,而后大摇大摆地跟上元昭等人。 凤阁、孟二再次相视一笑,并肩进入迷瘴。 …… 撇开凤阁、孟二不提,元昭带着众人在山里闲逛,果然看到不少没见过的草植。可惜,连她都不认识的,像六皇子、夏氏兄弟等纨绔子弟更不可能认识。 只知道,有些草特别难闻,有些特别馥郁芬芳,刺鼻熏人。有的山花质朴,嗅着沁人心脾;有的娇艳无比,却淡然无芳。 若是别的士子,或能一时感慨诗兴大发,造出一车疑似能够流传千古的诗词来。 然而,这批都是粗神经的少年郎,除了六皇子甩出几首辞藻华丽的诗句,大家对眼前的美景无感。 包括元昭。 美丽的景色,要和美丽的人一同欣赏。眼前这些是来抄家的,一点儿都不美,不知夏氏兄弟是否知情。 当然,那不重要,被抄的人是她,旁人知不知情与她并不相干。 逛了约莫一个时辰,六皇子嚷嚷肚子饿了,要回观里吃饭。元昭便带大家返回观里,发现太子殿下已经在等待他们的归来,一起用昼食。 “凤公子和孟公子铁定迷路了,我去找找。”元昭很有主人家的自觉。 “不用了,”太子凤丘淡然道,“子臣和司荆乃当朝不可多得的才子,在京里备受瞩目,出入皆有人盯着跟着,早已不耐烦。难得今日远离尘嚣散散心,你就随他们玩吧。” “是啊,他们不会迷路的。”六皇子凤鸣浅盯着她说,“子臣是刘太卜的弟子,他天资聪颖,对奇门之术极感兴趣。又有司荆在旁提醒,断不会有事,放心吧。” “这样啊……”元昭神色迟疑。 “没事。”夏五郎见状,生怕她年幼不知轻重出言顶撞,忙低声道,“就算出事,有太子殿下和六皇子顶着,怕什么?” 说是低声,其实大家都听得一些。太子和六皇子抿唇一笑,算是默认了。 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元昭放心了,舒展笑容,给大家提了一个建议: “难得今日贵客临门,秋高气爽的,不如吃烤肉吧?我府上有新做的辣子粉,正好与大家品一品这新鲜味道。” “就那野生椒做的?”夏五郎是个吃货,一听到吃烤肉,眼睛都亮了。 “嗯。”元昭点头。 “好……”夏五郎本想点头叫好,关键时刻接到对面六皇子威胁的眼神,那个啊字瞬时咔在喉咙,表情艰涩地来一个急转弯,“好是好,但季节不对,秋高气爽火气燥,不宜吃烤肉。” “啊?”元昭被他这个理由打败了,“京城有这种讲究吗?” “安平,”说多错多,眼前这位小姑娘看起来不太好忽悠,太子凤丘微微一笑,道,“听姑母说,你在侯府跟那位卓夫人学过琴,待会儿不如弹一首给大家鉴赏一番,如何?” “好呀,能得太子哥哥指点,安平荣幸之至。” 听到小姑娘清脆的哥哥二字,太子凤丘莞尔而笑。眉目里的冷淡散了,神色温和了许多。 就这样,餐毕,众人随元昭登上前殿的高台榭品茶,赏景,听小郡主在一旁弹琴助兴。 这把琴是她平日练习用的,质地不算很好,音质过得去吧。 但是,对于听惯太乐府天籁之音的皇族子弟而言,这等材质、音质一般的琴音,实在扰耳得很。 “安平,你这琴哪来的?”六皇子自己听得难受,偷瞄皇兄一眼,见对方和自己差不多,连忙识趣喊停,“琴声暗哑不清,练了也是白费工夫。” “啊?”哈哈,元昭连忙停手,神情略尴尬,“是安平技艺不佳,扰了大家的雅兴。” “这不是你的错,”肯定是琴的错,凤丘温文笑道,“你们是武侯世家,对音律不怎么在乎,能弹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哈?这叫很不错?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 什么叫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便是了,由太子殿下亲身示的范。 第110回 众人揶揄的眼神太热烈,令太子殿下很不悦。为了印证自己的话没错,他让六皇子为大家弹奏一曲,权当指点安平了。 一通操作下来,不知不觉间,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元昭心算了一下,从进入迷瘴之林到现在,凤阁和孟二公子花了约莫两个时辰。若他们手中握有丹台山详尽的资料,眼下也该出来了。 果不其然,一柱香过后,那两人终于出来了。 虽然精神略显憔悴,但衣冠整洁,完全没有元昭初次破阵时的狼狈。 “凤公子、孟二公子好厉害!”元昭赞赏道,“我第一次破阵足足用了一天一夜,我阿爹阿娘还夸我了不起呢。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佩服,佩服!” “侯爷和夫人夸得不错,你还小,能走出来就是本事。”凤丘和颜悦色道,“你看看他们多大了?若连小儿都比不过,他们当得起才子二字?” “殿下谬赞了,”孟二谦恭施礼道,“学识不分长幼,郡主能破此阵,足见慧智过人,非我等所能及也。” 这话出自真心,毕竟他亲临阵中体验过。 “孟二公子过谦了,”元昭回礼道,“我阿娘所识不多,从小只教我玩八门图。此阵源于此图,我方能脱身,可谈不上慧智。得你如此夸赞,我着实惭愧。” 谦虚使人进步,但在有些人眼里,这种互相谦虚、互相吹捧的客套方式,使人烦闷。 本以为仅剩她一个小屁孩在丹台山,或能哄出不少秘辛。结果她言行淡定沉稳,既无孩童的无知,又看不出成年人的狡诈心机。 若是个小美人,倒也值得他们多停留片刻。 可惜她年方9岁,身板和少年郎无异。说话还一板一眼的,着实无趣。六皇子凤鸣浅早就坐不住了,见凤阁、孟二终于归来,如释重负,连忙提议: “皇兄,定远侯把安平妹妹留在丹台山,是为了让她面壁思过。咱们不请自来,还在此叨扰多时,是不是该走了?” “时候不早,的确该走了。”凤丘点点头,望着元昭,“安平,不如你也一起走?等回到京城,定远侯看在本宫的份上,断不会责难于你。” “谢殿下好意,然父命不可违逆,眼看下个月便是三哥的武试,届时回去也不晚。”元昭婉拒。 “既如此,那就罢了。”凤丘不强求,“本宫还要继续巡视城郊,离回京尚有几日有余。你若改变主意,大可随行。” “谢殿下。” 这行人说走就走,卫队一直整装待发,听到太子起驾,即刻随行。半盏茶的工夫,方才充满欢声笑语的丹台山,回归往日的沉寂宁静。 车驾上,凤阁、孟二草草地吃过点心,然后向太子汇报在阵中的所见所闻: “第一个阵难度不高,按口诀走便可安然脱身;第二个阵法才厉害,按时辰,再按口诀才能顺利出来;而时辰稍有偏差,阵法瞬即变化,令人头晕目眩。” 凤阁说到这里,感触良多: “当年搜山,若把家师请来,今日就不必多此一举了。万一传到定远侯跟前,不知他作何想法。” “他能有何想法?”凤鸣浅一脸的满不在乎,“皇兄奉命巡视城郊的禁卫营地,途经此地前来探望安平有何不妥?” 搜观的理由正大光明,太子驾临,他的安全排在首位。 丹台山是城郊的一座山,容易被歹人利用地势藏匿,不搜个彻底,万一太子出事,谁担得起这个责任?是他定远侯,还是他的女儿安平郡主承担? 当年搜不出什么来,这次突然造访,就是要杀侯府一个措手不及。 若搜出点什么,京城又该热闹了。 “我提起刘太卜的时候,安平神色无异,看不出慌张心虚之态。皇兄,依臣弟看,此地并无不妥,朝堂上那些老家伙多虑了。”凤鸣浅发表自己的意见。 “皇弟慎言。”凤丘白他一眼,严肃道,“那些都是我朝的股肱之臣,担君王之忧,维护江山稳固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以后不许出言不逊,寒了臣子们的一片赤诚。” 言罢,睨了同一车驾的凤阁和孟二,继续道: “幸亏今日在座的是自家人,换作旁的朝臣子弟,还不知背地里如何编排我皇家子弟言语倨傲无状,教人寒心。” 车驾里坐着四人,而车驾外是夏家兄弟骑着马相护左右。 “殿下所言甚是,晨宇向来口直心快,”一贯沉默的凤阁淡然道,“虽是优点,但在外人面前也应该收敛。凤氏江山未彻底稳定,朝堂内部可不能出乱子。” 既然太子说了大家是自己人,自己人就该发声,以表忠诚。 “子臣兄言之有理,”孟二想了想,向太子建言,“殿下,我等此次来得唐突,扰了安平郡主的清静。为免招人话柄,是否应该作出赔偿表达东宫的歉意?” 搜山搜观的意图明显,不仅定远侯看得出来,一旦传扬出去,寻常官员和庶民也是心知肚明。 皇室带头藐视定远侯,底下官员肯定纷纷效仿。 君臣不和,容易引发朝堂的暗流涌动。甚至被外邦有机可乘,暗中挑唆,趁机发难,于江山的稳固无益。 搜山搜观要做,放低姿态安抚侯府也是必然。 凤丘觉得孟二的话有道理,思虑片刻,命随行的侍从,“速回宫中取出那把绿烟琴,再到太乐府取几份曲谱一并送到丹台山……” 绿烟?听到这个名字,孟二眉心轻跳,但没说什么。神色如常地品一口清茶,赞了句: “好茶。” 滑落喉间,却苦涩难咽。 …… 丹台山,元昭站在观前目送太子车驾离开。等看不见车队的影儿了才转身返回观里。今日陪贵人们在山里闲逛了半天,身上难免沾染尘埃和粘人的草籽。 她若无其事地吩咐备水沐浴,换一身干净衣裳。于夕阳西下的时分,重登高台榭独品夕食,一览山林夜景。 “郡主今日辛苦了。”季叔欣慰道,“郡主应对得宜,使我等不至于手忙脚乱。待侯爷和夫人知晓,定然欢喜。” 若非亲眼所见,他无法想象,一名几岁小儿面对突然到访的皇室子弟能够泰然自若,应对得滴水不漏,难怪冯长史一直念叨郡主“生为女子,可惜了……”。 不可惜,鹰击长空天地阔,鱼翔浅底竞自由;万物以类聚,何以分雌雄? 第111回 虽然被人夸了,可她一点儿都不高兴,她已经不是期盼得到父母长辈夸奖的小孩纸~。 她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从高台榭上看风景,很美,再给她配一位青年才子陪伴就更完美了。可她眼前只有季叔这么一位务实的粗糙大叔,那只能谈正事。 “季叔,侍卫们会不会与外人聊起日常的训练?” “自然不会。”季五微怔,旋即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严肃道,“身为侍卫,凡与主子相关的事一概不许外提。郡主,可是发现了什么?” “迷瘴之林的阵法,在五十步之后才开始。”就那片野生椒的位置,“今日我观孟二与那庆王长孙,毫不犹豫地来到野生椒处,之后又准确地找到阵法入口……” 其实,阵法没有标准的入口,可他们走的位置,正好是她带侍卫们进林子的入口。 说他们碰巧找到,未免太过牵强。 另外,第二个阵法按时辰的变化而变化。倘若他们一无所知,如何能在短时间内破阵而出?就算他们天赋异禀,那当年为何无人能破此阵而要等到今天? 这丹台山之前一直在皇室的掌控之中,这两年才赐还侯府。 若他们知晓方法,今日就不会过来了,还搞出这么多惹她爹不愉快的事。 单纯是为了羞辱她的父亲?那没道理,如此做法,皇室等于自寻死路。 士可杀不可辱,父亲苟活至今,不过是看在姑父陛下仍念旧情的份上,才试图为子孙和散落在外的族人们谋一条生路罢了。 因此,今天来的是太子,而非普通的皇子。 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君王,卫队搜观理由充分,正大光明。 换作其他皇子和臣子,敢趁他不在时入观搜查,等于欺辱侯府嫡女,那是撕脸的大事。和她爹撕脸,整个武楚朝将内忧外患,分崩离析,最终国破家亡。 谁都讨不了好。 到那时,北月氏大概就灭族了吧?要知道,外边的大小邦国可不是雪中送炭的好人。几百年来,他们祖祖辈辈都有弄死北月氏的想法。 唉,谁知道呢。 “早不来,晚不来,趁我破了阵,我爹娘又不在的时候来,证明他们收到相当可靠的消息才敢如此张扬。”元昭态度冷淡地说,“季叔,我的星卫有叛徒……” 令人悲痛的现象,是她待大家不好,还是给的利益不够丰厚? “郡主莫要在意,”有细作的确很严重,但季叔习以为常地先安抚小主子那颗怀疑人生的心灵,“人性多变,所求各有不同,难免有些狼心狗肺的养不熟。” 那些少年侍卫大部分是孤儿,有父母的,父母均在主公和主母的掌握之中。 根据以往的经验,背叛者多半是孤儿,无亲情的羁绊,便无所畏惧。为得到京中权贵的器重从此平步青云,自然胆色过人。 还有一些是太过年轻,容易受人蒙骗。 “查仔细些,莫冤枉无辜之人。”元昭神色坦然,“另外,一旦查出谁是叛徒,其他侍卫的去处又要另作安排,辛苦你们了,季叔。” “每个侍卫的去向各有不同,只有我们寥寥几人知晓。查到是谁直接处理,不辛苦。” “记得把名字告知我,其他星卫的武功招式要重新编排。” 那叛徒既然一五一十地把阵法的细节告知朝廷,她之前给星卫们指点优劣的功夫,八成也被出卖了。 敌人知己知彼,一旦对决,她的星卫死定了。 既如此,换一套吧。 “郡主,此事您不必操心。”季叔宽慰她,“等查出细作,侯爷会另外派人暗中指点他/她们的功夫。您还小,要学的知识还很多,不必为他们分心。” 受之前那批侍卫之死的影响,小郡主本末倒置了。侍卫,是用来保护她的,而非她保护侍卫。 “好。”元昭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有爹娘的孩子是块宝,因此,她更要好好保重身体。莫像那梦中之人早早就死了,留下爹娘无依无靠,悲苦哀鸣。 让死去的梦中人徘徊不去,无法超生。 “我爹娘的身体可好?”想起梦中人的爹娘,元昭有些不安。 “一切安好。”季五微笑道。 郡主是个孝顺的孩子,忍不住替主公和主母感动一把。 “那就好。”元昭欣然点头。 父母安好,她便安好,相信将来的日子也会一天比一天好。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元昭在榭里迎着凉爽的夜风练了一会子琴。 着实无感,索性回了自己的阁楼。 秋意浓重,桂花飘香。 她在楼上看书,玳瑁姑姑带着婢女们在楼下的后院角门忙碌穿行,采集桂花酿酒,以椒制浆。 以香草制肴,兰草织垫。 夜色苍茫,悬挂檐上的惊鸟铃叮叮当当随风吟,缥缈清音,庄严宁静;从阁楼透出来的灯光,在繁茂的密林间如同一点脆弱之萤,闪闪烁烁,若隐若现。 书中自有道理,书中自有奇门术数。 迷瘴之林,本是母亲所创,无意间成了她的一项考验。如今已无用处,又被外人识穿。为免将来刺客暗藏,不如由她来换个阵法,以保山中安宁,嘻嘻。 主意一定,心无挂碍,直接倒头便睡。竹简盖于脸上,耳边时而传来叮当叮。 这真是: 晓窗风细响檐铃,一曲云璈枕上闻;梦断不知仙路杳,鹤衔松露入青云。 青云,青云,一道飘逸仙影在云雾间穿行,恣意匆忙,会情郎。一股幸福的感觉充盈心间,还有一点不安地左顾右盼,不知他是否安然。 蓦然间,一股莫名的颤栗感遍及全身,有危险! 念头刚起,未来得及察觉危机,背后已受一记重击。她杏眸圆睁,胸前已被一只利爪洞穿…… 呃—— 心口似乎窒息,把沉醉于天外飞仙梦境的小姑娘给直接吓醒。霍然坐起,一手紧捂心口,不断地摸摸是否受创,满目的难以置信。 低头仔细瞧瞧,呼,还好,梦而已,她没事。 摸摸胸口,梦里很疼,疼得无法呼吸。所幸,现实中的她一点儿都不疼。话说,梦里的女子为啥总不得好死?死了还走不掉,非要看着亲人们受苦挣扎。 太难了,真的是。 “郡主,怎么了?做噩梦了?”今晚是芝兰值夜,在外边听到动静,连忙进来询问。 “无事。”元昭用力喘了几口气,嗯,通畅无阻,“什么时辰了?” “寅时一刻,您再歇两刻?” “不用了,”元昭叹气,每次做完梦都神清气爽,睡不着了,“我去练剑。” 第112回 起了一大早,练了个寂寞。 院里,元昭握剑坐在旁边的一堆圆石上发呆,丝毫没有练剑的欲望。把前来陪练的洛雁、武溪等人看得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郡主,您怎么了?”每日在廊下旁观的玳瑁姑姑忍不住上前询问,“是哪里不舒服吗?” “啊?”元昭的思路被打扰,怔了下,回眸瞧瞧玳瑁,摇头,“没有。” “那您这是怎么了?洛侍卫她们等很久了。”玳瑁指指侍卫们。 哦?元昭愕然抬头,看见大家神色担忧地看着自己,才想起有这回事,便有气无力道: “今天不练,大家该干嘛干嘛。” 前所未有的事啊!天塌了?一向勤奋的郡主竟学会偷懒了?!这是东堂、金水和石氏兄弟等人的直男思维。 女侍卫的想法可比他们丰富多彩,先把男侍卫撵走,洛雁、武溪和莲裳等人一起围过来。武溪毕竟是七公子的未婚妻,是郡主的亲人,最有资格表示关怀: “郡主,您是不是对那孟——二公子有甚想法?” 这个孟字后边拖了很长的音,用意明显。 嗯?元昭被众人的八卦热情闹得莫名其妙,道:“我为何要对他有想法?”她才9岁,这些人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呢?都没有一点健康上进的正常念头吗? “我听说他才华横溢……”莲裳长居京城,最有资格给大家描述。 “哎,”可元昭对传闻不感兴趣,“别听说了,天下名士多的是,他占着孟家的势才闹得天下皆知。你们长居京城没见过世面,才会对一名少年心生仰慕。” 噗,莲裳、芝兰四位婢女听得想吐血,玳瑁姑姑则别过脸去偷笑。 最喜欢看小郡主一脸成熟的模样教训比她年长的人,回头描述给夫人听,让她也乐一乐。 “我朝的局势暗流涌动,不知有多少风.流人物正在蠢蠢欲动,试图入朝堂一展抱负。眼前一两枚优秀青少年正值萌芽状态,焉知将来会不会江郎才尽?” 此刻就说他们才华横溢,早了点。就比如她,若非身份尴尬,她的传说早已传遍天下了,哪轮得到他们这等文弱书生?嘁~。 “江郎才尽?”众女一脸莫名,“江郎是谁呀?” 元昭:“……一个外乡人,年幼聪慧,年老了才思枯竭,沦为平庸之意。” 区别在于,梦里是江郎,现实中可能是孟郎或者凤郎。哦,众女恍然大悟,果然还是自家的小郡主厉害,随口便能自创词语,难怪看不上孟二小公子。 “那郡主,您到底在烦什么?” 不为情苦,不为生计忧愁,家族的荣辱兴衰暂时轮不到她理会,还有何事能让她一个九岁的小姑娘犯愁? “其实没什么,”见大家跟着她一起担忧,元昭想了想,如实道来,“我今早好像是被一个梦吓醒的……可梦到什么我居然忘了!” 太神奇了!前所未有的现象! 就换套衣裳的工夫,等换好出来,她就不记得了,仿佛失去一段特别重要的记忆……有别以往的怪异,使神采奕奕的她一下蔫了,拿着剑却提不起劲来。 然而,这对她来说很严重,对旁人而言却十分寻常。 “这很正常,”洛雁忍不住笑道,“我也经常做梦,一觉醒来全忘了。偶尔记得几个细节,仅此而已,别的一概想不起来。” “是啊,我也经常这样……” 原以为小郡主在为昨日之事发愁,没想到是为了一个梦。众人放心了,七嘴八舌地提供各自的相同遭遇,宽慰小姑娘的心情。 元昭:“……” 天才果然是寂寞的,她的情况跟她们完全不一样。当然,不必跟她们强调这一点。否则,她们会把她当小孩子似地哄着附和,句句虚言。 与此同时,躲在墙角偷听的男侍卫们也纷纷散去。 郡主这儿不用陪练,他们就得去季管事那儿报到,和其他成年侍卫一同训练。可他们刚走没几步,便看到季管事匆忙赶来: “郡主,太子殿下有赏赐,速到观外迎接。” 季管事的一句话,忙翻了院里的婢女们,迅速给郡主梳妆打扮,换一套全新的绿枝绣纹在右的白衣。她是来避暑的,没有正式的礼服在观里,只能穿常服。 尽管是常服,依旧让她显得精神饱满,来到观外跪接内官送来的一个长木盒。盒身雕有精致的纹饰,由彩漆描绘,红黑相间,亮丽光鲜,象征着富贵吉祥。 内官不曾久留,送完就走,甭说喝口茶汤,甚至不愿领受她的打赏。定远侯府有多穷,外边的人或许不知,但在宫里混的人焉能不知? 今日领了她的赏,哪天她进宫面圣随口赏他一丈红,那赏钱不知够不够买棺材的。 再说,太子殿下赏的这份礼物……啊卟,想想都觉得晦气,溜了溜了。 送走内官,元昭打开漆盒一看,咦?略惊讶: “琴?” 一张五尺多长的,通体漆黑隐泛幽绿的琴。琴身扁长,倒是不重,约莫四五公斤。琴身没有名字,倒是琴盒刻着“绿烟”二字,还算符合琴体的色泽。 “绿烟?”元昭瞅着此名,还算满意,“好像还不错。” 说罢抬头,结果发现季五和玳瑁姑姑神色怪异,一副牙痛却无药可治的模样。 “怎么了?”元昭有些好笑地把盒子盖好,由莲裳抱着,“此琴另有典故?”而且是不祥的? 见她问了,玳瑁和季五相视一眼,长叹。 原来,此琴的第一位主人正是元昭的叔父北月晟,对,就那暴君的。暴君年间,天下闻名的制琴人就在北苍,他派人将对方请来,为自己制作绝世好琴。 用最好的造琴师,选最好的材料,要能弹出举世无双的音色。等制好之后,请来知名的文人琴人前来聆听雅音,验证它是否举世无双。 待确认这是一张稀世好琴后,暴君即刻把造琴师请来,狠狠地称赞他一番,并许以重金酬谢其家人。 然后,当场把那名琴师割了喉。 琴师的鲜血喷溅在琴身上,暴君满意非常,对吓得面无人色的诸位文人琴人说: “既是无双,自当杜绝有后来者跟上。他此生能为朕造一把绝世好琴,实乃祖上积德的缘故。” 传闻,有大运道者,祖坟会冒青烟,意味着有先人得道成仙。 故而,此琴名为:绿烟。 “他本贱民,有幸替朕造一把好琴,死后自当羽化成仙。”暴君笑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来人,送他全家成仙。” 不留一个活口,以防其后人得他真传。 元昭:“……” 她有一万句粗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113回 难怪阿爹老说,北月氏对天下百姓有所亏欠,活该遭人羞辱。 “我那叔父埋哪儿了?”元昭咬牙切齿,改日路过给他鞭尸。 额,季五和玳瑁神情尴尬,“他仍健在,全家迁居琅君山,陛下赐封他为安乐侯。”世人只知琅君山有个安乐侯,却不知他就是暴君。 哈?元昭一脸的难以置信。世道不公啊!居然还给他封侯? “琴师叫什么名字?”太惨了,这人,她脑壳疼。 “无姓,他有两颗大门牙比较抢眼,幼时叫大牙。后来被一名老琴师收养,见他牙白就唤他牙白。人至中年出了名,世人敬他一声牙伯。”季五详尽道。 活到九十多岁,依旧硬朗,没想到却死在暴君的屠刀之下。 “何方人士?” 季五顿了顿,最终道:“琅君山人。” 哈哈,姑父陛下真是个妙人啊!元昭面无表情地吐槽。默了默,重新命人打开琴盒,摸了摸琴身,道: “给我叔父造琴,他是倒了大霉,取名‘绿烟’实在是讽刺。既是他最后一件作品,理应冠他之名……玳瑁姑姑,准备笔墨,我要给姑父陛下写份奏疏。” “诺。” …… 几日之后,丰元帝意外地看到一份垫底的奏疏,是安平郡主的。那个小丫头片子竟然有事要上奏疏?他好奇地翻开看了一遍,不禁开怀畅笑,拍案叫绝。 派人叫来太子,凤丘来到殿下,见父皇笑逐颜开,甚是开怀,不由得微微一笑: “父皇何事这么高兴?” “子陵,”看见儿子,丰元帝忍俊不禁地问,“你把绿烟赏给阿昭了?” “是啊,”凤丘眼尖,一眼瞅见父皇手里的奏疏,愕然道,“怎么,她不喜欢?” 竟给父皇写了奏疏?好大的胆子,是定远侯的意思吧? “恰好相反,她特别喜欢。”丰元帝好笑道,把奏疏递给他看,“你看看。” 凤丘疑惑地接过看了一遍,越看越好笑: “她想让父皇给牙伯赐姓琅?她难道不知安乐侯干的好事?” “姜氏把身边一名颇有资历的老婢给了她,怎能不知?”丰元帝笑意不减,感慨道,“小小的年纪,竟有一副慈悲心肠,难得,难得啊!” 那孩子,不仅请他给牙伯赐姓,更要把绿烟改为琅牙,以作纪念。让后人一听到此琴,便知是牙伯之作。 这是让牙伯千古留名啊! “父皇?您要恩准她的奏请?”凤丘皱眉,“会不会太抬举她了?” “抬举她有何不妥?”丰元帝慢声道,“你此次搜观一无所获,又赏她‘绿烟’。虽是一番好意,有些人未必这么想。” 此次搜观,定远侯必然不喜,抬举元昭好歹能抵消他一部分的怨气。 “何况,她首次上奏,朕作姑父的焉能不准?”丰元帝真心道,“子陵,凡事要看长远些。此事以你的名义昭告天下,既如她所请,又让世人铭记牙伯之名。” 重要的是,虽是她的提议,但朝廷允准,老百姓只会记得新朝太子的仁善之名。 把暴君安置在琅君山,本就是为了膈应他。 封为安乐侯,意在讽刺他身在牙伯的故乡,随时面临被当地百姓知道他的身份而引起暴乱。 长居于此,随时有性命之忧,还谈什么安乐? 再给牙伯赐姓,本地百姓会替牙伯一族对新帝感恩戴德,却对暴君一族恨之入骨。暗里抬举安平,明面上却是抬举了太子,还能让安乐侯寝食难安。 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是儿臣肤浅,谢父皇提点。”原来是借机给自己扬名,凤丘欣喜万分,同时有一丝忧虑,“但这样会不会引起安乐侯的不满?” “那是自然,”丰元帝说罢,瞅儿子一眼,“怎么,子陵可有安抚良策?” “既然抬举了安平,总不能让禅位之君寒心,”凤丘思量了下,道,“听说安乐侯有个女儿年已及笄,不如,儿臣纳了她?” 他是太子,身边不可能仅太子妃一个女人,除了原有的几位美妾,再纳一名侧妃无甚不妥。 此话甚得帝心,准了。 朝堂需要臣子互相制衡,后宫亦然。 安平郡主圣眷浓重,总要有人制得住她才行。这等糟心事,皇室子女不必掺和。安乐侯与定远侯水火不相容,就让她们互斗吧。 …… “什么?封安乐侯之女为侧妃?”元昭得知消息,惊诧至极,“消息准确?” “千真万确,”季五禀道,“此事尚未对外宣布,他们的意思是打算琅牙琴的风波过后,再公之于众,以免引人生疑。我们知道就好,至少有个心理准备。” 引人生疑,这个人,当然是指定远侯府。细作嘛,谁家没几个啊?侯府虽穷,必要的人和物还是蛮周全的。 “所以他们打算用此女子来对付我喽?”元昭挑眉。 “这个不知,据闻,他们是怕寒了安乐侯的心。”季五如实道,“郡主莫慌,侯爷的意思是让您有个心理准备,并未细说。” “我叔父害了那么多人,竟还能锦衣玉食,娇妻美人,左拥右抱,活得真够滋润的。”元昭不是滋味地发着牢骚,“我当年才几岁就险些死了几回,他堂堂暴君之后竟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世道不公啊!季叔,您说是吧?” 季五:“……”郡主您啥意思啊? “表姊成了太子妃,我得小心敬着。然叔父那个祸害连累北月氏差点灭族,他的女儿享尽荣华富贵,还要我卑躬屈膝?”元昭眸里掠过一丝冷然,“做梦!” 甭说他女儿,哪怕叔父本人在此,她照样敢蹦到对方脸上踩几脚。侧妃?还想踩到她的头上?呸,能活到太子娶亲那日再说。 “属下明白。”季五应声,就想退下。 “哎哎,”生怕他会错意,元昭连忙拉住他,“你明白什么?” 刺杀,是要讲究技巧的。 “世间的意外那么多,总有人运气不好摊上了。”季五微笑道,“郡主您不就摊上了吗?何况是那暴君之女。” 这消息是故意透露给郡主的,就算她不下令,侯爷也断不会让北月晟的女儿来压制自己的女儿。 无论此女的品性是好是坏。 她生在安乐侯府,注定与定远侯府水火不相容。和小郡主一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命。 不必选特别的日子,太子迎娶她的那日便是她的死期。 郡主身为平乱军侯之女,尚且遭到无数次的刺杀。对方作为暴君之女,死一百次都难以偿还她爹造下的孽债。 第114回 丰元九年,大事频生。 先有桑兰王子入朝为质;接着武考,招揽天下武士;名琴绿烟改名琅牙,死于暴君刀下的琴师牙伯蒙新帝赐姓,千古留名;太子娶妃,举国同庆之盛事。 今年的重点人物是太子,怜恤牙伯的不幸,贤德之名天下皆知,深受百姓的真心拥戴。 这么一来,因他娶妃而不得不改婚期的庶民,彻底没有怨言了。 “明明是郡主怜恤……”季五怨念满满的。 “虚名而已,无妨。”定远侯淡然道,并不在意,“这本是北月的错,他肯允准,也算替我族弥补这笔血债。倒是昭儿,你确定她并非受人蛊惑做的决定?” “确定!”季五断然保证,“当时只有我在场,没旁人。” 他把太子欲娶安乐侯之女的事一提,她立马做出决定,几乎不做考虑。 “杀念太盛,也非好事。”定远侯担心女儿的性格过于无情。 瞧,那安乐侯之女的品行是好是坏,她问都不问。 “属下倒觉得那叫杀伐决断,审时度势,雷厉风行。”季五一连几个赞赏,“况且,那是对敌如此。面对百姓,郡主仁厚,宽容大度,颇有侯爷您的风采。” “少拍马屁,”定远侯瞥他一眼,“她尚年幼,你等切勿对她胡说八道。别忘了,当年见她,戾气甚深。” 宫里想把她养成骄横跋扈的性子,他和夫人好不容易把她扳正,绝不能因一时之气导致前功尽弃。北月氏出了一个暴君是天下的不幸,更是本族的不幸。 若再出一个,北月就真的没法儿救了。 “属下明白,侯爷,郡主星卫的细作潜伏极深,暂时还没查出来。”星卫已经分散各处,若真有细作,必定会潜伏不动,等待下次任务伺机坏郡主好事。 甚至刺杀郡主,或趁机栽赃嫁祸侯府。 “那就引蛇出洞,把刺杀安乐侯之女当作他们正式入选星卫的考验。” 洛雁等人是近身侍卫,一直处于严密的监视中,且大部分有亲人在侯府的手中。等查完外放的侍卫,再秘密清查内部人员的日常行踪。 季五领命而去,见正事谈完了,姜氏和哭丧着脸的凤氏进来。 两人进来是要告知侯爷,由于临时改婚期,远在边境的吴都督赶不回来。吴府说了,这门亲事是想今年办,还是等后年再办,都行,看侯府的意思。 看似尊重,实际上是不在乎。 那吴观自诩风.流才子,屋里红袖翩翩,暂无所出,但不代表在这两年里不生变故。后年,他就22岁了,就算他能坚持,他母亲能容忍儿子膝下无子嗣? 世事变幻莫测,人算不如天算。瞧,原本婚期订在明年春的,结果呢? 四姑娘如兰今年18,明年19,后年就是20,老姑娘了!耽搁不起啊!未来的公爹吴都督因公差回不来,府上还有婆母吴夫人在,不算失礼。 但终归有些遗憾,不够圆满,故惹凤氏心里不快。 “吴府的还说,倘若今年成亲,四姑娘不能与五姑娘一同出阁。”姜氏把吴府的意思告知定远侯,“我已经跟卓姬谈及此事,她说无妨,能在今年出阁即可。” 四姑娘好歹是长公主之女,在外人眼里是嫡系,而五姑娘是正儿八经的庶女。若姊妹俩一同出阁,会拉低四姑娘的身份地位,从而影响吴府的声誉。 毕竟,吴观可是正经的嫡次子。 “你怎么看?”定远侯听罢,再一次询问凤氏,“兰儿可有意见?” 凤氏本来对吴府略有微词,见问,忙将心头那点不快抛之脑后,轻声道: “兰儿能有什么意见?事发突然,非吴府之过,因此悔婚恐有不妥。更怕陛下与皇后会多想,以为咱们侯府对太子娶妃一事不满……” 尽管不够圆满,凤氏依旧对这门亲事很看好。 定远侯看一眼姜氏,姜氏点头: “兰儿说但凭爹娘作主。” “那就选同一天出阁,暇儿晚些出门便可,看他吴府的意愿如何。如果愿意,亲事依旧;如果不愿,本侯为兰儿另觅佳婿便是。”定远侯道,“不必勉强。” “侯爷……”凤氏略急。 生怕他今日的态度惹恼吴府,让女儿将来在婆家举步维艰。 定远侯摆手,制止她的话: “你无需多言,吴府娶兰儿本就是为了应付陛下。兰儿将来过得好不好,得看你在陛下跟前的份量,与本侯的态度无关。有本侯在一日,他们不敢欺负兰儿。” 成亲乃是人生大事,今日退一步,即便他活着,吴府也会看轻他的女儿。 一个自轻自贱的人,旁人怎会高看他一眼? 但愿四女能有阿昭一半的血性,否则,将来在吴家的日子定不好过。指望凤氏是不可能的,凤氏虽有爱女之心,却无护女之谋,更一厢情愿地依赖母族。 母族若不管,她便只能哭诉自己命不好,别无他法。长公主的头衔仅对自己人有效,在外人面前形同虚设,不提也罢。 见他铁了心要如此,凤氏无奈起身,依言筹备。刚走两步,忽又回头: “对了,武试将近,昭儿是否该回来了?” “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大概酉时回到。”姜氏告诉她。 “哦,那就好……”凤氏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犹豫地看看姜氏,又看看侯爷。 “妹妹有话,但说无妨。”姜氏好笑的问。 “额,那个,我想……”凤氏不好意思地瞅着定远侯,讪讪道,“昭儿的那张琴虽是太子赏赐,虽然它改了名字,终究是不祥之物……能否别带回府中?” 要知道,北苍亡国之后,那张琴曾经易主,被皇家的一名宗女所得。结果从此噩梦连连,一头乌发大把大把掉落,直到把琴还回族里才恢复正常。 之后,此琴落在凤氏宗族的一名儿郎手里。 结果,明明丰神俊朗的一个人,却从此神思恍惚,形似着魔般在街市上游逛。又像无主孤魂,不识亲朋,任凭父母哭喊皆不应。 其父母吓得,连忙奏请陛下退还此琴,并全家去封地生活。 那儿郎远离此琴,总算稍微恢复正常。 据闻,他在封地调养了好久,于去年才娶回一名姿色普通的民女为妻,生儿育女。把他父母乐得见牙不见眼,还天天给陛下写一封信汇报情况,烦死了。 太子不信邪,把琴要回东宫收藏,一直安然无恙。那是因为他乃储君,未来的天下之主,压得住。瞧,先太子妃因一时好奇,弹了它一次,结果就没了。 有些事,由不得旁人不信。 如今落到元昭手上,为安全起见,至少要等她两位姊姊出了门,再把它带回来。 第115回 一名侯府的家仆带着二娘的话,赶到城郊十里外拦停元昭的车驾。 “哈?不带?”元昭回头瞅了一眼,旧琴装新盒,正安静地躺在身后,“怎办?我已经带了。” 既然换了名字,刻有“绿烟”二字的琴盒自然不能再用。东宫的售后服务不错,耗时半个月重新给它打造刻有“琅牙”二字的琴盒,正好今日用上。 太子慧眼,出手慷慨大方,此琴不愧是绝品。 轻轻一拨,琴音就出来了,似水流畅,有旷静悠远之感;又似檐铃细响,空灵清脆,如天地之音。 让她爱不释手,准备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然而,琴师命丧,血染琴身,难免有人嫌它晦气。事关两位姊姊的终身幸福,理应喜气盈门,二娘谨慎些也在理,总不能为了一张琴惹大家不痛快。 “那就不带吧。”元昭妥协了,“把它送回丹台山?” “丹台山太远,不如让莲裳把琴送到庄子住一段时日?”玳瑁姑姑从旁出个主意,“让芝兰一同前往,两人做个伴。” “行,”元昭点头,补充一句,“让南柏和北临跟去,琅牙乃太子所赐,你们几个要好生看护,不许有任何闪失。” 四人应下,车驾继续启程。 到庄子的路正好和丹台山相反,四人要随车队进城,再从另一道城门离开。然而,等车驾来到城门口时,玳瑁远远看见凤氏的近身侍婢画菊已候在城外。 画菊是负责长公主府内务的,平日鲜少在外边走动,与凤氏不熟的外人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看见她候在城外,不仅玳瑁察觉不妥,就连洛雁等人也感到一丝怪异,将她拦在车驾前。 “画菊?”元昭听到禀报,皱了眉头,“让她过来。” 很快,画菊来到马车前,屈膝行礼道: “婢子画菊,见过郡主。” “何事?”元昭隔着帘子问她。 “婢子奉长公主之命,”画菊态度诚恳,言语谨慎,“恳请郡主返回丹台山……” 最后一句话声音很轻,听在旁人的耳里却如雷炸响,数道目光如利箭一般唰地扎在画菊的身上。车中人毫无动静,似乎没听清,可她一个奴婢不敢重复。 只能保持镇定,支支吾吾地继续传达主子的话: “殿下说,婚姻大事关乎女子的终身幸福,不可有半点疏忽。那琴……太过不祥,且与郡主相伴数日,难免沾染……恳请郡主念在姊妹一场,回避一二。 等两位姑娘平安出了阁,殿下定亲至丹台山向您赔礼致歉,亲自迎您回府,望郡主体谅。” 听完这番话,外边的侍卫和婢女们已气得一塌糊涂。可画菊是长公主的婢女,长公主又是郡主的长辈。她们向她发难,等于郡主目无尊长向长公主发难。 不仅惹皇室不快,还要被言官弹劾,因此敢怒不敢言。 车外怒气高涨,车里一阵静默,画菊也不敢催促要答复。秋高气爽的天气,她却额头渗汗,僵站着等候答复,不敢乱动。 “二娘的吩咐,我爹娘知道吗?”半晌,车里方传出这句话。 “暂时未知,殿下说,请郡主相助一二……”郡主是小孩子,耍个脾气不回也没什么,殿下会在旁边替她说情。 呵呵,真能想,拒她于城外,还要她找理由? 元昭在车里无声轻笑,道: “二娘可知,此琴乃太子所赐。因琴拒我于城外,等于拒太子的恩赏于城外;说琴不祥,等于质疑太子的赏赐用心险恶!如此悖逆之言,她可想过后果?” “郡主明察,殿下绝非此意!”画菊卟嗵跪下,伏首在地,“一旦郡主返程,殿下立刻去东宫向太子殿下禀明原由,断不会连累侯府上下!” “难为二娘思虑周全,”元昭神色平静,“既如此,做晚辈的焉能拒绝?武溪,东堂,你俩回府告知我爹娘:孩儿身子抱恙,暂且留在丹台山休养,勿念。” “诺。” 武溪和东堂领命,瞪画菊一眼,骑马飞奔进城。 “且慢……”画菊本想阻拦,可惜为时已晚,只好回头跪求,“郡主,殿下还未告知侯府,他俩这一去恐怕……” 恐怕惹恼侯爷和姜夫人。 “本郡主此举也是情非得已。”车帘一直未掀,车中人的口吻一直平静,“记得小时候,年幼无知的我便是听信二娘身边的侍婢之言被拐,不得不谨慎提防。 你尽管回禀我二娘,我也希望两位姊姊觅得良人,终身有靠。但有一事请二娘谨记,此琴乃太子殿下所赐!非我自请,非我之愿!今日之事,没有下次!调头。” “调头!”玳瑁姑姑眼眶泛红。 这批天杀的,没一个好东西! 画菊等车驾走了才敢起身,急忙进城。她没想到,郡主平日待凤氏挺恭谨的,结果说翻脸就翻脸,还派人回侯府打探虚实,这不直接捅到侯爷跟前了吗? 她必须尽快回府,通知凤氏想法子应对。 这些暂且不提,说回元昭,车驾调头,准备重返丹台山。还来不及气愤,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河东狮吼: “元昭,你给我站住!” 唔?哪个混帐敢直呼她的大名?刚要掀帘子瞧瞧,旋即记起来了,这声音不是那曲家大姑娘的吗?想罢,手放下,懒得掀了。 “郡主,是曲大姑娘。”坐在前室的玳瑁擦了擦眼角,情绪恢复平静。 “问她何事。”她懒得应酬。 车驾停下,不等玳瑁和侍卫们询问,只见骑着马的曲大姑娘越过车队,调转马头,一副威风凛凛的拦截之姿。 “元昭,既已回到城门口,为何不进城?” 让她好等!托福宁郡主的福,派人教会她骑马。幸亏会骑马,差点被此人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 “有事说事,无事滚开,别挡道。”元昭不太耐烦。 “你个缩头乌龟!干嘛躲在车里?出来,你我在此比试比试!” “笑话,我为何要跟你比试?”元昭好笑地掀开帘子一看,哟嗬!数月不见,当刮目相看,马上的曲大姑娘一身轻便戎装,即便身躯庞大,不失英武气概。 “怎么,你不敢吗?”曲大姑娘见她一脸惊诧,以为她怕了,得意地抬抬下巴,挥舞手中的两把大锤,“看在你相助过我的份上,我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哈哈,这话真好笑,元昭默然一笑,朝洛雁等人道: “你们去跟她比划比划,点到为止。” 虽然对方以下犯上,小孩子嘛,无妨。 比对方年纪还小的某位小姑娘如是想道。 “我来吧。” 对方是女子,洛雁驱马而出。 第116回 见是洛雁出面,曲大姑娘不乐意了,用锤子指着她一脸嚣张: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交手?” 洛雁懒得跟她废话,揉揉手腕: “要么,你乖乖过来给姊姊揍一顿;要么,随我到京卫司走一趟。你以下犯上,理应挨顿板子长长记性。” 在京城,廷尉司负责查案,京卫司负责治安与巡防。 像曲大姑娘这种当街斗殴爱作死的小孩,就该到京卫司吃些苦头。听到以下犯上,曲大姑娘微愣,这才想起对方的身份不是自己能胡乱挑衅的,心里略慌。 她年龄渐长,在京城里住久了,逐渐意识到身份阶层的不可攀越。旋即又想到,她来挑战安平郡主,福宁郡主和乐安公主是知情者。 既然她们不阻拦,意味着她们会罩着她。 她们是皇室之女,元昭不过是军侯之女,还是前朝之后,是郡主又如何?还不得乖乖夹着尾巴做人?今日吃了亏,谅她也不敢直接和皇室扛上。 想到这里,曲大姑娘淡定下来,冷着面孔朝洛雁挥锤一指: “既如此,本姑娘就先把你这狗腿子打倒,再将你们郡主打得跪地求饶!” 呵,洛雁冷笑,跃下马来。 众侍卫和婢女们面无表情,仿佛在听什么冷笑话。车帘被挂起,元昭坐姿不正,抱着一个圆枕百无聊赖地看着曲大姑娘: “废什么话?还不打,等你爹喊你回府吃饭吗?” 这话成功点燃曲大姑娘心中的恼火,这分明在骂她没娘!跃下马来,手握双锤气势汹汹地飞奔而至。 来到跟前,她面目狰狞,举锤砸向瘦削高挑的洛雁。 此处虽是城外,进城出城的行人也不算少。在曲大姑娘拦车叫骂时,已经引起不少路人的注意,纷纷驻足围观。 以曲大姑娘的身形,路人一看便知道她是谁,不必打听。 而元昭的马车车身也有侯府的标记。 就是说,今日在城外打起来的不是哪家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而是两位武将之家的女子。武试在即,不仅少年郎热血沸腾,连武将家的女公子亦不甘落后。 即便入不了朝堂,也要当街比试一较高低。勇气可嘉,气魄不让须眉,着实令人兴奋。 只见曲大姑娘大喝一声,声如洪钟,气势如虹。两把重锤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在她手里舞得跟玩似地。 若非她一锤落地,砸出一个大坑,围观群众还以为那是木锤。 而她的对手,那名女侍卫身手灵敏,一味地闪避。外行的路人以为她是无力抗拒,只能避;内行之人见她并不慌乱,便知道她是在试探对手的实力深浅。 几招过后,不仅内行之人,就连外行人也看出曲大姑娘空有一把力气,招式杂乱毫无章法。 相反,一开始态度严谨的女侍卫在几招过后,一改之前的慎重以待。动作不紧不慢,闲庭信步,把曲大姑娘逗得像遛大猫似的。 正当围观群众觉得没什么意思时,曲大姑娘已经被撩得火冒三丈,摸准女侍卫下一步的闪避路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呼地砸去。 眼看锤子将砸在措手不及的女侍卫身上,人群里发出几声惊呼。 孰料,女侍卫在重锤砸落之际,身如弱柳随风一歪,锤子砸空落在她的眼前。她借着锤子的来势一手抓住锤柄,一手揪住曲大姑娘的腰带往前用力一扔。 呼地一阵风声,曲大姑娘和两把锤子相继卟卟地跌落在地。一连翻了几个滚,浑身沾满泥尘的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坐起身时,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估计摔懵了,暂时回不过神来。 曲大姑娘来势凶猛,败得突然,使全场的围观群众一时傻眼。静默片刻,瞬间爆发出响如浪潮的鼓掌声: “好!打得好!扔得妙!” 这些喝彩声惊醒了曲大姑娘,回过神的她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大圆脸庞瞬间通红。眼里盈泛泪花,目光愤慨激昂地爬起来,捡起双锤吆喝着冲向洛雁。 卟卟!卟卟!卟卟卟! 无论她左冲,右撞,难得聪明一回猝不及防地攻底盘,皆是两个下场,要么摔个大马趴,要么摔个大屁墩! 姑娘家家的,实在不雅。 可曲大姑娘丝毫不察,不依不饶地死缠不放,大有不力竭而亡誓不还的模样。久经训练,甚至猎过虎熊豹的洛雁怎么可能输给她?自当奉陪到底。 “曲姑娘退下!”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从人群里一跃而出,朝洛雁道,“让本公子来会一会你!” “堂堂男子,还想用车轮战不成?”金水冷哼,回眸冲元昭拱手,“郡主,属下请战。” “准。”元昭兴味盎然,朝挺身而出的公子哥说,“夏五郎,加油哦,可别输给我的侍卫。” 没错,喊话之人正是夏五郎,武试在即,他和几位兄弟奉命回京备试。不成想,在城外遇到曲大姑娘挑战元昭的女侍卫,一时兴起便想掺一脚。 “有种你出来!别老让你的侍卫代劳!”见她应腔,夏五郎笑嘻嘻地用激将法。 虽然元昭是个年龄幼小的女娃,可她在旗帜飘扬间的一个回眸,使他产生一个念头。 她绝非外表那般单薄,和软弱可欺。 “跟我打,你就不怕被世人笑话?”不管世人笑不笑,反正元昭是笑了,语气随和,“他们代表我,他们输,便是我输,何须我出面让人笑话你胜之不武?” “那我得感谢你咯?”夏五郎郁闷了。 “不谢,开始吧。”元昭示意。 一声令下,洛雁退到一边警惕着,提防曲大姑娘受不了失败的刺激,从而出手偷袭金水。 不过,她高估了曲大姑娘的脸皮。这姑娘自知不敌,见路人的注意力在夏五郎和另一名男侍卫的身上,便红着眼眶满怀羞愤地捡起双锤,匆忙骑马离开。 她骑马走了没多远,一队骑兵从城里出来,骑马跑在前头的两人大老远便指这边扎堆的人群厉声吆喝: “干什么?干什么?当街斗殴者,不论情由,先各打二十大板!” 嚯!京卫司的人来了! 围观者众唰地往路边退了几大步,生怕遭到连累。走出不远的曲大姑娘一听,惊得头皮发麻,果断飞速骑马逃离。 呼,幸亏她跑得快,否则不仅打架输了,还得挨二十大板。 一旦传开,她就没脸活了! 同时掠过一丝幸灾乐祸,哼,元昭赢了又如何?被逮回京卫司挨板子更丢人。 第117回 京卫司的人一到场,这个架当然打不成了。但有这么多人围观,八成要搞事。 “何人在此闹事?”为首的男子冷声问。 他骑着马,高高在上地扫视站在路中央挡道的几位少年人。不等夏五郎应声,夏氏兄弟走出一位略年长的小青年,文质彬彬地拱手道: “禀这位左骑营校尉,此地无人闹事啊!” “无人闹事?”骑营校尉掠他一眼,拱手道,“原来是夏府三公子,方才本官听说城外有人斗殴,可是你等?” 京里权贵遍地,没有规矩约束,岂非天下大乱? 因此,甭说皇亲国戚,除了太子可以酌情处理,其余的皇子皇女犯事,若无合适的理由,京卫司皆一视同仁。 该抓抓,该打打,打完了通知他们的长辈来领人。 “自然不是,”夏三郎笑容温浅,摊手,“我们兄弟只是路过,碰到定远侯府的小郡主,故而停下叙叙旧。并无武力冲突,不信,您大可问问路边的百姓。” 有武力冲突的人已经走了,走无对证,剩下侯府的侍卫在此,平民哪敢多嘴? 没抓到现场,定不了罪。 骑营校尉目光冷淡地瞅一眼马车,恰好看到车里的小姑娘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不禁垂眸拱手,语气生硬道: “下官见过郡主。” “免礼。”元昭语气纯真道,“这位大人,你也要拦本郡主的马车吗?” 她只是一枚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眼?更别说与人斗殴了,粗俗! 也?骑营校尉不禁瞥一眼夏氏兄弟。 夏氏兄弟:“……”瞅啥瞅?她说的是曲大姑娘! “下官不敢,”骑营校尉已然收回目光,道,“敢问郡主,方才是何人拦您的马车?可曾发生斗殴?” “那倒没有,”元昭不欲生事,道,“一位姑娘家,扛着两把锤子到此让我见识见识她的威力而已。路上那些坑都是她砸的,找她赔偿去吧。” 以下犯上,总得受点教训。 元昭言毕,示意玳瑁放下车帘,平静道: “这位大人若无事,请让道,我还要赶路呢。夏五郎,下次有机会再比吧。” “一言为定!”夏五郎知道眼下并非比试的良机,索性痛快站到一边去,“下回你跟我斗!” 帘子放下,元昭坐在车里轻挑眉,“再说吧。” 骑营校尉:“……” 所以他们刚才正要斗殴?扼腕,能打权贵子弟屁股的机会千载难逢。早知如此,他应该来得慢一点。 有京卫司的人在此,大路通畅,再无人拦截侯府的马车。洛雁和金水相继上马,眼看车队就要启程,但后边再次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阿昭——” 听到熟悉的清朗声音,车里的元昭瞬间眼眶一红,泪珠一涌而出,大滴大滴地滑落。玳瑁姑姑回头一看,原来是三公子追来了,再次红了眼眶,低声禀道: “郡主,是三公子。” 车里无声,也没让掀帘子,玳瑁不敢擅自作主,只好拭了拭眼角。喊停马车,自己跳下来,向驱马而至的北月礼屈膝行礼: “三公子。” 仍骑着马的北月礼朝她点一下头,望着马车: “阿昭,进城,回家!” “三哥莫要无礼,落人话柄。”元昭在车里提醒,抹去眼泪,声音如常。 大庭广众之下,即便是兄长也要唤她一声郡主,尤其是京卫司也在的情况之下。 北月礼听罢,下马,向马车向了礼,道: “郡主,有什么事先回府再说。” 得知阿娘私自派人拦截小妹的车驾,不让进城,更不让进侯府的门,把他气得差点晕厥。 阿娘这是糊涂了! 那琴是谁给阿昭的?!还不是她的好侄儿,那位高高在上面热心冷的太子殿下干的好事?!凭什么怪到小妹一个九岁孩童的身上?! 嫡母知道消息,当场咳嗽不止。 父亲不在府里,他受禁卫统领相邀,到南城禁卫营巡视去了。等他回来得知,阿娘以后恐怕再也进不了侯府的大门! 小妹虽是嫡妹,但从出生开始就不曾顺心过。 阿娘不是不知道,她也曾私下里埋怨陛下做得太过。为何今日,她竟也成了自己口中做得太过的那个人? 消息传回府中,不仅嫡母伤心失望,另外两位庶母和嫂嫂们,还有弟弟妹妹们一个个瞠目结舌。 她们无法想象,一向面慈心善的阿娘竟做出这种事情来。 四妹不在侯府,五妹得知小妹就在城外,立马提出要来迎接。未来的妹夫游长庚更是自动请缨,欲与五姑娘一同出城迎接。 可是,谁都没有他快,直接抢过东堂的马直奔城门。 “三哥的好意,妹妹心领了,”大庭广众之下,家丑不可外扬,元昭平静道,“武试将至,两位姊姊的出阁更是喜上加喜。无奈我身体抱恙,不能回府同贺。 三哥英勇善战,妹妹在此祝你魁星在手,得天家恩赏;祝两位姊姊佳期美满,地久天长。” 男儿志在四方,在朝野一展抱负什么的,皆是妄言,得天家恩赏留他一条性命才是最好的祝福。 “走。”元昭的情绪已无波澜。 “不行!”北月礼的犟脾气上来了,一手把住车窗边沿,“今日你不回,我也不回了!” 他无颜回府见父亲,还不如随嫡妹去丹台山躲一躲。 武试什么的也不去了,皇家赐了一张破琴给嫡妹,使阿娘和嫡妹发生矛盾。呸,是想动手了吧?有什么事直接冲他们男儿来,老是为难几岁孩童算什么? 他不考了,爱咋咋滴。 “三哥……”元昭无奈。 “咦,长嘉兄,怎么回事?”京卫司的人走了,夏氏兄弟还没走。尤其是夏三郎,一脸讶异地过来询问,“你身为兄长,何故为难妹妹?” “啧,你懂什么?一边儿去。”北月礼见是夏家三郎,不耐道。 不仅无视对方的身份,更没了往日的耐性和礼貌。 如此态度,证明这对侯府兄妹之间的矛盾值得深究。夏三郎刚要发挥套话的本领,城门口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路人:“……” 不知发生什么事,又不斗殴,便纷纷散去。仅剩下夏府哥几个,兴致盎然地等待后续。 果然,那辆马车上也有侯府的标记。 “郡主,武溪和东堂回来了。”玳瑁回头瞧了瞧,禀道,“后边应是卓夫人的车驾。” 三娘?她来作什么?元昭一脸疑惑。 第118回 大庭广众,且有夏府的几位儿郎在,卓姬没有露面,亦不便下车。姜氏身边的珊瑚前来传话,让卓姬随郡主前往丹台山。 “五姊姊出阁在即,她是亲娘,怎能离开?”元昭不解。 “卓姬自请随行,夫人已允准。”珊瑚道,“五姑娘出阁,有嫡母主持是她的福分。有夫人在,卓姬放心;而郡主身边有卓姬在,夫人也放心,郡主莫拒。” 传完话,她转身告知三郎: “三公子,夫人命你回城,专心备考武试。” “郡主不回,我也不回!”北月礼漠然道。 “三公子,你若不回,岂非让郡主在长公主面前落实恶名?”珊瑚也很气,但话里平静,“夫人说,倘若郡主远离侯府能让诸位公子一生平安,那便让她长住丹台山。” 好像谁稀得回侯府当靶子似的。 “这怎么可以?!”北月礼大惊失色。 “可不可以,由不得夫人作主。”这不是天家的意思么?珊瑚的神色过于平静,“三公子,有什么话请回府再议,莫耽误郡主赶路的时辰。玳瑁,启程吧。” 不是,可是,北月礼仍想阻止,却被珊瑚拽到一边去。 她是嫡母身边的侍婢,他不敢违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嫡妹的车驾远离京城。同样眼巴巴的还有夏氏兄弟几个,哦不,只有夏五郎一个,其余的在看热闹。 夏五郎比元昭大3岁,稍微琢磨老婢女的话,顷刻明白了什么。望着越来越远的车队,默默低下头,二话不说纵身上马,飞奔回城。 “哎,五弟怎么突然就走了?也不说一声。长嘉兄,我等先行一步了。”夏三郎几个摸不着头脑,向北月礼打了招呼,随即也上马离开。 很快,方才热闹的大道边仅剩下北月礼和珊瑚。 目送元昭的车队走远,北月礼回头看着珊瑚,眼里充满愤怒与困惑。亲娘不许元昭回城,嫡母为何同意?明明他出来之前看到她伤心欲绝,转眼之间却…… “回去吧!有什么话等回去再问。”珊瑚叹着气,将他带了回去。 …… 与此同时,在侯府,凤氏接到消息,立刻赶回侯府。姜氏正在内室侧卧歇息,一见她进来,瞬即泪流成河。 “对不起,姊姊,对不起……”凤氏也瞬间泪奔,跪在她跟前哭道。 “是你们给的琴,是你们……我昭儿才九岁,何至于此啊!”姜氏捂脸哭诉,一再强调。 “对不起……” 凤氏眼含泪水,无力反驳,更不敢提醒姜氏要注意言辞。 她心中也恼恨侄儿,可他是太子,赏什么尽可随心所欲。她做姑母的管不着,也没资格管。为了儿子的前程,为女儿的将来能够圆满,她只能委屈昭儿。 “等兰儿、暇儿的婚事一了,我便让昭儿把琴还你。这是你们天家的物件,你们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我不会再让你们一家有借口伤害昭儿!要死,大家一起死!” 姜氏甩开她的手,恨声道。 “姊姊,莫这样说……”泪意盈盈的凤氏被她这番话吓得顾不上内疚,左右张望,胆颤心惊道,“都是妹妹的错,与天家无关。” 可不能说那样的话,给整个侯府惹来杀身之祸。 然而,姜氏不想理她,拭着眼泪咳了几下,翻身假寐。 这是送客的意思。 为了孩子,姜氏身子一向不大好。凤氏心中有愧,不敢叨扰,“妹妹保证此事不会有下次,姊姊好生歇息。” 说罢,一步三回首的走了。 本来,见姜氏同意让昭儿离开,或肯替她在侯爷面前说说情。此刻一见,方知她是对自己的作为心灰意冷,哪里还敢开口? 来到侯府的前院,凤氏驻足思量。 没有姜氏在旁边答腔,卓姬又不在府里……想起卓姬,凤氏感到有些难堪。她将昭儿拒于城外,卓姬却随昭儿一同返回丹台山,这什么意思?打她脸吗? 然而,五姑娘无暇说了: “阿娘此番随郡主妹妹去丹台山,是想亲身验证此琴乃太子殿下所赐,早已晦气尽消,于个人运道无碍,更与郡主无关。好让长公主从此安心,别无他意。” 这孩子,即将出阁了,亲娘却不在身边陪伴,竟无丝毫怨怼之意,是个好脾性的。 也难怪,五姑娘所嫁之人乃侯府的侍卫卫长。 姜氏说了,让她每日随卫长回侯府,等他下值再一同返回两人的小家。游长庚只是一名卫长,就算请了护院,也未必能护她周全。 不如日常回到侯府,既能与亲人团聚,个人的安危也无需担忧。 至于什么出嫁女不宜长居娘家,啊啐,侯府已经这样了,就算砍头,她这出嫁女也得挨刀子,住哪儿不是住? 侯府的日子是得过且过,能与亲人生死不离,她无怨无悔。 凤氏听罢,既心酸,更心虚。 侯府上下,团结一心,她自然喜闻乐见,她以前也是其中的一分子。然而今日,为了自己孩子的将来,不惜做出令大家寒心之举,委实惭愧,无颜久留。 蠢事已经做下,悔之不及,只能一错到底。 让五姑娘好生宽慰姜氏,她步履踉跄,匆匆出了侯府,直奔东宫。可太子不在东宫,他在哪里,没人敢告诉她,储君的行踪岂能随便乱说? 想见皇帝,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啥事都找皇帝,迟早招人厌烦。 情分这东西,消磨多了,渐渐就不好使了。 在定远侯府,数她的儿女最多,万一将来哪个出事,求到皇帝跟前或许还剩几分情面。现在这个,只为了一张琴,昭儿又已回头,不如,不如就此罢了…… 蹰踟半刻,最终黯然离宫,躲到自己府里忐忑不安地等待侯府那边的动静。 与此同时,府里早有侍卫找到侯爷,将此事详尽告知。定远侯听罢,眼皮不抬一下,只道: “知道了。” 不回就不回吧,凤氏那个蠢妇又不知听了谁的谗言,才做出如此蠢事。 “郡主的车驾可有亲兵跟随?”定远侯问前来报信的侍卫。 “回来时没有,”众目睽睽,只看到郡主的车驾前后是一群少年侍卫和婢女们,侍卫禀道,“季管事已去安排。” “嗯,回去告知主母,本侯自会处理,让她不必担忧。” 侍卫应诺离开,冯长史这才忧心忡忡地看着侯爷: “侯爷,郡主怎如此大意?” 整个侯府,遭遇刺杀次数最多的便是她,出行居然不带亲兵?不像她一贯的作风。 “她怎会大意?”定远侯哂然,“她那身白衣……” 嗜血久矣。 凤炎,你替本王教出一个好孩儿。 第119回 深秋之夜,亥时,弦月如钩,静寂风凉,茂密的林间刀光剑影,厮杀成一片。银钩高悬,清晰看到林间射出一阵阵箭雨,卟卟卟地将马车扎成刺猬样儿。 车外的少年侍卫身如灵猿,剑法诡异,把一群黑衣人杀得跟割韭菜似的。 黑衣人试图刺杀的目标便是那侯府小郡主,正和婢女们躲于车上。前后两辆车,不知她躲在哪辆。但两辆的车门一直紧闭,即使被扎成海胆也不见动静。 素闻安平郡主酷爱一袭白衣,衣可换,人可换不了。主子传来密令,此趟不是她死,就是他们死。 潜伏暗处的弩手们目光如炬,紧盯林道中打斗的人群,期待寻到一抹小小的身影。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他们身后数道光影掠过,噗噗,血花四溅。 其中一名弩手反应敏捷,在杀气掠至后背之时纵身往前跃出,唰!一道利刃结实地砍在他原先的位置,树身应声而断。 糟了!他们居然中了计,被包抄了! 那名弩手的身形疾速如电,忽左忽右,仿佛遇树便踩使人看不出动作章法,往树林深处逃窜。无意间,他的眼角掠到左前方的一棵树杈上蹲着一道白影。 定眼一瞧,是她!那个年幼的小姑娘和两名女卫! 他眼急手快,迅速举弩瞄准,发箭……箭矢脱弦而出,迎着小姑娘平静的目光……平静?!弩手一愣,脚下不知缠住了什么被人往后一扯,登时摔了下来。 而射向目标人物的弩箭叮叮几下,已被女卫悉数打落。 “郡主,就剩他了。”石竹拽着链子末端,将被捆成粽子的弩手摔到元昭跟前,道,“交给廷尉司审问?” “何必问?”元昭冷淡地瞅他,剑一扬,将人当场割喉,血花溅在胸前的白衣之上,“抓了那么多次,有谁给过我们真相?不都是随意找个借口打发了吗?” “可今晚死了这么多,明日有人经过,肯定会报官。”石墨担心道,“万一有人将死者伪装成平民,栽赃我们滥杀无辜,这罪名可不小。” 就算把人埋了,也可以挖起来;烧了还行,就是耽误时辰。 此地离京城不算太远,多年以来,刺杀郡主的计划屡屡失败。倘若贵人不耐烦了,不顾一切欲按个名头置她于死地,京中那帮老奸巨滑的臣子可不是善茬。 定会使出肮脏的手段嫁祸于她,不得不防。 “真是好人难为,他们管杀不管埋,我们却要收拾善后,不留痕迹……”元昭说到这儿,睨了洛雁一眼,“季叔就没给过你什么化尸水之类的?” 倘若没有,那只能烧了。 啧啧,洛雁咂舌,一边伸手掏腰包,一边惊讶道: “郡主,您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杀人越货,毁尸灭迹此等骇人听闻、惨绝人寰的手段,郡主似乎比她还了解。 “话本都这么写。”元昭揶揄道,“你和季叔的行事作风一早被民间说书的摸个底朝天,落伍了。小心哪天被人抓住把柄,自己还懵然不知。” 噗哧,众侍卫窃笑着簇拥她离开密林,留下几人配合汗颜不已的洛雁毁尸灭迹。 待走出林道,几路侍卫各自带着一小队亲兵前来汇报,总结偷袭的人死了多少,自己人的伤亡有多少。 侯府的人都知道,小郡主身边危机四伏。无论亲兵或者侍卫,能随行的都是精锐。 亲兵打群架,侍卫们与高手对决。 在远离北城门口的距离,元昭便将侍卫和亲兵分成四队,分别是左右前锋与左右后卫,车队既为目标也是中卫。 而在回京城时,从丹台山带出来的亲兵,有的一直伪装成平民随行,有的分散在大小路口蹲守,随机应变。 这番布局,是为了以防万一,她没想到自己会被拦在城外,这些人眨眼就派上了用场。经过清点,侍卫们无恙,亲兵们有人轻伤,无人死亡,值得庆幸。 不远处,有两辆崭新的马车驶过来了。车帘掀开,露出两张女子关切的面孔。 正是卓姬与玳瑁姑姑。 在她身边仅此二人没有武功,被安排在后方,等事情完结再与她汇合。 “怎么这么多血?你受伤了?”看到她一身白衣成了血衣,卓姬脸色煞白,双手哆嗦着不知该碰哪里才能避免碰到伤口,颤声道,“回城!回城找医官!” “三娘莫慌,这不是我的血。”垂眸瞅瞅身上的白衣,太美了有木有!元昭皱皱小鼻子,“就是有点臭。” 卓姬:“……”这是香臭的问题吗? 和她的惊慌失色不同,玳瑁见怪不怪地检查车帘是否严密,而后伸手替元昭宽衣: “郡主,湿衣穿着不舒服,赶紧换掉。” 瞧,她已经把新衣裳翻出来了,白衣哦。 卓姬:“……” 不沐浴,换上新衣也是臭。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们侯府娇滴滴的小郡主身上为何有那么多血?难道那些侍卫当着她的面杀人了?! 她要不要回去告诉侯爷和夫人? 现在回去会不会更危险? 信鸽有没有?有的话她想要一只…… “郡主,您怎知有人行刺?”卓姬惊魂未定,忍不住问。 “‘绿烟’在我手上,晦气当头。此时不杀,更待何时?”元昭换着衣裳道,“我死了,正好赖它。” 卓姬:“……它,它不是改名了吗?” “所以我鸿运当头,死的是他们。” “……”好像有点道理,啊,不对,“郡主,咱们有信鸽吗?此事必须告知侯爷。” “没用,信鸽进不了侯府。” 卓姬:“……”欲哭无泪中。 太惊险了有木有!前路凶险,她能活着到丹台山么?早知如此,她应该喝了女儿、女婿敬的茶再走。 嘤嘤。 …… 林间深处的一道断崖上,两道笔挺的身影一前一后,迎风而立。很快,一道身影灵活地从断崖边跃起,向为首那人跪禀: “郡主安好,对方全军覆没。” “继续沿途护送。” 为首的男子吩咐,然后转身离开。 他是季五,奉夫人之命前来护送。郡主在城门外受阻,杀性大发,在回去的路上布下天罗地网围猎偷袭之人。 从开战到收场,侯府的亲兵一个都没动。 相信侯爷和夫人知道此事,定然欢喜。可惜郡主没留活口,敢在皇城边下手,这幕后之人指不定就露了马脚。 嘶,无妨,这次不成,肯定还有下次。 在丹台山守株待兔便是。 第120回 刺杀不成,余波微漾 京城,一座恢宏的府邸里,鎏金铜镂的灯盏把内室照得十分亮堂。一名高挑的女子站在正堂中央,深衣紧窄,长及曳地,回眸冷冷盯着跪在跟前的武士: “一群废物!” 任务又一次失败,武士惶恐不已,以额触地,说不出半句辩解的话来。主子骂得对,非常对,追杀那小郡主多年,自己人损兵折将,人家依旧活得坚挺。 连他都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定远侯不愧是一代名将,征战多年从无败绩,他麾下的侍卫又岂是等闲之辈?武将的训士手段,非主子此等弱质女子所能想象的。 这些年来,为了刺杀那位小郡主,主子不知派出多少死士,都死了。 如今这批是他在民间雇请的,有训练有素的逃兵,有曾经在定远侯帐下服役的老兵。别以为曾在侯爷的帐下服役,那些老兵就会顾念旧情,人为财死啊! 即便定远侯一家是前朝余孽,即便处处受人掣肘,即便他一打完仗就要上缴兵权。可他依旧有娇妻美妾左拥右抱,还儿女成群,享尽荣华富贵。 这是普通人一辈子都享用不到的。 同样是血染沙场,九死一生,凭什么他们这些往前冲的普通士兵在退役之后要回归故土,继续那种粗衣简食的日子? 重赏之下,他们为何要把泼天的富贵往外推? 故而,除了这些老兵,还有悍匪,有来自列国的游侠混混们……有什么用?全死了。 “尸首呢?”女子耐着性子,微阖双目。 “被烧了。”武士禀道。 他久候不到消息,带着几名护卫悄临现场,发现林子的里里外外充满了血腥味。 真可谓血流成河,树林里遍地一滩滩的濡湿,唯独不见尸首。 直到发现一处稍微宽敞的空地,有一大堆散发余温的灰烬。他从灰烬里残留的几片衣物判断,这批杀手已然全军覆没。 由此可见,定远侯对朝堂的防备心极重。 以前刺杀,他们好歹会留下尸身与活口报官,如今甭说活口,连一片衣角都不留。 唉,女子步至案前坐下,单手扶额,蛾眉轻蹙。 不怪手下无能,这些年,连她自己也几度怀疑人生。那小孽种自出生起,便经历种种危机,却阴差阳错地避过了。 掉池塘里,遇人获救;从高高的树摔下,竟有一条蛇给她垫了底,它还被砸死了;让乳娘喂毒,乳娘死了;下毒,那婢女死了……过往种种,恍如噩梦。 正如刘太卜所言,若非将星,便是克星,克世间万物。一般人遇上她,不能不认命。 忆起过往,女子心塞不已。思虑片刻,缓声道: “暂止行动,重新培养死士。下次行动若再失败,我就不留你了。” “属下明白。” 贵人之言,自然不能按字面解释。倘若下次再失败,他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只能以死谢罪了。 …… 曲府,卫尉曲广平下夜值,回到府中,在夫人的伺候之下换了官服,问道: “兰儿呢?” “我怎知道?不在院里胡喝海吃,便是在外边惹是生非!”见他只惦记大姑娘,曲夫人替自个儿的儿女们委屈,讽刺道,“您真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连京卫司都怕了她!” “啧,有话好好说。”阴阳怪气的给谁看?曲广平满身疲惫,“把她叫来,我有话问她。” “叫什么叫?自个儿到那边问她!”曲夫人赌气道,将他的官服挂好,睨了他一眼,“还有啊,今年她的月钱没了!少在那边听她嚎两句又跑回来质问我!” “为何?”嗬!曲夫人气笑了,回头指着他,“你养的好女儿,竟敢提着武器挑衅定远侯府那小丫头!还把官家大道给砸烂了!人京卫司今儿上门索偿了! 她今年,啊不,明年的月钱一并没了!她哭,便让她到皇宫大殿哭去!反正这钱我是扣定了……” 心头纵有千般恨,万般厌,一时不知从何处骂起。最后恨恨的冲他这当爹的呸了一声,气冲冲地离开了。 曲广平:“……” 这事他在宫里已经听说了,被同僚们好生笑了一场。他唤长女来是想问问,是谁怂恿她去当这杆枪的。 “无人怂恿,”被父亲身边的随从唤来,曲大姑娘神色忐忑,手足无措,“武试在即,听闻安平郡主虽然年幼,却深得定远侯的真传,女儿忍不住与她比个高低罢了。” “哦?定远侯父女之前一直生活在边境,真不真传的,寻常人不可能清楚。”曲广平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茶,道,“是福宁郡主告诉你的吧?” “嗯。”曲大姑娘点点头。 寻常人不知道的事,当然只有达官贵人家的儿女清楚。就算她想否认,也瞒不过阿爹。当然,承认也没什么,她可没说是谁怂恿自己。 用不着怂恿,她早就想教训教训那个目空一切的小丫头了。明明年岁比自己小,家世也不好,还敢在自己面前端着。 “爹,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跟她的侍卫打,没伤着她。”曲大姑娘天真道,不满嘟囔,“那侯府也忒小气了,明明她也同意比斗,地面那坑双方都有责任。 她竟让我一个人赔……下次我专打她的脸,打坏了,我赔!” 看着女儿的大圆盆脸露出来的气愤,曲广平一阵心累。 然而,身在京城,很多时候往往身不由己。 莫说长女,就连他自己也逃不开各种复杂的人情关系,有时不得不做违心事。孩子虽小,既已入局,他身为人父的只能尽量提高她的战斗力,以保小命。 “今晚到校场,爹教你武功。”除了自保,更为了争一口气。 那小郡主命硬,将来未必嫁得出去。如此一来,倒和他家的长女同病相怜。即便如此,更要向世人证明,他曲家的女儿不比北月家的差。 “啊?不用了,爹,我会武功。”曲大姑娘回忆和女侍卫的那场较量,“只是她那侍卫的身法古怪了些……” “那就是武功!”曲广平被气得不行,一字一句,语气渐扬且相当严厉,“你空有一身蛮力,没有技巧,将来上到战场就是最好的靶子!” “女、女子也要上战场?!”曲大姑娘被吓到了,张口结舌。 天哪!好惨! “……”曲广平闭了闭眼,忍着脾气,懒得解释道,“今晚到校场,爹教你武功,回去吧。” “哦。” 看出阿爹心情不好,曲大姑娘不敢多话,嘴里嘀咕着退了出去。等她的大身板消失了,整间内室刹时空旷不少。曲广平放下茶盏,无力抬头,仰天长叹。 有女如此,天罚也。 第121回 由于政务繁忙,在东宫侍候的人不敢拿这些闲杂等事烦扰太子。故而,等他知道时,已经是五天之后。 得知姑母嫌那张琴晦气而将元昭拒于城外,他暴跳如雷,将她召到东宫质问。 绿烟本是北苍旧主之物,赐予元昭,与父皇将丹台山赐还定远侯的用意相同。至于它祥不祥,那是北月氏造的孽,让其后人承受,世人只会说他们自作自受。 怨不得新朝君王,相反,将旧物赐还旧主,反而显得新帝宽宏大量,顾念旧情。 姑母倒好,竟以琴晦气为由,将元昭和他的琴拒于城外。 这不是满世界地告诉大家,太子赐琴,是为了挑拨离间,诅咒旧主之后不得好死吗?听到这则消息,凤丘仿佛被人一连扇了好几个耳光,脸颊火辣辣的。 可凤氏也很憋屈,侯爷和姜氏因此事与她生了嫌隙,一直不见她。 据侍卫回来报,元昭在折返的路上险遭暗算,幸亏侍卫、亲兵身手了得把敌人打跑了。 尽管如此,侯爷依旧大发雷霆,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 今日太子终于归来,凤氏连日受气,恶向胆边生,不管不顾地在东宫质问太子赏给元昭那张琴是想干什么?让侯府为前朝旧事陪葬吗? 甚至扯着太子去面圣,为她自己,为侯府讨一个公道。 “‘绿烟’已改名,牙伯冤屈得雪,名留千秋万代,何来的晦气?”丰元帝对这个妹妹的脾性,也是无奈得紧,“它若真的晦气,昭儿遇袭焉能安然至今?” “可是……”面对皇兄父子一脸无语的表情,凤氏异常的焦躁,却找不出话来反驳,“可是……若非那琴,昭儿怎会遇袭?” “阿昭在边境那几年,少说五天一大刺,两天一小刺,姑母您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凤丘咬牙道。 当年听到这些消息后,父皇曾下过几道口谕,让定远侯将女儿送回京城。定远侯以回程路途遥远凶多吉少为由,坚决不肯松手,除非有他护送。 为了此事,父皇与他在书信里起过几回争执,最后不了了之。 “总之我不管,”凤氏支吾着无从反驳,唯有跪下痛哭,“陛下,你要为臣妹作主啊!那琴师本就死在昭儿的叔父手里,怨气冲天,落在她手里焉能瞑目? 此琴侯府实在无福消受,恳请陛下劝太子将琴收回!” 她的话把太子气得够呛,道: “所以姑母,侯府众人的性命比父皇和侄儿的更重要?” 那是自然!! 这句话,凤氏险些脱口而出,幸在紧急关头刹住。一时间冷汗直冒,脸色惨白地改口: “当然不是!只是此琴不祥,毁之最为稳妥!” “牙伯之能列国知,琅牙之名天下扬。你要毁琴,将孤置于何地?将父皇的颜面置于何地?”太子气得面红耳赤,“姑母,您是要天下人笑话我凤氏出尔反尔吗?” 前脚歌颂牙伯之才,名扬千古,后脚就把他最后的一张琴给砸了,这是要闹哪样?可怜的凤氏,面对皇帝的无语表情和太子的质问哑口无言,籁籁泪垂。 看见她这副孤独无助的可怜样儿,一个身为兄长,一个身为侄儿,想到她在定远侯跟前也吃了瘪,终是不忍心怪罪。 刚要命她起来说话时,内官来报,定远侯入宫请罪来了。 父子俩一听,登时歇了让她起来的念头,还让她跪姿端正一点。把凤氏闹了一个大红脸,同时心里熨帖得很,觉着皇兄和侄儿还是念亲情的。 然而,定远侯入宫真是来请罪的? 倘若他知罪,为何早不入,晚不入,偏偏在凤氏进宫的时候才来请罪?那就是不知罪,指不定心里正在骂凤氏愚蠢,害他不得不来宫里跑一趟。 不管他是真心或假意,既然送上门来讨骂,丰元帝和太子当然要抓紧机会数落他治家不严,教妻无方。 当然,骂归骂,当务之急是要修正凤氏闹的这一出笑话,以堵悠悠众口。 她不是怕琅牙琴带来晦气么?丰元帝下旨,封侯府四姑娘如兰为宁馨乡君。虽无封邑,可她的未来夫婿吴观至今仍是白身,文不成武不就的,等于下嫁。 有了乡君的尊荣加身,谅那吴府也不敢欺辱于她。 因祸得福,凤氏欣喜若狂,忙不迭地和定远侯一同叩谢皇恩。同时,太子追赏千金和绸缎布匹安抚受了委屈的元昭。 由亲随曹乙代为送去,顺便接她回京城。 到时,让长公主亲至城门迎接。凤氏心中有愧,痛快应下。 “陛下,就让她留在丹台山吧。”听到此处,定远侯终于主动开口。无视神色焦虑的凤氏,面对一脸不悦的丰元帝和太子,他解释道,“那琴虽有皇族气运的镇压,她终究年幼,又姓北月。 本侯的四夫人来信说,她对琅牙琴喜爱有加,在丹台山是日夜寸步不离。不如让她远离京城,与琅牙琴磨合一段时间。久而久之,不祥的流言不攻自破。” 万一不祥,丹台山远离京城,使它无法祸害更多的人。 “阿彦,你终究是不信朕……”丰元帝似笑非笑道。 “陛下,恕臣斗胆,正因在场的是自家人才敢畅所欲言。”定远侯不慌不忙道,“您莫忘了,阿昭的郡主封号因何而得,孟家为何与我侯府退亲,皆是天意难测啊! 臣的儿女受影响是小事,眼看太子娶亲在即。太子乃储君,迎娶太子妃乃国之大事,轻忽不得!为了国泰民安,阿昭受点委屈算得什么?” 一番话说得,连太子都有些动摇了,迟疑地望向父皇。 经定远侯提醒,丰元帝也想起当年元昭和太子在午夜登金云台求雨之事。他说得没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兰的乡君依旧要封,琴依旧要远离。 一是做给世人看的,二是自己图个心安。 “如此一来,倒真是委屈阿昭了。”丰元帝于心不忍。 “小孩子懂什么?等长嘉的武试一过,臣的两个女儿亲事完成,让姜氏去陪她便是。”定远侯不以为然道,“到时给她布置一堆功课,她就什么都忘了。” 众人一阵哂笑,就此定了。 此事圆满了结,离开皇宫时,凤氏犹似云里雾里,仿如做梦。直到看见定远侯上了马车,才匆忙赶过去,神色微凄: “侯爷……” “走吧。”定远侯瞅她一眼,叹气。 两人同床共枕多年,他怎能不知她的笨口拙舌?得知她进宫,肯定会被那父子俩怼得哑口无言,他只好进宫替她解围。 当然,他也是有私心的。 凤氏的长公主身份对儿女有利,包括元昭。倘若他和姜氏不在了,以她的个性,至少能护昭儿一时。 对强者而言,一时足矣。 第122回 肯与她同乘一辆马车,意味着侯爷已经原谅自己,凤氏一高兴,三言两语就被哄出是谁在她的跟前胡言乱语。 四姑娘的乳母方氏,孟太后当年给外孙女寻的人,在凤氏的眼里等于娘家人。 可是,自从凤氏登上高位,老武帝让女儿和北月彦撇清干系。孟氏从将军夫人成了皇后,得知老伴欲将北月氏赶尽杀绝的意图,连忙哄女儿和女婿义绝。 “那我的孩子呢?”凤氏泪眼汪汪地问。 孟氏回以一言难尽的表情,意思明显。凤氏哪肯同意?跑到当年仍是太子的皇兄跟前跪求。最终,是他当年力阻老武帝救下的北月一族,让凤氏感念至今。 老武帝自此不待见女儿,夫唱妇随,孟氏对女儿的态度也随即冷淡下来。 当然,凤氏自此对爹娘的感情也十分冷淡。 有事无事只管求皇兄,从来不敢求到母后跟前。母后的意思简单直白,永远是舍外孙保女儿。 凤氏明白母后是疼她的,舍不得看她去死。可她也是一名母亲,焉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女死于娘家人的屠刀之下? 进退两难,只好眼不见为净,娘俩各自安稳。 因此,经定远侯一提,凤氏意识到乳母方氏不安好心,气恼万分。却不敢进宫去质问母后,而是打算回长公主府自己把人处置了事。 不过,定远侯认为此事或有内情,不放心,随凤氏一同回长公主府。 果然刚到府门,便看到里边的仆从神色慌张,一副六神无主,全权听从府官安排的样子。当府里的管事看到主子与夫婿定远侯归来,喜出望外地奔来相告: “殿下,侯爷,方氏投缳自尽了!” 啊?!凤氏心里一惊,倒退两步险些跌倒,幸亏定远侯在旁边扶住,问管事: “怎么回事?四姑娘呢?” “乡君欲派人去请廷尉司,认为此事有可疑。府官林大人不同意,说等殿下回来再作主张!”见侯爷也在,管事镇定了许多,详实禀道,“毕竟四姑娘刚刚接受封赏,转眼却闹出人命,恐防外间的流言蜚语影响乡君的声誉。” 坊间的流言不外乎就是那绿烟琴,给长公主府带来晦气之类的。 这都什么事啊! 好不容易给女儿请了封赏,这大喜的日子却死了乳母,把凤氏气得直捶心口。这时,四姑娘如兰得知爹娘一同归来,赶紧出来迎接,却被阿娘搂着哭喊: “我儿命苦……” 如兰神情无奈: “阿娘,我哪里命苦了?我刚刚才被封了乡君。乳母之死定是有人心存歹意,好让阿娘和母亲那边决裂,从而迁怒郡主妹妹,咱们可不能上这个当。” 侯府越是坚如磐石,此类伎俩越是层出不穷,得小心防范。 “阿娘和你父亲也是这么想的,你乳母方氏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也罪不至死……”凤氏的心里又气又恨道,“她怎么就死了?还选在今天这好日子……” “好了,此事有待查究。”为免她一气之下说出忤逆太后之言,定远侯道,命管事,“派人请廷尉司,再派人注意坊间流言集中处,把那些故意歪曲真相之人给我逮回来审问!” 方氏再不好,那也是孟太后给她寻的,报给廷尉司,是向太后证明这并非凤氏私下里处置她的人。太后年老不理事,且是个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坚定妇人。 皇帝想弄死北月氏方法多的是,何须他的老母亲费这个神? 那方氏进言,让凤氏将昭儿拒于城外,然后有人在她返回丹台山的路上伏击。 可见,此次事件是冲昭儿来的。 昭儿已经回到丹台山,经过她的一番胡栽乱种,那山易守难攻,实在守不住还可以地遁而逃。 别人搜不出观里的秘道,不代表它没有。 这,便是他今天跑一趟皇宫的原因。若连凤氏都倒向皇族,昭儿就没必要留在此处了。他跑不了,孩子还小,外边天地宽广,凭她的本事何处不能觅逍遥? 只苦其他孩子罢了,定远侯默叹。 凤氏是个相当讲究忌讳之人,否则不会因为方氏的一席话而闹出这场风波。方氏既死了,交给廷尉司处理便罢,至于她的婆家和儿女,凤氏本想将之发卖。 被四姑娘拦了下来,说喜事临门,更需行善积德。 方氏一人犯了糊涂,既已身死,不该牵连其家人。念及昔日情分,将奶兄他们一家的身契尽数归还,自寻生活去吧。 四姑娘此举,让奶兄一家感激涕零,死活不肯走。 方家一屋人高举身契,跪求四姑娘留下他们在身边做牛做马作为回报,以补偿母亲犯下的过错。 “侯爷,小人的母亲出事之前曾坐立不安,必是受人胁迫才犯下滔天之错!她虽身死,小人一家离开长公主府未必有活路。恳求侯爷和长公主,让我等留在乡君身边侍候。 小人一家往后定以命相护,替母亲赎罪!” 方家奶兄虽只有二十来岁,长年在外间走动,从坊间听到无数关于高门大户那种勾心斗角的凶残手段。 身为人子,看着老娘从小待乡君如眼珠子似地疼宠爱护,怎会害她? 拿回身契恢复自由身,是每个奴仆梦寐以求的事,可也要看是怎么拿回来的!像方家这样的,估计一离开长公主府便曝尸荒野,成为当地的一桩悬案了。 有些福气,他们无福消受,这得认。 母亲生前的坐立不安,他曾关怀询问,她只来来回回地说那琴会害死四姑娘之类的。事关天家与侯府的恩怨,把方家奶兄吓得捂住老母亲的嘴,让她慎言。 那时,他还以为母亲过度迷.信的缘故,一时疏忽没有查究,结果…… 当知道母亲自尽时,他第一个念头便是:全家要完。 “母亲爱重乡君,也疼惜家中儿孙,断不敢做出毁家灭族的背主之事!望长公主、侯爷、乡君明察!”方家奶兄率领妻儿跪伏在地,痛哭流涕地恳求道。 四姑娘想起乳母的昔日音容笑貌,感怀落泪。起身向父亲母亲跪求,让方家奶兄一家留在她身边: “女儿微不足道,他日嫁到吴府,当以夫家为主。从此生死荣辱与娘家干系不大,外人害我误我又有何益处?”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等她出嫁,她与她身边的人再无利用价值。说到底,乳母或许是受她和北月氏连累才枉死的。 救人一命,权当为北月氏一族行善积德,谋求一丝后福吧。 她的请求,定远侯与凤氏应允了。等方家奶兄处理完后事,再回她身边侍候。等她出嫁,方家一应人等陪同过去。 往后,主忧仆辱,主辱仆死。 主仆的生死荣辱系于一线,若旧事重现,方家自个惦量吧。 第123回 秋意匆匆菊瓣穷,岁月不堪守,至孟冬。 得知侯府四姑娘被封了乡君,对于侯府的两位姑娘在同一天出门子的意思,吴府表示无异议。 凤氏见吴府从头至尾不曾提起绿烟琴,心头大石终于落了地。 其实,吴府对于安平郡主接了绿烟琴一事没什么感觉。直到凤氏派人拦截不让她进城门,才意识到那张琴有多不吉利。 如今见安平被遣返丹台山,陛下为了安抚长公主,给未来媳妇封了乡君。天家给了如此大的体面,吴府自然不会蠢得翻旧账,当个憨厚家翁不好吗? 这个憨厚,是凤氏认为的。 连她都被绿烟琴吓得方寸大失,吴府无丝毫动静。可见人家心中坦荡,品性憨厚踏实,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家。 姜氏得知她的想法,背地里对侯爷说: “她这份豁达的品性,将来必然过得不差。” 傻人有傻福嘛。 定远侯睨她一眼:“……” “你不用这么看我,”姜氏淡然道,“都是为了孩子,我懂。” 凤氏再憨直,为了孩子,她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委屈旁人的儿女,来保全她自己的儿女。既如此,她姜氏为何要让女儿当靶子,来保全别人的儿女? 她就阿昭一个亲生女儿,比凤氏的孩子矜贵多了。 定远侯默了默,本想说,府里的孩子都喊她为母亲,都是她的孩子。可惜,凤氏率先打破了侯府众人团结一心的局面,怨不得姜氏心寒。 可是,那些都是他的孩子。 谁的能力强,谁便多一些担待,包括屈辱。凤氏有私心,姜氏有情绪,他都理解。何去何从,留给孩子们做决定吧。 对于他的话,姜氏不置可否。 总之,等办完两个孩子的终身大事,她便去丹台山陪女儿。至于未来的太子妃,经侯爷在圣上面前一通胡说,皇家已经下旨,将一座别院赐以姜姓子弟。 待到明春,未来太子妃入京待嫁时就住在那里,避开绿烟的锋芒。 如此一来,姜氏不必长期呆在府里与侄女联络感情了,各得自在。打定主意,姜氏对凤氏的脸色好了许多,仿佛姊妹情深,一如既往。 但是,危机意识强烈的兰姬察觉到了什么。 这日,凤氏将三郎召到公主府,叮嘱他明儿的武试应该注意什么。她虽是妇人,对文试武试一窍不通,可她已经找人打听武试可能出现的项目。 这不,给儿子提醒来了。 在侯府,凤氏不来时,姜氏极少走动,一般是躲在自己院里缝制衣裳。天气渐凉,女儿身边虽然跟着玳瑁等贴心的婢女,做母亲的终究怕她衣裳单薄冷。 不亲自给她做些御寒的物件,心中难安。 侯府雄阔,生怕养出一群四肢不勤、身娇体弱的家人,定远侯规定不许轻易用步辇。 除非病得起不来,又不得不起来。 “夫人……”兰姬大老远赶到姜氏的东院,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顾不得擦额头的汗,略气喘地开口,“听闻夫人等办妥四姑娘、五姑娘的亲事便去丹台山住一阵子。 妾身想,郡主年幼,以后独住山里孤单寂寞。不如让季文和沁儿一同前往,与郡主作个伴?” 见姜氏怔了下,生怕她拒绝,兰姬连忙道: “或许让沁儿去?都是姑娘家,相处起来也方便。” 听了她的话,姜氏焉能不知她的意思?不由得湿了眼眶。兰姬见状,自知瞒不过她,霎时泪意涟涟地恳求: “夫人,你我同为母亲,请您体谅妾身无能。但凡妾有一点办法,也绝不敢叨扰夫人……” 可她实在无能为力啊! 眼瞅着,连五姑娘都有了着落,卓姬为了讨好姜氏不惜错过女儿出阁的重要时刻,主动陪郡主去丹台山以表忠心。 自己再不想想法子,她的一双儿女将成为众矢之的。 她不怨侯爷,于他而言,府里这些都是他的孩子。牺牲谁,保全谁,自有考量。他是孩子们的爹,不管舍弃哪一个,都会心如刀割,不输于做母亲的她。 原本,郡主在的时候,她还是放心的。郡主是瞩目的所在,荣辱皆集她一身。郡主也不负众望,应对皇室的刁难不卑不亢,进退得宜。 有她在,自己和卓姬尚能安然度日。 却不料,凤氏因一张琴把她拒之城外,姜氏伤心得差点一病不起。而侯爷更是直接面圣,让郡主长留在丹台山。 消息回府里,她如遭雷殛,坐卧不安。 “兰姬,你是关心则乱了。”姜氏拭了泪,笑着扶她起来道,“我儿此刻自身难保,沁儿到了那儿,不仅得不到保护,反而危机四伏……” 北月氏的孩子聚焦之处,越受人关注,反而更难逃脱。 “如今,四姑娘嫁了,凤氏的长公主府才是沁儿该去的地方……” 理由么,简单,女儿嫁了,其余的儿孙都在侯府,长公主膝下空虚,将年幼的庶女带到身边教养,顺便作个伴。 能与妾室相处融洽的贵女,在武楚朝是绝无仅有的。 在皇室的眼里,只要凤氏不养姜氏之女就好。把其余妾室的女儿带到身边教养,正好体现她能容人的皇家气量,是好事。 有凤氏在,皇族断不会与八姑娘这等蝼蚁般的存在计较,反而能保全她。 “此事我与侯爷商量过,侯爷也跟凤氏提了,凤氏已经答应。”姜氏安抚兰姬道,“至于七郎,兰姬,你要好生督促他习武。他整天在庄子里呆着,除了侍卫,还需有自保的本事……” 像她的阿昭,无论将来流落何处,有那一身本事在,她很放心。 …… 丹台山,受人惦记的安平郡主正在跪接太子殿下追赠的赏赐。 这回还是千金和绸缎布匹,实用,元昭看着金灿灿的疙瘩,乐得合不拢嘴。府里的库房又有收入了,阿娘和嫂嫂她们该乐坏了。 见她一副小财迷的模样,负责送礼的内官好笑道: “郡主,奴婢千里迢迢给您送来黄金千两,您不请奴婢入观一坐吗?” “你敢坐,我当然敢请。”元昭放下手中的金疙瘩,让婢女端走,笑吟吟地仰起小脸,“曹内侍,多年不见,你好像矮了些。” “那是自然,”曹乙回以一笑,慢她一步往观里走,道,“您当年才两岁多,看奴婢当然高。如今您长高了,小的还是那么高,就显得矮了。劳您牵挂,还记得奴婢的贱名。” 元昭嘻嘻两下,道: “二娘时常提起,当年我在宫里多亏太子哥哥的关照。而跟在他身边的便是曹内侍你,加上儿时的记忆,多少记得一些。” 二娘才懒得费神提这个呢。 多亏幼时的那些梦,让她想起,当年正是这个曹乙背她登上金云台叩拜日主娘娘;还有一次掉池塘里,也是他路过救了自己。 大恩不言谢,更不必时常挂于嘴边。 以她的身份,不给他惹麻烦便是最好的报答。 第124回 一场客套话后,元昭才知道,曹乙不仅敢入观一坐,还敢在观里住一宿。谁让他来的时辰选得好,辰时出发,夕食才到;等用完夕食,天黑了,得留宿。 定远侯不在山里,没有圣上的旨意,禁卫营不必派人在山脚扎营,山脚的巡防由侯府的亲兵和侍卫来完成。 因此,护送赏赐的侍卫们在山脚设营帐歇息。三名内侍,包括曹乙留在观里陪小郡主聊聊天。 从曹乙的口中得知,原来凤氏是受人蛊惑,一时糊涂才命人将她拦在城外。是太子为她鸣不平,与凤氏面圣,为她四姊姊讨了封赏,打破琅牙琴不祥的流言。 另外,得知宁馨乡君对方氏一家从轻处置,孟太后大加赞赏,赐了一名女官给她作陪嫁。 有太后赐的女官服侍,四姊姊将来在婆家更有倚仗了。 元昭听罢,当然要再次朝京城的方向跪谢皇家的恩德。至于父亲恳求圣上让她长居丹台山一事,身为人女,自当遵从。 另外,既是旧识,有些话说得比较直白—— “听闻侯府的卓夫人在此陪伴郡主,她琴艺高超,不输于当世名家,不知郡主可习得一二?”席间,曹乙笑吟吟地问。 “我三娘的琴艺在府里确是拔尖的,不输于名家则言过其实了。”元昭微笑道,“习之多少不敢自夸,太子殿下赐琴时所赠的几首曲子,我倒学了两首。” “哦?不知奴婢可有福分见识郡主的琴艺?” “有何不可?”元昭示意身边侍候的莲裳把琴取出来,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牙伯幼时受尽世人冷落,不惑之年惊艳列国,世代传颂,凭的可不是福分。” 曹乙闻言浅笑,身形微微前倾,一副受之有愧的姿态。 可不是么,他能成为太子的亲随,凭的可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福分。成为太子亲随,他才有资格坐在这儿听一位郡主弹琴,这是本事。 这位小郡主,打小就是个机灵鬼,分得清好歹,知道抱谁的大腿最靠谱。 不由想起,当年小郡主在宫里横行霸道时,遇见陌生的宫婢内侍张口就要赏一丈红。但每次遇到他总是伸手要糖吃,那段日子,他成了侍婢们的大救星。 此时此刻,听着当年那位小克星弹奏的悠扬琴声,回味当年的一些往事,除了几分感慨,更多的是啼笑皆非。 夜凉如水,孤立于林的观宇,远道而来的客人,性格温和礼仪周全的小主子,形成一幅温馨和谐的画面。 宴至亥初,曲终,宾主多叙了两句。而后人散,一夜无话。 翌日凌晨,曹乙等人在寅初启程,于午时回到京城。东宫,太子殿下恰好用过昼食,躺在内室假寐,一边听着曹乙的汇报。 “她当真会弹?” “当真会。”曹乙恭敬道,“那时不仅奴婢在场,李内侍、周内侍也在,亲眼所见,亲耳聆听。” 除非小郡主有神灵庇佑,否则,在他们三双眼睛的盯视之下,她如何作弊? “那首《烟雨令》弹得略微生疏,郡主说她刚学没多久,仍需多练。”曹乙一五一十道,“照奴婢看,郡主年幼,阅历尚浅,就算熟练也弹不出曲中神韵。” 编那首曲的乐师是一名家道中落的官家子弟,今朝的。先帝当年整顿朝野上下,不少拥护北苍的忠臣被斩首,而底下受他们牵连的官员不计其数。 这名男乐师便是其中之一。 昔日清贵的官家儿女,如今沦为春雨蹁跹下的花泥,成了讨新贵欢心的玩意儿。幸蒙太子殿下仁慈,在男乐师险些被打死时出手相救,将之带回太乐府。 个中艰辛,岂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小郡主所能体会的? “是孤疏忽了,”之前让人送曲谱只是附赠,随口一句,不曾细想,凤丘凝神想了下,“换几首欢快的曲谱给她,小孩子家家的,弹什么伤春悲秋的曲儿?” “诺。” “对了,她对以后长居丹台山一事有何异议?” “无异议,奴婢看她挺喜欢的。” 凤丘轻笑了下,不再追问。 既然是真心喜欢他赐的琴,他自当以真心待之,孩童的纯真总能让人心里软乎。等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像今日的这种温馨和谐将一去不复返。 瞧,小小年纪,便晓得韬光养晦。若是无知孩童,早就哭得一塌糊涂了。 “曹乙,”想着想着,闭目养神的凤丘蓦然问道,“你说,当年咱们一直护她救她,是否错了?” 唔?曹乙一愣,旋即躬身道: “那不是陛下的意思吗?陛下英明,心中定有思量。” 做臣子的,依令行事便是,何须多虑? 当年,陛下将小郡主扣在宫中,顺道给了太子殿下一份艰巨的任务,让她在宫里存活下来。太子年少,不知其中深意,将任务交给他这个新晋的小内侍。 那位小郡主几次大难不死,终于获得太子的重视,费了好大劲才让她平安地活到出宫。任务结束,太子的地位更加稳固,他这小内侍也成了储君的亲随。 结局圆满,还想那么多作甚? 曹乙的话有几分道理,却非凤丘想要的答案。过于聪慧的孩子,尤其对方是前朝之后,让人不得不顾虑。 所幸,那是女孩。 不幸的是,她八字硬,克夫……否则,把她纳入东宫与小姜氏共侍一夫,宫里应该很热闹吧? 唉,可惜了。 …… 孟冬了,各地选拔出来的武学英才齐聚凤京,与权贵子弟们展开一场点到即止的竞赛。 与此同时,风景秀丽的丹台山上,元昭一边练着琴,一边听着侯府派来的仆从禀报京里的消息。 “宋皓?宋祭酒的孙子?”她蹙了眉头,“18岁便能与三哥打成平手?他师出何门何派?” “无门无派,六岁时随一名游侠云游列国,入深山觅得高手授徒,至今才归家。”家仆说。 “与我比呢?” “侯爷说,您略逊一筹。”家仆低头。 侯爷威武!居然猜到郡主有此一问。 元昭则撇一下嘴角,嘁,没试过,阿爹怎知她打不过?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待家仆退出,武溪和洛雁对望一眼,忍不住问: “郡主,您说三公子会不会输给他?” “不输给他,也会输给别人,都一样。”元昭不以为意道。 撇开实力不谈,以三哥那低调的脾性,和一直担心朝廷忌惮侯府的顾虑,又怎敢在此次的武试夺魁?第二、第三名次才是他要争夺的目标。 宋皓?宋祭酒的孙砸,真想揍他一顿哪! 唉,武魁,她若能参与该多好啊! 第125回 不出所料,十月中旬的殿试,侯府三公子果然名列前三,季元。授予京师驻兵骑卫营的校尉一职,算是干回老本行,得心应手。 亚元雷文忠,原是太医署的医官,三十多岁的人了,依旧是个名气不扬的小医官。他医术不比旁人差,输在嘴巴不讨喜,平时为人处事不懂变通,经常顶锅。 人微言轻,眼看顶的锅越来越大,担心撑不住,索性报名武试。当他赢得亚元时,最高兴的莫过于丰元帝,当场封他为四品步兵校尉,与侯三一个品级。 亚元、季元的军职是暂时的,等熟悉各自的职务,便会擢升为三品将军。 而武魁,正是宋府三房的嫡子宋皓,当他接连打败季元、亚元时,丰元帝龙心大悦。当场封他为三品镇护将军,掌宫禁宿卫,在卫将军曲广平手下当差。 “即是说,我三哥有可能在宋皓手下当差咯?”听传讯的家仆说罢,元昭郁闷极了,“三哥真是,谦让什么呀?直接把姓宋的踩在脚下自己当将军不香吗?” 说是日后擢升,那万一不升,他一枚小校尉只能听上头的安排,任人踩捏。虽然郡主有时候说话怪怪的,但侍卫们跟在她身边久了,或多或少听得懂。 “三公子或许有他的用意,”石竹很体谅府里诸公子的为难之处,替他辩解道,“您是了解的,咱们府……举步维艰啊!” 她知道,只是替三哥憋屈。 “除了他们三个,没别的高手了?”若是,容她替武楚朝长叹一声吧。 “有,顾横顾将军的幼弟顾锋,获得丁级,五品护军……” 还有夏府大郎夏守林,赵太傅之孙等等,都是五品。 至于夏五郎他们,纯粹是凑数去的,趁机与民间的勇士们练练手。吴府也有儿郎去,可惜他们一出场就被踹出场外,朝廷想对他们网开一面都觉得脸红。 除了官家子弟,从民间选上来的十几位武士均被收入兵部,分别为六品护军、监军等。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元昭听罢,感慨万分,“可惜我不在现场观战……” 她若去了,至少心里有底,知道哪些人是走后门的,哪些人有真材实料。 不过,这份遗憾没有维持太久。 黄昏时分,一份密报送到她手里,季管事派人送来的。由东堂带进院里,经过洛雁仔细的验毒,最后来到她跟前。 这份密报,正好弥补了她白天提的遗憾。 原来,除了夏府大郎有真材实料外,顾锋、赵太傅之孙等皆是浑水摸鱼之辈。 是丰元帝为了鼓励朝中官员积极让自家儿郎参与武试,才开通的后门。 其实,从民间选出来的那些人当中,有几位可以和亚元、季元并肩之士。等到真正开战,那些人才是主将。顾、赵之流只能是辅助,可不敢让他们带兵。 另外,那些未来主将的个人资料非常详尽,足够让她看一晚了。 被变相禁足于丹台山,若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出一年她便成了睁眼瞎子,对外边的世界一无所知。 所幸,她爹命季管事安排了信息通道,每逢京里有新鲜事,便给她传一回讯息。 有明着传的,有暗地里传的。 武试过后,定远侯府嫁女,并且是姊妹俩同一日出阁,一前一后。四姑娘宁馨乡君,十足红妆耀眼,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五官清秀,引得路人眼馋羡慕。 五姑娘是庶女,出嫁规格自然比不得乡君的富贵。 唯一的优势是,新郎剑眉星目,五官硬朗俊逸。身姿挺拔,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引人赞叹。 …… 两位姑娘出阁的那一天,丹台山上,卓姬站在最高台往京城方向眺望,泪水渐渐湿衣衫。 “三娘。”元昭站在她身后轻唤。 卓姬被唤回神智,连忙拿帕子拭干泪水,回眸,强颜欢笑地朝她屈膝行了一个礼: “郡主,您怎么来了?不是停课一日吗?” “三娘,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元昭望着她道,“其实,您在不在我身边都一样。女儿出阁是大事,我阿娘不会怪你。” “郡主此言差矣。”泪意干,卓姬面含微笑道,“妾留在此,并非怕夫人责怪。而是想让长公主明白,琅牙琴不会给郡主、给侯府众人带来不幸……” 能给侯府带来不幸的,是她凤家。 “……我与夫人商量过,要让长公主看到,即便没有我,我家暇儿在夫家的日子也不会差。”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也相信自己的女儿有这份毅力。 让事实来证明,所谓的琅牙琴晦气等言论,是多么的荒谬可笑。要让她意识到,为此将侯府嫡女拒于城外,是多么愚蠢过分的举动。 让她心怀愧疚,才能永不再犯。 侯府如今的处境,如风中残烛,苟延残喘,实在经不起内部人员的分裂与混乱。 稍有不慎,除了长公主自己,其余人等都得死。 因此,她留在丹台山,不仅是为了郡主,更是为了整个侯府的未来着想。至于女儿,她就嫁在正阳巷,女婿游长庚耗费巨资在附近街道买了一处小宅院。 托那些商人的福,把正阳巷的贵气拉低不少,使游长庚区区一名侍卫长也能在此置宅子。 日后,娘俩…… “三娘,不要胡思乱想。”元昭看见她目光游离不定,便知道她在神游九州了,提醒道,“有些事,想都不要想,那往往与事实相反。” 啊?!卓姬愕然。 “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元昭背负双手,目光深沉地遥望远方,“你们做父母的总这样,在一起时相看两相厌;分离时,又成天想着要团聚永不分离……” 矛盾得很。 “所以不要想,你越想,老天爷越不肯成全。咱们还是忙些别的,比如今晚吃什么?” 卓姬:“……不能再吃温鼎,您脸上添了一颗小红痘。” 元昭:“……红豆可是吉祥之物,生于南国,最相思。” 三娘,你这么老实,会失去她的。 “哦?郡主看上哪家小郎君了?”惊喜啊!她今晚得赶紧写信告知侯爷和夫人才是,“莫不是夏五郎?” 南国在哪儿,她不知道;但夏五郎长什么模样儿,她见过的。虽然武试落榜,至少他有勇气参与。何况他还小,又与郡主相处友好,将来应该是个良配。 卓姬想着想着,一时想多了,伤感倒少了几分。 “三娘,你不能因为我识人少就胡乱拉郎配。”夏五郎哪点配得上她?“要么今晚还是吃温鼎吧。”懒得想。 “……不行。” 第126回 忙完三郎和两位姑娘的亲事,姜氏仍一时走不开,因好消息接踵而来。 三郎先是了有官职,接着妻室严氏怀了身子。更要命的是,世子妇管氏又怀上了!把凤氏乐坏了,姜氏却犯了愁。 她的孩子被困在丹台山,孤伶伶的,和喜气洋洋的侯府截然相反。众人笑得越开心,她便越挂心,恨不得立刻飞去女儿的身边。 世子看出母亲的愁绪,于夜里去了北院,恳求父亲允准郡主妹妹回府过年。 “不用了,她在山里过得挺好。”定远侯不同意,“过几天,等兰姬和沁儿熟悉管家的章法,你母亲自会去陪她,你们就不用费心了。” 还好府里女子多,不怕无人管事。 父亲态度如此反常,令世子万般不解: “父亲,您一向爱重安平,何故现下态度大变?不管怎样,她才九岁,在外边屡屡遭人刺杀,还要遭家人嫌弃,连过年都不许回府,这这,她还有活路?” “这么多年她都过了,哪里活不了?”定远侯不以为意,“有人通过你四妹的乳母煽动凤氏将她拒于城外,紧接着她便遇刺。让她回来,府里势必不得安宁。 如今你和你三弟即将添丁,她一回来,府里必然生事,惹你阿娘不喜。仲和,她为你们兄弟挡住外边的明枪暗箭,你们兄弟可要好好为她守住大后方,勿辜负为父和你母亲、嫡妹的一番苦心。” “可长嘉不是有官职了吗?”世子也不想推三弟出去挡箭,可他们堂堂七尺男儿总不能让一个小姑娘挡一辈子的箭。 如今这样,已是窝囊。 三弟是儿郎,好不容易有了官身,足以抵挡别人的谋算,不比一小姑娘更有分量?而自己是人质,天天去官署点卯报到,算是一枚聊胜于无的闲置棋子。 “他还嫩着呢。”提到三儿,定远侯微叹,“只要他在战场上发挥正常,足保性命。” 本朝缺乏武将,三郎是自己这位常胜将军之子,且性子直率,不擅心机,比长子好控制。因此,丰元帝对他的期望很高,断不会允许有人在背后暗算他。 可以说,三郎只要能在战场上活下来,二十年内可保性命无虞。他若不死,二郎这枚质子就能活得久一些,府里其他人也能无恙。 至于嫡女,她就是一块光鲜耀眼的银盾,承受着来自皇族子女最大的恶意。 少了那些皇子皇女的掺和,丰元帝才能理智地对待他的儿女,为侯府争取一线喘息的良机。 …… 与父亲一番倾谈,世子神情郁郁地回到自己的澹云轩。面对世子妇管氏关切的眼神,他略微叹气,默默摇头。 这是在告诉她,替嫡妹说情一事彻底无望了。 管氏不知该说什么好,近前宽慰几句,接着便去了后院的议事厅接见来自各地庄子的管事们。 不仅她在,姜氏和四娘兰姬,还有弟媳妇严氏都在。 姜氏是主母,除了收租子,更要在此交待掌家之权的交接等问题。有她在场,那些管事的以后才会听世子妇、严氏和兰姬她们的支使。 眼下,管氏和严氏都怀了身子,月份小,可以从旁协助四娘兰姬,让其不至于手忙脚乱。 至于姜氏,等收完各地庄子、商铺交的租子,把他们交上来的五谷杂粮和鲜肉、腊肉什么的统统另外置一份,等她去丹台山和女儿一同过年时带上。 五姑娘无暇与夫婿游长庚一同前往,把驻守丹台山的吕参军调回来。 因卓姬陪在郡主身边一月有余,她归来,等于郡主归来,恐怕沾染不好的东西,索性不要回了。让她女儿、女婿也去丹台山守着,等过两年看看情况再说。 等到年夜,由凤氏回府代替主母主持大局,接受府里上下的恭贺。 对此安排,凤氏颇为内疚,而侯爷对待嫡女的态度更让她隐感不安。几次欲劝侯爷和姜氏把孩子接回来,均被二人用她将孩子拒于城外的理由驳回。 忐忑不安许久,直到侯府决定让五姑娘夫妇陪同上山,这才心中略定。 若让侯府的任一位儿郎随行,那问题就大了。凤氏素日不愿面对现实,但事关自己儿女的安危,还是特别上心的。让五姑娘夫妇随行,等于给郡主作伴。 顺便让游侍卫长护她和主母周全罢了,不足为虑。 此番安排,不仅凤氏安心,朝堂也激不起什么波澜。 出发那天,小雪纷扬,侯府的亲兵出动一半护送物资和主母奔赴丹台山。阵容庞大,备受瞩目,惊动朝堂,惹人非议,更有言官弹劾姜氏行事不分轻重。 要知道,未来的太子妃年后就上京了。对方是姜氏的侄女,理应出面招呼以示亲近。 “她爱女心切,奔赴丹台情有可原。”老拿侯府的家事摆上台面,丰元帝颇不耐,又不得不忍着,“长公主与她地位相等,有她接待未来太子妃难道不妥? 此乃他人家事,家人来来去去实属正常。以后不必再拿到朝堂上说,浪费时辰。” 那名言官不服,刚要开口力杠,被丰元帝淡淡地瞥来一眼,把他的话生生吓回肚子里去。而后听见皇帝一声轻唤: “严少府……” “臣在。”一名官员从队伍里站出来。 “定远侯所提的那个沙漏,可造出来了?” 滴壶计时虽然好用,然冬季水易结冰,十分不便。以前也有人提过将水改成沙,一直未能实行。 如今旧话重提,本朝才开始正视。 “回陛下,已经造出来了。正如侯爷所言,那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据说那是安平郡主在破迷瘴阵时产生的灵感,“那两幅图经过臣等的几番推敲,造出一物,请陛下鉴赏……” “好,”得知创出新物件,丰元帝大悦,“快传!” 新的记时器,使朝堂沸腾不已。 与此同时,姜氏等人于申初到达丹台山,元昭和卓姬一早在山脚冒雪等候。两对母女相见,喜不自禁,一对抱头痛哭,一对欢欣雀跃,叽叽喳喳地唠个没完。 另外,姜氏还带给她一个小玩意儿。 “沙漏?”元昭瞪着那个透明的琉璃沙漏,惊喜万分,“那个钟呢?造不出来?” 她画了两张图的,一张是玻璃沙漏,一张是时钟。梦里的她曾到各地的展馆参观,看到一架古老的沙漏计时器。 “钟不好听,少府起名晷仪。”姜氏解释道,“你阿爹说了,此物精巧,等皇室用上了才轮到你。人家严少府知道是你给的灵感,特意抽空做了琉璃沙漏犒赏你,要知足。” 晷仪?嗯,随便吧,好使就行。元昭嘻嘻一笑,不强求。 第127回 过年时,丹台山的天气十分清冷,到处白茫茫一片。在山脚、半腰的卫营炭火充足,美酒佳肴也不缺。 观里,更是果香清溢,暖融融的。 姜氏带着女儿,卓姬母女和女婿在观外设置香案。白雪皑皑,青烟袅袅,一行人朝着京城方向毕恭毕敬地遥祭先祖与神明,祈求来年诸事顺遂,儿孙均安。 远在丹台山,无别的事可忙。 元昭身边的玳瑁和姜氏身边的琥珀,领着一批婢女忙于松林之间采收清冽纯净的雪水。将之藏于瓮中,数年之后燃风炉,煮香茗,品取那一抹清冽甘芳。 这不,姜氏从侯府带了一瓮来,与卓姬和五姑娘、女婿游长庚共尝。 “百花俱茶,茶叶与花蕊密封于笼,隔日自香。”卓姬一边煮茶,一边道,“煮茶的泉水也很重要,像那宫里赐的岩蓬茶,用九安山的百花泉水慢煎为佳。” 岩蓬茶,九安山的崖壁长出来的一种药草,制茶饮之,有化痰下气,解腻醒神之功效。 因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便叫岩蓬茶。 “据说,此茶用别处的水,即便是松山清泉之水,味道也大不相同。”游长庚遗憾道,“可惜啊,那茶的量太少……” 数量极少,唯皇室独有。 “等三郎将来立下战功,或有赏赐让你们沾沾光,一品滋味。”姜氏笑道,眸里流露一丝感慨,但无遗憾。 北苍时期,那每年分到的岩蓬茶被侯爷拿来漱口用。搁寻常人家,必定说他暴殄天物。而眼下,孩子们生不逢时,估计此生连味儿都闻不到了。 姜氏说罢,瞅瞅坐在不远处弹琴的女儿,蹙眉: “昭儿,你弹的什么曲儿?大过年的……” 琅牙琴的妙音悦耳动听,然而所弹之曲透着一股严寒风侵的悲凉之意,煞风景,甚至有些败兴。 “那什么‘烟雨令’,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元昭头也不抬,边弹边道,“我好不容易才练熟,多弹几遍,下回就能练别的了。” 太子命人送来的曲谱,能不练么?这是她唯一能抱的大腿。 旁人来问,她大可说不会弹;若是太子的人来问,那必须熟啊!正如前阵子的曹乙,不就问了么?否则,人家堂堂一东宫大内侍,哪有闲工夫听她弹琴? 她是郡主又怎样?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曹乙绝非一般的小鬼,他若故意传错一个字,能让她或家里任何一位亲朋人头落地。 一听到曲名儿,姜氏微闭双眸,掩饰眼底的鄙夷。堂堂皇族,所行之事处处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既然一时杀不得侯府,何不爽快放手,让对方欢乐自在一时?非要既显摆他们皇家的气量,又生怕侯府过得太自在,时时在背地里使些下作手段膈应人。 “我儿可知此曲的来由?”姜氏抿口茶汤,问道。 “知道啊,那又何妨?”元昭浑不在意,继续弹,“我用琅牙琴弹这‘烟雨令’,负负得正,来年必有好运。” “负负得正?”不仅姜氏,在座众人全愣了。 “雪上加霜为重,晦到极点成祥,有以毒攻毒之妙。”元昭叹气,“阿娘,你们聊你们的,别干扰我练琴。” 啧,瞅瞅这孩子话,姜氏和卓姬对视一眼,无奈而笑。大家未嫌弃她弹的曲子晦气,她倒好,竟嫌大家吵。 “卓姬,你可记得侯爷年青时弹的那两首曲儿?”女儿弹的琴实在扰人,姜氏想法子吸引她的注意力。 卓姬听了夫人的询问,会意一笑,温声道: “记得,妾身学艺不精,虽能弹完整曲,却难解其意。侯爷曾评,我仅习得一点皮毛,其中精髓一窍不通,不知郡主可有兴趣学?” “好呀,”元昭抬眸,灿然一笑,“原来阿爹还会作曲?曲名儿是什么?” “一首叫‘闲仙游’,另一首叫……‘忘情赋’?”卓姬不太敢肯定,迟疑着瞅瞅姜氏。 “忘情赋?”五姑娘无暇跟着念了一遍,疑惑地和夫君游长庚对望一眼,“父亲作的?” 难以置信,父亲平日里威严无比,居然作过那么天真幼稚的曲儿。 “正是,”姜氏点头,“它本名又叫‘上清忘情咒’,据说练到一定境界能够六亲不认,超脱自然,天人合一,臻至化境。” “很明显,阿爹失败了。”元昭不无遗憾道。 她就是活生生的证据,有情是因,她是果。可怜的阿爹,连成仙的曲儿都谱了,却不得不重返尘世为人父,更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一枚大杀神。 “你就说学不学吧?”姜氏径自问道。 侯爷是学不成了,她相信自家的孩子也学不成,心思太重了。学给旁人看看倒也无妨,关键时刻还能用来作借口。 “学就学吧。”山中无甲子,岁月犹漫长,不学技艺怎打发时间?元昭无所谓道,“我本无情,何来忘情?阿爹当年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无暇噗哧一笑,道: “郡主妹妹还小,怎知自己无情了?” “我若有情,哪有今日的自在?”元昭坦然道。 该跪跪,该爬爬,该打打,顺势而为,又名无为。既不难为情,更不怕那劳什子的自尊心,怎能不自在? 卓姬娘仨:“……”此话,听着不对劲。 “当年你爹也这么说的,”姜氏则一脸的果不其然,“卓姬,弹一遍给她听听。” 实在不想再听那什么烟雨飘零,那只不过是落魄子弟的无病呻.吟。毫无内涵底蕴可言,纯粹是太子用来膈应侯爷的。 “好。”卓姬欣然应道。 “主母,岳母,长庚还要下山巡视,先行告退。”游长庚行礼道。 季管事和吕参军都不在这儿,即便有焦副将在,仍须小心谨慎。 “去吧。”姜氏颔首。 “小心点。”无暇关切道。 游长庚点了下头,恭身退后几步,这才转身昂然离开。表面神色如常,脑子里却翻江倒海,那句“我本无情,何来忘情”在不停回响。 两位夫人或许觉得那是小儿之言,他却嗅到了山雨欲来的预兆。 龙凤终有一斗,血雨腥风终难避免。 男儿无惧兵戈之象,只怕妻儿遭池鱼之殃。而他有护主之责,对妻儿恐难周全。但愿那日晚些到来,待孩儿长大成人,能够及早护母抽身,远离这场争乱。 第128回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9回 安乐侯 丰元十年,太子大婚,虽有外忧内患,却接连告捷,将士们也即将凯旋。 安乐侯知晓朝廷已国库空虚,愿捐出一半家财充盈国库,等来日犒赏凯旋的将士。圣上感激安乐侯的慷慨解囊,特封其女为太子的良娣,择日迎进东宫。 “嘿嘿哈哈哈……”徐县,琅君山的安乐侯府里,年方40的安乐侯笑得像个傻子。眼角泪花闪烁,坐都坐不稳了,歪跌在案旁,“彦啊彦,你个死脑筋,终是斗不过你叔叔我……” 英武善战又如何?能者多劳,注定他安平王的子子孙孙离不开金戈铁马,在外边茹毛饮血,拼死拼活才拼得一份功名。 哪像他安乐侯?年轻时,老娘凭姿色将北苍江山弄到手;如今,他又凭一位女儿就能否极泰来,一辈子将安平王的儿女踩在脚下磋磨。 嫡系又如何?还不是屡屡败在他这外室子的手里?不仅北月彦要跪,等女儿以后凭姿色博得凤太子的宠爱,大侄子的子子孙孙都要对自己的外孙俯首称臣。 那场面,想想便觉得痛快! 幻想着大侄子的表情,安乐侯忍不住拍案叫绝,笑翻在地,下巴那绺小羊胡颤个不停。 如此快意之事,却无人同乐,着实可惜。 自从被软禁在琅君山,虽有高床软枕,婢仆成群侍候,却再无谋士为他寻八卦乐子,感觉人生少了许多趣味。 老母亲因此闷死几年了,他日常无事便与姬妾们嬉闹玩乐。还好,那姓凤的得了江山,不曾对他赶尽杀绝,反而命守将尽量满足他的要求,讨了好些妾室。 什么捐赠家财?他哪来的家财?不都是凤氏赏赐的吗?哦,还有他老妻的一些薄田和铺子,能有几块银子?捐一半,怕是整个安乐侯府连草纸都买不起。 不过是做做样子,说出去好听些,替他女儿挣点脸面罢了。 哎,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终于守得花开见月明。 “来人!”笑够了,他翻起身来,整整衣冠,摆出当皇帝时的威严。等门外的守卫进来,他神态肃然道,“速寻几位嘴巧的舍人来,给本侯解解闷。” 守卫一脸无语地看着他:“……”这老货怕是乐坏了脑壳? “哎,你这什么态度?”安乐侯不乐意了,斥道,“本侯不日便是太子殿下的岳丈!甭说你等小兵小卒,即便是你们将军日后也要对我恭恭敬敬的……” “侯爷!” 他正申斥着,从门外进来两名女子,喝止他的是那位年长些的女子。她瞪他一眼,漠然地挥挥手,示意守卫退出门外,这儿没他什么事了。 “父亲。”一位妙龄女子谦恭温顺,朝他盈盈而拜。 “哎哎,我的好女儿,不必多礼!”安乐侯连忙喜滋滋地上前扶起,细细打量,越看越满意,“哎,我儿长得如花似玉,美貌无双,他日定能获得太子专宠,享尽人间富贵。 到那时,就该为父跪你了。” “父亲言重了,女儿不敢妄想。”虽然满面羞赧,女子依旧温婉应答,“能伺候太子是女儿的福分,父亲切勿得意忘形。被人听见,那便成了女儿的罪过。” “是这个理,”妇人满意地瞟她一眼,又瞪着安乐侯,“连女儿都比你知礼,让人省心!” “啧,”被个老妇责怪,安乐侯很不满,睨她一眼,“女儿知礼与你何干?伶儿又不是你生的。你不在自个儿屋里抄道经,来我这儿干嘛?” 这位老妇,便是安乐侯夫人。 旁边的妙龄女子正是他乖巧纤弱的女儿伶姬,伶俐的伶,未来的太子良娣……运气好的话,还可能是将来的国母。 “看侯爷说的,”侯夫人态度高傲,径自上首席端坐着,“再怎么说,本夫人也是你的正妻,是伶儿的嫡母。就算她成了良娣,也得喊我一声母亲……伶儿,坐吧。” “谢母亲。”伶姬恭顺地行完礼,正襟危坐。 娘俩都是正正经经,礼数周全的,唯独安乐侯不吃这一套。规矩是用来打破的,规矩是用来约束贱民的,于他何干? “伶儿,”安乐侯撩起衣摆,蹲在女儿的矮案前,谆谆教诲,“你千万莫因为是良娣便妄自菲薄,你皇……啊不,你祖母当年也是个贵人,是妾,但结果你是晓得的……” “父亲,”父亲越说越离谱,伶姬连忙打断他,“先听听母亲训示吧,母亲有话要和您商谈。” 安乐侯说得正痛快,冷不丁被女儿打断,有些不喜。但转念一想,算了,女儿出阁在即,给她留几分面子。 于是不甚情愿地起身,冷冷地回首席坐好,道: “说吧,何事?” “侯爷,伶儿聪慧,蒙皇家不嫌弃,不日将纳为良娣,从此飞上枝头。如此恩宠,岂是区区一名庶女的身份所能承受的?不如将她记在我的名下,以嫡女的身份嫁入皇室,岂非更加体面?” 嗯?嫡女?安乐侯一听到嫡字便心生厌恶。但看着女儿眼巴巴的瞅着自己,不由心一软。 他当年吃过的苦头,总不能让孩子也尝一遍,便挥挥手: “随你们。” “谢父亲!谢母亲!”伶姬欣喜若狂,连忙起身叩谢父母。 虽是记在嫡母名下,好歹挂了个嫡字。将来在东宫里的女人面前,她也抬得起头,挺得直腰,敢与太子妃一别苗头。 提起嫡字,安乐侯满脸的憎恶,神情冰冷地来到跪伏在脚下的女儿跟前,居高临下,睥睨道: “伶儿呀,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为父一定想尽办法成全你。但你也要答应为父一个条件……” “父亲请讲。” 安乐侯俯首,一字一句道: “找机会,替为父弄死定远侯全家。尤其是那位嫡女,让她身败名裂,受尽凌辱,生不如死……这不仅是为父之愿,更是你能入东宫的原因,你明白吗?” 呵呵,眼看北月彦后继有人,那人急了,想借他的手压制定远侯府。让北月三郎永远为皇室所用,但又翻不了身,以为他看不懂局势么? 也好,他正有此意,算是不谋而合吧。 等女儿成了良娣,生下皇孙,逐步登上高位……原本属于他的江山,迟早要回到自己的手里。 “女儿明白。”头顶传来的平和语气,却让她不寒而栗。 “明白就好。”安乐侯满意了,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女儿即将出阁,府里大排筵席三天……” “哪有这个钱?”侯夫人没好气地瞥他一眼,瞅了瞅模样标致的庶女,心里膈应,但不得不缓和语气,“女儿一旦进了东宫,以后再难与家人团圆,不如就做顿元宵吧。” “行,随你们。”安乐侯洒脱地挥挥袖子,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大步迈了出去。 “侯爷!”侯夫人一看,急了,起身嚷道,“还有女儿回京路上的安排呢?你不怕定远侯派人来刺杀?” “他有这能耐,当年就不是我坐那位置了。”安乐侯扔下这句话,爽歪歪地离开正堂,逛园子去了。 就算他有这份能耐,皇家能让他得逞?哈,他早就察觉琅君山一带已加强防守,防的是谁,不言而喻啊! 哎,妇道人家,瞎操心,不如等着看戏吧。 第130回 丰元十年的五月,亦称榴月,石榴花盛开的季节。风翻一树火,榴花照眼明。在如此季节,东宫即将迎来一名良娣替皇家开枝散叶,多子多福。 本该一早迎安乐侯之女入门的,但迎娶太子妃时,战事四起,很多事情难以顾及。 而五月,不宜嫁娶。 可东宫并非迎娶,纳个妾而已,就像某些达官显贵的子弟在大街上看中一位美人,直接拽回府中受用,给个身份就成了。 话虽如此,好歹是东宫,纳的好歹是安乐侯之女,择日接亲是最基本的体面。 择的哪日,由天家说了算。 从而让百姓们更加坚信,榴月,榴花红红火火的看似吉祥如意,甭说婚嫁,即便是纳妾也不行。 有例可鉴,就在迎亲的前两天,安乐侯之女,未来的太子良娣伶姬尝了一颗香甜的元宵,被生生噎死了。 “……我儿是被害死的!陛下,您要为臣作主啊……”安乐侯府,哀嚎一片。尤其是安乐侯,那满腔的热血被一颗元宵给泼灭了,怎肯甘心?“北月彦! 你有何不满尽管冲本侯来!为何要伤害我儿啊!我儿无辜啊,她可是太子殿下的人啊,你怎么敢啊……” 整个安乐侯府,就数他嚎得最为嘹亮,连他亲爹死了都没这待遇。倒像死了亲娘一般中气十足,咬字清晰,被完整无缺地传到丰元帝和太子殿下的跟前: “不是在迎亲途中拦截刺杀吗?” 丰元帝瞅太子一眼,眼神失望。倘若属实,等于捏住了北月彦的把柄。到时,侯府满门是杀是留,还不是皇室说了算? 不似现在,想对侯府做点什么都必须有充足的理由,否则难堵悠悠众口。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安乐侯之女连府门都出不了。 “请父皇恕罪,”太子凤丘惶恐跪下,“儿臣收到的消息的确是路上拦截,我甚至派人将安乐侯府加强防卫……估计其中出了岔子,又或者那眼线被发现了。” 从而改变计划,在安乐侯之女出发之前被杀。 “派人彻查,”丰元帝垂眸,“是他做的,朕定不轻饶;倘若不是,朕也绝不允许任何人胡乱攀扯捏造。尤其是那安乐侯,在事情查清楚之前,让他闭嘴!” “儿臣遵旨,”太子凤丘懊恼道,“儿臣这就去办!” 安乐侯仅此一位适龄之女,其余的要么指给那些满怀热忱报效国家却无大才的平庸士子为妻,这辈子休想升官那种;要么赐给那些垂垂老矣的臣子当妾室。 要么和安平郡主一样的年纪,想娶,恐怕还要等几年。 错失良机,下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 就这样,皇城遣特使前往徐县琅君山明查暗访,调查安乐侯之女的真正死因。 这一查就是两个月,到了兰花绽放清香四溢的七月,又称兰月。 大军已经凯旋,北月三郎和雷文忠均被封为骠骑将军,主抵外敌;宋皓平内乱有功,受封车骑将军。他打完仗归来,依旧在卫将军手下当差,积攒经验。 走后门那几位官家子弟,赵太傅之孙战死,满府哀痛;夏府大郎夏守林于阵前表现出色,也受到封赏。原是五品的,如今成了四品的武卫将军。 其余民选的武士出征归来,有军功者,皆获得相应的封赏。 虽然比斗时,官家子弟们走了后门,但凯旋归来的封赏还算公道。朝廷的做法不偏不倚,使民选出来的武将们无不心悦诚服。 本来,今年也要举办武试的。 由于烽烟四起,国库被彻底搬空。百官为民生计忙碌,武选一事只能暂时搁置。 总之,朝中的武将阵营有所扩充,令君臣暂且安心。 既然年轻人能干,个别老将终于可以安享晚年。比如定远侯,在儿子受到封赏之后就搬到了丹台山静养,府里交由世子、世子妇把持。 不过,世子妇管氏和公子妇严氏大腹便便,府里暂由兰姬当家。 兰姬的儿子七郎长期待在乡下田庄里,彻底成了一名农家少年,把那野生椒培育得红红火火一片,长势喜人;而八姑娘芳沁则去长公主府接受女师的教导。 她已定亲,平日鲜少出府。就算有人邀约,无论是公主还是郡主,皆被凤氏打发了。 换作以前,凤氏断不敢这般硬气。 自从上次被人借她的手打压了元昭,还逼死女儿的乳母方氏,她心头本就恼怒万分。后来,见皇兄为了安抚她而封女儿为乡君,儿子又凭战功当了将军。 她再硬不起来,岂不白活了? 如今,除了太子的邀请,其余的皇子皇女她一概不放在眼里,将八姑娘护得很紧。 然而,事无十全之美。 儿子春风得意,嫁到吴府的女儿却遭了罪。四姑娘,也就是宁馨乡君在大婚之后曾怀过一次。因今年的一场春雨,路滑,在自家院里摔了一跤,小产了。 至今未曾怀上,让凤氏备感忧心。直到儿子当了将军,这颗忐忑不安的心才稍稍安稳。 可儿子当了将军,也拦不住吴府欲为吴观纳妾的心思。若非出了太子纳妾那档子事,吴观身边的几位红颜知己早过了明路。 总之,凤氏为了女儿之事又得焦虑一阵子了。 与之相反,五姑娘无暇在丹台山,有阿娘和夫君的陪伴,有嫡母和郡主妹妹的悉心爱护,日子过得比侯府更舒坦。 另外,她也怀了身子,于中秋佳节顺利诞下一位小儿郎。 至此,琅牙琴给安平郡主带来晦气的流言不攻自破。人人都说多亏君王和太子仁德,使牙伯怨气全消。晦气成了福气,谁得谁吉利。 当然,这份福气没几个人真心想要,还是给安平郡主留着吧。 她祖上煞气重,镇得住。 …… 由于五姊生产,丹台山的中秋节过得那叫一个兵荒马乱。五姊的夫君是一名无甚背景的侍卫长,又是孤儿。为了在正阳巷买宅子花光积蓄,没钱聘乳母。 无妨,夫家不行,娘家给力。孩子出生后,由无暇自己喂养,由亲娘卓姬帮忙带孩子。 日常的吃食,由嫡母姜氏这边做好送过去。 侯府的儿女,身边至少有两名懂武的婢女或者家仆,她也不例外。住在山里,安全无忧,两位婢女料理日常的杂务。 如此一来,夫家的日子虽然清贫,她过得却比四姊姊舒心自在。 第131回 同在一个环境,每个人对的生活体验和观感各不相同。 和五姊姊的闲逸之感不同,元昭在丹台山的日子是相当沉重与繁忙的。为此,她每隔五天便要休沐两天。用一天的时辰在阁楼上睡觉,另一天下山遛马。 夏五郎那牛犊子武试落榜后,长驻北郊军营。时常驱马前来挑衅,每次被她打得落花流水。 此子是好了疮疤忘了疼,每隔半个月来挑衅一次。 据洛雁、石竹等人分析,他极有可能是皇家派来试探她武功的,让她甭太老实。呵呵,侍卫们想太多了,她哪有什么武功?顶多见招拆招,思维敏捷罢了。 能让别人试出什么来?试就试呗,她是老实人的孩子,不怕试。 为了打倒她,夏五郎倒是倾囊相授,啊不,是倾尽所能,把他老子的武学套路给她使了一遍又一遍,让她心里虚得很。 她这人没别的专长,就特别擅长模仿。 真造孽的,用夏五郎的招式把夏五郎给打倒多次,那小子竟还看不出来。她一时内疚,佯装和他琢磨了几天,替他把招式里的破绽给补上了。 “不是,那破绽不是补上了吗?”再一次被她个姑娘家掀翻,夏五郎坐在地上,一脸的沮丧和气愤,“你不是哄我的吧?我还要参加明年的武试,你莫害我!” “……”元昭蹲在一旁无语片刻,瞅着他道,“要么你回家找你哥练练?我也不知怎回事。至于明年的事,不如咱先放一放?” 说过了的,她除了擅长模仿,还擅长见招拆招…… 告别夏五郎,元昭回到观里,先去父母院里请安。结果父亲不在,母亲姜氏例行一劝,苦口婆心道: “你是女儿家,少和那些儿郎混,免得将来被人大做文章。” “做我的文章题材多的是,那什么将星啊克夫的,还有晦气的绿烟琴。”元昭不以为然,“阿娘,世人爱说甚说甚,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总不能上手撕了。 被人说几句便要以死明志什么的,我没那么蠢。” 谁敢当她面说三道四,她会让别人自挂东南枝的,阿娘大可放心。 啧,这孩子越发的口无遮拦,姜氏无奈,“看你这一身泥啊汗的,去,赶紧洗一洗再去抱你外甥。” “孩儿告退。”元昭爽快起身离开,走出东侧院,在拐弯处碰到母亲身边的珊瑚,忙拉住她悄声问,“我阿爹呢?” “在上边和季管事商议事情。”珊瑚朝前殿的高台榭方向瞄一眼。 元昭抬眸瞧了瞧,从这儿什么都看不见。算了,她放开珊瑚,先回自己院里沐浴更衣。等出来时,东堂已在院里等候多时。见她出来,忙递上一节竹筒: “陛下派往徐县的特使回来了……” 元昭顿了下,接过小竹筒,抽出里边的一小纸卷,展开看了一眼。原来,陛下的特使是凤阁和孟二,两人一明一暗,分别从侯府与民间查问关于元宵的事。 元宵节早就过了,为何侯夫人突然想做元宵,来庆贺庶女入选东宫这么大的喜事?莫非她是故意的?表面替庶女开心,实则暗藏妒恨之心欲除之而后快? 要知道,她的嫡女被指给卫尉府的一名官吏,将他外放做官去了,家眷随行。女婿家贫,朝中又无人搭路的话,娘俩这辈子不知还能见面否。 而庶女,却能嫁入东宫为妾,享受人间富贵,她能不妒恨? 此事当中,定远侯有嫌疑,安乐侯夫人的嫌疑也不小。甚至安乐侯自身也有嫌疑,谁能证明女儿不是他自己杀的,借此来陷害定远侯? 就这样,上至安乐侯夫妇,还有守卫将领;下至从琅君山附近走过的贩夫走卒,都有嫌疑。 如此一来,耗费的时间就多了。 查了这么久,一无所有,只能认定她是真的被噎死。看罢纸条,元昭将它举到烛火跟前,看着它被烧没了。 从决定刺杀安乐侯之女那一刻起,她再也没问过季叔此事的进程。 一来,生怕季叔等人因她的催促而出错;二来,万一阿爹另有筹谋,认为没必要杀人,她又何苦做这恶人? 能够兵不血刃,德盛四极,远迩来服,岂不更好? 但可惜了,对方还是死了。至于对方的死是人为或者天意,她不关心。生在北月氏,活在当朝,她和对方并无区别,不定哪天便悄无声息地消逝于世间。 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 “另外,细作查出来了。”等纸条燃尽,东堂再递出一份信息,“是星卫之一。” 元昭默然接过,掠了一眼名单,是名女卫。 除了常在跟前走动的侍卫,她和其他星卫的感情不深。平时一起闯关,训练,和夏五郎他们差不多的情分。 据悉,季叔密令各侍卫,让大家做好准备,在迎亲路上伏击安乐侯之女。这则消息传给各星卫之后,他们的一举一动便已经在季叔等人的密切监视当中。 各星卫原本是散落在民间的,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星卫终究是少年,过于单纯了,那名女卫接到消息之后,立马就联络了下线。 等她把消息传递出去,季叔的人才把她抓住。 经审问,方知她是庆王府的人。 原来,福宁郡主的乳母竟是她的亲娘,庆王府利用这一点使她变了节。至于到底是不是,无人过问,更无人替她去追查事实的真相。 为一己之私,出卖救过自己性命的主家,谁会怜惜她? 利用她反咬庆王府?庆王可是皇叔,不稳定因素太多,不值得冒险。 出了这次意外,其他人的行踪一直被紧盯不放。等到安乐侯之女已死的消息传出,季叔才把人撤回来,换另一批人继续盯梢。 说是盯梢,其实是互相监督,并且各有各的生活。 谁也不知道谁,只猜测有人在监督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大家的行事更加谨慎与忠心。 “季管事问,要不要给您补一位?”等消息毁尽,东堂轻声问。 “不用了,”元昭不假思索道,“每一名星卫都是独一无二的,没了就没了。” 主要是,她当初训练二十八星卫是一时的热情。热情过后,让她训练第二批就成了负担。与其花时间去训练别人,不如积极提高自己的攻击与防御能力。 毕竟,人最可靠的还是自己。 第132回 在定远侯夫妇眼里,女儿的脾性飘忽不定,一时一个花样。 之前言之凿凿地说不用补星卫的空缺,她没空训练新人。等到下一个休沐日,她连懒觉都放弃了,宁可把两天假全部用来排兵布阵。 兵是亲兵,还有侍卫。 严格按照她爹的练兵实录摆出方阵、圆阵和钩形阵,还有长蛇阵等等。兵和卫分成敌对双方,防守与进攻都有详细的战略方案。 每次,她率领兵卫们在半山开辟的练兵场玩打仗,她爹定远侯与副将们就在山顶的高台上一边品茶,一边观战。 看到她赢了,众人破口痛骂兵卫们是一群饭桶;看到她输了……她怎么会输呢?兵卫们数量有限,她那边的人闯阵打不过,索性甩开形象包袱直接群殴。 最终,还是她那边的无赖们赢了。 观战者众少不得再次痛骂兵卫们是一群饭桶,白吃那么多年米饭,郡主能耍赖,他们为何不能耍赖?兵不厌诈,懂不懂?活该他们当一辈子的兵士云云。 一般阵法玩腻了,她就换一个厉害的,用九宫排列法布阵。看似无序,实则有序的交错穿插,杀气腾腾不断绝。既是个体,又能融为一体,令人防不胜防。 她让士兵们把此阵练熟了,然后用来对付她,终于丢盔弃甲。满山的兵卫举矛欢呼,说郡主被她自己布的阵法打败了。 观战者众不约而同地捂脸,暗骂这一群傻痞。 郡主被她自己打败了,他们有何值得高兴的?又不是他们打败的。瞅那蠢样,连带自己这位真正的上峰也跟着丢脸。 在她研究破阵的期间,定远侯把三郎召来丹台山,让他率领副将、参军等亲随一同观战,受益匪浅。 …… 丰元十一年,大齐和燕蜀悄无声息地出兵攻打与吞并附近的小国,扩充国家实力。此举有违昔日诸位大国共同签订的和约,擅自吞并小国者,列国可诛。 这是昔日北苍与诸大国签订的,诸小国感念北苍恩义,每年按时进贡。即便北苍亡了,武楚同样每年受到诸小国的朝贡。 如今大齐毁约,小国遭殃,纷纷遣使臣前来求助。 大齐毁约事小,打击武楚在列国面前的尊严和地位,那就大大不妥了。 于是,丰元十一年底,粮草齐备,由骠骑将军北月礼率兵出征,严惩大齐,以儆效尤。期间,他用嫡妹改良过的阵法将大齐和燕蜀的军队打得屁滚尿流。 在丰元十二年中旬,替诸小国从大齐、燕蜀的手中夺回所有失地。 当然,武楚的人力物力不能白出。为表谢意,诸小国依大军出征之前签订的条约,向武楚奉上一半失地。 这么一来,武楚此战不仅稳固了自己泱泱大国的地位,更教训了蠢蠢欲动的大齐。并获赠大片土地,扩充武楚的国家版图,实现了大齐实现不了的大国梦。 见打败自己的居然又是北月之后,大齐的老国君被成功气倒,再次卧床不起。 没死,但国君换了一位脾气温和些的,能屈能伸的,低声下气地派遣使臣前来武楚重新签订盟约。 连年征战,丰元帝和朝臣们自知停战是必然的。面对大齐使者摆摆脸色便罢,该签的盟约还是得签,签完就让他们滚蛋了。 战乱时期,遭罪的是老百姓。对于和谈,平民喜闻乐见。 然而,此次和谈被民间的一些有识之士看在眼里,却是嘲讽多于喜悦。此次和谈,居然让大齐毫发无损地摆脱困境,丝毫看不出武楚有国力强盛的迹象。 更由此看出,武楚和北苍有很大的区别。 若是北苍,遭大齐如此打脸,还损兵折将……就算折一名士兵,也是给国家给平民造成极大的损失,必须赔偿!大齐不割让十座以上的城池,休想罢战。 雁过拔毛,是北苍的标志性操作。 甭说小国,北苍在的时候,大齐连放个屁都得离它远远的,生怕熏着它要索赔。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民间出现这样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慨声音。 朝臣们听说后,为了要回面子,在燕蜀也派使臣前来赔礼道歉时,声明不收燕蜀的礼,而是要他们割让土地作赔偿,以示惩戒。 顺便敲山震虎,警告大齐若再有下次,甭怪不给它面子。 燕蜀国君不似大齐那般硬气,心中暗恨。但只能忍气吞声,割让几座城池了结此事。 但这么一来,民间又有人嘲笑武楚欺软怕硬,不敢威胁大齐,反而把气撒在燕蜀的身上,没有半点大国之风范。和北苍差远了,北苍最喜欢割大国的肉。 因为大国的肉多,且肥沃,取之有益更有面子。 此种言论传到朝廷,君王气不气,外界不知,但朝臣们是气坏了。纷纷上奏,请陛下降旨捉拿那些居心叵测,藏匿于民间妖言惑众之徒。 丰元帝无法答复,因国事繁重,他疲劳过度,又感染风寒,病倒了。 由太子监国,派人深入民间查找嘲笑之人。 找到之后,不仅没有责罚,反而衣冠肃整,低调私访至对方家中请教。他以太子之尊礼贤下士,虚心求教的态度使那些士子刮目相看,当然也以诚相待。 于是,那些士子有的随他入京当了客卿,为储君出谋划策;有的热爱田园生活,婉拒邀请,但从此不敢再轻易妄议朝政。 新王朝嘛,对国策难免有诸多疏漏或者不周之处,值得人们体谅。 经此一事,民间对武楚一片赞颂,好评如潮。 太子的处事方式,在民间乃至列国之间引起良好的连锁反应。不仅丰元帝深感欣慰,朝臣们也是赞不绝口,格外满意。 …… 丰元十二年下旬开始,列国无战事,都在修生养息。四海升平之际,皇室也接二连三传出好消息。 太子府里,不仅太子妃终于平安生下一子,府里又添了两位新美人。一位是赵太傅的嫡孙女,一入府便是良娣;一位是来自燕蜀的宗女,封为孺子。 本来,燕蜀的宗女是要献给丰元帝的,被他以年迈为由拒了。 先帝是被国事累死的,有前车之鉴,丰元帝不敢掉以轻心。日常除了忙碌朝政,其余时候皆以休养为主,谢绝女色干扰。 但,燕蜀献宗女是为了两国友好,拒之不妥,便将她赐给太子。 第133回 迎娶赵太傅的嫡孙女,是为了补偿赵府。毕竟,人家有位孙子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当年不娶,是因为赵小公子尸骨未寒。 趁今年燕蜀献宗女之际,让太子一并娶了回来。 太子府迎入两位新人,那段日子里,京中那些达官显贵家的女子们纷纷暗中观察,想看看太子妃有何反应。 让她们失望的是,姜姓女子不愧是列国女子的楷模。 夫君纳妾,她们不仅坦然接受,当今的太子妃甚至因自己在孕期不能侍候,便体贴地让自己的两名陪嫁婢女去服侍太子。 两名诶!这份胸襟,实非一般女子所能及的。 这份贤惠,和定远侯夫人姜氏如出一辙,不相上下。当年,姜氏这位正室可是同妾室一起入门的。她不仅不介意,还与妾室们称姊道妹多年,和睦如初。 不过,姜氏有一点比太子妃强,她不会献出自己的婢女来巩固地位。 一捧一踩,向来是八卦人士的偏爱。 “女子聚在一起,讨论的便是谁家纳妾,谁家生儿生女的话题?”皇家别苑,元昭无语地从花园子的月洞门走过,不愿停留,“那也太无趣了,说得好像她们的夫君很专一似的。” 到最后,不还是一个个都躺平了?嘚瑟什么呀。 随行的侍女不敢答话,轻声细气道: “人多的地方难免有闲言碎语,郡主不必理会,请这边走,太子妃和公主殿下正等着您呢。” 元昭挑眉,不再多言,跟着走便是。 丰元十三年春,皇家别苑举办一场花月宴,太子妃特地邀请她下山到别苑品茗赏花。 这是她首次和表姊见面,哦,还有那位六公主乐安。 至于琅牙琴,几年过去了,事实胜于雄辩,侯府的气运正盛,旁人已不再害怕沾染晦气。 毕竟,自打那张琴落在她手里,定远侯府接连有喜事临门。 先是世子妇又添小公子,接着三公子妇严氏生了一对孪生子。哦,这对孪生子还掀起一场小风波来。外间得知侯府添了孪生子,纷纷说他俩是不祥之子。 这是各国皆有的传闻,孪生子的降生会给那个家庭乃至整个家族带来不幸。在民间,凡有孪生子女出生的人家,会在婴儿出生时悄悄弄死一个,且不敢外扬。 此等言论传到凤氏的耳朵里,不禁心中惶惶,想让掌家的兰姬设法除掉一个。 初生婴儿本就脆弱,夭折一双亦不以为奇。 兰姬哪敢下手?当时三郎又不在府里,世子和世子妇的话在凤氏跟前毫无说服力。没辙,她只好连夜派人往丹台山送信,请侯爷和姜氏拿主意。 姜氏收到信时,元昭恰好在旁边看见,不由脱口而出: “二娘真是的,生在皇族才计较这个,咱们一平民府邸何须在意?指不定他俩将来一个务农,一个经商,带领大家富甲天下,衣食无忧呢。再说了,咱们府里不祥的人和物件多了去。 我和琅牙琴便是例子,也没见大家有多倒霉。” 于是,姜氏把这段话写上去,派人送到凤氏的手里。 以凤氏的性格,后边几句是无法打动她的。唯独看到前边那两句“皇族才会在意”,“咱们是平民府邸”时,不由心头一动,最后还是同意留下那俩孩子。 是啊,生在侯府,不祥才是吉祥。 务农还好,经商那绝对是最低等的行当。看似童言无忌,何尝不是保命的手段? 换作以前,凤氏断不敢纵容,对孪生子那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如今看到元昭与那琅牙琴形影不离,侯府却好事连连后,她逐渐习惯反其道而行之。 如今,元昭奉诏下山回到侯府,严氏啥话都没说,仅泪光涟涟地让乳母带着俩孩子随自己向她叩了三个响头。 要知道,这对孪生子出生后,他俩的亲爹又打了胜仗,长公主婆母乐得合不拢嘴。自那以后,经常召严氏带孪生子去长公主府探望她,再也不提不祥的事。 可以说,这俩孩子是他们的小姑姑救的。甭说叩三个,等长大些了,让他们叩够三十个也行。 …… 岔远了,回到跟前,随着侍女一路逛过几处供人游玩的园子,最后终于来到一片大草坪。 草坪宽广,樱飞草长,桃红柳绿,一派清雅闲适的景致。 公子、贵女们以明媚的蓝天为华盖,以地作席,搭起饮宴的幕帐。未婚的独坐一席,携眷参宴的设双座。每人身后的花鸟华屏格外醒目,又显宁静之美。 敢情真正的贵人都在这里了,在之前那些园子流连的估摸着是寻常大臣的子女。 臣子看天子,目光不超过其衣领,这规矩同样适用于女眷。 踏入王公贵族子女们的视线范围内,元昭眼睑微垂,目不斜视,不慌不忙地随侍女来到首席的阶前,行稽首之礼。 “臣女元昭,拜见太子妃,太子妃春安。” “安,”端坐首席的太子妃姜菱玉浅显笑道,仪态端庄,微微扬手,“表妹请起。” “谢太子妃。” 元昭谢了恩才站起来,未曾抬眸,谨记进来之前侍女说的话,朝太子妃的左边作揖行礼: “见过公主阿姊,公主阿姊春安。” 一听到阿姊二字,坐于太子妃左边席位的六公主登时柳眉直竖,俏脸含煞。刚要出言讽刺,眼角余光掠到坐于阶下的皇兄皇弟们正在挤眉弄眼,不禁噎住。 话风一转,压下满腔的犀利言辞,仅仅一脸嫌弃道: “安什么安,一看见你就想起那张绿烟琴,本公主就浑身不自在。” 哈哈,元昭哂然一笑,平和道: “公主阿姊金尊玉贵,不曾在民间生活过,对此琴颇有忌惮情有可原,待会儿臣妹坐远点便是。” “你晓得就好。”乐安公主唾弃完,略抱怨地面对太子妃,“皇嫂,您也真是的,邀谁不好?竟连她也邀请,不嫌晦气吗?她可是与那绿烟琴形影不离的。” “乐安,”右首阶下的席位传来一把温和柔美的女声,“不要任性,让太子妃为难。安平,你可还记得本宫?” 元昭闻声望去,原来是一名年约二十来岁的女子。她容貌清秀,肤如凝脂,着浅紫的襦裙。裙上花纹鲜艳,衣面隐泛光泽,既华贵又显端庄之姿。 “恕安平眼拙,可是大公主殿下?”元昭作揖行礼道。 “正是,难为你还记得我。”大公主宛城噗哧一笑,神态越发的亲和,朝太子妃嫣然道,“瞧你这表妹,嘴上谦虚,那眼力可一点儿都不拙。” “表妹聪慧,我是知道的。”太子妃温婉浅笑道,朝元昭招招手,“来,坐表姊旁边来。今日在场的都是自家人,无需那般见外生分。” 元昭展颜一笑,依言来到她右边的空席位,坦然坐下。 第134回 太子妃姜菱玉,17岁嫁入太子府,细算了算,今年也不过20岁,正是大好的青春年华。广袖长裙,一身白底金丝绣的宽袍,鬓发上簪星曳月,光彩夺目。 再是宿敌六公主乐安,19岁了,一袭葱绿轻裙衬罗衫,笑颜一绽媚意浅。她与太子妃年龄相当,估计很谈得来,两人状似亲昵。 但,太子妃的一颦一笑淑惠端庄;而乐安公主仿佛目含一汪春水,竟显媚态。 这也难怪,一位是嫁进来的媳妇,须端庄稳重;一位是待嫁的帝姬,受家人疼宠娇纵,地位超然。 心里暗忖着,元昭的一边眉头轻轻挑了下,抬眸望向对面的席位。上席是乐安,她的隔壁席位坐着一名清秀白皙的少年,正好与元昭打对面。 “安平,你可知对面那位是谁?”坐在元昭隔壁的大公主宛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由笑问。 元昭好奇地看向她,摇摇头。 “他呀,是本宫的八皇弟,琮之。”宛城公主温声介绍,“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那位……” 哦?原来是他?元昭讶然,忙挺直身朝对手行个拱手礼,对方亦回一礼。一身蓝锦衣袍,举止间既无皇子的骄纵戾气,又无成年人的谦卑姿态,坦荡得很。 “郡主大名,琮之久仰多时。”八皇子目光清澈,开口道,“听夏五哥说你在丹台山不忘练习武艺,身手不凡,不知何时咱俩较量一番?” 他与她的关联,已不知听过无数次。 难得一见,两人互相打量审视,同时产生一个想法: 原以为对方长相异于常人,一身英武气概,令人望而生畏。没想到今日一见,才发现他/她和寻常人一般无二,不过如此嘛。 哎,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好啊!”乐安公主一听,迫不及待地指着场内的空地,“就现在!八弟,她乃常胜将军定远侯之女,武艺高强,你要使出浑身解数狠狠地打才有赢的机会。” “公主阿姊谬赞了,”元昭不慌不忙地向二人拱手,自谦道,“安平虽习得一点武艺,仅求自保,不足以争强斗狠。况且男女有别,望阿姊和八皇子海涵。” 被她一口一个阿姊地叫,乐安公主今天已不知翻了几回白眼,恶心得不想说话。 世上怎会有北月元昭这等厚颜无耻之徒? 父皇当年不过随口一说,她竟然没忘,一直喊到现在,太恶心了! 无妨,八皇子的隔壁又是一位美女,白底的胭红绣花罗裙裹身,外披轻白薄衫。五官精致,气质如花蕊娇美甜腻。轻轻一笑,脸颊竟泛起两个小梨涡来,道: “安平妹妹是在嫌弃八皇子不如你吗?听说夏五郎在北郊营地训练,时常与妹妹切磋较量,难不成他说谎?” 能与皇子公主坐一块的,八成是皇亲国戚,但元昭不认识: “这位姊姊有所不知,夏五郎与我相识在幼时,又同是武将子女,难免不知天高地厚。如今长大了,长辈们嘱咐我不许再没规矩。父母之命,不敢不从。” “若本公主非要你比呢?”乐安公主耐性耗尽,俏脸上煞气腾腾。 “安平认输便是。”元昭拱手垂眸。 “你……”乐安公主岂能容她推搪?反正今日在座的都是皇族中人,欺负她一个前朝小孽种又何惧?“本公主命你……” 端坐高台的太子妃微阖双眸,又缓缓睁开,刚要开口时,八皇子已然无奈开口: “六皇姊,福宁,安平,你们莫要为琮之起争执。今日是皇嫂设宴,莫扰了大家的雅兴。” “可不是,乐安,你和福宁比安平年长几岁,须让着点。”对面席有位小青年一脸揶揄道,“没的让安平受了委屈回府里一哭,把定远侯惹恼了可就不妙了。” 元昭瞅了此人一眼,大公主见状,再次好言介绍: “他呀,是顾横将军的二子,叫德文。嘴上没把门,经常胡言乱语,你不要往心里去……” 他姓顾,无字,是夏皇后之妹唯一的儿子,比六公主年长几个月。季叔给的资料有写,他是乐安公主的爱慕者,最见不得心上人受委屈。 “多谢大公主提醒,安平没那么小气。”元昭冲她一脸感激道,随后向顾德文拱手,正色道,“也请顾公子慎言,将口舌之争与朝堂扯上关系不是蠢就是坏。 家父年迈,受不起三人成虎的侵害。大不了从今往后,在你顾公子面前我不说话便是。” 二十岁的人了,辩不过就拿她爹的身份来威胁,忒不要脸。此风不可长,三人成虎,有些话不可纵容再有下次。 “你不要信口雌黄!我何时将口舌之争与朝堂扯上关系?!”被反扣一顶帽子,顾德文面红耳赤地瞪着她,“莫不是你自己心虚才有此一言?” “好了,你们别吵了。”太子妃眼见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不由得想抚额,“今儿难得高兴……” “皇嫂!”和顾德文的心虚相反,乐安公主见元昭入了套,兴奋得站起来道,“此事非同小可,必须让她说清楚!表兄的话明明没那意思,她何故这般说他? 莫不是定远侯果然有所行动,她一时心虚不打自招?” 好个小孽种,这次可是她作茧自缚,找死! 此话一出,全场肃静下来,数道目光集中在元昭身上。被乐安公主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连太子妃都不好替她辩驳,为难地看过来。 啧啧,听听这些人幸灾乐祸的口吻,那看热闹的眼神,皇室子弟欲灭北月一族的野心昭然若揭啊! 元昭挑眉,再次在席位上,挺直身躯向乐安公主拱手,镇定自若道: “公主阿姊,安平蒙姑父陛下恩宠才得以唤您一声阿姊,但您终究是我朝身份尊贵的公主,岂是家父区区一位军侯所能问责的?顾公子此言,不就是在暗示皇家子弟,家父功高盖主不好惹吗?” “胡说八道,我没那意思!”顾德文拍案而起,满脸怒容。 “既没那意思,何故在公主驾前提家父?”元昭睨他一眼,冷笑道,“好像家父一来,连皇子公主都要退避三舍似的,这诛心之言分明是要置家父于死地! 众所周知,我北月一族乃前朝旧人,或杀或赦自有陛下和朝臣们作主,可不就是朝堂的问题吗?” 这番让天下人心照不宣,但不能随便提起的话,被她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众人不仅咂舌惊愕,更有些莫名心悸,似乎碰触到他们不该触碰的底线。 连乐安公主都有些微微色变。 这小孽种真是胆大,这样的话都敢明说。父皇向来好脾气,除了牵扯到北月氏的话题。 第135回 元昭也想忍耐的,可乐安公主和顾德文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让她忍无可忍。爹娘这些年忍的少吗?活得大气不敢喘一下,可她还是遭遇无数次的刺杀。 可见,委曲求全换不来一生安泰。甭说一生,从今日的形势来看,从这群皇亲国戚的态度来看,欲得半生安泰也是奢望。 今日忍了,明日乐安公主就会得寸进尺,天天召她进宫折辱。等她忍不住发作了,再治罪。 既如此,她不如今天就发作。 “北月元昭,”事已至此,乐安公主上前几步,眸里杀意浓重,缓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诬蔑本公主的表兄。今日不好好惩罚你,世人还当我皇族怕了你……” 这个早该除掉的前朝小孽种! “来人!” 乐安公主的骤然高呼,把在座诸人吼得纷纷抬眸,饶有兴致地看向那位神色如常的少女身上。 终于来真格的了! 就是么,乐安乃堂堂帝女,能动手,又何必跟贱民耍嘴皮子?即使世人知晓,顶多认为是女孩之间的小矛盾。甚至活该元昭受罚,谁让她是暴君一族的? 而顾德文见六公主因为自己受屈而勃然大怒,不禁心花怒放。 就说嘛,表妹还是心悦于他的,所以见不得他吃亏。 倒是八皇子琮之,神色淡然,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北月元昭既入此地,本就是羊入狼群任人宰割的。她就算不死,今日也休想安然无恙地离开。 何况,是她忤逆六皇姊在先,吃点责罚,定远侯也无话可说。 太子妃姜菱玉本欲喝止,但不知为何,她心情忐忑,神色复杂与矛盾,搁在袖里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只见乐安公主面带笑容,笑意不达眼眸,冰冷道: “把这以下犯上,胆大妄为的……” 话音未落,突然仓皇顿住。 嗯?众人疑惑地望来,发现刚才犹不可一世的乐安公主此刻好像老鼠见了猫似地瑟缩着。目露心虚之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怯懦道: “皇、皇兄……” 皇兄?!在座诸人顺着她的目光唰地转过脸来。当看清来人是谁时,众人连忙离席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 一直维持拱手礼的元昭听罢,不慌不忙地跪转过身,跟随大家伏首叩头。 霎时间,场内一片寂静,只听到有人踩踏草坪的细微声响,从头顶缓慢走过。安然端坐的太子妃姜菱玉站了起来,眉目含笑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俊逸男子。 他也穿着一身白底金绣暗纹的锦袍,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尊贵不凡。 “臣妾见过殿下。”作为正妻,她盈盈屈膝行礼道。 “爱妃请起。”太子凤丘本来神色阴沉的,当看见自己这位明艳端庄的妻子,才稍有缓和,扶起她道,“有劳爱妃应酬孤这群不省心的弟弟妹妹,辛苦了。” 言罢,扶她一同回席位坐好。目光凌厉地扫一眼全场的人,并未让大家起身。 众人不敢擅起,维持跪拜姿势,静听太子夫妇撒狗粮。 “臣妾羞愧,”姜菱玉坐下后,娇俏的脸庞染上一抹胭红,不好意思道,“没能安排周全,引起妹妹们的不快,扰了殿下和诸位兄弟姊妹的兴致。” “此事不怪太子妃,”大公主宛城转过身来,依旧伏首,“怪我这做阿姊的没约束好妹妹,扰了太子妃的宴席,请太子殿下、太子妃恕罪。” 话言一出,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请罪。 有人带头认罪,凤丘的脸色终于好转,淡淡地瞥了众人一眼,而后目光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女身上,淡声道: “安平,你可知罪?” “安平知罪,请太子殿下责罚。”面对太子的质问,元昭直接躺平,爽快认错。 太子,就是梦里那个世界的人说的大佬,忤逆不得,否则她今天出不了这个别苑。 “哦?那你说说,都知些什么罪?”凤丘语调平平地问,目光冷然。 “忤逆犯上,小题大做,妄议朝政。”元昭言简意赅道。 凤丘:“……” 他听完全程,本来很气的,当然是气元昭。既然她明知自己是前朝旧人,不夹着尾巴做人就算了,竟还受不得气,出言顶撞他妹妹和表弟,实乃大不敬。 现身之前,他一直告诉自己,她年纪小,不懂事,才会说话不知轻重。 没想到,一问方知,她什么都懂。 仿佛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心头那股杀意不上不下的,憋得实在难受。 “那你告诉孤,是否认定陛下不敢动你定远侯府,”凤丘冷冷地瞅着伏首的少女,语调不变,“才让你胆大妄为,不分尊卑?” “安平不敢,”听到太子这句话,元昭不免心跳加速,但仍保持镇定,“安平只是厌倦乐安公主对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罢了。” 乐安公主一听,猛然转脸瞪她,咬牙道: “本公主何时跟你玩游戏?明明是你不分尊卑,方才攀扯表兄,此刻又攀扯我!北月元昭,你还当现下是你们北苍呢?!” 砰的一声巨响,把她吓得全身一僵,愕然回眸,恰好碰上太子皇兄那锐利阴鸷的眼神。 不仅她被吓到,连凤丘身边的姜菱玉也被吓了一大跳,端坐着不敢抬眸。 “乐安,你越发不像话了。”凤丘眼里布满失望,痛心地盯着她,“看来,是父皇与孤平日太过纵容你,让你越发任性,不知收敛……” 如何对待前朝旧人,那是朝堂该管的事,后宫妇人不得干政! 倘若没有最后那句话,念在乐安公主是他的亲妹,尚可网开一面,只罚元昭了事。偏偏最后那句,她脱口而出,可见心中是多么厌恶元昭这位前朝旧人。 也是,他这位六妹从小就想弄死元昭。如今人家长大了,她更不可能轻易放过。为免闯出大祸,打草惊蛇,他今天不得不连她一起罚了。 “乐安公主刁蛮任性,安平郡主言语无状,冲撞本太子与太子妃,罚戒尺二十以作惩戒。来人啊,将她俩押出园门之外受刑。”顿了下,补充一句,“谁敢不从,杖责二十。” 他话音一落,立刻有内侍出列,往二人走去。 “谢太子殿下!”元昭叩首谢恩,起身,对前来押送的内侍道,“不必,我自己走。” “凭什么我也被罚?!”乐安公主反应激烈,气恼挣开内侍,跺着脚看着太子和太子妃,“又不是我的错!我不去!皇兄,皇嫂救我……” 她堂堂公主,成年人了!在园门口受罚,这哪是打手心?这分明是在打她的脸! 一旦传扬出去,她以后还有脸见人吗? 太子妃欲替二人说情,话未出口,已被太子抬手挡住。只好无奈地看着她,微微摇头。 “乐安,听话!”倒是大公主宛城出言相劝,朝太子那边使使眼色,示意她,“莫让太子殿下为难!” 她是公主,就算罚,也是轻轻的罚,执刑的内侍断不敢伤了她。与其让自家人不高兴,不如她出去作作样子,了结风波要紧。 看懂大皇姊的眼色,再看看面无表情的太子皇兄,最终,乐安公主咬了咬唇瓣,恼极地一跺脚,气呼呼地去了园门外。 见她果然出去,顾德文急了,忙跪着上前两步,道: “太子殿下,乐安公主她……” “顾德文,你刻意挑拨,引发事端,罪责难逃。”对于他,凤丘的态度就没那么和风细雨了,冷冷道,“今日杖十,小惩大诫。日后谁还敢胡乱攀扯,妄议朝政,杖八十,听懂了吗?” “诺,臣弟/妹知错……” 与此同时,园子的门外,两名如花似玉的大小姑娘正摊开手掌,任凭面前的内侍打着手心。 一个是打一下,带着哭音喊一声疼;一个是五官皱成团,打一下,皱一下眉头。 没有行人路过,两端的路口已被内侍把守。至于谁是真疼,大概只有她俩知道了,唉。 第136回 打完手心,太子还罚二人从即日起,各自回去禁足一个月。接到旨意,二人也不必回园子讨人嫌了,各自打道回府吧。 乐安公主气哼哼地走了,临走前还瞪了元昭一眼。元昭施礼恭送,等她走得没影儿了,自己才缓步离开。 出了别苑,回到自家府里的马车上。 “怎么这么快?”看到郡主这么早出来,别府的主子不见踪影,洛雁感到奇怪,“里边出事了?” 太子妃相邀,若无大事,怎敢擅自离席?自己与东堂等人一直在外边候着,没见府里派家仆前来传信。那八成是自家郡主在里边闯祸了,所以被踹了出来。 “你们方才没看见公主的凤驾?”元昭坐上马车后,问道。 “没有。”众侍卫摇头。 同时了悟,原来是和公主起了冲突,难怪被踹出来。既然此地是皇家别苑,乐安公主即便挨了训也不必离开,毕竟这儿是她的家。 “走吧。”元昭不再纠结。 洛雁眼尖,一下子留意到她的手有些异常,“郡主,您的手……” “挨了二十戒尺,无碍。”元昭瞅瞅手心,有些红肿,无碍。 为了掩饰她的无碍,挨打时故意皱脸做出一副疼痛难忍,又不得不忍的样子。太子罚她俩挨戒尺,是为了既不伤着二人,又让二人感到疼痛,知耻而改。 她若不痛,下回自有更重的惩罚伺候她,那才叫自讨苦吃。 洛雁见她懒得提,也不追问,直接从马车里的夹层拎出一个药匣子,取出药膏帮她涂抹好。 如今的女卫少了一个,武溪和七公子已在去年的年底成亲。 本该回来继续担任郡主的侍卫,但三公子前阵子打了胜仗,姜夫人立刻就有两间大商铺,在异乡惨遭商人们和本地官府的恶意围剿坑害,导致关门大吉。 那是她的嫁妆铺子,也是收益最好,在武楚一半地界都有分号的商铺,其收入的一大半用来支撑侯府的军需。 养府兵、侍卫是一笔庞大的开销,光凭定远侯、侯世子和郡主的俸禄难以支撑。 如今最大的商铺关了门,管事的死的死,逃的逃,损失惨重。 不过,那些轻义重利的商人和本地官员也没讨到好处。 他们抄了两户大商号的家,铁定贪了很多银钱,于是匪徒风闻而至。凡参与此次围剿的商家和官员不仅被灭门,私藏的财物更被洗劫一空。 几个地方的官员相继意外身亡,万贯家财不知所踪,惹朝廷震怒。 天家派人明查暗访,至今找不到蛛丝马迹。侯府是首选的怀疑对象,可姜氏一直在丹台山陪伴侯爷和孩子,受人监视,没发现任何和匪徒勾.结的证据。 没有证据,只能继续往其他方面查找线索。 当然,那是朝廷的事。 至于侯府,为免重蹈姜夫人的覆辙,更担心皇室中人使黑手截断侯府的钱粮来源,武溪与七公子暗地里接管三位夫人割让出来的部分资产。 万一将来受到经济打压,至少饮食方面不受他人挟制。 等七公子夫妇把那些资产安置妥当,武溪才有可能回到郡主身边。说实话,元昭真心不希望她回来,倘若那俩能够日久生情,不失为一桩佳话。 苦中作乐嘛,身在侯府,活着不易,只能尽量活得顺心些。 况且,随着局势的变化,七哥那边也不大安全。 以前时不时遇到一次意外事件,近两年已发展为刺杀。次数虽少,亦必须有所防范。更要提防外人知道他目前做的事,身边有近身侍卫,行事更方便些。 倒是委屈了武溪,由于六公子仍在东郡,亲事未有着落。凤氏有心让他回来相看,顺便成亲生子,再回东郡求学。 可惜不仅被他拒绝,侯爷更是坚决反对他回来。让他留在东郡安心求学,若遇到喜欢的女子,直接娶了便是。师长如父,不必非要爹娘在场。 为了此事,凤氏哭了许久。 六公子的亲事诸多波折,又远在他乡,定远侯作主不必等他了,给武溪与七公子选了日子,成了亲。 毕竟是越过兄长,不宜张扬,仅仅是拜完堂便算礼成。 外人眼里的委屈,武溪并不在意。 在她眼里,这桩婚事本来就是假的,是为了确保侯府和七公子的安全。她身为侍卫,蒙主家看重,付出性命也在所不辞,何况是假成亲。 七公子性情豁达,是个随遇而安之人。成亲之后,与武溪相敬如宾,相处融洽。 长辈们将此看在眼里,对他俩的未来十分看好,包括元昭。 “洛侍卫可有看好的人家?”回城的途中,元昭假寐时,冷不丁开口问洛雁,“你今年19了吧?再不成亲,洛叔大概要急得从坟里爬出来催你。” 洛叔,洛雁的爹随三公子出征,途遇时疫之地,受感染而“亡”。 眼下的局势越发危急,死士们的亲属被悄无声息地转移出去,如果有亲属的话。洛叔才四十多岁,到了外边,再娶妻生子并非难事。 洛雁不能走,她也不想走。 郡主金尊玉贵,尚且有勇气留下来面对恶劣的生存环境。她从小习武,就是为了做郡主的侍卫,焉能弃主而逃? “没有。”洛雁毫不犹豫地回答,“郡主还是多操心自个儿吧,小的不劳您费心。” “别啊,”元昭歪在车里的软卧上,戏谑道,“咱看看银杏和银朱她们,嫁人生子,过得挺快乐的,你不羡慕?” “不羡慕。”洛雁面无表情。 主子能打趣她,她不能打趣主子。只能呆板回复,甚是无趣。 这几年,郡主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少了。管账的银杏不知何时与世子的账房看对了眼,喜结连理;四大侍女之二,银朱和碧环分别嫁给小厮南柏、侍卫石墨。 都生娃了,娃小,做阿娘.的一时离不开,暂时当不了要跑外勤的侍卫,只能留在郡主的院里当贴身婢女。 南柏和金水如今常被留在府里跑腿,只有石墨一如既往地担任侍卫一职。他的兄弟石竹也在,侯爷本想让哥俩走一个的,他俩不乐意。 “其实东堂也不错……”元昭若有所思。 “谢郡主夸奖!”坐在前车外沿的东堂立马接话,“但小的随缘,不急。” 明确地拒绝她的乱点鸳鸯,洛雁嗤笑,元昭在车里翻了个白眼。 第137回 风雨飘摇之际,能有人同行,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皇家别苑离京城有点远,小伙伴们一起聊聊天,不知不觉就回到了。谁知马车刚进城门,便有一早在此候着的侯府家仆前来禀报: “曲家那位大姑娘又来了!” 元昭:“……” 消息够灵敏的,她回来的路上没遇到官方的人,而知道她启程回京的只有别苑那边的人。曲大姑娘多半是受那些人的指使,在城里等着让她难堪。 几年前还能说她年幼无知,现在就不好说了。 “郡主,要么咱们换辆马车?”洛雁和东堂建议。 “不用。”躲得过初一,避不过十五,元昭沉吟了下,吩咐家仆,“你多备一辆车,远远跟着。” “备着呢。”家仆回道。 备了一辆没有侯府标记的,等郡主一进城立马换乘,让曲大姑娘认不出来。 “郡主,小的去那辆车看看。”东堂跳下马车,禀道。 他要去检查车辆的安全,否则不放心。 “好。”元昭点头,让他与家仆一同前往,朝洛雁伸出双手,“给我手套。” 洛雁从自己的挎包里翻出手套,一边帮她戴上,一边道: “曲大姑娘虽然力大无穷,属下自认还打得过,何需您出面?” “这里是京城,”元昭等她给自己穿戴好,再扯两下适应适应,“有些人我能惹,你们惹不得。” 面对杀手,她们保护她;面对官家子弟,得由她出面。 以下犯上的借口她用过了,今回怕是不好使。既然认定曲大姑娘和乐安她们有关系,小心为妙。 至于手套,是她在丹台山种花时心血来潮做的一个简易版。然后,让玳瑁姑姑和莲裳她们按她画的图加以修正,就成了眼下的模样,和梦里的相差不大。 遗憾的是,她们做的手套没有弹性,达不到她要的效果。 玳瑁姑姑听完她对弹性的描述,立马兴致勃勃地和珊瑚等人扎堆研究,尝试着如何才能给她织出一对伸缩自如的手套。 春寒风凉,手套轻软,略厚实,抓得住东西。 元昭双手虚空地抓了抓,正满意地微微一笑,便听到外边的车夫吁一声,马车骤然急停。 “元昭!出来!今儿定要你试一试本姑娘这对流云飞锤的厉害!” 但见马车前方,正站着一位身材壮硕的姑娘,仍梳着象征稚女的双平髻。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身躯越发壮实了,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眼尾高高吊起。 面无表情,显得她拥有一副目露凶光的恶人面孔。梦里的所谓金刚芭比尚有几分颜值,而她,活脱脱的女猛获,被诸葛亮七擒七纵那个。 “怎么,修马路上瘾了?”元昭歪靠在车里,慢悠悠道,“上回修城外的路不过瘾,今儿想把城里的路也修一修?我该夸你呢,还是该夸你呢?” “少废话!” 听不懂!曲大姑娘目光冷淡,莫得表情地原地转个半圈,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一把锃亮的南瓜形大锤呼地腾空而起,精准有力地朝马车狠狠砸去! 驾车的车夫和坐在前头的洛雁一看,喛哟,迅速往两边跃开。 砰的一阵巨响,整辆马车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一道瘦削单薄的身影从破碎的马车中跃出,眨眼间来到曲大姑娘的头顶。此人手中挥着那把砸自己马车的大凶器,冲当朝的女猛获当头劈落。 “赔我马车。”元昭平静道。 嗤,曲大姑娘冷哼,不慌不忙地高举锤子尽力一挥,试图把在半空坠落的元昭拍到一边去。 谁知元昭在半空旋身一扭,握着一把千斤大锤灵巧地落地。而且就在她的身侧,迅速矮身一锤砸向她的双腿。 曲大姑娘的动作也不慢,迅速一个凌空翻,险险避过,同时反手一锤。 “还我锤子!” “砸一赔二!”元昭一锤挡开她的,而后挥舞锤子追着她打,一路锵锵锵作背景音乐,“你今天不赔我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休想要回锤子!” “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曲大姑娘被她十拿九稳的口吻气炸了,挥起剩下的那把锤子朝她一路砸,砸得马路的地面咣咣直响,“我给你两锤!你敢接吗?” “接是敢接,就不知它们够不够赔我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元昭坚持要同等质量的赔偿。 把曲大姑娘气得眼睛都红了,丧失理智地使劲锤,元昭往哪儿躲,她就往哪儿锤。 一路开花,有些来不及收的小摊子被砸得稀巴烂,扬起灰尘滚滚。无人伤亡,因街上的老百姓看到杀气腾腾的曲大姑娘站在路中央时,早已识趣地转移。 京城的老百姓一看那架势便知道,又有权贵子弟当街斗殴啦! 只是有些人以为空出来的场地够人家砸的了,故而把摊子留在原地,没想到…… 打得正热闹,旁观者看得正心惊肉跳,路两边的商铺掌柜生怕自家也遭殃,连忙派人速请京卫司! “干什么?干什么?当街斗殴者,不论情由,先各打三十大板!” 随着一阵马蹄声,一道洪亮的充满正义感的声音响彻街头。 太好了!京卫司来了!不愧是京城百姓的守护神!商铺掌柜的如释重负般捂住心口,脸上露出欣慰之色。 京卫司来了,元昭双眼微眯,猛然使出一股真力砸向曲大姑娘手中的南瓜锤。她之前仅用一半力气与之周旋,此番骤然用力,曲大姑娘猝不及防,手一松…… 咣的一声,锤子被打落在地,为首的一名京卫司首领冷冷地瞅着她俩: “又是你们两个……” “咦?”元昭一眼认出对方来,惊讶道,“阁下不是三年前那位左骑营校尉吗?怎么?换城门了?” 骑队首领:“……”特么的,老纸真倒霉,居然被认出来了。 没错,他换营了,从左骑营换到右骑营。为人太耿直,时常换营,但升不了职。 “你谁呀?”曲大姑娘上次早早就逃了,不认识他,气愤谴责道,“我俩胜负未分,你等别挡道!” 哈?元昭更加惊讶地回头瞅她,“……”这下曲大姑娘惨了。 右骑营校尉朝身后手一挥,刚正不阿道:“把她俩给我押回京卫司!” “你敢?!”曲大姑娘挣扎,一拳挥退上前押她的兵卫,“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我告诉你们,我可不是好惹的……” 元昭:“……”啧啧,好戏啊! 第138回 京卫司的人可不是吃素的,曲大姑娘的反抗引来好几位京卫一拥而上,将她押走了。 元昭不用去,她有路人作证,是遭人袭击在先,瞧,马车都被砸碎了。她动手,完全是出于自卫。那曲大姑娘极其凶悍,小郡主若不还手,必死无疑啊! 这是民众的证词。 “让她赔我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否则移交廷尉司定她以下犯上之罪。”东堂驱车赶到,元昭临上马车之前扔下一句,“若敢轻纵,本郡主便到御前讨公道。” 有乐安公主做靠山,曲大姑娘才会有恃无恐地当街行凶。 然而,乐安是帝姬,想为她办事的人多的是,决不会掏钱补偿曲大姑娘给民众造成的损失。而当今的曲夫人非曲大姑娘的亲娘,岂肯往她身上搭冤枉钱? 偌大的京城,大概只有她的父亲曲大人心疼她几分。 纵然如此,京城大街的修复不仅是大工程,更要耗费一大笔银两。就算他肯掏这笔钱,曲夫人也会对曲大姑娘的所为恨之入骨。 这是元昭给她的教训。 犯罪成本过高,下次乐安再让她来挑衅时,她自然要惦量值不值得。被头脑简单的人缠上是很头疼,倘或利用得当,反咬乐安公主一口也不是不可能的。 …… 回到侯府,得知女儿早归的原由,赋闲在家的定远侯罚她跪祠堂,不许用夕食。这是为了告诉皇室,她在别苑的言行纯属个人的年幼无知,与侯府无关。 毕竟,她的确以下犯上,不仅顶撞皇家公主,还被太子殿下罚戒尺,该打。 元昭不加辩解,乖乖去了祠堂。 不久,姜氏带着珊瑚来到祠堂,查看女儿红肿的手掌心疼不已。得知她回来时又和曲大姑娘打了一场,先前涂的药膏不起作用了,于是重新给女儿涂一遍。 “昭儿,想不想离开?”趁涂抹药膏时,姜氏轻声问女儿。 嗯?离开?元昭抬眸,“阿爹和阿娘呢?” 姜氏沉默片刻,移开视线道: “府里还有你二哥、三哥他们,阿爹和阿娘要迟些才能走。昭儿还小,走了也无人在意。” “谁说无人在意?乐安就很在意。”元昭不以为然,“我突然不在了,阿爹或许无人敢动,可乐安肯放过阿娘?” 即便有东郡的姜氏一族在,阿娘不会受辱,只会受死。身为子女,怎能苟且偷生,让母亲替自己受过? “我不走,大不了以后尽量忍着点。”一般的刑罚弄不死她,顶多受点罪。 一句话,让姜氏险些破防,眼眶瞬间红了红。但旋即恢复原样,温和一笑: “随你吧,若实在忍不住了,就走,啊。” “嗯。”元昭点点头,朝珊瑚拎来的食盒探头探脑的,“有什么好吃的?” “有羊肉烤饼,莼菜鲫鱼羹和鸡蛋羹,还有枣糕和松黄糕。”珊瑚欣然道,一边将食物摆到旁边的案上。 烤饼的外皮酥脆,肉馅浓香,一向是郡主最爱吃的,分量最多,其次是韭菜鸡蛋羹。还有一小份粟米饭,这是固定的饭食。夫人非要她吃的,说长力气。 “那祖宗,对不住,我饿了,待会儿再跪哈。” 元昭双手合什,正儿八经地朝祖先的牌位叩头告罪,而后起身,笑嘻嘻地坐到一边吃了起来。阿爹是罚她不许吃夕食,可阿娘没罚,更没说不准她偷吃。 果然,偷吃的滋味最香了。 看到女儿一副小耗子偷吃的模样,姜氏不禁抿唇浅笑。 祠堂的门口已被她派人守住,外人就算知道她给郡主拿吃的也不敢怎样,更不敢报给侯爷知晓。整个侯府,啊不,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侯爷最疼小嫡女。 嘴巴上嚷嚷罚她,谁还当真了不成? “阿娘,我还要在祠堂过夜,怎不给我带些被褥过来?”元昭瞅瞅阿娘和珊瑚的身后,啥都没有了。 “用不着,待会儿有人给你送。”她就不操心了。 唔?元昭挑眉,表情不解,但很快便知道啥意思了。等用过夕食,娘俩说了一会子话,姜氏带着珊瑚离开。 不久,另一批前来探望的人出现在祠堂。 二嫂管氏、三嫂严氏曾替她在阿爹面前求情,无果。妯娌俩只好偷偷带了厚垫子、被褥啥的过来,让她别太乖,等到天黑便到祠堂旁的小隔间将就一晚。 除此之外,两人还偷藏了一些水果和点心塞给洛雁,让她瞅准时辰给郡主吃。 由于是偷偷来的,不宜久留。 但是,两位嫂嫂前脚刚走,五姊姊后脚也到了。说知道两位嫂嫂给她带了吃的,她便只带一壶蜜浆过来。 “谢谢五姊姊。”元昭笑道。 “你外甥鼻子灵,姊姊不便多留,免得他找过来跟你学坏了。”五姊姊打趣道,叮嘱洛雁督促她吃食,便匆忙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元昭抿了抿嘴角。 岁月无情啊,昔日素雅端庄、含羞带怯的五姊姊,如今活像一名干活利索的民妇。这样也不错,至少比成天愁眉不展的四姊姊强,虽然她时常面露微笑。 此次元昭奉召回京,首次与嫁为吴家妇的四姊见面。那脸上的笑容除了真心的欢喜,还隐藏着一丝身不由己的苦涩。 不知二娘是否知道,倘若知道,她心里又会怎么想? 四姊自从那次小产后,肚子再也不见动静。二娘时常把她叫回长公主府接受医官的诊治,吃了不少药,依旧无声息。 倒是四姊夫吴观一连抬了几名妾室,左拥右抱,庶子女是一个接一个地生。二娘虽气,却无法干涉太多,谁让四姊生不出孩子呢?见了吴夫人还得陪笑。 当然,不管四姊过得如何,都不是元昭能够插手的。 否则,不等吴府生气,二娘已经回府苦苦哀求她甭多管闲事了。在她眼里,女儿既是吴府的人,日子的好坏全在吴府的一念之间,娘家人最好不要多管。 免得吴府迁怒于女儿,日子更难过。 想到这里,元昭长叹。 七哥、七嫂在庄子住,来不了。无妨,跪累了,她照旧到院里练练功,舒展一下筋骨就行。 …… 安平郡主被罚跪祠堂,曲大姑娘今晚也不好过。被她爹从京卫司“赎”回来之后,险些气疯了的曲夫人罚她跪院子,也是一晚不准吃饭。 夜里,趁大家都睡着了,曲大人悄悄带着仆从给长女送吃的。 破天荒地,曲大姑娘居然没有食欲。抬起一张憔悴与不解的面孔,委屈地问: “爹,修路的银子为何要咱们赔?” 第139回 跪院子有个坏处,春季多雨。有时半夜倾盆,生出寒意阵阵。 等仆从摆好饭菜,曲广平让其退到院外的廊下避雨守门。一旦发现主母院里派人来,必须立刻知会父女俩。否则,今晚的曲府将鸡犬不宁。 “过来吃饭吧。”曲广平心平气和道。 曲汀兰见父亲并未责怪,心里更加愧疚。这次的赔偿是上次的五倍多,包括被砸烂的摊子。话说回来,不清点不知道,经人清点街道的损失,吓了她一跳。 还要赔偿定远侯府的两辆马车,那天杀的元昭,竟要她赔两辆!若是不肯,京卫司就会把她移交廷尉司审问,为何要当街袭击安平郡主。 袭击亦可说成刺杀,这可是大罪!有牢狱之灾算轻的。 父亲知晓其中的厉害,连声同意赔偿,签了文书才能把她领回来。 “上回你在城外与她较量,这回为何选在城里打斗?”趁长女动筷时,曲广平一副无法理解的口吻套话,“既然路是你砸坏的,自然是咱们府来赔,不然你以为由谁赔?福宁郡主吗?” 他去京卫司领人时,听到女儿在牢里嚷嚷她认识庆王府的福宁郡主,当时便意识到女儿可能被利用了。 “我不是让她赔,”啃了一口香浓的炖肉,曲汀兰胃口大好,开始大块吃肉,一边嘟囔,“我是认识她,她是庆王之女,和元昭同品级。有她出面,肯定不用赔偿。” “是她让你当街拦截安平郡主的?”曲广平望着屋檐坠落的雨丝,目光深邃,“今天莫不是她派人提前告知你,安平郡主要回城的消息?” “是有人通知,但不是福宁的人,是一个陌生的小厮,不知谁家的。”曲汀兰毫无心机,“可见,在京城里有多少人想看元昭当街出丑,灭一灭她的威风。” “怎么,安平郡主欺负过你?”曲广平听出女儿口吻里的怨气,略讶。 居然喊福宁郡主为福宁,俩孩子关系匪浅啊。 “那倒没有,我就是看不惯她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儿!”曲汀兰直言道,“本以为只我一个,没想到福宁郡主和其他的世家女子也看不惯她,她得好好反省。” 曲广平若有所思,这可不是反省就能解决的事。 见父亲沉默不语,曲汀兰以为他在忧心赔偿款的事,登时没了胃口,羞愧道: “阿爹,要么,我明天去庆王府找福宁郡主商量商量,免了咱的赔偿?” 嗤,曲广平听到这话,不禁哑然失笑。刚要说不必,话到嘴边,脑海里忽而闪过一丝念头,便欣慰地点点头: “如此最好!兰儿呀,为父不是不想帮你,而是府里的银钱都在你母亲手里……” 有些事,说是说不通的。不如让她碰碰壁,目睹事实,尽快醒悟。事关重大,朝堂与定远侯之间暗流涌动,女儿被利用随时可能命丧。 比如安乐侯之女的死,至今让人怀疑是定远侯派人做掉的。 唉,武楚,何时才能太平? “我知道,爹您不必愁,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明天一早就去。”曲汀兰拍着心口道,“她说过,遇到什么难事尽管找她,她会帮我的。” “那就好。”曲广平言不由衷道,哂然一笑后,提醒她,“不过兰儿,你要记住,不管她肯不肯,你绝对不可无礼。一旦她表明态度,你即刻回来,不许纠缠。” 免得像那安平郡主,长这么大首次受邀赴宴,结果就挨了罚,还被禁足。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女儿不及早抽身,迟早要闯出祸端来。 “知道了,她一定会帮我的。”曲汀兰信心十足。 曲广平不再阻拦,等她吃完,直接在廊下继续跪着。孩子犯错,该罚得罚。女儿壮实,没事,顺便让她长长记性。 跪到明儿一早便出门,别让夫人逮着了。否则又是一顿打骂和挨罚,耽误事儿。 …… 曲汀兰不知道的是,福宁郡主仍在皇家别苑,她还要多住几天才回京城。乐安公主也不例外,太子妃什么时候回府,她就什么时候回宫。 傍晚的时候,听完京城里传来的消息,乐安公主气得鼻子都歪了。今儿玉手挨了打,火辣辣的疼,左右各有一名侍女替她抹药,另有两名侍女给她喂食。 “她亲自下场?那些侍卫呢?”她一边嚼,一边杏眸圆瞪,不可思议道,“就这么看着?” “好像是。”福宁郡主无奈点头。 啊啐!听到这消息,乐安公主一口喷出食物残渣,洒在满桌的菜肴上,格外气愤地嚷嚷: “废物!今晚谁做的菜?!难吃死了!拉出去给本公主打三十棍!” “诺!”侍女们吓得瑟瑟发抖。 应完诺,赶紧撤下菜肴,命御厨再备一席。 福宁郡主见状,啧了声,不以然意道: “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来日方长,还怕没机会弄死她?” “这句话,我从她一出生便说到现在。”乐安公主恼怒地瞥她一眼,“结果呢?我堂堂公主,连她的侍卫都弄不死,还谈什么弄死她?” 不错,她已经接受现实了。 北月元昭命大,死不了,不代表她的侍卫也有这般好运气。有过一次经验,让曲汀兰再次在城里拦截,诱使那小孽种的侍卫出手护主。 等京卫司的人一到,立马逮住斗殴的侍卫和曲汀兰。 当街斗殴要打板子的,福宁郡主的兄长认识京卫司的人,她已经派人知会过。等北月元昭的侍卫进了京卫司,保证她/他们站着进来,被抬着出去。 北月元昭之所以不死,全靠定远侯亲自训练的侍卫以命相护。 她/他们相当于她的护甲,等于她的左膀右臂。只要全部砍掉,再往她身边安插皇家的人,她便是那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一想到这么完美的计划泡了汤,北月元昭连京卫司的门都没摸着,乐安公主越发的生气了,不顾手心的疼痛,拿起身边的东西就砸: “废物废物!全都是废物!” 咣咣啷啷的,瓷器的碎屑四处飞溅。侍婢们吓得纷纷跪伏在地,不敢躲也不敢避。暗暗庆幸自己是伏首在地,砸不到眼睛。 福宁郡主倒是闪一边去了,无奈地看着满地狼藉。 …… 翌日凌晨,寅初,从定远侯府驶出一辆马车,往北城门方向去。定远侯昨晚下令,郡主忤逆犯上,回到城里犹不安分,惹是生非,与曲大姑娘当街斗殴。 不成体统,挨完罚,回丹台山执行太子之命,禁足一个月。 马车里,元昭看着手里的一块皇家令符,默然。 第140回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块令符是父亲豁出脸皮进宫求的。 在姑父面前说她在乡野间长大,无法适应贵族子女的相处方式。生怕哪日她不知天高地厚闯出大祸连累整个侯府,不如现下将她放逐,永居丹台山为妙。 太子妃是元昭的表姊,邀她赴宴本是一番好意。是元昭不识抬举,出言咄咄逼人扰了太子和太子妃的宴席。 父亲还说,她自知不擅长与人相处,本不想来的,又不好拒绝太子妃的邀请。结果,不仅真的闹出风波来,还连累乐安公主一同受罚,让侯府深感愧疚。 于是,他连夜进宫,恳求丰元帝下旨,命元昭长住丹台山为国民、为父母兄姊们祈福,无召不许回京。 他说姜氏就剩这根独苗了,不能任由她把自己玩没了,还怕她连累家人。 可是,丰元帝不愿做这个恶人: “寡人正打算召她入宫,陪陪她姑母。再说,她离京多年,刚回来又被朕轰走,你让世人如何看待朕?少年人吵吵闹闹很正常,太子不是也罚乐安了吗? 莫非你认为不公平?” “臣不敢,陛下,臣说的都是真心话。京里的生活,她不适应。与其让她搅得大家不得安生,不如让她走远点。” “那是你们父女的事,与朕何干啊?”丰元帝不满了,“甭说丹台山,你把她送到天边,朕也无权干涉。想让朕下旨,免谈。” 大晚上的,还以为他有什么紧急军情要汇报。虽然定远侯无实权,可他有脑子。 “那就请陛下赐她一道令符,让她以后有正当理由拒绝达官显贵的邀请,想回京亦能回京。世人若知晓,顶多感慨臣女命好,但会称赞陛下对侯府的仁慈。” 毕竟,这道令符相当于她的免死金牌了。这份殊荣,本朝以及前朝都未有人得到过。 “……”丰元帝不敢置信地瞪着定远侯,“你确定?” “求陛下成全。”定远侯恳求。 丰元帝沉默良久,仍然不敢相信: “阿彦,昭儿虽是嫡女,可她毕竟是个女儿家,将来注定是别家的人。来日方长,你就不为儿子们讨一份恩赏或者留一条后路?” 他只见过舍女保子的,像定远侯这样舍子保女的,是平生第一遭。 “男子汉大丈夫,想要什么,自己努力去争取便是。”定远侯态度坚持,“反而臣女自幼吃了不少苦头,又是女儿家,不似男儿能够建功立业,挣回荣耀。 臣能做的,仅仅是护她周全而已。陛下一向对她恩宠有加,还请念在昔日那点父女情分上,赐她余生安宁吧。” 或许,是父亲那句父女情分打动了陛下,果真赐了这块令符,和一道旨意。旨意说,她是奉旨祈福,除了皇帝,任何人不许打扰。 …… 马车里,元昭把玩着令符。 她不明白,阿爹为何冒着激恼陛下求来这道保命符。邀请她的是太子妃,刁难她的是乐安公主,罚她的是太子殿下,求保命符岂非暗示皇家子弟欲对她不利么? 按理,陛下会严厉质问才对,却同意阿爹这过分的请求,实在令人费解。而这道保命符,理应留给处于风头浪尖的兄姊们。 她人小,死不足惜啊。 “阿爹,是我给大家闯祸了么?”临行前,她内疚地问父亲。 她不该顶撞六公主?不该搭理顾德文的言行? 可是,若依了六公主,她以后在皇家子弟面前就是一个伶,任人凌辱取乐。而与八皇子比武是不能赢的,她若赢了,他当晚回去装个病,她便万死莫赎。 若输了,六公主能给她好果子吃? 还有顾德文的诛心之言,若不当场制止,将来会有更多的人用戏谑的口吻到处宣扬。甚至威胁她与兄姊们就范,做出一些屈辱的事来。 三人成虎,舆论难抑的情况下,朝臣们再趁机请旨灭北月氏一族,就算丰元帝不想杀,也不得不杀。 到时甭说她爹,整个侯府也会大难临头。 “这次只是开端,你再留在京城,必死。”父亲嘱咐,“你要牢记,他日就算听到兄姊有何不测,这道符坚决不能离身。” 符在人在,符若不在,人必亡。 近两年来,朝中的武将得到扩充,已有一定的规模。由于无战事,新武将是否能打,暂未可知。 丰元帝和太子不急,可他别的子女已按捺不住磨刀霍霍,朝定远侯府露出爪牙,元昭便成了最佳目标。 她是嫡系,又是女儿。 她的死,既能狠狠打了定远侯的脸,又让他敢怒不敢言。毕竟,死的仅是一个女儿,他府里还有一群儿孙要顾及。 因此,眼下最需要保命符的是她。 这次,由季叔率侯府亲兵一路护送,五姊姊一家三口随行。卓姬不肯来,她说身为妾室,留在府里陪伴主母才是应分之事。 兰姬也不来,她的女儿养在凤氏的长公主府,儿子和儿媳在庄子忙于农事,她又是府里的掌家人之一,哪里走得开? 姜氏本欲随行,遭定远侯反对。 “昭儿有符,你没符。一旦出事,昭儿必将符给你……”到时,娘俩只能活一个,他远在京城鞭长莫及。 听罢侯爷的分析,姜氏佯装难舍孩子她爹,笑着让女儿学习独立去。 等出了城,元昭掀开车帘,默默回头,遥望那座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城池。神色平静,内心沸腾,脑海里的各种想法如惊涛骇浪般翻滚,最终归于空白。 等情绪平复,放下帘子,端坐车里闭目养神。 …… 就这样,定远侯府的小嫡女安平郡主,刚回京一天就犯了错,被侯爷又罚去观里祈福了。 至于犯了什么错,民间的百姓从说书人的口中猜测,她仗着父亲的功勋嚣张跋扈,连皇子公主都敢顶撞,活该有此一遭。 另外,几天后的一个凌晨,曲府的大姑娘因当街逞凶,被家人送去城外的观里三年,以赎其罪。 寅时三刻,外边天色一片漆黑,曲府的大马车里挂着一盏灯笼照明。 “姑娘,别哭了。”看着曲大姑娘默默地掉着眼泪,被挤到前室角落的小婢女于心不忍地劝,“三年而已,眨眼就过了。” 曲汀兰别开脸庞,抹去眼泪,掀开车帘往外边看了看。 外头一片漆黑,如她此刻的心情一般。 她不是哭自己被罚去观里住三年,而是哭自己受人愚弄。她视福宁郡主为知己,对方却视她为傻子。 第141回 那晚罚跪,天一亮,她就出府直奔庆王府,结果吃了个闭门羹。原来福宁郡主随太子妃去了城外的皇家别苑,归期不定。 她好不容易打听到皇家别苑的位置,即刻出城求见。 那是皇家别苑,有几道关卡要过。她到了第一道关卡,恳求守卫通传。等来等去,等来的消息是郡主正在陪太子、太子妃和皇子公主们聊天,不得空。 一连三天,风雨不改。 不时有官家的子女或骑马或乘马车,从她的跟前经过。看见她和马车在此停留,一个个神色怪异地瞅一眼,似乎不明白她为何站在这里。 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何人人能进,唯独她不能?她可是卫将军之女,嫡长女。 曾有相识的官家姑娘停车询问,得知她来见郡主,可郡主没空。那些姑娘原本真诚的眼神立马微妙起来,笑得一脸虚伪说进去帮她问问,之后就没了动静。 她当时:“……” 终于在第四天,她见到了庆王府的小厮,出来代郡主传话: “姑娘您能平安出来,全靠郡主命小人跟京卫司的人打招呼。本想找个理由让侯府与曲府分摊损失,谁知侯府不识趣,叫嚣到御前告令尊一状。我家郡主怕事情闹大连累曲将军,只能作罢……” 福宁郡主让京卫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那段路被毁得太彻底,修路费用高昂。若曲府不赔,侯府又不理,迟早惊动朝廷百官,于曲府的声誉有损。 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老百姓们亲眼看到曲大姑娘砸了安平郡主的车驾。京卫司无法替曲府洗脱罪名,加上定远侯的身份也不低,只好公正办理。 “不如这样,曲大姑娘,您先回去。等哪天我们郡主得闲了,替你向太子妃讨一份恩赏,弥补曲府的损失,如何?”小厮巧舌如簧道。 “可是,可是,我、我没钱赔……”曲大姑娘急得满脸通红。 这是事实,不仅她,连爹都没银钱,府里的银钱一向是攥在嫡母的手里。就算要赔也希望郡主出面说情,减免一些,毕竟那条路饱经风霜也该修一修了。 因此,修补的费用不能全让曲府掏付。 “哦,这样啊,”小厮沉吟片刻,从自己的钱袋取出几块碎银子,“府里由王妃娘娘掌家,我家郡主也不宽裕。这些银子您先对付用着,再多,小的真没了。” 曲大姑娘:“……” 看着小厮手里的几块碎银子,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没接,也没说什么,默默转身上了马车,直接打道回府。 回到府里,嫡母已经一脸阴沉地坐在正堂,指着她骂: “我和你爹,还有曲府的脸全被你丢尽了!” 原来,她守在别苑关卡路口的消息,一早被传回京里。嫡母本想派人逮她回来,父亲不许,非说相信她有分寸。 听到这句话,曲汀兰哭得更加不能自已。 经此一事,她被送到观里是必然的,那座观是嫡母娘家奉养的,三年之内不许踏出观门半步。否则将她剔出族谱,曲府从此没她这个丢人现眼的嫡长女。 “兰儿,莫怨你母亲,她是为爹,为你弟弟妹妹,为了曲府好才不得不这样。”临行前的晚上,父亲语重心长道,“定远侯府是前朝旧人,满朝上下对他们避之不及。 想让安平郡主死的人多如牛毛,又不方便亲自动手。你挑衅安平郡主的时候,她刚受过罚,带伤与你打斗。你若继续留在京城,便只能是刺向侯府的刀……” 因此,走吧,离京城远远的,到乡下的观里好好待着。他会让夫人的娘家帮忙相看人家,遇到合适的便嫁了吧,不要回来了。 京城非安逸之地,以她的外貌和智商,玩不转。 …… 曲大姑娘离开一事,在京里激不起半点浪花。顶多有人无意间提起她时,贵女们纷纷掩嘴一笑: “她呀,走的好,免得看着碍眼。” “可不是,每年夏天,她每次经过总飘来一股难闻的味儿,差点没把我熏晕……” 此话一出,扎堆的姑娘们顿时笑成一片,如花枝乱颤。以往,每每听到笑声,那道庞大的身影总要过来询问: “你们笑什么?” 这句讨人嫌的话,等京里的贵女们再次听到时,人家已经不是问她们。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有些人,一辈子只能按照父母长辈们的安排度过此生;而有些人,凭自己的本事另辟蹊径,创造奇迹,不负年华。 孰好孰坏,只能各自体会了。 …… 丰元十四年,朝中依旧无战事,定远侯府倒是出一件大事,远在东州学宫念书的北月六郎叔达,遇刺身亡。 “怎么回事?!”收到消息,元昭吃惊不浅,“学宫没有守卫吗?!他的侍卫呢?” 没有守卫的学宫,阿爹为何让六哥去那儿念书? “六公子并非在学宫遇刺。”亲自前来报信的季叔神色哀痛,“他是在回京的路上遇刺……” “神经病!”不等他说完,元昭已经骂开了,“谁让他回来了?他回来干嘛?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分不清当下的形势和危机吗?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阿爹当初为何让他去东州学宫?避祸啊六哥! “这不怨六公子,”季叔眼眶微红,“是长公主秘信,召他回京……” 原来,自从定远侯爷命六儿留在东郡,在当地娶个媳妇安家乐业,不必惦记回京时,凤氏的心里就不太爽利了。 心理影响生理,经常茶饭不思,病怏怏的。 侯爷对她晓以利害,告诉她,留在东郡,六郎活命的机会比在京城大许多。道理,凤氏是懂的,但情感上难以释怀,那毕竟是她的亲儿子。 想到这辈子可能见不到了,心中难受,很不得劲。 她每年生辰,总要恳求侯爷召儿子回来一聚,都被拒绝了。说路上不安全,与其让他回来,不如他陪她去一趟东郡。 可惜,定远侯要离开京城,必须经过皇帝陛下的允准才行。 显而易见的,皇帝不准,说外邦想要他命的人太多。武楚朝缺了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没了定远侯。 侯爷不能去,凤氏想要自己去,那更不行。万一她被外邦掳去作人质,那该如何是好?皇帝也不批准。 怎办?唯一的法子就是让六郎回来。可侯爷顾虑重重,死活不同意。凤氏求皇兄派人接他回来,丰元帝说这是侯府的家事,他不便干涉。 凤氏无奈,又思子心切。 更担心她最得意的儿子,在东郡胡乱娶个乡下姑娘为妻。便派人送去秘信,说她病了,想在今年的生辰见他一面,让他速回。 把六公子吓得,赶紧安排安排就启程了。 第142回 六公子和二公子一样,颇有念书的天赋。唯一的不足是,他一意孤行的脾性和凤氏十分相似。 娘俩都一样,决定好的事谁都劝不住,包括侍卫们。 六公子不好武,为逃避练武不惜住到长公主府。他说什么,凤氏便依他什么。杀手一到,为了保护没有自卫能力的他,侍卫们全死了。 多亏六公子身边的一名亲随逃到驿站,仅来得及掏出侯府的令牌就没了气息。 等驿站的巡官带兵赶到,六公子等人皆已气绝。众人的尸首已被运回,侯府上下无不悲恸哀泣。 …… 元昭听罢,跌坐在兰草编织的草墩上。 其实,她没有资格责怪六哥任性,多少年轻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她也曾经任性地出门打猎,结果连累何春、锦娘和武卫他们。 血淋淋的教训使人成熟,区别在于,她命硬,有机会吸取教训。 “是何人下的手?”勉力咽下心中的难受,她缓声问。 “暂且不知,大家初步怀疑……是那位。”为谨慎起见,季叔不便言明。 但元昭知道,那位是指姑父陛下。 “他想杀我六哥也不急在一时,我爹刚退下,由三哥顶上,正需要鼓舞士气。不赏就算了,还诛杀良将的亲兄弟,不合情理。”元昭竭力保持冷静,道, “我爹懂得用陛下的令符,抵挡他儿女对我的恶意;他也能留住六哥的性命,好好培养,将来对付侯府的兄弟。” 六哥,是二娘几个孩子当中最像她的。 姑父陛下只需给他一点温情,他定肯为武楚肝脑涂地。甚至大公无私,一旦察觉侯府有反心便大义灭亲。 “侯爷亦有此想法。”季叔露出一丝欣慰的表情,道,“猜测刺杀六公子的是另有其人,但事发突然,侯爷暂时理不清头绪。” 骤遇丧子之痛,哪能冷静? “我明白。”她不曾经历过丧子之痛,只见过父母为自己的死悲痛欲绝,“我不知你们筹谋过什么,更不知道你们得罪过谁,但有一个人我知道……安乐侯。” 安乐侯? 季叔微怔,略思索道: “倘若是他动手,不仅侯爷知道,那位想必会设法制止。” 据冯长史等人分析,丰元帝容许六郎顺利到达东州学宫,是有意培养他将来对付定远侯府。 “再说,安乐侯已是笼中鸟,出入受限制。经过上次太子良娣一事,那侯府被把守得更加严密,他不可能有机会传递消息雇人行凶。”季叔半信半疑道。 他的确不曾想过安乐侯,府里众多的幕僚中,就冯长史有此怀疑。 “倘若那人一直在外边呢?”元昭蹙眉道,“他是外室子,有其父必有其子,说不定他也有外室。”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季叔:“……” 额,这个真不好说,他也不方便接话,但确实有这可能。 毕竟,对方曾是一国之君。 自家侯爷懂得筹谋,对方难道就毫无手段,毫无准备?民间传言,安乐侯之女是定远侯派人杀的,对方想着杀定远侯一个儿子报仇亦是有可能的。 “此事容后再议,”元昭起身,“季叔,备车,我和五姊姊今日回府。” “郡主不可,”季叔忙道,“侯爷派属下来就是为了阻止您回去。人死不能复生,您回去也是徒劳,反而被人有机可乘。与其冒险,不如留在丹台山简衣素食,为六公子抄经祈福。” “我若不回,恐怕又有人在二娘面前进谗言,让我侯府鸡犬不宁。”元昭觉得不妥。 六哥不在,此时的二娘悲痛万分,精神脆弱,更容易受人唆摆。 “有六公子为例,凤夫人定能引以为鉴。”她都死一个儿子了,还不吸取教训么? “……”元昭默然坐下,半晌才道,“我二娘情况如何?” “不吃不喝,形同木偶……”季叔低声道,“世子、三公子和四姑娘已去相陪,朱寿偶尔随世子前往,可保她无恙。倒是郡主您,属下已叮嘱长庚,近段时间务必注意山上山下的防守,防止敌人突袭。” “有劳季叔和诸将奔波,我这儿无妨,倒是父兄出入要小心。”元昭说着,心底渐渐涌起一股哀伤之情,哽声道,“转告父亲母亲,还有兄姊们,我和五姊姊在丹台山与大家同哀。” “诺。” 侯府有白事,季叔不便久留,翌日一早率领亲兵回府。这批亲兵已经在丹台山驻守一年,是时候换防回京当值,等到休沐日和亲人们团聚。 与他们换防的,自然是侯府的另一批亲兵。 他们每半年换一次防,后来郡主喜欢排兵布阵玩,声称半年时间太短,刚熟悉阵型就被撤换,她来不及研究破阵之法。 于是,换防的日子改成一年。 大家对此并无怨言,须知,三公子这位骠骑将军每逢有空偶尔带着手下人来丹台山观摩,兄妹俩排兵布阵,玩得不亦乐乎。 从他那些将领的口中得知,熟练阵法,将来上战场能够保命。 受郡主启发,三公子平日在营地没少研究这个。 连少将军都如此重视,何况他们这些小兵小卒?为小命着想,有机会便多学一点吧。 …… 季叔走后,五姑娘从元昭口中得知六弟没了,同样是伤心不已。得知父亲不让她们回府,不禁忧虑,担心世人又往嫡妹身上泼脏水。 “同样有世人怀疑是姑父陛下对外甥痛下的杀手,帝王尚且如此,我怕甚?”元昭目光清冷道,“传令下去,丹台山挂白,众人披白衣,为我六哥哀悼。” 兵卫仅戴麻绖,不必穿丧服和茹素。否则浑身无力,如何保卫丹台山?饮食可以清淡些,不必纯素。 元昭既是郡主,又是嫡女,茹素,仅着素服。 五姑娘是庶女,六郎虽是弟弟,却是长公主之子。位份高,她和游长庚父子,还有观里的婢仆皆穿丧服、茹素。 入夜,山风呼呼,伴随着观里的一阵低泣声,仿佛也在轻轻呜咽。 侧殿,一身素服的元昭坐在案前,专心致志地抄写经文,灯罩里的火苗闪烁跳跃。抄着抄着,眼前一片模糊,她伸手一抹,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抬眸看看外边,今晚的风有些大了,呼呼作响,让人心底发寒。昔日的清爽怡然不再,唯沧桑与悲凉满心间。 第143回 侯府六郎没了,同在学宫念书的几位友好同窗纷纷赶往京城吊唁,甚至连桑兰的那个小王子也登了门。 然而,六郎的亲妹妹安平郡主,只让仆从带回一句“与家人同哀”的话,便理直气壮地留在丹台山。完全不顾兄妹之情,更没想过要见兄长的最后一面。 直到出殡,依旧不见踪影。 “即便她位份高,好歹兄妹一场,好歹顾念长公主平日待她的母女情分,也该回来看一眼!如此的薄情寡义,像极了她那性子冷清的母亲!”庆王妃义愤填膺道,一边安抚凤氏, “楚楚啊,你要节哀。莫忘了,你还有两个儿子,有一堆孙儿承欢膝下,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啊!” “是啊,姑母,您心里难受便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大公主宛城带着几位弟弟妹妹一同前来,温言安抚凤氏,“人有旦夕祸福,谁也无法预料,只能认命。” 是这个理,几位公主纷纷点头,其中一位更是神色黯然道: “就像我的母妃,好不容易盼来一名小皇弟。结果千防万护,还是没护住,不幸夭折了……” “四妹!”大公主宛城回眸瞪她一眼,难得疾言厉色,“休要胡说!万一传到父皇的跟前,又惹他伤心。” 四公主被打断话头,不禁神色讪然,嘴皮子动了动,最后把话咽了回去,道: “总之,大皇姊说得对,做人得认命。” 长公主的府里,齐聚了诸位王妃和公主们,好言相劝。六公主不在,她身子不适,没法来。凤氏目光呆滞,一直静躺榻上一动不动,嘴里不时嗫嚅念叨: “是娘害了你,是娘害了你,我不该叫你回来……” 至于皇子公子们,全部去了侯府。 侯府里,定远侯脸色苍白,强撑着招呼前来吊唁的朝臣,由兰姬在身侧小心陪侍。姜氏带着卓姬、儿媳们接待前来慰问的女眷,神色凄然。 被问及嫡女为何不归时,她苦笑: “侯爷怕她是下一个……” 此话一出,那些妇人不好意思说什么了,只能痛骂那些歹人手段恶劣,丧心病狂。至于六郎的丧事,由侯世子强忍悲愤,带领弟弟妹妹有条不紊地打理。 等到出殡那日,仿佛母子连心,一直在府里躺着的凤氏猛然起身,朝出殡队伍的方向一声惨叫,彻底晕死过去。 再清醒时,几乎每日都在府里哭喊要见六儿最后一面。疯疯癫癫的,和当年的月贵人差不多症状。 也难怪,她的确没见到六郎的最后一面。 因为当日,驿官率兵赶到时,六公子和侍卫们已被堆到一起燃烧。六公子被烧掉了半张脸,惨不忍睹。定远侯仅仅看了一眼便倒下了,何况她一介女流? 她只无意间听到仆从们扎堆八卦,说六公子被烧得面目全非,当场吐血,倒在榻上起不来了。 变得疯癫之后,丰元帝曾过来探望劝慰,可惜劝不了。 四姑娘宁馨乡君由于担心阿娘一直如此,更担心八妹年纪小,一个人应付不来。于是向婆家那边禀明原由,欲留在府里陪伴阿娘一段日子,吴府同意了。 尤其是那吴观,简直迫不及待地催她离开。 说是莫耽误他的读书,更别妨碍他在书房与美人私会,左拥右抱,红袖添香。自己弟弟没了,身为姊夫不仅没有半分伤感,还沉迷于书香红颜的温柔乡里。 四姑娘又气又恼,却顾不上了,匆忙赶回长公主府陪伴阿娘要紧。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看见她,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凤氏终于清醒过来,抓紧女儿的手,哭道,“是娘害了你弟弟,是娘害了你弟弟……” “不是,不是的……”宁馨乡君看着陷入癫狂的阿娘,无助地上前抱紧她,泪如雨下,“不是的……” 弟弟没了,阿娘疯了,夫君的妾室又怀上了,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无人能够回答她,包括老天。 就在今年的冬天,过年的前几天,武楚朝边境的驻防再次告急,朝廷不得不派遣将士远赴边境。 由于侯府有丧事,出征的机会让给新将领。 正好,少将军北月礼借此事来刺激凤氏,说他要出征……话音刚落,正疯闹着的凤氏就愣住了,最后一把抱住他痛哭流涕,死活求他别去: “叔达走了,你若再有三长两短,阿娘怎么活啊……” 就这样,他与四妹宁馨乡君陪凤氏大哭一场,八姑娘芳沁在旁边默默落泪。到了第二天,凤氏终于安静下来了。但整个人还是木木讷讷的,不怎么说话。 幸好,至少旁人给她吃的,她便吃;给她穿的,她便穿。 看见她这样,身为子女的同样难受。 直到一天夜里,外间狂风大作,夹着雨雪铺天盖地地下着。如此恶劣的天气,寂然无人的街头却奔来一辆马车,一盏灯笼挂前头,如同鬼魅幽灵潜人间。 灯笼在风雪中摇晃,不知不觉地来到气派又惨淡的长公主的府门前。门无声地被打开,一道身披厚斗篷的身影跳下马车,而后马车进了侧门。 府里,凤氏呆呆地倚在内室的门边,谁都劝不走。任凭寒风狂呼,发丝被吹得如同帷帐一般凌乱。 脸上的泪痕已干,灵魂似乎被抽走一半,谁的声音都听不见。直到耳边传来一道似曾相识的轻呼: “二娘?” 唔?谁?是她的六郎吗?凤氏愕然回神,然后看到一道高挑的身影站在她跟前。那人掀开宽帽,露出一张俊俏的,和她的六郎颇有几分相似的稚嫩脸庞。 “二娘,是我,昭儿。”看见二娘的惨状,元昭强忍泪光,蹲到跟前握紧她冰冷的双手,温声道,“二娘不记得昭儿了吗?” 骤然看见一张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凤氏渐渐蹙紧了眉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挣脱一只手,颤抖着抚上那张俏似六儿的脸庞: “昭、昭儿?你咋回来了?你别回来……” 听到这句,元昭破防了,就这样和凤氏默默泪眼相对,无语凝噎。站在不远处的少将军、宁馨乡君和八姑娘见状,亦不由得捂眼落泪。 得知凤氏承受不住打击,变成第二个姑母月贵人,元昭便想回来探望。 无奈,长公主府几乎每日都有皇家人的出入,她实在不宜露面。六郎未葬时,有些皇家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挑起二娘对她的愤恨。 她一露面,岂非让长公主府与侯府雪上加霜? 好不容易下雪了,那些尊贵的皇家人不敢出门了。于是派人提前与三哥、四姊姊、八姊姊打了招呼,她连夜赶了回来。 撇开其他的皇家人不谈,二娘于自己有恩,得知她身子欠安,理应归来探望。 第144回 或许同病相怜,想到元昭为了保命不得不一次次地远离京城,远离爹娘。凤氏泪眼汪汪,逐渐情绪失控,把她当成六儿拥在怀中,悔之不及地失声痛哭: “六郎,阿娘的六郎……” 元昭默默陪着掉眼泪,任凭她搂着自己哭。等到凤氏哭声渐歇,才半强迫地扶起她返回温暖的室内,躺回榻上。 “二娘,经书有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人乎?”元昭劝慰道,“人终有一死,但死而不亡。六哥是此生劫了,灵魂往生异界。 一个无君于上,无臣于下,无四时之事的地方……” 就像她常梦到的所谓现代,她一直认为,那个堪称神奇的世界存在于冥冥之中。或许,阿爹当年修道是有成效的,报到她的身上,让她看到异界的美好。 人一旦遇到无法逆转之事,难以承受,便会寄望于神明之言。并祈求神明护佑亡者,在异界的日子能够安逸吉详。 正如梦里的父母,梦里的她死了,父母要么郁郁而亡,要么信佛信道来安抚自己不堪重负的心灵,求取余生的安宁。 只是没想到,她也有劝别人的一天。 真是浮生若梦,似真似幻;人如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 等二娘睡着了,元昭悄然起身,步出内室。四姑娘急忙迎了过来,行礼毕,握住她的手: “好妹妹,难为你了。京城不宜久留,三哥、八妹已去备车备炭盆,你赶紧出城吧。” 元昭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平静道: “我既回来,哪有不拜见父母就走的道理?姊姊放心,我手里有令符,没事。” 她既回来,总要见父母一面的。 “对了,”正欲离开的元昭忽又回头,看着容颜憔悴的宁馨乡君,“四姊,等二娘好些,你回侯府找医官看看。你和四姊夫成亲多年,一直未孕不是办法。” 虽说眼下不宜提这个话题,可过了今日,姊妹俩不知何时才能重逢说这些体己话。趁父兄不必出征,毒医朱寿就在府里,能替她看看怎么回事。 宁馨乡君没料到,嫡妹一个未婚姑娘竟敢提这个,既感动又好笑,催道: “你一个未婚姑娘,管那么多干嘛?行了,四姊心中有数。你赶紧回府吧!见完爹娘,立刻出城,别耽搁。” “嗯。” 元昭的确不能想耽搁,点点头,接过洛雁递来的厚斗篷披好,快步离开了长公主府。 片刻后,马车回到侯府,门房已收到消息,敞开侧门让马车直接进府。经过外院,到达前院的正堂前停下,披着斗篷的元昭不等仆从摆好车凳便跳了下来。 一应仆从顶着风霜雨雪侍立两侧,包括季叔。看见群主跳下车,连忙打伞跟上,边走边汇报: “侯爷精神不爽,得知您回府,执意强撑着出来见一见您……郡主,小叙片刻无妨,不宜逗留太久。” 元昭脚步一顿,停下脚步,皱眉瞅他,“朱寿怎么说?” “天人尚有五衰相,何况凡人?”季叔难过道,“他说侯爷之相与先帝类同,即便他师父在此也无力强求。若能静心休养,尚能撑个三五年。” 先帝是殚精竭虑,日渐衰弱,染疾而亡。 “你怎么看?”元昭不信。 “属下无能,其实,侯爷早些年已有迹象,属下不敢明言罢了,直到朱寿来了才好些。”季叔低声道,“侯爷让瞒着您,待会儿您当没听过这番话,免得侯爷担心。” 担心她失去冷静,意气用事。 这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元昭的眼眶瞬间泛红。忍了好几下,推开季叔打的伞。仰起脸,被冰冷的雨雪扑了满面,总算恢复如常。 “走吧。” 人如光阴者,皆是过客也。 进入父亲的北院,终于见到阔别多时的父亲母亲的慈容,任凭元昭再怎么努力控制情绪也是徒然。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上前几步卟嗵地跪在二老跟前。 看见女儿哭成那样,姜氏哪里还端得住?起身离席急步上前,娘俩抱头痛哭,喜极而泣。定远侯虽坐着不动,但见女儿长高了,长壮实了,也是满脸欣慰。 女儿在如此恶劣的天气归来,府里的热汤热食准备充分,一一端了上来。 元昭狼吞虎咽,父母就坐在一旁看着,不停地问起她的近况。姜氏问的是生活日常,定远侯关心的是女儿的现况: “慢点吃,吃完了,即刻离开……” 姜氏一听,面露不舍的神色,但又无可奈何。倒是元昭,改变主意了,边吃边道: “虽然我是连夜回京,但该知道的人肯定都已知道。就此一走了之,甚为不妥,起码得去宫里一趟感谢姑父陛下对孩儿的厚爱,顺便探望姑母。整整十年了,我还没拜见姑母呢。” “你姑母会理解的,”定远侯不同意,好不容易帮女儿求了一道护身符,怎能让她直入虎穴?“至于你姑父陛下那儿,为父会替你解释。” “爹,有些事可一不可再。”元昭态度坚决,“女儿领了姑父陛下多次恩情,却从不入宫拜谢皇恩。如此忘恩负义、贪生怕死的品性,岂不让人寒心?” 趁姑父陛下仍念一丝旧情,就算皇宫是龙潭虎穴,她也得冒险走一遭。 父亲已经年迈,有些事,年轻一代得学会自己承担。 “你可有把握?”听出女儿话里的倔强,定远侯无可奈何。 “有。”元昭睁着眼睛说瞎话,语气十分笃定,“请父亲母亲放心,我定能活着出来。” 定远侯和姜氏:“……” 没有最后那句话,他俩就信了。眼下,让他们如何能放心? “爹,娘,我不能躲一辈子。”元昭耐心劝道,“我十四了,明年行了笄礼就是大姑娘了。有些事,我得自己学着去面对,难道你俩不想看到我成熟稳重的样子?” “哼,你那成熟稳重的样子能够维持一柱香的工夫,阿娘就烧高香了。”姜氏见劝不了,没好气道。 “那今年这柱高香,阿娘烧定了。”元昭反驳道。 “好了,”定远侯制止娘俩斗嘴,问女儿,“昭儿,你且说说,打算什么时候去?” “明天一早。”元昭不假思索道。 “这么快?”姜氏微怔,往外边瞄了一眼,忧心万分,“看这天气,至少要几天才能消停……” “那也得去。”元昭态度坚决。 皇恩浩荡,越恶劣的天气,她越要去。表面是心诚,实则上,她挨这一场风雪,能让姑父陛下降低对侯府的忌惮之心。 她年轻,经得起折腾。 第145回 在武楚,百官每隔五日上一次朝。 元昭寅初起床,寅正站在宫门外,一直站到卯时,连一名官员的影子都见不着。因为今天并非上朝的日子,百官各自回官署上值,倒是碰见曲大姑娘之父上值。 身着赤色官服的曲广平骑着马过来,疑惑地瞅着宫门外的雪人一眼: “何人在此?不知此地闲人勿近吗?” 一直默默运功,利用内功取暖的元昭听见喝问,缓缓睁开眼睛。不过,她体内是暖的,但四肢已冻僵。无法动弹,需要缓一缓,故而未来得及开口回话。 无人陪她站,侍卫们被安排在附近的酒舍里等待消息,包括马车和车夫。 倒是守门的一名禁卫瞅她一眼,向曲将军禀道: “回将军,是定远侯府的安平郡主求见陛下。之前禀过内官,内官说陛下深夜才歇下,又不是朝会日,不敢打扰。让郡主明儿再来,是她非要站这儿等……” 胡说,那位声称进去通传的内官没让她回去,因为他根本没来回话。她从天黑站到天亮,那内官仿佛忘了宫门之外有一个人在等待答复。 盖在斗篷里的元昭眨了两下眼,眸子清冷,没有反驳。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她来之前就已经有心理准备。在大雪天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换作常人,早已冻得不省人事。 曲广平听罢守卫的话,立马猜到了什么。他不紧不慢地下了马,面向她作揖行礼道: “末将参见郡主。” 元昭没有掀开宽帽,仅仅是稍微转身望来,声音沙哑道: “曲将军免礼。” 曲广平直起身,同情地打量眼前的少女,看不清容貌,只知道将近七尺。可悲啊!这身高在男儿当中也算高了,何况是女儿家,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而且从体形判断,少女偏清瘦,且性格倔强,与其父定远侯不相上下。 若是寻常女子,受那些拜高踩低的宫人怠慢,早奔回侯府哭鼻子找父亲为自己出气了。 “不知郡主何事?可要末将代为通传?”他问道。 好歹上回定远侯免了曲府两辆马车的赔偿,勿以恩小而忘之,通传一声乃举手之劳。 元昭正要道谢,厚重的宫门突然吱呀地打开了。一位态度冷淡,穿着厚实内廷服饰的宫人出来了,先是满脸带笑地朝曲广平作揖问候: “哟,今日是曲将军当值么?好早!” “正是。”曲广平应道,往元昭方向一指,“郡主……” “哦,奴婢正是为此而来,”不等他问什么,那名内侍已经转脸对元昭恭敬道,“郡主,请。” 只有请,未说明是谁请,曲广平眉心轻跳。 元昭也有注意到,没说什么,向曲广平微微颔首,便随内官去了。即使心中有异,曲广平本想提醒一下,但内心里并不愿意卷入这场纷争,还是闭了嘴。 风雪肆虐,恢宏大气的宫群矗立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显得更加雄伟壮丽。将在雪地里走动的人儿衬托得犹如蝼蚁般渺小,正在踽踽而行。 纵然多年未进宫,儿时做过的梦依旧清晰,这不是去姑父陛下宫里的路。 瞧这路线,像去皇后的琼台宫。 不过,六公主的羽离宫也在这个方向。梦里记起,夏皇后一贯懒得理小辈的事,无端端的怎会召见她?八成是乐安想找茬。 公主召见,身为臣女,不得不去一趟。 在这偌大的宫群里,无人能助她理所当然地逃脱困境。姑母?她好不容易能过些正常日子,何必打扰?北月族人无论在哪儿,想活得安稳些真心不容易。 想到这里,元昭忍不住微微掀起宽帽,抬头环视四周。熟悉的平坦石板路,熟悉的栏杆,熟悉的宫墙和支撑穹顶的大柱,一丝亲切感油然而生。 前方的内官迈着小碎步走得很快,不打紧,她腿长,正常走路即可跟上。 就这样,穿过一殿又一殿,左拐右弯的。约莫半个时辰后,她果然被带进了羽离宫。离谱的是,她刚踏进门槛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砰一声,宫门关上了。 元昭:“……”这是要关门打狗么? 当然,她是负责打的那个。 随后,那里宫女和内侍纷纷往两边作鸟兽散。出场时一声不吭,离场时寂然无声,瞬间走个干净。 唯独带她来的那名内官站在庭院里,神色冷淡道: “跪下。” 呵,听到这两个字,元昭忽而想笑,掀开宽帽,打量四周,扬声道: “公主阿姊,别闹了,妹妹今日是来面圣的!公主阿姊——!阿姊——!在吗?不在我走了——” “住口!”她骤然发难,吓了那名内官一大跳,愤怒地跑来指着她的鼻尖,“在公主的殿前岂容你撒——” 野字未出口,啪的一声脆响,内官被她一巴掌扇倒,趴在雪地里。 “大胆狗奴,”元昭神色平静,无事人一般睥睨道,“我乃陛下亲封的武楚郡主,何时轮到你一个贱奴喝斥?” 进了皇宫,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唯一不满的是,打发一个奴婢居然要她堂堂郡主亲自动手,嗤,有损威仪。 “若是本公主命你跪下呢?”终于,羽离宫的正主儿从侧殿缓步出来,她面无表情,精致的五官如冰雕玉琢,透出阵阵寒意,“不知本公主可有福分受你一跪?” 乐安公主出来了,身边还站着笑容可掬的福宁郡主。面对公主的怒气,元昭浑然不察似地温然一笑,毕恭毕敬,姿势标准地向她行了一个正经的屈膝礼: “妹妹安平拜见公主阿姊,阿姊冬安,福宁姊姊冬安。” “妹妹冬安。”福宁郡主浅笑吟吟地回了一礼,柔声道,“妹妹好大的架子,连公主殿里的宫人也敢打。俗话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 “姊姊所言甚是,若非念在他是阿姊跟前的人,岂是一巴掌能了结的?怎么也得赏他一丈红,用他的血染红这宫里的雪地,岂不漂亮?”元昭真心实意道。 福宁郡主:“……” 对、对了,差点忘记,此人在宫里是有特权的。她笑意微敛,略无奈地望向乐安公主。在这宫里,倒真没有奴婢能够动她。 “你还没回本公主的话呢,”乐安公主不理她,径自进入大殿的首席,威风凛凛地转身坐好,“你跪还是不跪?” 第146回 “不知妹妹做错何事,劳阿姊动怒罚跪?”元昭不气不恼,直言道,“按规矩,妹妹遇天子,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遇太子、太子妃娘娘,须跪;遇其他皇妃、皇子皇女们,大礼即可。” 大礼,又称万福礼,屈膝低头行之;还有一个礼节性的叫常礼,意思意思得了。 即便在诸侯王面前,亦无须跪拜。身为郡主,动不动就给皇子皇女们下跪,那是她自认卑贱,具讨好谄媚之意。 当然,她想跪也能跪,皇室成员是不会反对的。 “……就算妹妹有错,自有宗正府审理处置。何须阿姊劳心劳力,落下越俎代庖的话柄?”元昭语气平稳道。 哈,殿内的乐安公主嘲讽地笑了下: “好,你不跪是吗?那本公主今儿就让你爬着出去!来人……” 一声令下,原本空无一人的庭院哗地冒出一圈侍卫和内侍来。元昭随意瞥了左右两眼,神色平静;福宁郡主则缓步进入殿内坐下,面带微笑,好心提醒: “妹妹,姊姊在跟你闹着玩呢,你莫要当真还手哦。不然,擅闯公主寝宫试图行刺乃大罪,即便不牵连侯府,你不死也得残。到时,定远侯和姜夫人未必受得起打击。” 福宁郡主话音一落,乐安公主厉声吆喝: “给我打!” 往死里打!她就不信了,父皇能为这个小孽种惩罚自己的亲生女儿不成? “谁敢?”元昭神色一正,高举一枚令符,“陛下御赐令符在此,谁敢动手?” “不可能!我朝没那东西!”乐安公主霍然起身,秀眉倒竖,杀气腾腾地往她身上一指,“给我打!谁敢退后,本公主灭他全家!” 众人本来神色迟疑,听罢六公主的话,瞬间勇气倍增,一个个狰狞着高举棍棒向身材高挑的侯府郡主打来。 元昭见令符不起作用,果断出手,一把夺过最先打来的棍棒,旋身一个横扫千军,首先将身手笨拙的内侍们打翻。 侍卫们身手灵活,避过此招,再一拥而上。 正如福宁郡主所言,这里是皇宫,引来禁军的话,她百口莫辩。若不还手,她今天就算能活着出去,也是让别人抬着的。 无论哪种结果,爹娘都受不住打击。 就算受得住,她自己宁可死也不受此羞辱。总之,此战宜速战速决。元昭边打边瞅准时机,不断避过侍卫们的拦截,最后身如疾风,挟着风雪卷入殿内。 她冲入大殿的同时,身后迅速出现几名弓箭手。 按照公主的安排,倘若安平郡主把所有人打倒,他们便立刻出场,以郡主闯宫意图刺杀公主之名将她就地正法。 然而,大家素闻她身手好,但不知道好到连这么多侍卫都拦不住她。更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敢闯宫!把殿里所有人吓得面无人色,纷纷尖叫着四处躲避。 期间,乐安公主、福宁郡主不断地将侍女们推出来阻挡。 无论如何,乐安公主是不能动的。 元昭想都不用想,直接蹿到抱头鼠窜直往侍女身后钻的福宁郡主跟前。利索地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把她当成肉盾挡在自己的面前,冲乐安公主道: “阿姊,玩闹要有限度,请阿姊命他们退下。” “北月元昭!你敢?!我父王他不会……”福宁郡主吓得花容失色,狼狈不堪地欲砸出自己的父王让她忌惮,谁知被元昭随手一点,哑了,“……” 只能怒目以对,仿佛在说,自己若出什么事,父王定将她碎尸万段! “福宁姊姊何必慌张?”元昭无语道,“你不是说仅是姊妹之间的打闹吗?我不想挨打,只好拿你当个肉盾。你和阿姊感情甚深,有你在,她断不敢动手。” 福宁郡主听到这番话,顿觉不妙,一边竭力想掰开她的手,一边拼命朝对面的乐安公主猛摇头,祈求她莫因一时之气动手! 可是,她太了解乐安了。 见元昭不敢动自己,乐安公主已然冷静下来;听了她的话,眸里的杀意如火般炽盛。她冷冷盯着淡定如初的元昭,对堂小姑姑投来的恳求目光视而不见。 缓缓扬起手来,平静唤道:“弓箭手……” 唰,六名弓箭手迅速举弓拉弦,目标瞄准元昭和福宁郡主所在的方向。吓得福宁郡主猛摇头,泪流不止,浑身直哆嗦,像筛糠似的。 看得元昭咂舌不已,感慨一句道: “阿姊英气逼人,心狠手辣,颇有我那暴君叔父的风范啊!” 一听到暴君叔父几个字,全场静默,那几个弓箭手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迟疑的表情。 暴君!让世人闻风丧胆,又深恶痛绝的人物。 他那狠绝窒息的治国之道,和铲除异己的血腥手段无不令人发指,刻骨铭心。不分情由设局诛杀前朝暴君的侄女,大家无话可说,暴君的亲族本就该死。 虽然今上已经宽恕北月氏,乐安公主是阳奉阴违,大家顶多鄙夷她心胸狭窄,不会多说什么。 而现在,对方为求自保,不惜拿住福宁郡主作要挟。此举很大胆,却不算过分,毕竟谁都想活。 但福宁郡主是乐安公主的堂姑!亲叔公的女儿!还是她平时最要好的玩伴!就此射杀,与昔日的暴君何异?惟命是从的他们,与助纣为虐的佞臣又有何异? “射!”此时的乐安公主已然丧失理智,一张俏脸上布满狠戾。 “……”弓箭手们一动不动。 “没听到本公主的命令吗?”乐安见他们不射,不禁恼怒瞪着他们,一手指向元昭,“给我射死那贱人!” 眼下是最佳的机会,一旦错过,甭说杀这孽种,福宁也会与她翻脸成仇。她不想杀堂姑的,都怪那孽种让她气糊涂了,一时失控才做出无法挽回的举动。 既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到时将责任推到那孽种的头上即可。谁知,一名箭手放下武器,向乐安公主单膝跪下,禀道: “请公主恕罪,福宁郡主在她手里,属下以为,应以郡主的安全为重。” “你算什么东西?!”仿佛脸皮被打了一巴掌,脸颊烧得火辣辣,乐安公主恼羞成怒,“我让你们射元昭!没让你们射福宁!给我射!” “公主,郡主在她手上,属下担心会误伤。”箭手理解她的尴尬处境,替她圆场道,“不如让宫中值卫过来处理,为侯府的存亡着想,她不敢对郡主胡来。” “你……”乐安公主几乎被他气昏。 第147回 手下无能,乐安公主劈手夺过他的弓箭,果断朝目标瞄准。吓得福宁泪眼汪汪,朝她满眼恳求猛摇头。元昭依旧不为所动,维持肉盾在前的自卫姿势。 嗖,一支箭脱弦而出! 躲在四下帷帐后边的侍女们吓得纷纷尖叫,福宁郡主也想叫,可她喊不出来,只能紧闭双目等死。 可是,她等了许久,始终感觉不到身上任何地方出现疼痛。缓缓睁开双眼,赫然发现一枚尖锐的箭矢近在眼前,但被人一手抓住了。 “阿姊的箭法疲软无力,仍需锻炼。”元昭眼皮不眨一下,把箭随手一扔。 她是一手掐住福宁的脖子,一手抓箭。凤氏一族的子女贪图享受,儿郎一身花架子功夫,女子弱不禁风,她一手抓人质毫不费力。 福宁郡主:“……” 不知怎的,心里不那么慌了。不哭也不动,乖乖配合当人质。唯恐动了给身后之人添乱,倒霉的还是自己。 她安静了,对面的乐安公主却被元昭气得暴走,从旁边又抢来一支箭,瞄准…… 福宁郡主再一次紧闭双眼,全身僵直不敢动,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背后之人的身上。 正在危急的时刻,随着一道沉重的开门声,众人迅速回头。包括福宁郡主,内心充满惊喜地睁开双眼……恰在此时,乐安公主的箭再次脱弦。 “住手——”跨门进来的人恰好看见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高声制止。 啊——!!! 福宁郡主一睁眼便看到箭矢朝自己射来,脚下一软,当场昏倒。同时,箭依旧被身后的人随手挥落,昏倒的福宁也成了累赘。 “公主!不可!”来人见乐安公主还不肯罢休,继续抢箭准备射第三箭,吓得手一挥,“快,抓住公主!” 他的身后立马冲出四名小内侍,一拥而上。抢弓的,夺箭的,另有两人牢牢抓住她的手臂。 “放开我!我是公主!你们谁敢碰我?!放开我——”乐安公主简直要气疯了。一群没用的东西,只会给她添乱! 她拼命挣扎,因过于激动导致发鬓凌乱,十足的疯婆子。 “郡主?安平郡主?”见公主被制服了,来人小心翼翼地看着殿内的另外二人,笑容谨慎,“还记得本官吗?” 元昭瞅着他,将福宁郡主反过来半搂着,腾出一手举起那块不被认可的令符,问道: “孙内监,可认得这块令符?” 好不容易才闯进来的孙内监怔了下,定眼仔细一瞧,顿时双腿一软,身子一矮,惶恐跪拜: “奴婢叩见陛下,陛下圣安——” 大内监都跪下了,四周的人哪敢怠慢?瞬即全部跪下齐声喊: “叩见陛下,陛下圣安——” 元昭一手搂着美人,居高临下地睥睨一眼跪地的众生。再瞅一眼冲自己满目仇视的乐安公主,嘴角微抿。 …… 等元昭从宫里出来,已是傍晚时分。 寅正到的宫门前,酉初出的宫,一共耗时六个时辰。用梦里的时间算,足足12个小时。 走出宫门,意外地发现她的侍卫全到齐了,正巴巴地站在雪地里等待。更意外的是,季叔也在。看见她出来,众侍卫喜出望外,蜂拥上前问这问那的。 倒是季叔,满眼欣慰地左踹右踢,把侍卫们踹开,给她腾出一条路来: “郡主,上车吧,先回府再说,侯爷和夫人正等着您哪。” “对对对,快上车。”侍卫们这才想起自己的本职来,不好意思地各归其位。 郡主一早进宫,等大半天了还没出来。大家伙吓坏了,连忙派人回府告知侯爷。侯爷倒是很淡定,只派季叔前来充当定心丸,和焦躁的侍卫们耐心等待。 在回去的途中,元昭坐在车里,撩起帘子往外观看空无一人的街道,回想着今日惊险的一切。 原来,孙内监之所以来得及时,完全是因为曲将军无意间说的一句话。在晌午的时候,曲将军出来活动活动,伫立长廊之下欣赏覆盖于殿宇瓦顶的雪景。 孙内监常在宫群之间走动,经过此处时,两人难免闲聊几句,并互相夸赞: “您是内监,何必在这大冷的天出来走动?腾些机会给手底下的人,让他们锻炼锻炼,您也能省点心不是?” “嗐,我这把贱骨头哪闲得住?就是劳碌的命!”孙内监笑道,回以取笑道,“您曲将军不也一样?大雪的天在此站岗,比下官辛苦多了。” “嗨,哪里哪里,你我都一样,劳碌的命。”两人大笑一场,然后,曲将军随口又道,“话说回来,现在的年青人也不可小觑……” “哦?”孙内监的好奇心被撩起,“哪位少年郎能入得了曲将军的眼?” “是位姑娘,定远侯府的安平郡主。就眼前这副光景,她还比本将军早到一个时辰……” 别的人听到这消息,或许故作没听到。孙内监却不能就此略过,身为御前近侍,他比谁都清楚陛下的心意。得知安平郡主来过,他立马命人唤来问清楚。 得知安平郡主被带到六公主的宫里,他是连滚带爬地到御前禀报此事,然后陛下让他去把人带出来。 随后,她一个人随孙内监去见驾。 当时,姑父陛下已批了大半天的奏疏,累得慌,正命宫人帮他做额角按摩,一边问她进宫何事。 “安平蒙陛下恩宠,赐令符一道保平安。过年在即,特来面圣感谢皇恩。”她没提乐安公主对自己做的事,而是道,“另外恳请陛下允准安平去云桂宫一趟。 多年未见姑母,甚是想念。” 丰元帝听到这话,呵呵两下,微睁双眸睨她一眼: “难为你还记得你姑母,现在才想起来探望,早干嘛去了?” 好意思说想念,估计早忘了。 听出对方是长辈式的谴责口吻,元昭咧嘴一笑,叩头道:“安平知罪,请姑父陛下责罚。” 哼,这小机灵,丰元帝闭目养神,挥挥手,一副无奈的口吻: “去吧,别在宫里逗留太久。天气不好,早点回府,免得爹娘担忧。” “安平遵旨。” 元昭叩完头,正要起身,忽听对方又问: “对了,听说你今早去乐安宫里了?她召你过去干嘛?” “回陛下,”元昭直言道,“没干嘛,她和福宁姊姊听说我会武功,让我去跟内侍们切磋切磋,也好让她俩开开眼界。” “……” 听到这番鬼话,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丰元帝也不禁抬起头来,睁眸直视小丫头。 元昭一脸无辜地站在那儿,她可没说谎,那姐俩就这么说的。 丰元帝:“……” 最终什么都没问,再次挥挥手,真的让她走了。随后,她去了云桂宫,吃了个闭门羹。姑母派宫人出来告之,她很好,有心了。 还说天气不好,赶紧出宫去吧。 既如此,她便在云桂宫的门前三跪九叩,然后才离开。 第148回 不过,她从云桂宫出来后,本想直接出宫的,半途被孟太后召去了。无他,罚站,然后质问她为何不回来参加六郎的葬礼。 她把父亲的话如实告知,被太后冷嘲热讽了一番,说她这些全部是借口,堂堂定远侯怎会怕了那些宵小作乱? 太后睿智,她爹当然不怕宵小作乱,他是怕皇室搞事。 当然,这话仅能在心里说说,不能宣之于口,除非她活腻歪了。得知凤氏看见她时,第一句话便是埋怨她不该回来,孟太后突然落泪,伤感地让她出了宫。 灵敏的触觉,让元昭善于察言观色。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将未知的风险降至最低,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本事。 今天过的委实惊险,还好,她闯过来了。 回到侯府,发现爹娘和三娘、四娘,还有世子二哥夫妇、三哥夫妇带着侄儿侄女们都在正堂等她。 四姊姊、八姊姊仍在长公主府守护二娘,无法到场,但府里已派人通知她们,她已平安到家。七哥夫妇远在庄子,专注农务,对京里的情况暂且一无所知。 五姊姊一家在丹台山,自然也不知。 在侯府,看到她安然无恙地站在跟前,女眷们悄然拭泪,男人们则满脸欣慰。这就是她的家人,能够同甘共苦,同时又苦中作乐的一群人。 虽然危机四伏,有他们在,她并非独自前行,真好。 一场家宴,在轻松和谐的氛围中度过。 大家问起她今天在宫里怎么过的,她简单地把自己见过的人说了一遍。省略皇室中人为难她的过程,以免隔墙有耳给家人引来祸端。 她是府里最小的,即便她不说,长辈们和兄嫂们焉能不知其中的凶险? 总之,她能平安归来,足矣。 等到宴席散去,嫂嫂们把孩子哄回各自院里,堂内遣散婢仆,季叔守在门口。几位长辈和两位兄长留在正堂与元昭闲聊,关心她今日在宫里的详细经过。 得知六公主罔顾法纪,竟不择手段试图在宫里处决她,众人气愤至极。当听到元昭在陛下跟前说是姊妹间的小打闹,又不约而同地喟叹。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身为京都北月氏的嫡女,丰元帝岂能不知她的到来?又怎会不知她被自己女儿截走?放任事情的发展,不过是想看看她如何应对罢了。 他当年宁可遭天下人耻笑也要把初生婴儿留在宫中,甚至给她在宫里横行无忌的特权,让六公主忌恨至今。 这是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纵容她闯祸,而他一再包容,在世人面前彰显其对前朝旧人的爱护。等时机成熟,设局让她闯出弥天大祸,再找几名臣子在朝堂上弹劾侯府。 到那时,将北月氏一锅端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还有今天,倘若元昭挟持的人是公主,那么侯府近日又得办丧事了。胆敢对皇家子女动手,严重触犯皇帝的底线,纵容不得。 但挟持庆王之女福宁,两人又毫发无损,的确称得上姊妹间的小玩闹。 除了挑起庆王对定远侯的恨意,作用不大。 “恨?”北月礼满脸不屑,冷哼道,“要不是他女儿福宁在旁出主意,乐安未必敢这么干。两人臭味相投,蛇鼠一窝。若非阿昭身手了得,他女儿早死了。 不知感恩,还敢恨?” 那俩女子都是他的表亲,虽然身份高他一等,他却没把她俩放在眼里,他真正忌惮的只有舅舅丰元帝。 “因为他们是皇室的一员,与咱们是死对头。”侯世子理智得很,“即使箭是乐安射的,给福宁带来危机的却是阿昭,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当然是一致对外。” 庆王又不傻,恨乐安有用吗?人家是公主,自己女儿注定是她的下臣。除非自己有能力造反,否则胳膊拧不过大腿,挑柿子捡软的下手。 指望福宁对元昭改观,两人化敌为友,是不可能的。 这是立场问题,无转圜之望。 “可以想见,若无长嘉在军中的威望,我族将面临何种下场。”定远侯环视堂下的儿女们,目光最后落在三子的身上,缓声道,“长嘉,你要牢记身上肩负的责任。” “儿子谨记,请父亲放心。”北月礼挺直身躯行礼。 侯世子见及此,身子微动,本想拱手说些什么的,但最终还是放下了。然而,堂下就这么几个孩子,他的举动自然被长辈看在眼里。 “仲和?你可是有话想说?”姜氏对嫡次子的情绪尤为关切。 “母亲,”侯世子直身拱手,思虑再三,还是换了话题,“儿子是想,乐安、福宁吃了亏,必然挑起其他皇子对小妹的敌意。留在京中凶多吉少,不如及早返回丹台山来得安全。” 敌人的刺杀,对嫡妹而言如同家常便饭,不起作用。但留在京城,来知皇族子弟的明枪比暗箭更难对付。即使有陛下赐的令符,能挡一时,还能挡一世不成? 就好比这一次,陛下其实有借口收回那块令符的。这次不收,难保下一次,或者下下次不收。 哪怕是护身符,用的次数多了总有失灵的一天。 相反,她远在丹台山,而皇族子女惜命得很,轻易不敢远行。难得去一趟,有陛下的令符作挡箭牌,他们也奈何不了她。 “嗯,仲和说得对,”定远侯点点头,望向嫡女元昭,“昭儿……” “孩儿明早便走。”元昭禀道,她想在家里多留一晚。 “不行,即刻就走。”定远侯威严道,盯着开始抿嘴的女儿,沉声道,“记住为父昨晚跟你说的话……安心留在丹台,无事不要回来了。” 元昭顿时抿唇鼓腮,心情郁闷。快过年了,可她还是要走。 “昭儿,听你爹的话。”姜氏担心女儿生出逆反的心理,劝道,“你留在京中,明儿一早庆王就有理由上门找你和你爹理论。你若不在,他也就懒得来了。” 肇事者不在,他总不能扯着定远侯替女道歉。在本朝,除了陛下,侯爷是不会向他人低头的。一旦闹起来,难免扯出乐安欲在宫中射杀本朝郡主的罪行。 到那时,可就不是庆王与侯府之间的争执了。 身为母亲,女儿一直以来的表现让她放心。尤其是今天,能够平安地从宫里出来,意味着孩子长大了,有能力自保。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纵然不舍,姜氏也希望她离开。 在爹娘的坚持之下,元昭不得不即刻启程,连夜离开京城。城门虽然关了,可她有侯府的令牌和陛下的令符,畅通无阻。 第149回 庆王府的心思 翌日一早,安平郡主连夜离开的消息传遍京城的达官显贵家,包括庆王府。福宁郡主昨天被吓昏后,在宫里住了半天,醒来后又被太后、皇后同时召见了。 将近傍晚才回到庆王府。 由于被太后的奖赏、皇后表达歉意的赔礼警告过,她憋了一晚,什么都不敢说。 直到今早,惊魂未定的她还是趁给爹娘请安时,把事情和盘托出。 毕竟,乐安公主平时待她如亲姊妹一般,没想到在关键时刻竟想要她的命!这个教训太深刻,不能仅她知道,必须提醒家人以后警惕小心宫里的那群人。 不过,她是悄悄告知爹娘的。 庆王和庆王妃听罢大惊失色,继而愤恨不已。可人家毕竟是公主,总不能贸然进宫兴师问罪。只能委屈自己的女儿把这口气咽了,同时迁怒于定远侯府。 “灾星!她就是个灾星!当年怎不死在外头?”庆王妃心疼女儿的遭遇,气得直骂。 若那灾星肯早早死在外头,京都就太平了,哪有今日这些破事? 更连累他们庆王府与皇帝有了龌龊,虽然庆王府与皇宫同属凤氏一脉,但皇帝的女儿差点要了庆王夫妇爱女的性命,心中能不怨恨? 就算庆王说他不恨,皇帝能信吗? “哼,算她跑得快!不然,本王今日定把她押来向我儿跪地赔礼!”庆王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拍案而起,在内室里踱来踱去。 然而,他的话成功博得王妃的一枚白眼,明显是不信。 皇室中人都知道,定远侯那脾气也就陛下镇得住,老庆王到了他跟前就是一根棒槌。只会梗着脖子吭哧吭哧的,明明很生气,但就是连句话都说不完整。 倘若那安平郡主还在侯府,或许他能仗着皇帝侄儿的势欺负一下小辈。 如今她人都走了,他去侯府能欺负谁呀?派人追到丹台山?人家令符一掏,庆王府就得乖乖离开,这不自讨其辱么? 让儿子们为难侯府的世子公子更不可能。 侯世子在守藏室,直接在皇帝的监控之下,且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三公子在军营,他目前是武楚朝的一员大将,打击他,只对外邦有利,更不能动。 至少目前不能动。 如此一来,便只剩下那位七公子。可是,六公子新丧,安平郡主进宫遭刁难,七公子马上出意外。 这桩桩件件的,万一激恼长公主和定远侯,破坏皇帝的计划,庆王府难以善了。 更何况,女儿此番遭的罪,完全是她自己和乐安公主自找的,人家是自卫。逼人太甚,不仅挑起定远侯的傲骨,更会引起侄子丰元帝的不满,于己何益? 要知道,他虽然死了两个儿子,但还有两个儿子和孙儿身居要职,稍有动静便会引来君王的猜忌。 皇权之下无父子,何况他们是叔侄? 为儿孙们的前程着想,女儿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这一点,庆王妃和福宁郡主心中有数,越发委屈,娘俩是抱头痛哭。王妃更安抚女儿日后要小心,能不进宫就不进宫,离那个薄情寡义的乐安远一点儿。 否则,女儿若死了,她庆王府除了找定远侯府撒撒气,奈何不了元凶。 “什么薄情寡义?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被妻女无视没什么的,但不能纵容妻儿出言不逊冒犯皇女,庆王板起面孔道,“王妃,女儿不小了,过两年该许人了。 以后让她少出门,安心待在府里备嫁吧。” 无法替宝贝女儿出气,庆王自觉愧对妻女,无颜多留。扔下此话便离开了,进宫找皇帝发牢骚去。 女儿被后宫之主警告过,就不敢向爹娘坦承了?这真是自欺欺人的想法。庆王府若得知女儿受此惊吓,却选择隐忍一声不吭,皇帝反而心生疑窦。 不如直接点,找皇帝讨个公道吧。 这才符合他庆王的人设。 …… 皇宫,面对日渐年迈的庆王叔一把眼泪一把涕的哭诉,丰元帝头大得很: “皇叔,此次是乐安不对,让福宁和安平受惊了。您放心,朕这次定会好好责罚她,让她吸取教训……” 而后下旨,命乐安公主即刻启程,前往九安山静思己过,直到尚驸马的那天方能回京。女儿长大了,尚了驸马或许能够收敛性子,让她变得成熟沉稳些。 庆王一听,气顺了,先前的憋屈一扫而空。千恩万谢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皇宫。 等庆王走后,丰元帝见了一名侍卫模样的男子。 “启奏陛下,安平郡主从出宫到出城,未见曲将军与之有交集。”侍卫道,“卑职把昨日值守的一干人等仔细盘查过,证实曲将军的确和郡主仅在宫门前见过一面……” 他把昨天和今天查到的信息,事无巨细地告知丰元帝,没发现曲将军与定远侯府有勾.结的意图。 丰元帝默了默,方道: “找人盯着曲府。” 两家若有猫腻,迟早会露出马脚。 “诺。” 等人退出大殿,丰元帝往后一靠,一脸疲惫地问: “孙德成,你怎么看?” 一直充当背景板的孙内监立马活了过来,恭敬道: “奴婢不敢擅言,只是觉得,安平郡主是在卯时被公主的人截走的,距离午时足足相差两个时辰。倘若不是公主仁慈,郡主早就交代在羽离宫了,奴婢哪赶得及?” 若曲将军是有意提醒,为何不早点说?将近午时才提,若非郡主身手了得,早就凉透了。 “是啊,朕也觉得奇怪。”丰元帝揉揉眉心。 即便如此,还是要注意些的,事关江山社稷,小心驶得万年船。北月彦的耐性非一般人可比,然而岁月不饶人。自己年纪大了,他也一样。 “多派一路人盯着曲府。” “诺。” …… 再说庆王回到府里,即刻把好消息告知王妃和爱女。 “尚驸马?!”福宁郡主闻言惊坐起,“陛下有人选了?” “这为父哪知道?”庆王不懂女儿心事,径自道,“皇帝的女儿不愁嫁,驸马的人选不会差。乐安那丫头一向自视甚高,看不起这个,瞧不惯那个,是该找个婆家管束管束。 女儿啊,你放心,为父一定为你找个更好的……” 总之,皇帝的女儿差点杀了他的女儿一事,就此翻篇,谁都不准再提。嫁人,就是对乐安最好的惩罚,有了婆家,看她以后还如何作威作福。 等庆王一走,福宁郡主咬了咬唇瓣,蓦然转身扑到庆王妃的跟前,撒娇道: “母亲……” 庆王妃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怎么,你看中谁了?”身为母亲,焉能不知女儿怀着什么心思? 女儿此番受了委屈,不管她看中谁,这门亲事绝对得如了她的意。 第150回 再说元昭,一路平安地返回丹台山。由于经常被刺杀,偶尔平安顺遂反倒不大习惯,她这把贱骨头啊。 “郡主,父亲母亲可有话嘱咐?”五姊姊和姊夫带着孩子留守,见她平安归来,便问,“我阿娘是否安好?” “好,”元昭如实道,“三娘和四娘偶尔帮忙掌家,大多时候帮二嫂、三嫂带孩子。” 如今的侯府,掌家大权落在二嫂、三嫂的身上。姜氏和卓姬、兰姬一概不理,定期掏银子充公便是了,乐得轻省。 至于父亲,父亲让她俩无事不必回京。 若朝廷动侯府,让她俩即刻走,离开丹台山,潜入民间过些平淡的生活。她俩极少露面人前,只需乔装打扮,除非皇室中人亲至,否则一般人认不出来。 五姊听到此话,不免黯然神伤,自家的处境是越发恶劣了:“父亲不是说,等三哥立了战功,大家的处境会好些么?” “三哥的战功还不够多,不够显赫。”元昭默然道。 阿爹昨晚跟她说,要么成为不可取代的存在;要么改名换姓远走他乡,永远别回来。 丹台山是她和五姊的逃生通道,而其余的家人…… 元昭不愿深想,等五姊离开后,在玳瑁姑姑等人的服侍下洗漱一番。独自用餐,而后独上高台榭弹起她的琅牙琴,纾缓心中的郁结。 父亲告诉她,杀六哥的人不是姑父陛下。 正如她所料,安乐侯果然养有外室,且有一子已成年。可惜,等父亲的人查到他的居住地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本是同根生,为何要自相残杀? 一是雪杀庶妹之耻,二是为了捅穿定远侯府与皇家的那层薄纸。世人皆知朝廷与定远侯府的微妙关系,突然有人暗杀北月六郎,就是为了让他们撕破脸。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安乐侯之子打的好主意。 若果真如此,定远侯府迟迟没动静,对方必定还有后招。比如,对某位皇子下手……想到这里,元昭不禁眯了一下眼睛,手指无意识地稍微用力勾起一根琴弦…… 咦?居然没断?!好琴! 可惜,定远侯一脉暂时不能提醒皇室。至少要等皇家子弟出事了,再派人在民间散播安乐侯有子流落在外的消息。至于皇室信不信,已非侯府能干涉的事。 权利之争,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甚至冒着灭族的风险也要赌一把。 “昭儿,你若远走他乡,为父不求你别的,唯安乐侯一脉务必连根拔起。”江山能否夺回是其次,“宁杀错勿放过,他们一脉是我北月氏的耻辱,更是世人的灾难。” 一旦江山落在安乐侯之手,生灵涂炭将成为必然。 担心琴弦断了,元昭松手,还好,琴弦瞬即恢复原状。琴,尚且坚挺;她是人,难道连琴都不如? 默默摊开双手往琴弦上轻轻一抹,尝试着给琴弦灌注内力,用内力弹。随着琴音明显的高扬,节奏逐渐加快。 每弹一下,输往琴弦的内劲便多一分。 凭直觉,认为火候到了,瞄准前边不远的石头挑起一根弦一勾一放,砰!石体炸裂。这,就是梦里传说中的天魔琴?元昭微歪头,脑海里掠过这几个字。 “郡主?怎么了?” 婢女莲裳闻声,施展轻功跃上高台一瞧,咦?琴好好的,人也安然无恙。 “没事,”元昭的双手摩挲着琴弦,缓声道,“莲裳,嘱咐采买,下次给我带几张新琴过来,质量一般的即可。” 最珍贵的琴已在她手上,别的高价琴就甭买了。节俭一点,等将来跑路至少能让小外甥吃得上饭。 “啊?!琅牙坏了?”莲掌顿觉心好痛。 九州独一无二的琴,就此没了? “它很好,”元昭轻弹几下,琴音清澈净心,悦耳动听,“我想用琴练一种功夫,舍不得用琅牙。另外,让人格外留意京里的动静,各自要小心。” “诺。” 莲裳领命而去,洛雁和石氏兄弟等侍卫正在训练,身边仅剩三名婢女侍候。银朱和碧环已嫁人生子,两人轮流放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另一个到她身边侍候。 日常和芝兰、莲裳,正好是三人。玳瑁姑姑是观里的管事,琐事繁杂。而银杏嫁与世子院里的账房,留在侯府替她管账,没跟过来。 除了她们几个,还有几名洒扫的小厮和小婢女,各司其职。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习惯没有爹娘兄姊在身边的日子。在侯府时,与家人难舍难分;等回到丹台山,又觉得理应如此,没什么好难受的。 得知家人安好,离得远近又何妨?儿女终须独立远行,无谓泪沾巾。 …… 离过年尚有几天,丹台山今年最后一次采买回来了。除了三张新琴,随车队在外边逛了一圈的东堂带回两则消息。 一是,四姊托采买带来一封书信,告知嫡妹和五妹,二娘的情况大有好转。她不再整天呆坐不语,略进米汤,并让侍婢们整理出一间经堂让她茹素抄经。 “虽不如以前精神,但阿姊相信,假以时日她会好起来的。”四姊姊在信里说,心态乐观,“多亏妹妹回来的这一趟,过年了,祈愿两位妹妹长乐,永安。” 看完信,元昭条件反射地将它扔进火盆。扔出手才想起这并非密报,可以保留。 “……” 眼睁睁看着信件被火苗吞噬,元昭无奈至极,算了。是啊,二娘会好起来的,时间会帮她带走悲痛与悔恨,留下释然。 “还有一个消息呢?”元昭问东堂。 “八皇子病了。” “病了?”元昭略讶,“什么病?” “据说是天花,宫里封闭消息,外边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东堂汇报道,“由于病的是八皇子,民间流言说……” 见他支支吾吾的,八成和她有关,“但说无妨。”元昭不以为意道,开始查看新琴。 试试手感,颇为满意。 “民间说,是郡主您克的他,”东堂小心瞅她一眼,“若要八皇子无恙,二人之间必除一人。” “……”元昭默了一阵,而后道,“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郡主,小人不累,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助您脱险。”见她一如既往的淡定,东堂忍不住替她着急,“万一陛下听信谗言,圣旨不日即到。” “脱险?哪那么容易?”元昭抚着一张琴,道,“我一走,侯府寸草不留。” 死一个,还是死全家,根本不用选。 第151回 皇宫,覆盖地面的雪层已有一定的厚度。 尽管如此,御书房外,一名系着貂裘披风的柔弱女子正脸色苍白地跪在地上,哀哀切切,有气无力地恳求丰元帝: “陛下,救救我们的皇儿吧……” 她的身后跪着两名侍女,冻得浑身直哆嗦,却不敢吭声。一把伞搁在旁边,原本用来替主子挡雪的,被主子推开了。 “陛下……”得不到室内的回应,女子绝望地喊着。 此人正是玉香殿的杨美人,八皇子之母。自从安平郡主进宫一趟后,六公主连年都不准过了,直接被陛下送去九安山静思己过,等到尚驸马才能回京来。 一场姊妹间的小玩闹,让福宁郡主受到安平郡主的挟持,差点命丧六公主之手。 福宁惊吓过度,回到庆王府大病了一场,几天后方有好转。 那倒罢了,偏偏就在那天的晚上,一直被养得好好的八皇子突然高热不退,惊厥昏迷。等到医官一查才知道,他不知何时在何地接触过谁,感染了天花。 隔离八天了,病情仍不见好转。 把杨美人急得六神无主,直到她娘家人进宫探望,向她提起将星、灾星的传说。 “八皇子有皇家气运的庇护,怎可能是那晦气的克星?阿娘听说,定远侯家的嫡女日前进过皇宫。我看八成是她在外边染了病气,特意进宫传给八皇子。” 杨母的一番话,成功挑起了杨美人深埋心底的惶恐与怨恨: “若果真如此,本宫非活剐了她!” “定是如此!”杨母气恼道,“可惜刘太卜只忠于陛下,关于灾星将星一事守口如瓶。为娘只好在外边寻了一位卜算灵验的神婆替他占了一卦,您猜怎么着?” “如何?”杨美人惊惶不安地看着母亲。 只见杨母竖起两根手指头,慎而重之地弯下一根,一字一句道: “二择其一。” “废话!”杨美人失望地闭上眼,“都怪父亲办事不力,让那小孽障活到现在。” 有时候,真的不能不信命。 自从得知俩孩了一个是将星,一个是克星,她就巴不得对方早点死。见六公主对安平心生不满,便时常不经意地提起陛下对安平的看重胜于她这嫡公主。 果然,乐安那蠢丫头从此对安平恨之入骨。 那又怎样? 那灾星仍活蹦乱跳的,自己父亲曾经派人刺杀过,皆以失败告终。十几年来,她终日提心吊胆,每日寝食难安,绞尽脑汁想要除掉那灾星,保皇儿周全。 没想到,好不容易养壮实的皇儿竟在过年之前一病不起,她好恨! “娘娘,八皇子终究是陛下的亲子,二择其一,做父亲的哪里忍心看着他受罪?您要抓紧时机啊!”杨夫人苦口婆心地相劝。 母亲的话使杨美人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劝皇帝把那孽种赐死。 因此,便有了眼下这一出苦肉计。 “娘娘,”正当她冻得全身麻木,面无人色时,孙德成从御书房里出来了,耐心劝道,“回去吧!陛下还有许多奏疏要批。八皇子殿下自有医官照料,您不必担心。” “大监,”杨美人强撑着精神抬眸,满眼渴盼地看着孙德成,“求您行个方便……” 在陛下跟前,替她与皇儿说几句话。 “娘娘,您就别让下官为难了。”孙德成神色无奈,一脸的爱莫能助,“将星、克星一说纯属无稽之谈,侯府已有新丧,安平郡主又是打小便远离家门和亲人。 您如今还要陛下将她赐死,这,这让陛下如何面对天下人?” “可本宫的皇儿也是他的亲儿子!”杨美人绝望道,“安平不过是定远侯未成年的女儿,更是前朝罪人之后!能为皇儿死,是她这辈子的福分啊陛下——” 北月氏终究要灭的,如今赐死他的一个女儿罢了。定远侯还有那么多儿子、女儿,哪个不比她尊贵? “陛下,琮之是您的亲儿子……” 御书房外,杨美人的泣诉字字诛心,锥心刺骨。室内,丰元帝紧皱眉心,被外边的哭声扰得心烦意乱,于是不耐烦地扬声: “孙德成!” “奴婢在!”孙德成顾不得搭理杨美人了,疾步进来。 听出皇帝的语气很不好,跪在外边的杨美人不禁目露希冀之色,巴巴地盯着御书房的门。 “派人把她押回去,禁足半个月,无召不得出宫,更不许她探望八皇子!”免得再闹出甚幺蛾子。 “诺!” 下一刻,外边传来杨美人难以置信的凄厉尖叫,“不,不,陛下!陛下,那是咱们的皇儿——” 他当然知道那是他的亲儿子! 可她不懂,将星对他,对整个武楚朝的重要性。得之,江山增一半;失之,江山少一半,这是刘太卜的提醒。身为皇帝,他承担不起这后果。 他曾悄悄派太子到民间寻访贤能异士,观星卜卦。得出的结果和刘太卜大同小异,由不得他不信。 本来,侯府六郎之死让他以为将星的征兆已现。没想到才事隔一个月,小八居然病倒了。他若是将星,小小天花死不了;倘若他不是…… 为了江山社稷,牺牲一个儿子算得什么? 想到这里,丰元帝揉了揉眉心,继续批阅奏疏。今年冬天一直在下雪,没停过,不是什么好征兆啊! …… 丰元十五的正月,大过年的,本该处处洋溢着喜庆气息的武楚朝一反常态,死气沉沉的。 因为京里传出消息,宫里有位娘娘殁了。 “杨美人殁了?”丹台山,听罢夏五郎带来的消息,元昭目瞪口呆,“怎么没的?” “听说受了风寒,身子虚弱,偏又私自跑去探望八皇子,也染了天花……”夏五郎一边扯着烤鸡腿,一边使个眼色,意思她懂的。 不仅杨美人没了,侍候她的宫人也死了几个。 “啊?!那姑父陛下和我姑母呢?”元昭忧心姑母。 “月娘娘没事,她鲜少出宫门,得知八皇子染了天花,害怕连累了小公主,便拘着宫人也少出门。天天烧艾防疫,防的那个水泄不通……”如今,她的云桂宫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至于陛下,仅仅染了一点风寒就把朝臣们吓个半死,纷纷提议将八皇子移出宫外疗养。 “哦?那八皇子没事吧?”元昭心头微动。 “说来也怪,杨娘娘一病,他的病就有了好转……”夏五郎神秘兮兮地瞅她一眼,给她一个“你懂的”眼神。 挨了元昭一记白眼,提醒道: “你小心说话,万一传到八皇子跟前,还不知谁倒霉。” “那肯定是你呀!”夏五郎嘚瑟道。 “来啊!夏公子的酱料不用上了!” 岂有此理!这喂不熟的白眼狼! “哎哎,别啊!来者都是客,本公子好心前来探望,你怎能这样……” 第152回 说到夏五郎,他算是武楚朝的一枚奇葩了,旁人恨不得离北月氏远远的。他倒好,长驻北郊营地,时不时到丹台山骗吃骗喝。 当然,不排除他是陛下或者皇后派来的细作。 然而,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没有他也会有别人,还是他更好相处。 他最喜欢元昭这儿的乳茶,冬温夏凉,里边还有软软糯糯的小团子。其次是她这儿的辣酱和辣鸡爪,用那劳什子的野生椒做的,味道愣是与皇家的不同。 “你是不是偷藏秘方了?”夏五郎发出灵魂拷问。 “各家口味不同,”元昭连白眼都懒得给他,“我总不能想一出就到宫里汇报一次吧?我不烦,皇家都嫌我烦。” “我不嫌烦!”夏五郎勇气可嘉道。 “你能给我赏赐还是给我银钱?” 皇家可是真金白银买了她家的方子,倘若没赏钱,至少赏她一个名头,让她不必见人就拜。 “跟我还谈钱,你俗不俗?”夏五郎一脸嫌弃。 “跟我不谈钱,你良心呢?”元昭莫得感情道。 “……要不,咱合伙?”他兜里没钱。 “你还是好好活着吧。”元昭无语,“跟我搭伙,不知死活。” 夏五郎秒懂她的意思,默了会儿,才喃喃道: “唉,这天下何时才能太平?” 只有天下太平,百姓们才能安居乐业,人与人之间才有几分真诚。 听到太平二字,元昭不由自主地想起梦里的那个世界,那里算太平了吧?至少梦中人出生的国度是太平的。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的世界没有君权,没有臣子,只有公务员……” “公务员?”夏五郎半知半解,“公家人?” “对,公职人员,为国家服务,为人民服务。他们制定法律,百姓们只要不犯法,平时爱怎活怎活。农户耕种不仅不用交税,国家还倒贴钱……” “荒谬!”夏五郎不可思议地叫了起来,“你果然是做梦!!” “滚!”老纸不稀得说了。 天才的寂寞与孤独,他这俗人不懂。 当然,夏五郎也不是经常白吃白喝,比如今次他提了不少腊肉干粮过来,还有皇后赏的岩蓬茶和九安山的百花泉水。 “听我三娘说,这岩蓬茶每年采的量甚少,与那百花泉水是绝配。”元昭拿起那巴掌大的茶罐掂了掂,一脸的疑惑,“你拿这么多过来,令尊令堂不反对?” 莫不是偷偷拿来送人的吧?那她岂不成了迷惑男子往外掏家底的狐媚子?真激动!没想到她还有这本事。 “有甚反对的?家里谁懂得品茶?还不是拿来充门面,臭显摆?”夏五郎性子直率,坦言道,“尤其我那些兄长,为讨心仪的女子喜欢不知往外送了多少……” 与其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此茶送给那些扭拧作态的女子,不如送给陪自己练功的元昭。 “可我也是女子啊!你此举不怕引起令尊令堂的恐慌?”元昭好心提醒他,“你别忘了,我那克夫之才可是赫赫有名的。” 噗,她的口无遮拦成功地让夏五郎喷了茶,狼狈不堪的瞪她: “身为女子,你好歹要矜持,要知礼,说话要有分寸。” “我哪点没做到?”元昭一脸无辜地摊手,端坐不动,“我坐有坐相,举止得体大方,除了对你没有男女之防,我有哪方面做得不够?” 不是她自夸,她一旦正经起来,满京城有哪户大家闺秀能比她更端庄有范儿? 可惜,对面那人是个不解风情的,一听到男女之防,吓得连忙出言澄清: “哎哎,事先声明,本公子对你绝无非分之想!纯粹以武会友,没别的意思,别误会,别误会啊!” 元昭:“……”滚。 夏五郎今年十八了,元昭也有十五岁,即将举行成人礼。到那时,两人的日常来往将诸多顾忌,不像眼下这般自在。 “家父命我今年的武举必需榜上有名,为朝廷效力,估计以后再难见面。”夏五郎临走时说,“八皇子这些年勤习苦练武艺,与你终有一争,你好自为之。” 元昭听罢,拱手作揖向他深深地行了一礼,以表谢意。 目送他英挺的背影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她不禁感慨万千。昔日的毛头小子长大了,正逐步努力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告诉她,八皇子的师父不仅是本朝的第一高手,更是目前闻名列国的一名手段凶残的高手。此人自从担任八皇子之师,鲜少露面,亦从不与外人较量。 原因很简单,怕被定远侯派人试出武功的路数,再传授与她,使她知己知彼夺取胜利。 夏五郎是个好奇心极重之人,他与元昭从小打到大,受益匪浅。得知八皇子也有名师指导,心里就更痒痒了,几次三番欲与他较量。 可惜八皇子性情冷淡,经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他与亲兄弟尚且不算亲近,何况夏五郎这位皇后的堂兄之子? 随着年岁的增长,夏五郎才渐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八皇子深藏不露,是为了将来与元昭一决生死时能够出奇制胜。将星与克星,在外人眼里只是两个名号,在当事人的眼里却是两道生死符。 一道生,一道死。 不是他死,便是她亡。 夏五郎至今没能打赢元昭,对她的身手颇有信心。可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他不得不出声提醒她。 她乃北月氏之后,那个光凭其名,就能把外邦吓得两股战战的战斗族群的子孙。他从知道北苍历史的那一刻起,便对北月一族产生无穷尽的敬仰之心。 多年前的王朝更迭之战,北月一族自相残杀,导致壮年男子几近灭绝。 如今的北月氏除了定远侯,其余男子皆文士,即便是北月三郎也资质一般。 在他眼里,从小与自己过招的元昭比三郎强多了。 因此,他希望她活着,希望她在未来的岁月里,在武楚朝的历史上延续北月一族的英勇风采…… 丰元十五年的正月底,五皇子、六皇子和一干达官显贵之子在前往东州学宫的途中遇刺。期间,五皇子为了保护六皇子不幸身亡,桑兰王子也身负重伤。 东州学宫去不成了,众人返回京城救治伤重者。同时,大齐和燕蜀大军压境,趁武楚朝陷入悲痛之际卷土重来。 把丰元帝气得,当场下旨赐死从燕蜀来的宗女,成为太子妾室的那位。她当时已身怀有孕,等于一尸两命,被粗布卷着尸身送往前线,让燕蜀给她收尸。 这份羞辱,使燕蜀大军气愤不已,同时士气大增,直接攻陷武楚的一座城池。 不仅守城的官员死了,就连驻守于此的武楚新将领也被斩首示众,边境的防线彻底崩溃…… 第153回 硝烟再起,无人能够置身事外,包括侯府。 尽管有朝臣强烈抗议,声称两位皇子遇刺一事有蹊跷,极可能是定远侯派人干的。然而,侯府三郎依旧奉旨出征,率十万大军前往西南部边境收复失地。 “陛下,先有两位皇子遇刺,再有诸国围我武楚,时机过于巧合,恐有内应!在真相未明朗之前,让北月礼掌十万大军实在不妥啊!”赵太傅痛心疾首。 “请陛下三思!”朝中,几名臣子出列,异口同声地附和赵太傅。 “陛下,大军刚出发半日,尚能追回!请陛下下旨!” “请陛下下旨——” 朝堂之上,以赵太傅为首的官员纷纷出列跪求。武官虽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出面为定远侯父子作保。 毕竟是前朝旧人,难保父子俩没有夺回江山的心思。 “众卿所虑,朕理解。但你们不了解定远侯……”话说一半,丰元帝轻咳了两声,缓了缓气才继续,“他或有反心,但绝不敢拿江山社稷和武楚的百姓作赌注。” 他与对方自小相识,又曾情同手足,互相了解得很。人心易变,但做人的底线不会变。 武楚朝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北苍历代帝王打下来的基业。以定远侯的为人,哪里会想出这种与外邦勾.结,使国家内忧外患再次面临亡国之灾的蠢法子? 此等损人不利己的做法,倒是安乐侯那个丧心病狂的蠢货做得出来。 想起安乐侯,丰元帝的眸里掠过一丝冷意。据被外放查案的凤阁来信,他似乎查到安乐侯有一外室子流落民间,定远侯的六子叔达就是对方派人暗杀的。 为了引发皇室与定远侯府之间的矛盾。 目前还不知消息是否属实,但此时轻率地将定远侯父子定罪,等于自断臂膀,得不偿失。 “来人,传定远侯。” “陛下……”皇帝不听谏言,众臣焦急万分。 丰元帝不愿听他们的唠叨,挥挥手,“孟丞相、章含、严公谨、伍太尉与众将留下,其余的,退了吧。” 皇帝坚持己见,众臣无奈退出明堂。 尤其是赵太傅,一路气哼哼的,六十多岁的人了,平时走路慢吞吞的,今天却健步如飞。他是太傅,陛下与亲信议事居然将他排除在外,让他很没面子。 连太子太傅都能留下,自己却被撵出来,陛下是在敲打他?不满他屡屡针对定远侯?虽然目前死了几名武将,难道除了定远侯父子,朝廷就无人可用了? 说到底,还是陛下太过妇人之仁,优柔寡断,养虎为患…… 真是冤家路窄,赵太傅出了宫门,在回府的途中竟巧遇定远侯的车驾。他哼了声,神情倨傲地端坐车中,连眼角余光都懒得给一丝,更没有让步的意思。 没办法,他官大,定远侯示意亲随让路。等对方过了,自己才走。 与赵太傅的倨傲形成鲜明的对比,宋祭酒的马车远远看见定远侯,立马避到一边。此人因孙子宋皓年青有为,深得陛下赞赏,于两年前已让他官复原职。 在定远侯的马车经过时,他还姿态恭敬地拱手行礼。无论两家有过什么矛盾,应尽的礼数仍一丝不苟。 伸手不打笑脸人,定远侯也拱手回了一礼,神色泰然。 估摸对方的马车走远了,宋祭酒的长子宋勤这才回眸瞅了一眼,神色复杂道: “侯爷真是好运气……儿子本以为,不出十年,世间再无北月氏,没想到……” 没想到,陛下至今还这么倚重他。 “那是他的本事。”宋祭酒头也不回,双手藏于袖里,目视前方道,“但再有本事,他也是前朝旧人……” 既是旧人,总有功成身退的那一天。 “赵太傅与侯府也有过节?”宋勤很好奇,“儿子看他一心想置侯府于死地。” 宋祭酒微微一笑,“除了武将,满朝臣子谁不如是想?”就连今上亦然,时机未到而已,“太傅过急了。” “父亲,听说定远侯尚有一嫡女待嫁。正好,我侄儿沐白也未娶……” 沐白,宋府三房之子宋皓,宋祭酒最看好的孙子! “你想都别想!”宋祭酒瞪他一眼,相当不满,“沐白前程似锦,你做大伯的不为他筹谋考虑就算了,还扯他后腿?莫忘了,你可是他亲大伯!诶?对了,这时辰你不回丞相府,待这儿干嘛?” 麻溜的给老子滚!净出馊主意! “不是,父亲,我话还没说完呢……” “滚!”宋祭酒板着脸理都不理他,翘着胡子,不停地催促车夫,“快走,别管他,回学里!” 天下谁不知,定远侯府的嫡女安平郡主是个克夫的?不管长子是何目的,让孙子娶她,有百害而无一利!这种主意甭说提,他连听都不想听。 “哎,父亲……”宋勤目送父亲的马车远去,无奈叹息。 克什么夫啊?依他之见,那都是人为的,八成是定远侯派人所为。这种小把戏,连乡间的闺阁女子都玩腻了,父亲竟然相信! 不仅父亲相信,甚至满京城的人都信了。否则,安平郡主不会至今未曾议亲。 至于他为何建议让侄儿娶她,倒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觉得,陛下当年肯让孟丞相之孙与安平郡主定亲,必有用意。 既然两家出于某种原因取消了婚约,不如让自家侄儿娶了她。倘若父亲同意,他打算等安平郡主行完笄礼之后便恳求陛下允准,并且给两位小辈赐婚的。 陛下赐的婚,谅那定远侯也无计可施。 可惜,瞧父亲刚才的态度,这桩亲事怕是无望了,唉。 …… 再说定远侯,自六郎没了之后便一直在府里养病,这是他首次进宫面圣。当行完礼起身时,看到丰元帝身形消瘦,精神不佳时,一时感同身受,由衷道: “陛下请节哀。” 一句话触动丰元帝的心底之痛,不禁潸然泪下,握住定远侯的手道: “阿彦,是朕鲁莽,酿成今日之祸……” 是他因儿子之死悲伤过度,又听到燕蜀出尔反尔再与大齐联手攻打武楚,一时气愤赐死了太子之妾,那位燕蜀的宗女。 “确实鲁莽了。”定远侯耿直点头。 燕蜀的宗女赐死就赐死吧,丰元帝千不该万不该将其尸身扔到阵前羞辱燕蜀。 本来,燕蜀国君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小人。每次与大齐联盟都喊得最响亮,撤军也是最快的。只需派自己的三儿长嘉到阵前亮亮相,保准燕蜀龟缩不前。 可丰元帝此举不仅是羞辱燕蜀国君,更是羞辱了燕蜀所有的将士,唯有死战到底。 不仅如此,燕蜀国君觉得既然撕破了脸,已无后路可退。于是一边协助大齐攻打武楚,一边召集与自己有姻亲关系的小国小部落一同讨伐武楚。 这么一来,光是长嘉恐怕抵挡不住,少不得要他这老子重返沙场。 第154回 战乱 丰元十五年的杏月,即二月,武楚放低姿态派使臣前往燕蜀赔礼和谈判。同时派使臣至桑兰国,桑兰国并未出兵,它拒绝大齐的借口是王子在武楚为质。 它已两次拒绝大齐,拒绝燕蜀一回。 千万别以为它是独善其身,它其实在观望,哪边风强倒哪边。定远侯和严公谨,亦即太子太傅觉得它还可以争取一下,万不能让它也被大齐、燕蜀拉走。 至于派谁为使臣,几位老臣争论不休。伍太尉认为它畏武不畏德,应派宋皓去。丰元帝哪能同意?宋皓可是一员猛将,正在严防死守国内有人生乱。 孟丞相提议,派自己的孙子孟轲去。 “司荆能言善辩,聪明能干,然文气太重,只怕桑兰国主不仅没把他放在眼里,指不定将他绑了交给大齐。”客卿章含摇头否决。 毕竟,孟轲的祖父乃武楚的丞相,分量不轻。 身为武楚朝重臣之孙,落在桑兰人的手里,其利用价值比他出使的目的更吸引人。 “要不,让庆王之孙凤阁去?”伍太尉见大家在讨论使臣的分量,于是道,“听说此子胆大心细,且时常在民间走动,指不定能说动桑兰国主弃暗投明。” 然而,章含依旧摇头: “说句得罪陛下的话,凤氏王朝在诸国君主的眼里,威望甚微……” 这些年,面对大齐的侵扰过于被动,且内乱总是按不住。诸国对北苍的敬畏之心日渐消退,倘若今天这一战武楚自己无法解决,九州诸国能把武楚撕喽! “这不行,那不行,你身为客卿倒出个法子啊!”伍太尉是个大老粗,着急时说的话不怎么客气。 凤子王孙都不够分量,那其他臣子更不可能了。 “章含,你有话不妨直言,”丰元帝说罢,瞅了太子一眼,“哪怕让太子前往,朕也不怪你。” “能为武楚出力,儿臣绝无怨言。”太子当即表态,冲章含拱手道,“先生若有计划,但说无妨。” “太子乃一国储君,怎能轻易出使?”章含回太子一礼,神情犹豫地望向正在一旁静听的定远侯,“……” 众人瞬间明白了什么,尤其是伍太尉,吃惊地一手指着定远侯,一脸不可思议的瞪着章含: “先生该不会让定远侯出使吧?” 定远侯:“……” 噗,心情正复杂的章含被伍太尉这句话闹得,揪着胡子瞪眼道: “荒唐!定远侯乃武楚的镇国之将,他出使,恐怕未到边境,桑兰那边已被吓得与大齐、燕蜀结盟了!” 其他人分量太轻,那也不能把定远侯推出去吓唬人啊! “陛下,侯爷,”章含分别朝二人施礼,建议道: “臣以为,出使桑兰之人,由定远侯之嫡次子北月邕担任最为合适……” 甭看北月邕如今一副闲散小吏的姿态,他不仅有文魁之才,还曾在年少无忧时,在国子学举办的“百子评说”的会场之上驳倒一片学官,包括博士祭酒。 那时候的他尚年轻,不懂收敛,在评场之上言辞犀利,慷慨激昂。听得学子们热血沸腾,恨不得亲眼见证那些惊心动魄的伟大场景。 那次之后,国子学的学生少了一半,他们纷纷辞别父母离家远行。誓要踏遍九州列国,亲自去见证北月邕对各国时势的分析,以加深对百家学说的理解。 名留书册的诸子百家已成为历史,如今的天下属于他们这批年轻人的。 他们要创造新的奇迹,名留千古。 作为鼓动者,北月邕更想周游列国,增长见闻。孰料,那次名声大振之后,他成了国家典藏室的一名小吏,从此被困在小小的典藏室中,再也没离开过。 将他变相圈禁的原因,众所周知,心照不宣罢了。 如今突然将他推出来,身为父亲的定远侯不曾为之动容,仅神色如常道: “能得先生赏识,是犬子的福气;他能为国效力,也不算白活一场。然本侯担心犬子没见过世面,恐无法达到出使的目的,让陛下和众臣失望。” “你就甭谦虚了,咱在此说三道四有啥用?”伍太尉急得很,生怕大家推来让去的耽误时机,道,“成不成的,得让他试过才知。”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认同章含的建议。 让侯世子去吧,万一他跑了呢?到时陛下怪罪,谁出面担保谁倒霉;不让去吧,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父皇,儿臣觉得可以一试。”太子凤丘倒是果断得很,“儿臣与侯世子倾谈过,发现他谈吐不凡,言之有物且人品敦厚稳重,定能不负重望,平安归来。” 无论北月邕是否皇室的质子,他是定远侯之嫡子的身份摆在那儿,够让桑兰君臣头痛的了。杀了他或把他交给大齐、燕蜀,必定引来定远侯一族的报复。 即使桑兰不答应结盟,至少北月邕能保住性命,换其他人去就未必了。 章含的提议一出来,丰元帝的心里就已经赞同,但不好表态。如今自己儿子挺身而出为北月邕说话,正中下怀,于是望向定远侯: “阿彦,你认为如何?” 定远侯即刻单膝而跪,朗声道:“臣父子愿为陛下,为武楚效犬马之劳,但凭陛下差遣!” 就这样,当天的巳正,侯世子北月邕正在藏室整理书册,忽闻内官前来宣旨,朝廷命他以天子侍中的身份出使桑兰,择日启程。 他:“……” 顶着一张懵懂的脸,下意识地谢恩领旨,连内官嘱咐他赶紧回去准备准备时,犹记得不住点头称是,谦逊得很。 直到内官走远,他还捧着圣旨继续一脸懵懂,引人瞩目和暗暗耻笑。 却无人留意到,他诚惶诚恐地捧着圣旨的手在微微颤抖,握紧,青筋微显…… 二月中,侯世子北月邕与皇后的娘家子侄夏守林,以使臣的身份秘访桑兰。并带去桑兰王子兰木奇的亲笔手书一份,被桑兰国君奉为座上宾,礼遇有加。 说是秘访,不知为何传到了大齐君臣的耳中。大齐国君连忙派人到燕蜀,由两国使臣同往桑兰逼迫他们把交出二人。 偏在此时,由北月礼率领的大军突袭大齐的军营,将其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而他原先驻守的城池之上,竖起了定远侯专属的火焰纹图腾的大旗。 定远侯也出来了! 他不曾因丧子之痛而衰弱,一如既往的英勇无双。他驻守于西南部边境,调兵遣将,将燕蜀带来的小国小部落吓得闻风而逃。 燕蜀也想退,但和谈正在进行中,到嘴的肥肉舍不得扔。 而武楚出动定远侯不过是虚张声势,实际上已经是强弩之末,国库空虚,粮草难以为继。久战对武楚不利,朝廷只好忍痛放弃被齐、燕攻下的那几座城池。 等到桃月,亦即三月时,派往各国谈判的使臣相继归来。除了对大齐死心塌地的几个小国,其余使臣皆达到劝退的目的。 包括侯世子北月邕,桑兰君臣同心同德,对大齐、燕蜀的使臣阳奉阴违,把他和随从们安然无恙地送返武楚。 而燕蜀是得了便宜立马退兵,大齐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依附于它的小国力弱,但聊胜于无,陪着大齐的军队坚守原地。 第155回 丹台山,尽管很小心,元昭依旧练坏了三张琴。等到初夏,东堂、南柏随采买车队归来时,不仅给她带回六张新琴,还有两则消息。 她那身为质子的二哥北月邕,出使桑兰平安归来了。 他向凤氏一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哪怕将来侯府没有武将支撑门庭,皇室亦不会轻易处死他。 元昭替二哥高兴,又替父亲和三哥忧心。侯府一门三杰,传扬出去对凤氏一族大大的不利。即使姑父陛下不忍心,那些朝臣们也断不容许父兄一同归来。 更何况,之前季叔说过阿爹的身子不太好。外忧内患,父亲如何应付得来?还有阿娘,眼睁睁看着阿爹带病出征,心中必然惶恐不安。 元昭顾不得练功了,直接命人收拾行装,即刻返城。 “如今府里的情况越发不妙,你和五姊夫何必跟回去受罪?”马车上,一身淑女装扮的元昭看着五姊无瑕,力劝道,“趁未进城,你俩还有反悔的机会。” 一旦进城,全家人将一起面对厄运。 “您别劝了。”无瑕凝视怀中的小儿,眼里充满怜惜,“万一情况没那么糟,我们却不见了,岂不是害了你们?我名义上是你五姊,其实是府里最无用之人……” 比起饱受战乱的贫苦百姓,她能生在侯府受到父母与兄妹的庇护已是一种福报。 无法回报就算了,还要她在侯府大难临头之际只顾自己逃命,那是人做的事?就算她肯,夫君游长庚亦不乐意。他受过父亲的恩惠,做不出弃主逃生的事。 但凡侯府众人有一丝存活的机会,她一家决不拖大家的后腿。 能够与家人同生共死,何尝不是福气? “许久没见阿娘了,不知她胖了还是瘦了,我猜她很想见一见自己的小外孙。”提起阿娘,无瑕的眼角微湿,浅笑道,“您不也是为了见母亲才回去的吗?” 亲情难舍,感同身受,何必多劝? 元昭瞅一眼她怀里的小孩,默了,最终移开视线不再相劝。无瑕则哼起阿娘教的一段安眠小曲,好让儿子睡得更加香甜。 此次进城,元昭把丹台山的人全部带回来了。 表面看来,偌大的丹台山已无人值守,但想自由进出是不可能的。这些年,为了防备刺客夜袭,她把丹台山上的林木和石雕等一切摆设之物移了新位置。 山脚一带,被她按奇门中的三奇六仪排盘排序种满了荆棘丛、和各类药草。 一般人顶多在阵外原地打转,不一般的人若闯进去了,能活着出来算他/她们有本事。否则就留在阵里当花泥吧!除非他们能在阵中撑到她的归来。 多亏阿娘教她玩那个八门图,物尽其用,省心又省力。 …… 到了下午,元昭等人才回到侯府。当她看到阿娘那消瘦的身形时,着实吓了一大跳,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跟前搀扶: “阿娘?!您怎么瘦了?病了?” 原本体态丰腴,面容慈蔼的母亲,如今变得双目无神,一副衰弱无力的病态。明明才五十出头的妇人,却形容枯槁,有着行将就木的枯朽。 “珊瑚姑姑?”元昭不可思议地望向母亲的侍婢,“怎么回事?医官呢?” 朱寿呢? 正欲喊朱寿,忽而想起,他是父亲的近随,当然是随父出征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没事。”看到女儿归来,姜氏既忧心又高兴,欣然道,“阿娘不一直这样吗?年纪大了,胃口不好时瘦些,哪天胃口好了又胖些,何须大惊小怪?” 更无需责怪她身边伺候的人。 “好好好,不怪!”元昭暗自焦虑,但仍要顺着母亲的脾气,“那您除了时胖时瘦,还有哪些毛病?找医官看了没有?” 府里以前有医官的,现在没有了,穷,养不起;父亲在的时候,府里也有医官,朱寿和季叔都是个中高手,但现在也没有了,出征了! 眼下只有洛雁…… “洛雁!”不管母亲责怪的眼神,元昭把守在外边的洛雁唤了进来,“替我娘把把脉。” 洛雁应了诺,向主母施完礼即要上手把脉,被姜氏推开了: “不用,阿娘没事。最近战事连连,阿娘担心你爹和你三哥,有些胃口不畅,真的没事。昨日刚看了医官,还是宫里派来的,你若不信……珊瑚,把药方子拿给洛雁瞧瞧。” “诺。” 珊瑚愁着眉头应道,示意洛雁随她去拿,把其余的婢女一并带走,让娘俩安静地说说体己话。 “可惜,你今年的笄礼办不成了。”姜氏惋惜地看着女儿的脸庞,遗憾道,“你爹和你姑父陛下两年前商量过,要在宫里举办……” 想给她办一次盛大的成人礼,有陛下出面,参礼人员已拟好名单。 正待落实,六郎就没了,接着皇子遇刺,再到列国生乱……真可谓好事多磨。 “无妨,”元昭压下心中的酸楚,笑道,“等阿爹和三哥回来再办,就算不办也行。此等小事,阿娘无需多虑。日常该吃吃,该喝喝,父母安康才是儿女的福气。” “是,昭儿说得对,是阿娘想岔了。”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女儿训斥的一天,姜氏哭笑不得,“你刚回到,也累了,先回院里歇息,今晚再来陪阿娘聊聊天。” 乍然听闻女儿归来,她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之前交代府里的人瞒着郡主,让其安心待在丹台山。 能瞒到现在,已属不易。 既然连五姑娘都一起回来了,想必都有心理准备,有什么事以后再慢慢说。 “好。”元昭见珊瑚和洛雁回来了,急于知道母亲的情况,便起身道,“阿娘也歇着吧,有什么事尽管让珊瑚或琥珀姑姑交代给玳瑁姑姑,我正好学学如何管家。” “好,阿娘听你的。”姜氏好笑应下。 等元昭行完礼离开东院,一直看不见身影了,姜氏这才忍不住转过脸去一阵轻咳。 “夫人,”珊瑚叹着气,上前扶着,“郡主说得对,您真的不能再多虑了。” “我哪有多虑?”姜氏温言道,神色平和,“人啊,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难免有些病痛,我自然也不例外。” “您本该例外,”珊瑚听罢,忍不住低声斥责,“朱寿曾交代过,那方子您必需长期服用。结果您仗着身子好些,私自停了药……” 当然,不能全怪夫人。 那方子里有几味药材颇珍贵,有时在京里也很难买到。尤其在战乱时,很多珍贵药材仅宫里才有。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寻,万一被皇家知道难保不出幺蛾子。 为了全家的安宁,姜氏又觉得身子似乎好全了,索性停了。 第156回 从东院出来,元昭向洛雁问起母亲的情况。 洛雁如实道来: “确无大病,偶感风寒,有之前的方子调理倒也好得快。只是这……神思抑郁,茶饭不思,难免消瘦。” “说人话。”元昭听不懂后边那段。 “主母是心疾难医,如今还断了调理的方子,身子怎么能好?”洛雁也替珊瑚姑姑发愁,“听珊瑚姑姑说,侯爷带病上的战场,主母谁也没说,生怕乱了大家的心。” 本就是性格内敛、忧思深重的性子,既惦挂女儿,又担心侯爷,这身子能好吗? “为何停了药?”元昭皱眉,“府里没银钱了?” 她家穷成这样了么?母亲不仅不说,还对她有求必应,真的是……难为府里上下,肯陪着母亲吃糠咽菜。 “那倒不至于,”洛雁仔细回想珊瑚姑姑的话,“是有些药材稀有,拿银钱也买不到。主母不愿惊扰侯爷和长公主,悄悄停了药。” 听到这里,元昭不由站定,回眸盯视着洛雁。后者很是识趣,拱手道: “郡主请吩咐。” 元昭想了想,放眼四周,莲裳等人已先行回院里布置;玳瑁姑姑正在府里转悠找人叙旧,探听内部消息;都不在,身边除了洛雁再无旁人,于是低声道: “咱外边有人不?” “有。”洛雁低声道,“找金水或北临联络。” 季叔交代给她的,万一那两人出了问题,还可以找侍卫石氏兄弟,他们也有外边的消息通道;再不济,还有她这条暗线。 “吩咐下去,搜寻我母亲那方子上的稀有药材。除了皇宫不必探,其余地方的,若用银钱买不到,那就各凭本事。”元昭脸不红气不喘,“此事需谨慎,切勿透露风声。” 她的人凭本事拿到的药,不叫偷,叫采。悄悄地搜寻,莫让外人知道府里的情形。 “行动前需查清楚,若对方家里也有病人要救治,就算了。”她的良心一直都在,若是为了收藏以防万一,就不好意思了。 吾本佳人,奈何梁上风景优美,引人入胜。 “药虽重要,一次不成还可再寻。命若没了,于我损失太大,让大家务必小心。”元昭补充道。 为一味药材损兵折将,等于不爱惜自己的羽毛。羽翼不全,她将来还怎么飞?关爱手下,等于爱惜自己。 “诺。”洛雁领命而去。 从郡主的嘴里是听不到正常的关心下属之类的话,性格从小就别扭,她已见怪不怪。 …… 等元昭回到清凉的华桐院,两位嫂嫂已带着孩子们在此等候,三娘卓姬、四娘兰姬也在。五姊夫妇向姜氏请完安,先回自己的宅子,等安置妥当再过来。 七郎和武溪长居庄子,元昭让人不必打扰。家里这等状况,一切繁文缛节可以从简,怎么舒适怎么来。 元昭于上席坐好,环视府里的女眷和孩子,衣着头饰一如既往的简朴。侄儿侄女们无论年龄大小,皆有板有眼地向她行晚辈礼,可见府里的教养未敢耽误。 她在打量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打量她。 在管氏、严氏眼里,昔日精力充沛的小郡主长大了! 以前看着一般的五官长开了,模样显得越发俊俏;以前矫健灵活的小身段,如今也亭亭玉立……呃,似乎用英挺清隽来形容更为合适。 众女眷在内心里抹汗,郡主这身量长得,令人诧异,刮目相看! 依旧一身的银白暗纹衣裳,左肩有几道浅蓝绣纹,一贯的清新脱俗又不单调。虽有女子温然端庄的步姿和坐姿,又觉得她气势内敛,隐生雌雄莫辩之感。 头上梳着少女发髻,双髻有珠玉点缀,时而流光浮动。 因是郡主,满府里的女眷就数她的衣着装扮犹显华贵,能充一充门面。 “二嫂,我阿娘怎么回事?何时病倒,何时痊愈?可有哪些烦心事让她耿耿于怀,抑郁难纾?”虽然对母亲的病情有所了解,她仍想听听大家伙怎么说。 有些事不能低调,她关心母亲,同时要让大家知道她的关心。 母亲膝下无子,二哥虽然过到她名下,终究隔着一层肚皮,而自己又时常不在府里。若在人前表现得不怎么在乎母亲的近况,久而久之,别人更不在乎。 “回郡主,”面对郡主小姑子的质疑,二嫂管氏不敢轻慢,恭谨道来,“母亲前些年还好些,直到去年,六郎故去,公爹病倒,那时开始就大好了……” 其实,元昭去年回府时,姜氏的身子已有不爽。生怕女儿担忧不肯离开,她生生忍着没发作。 详述一遍,和珊瑚姑姑说的大同小异,无甚区别。 “有劳嫂嫂了。”听毕,元昭神色缓和下来,“府里可缺银钱?日常的药膳材料可有欠缺?” “银钱虽少,倒未至于断了母亲的药膳材料,”谈到银钱,三嫂严氏直起腰板小心翼翼作答,“即使有些药材难寻,我去长公主府讨要时,偶尔也能要到……” 只是断断续续,因二娘沉溺于抄经,不闻外间的凡尘俗事。长公主府里若有,便给了严氏;若没有,严氏也不敢惊扰二娘让其进宫讨要。 四姑娘宁馨乡君得知侯府欠缺几味药材,倒是进宫向太后求了一回。 由于凤氏,孟太后时常召外孙女宁馨乡君进宫一叙,打听女儿凤氏的近况。一来二去,四姑娘渐渐在太后面前得了脸面,能说上几句话。 她讨要的药材,需按量按月份供给。 姜氏无意间得知药材的来源,命严氏不许再到长公主府讨要。那是太后爱女心切,给凤氏的。四姑娘却悄悄给了侯府,倘若太后知晓,四姑娘情何以堪? 于是,在二月时,姜氏彻底停了药。 严氏的话,使元昭听得心里隐隐作痛,直身向管氏、严氏深深施了一礼,“让两位嫂嫂费心了。” “郡主无需如此,这是我们做媳妇应分的。”管氏、严氏连忙回礼,道,“我俩已命各地庄子商铺的管事留意,看能不能买到一些。” 边境战火不断,民生动荡不安,暂时未能买到。 “那府里的收入如何?还被人打压吗?”元昭没跟大家提她派人四处搜罗偷药一事,岔开话题问道,“七哥和七嫂那边有什么进展?” 皇室若再打压她家的经济来源,她不介意成为武楚内乱的根源。既没活路,何不放手一搏?无论办不办笄礼,十五岁的她已经是成年人,该学着管家了。 免得母亲担忧她将来啥都不懂,处处受人欺负。 第157回 说到七公子季文,他以前流连庄子并非真的对农桑感兴趣。而是京城的氛围让他喘不过气,处处受排挤。平日少出府,一出府门就受罪。 不是被马撞,就是被泼妇人的洗脚水。 要么被一群孩童包围着欢唱,骂他是暴君之后,该剔骨削肉,以死谢罪什么的。 后来,他就不爱出门了。 再之后,在母亲姜氏的指导之下识字,逐渐明理,遇到疑惑之处懂得在书里寻找答案。很快,他开始明白自家的处境,难以承受,便躲到庄子逃避现实。 然而,独自一人留在庄子实在太无聊,忍不住到乡间田头走一走。这一闲逛,使他与农户有了接触,对农桑逐渐有深入的了解。 什么天气导致农作物减产,什么虫害能让自家的田地颗粒无收。 颗粒无收,意味着远在京城里的家人没吃没喝,还有侄儿们嗷嗷待哺,可怜至极。他异常着急,一边翻书查阅方法,一边去田庄找有经验的老农户讨教。 渐渐地,他开始对改良土壤、使农作物增产等知识产生浓厚的兴趣。到如今,他比农户更懂得种植,每逢府里谁家的田庄出了问题都来向他请教。 因此,侯府或许银钱不多,但从不缺粮。 正所谓,闭门成市,牛羊盈野。至于童仆成军,以前或许有,眼下不成了。昔日有府兵五千,婢仆成群。如今只剩府兵五百,还包括侍卫,婢仆论个的。 在皇室的监管之下,侯府的人力财力大不如前了。 罢,过往的辉煌忽略不提。 总之,侯府在各地的庄子囤有粮食,一来是预防灾害;二来,预防朝廷有人使暗手扣住粮草不放。遇到那种情况,侯府各地的粮仓即刻开仓运粮至阵前。 当然,仅凭侯府那点粮是杯水车薪,抵不了事,但聊胜于无。 说回眼下,七公子和武溪在乡下田庄略有名气,各地的庄头们每年送粮上京,然后拐道去他俩所在的庄子开年会,交流经验。 “季文说,有几个庄子种的野椒格外好,但产量高,又不能拿到市集上卖,”被皇家垄断了,平民不准卖,兰姬很无奈,“公子妇让大家把野椒研磨成粉,琢磨着哪天去丹台山问问郡主可有用途。 不然,那产量一年比一年多,还要找地方存放……” 长此以往不是办法,自己人也吃不完。与其浪费地,浪费粮仓的空间,七公子夫妇商量着要么先停种,改种别的。 “哦?”辣椒粉?元昭来兴趣了,武溪不愧是她身边的人,“研磨成粉包装好,等阿爹和三哥回来让他们带去军中,遇冬可以驱寒暖胃。” 遇敌还能用来喷,让他们辣眼睛。 当然,使这一招须看准风向,否则把自己人给辣倒就不妙了。另外,她不仅有辣椒粉,丹台山上那么多药草,与其让它们自生自灭,不如物尽其用。 这些年,她可收集了不少药草粉末,只盼哪日派上用场。 “那,继续种?”兰姬替儿子问了。 “种!”元昭不假思索道,“当然种!世间万物,总有它的妙处。有备无患,比临阵磨枪来的强。” 既然提到改良农桑一事,不仅野椒要种,她还想起一个改良品种质量的法子,嫁接。 “嫁接?” 众人不解,面面相觑。 于是,元昭当场做了一次详细的解说。光说还不够,命人拿来笔墨纸砚,当场画起图来。 等讲明白时,一个时辰已过。 侄儿侄女们早已撑不住,被各院的婢女们带回去歇息。剩下各院的主子在此听郡主解释农桑之事,听天书似的。 “郡主如何晓得这法子?”来自农桑大国的兰姬惊诧万分,“妾身在母国是闻所未闻!” 这下糟了,母国的农桑大国称号要易主了! “妾身也没见过!”卓姬同样惊讶,不比兰姬镇定,“郡主,何人教的方子?怎不见流传开来?”莫非郡主受骗了? “我也深感疑惑,同样问那个人。结果那人反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我说北月家的,他就吓跑了。”元昭瞎编道,“那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之后就忘了。” 自懂事起,她太忙了,梦里的很多事一时想不起来。说实话,她不敢保证一定能成功。好可惜,丹台山那么多果树,若能早点想起,她估计已经吃上了。 无论如何,既有了法子总得试一试。正好,府里的果树也不少,各院可以自己尝试。关于农桑的话题至此结束,接下来,元昭问起侄儿侄女的入学问题。 眼下,最有学问的主母病了,需静养。侄儿们的启蒙教育由二哥,即侯世子负责。他可是文魁,每天下值回府用过饭食,便正式开始授课。 侄儿侄女分列坐席,安静听讲。 他晚上讲课,白天上值后,由嫂嫂们督促孩子们把功课做完,等他晚上回府再检查。 孩子们的教育解决了,元昭问起长辈们是否安康,才得知各院的夫人都有自己的调理方子。是侯爷找人帮她们看的,隔着帘子,不知是哪位医官如此神秘。 侯爷说是民间游医,看着顺眼,就带进来了。 元昭:“……”不是滋味啊! 又过了半个时辰,三娘、四娘和嫂嫂们离开了。她仍端坐高位,但毫无仪态地歪在几上无精打采,见洛雁进来,忍不住问道: “阿爹怎么不让人(朱寿)帮我看一看?我果真不是亲生的?” 瞧,除了阿娘,满府上下都看遍了,唯独她没看。明明此人是因为她的关系找来的,趁她被“流放”,大家有好事直接就把她忘了。 “属下那师父有一双慧眼,一眼看出郡主是否安好,何须多此一举?”洛雁好笑道,“其他夫人乃侯爷的姬妾,庶民怎敢无状明目张胆地给夫人们看病?” 正好,隔着帘子,一举两得。 元昭并非真心吃这干醋,只是郁闷: “人人都好,唯独我阿娘不好……” 说实话,心里特不是滋味。 洛雁见状,本想说什么的,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憋得难受,却只能选择无视,劝道: “郡主,您奔波一日,且与大家聊了许久,不如歇歇?还有一个时辰就该去夫人那儿请安了,莫忘了夫人让您陪她聊聊天。见您精神不好,她该担心了。” “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会担心。”元昭闭目假寐,感慨道,“若世间有灵药,治我母之病,我愿毕生茹……” “郡主,世间有神明,誓言不可轻立,”洛雁难得逾矩打断她的话,“夫人之前忧思过重,如今您既回府,夫人定能安心静养。心病有心药医,灵药不难觅。” 元昭:“……”好像是这个理。 第158回 得知女儿一回来便过问府里的情况,尤其是因为她的病,差点斥责了嫂嫂们和父亲的两位姬妾。 姜氏不禁对珊瑚笑说,孩子长大了,生怕母亲受欺负,给大家下马威呢。得知误解了两位嫂嫂,她还晓得赔礼道歉,恩威并施,恰到好处。 至于会不会得罪嫂嫂们,那不是女儿该担忧的事。 她是嫡女,除了世子夫妇,其余人等都是婢;她又是本朝郡主,连世子都要向她行礼,何况旁人?往日里,女儿对大家已经相当仁义,该发威时决不能软。 否则,将来真出事时,一个个把她的话当成小孩子发脾气,使不动。 那时再想立威,晚了,已经难以服众。 “我本想着,等她歇几天再慢慢教她。”没想到,这孩子无师自通,姜氏欣慰地笑了笑。 珊瑚则撇一下嘴角,道: “郡主打小就懂事,是您一直不放心她,日夜挂念,伤神又伤身的。看吧,如今轮到她开始担心您了,还不惜开罪兄嫂姊妹。夫人啊,为了郡主,您要听医嘱,按时歇息和服药,早点好起来。” “我何时不听了?”姜氏叹气道,“年纪大了,不中用,早晚的事。” “又来了,奴婢大您三岁,也有一个女儿,为何比您硬朗?还不是该吃吃,该睡睡?”老主仆了,该敬时敬,该劝时劝,珊瑚诚挚道,“夫人,您的忧虑解决不了问题。 倒不如养好自个儿的身体,陪着郡主,好让她安心地去解决问题……” 许是看到女儿安然无恙地归来的缘故,姜氏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放松。耳边听着珊瑚的话,脑海里掠过许多往事,心底微苦,逐渐入睡。 珊瑚正唠叨着,抬眸看见夫人睡着了,不禁松了一口气。 自从侯爷出征,姜氏没有一晚能睡安稳的。身子本来就差,又断了调理的药。身为近侍的她眼睁睁看着夫人瘦得脱相,又不能告知郡主,怕她着急归来。 落得六郎那个下场。 如今好了,郡主突然归来,东院总算有了主心骨。虽然吉凶未卜,但无论如何,她们与主子生死与其,无所畏惧。 等夫人好起来,便一切万事足了。 …… 稍作休息,黄昏时分,元昭去东院陪母亲一同用夕食。食毕,娘俩走出院子,在府里慢慢闲逛消食。 为了让女儿了解府里的事,姜氏跟她聊起之前的一些趣事。 比如她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大家,便在许久之前免了小辈们的晨昏定省。但侯世子打着自己是嫡子的理由,定时定候风雨不改地带着妻儿过来问安。 严氏见状,不免多想,赶紧带着双生子过来。理所当然的,卓姬、兰姬也跟来了。 听到这里,元昭忍俊不禁道: “您还不如直接允许二哥一个人来。” “可不,阿娘索性准他一人来,其余人等莫来扰我清净。”姜氏笑道,“这才消停。” 而今晚,二哥没来,他还没回府。下午的时候,他的随从回府告知大家,世子受陛下传召进宫,何时归来暂未可知。 “战事未停,二哥不会有事。”元昭怕母亲担心,宽慰道,“其实,在对待前朝旧人的态度方面,今上已经是相当仁厚。” 至少还让他们保留田庄与小部分商铺,这是侯府最大的活路。 “谁说不是呢,陛下仁义,天下皆知。”姜氏轻拍女儿的手背,微笑道。 娘俩看破不说破,都防着隔墙有耳。 走了大半个时辰,姜氏精神不继,娘俩返回东院。由元昭盯着母亲喝完药,再陪坐聊天。姜氏没闲着,唤来掌管女儿财务的银杏,当场让女儿学看账本。 当看到元昭把算盘拨得噼啪响,算得又快又准,不仅姜氏无语,在娘俩身边伺候的一干人等皆同时望向玳瑁,满眼的钦佩。 “与我无关,我没教过!”玳瑁连忙澄清,就差指天划地起誓了。 天地良心,啊不,是天地作证才对,毕竟这不是什么坏事。可她真的没教过,不敢夺人之功。 “以前在南州,冯长史和季叔都教过我。”元昭如实道,“学得不精,略懂。” 除了冯长史和季叔,梦中人也功不可没。 但是,元昭算完一本就腻了。把账簿一扔,直接往后一躺,感慨万分: “果然,论身边有一位贤内助的重要性。阿娘,我将来要招婿进门为我管账。” 噗,众人笑喷,纷纷别开脸掩饰自己的失态。 元昭:“……”哼,笑,让你们笑!她迟早会如愿哒! 当然,娶不着也不打紧,银杏这差事当得不错,担得起贤内助这个名头。 有女儿在府里说笑打趣,姜氏的心情大有好转,精神也不错。能撑到世子安然无恙地回府,前来请安后,才回内室歇下。 亥初,姜氏临睡前叮嘱女儿: “改日去看看你二娘……悄悄去。” “好,明儿我一大早就过去。”元昭理解阿娘的苦心。 从母亲的院里出来,银杏已等在院外,说世子正在水榭等待,有话与她相商。 “陛下已经知道你回来,”四下静谧,侯世子目光温然地看着嫡妹,道,“他让你留在府中,不必再回丹台山。” 其实,相对以往,目前的京城对元昭蛮安全的。 死对头乐安公主被罚去九安山,议亲才能回京。然而,先是杨美人没了,后有五皇子之死,陛下正值伤心时,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一年之内甭想成亲。 何况,武楚的边境烽烟四起,人财耗尽,哪有余力给皇子皇女们筹备亲事? 估摸着,乐安公主有一阵子不能回京了。 另外,八皇子已被迁往远离京都的别苑居住,无召不得回京。死的死,罚的罚,众皇子皇女和皇孙们感到惶恐不安,鲜少出门,绝迹于繁华的京都街市。 然而,这并非陛下让她留在京中的理由。 “别让阿娘知道。”元昭默然道。 侯世子点点头,神色黯然,道: “战事吃紧,连夏五郎都上了战场。如果可能,为兄更想和三弟一样,总比留在京城无所事事的好,活得也窝囊。”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元昭平静道,“别的兄长没有你的分量,你若不在,他们活不了几天。” 她活着是为了挡箭,二哥活着,是为了让弟弟妹妹们能多活几天。 “阿爹的安排总有他的道理,二哥,倘若我不在了,别告诉娘,就说我修道去了。” 她话音刚落,堂堂的侯世子瞬间红了眼眶,别开了脸。 将星,总要出世的。 待朝廷无将可用时,无论皇室还是民间,大家更希望八皇子是武楚的救星。 第159回 虽然二哥没有明说,陛下也仅仅是让她留下,没说啥时候与八皇子一决死战。 但元昭知道,那一天已为时不远。 在梦里死过太多次,且痛感真实深刻,使她对生死看淡。即使苦练多年,她照样不敢肯定自己是赢的那个。 最是无情帝王家,为了自身的利益,没有谁是不可以牺牲的。倘若皇帝希望他的儿子赢,那八皇子就一定会赢,哪怕她实力更强。 在梦里,死亡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她躲不掉的。 …… 翌日一早,元昭简单梳洗一番,在发鬓上插两枚玉石珠花。一身素净出了华桐院,乘坐马车在二门处与上朝的二哥相遇。 “郡主,一大早的你去哪儿?”侯世子没想到她会一大早出门,愕然。 “阿娘命我去探望二娘,二哥上朝?你先请吧。”元昭让车夫停下,等二哥先出。 侯世子本想说话的,转念一想,算了,她难得回京,先去探望二娘更是一番孝心,由她去吧。他昨晚提醒她,是想让她勤加苦练,莫等将来输给八皇子。 她非皇女,若是灾星,必死无疑。 元昭不知兄长的忧虑,等二哥先行一步,自己的车驾随即出府,直奔二娘的府邸。 到了长公主府,刚下马车,便看到一名正值碧玉年华的女子带着府官等人在阶前迎接。瞧那熟悉的五官轮廓,俏皮的眉眼,同样是一身素净的水蓝裙裳。 她盈盈伫立,于人群中,不敢造次。 因站在队伍前头的,是长公主府的府官林大人和录事,还有家令、家丞等。以前四姑娘在时,很多事也要征询以上人员的意见,何况八姑娘不过是庶女。 元昭瞅了八姊一眼,没说什么,仅端着郡主的架子接受大家的见礼。既不刻意抬高八姊的身份而轻慢府官们,亦不给府里的奴婢们脸色瞧。 这儿是长公主府,同样轮不到她造次。 见元昭规规矩矩的,府官亦不为难,行完礼,躬身而退。而凤氏的近侍金梅挥退府里的奴婢,恭敬问道: “郡主,这时辰,殿下正在观堂诵经,不如您先和八姑娘在芜芳斋用些点心。待殿下诵完经,奴婢再进去禀报,可好?” 元昭听罢点头,没什么不好的,她正想跟八姊聊聊。 到了芜芳斋,奴婢们端上茶点,等元昭挥退她们,八姑娘北月芸终于松了一口气。舒展一下手脚,挽起袖,利落起身一边煮茶,一边关切地问: “不知郡主这次能在府里逗留多久?” “不走了,除非陛下另有旨意。”元昭坦言道,“八姊住在这里可好?” “好。”肯定不如侯府自在,但各有利弊,世事难以两全,北月芸笑了笑,“二娘亲和,除非我有失礼之处,否则林大人他们多半睁只眼闭只眼的,郡主勿要多虑。” “那二娘呢?最近可好?” “和之前相比,气色好些了……”北月芸娓娓道来。 如今的凤氏素容净妆,脸上不再涂脂抹粉,衣衫不再芳香袭人。她如今衣着深沉端庄,原本明媚灵动的双眸,此刻变得淡如止水,平静疏离。 原是大喜大悲的性子,如今温婉沉静,在人前存在感甚微。 与过往的她相比,今日的她不算好。但与母亲相比简直好太多了,元昭想道。二娘那颗伤透了的心有了一份寄托,便能继续活下去。 元昭放下心来,改问四姊的近况。 “还不是那样,”提起四姊,北月芸不免唉声叹气,“反正,庶子庶女一年抱俩。她呢,丝毫不急,平日里除了看书还是看书。我瞧着,她是看书看魔怔了。” 哪有正妻当得如此不负责任的?仿佛有无嫡子女与她无关似的。 “郡主,按我朝律法,女人三十无子会被出妻的!你说她咋想的?”北月芸无奈且不解。 额,这个嘛,她还真不知道。 元昭喝着茶,脑子里完全没有章程,对四姊的情况眼前一抹黑。四姊就是个闷葫芦,上回让她回府找医官瞧瞧,她偏不。 瞧,朱寿随父出征了,想看都看不着了。 “无妨,只要父兄在,吴府暂时不敢怎样。”元昭只能这么说。 对呀,那是暂时的! 北月芸本欲道出心中所忧,但一想到眼前这位是小妹。不仅年龄小,且长年独居在外,焉知后宅妇人的凶险处境? 与其让她一起担心,不如自己消受得了,唉。 “如今府里未成婚的仅剩八姊了,那八姊何时成亲?”元昭找个轻松的话题解解闷。 冷不丁被提起自己的亲事,北月芸脸皮薄,腾地升起一片嫣红。不似元昭,一副经验老到的厚脸皮样儿: “什么叫仅剩我?不是还有你吗?” “我招婿,不急。”元昭十分淡定。 北月芸:“……” 这厚脸皮的女子,世间绝无仅有。 姊妹正聊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金梅过来相请。北月芸就不过去了,回自己的院里继续向绣娘学手艺。 再说元昭,随金梅来到一座孤寂清冷的殿堂里。当看到心如止水的二娘回眸,朝自己微微一笑时,不由心酸地低垂眼睑,恭恭敬敬深深地行了一个福礼。 二娘的性情变了,可对她这位嫡女的关心丝毫未变,同样问了八姊问过的话:“能留多久?别走了,听说姊姊的身子也不大好,你作女儿的理应留下来陪伴。 不必担心你姑父陛下会不喜,更不必担心乐安找你麻烦,二娘明日进宫替你说情去。” 再给昭儿讨一份恩典,让乐安她们不敢再找她麻烦。 “不用了,二娘,父亲远征,姑父陛下允准我留在府里陪伴母亲。”元昭不愿长辈们替自己担心,笑言道,“我以后就在府里学女红,为将来招婿作准备。” 凤氏听到这话,先是愕然一阵,继而噗哧地笑了出来。 一直近身侍候的金梅等人见状,登时落泪,忙不动声色地退出来抹除失态的痕迹,再重新回来侍候。 在府里众人的热情款待之下,元昭在二娘的府里逗留至未时才离开。 这长宁街,她每次来去匆匆,未曾停留过,更未正眼欣赏过这片权贵云集之地。正所谓看一眼少一眼,命车夫赶慢一些,好让她瞧一瞧达官显贵的宅邸。 勾起车帘,元昭正要往外观看,忽而马车一个急刹停……幸亏她稳如泰山,身子没跟着往前撞。 “是意外,还是哪个混账东西眼睛这么毒认出我来?”元昭无语道,“又是哪家的姑娘?” 别又是曲大姑娘吧?长这么大,就没有看她不顺眼的男子来拦她的车?梦里的她都是成亲生子之后才死,为何现实中的她生人勿近呢? 造孽啊! 外边的洛雁:“……郡主,是意外。” 而且,这回是个男的。 第160回 男的?元昭不自觉地摸摸下巴,虽没胡子,亦不影响她的思路。 “哪家的?”她问。 据闻,京城有三位倍受瞩目的美男子,第一位当然是孟丞相之孙孟轲。他博学多才,笔墨生香,且相貌堂堂,温文儒雅,是个风光霁月好相与的人物。 年纪轻轻便成了国子学的一名掌教,受人敬仰。曾与她有过婚约,可惜解除了。 第二位乃庆王之孙凤阁,他英武不凡,天子近臣的头衔让他身价倍增。不过,他鲜少在京,长期奉命在外勘查各类悬疑案件。 第三位…… “看马车标志,应该是桑兰国那名小王子。”洛雁在车窗边低声道。 没错,第三位就是那桑兰国的小王子,传闻他自出娘胎便中了毒。令人意外的是,他在东州学宫时无意间显露真本事,通晓岐黄之术。 原来,由于中毒,他打小体弱,宫中请来一名医官专门伺候他。 而这名医官师出名门,乃药王庄姚氏的弟子。后来,小王子久病成医,且拜医官为师。他曾谦逊的说过大病不好治,一般的小毒小毛病他勉强应付得来。 因为这一手医术,使他在武楚为质的日子虽然简朴,却并不难过。还收获不少的女子芳心,无论走到何处,总能捡到几条绣活精美的帕子。 “咳咳咳……” 对面的马车里隐约传来似曾相识的咳嗽声,元昭端坐车里,内心矛盾,但始终不露声色。她是郡主,按规格乘坐的马车,很好辨认,对方正在腾挪让路。 虽是一国王子,身在异邦,哪及得上本朝的郡主尊贵?两车相遇,位卑者礼让。 她不主动招惹,对方更避之不及。 待她的马车过去了,隐约听见对方的车里传出一道轻柔清朗的男子嗓音: “可是侯府那位郡主?” “回殿下,正是。”车旁的随从恭敬答。 马车里静了一瞬,随后道: “走吧。” 定远侯府如今风雨飘摇,府里众人苟延残喘,每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无利可图,近之无益,还是远离避嫌为妙。 …… 与此同时,元昭对桑兰王子也有一刻钟的想法。 以前觉得有朱寿在,家人百病全消,即使听说有人医术高明,亦不以为然。可她万万没想到,朱寿再能耐,也难治阿娘之病。 果真是药材珍贵难觅,还是朱寿的医术不行? 说实话,她有过片刻的疑虑。 她全心全意地依赖一个人的医术,是否明智之举?那是她亲娘,她希望爹娘能长长久久地活着,身心康泰。 桑兰王子既是药王庄的徒孙,必有过人之处。 可是,毒圣和药王庄是死对头,若请来桑兰王子为母治病,万一被他看出侯府藏着一名毒圣门人,于侯府大大的不利。 太冒险了!何况,一事不烦二主。府里目前有两位半的大夫,朱寿、季叔算俩,洛雁算半个。她还年轻,水平不到前两名的一半,说她半桶水已是抬举。 用人不疑,大夫多了,她该听哪个的?元昭头疼地搓搓额角,略显烦躁。 马车即将驶出长宁街,进入繁华地带。 “郡主,注意仪态。”洛雁从掀开帘子的窗边看进来,一眼瞅到某郡主大马金刀的豪爽坐姿,连忙低声提醒,“给您放下帘子?” 无人瞧见,她就算在里边躺着也行。 是个好提议,元昭放下帘子,拉上窗板,选个舒适的姿势横躺着。 家世显赫者,自不必考虑太多,两个人都要。谁先治好母亲,便奉谁为上宾。可她侯府如今大厦将倾,甭说两个都要,能留下一个已属不易。 况且,毒圣与药王庄不对付。 把两人凑到一块比试,反而有害无益。得罪他二人不打紧,连累阿娘受罪才是要命。唉,前思后想,还是先凑齐阿娘那张方子上的药材要紧。 可找药材一事急不来,需耐心等待…… 正想着,马车又停了。 元昭:“……”以后再也不选白天出行了,“这回又是谁?” “是福宁郡主。”洛雁在窗边提醒。 “咱让。”元昭懒得起来。 虽是同品级,人家年纪比她大,得让,她让得心甘情愿。对方的马车从旁边经过时,她还清晰听到对方发出的“哼”一声。 唉,这长宁街真的是,白天真不能来。 所幸,接下来的路安稳多了。虽然途中还遇到一些官员,他们远远瞅见她的车驾,要么绕道,要么早早停在一边,让她的马车畅通无阻。 至于为何如此识趣,如她给福宁让路一般,为了省事,不愿引发事端,与尊敬无关。 车驾驶出长宁街,进入繁华喧嚣的市集地段。 八街九陌,道路宽广平正,如她这样的车驾能并行好几辆。眼下独她一辆马车奔走于大路中央,何其自在欢畅。 然而,她已经没有闲逛的兴趣,与其在外边遛哒,不如直接回府陪母亲聊聊天。 …… 回到府里,元昭换一身衣裳才去母亲院里请安。见阿娘精神好许多了,应母所求,考考她的功课。背诵诗书,熟悉经典,对历代兴衰成败的例子她如数家珍。 “若外人问起,你懂得温良恭俭让就够了,国家兴衰成败与女子无关,你不可多言。”姜氏蹙眉微斥。 “阿娘放心,我只在您跟前显摆,绝不外扬。”元昭笑嘻嘻道。 听到这话,姜氏略略放心: “你阿爹是男子,把你自小当成男儿教养,可你毕竟是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样儿,如此,爹娘放心,别人也才放心。” 这个别人,不言而喻。 “嗯,”元昭乖巧点头,真心实意道,“和这些书相比,孩儿更喜欢阿娘教的术数方技。它千变万化,涵盖万物万象,比研究史鉴有趣多了。” “可不是,”提到自己最拿手的本事,姜氏来精神了,吐糟夫君,“亏你阿爹还想学道,道是什么他都搞不清楚。年青时整天在外人面前显摆,不嫌丢人。” 说来好笑,她制作的幼儿版简化八门图,长子、次子和幼女一教就懂,可他这当爹的怎么教都不会。 大概没耐性吧,反正行军布阵他很在行,奇葩一枚。 每日陪伴母亲,听她一脸嫌弃地吐槽父亲,日子倒过得有滋有味。等回到自己院里,元昭便和洛雁、莲裳等人折腾院里的盆栽与果树。 嫁接技术是她提出的,府里各院的主子以她马首是瞻,看她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 大家玩得不亦乐乎,却差点把侯世子急死了。 他提醒嫡妹,危机将临,是让她谨慎以对,趁还有时日抓紧练习。她倒好,听完就算,见天的在院里捣鼓花草果蔬。 果蔬长得再好,能帮她打赢八皇子吗? 真的是,把他急死了。 第161回 元昭明白二哥所忧,然而,自懂事以来她就在练功,已经竭尽全力。若打不过八皇子,意味着她的死乃上苍注定,何苦挣扎? 倒是阿娘,先是大哥遭遇不幸,接着为她牵肠挂肚不得安生,苦了大辈子。 余生的时光,元昭不希望阿娘留下遗憾。趁自己活着多陪陪她,尽一尽做女儿的责任。武楚的女子十四而嫁,元昭即将十五了,暂未议亲。 但成亲之前该懂的活计,她要懂得。 趁她在府里,姜氏唤来卓姬、兰姬,一起看看她的本事。 经过几天的相处,元昭向阿娘,还有三娘、四娘展示了自己的才华。自从得了太子殿下赏的琅牙琴,她的琴棋书画几乎同时达到一定水平。 对姜氏而言,女儿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了,喜不自胜。 直到女儿展示她的女红,其实,元昭的绣活很不错。 玳瑁姑姑教的精髓,她全学会了,可惜欠缺耐性。仅仅绣个开头,让大家知道她会绣,仅此而已。硬是不肯绣出一幅完整的图案来,问她,就是没时间。 她觉得,府里不是有绣娘吗?再不济,有玳瑁姑姑和莲裳她们在,何须她亲自动手? 总之,她会缝补就不错了,莫要求太高。 除了女红,几位长辈还看了她的插花,熏香,和茶道。这些都是日常的生活技能,玳瑁姑姑教过她,平时和莲裳她们也是这般服侍的,考这些不在话下。 短短的几天,让元昭深切体会到贵女们的日常是何等的清闲优雅。她玩得开心,母亲和长辈们亦甚是开怀,日子过得无忧无虑。 倒是二哥,见她玩上瘾了,一直不务正业。急得把她扯出来,指着她的鼻尖想骂: “你你你……” 他是斯文人,不懂骂人,只能瞪着她一直“你你……”,一切尽在不言中啊。 “你的意思我懂。”元昭好笑地按下他的手指,道,“生死由命,该学的我学了,该练的我练的。人生在世,与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如顺其自然,莫负光阴。” “可是……” “可是父兄若能威武霸气,平定这次战事,那小妹我的命不就保住了吗?”何须努力? “那万一……” “万一战败,大齐肯定要向陛下讨要咱们一家的人头。到那时,我的小命能否保住还重要吗?” 侯世子:“……” 叉腰,不想说话,听她扯淡好了。 “二哥,我那是小事,我目前只担心阿娘的康健。”虽然阿爹带病上战场,有朱寿在他身边,她心头略定,“阿娘那方子上的药材还没买到,我怕她受不住…… 我在想,要不要找桑兰王子前来瞧瞧?” 虽然有她彩衣娱亲,阿娘的脸色好点了,但仍旧有气无力。要么不咳,一咳能咳半天,她听着难受。 “不可!”谈到正经事,侯世子的口才恢复正常,“人心难测,兰木奇能在武楚安然无恙,全靠他一心巴着皇室。咱家乃皇家的眼中钉,随便一个都是他的踏脚石。” 嫡母,是皇室最讨厌的,于全局又最无足轻重的一个。 这正是元昭担心的一点,人性难测,不得不防。 “为兄今日听到前线的消息,你三哥那边捷报连连,父亲镇守的西南部暂且太平。只是那大齐斩了我朝派去和谈的使者,大有不死不休之意,恐难善了。” 燕蜀明面上退了,焉知暗地里会不会留一手?短期内,父亲和长嘉要在边境驻守一段日子,归期不定。 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要耗几年。 “不管父亲何时归来,你和八皇子即将成年终有一战。阿昭,你不可轻慢,要抓紧练习!”把侯世子急得,恨不得替她上了。 将星一事,除了兄妹俩,府里其他人皆被瞒着。偏偏当事人不当回事,害他在旁边着急上火。和他当年考文魁一样,当时母亲很淡定,二娘急得团团转。 元昭默默点头,“嗯。” 侯世子:“……” 就嗯?毫无诚意!唉,兄长难为,愁死了。 …… 岁月如水潺潺而过,一眨眼就到了仲夏,府里各院用起了冰盆和七轮扇。东院也有,但搁在正厅给婢女们散热。姜氏自己不用,她身子弱,受不住寒气。 这天傍晚,娘俩散完步回来,姜氏准备歇息时,元昭接过珊瑚端来的药,劝道: “阿娘,先把药喝了。” “唉,阿娘最近身子好多了,你以后不必费这些心思。”姜氏一边埋怨,一边无奈地接过药盏。 等她喝完了,元昭把空盏递给珊瑚,才说: “费什么心思?多花些银钱而已。” “哼,阿娘身子差,脑子好得很。”姜氏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躺下,而后道,“人上了年纪,身子难免差些。近年光景不好,挣钱不易,你不要再浪费银钱。” 省着点,给她攒嫁妆,倘若有机会许配人家的话。 “多备嫁妆是生怕婆家看不起,您瞧我,是那种能让人看轻的女子吗?”元昭举臂,做个力大无穷的姿势。 把姜氏逗得笑了下,催她离开,“好了,阿娘要歇息,你回去吧。” “嗯。” 元昭起身,让珊瑚上前放好帐子。静伫片刻,方转身离开。 功夫不负有心人,渐渐地,阿娘所需的药材买到了,混在七哥从庄子运回府中的食材里边。七哥和武溪前阵子回过侯府一趟,实地参观她院里的嫁接技术。 有新技术尝试,夫妇俩喜出望外,仅在府里住了两天便兴冲冲地回了庄子。 能够专注事业的人最幸福。 又有武溪护在左右,元昭不怎么担心七哥。倒是阿娘的药,断断续续的,让她的心里七上八下。 仲夏之夜,外间天气燥热,华桐院林荫密布,清凉如水,甚是舒适。 但元昭心烦意乱,坐不住,命人给自己束发,换上男装。当然,胸前务必平平的,绝非梦里那什么电视剧里的一眼能看穿的伪男。 她女扮男装,绝对帅气满屏,倾倒众生。 陪在左右的是洛雁,两人一起伪装成男子,打算上酒肆开开眼界。她俩用不着偷偷摸摸,大摇大摆地从侯府的正门出去,正好碰见晚归的二哥。 妹子的胆大妄为把侯世子气得,指着出去鬼.混的二人组气急败坏: “你你你们……” 小妹这性子,没救了这是!父亲不在,母亲柔弱,他这兄长当得……形同虚设啊天爷! 第162回 出门之前,元昭到前院的正堂瞅了一眼晷仪,才刚刚过了戌时。按梦里的时钟计算,刚过晚上七点多,早得很。 那晷仪是三嫂严氏之父,严少府送来的。 这晷仪做好一年了,由于技术不够熟练,仅在皇宫与朝廷重臣府里试用。后来,太子府有了,接着轮到定远侯府,这是侯府父女提出的创意,理应嘉奖。 她的丹台山也有一架,和梦里的时钟仍有区别,但的确比以前方便许多。 走出侯府大门,正阳巷的大马路曲折蜿蜒,屋宇林立。 一轮弯月高悬于空,清辉映照之下,道路两旁的楼阁飞檐显得那么苍迈孤冷。此巷除了侯府,附近不仅有商贾居住的宅院,还有一些小官吏也选择此地安家。 像五姊夫游长庚之类的,不在少数。 虽没有长宁街的贵气逼人,环境倒不失清幽宁静。 路上不太黑,各座府邸的门前挂着灯笼,谈不上特别明亮,至少能把四周的环境看清楚。 尽管如此,女子独自夜行,必有危机如影随形。 以前的正阳巷守卫森严,如今各个路口无遮无拦。 商人重利,习惯了各扫门前雪,整条街巷任凭外人随意出入。品流复杂,时不时被梁上君子光顾。 可以说,除了定远侯府,正阳巷大部分的宅邸都被窃贼光顾过。 但贼人不敢招惹侯府,因为那里不仅仅是守卫森严那么简单。多年来,窃贼去一个死一个,去一对死一双。宛若滴水入海,被瞬间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 说回元昭,她与洛雁尚未走出正阳巷,小厮金水已赶着马车追了过来。 一问方知,二哥埋怨归埋怨,心知嫡妹没逛过暮市怕她找不着门道,于是把华桐院的小厮找了来。洛雁乃侍卫,向来与郡主形影不离,自然没逛过京城。 而小厮东堂,见识比洛雁多些,但肯定比不上金水对京城各街道的熟悉。另外,金水和东堂常在京城走动,他俩是安平郡主身边的小厮乃尽人皆知的。 即使今晚出现在郡主的身边,亦无伤大雅。 “正阳巷乃宅邸集中地,平日里静寂无声,每逢佳节才热闹些。每户的马车来来往往,平日不出门的女子也纷纷露面,哪似眼下这般安静?”金水略憾。 难得郡主留在京城出一趟门,居然只看到正阳巷冷冷清清的一面,忒扫兴。 “七夕不是快到了吗?那时应该很热闹。”洛雁满脸期待。 “那肯定,七夕前后三天,外边就不说了,咱这巷里也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金水侃侃而谈,指着路边各座大门紧闭的宅邸,“每户大门敞开,等自家的公子姑娘们归来……” 那时候的正阳巷,人气十足,生机蓬勃。哪像眼前,偌大的街道冷清得仿佛鬼巷。 “喏,那户姓林的乃莫阳县的大商户,他们亲家的女婿的姊夫与太乐府的员吏有亲。听说见过太子殿下,得过赏赐……”各户的资料在金水滔滔不绝的讲述中,逐渐在元昭的眼前铺展开来。 住在正阳巷的每一户人家,都被侯府查了个底朝天,祖上几代是干什么的一清二楚。 以前,元昭只看过资料,印象模糊。 如今在实地考察的过程中,配上金水一番生动形象的解说,一份份家族图谱在她的脑海逐渐成形,变得异常清晰。 谁是不相干的,谁是皇家派来监察侯府的,一目了然。 不知不觉间,三人终于离开正阳巷,外边街道灯火通明,人来车往的。光站在路口已能感受到外界的氛围是多么的热烈,与冷寂的正阳巷恍如两个世界。 在路口,元昭抬脸仰望,街道上空挂满五彩缤纷、形状各异的灯笼。道路两边的店肆吆喝声不断,行人如织,店铺门口悬挂的招幌各式各样,迎风飘扬。 人间繁华的烟火气息,便是如此吧。 “原以为战乱连年,街上比往年要冷清,没想到还这么热闹。”洛雁感慨万分。 “战火在边境漫延,京中的寻常百姓哪里知晓边境民众的艰难?”金水同样感慨,“就算知道,一日未打到京城便与他们无关,努力养家糊口才是正事。” 其实,战火尚未接近武楚的第一道关隘,西南部便有小部分民众被吓得背井离乡,望风而逃。 逃向武楚最安全之地,凤京。 留下大部分民众不明所以,犹糊里糊涂地留在各自的家乡耕种,一如既往地过日子。而逃出来的民众设法留在京城低调地购置宅邸,或做点小买卖度日。 无论在京中过得再困难,也要等到战事平息再返乡。 因此,京中的暮市不仅不冷淡,反而比以前更加繁华热闹。市面上的小玩意儿样式多了起来,还有各类新鲜罕见的小吃食。 外乡人越多,京中越容易出乱子。 京官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不仅不宵禁,反而极力维护暮市的正常运行。因目前进京的是各地大小商户,国库空虚,缺钱,变着法子薅羊毛。 当然,商贾并非傻子,明知朝廷的用意,却不敢反抗。钱而已,再挣就有了;但命只有一条,没了就没了。 以上信息,便是元昭今晚出来的一点收获。 由金水带路,驱着马车来到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寻了一栋有三层高的富丽堂皇的酒肆坐下,听隔壁一桌商户摇头苦笑着说的。 “虽然税重,好在京中那些权贵子弟豪爽,出手大方,咱不至于血本无归。”商户甲苦中作乐道。 “那倒是,不幸中的大幸。”商户乙笑道。 “哈哈哈……”俩商户开怀畅笑。 可见商税还不够重,格外豪爽,出手大方(毫无消费经验)的权贵子弟元昭公子品尝着一道叫莲房鱼包的菜肴,一边暗暗吐槽,顺便交代金水: “这道菜打包回府,给莲裳也尝尝。” 太应景了有木有!当初给莲裳改名时,差点就叫莲房了。 噗,洛雁和金水笑了出来,“哎,好咧!对了,公子,要不要尝尝这店里的脍鲤?味道鲜美得很。” 脍鲤,乃生鲤鱼片。 “不用,生肉有虫,致病,你等以后少吃。”元昭摇头,随口叮嘱。 被从旁边经过的一位食客听到,不依了,停下脚来瞪她: “哎,这位公子,你这话从何说起?可有凭据?爷最喜鱼脍,吃好几年了,怎不见得病?” 金水一听,起身瞪着对方,厉声喝道: “你爱吃你吃,我家公子又不说你,叽歪什么呢?滚!” 他身板高壮,一副恶奴的凶相,直接把那名食客吓退几步。 又见元昭若无其事地继续品尝菜肴,不禁心里犯嘀咕。京城遍地权贵,生怕有眼无珠得罪人,只好一脸怂怂地绕道走人。 第163回 越靠近权力的中心,探听到的消息越发虚实难辨。 光顾那间酒肆的人太多,与长宁街仅仅间隔几个路口,与达官显贵过分接近。让食客们的言谈格外小心,深怕惹祸上身,很难听到有实用的信息。 就算有,也是知己或者盟友之间的秘密,非一般人能听见的。 元昭环视满堂的食客一圈,没发现半个熟人,倒是察觉有人在暗中打量自己,甚是无趣,便让金水另觅去处。 “西城门附近可有茶楼?”她百无聊赖地拿筷子轻戳桌面。 “有倒是有,但人少。”金水瞅一眼大堂,哦,忘了民间还没有晷仪看时辰的,只好道,“这时辰了,那边的集市肯定没人了。公子,不如明儿一早再去?” “无妨,夜深人静,正好去那儿消消食,认认路。”元昭爽快地扔下筷子,和洛雁起身走人。 金水扔下银钱,快步追了出去。 三人一走,大堂里的食客瞬即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哎,兄台可知方才那位是谁家的公子?” “为兄正想问你,瞧他面生得很……” 住在长宁街的公子哥们出来吃饭,要么挑个雅间静坐;要么财大气粗,毫不掩饰自家的权势。用不着旁人去打探,他已自报大名和父亲是谁了。 若两般皆不是,倘若是京中的贵公子,在场的食客至少有一个人识穿他的身份。 然而今晚这位,讨论一圈了,竟无一人知晓。 “该不会如你我一般逃难来的吧?”二楼有人恍然大悟道,他对面坐着方才被怼的中年食客,扼腕不已,“哎呀,早知如此,为兄方才应好好跟他理论理论……” 同是外乡人,对方凭甚纵奴行凶?还敢骂他!鱼脍那么好吃的食材,竟说致病!哼,不知从哪个山窝窝出来的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一传十,十传百,对方不过是外乡人的消息便传开了。 食客们对外乡人的来历不感兴趣,换了话题。无人留意到,二楼的栏杆边站着一位翩翩佳公子。他看着那空空如也的位置,神色怔然,伫立片刻方离开。 此时此刻,她竟还有心思出来闲逛,心真大。又转念一想,她是女子,哪懂得什么家国大事? 如同世间的万千少女,活得无忧无虑。 …… 每个城门的附近都少不了酒肆、茶楼,和为数不多的小吃摊。来自五湖四海的外乡人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一般会选择最近的地方打尖,随便应付一下。 这些地方的饭食量多,价格也不贵。环境嘛,马马虎虎,倒能将就。 西城门没有暮市,也不宵禁。 除了住在附近客栈的人逛完暮市,陆续归来,鲜少有人在外边闲逛。元昭带着洛雁、金水进了一间茶楼,选了一个绝佳的位置,二楼靠路边的平台外坐着。 她站在栏边,眺望远处高高的城楼,目光穿透时光,仿佛看到白天人来人往的盛况。 外乡人刚到京城,未曾接触任何一方势力。劫后余生的喜悦,能让他们畅所欲言,透露不少外界的消息。 另外,此地远离皇宫,某些人来到此处难保放低戒心,道出几句真心话。据金水描述,类似的茶楼不止一间,位置好找,不失为一个喝茶散心的好去处。 “公子,已经亥时,本店真的要打烊了,要不……您明日再来?”跑堂伙计瞅着那位站在栏杆边的公子,恭谨道。 本想顺口溜一句,要不开一间客房留下来歇息呗?可人家的马车就停在店门口,分明要走的,便识趣改了口。 本是客套的一句,没想到对方回眸微微一笑,居然点了头: “好,叨扰了。” 示意金水赏他几个钱,十分爽快地转身下楼离开。一笔意外的收获把跑堂伙计乐得合不拢嘴,笑容可掬地送到茶楼门口。目送贵人上了马车离开,感叹: 哎,有财还礼貌心地好,难怪长得恁俊~。 马车驶离西城门,途中,路边的客栈、茶肆相继关门,小吃摊也收了。人群散了,灯灭了,八街九陌挨个地陷入黑暗,打更之声刚过不久,静寂的可怕。 听着自己马车发出的马蹄声,元昭勾起车帘,大马金刀地坐在车里与洛雁、金水闲聊: “怎么没看到巡防?还未上值?” “戌初开始巡防,可您也知道,他们多半选在重要地段走动。住在城门附近的全是老百姓,谁乐意来?正如咱们正阳巷位于皇城正中央,何时有过巡防?” 原则上,无论正阳巷或城门附近的街道,都属于巡防路线,关键是人家肯不肯出来。若有人问起,他们一句巡过了,谁又奈何得了? 哦,元昭恍然大悟,道理浅显易懂,无需多问。 “唉,原本想着,不知会不会遇到那位左骑营校尉。”她略感遗憾。 洛雁诧异地望来一眼,道: “像他那种时常调动,永不晋升的人,能遇上叫有缘,遇不上叫正常,指不定已经死了。” 噫?!金水闻言侧目,惊悚不已: “没那么惨吧?你哪来的消息?!” 不可能!他最近没收到有人受屈下大狱的消息。 “没有,我猜的。”洛雁一本正经道,“通常耿直的人要么死,要么憋屈死,没别的活路。” 依她观察,那位左骑营校尉就很耿直嘛。 金水:“……”服了。 元昭忍俊不禁,正欲逗一逗他俩,忽而眉心轻蹙,抬手示意二人噤声。很快,再有一缕微风吹至,她的耳尖动了动,依稀听到轻微的刀剑碰撞的铿锵声。 “是打斗声。”洛雁也听到了,皱眉道,“公子,闲事莫管,咱还是回去吧!” 今晚就她和金水两名侍卫,难以确保郡主全身而退,还是溜之大吉为妙。 瞧,一旁的金水已端正坐好,拉好缰绳,蓄势待发,静待一声令下。 “世事无常,很多事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元昭也不想管闲事,又怕这并非闲事,“万一是前线派回来的人被偷袭……洛雁,陪我去看看,金水去京卫司。” 朝臣们早有诛杀她父兄的心思,若是父兄派回来求救的,她置之不理,将来必定悔恨终生。 马蹄声太吵,与其惊动那些人,不如让金水驾车知会京卫司。而元昭与洛雁施展轻功,跃上瓦面,往刀剑相击的方向飞掠而去。 第164回 月黑风高杀人夜,尤其是连巡防队都不去的地方,绝佳的伏击地点。 附近的民宅仿佛随着人们一起进入沉睡,瓦面上的轻微动静权当猫狗在戏耍,挑不起屋主的好奇心。 不知是真的不好奇,还是不敢好奇。 打斗场地在西街、南街的交界处,离喧嚣繁华的京都主干道颇远。但离西城门这边很近,而且越来越近,或许是被撵到这边来的,又或许有人慌不择路。 随着打斗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元昭、洛雁不再跑了,果断伏在一栋民宅的屋顶之上。 环顾四周,在不同的方向发现几名黑衣人身轻如燕地在屋顶上潜行,目标正是在街道缠斗的三人。他们形成一个包围圈,有拿刀的,有抬手按住袖箭的。 元昭一身白衣,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抢眼。 虽然她伏得很低,几乎贴着瓦面,而黑衣人的注意力全在目标上。洛雁犹不放心地警惕周围,尤其是那几个潜伏在瓦面上的黑衣人,生怕他们发现自己。 有她在旁警戒,元昭放心大胆地看热闹。 被追杀之人共有五位,男的,都穿着常服。其中两人锦袍加身,应是主子。另外三人着深蓝武士服,负责断后,一直在和七名黑衣人拼死缠斗。 但前边也有五名黑衣人,所幸,这两位主子的功夫也不弱…… 看错了,是其中一人不弱,他一边打,一边护着旁边那位身着绿袍的男子。此人系着玄色披风,左腹受了伤,一手紧捂,一手拿剑勉力应付敌人的袭击。 可惜,他头戴披风的宽帽,从元昭的方位仅仅能看到对方的下巴,认不出对方的真面目。 无妨,看身形,看身手,并非她认识之人,权当看个乐子。 见义勇为?不可能的,身为权贵子弟哪个不招人恨?她能长这么大,全靠侍卫们拿命相拼和自己的勤奋苦练才能活到今天。 美好的生活尚未开始,怎能拿去见义勇为? 万一不小心,她…… 正看得津津有味,忽见绿袍男子的宽帽被黑衣人一剑挑开,他的五官瞬间暴露人前,被饶有兴致的元昭和洛雁看个一清二楚,不禁同时愣住。 哇靠,太子?! 不好! 一看清对方的真面目,元昭不假思索,纵身跃下。 身居高位,想杀太子的人必然不少。用意不一,但其中一个便是嫁祸她定远侯府。她爹是不会杀太子的,因为得不偿失。实在要杀,倒不如直接杀皇帝。 瞬间的念头,让她做出相应的举措。 出手干涉并非上上之选,但见死不救,任由太子横死街头,于侯府绝对后患无穷。尤其是,她今晚好死不死的出来散心,足以成为别人诬陷她的证据。 在皇都布局刺杀太子,这是灭族的大罪! 她骤然现身,不仅吓了底下缠斗的人一跳,更把埋伏于屋顶的黑衣人同时惊着了,下意识地将目标转移欲朝她射暗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嗖嗖,几道寒光闪过,手持暗器的黑衣人率先被洛雁的暗器放倒。元昭跳下去了,她没跳,仍伏在屋顶清理瓦面上的黑衣人。 元昭已非昔日的小姑娘,用不着侍卫们如影随形,如今的她足以自保。 在漆黑的夜色下,在如此凶险的环境之中,一名白衣青年恰好落在前边的刺客与太子之间,岂能不吓人一跳? 就在双方不知来人是友是敌时,惊魂未定的太子凤丘一眼认出来人是谁,不禁脱口而出: “阿昭?!” 一听这话,黑衣人立刻意识到来人是敌非友,霎时提剑劈来。而元昭冷静地回身手一挥,一道寒光掠过,血花四溅。只倒下两个,她身如电蛇疾光流窜。 眨眼之间,五名黑衣人尽皆倒下,给她那身白衣添了几点猩红的梅花妆。 她的武器是一把可以伸缩的剑,坚韧锋利。剑柄像一根竹管,平时系在腰间,不失风雅之姿。算不上神兵利器,只是杀人很好使,携带又方便。 没有名字,坏了就换。 她那便宜师父公直道长说得对,只要坚持苦练十年,成就不凡。瞧,这还不出十年,身上浑厚的内劲使她宛如苍鹰扑兔,顷刻置人于死地。 放倒前方的刺客,元昭回头一看,发现那两人正傻站着,便道: “快走!” 旁边的锦衣男子尚在犹豫,太子凤丘却已捂住腹部往前走了。他只好跟上,一边扶着太子,一边指挥元昭: “你断后!” “你功夫太差,信不过!”元昭很不客气道,边走边警惕四周。 噗哧,尽管身负重伤,听到她如此直白的话,太子凤丘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男子脸色铁青,紧绷着神情,但没说什么,眼下并非争执的时机,逃命要紧。 “为何不放信号通知京卫司?”疾步期间,元昭忍不住问。 即使京卫司不当回事,驻守城门的禁卫军肯定会来一看究竟。堂堂太子,居然在天子脚下遇刺,说出去有人敢信吗?啊不,应该是他们敢说出去吗? 不怕被天下人笑话他们是傻子么?本可以“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的,却在自己的地盘被人刺杀,窝囊! “不可……”凤丘竭力制止,但手脚发软,话已经说不完整。 “太子遇刺非同小可,不可张扬。”旁边那男子语气冷硬道。 说话间,听见头顶上有打斗声,男子心头微惊。 “我侍卫在上边。”元昭冷静道,“我已派人通知京卫司,殿下再坚持一会儿。” 得知有人通知京卫司,仿佛松了一口气,凤丘顿感无力,脸色惨白地跪倒在地,再也跑不动了。吓得男子和元昭连忙蹲身相扶,将他扶到民宅的墙根处。 元昭与男子互相戒备,又要挡掉偶尔射来的暗器。生怕顾此失彼,原本断后的三人迟迟没追上来,怕是凶多吉少。 于是,元昭把手指置于唇边吹出一道响哨。 男子见状,心生警惕,握紧手中的剑。结果被元昭瞥来一眼,警告他道: “你最好别轻举妄动,我不想误伤队友。” 太子凤丘仅是力竭,仍有一丝清醒的意识,吃力道: “听,听她的……” 他话音刚落,一道身影飘然而下,剑光掠过之处,袭击的黑衣人纷纷倒下。落下之人正是洛雁,那道响哨就是唤她下来的。 “郡主,再坚持一下,京卫司的人来了!” 第165回 郡主?男子微讶,旋即想起方才太子唤她阿昭,这才意识到她是谁。知道她是谁,那就更加警惕了。 这么一来,全场就洛雁在打,元昭和那名男子互相警惕与提防。至于太子,听到洛雁那句话时,已经靠着墙彻底晕过去。 所幸,金水喊来的救兵正是骑营巡卫。 一行人策马飞奔过来,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间显得特别清晰。剩下的两名黑衣人对视一眼,纵身跃起,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洛雁不敢追,事有轻重缓急,太子和郡主就在身后,还有一位来历不明的男子虎视眈眈,不得不防。 收剑,转身,在元昭的示意之下替太子把把脉,看看他伤势如何,可有性命之忧。 洛雁见他指甲微黑,脉搏孱弱无力,便沾了伤口的血闻了闻,神色大变: “中毒了!” 言罢,出手如电,飞快点住太子伤口附近的几处穴道。随后从腰包里掏出一小瓷瓶药粉,倒了些出来。 “等等!”男子哪敢任她施为?握剑的手一拦,神色严峻,“你一个侍卫怎知殿下中毒?又怎知他中的什么毒?” 关键是,她一个侍卫还懂得解毒?!并且很巧,恰好身上有解药?! “她略通医术,”元昭解释说,对洛雁的话颇有顾虑,“殿下中的什么毒?可会致命?” 不致命的话,撑也要撑到京卫司的人来,让他们把太子抬回太子府救治。不然,太子若在洛雁的救治中挂了,那侯府就完了。 洛雁对男子的话充耳不闻,仅回答元昭: “那是燕蜀一个部落独有的毒,叫血蜘蛛。殿下之前肯定服过什么药,抑制毒性的发作。可他动过武,毒性被激发开始蔓延全身,恐怕撑不到回太子府。” “既是燕蜀的毒,你怎会有解药?”男子的疑心更重了。 “我们在燕塞住过,”洛雁不想解释太多,望向元昭,“郡主,再不救要来不及了,殿下撑不了多久!” 她话音刚落,唰,元昭已经一剑刺向男子。男子大惊,下意识地往后跃开几步。 “你救!”元昭不管他想什么,成功地把他逼开之后,持剑起身紧盯着他,目光清冷道,“殿下的生死关系到我侯府满门的生死,没工夫听你废话,失礼了!” 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被一个女子吓退,不禁恼羞成怒,目露杀意。正待挥剑相向,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 “住手!” 喝声止,四周响起整齐划一的执弓上弦的动静,屋顶、地面刹时冒出一排弓箭手瞄准。巡防营姗姗来迟,得知受伤之人乃当今太子,顿时吓得汗流浃背。 倒是那名男子见巡防营的人来了,洛雁仍在紧急施救,安心不少。 在众目睽睽之下,谅那侯府也不敢对太子动手脚。甚至能说,此时此刻,最担心太子一命呜呼的便是侯府。 谁让她们多管闲事来着?太子若有闪失,朝廷一定会把责任全部推到这位郡主的身上…… 不管男子作何想法,金水驾着马车匆匆赶到,众人赶紧把太子抬上马车。洛雁给他敷了药,做了简单包扎。而后陪同元昭,还有那名男子一起去京卫司。 太子遇刺,凡是牵涉其中的人一概要审问清楚。 金水是报信人,得以放过,奉郡主之命回侯府告知世子来龙去脉,以免主母担忧。 …… 一夜未眠,宗正府的牢狱里,元昭端坐草席之上默练内功。洛雁也盘腿坐在一侧,闭目养神,静听外间的动静。 昨晚,她俩接受问讯,把昨晚出行的路线与目的说了一遍。京卫司的人要去查证,暂将她俩扣押。那名男子也是同样的待遇,但很快就被人领走了。 是宗正府来领的人。 原来,此人乃今上的兄弟端王之子凤武。端王在丰元帝登基不久便去了封地,久未回京。这回派嫡次子回来给陛下贺寿,同时让他留在京都为朝廷效力。 另外,宗正府把她俩也带走了。元昭是郡主,那狗屁男子说她有给太子下毒的嫌疑。 有无罪过,须由宗正府查证审讯。 当然,元昭根本不在乎,耐心等着便是。宗正府给她俩呆的地方还算干净,单独一间室,算是厚待了。 不知不觉间,一缕阳光透过铁窗映照地面。 远远听见,大牢的尽头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有人来了,元昭收功,缓缓睁开眼睛。很快,洛雁也听到外边的动静,睁开双眸,惊疑不定的看着郡主。 元昭知道她担心什么,莞尔一笑,宽慰道: “淡定,没事。” 刚说完,监牢的门口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对方见她在牢里安安静静的坐着,不禁替她抱屈: “哎唷,郡主,委屈您咯!那些个混账东西,有眼无珠,竟把您扔到这种地方!不过您放心,殿下已经苏醒,把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明。得知您被关起来,殿下气得哟…… 你们动作快点!这地方是郡主能待的吗?” 元昭:“……” 洛雁:“……” 她俩袖手旁观,啥话都不想讲,静静看他表演就够了。来人正是太子近侍曹乙,一如既往的替他家主子来刷好感。 出来之后,元昭问曹乙: “殿下的伤势如何?毒性可曾根除?” “除了除了,”曹乙一脸庆幸道,“多亏您身边的侍卫救治及时,不然,殿下此番危矣。” “没事就好。”元昭听罢,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她昨晚交代,洛雁与她曾在燕蜀相邻的南州住过两年,识得燕蜀那边的毒方子不以为怪。 而且,洛雁的腰包不仅一种解药,还有防疫的,感染风寒的,有跌打扭伤的……全是药,无毒。除此之外,包里还有几种调味粉末,比如辣子和辣椒粉。 洛雁作为一名从小守在郡主身边的侍卫,随身携带这些物品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走出宗正府,曹乙亲自为元昭赶车,一直送进侯府。更特地向姜氏道明原由,郑重致歉。 “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大晚上的出什么门?看吧,招事了吧?”侯世子终于找到理由了,等曹乙前脚一走,他后脚便训了起来,“看把你能的,刺客不来找你,你倒好,主动送上门去了…… 这下好了,吃了一顿牢饭,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元昭很配合地喊冤:“我没吃!” 就住了一宿,那什么,听君一席话,好像是有点亏。 第166回 侯世子是真心想让嫡妹少出门,她的身份太能惹事了。瞧,端王之子刚回京没几天,两人就差点打了一场。 这都什么事啊?她得罪皇室一两个人没关系,但不能得罪一窝啊! “二哥你这是因噎废食,”元昭不服,分析道,“得罪端王之子怎么了?托叔父的福气,咱全族把天下子民都得罪了,难道不活了?” “这怎能一样?”侯世子气结,“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在讲道理,”元昭一直心平气和,但见二哥一把年纪了还要为自己的行为提心吊胆,只好放低姿态,“二哥的用心,小妹明白。这样,我下次尽量白天出门,对任何打斗声充耳不闻,行了吧?” “你不出门,哪来的打斗声?你要有自知之明。”侯世子亦非吵架能人,她肯退一步,他能让两步,“宁端安乐粥,莫恋断头饭,咱侯府上有老下有小,经不起折腾,你可明白?” 听到这话,元昭哪有不懂的?唉,一脸歉意地向二哥行个礼,语气软和下来: “让二哥伤神焦虑,是小妹的不是。但二哥多虑了,我昨晚出去是想听一听坊间可有父亲与三哥的消息。结果什么都没听到,净是些吃喝玩乐没营养的。 所以我想,近日有许多外乡人入京,或许西城门那边有地方可以打听,这才连夜过去探一探……” 撞见太子遇刺,纯属意外,绝非刻意为之。 “可惜我去的太晚,那边的茶楼、酒肆又关门太早,一无所获。”元昭摊手,神情无奈,“以后我尽量低调乔装出行,就到西街守着,反正在府里也无聊。” 父兄若有消息归来,多半是走西门,她守株待兔,总能听到一些消息。 见无法打消嫡妹出门的念头,侯世子无奈叹气: “与其乔装,不如原装,免得又被人诬蔑你心虚。唉,父亲和长嘉那边若有消息,朝廷必然立刻知晓,你何苦自己去打听?” 就算打听到,那消息来源也未必准确。 “兵戈不息,父兄远征,焉能安坐?不如到外边走走,体验民生之平安喜乐。”元昭一边入席,一边道,“再者,我本凤京人,却似那外来客,错过家乡的人间烟火,岂不白活?” “你总有诸多道理,但要想想后果。”侯世子也入了席,一边唠叨不断,“阿娘担心你,连早点都没吃。” 由于担心她,母亲今早粒米未进,大家伙只好陪着她干等。 被无端点名的姜氏抿唇一笑,不言语,好整以暇地吃着点心,乐见这对年龄相差悬殊的兄妹吵个小架。 她昨晚睡了一个安稳觉,一大早醒来,院里的人都瞒着不敢说真话。 直到各院的儿女来请安,连原本要上值的世子也来了,反而平时最早来请安的亲生女儿不见踪影,她意识到出事了。 尚未慌乱,二子仲和已经不慌不忙地禀告于她,说嫡妹昨晚救了太子,如今正在宗正府讲述前因后果,协助朝廷抓刺客。 他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极具安抚作用,使她安心不少。 没想到,女儿一回来,他立马原形毕露。原先的镇定荡然无存,慌得跟什么似的。 吵架好啊!哪有兄弟姊妹不吵架的? 这些年,她一直担心女儿和次子合不来。她与侯爷总会老的,在将来,能和女儿说上话的只有府里这些兄姊。 若亲兄妹生分了,她就算死也难以瞑目。 再说兄妹俩,元昭争赢了二哥,刚喝一口水,忽而想起一事: “对了,二哥今天不用上值吗?” “多亏你,我提前休沐在府里等你的消息!”侯世子没好气道,瞅瞅在座的儿女和侄儿们,神色变得严厉,“赶紧吃饭,吃完了到墨院背书,背不出今晚功课加倍!” 噗哧,看着小家伙们瞬间垮脸,在座的长辈们纷纷轻笑,并未出言劝慰。坐在上席的姜氏见状,不禁微露浅笑,身上的不适仿佛一扫而空。 正如女儿所言,心情好,就什么都好。 …… 晌午,御书房里,丰元帝随意披着一件宽袖披风,时不时轻咳两声。他伏案批阅奏疏,一边听着跪在堂下的密探禀报消息。 倘若元昭在此听到,肯定吓一跳。 因密探禀报的消息,正是她今早与侯世子的对话,被一字不漏地告知皇帝。等汇报完毕,密探离开书房,从侧殿走出一个人来,在旁边一张矮案前坐下,语含关切: “父皇,您风寒初愈,不如回宫歇着,这些奏疏交由儿臣代理便是。” 他是太子,有为父皇分忧之责。 而且他精神饱满,无半点气血亏损之貌,完全看不出有中毒重伤的迹象。 “咳咳……”太子话音落,丰元帝又咳了几下,一脸疲乏地靠在几上,语气沉缓,“你对昨晚之事有何看法?” “儿臣始终认为阿昭并不知情,”凤丘回忆着刚才密探的话,“况且,司荆今早去儿臣府上探望时也说了,他昨晚在望东楼见过她……” 司荆是孟丞相之孙,孟太后的娘家子侄,是一家人,断不会为了元昭欺瞒皇室。 即使两人有过婚约,那也是小时候的事。 “阿昭从小离京,难得回来长住,想到处走走也合情合理。”凤丘分析道,没发现自己的口吻带有一丝怜悯,“倘若真是她安排的刺杀,何必离那么远?她又如何保证‘我’会往那边跑?” 据西城门那间茶楼的跑堂伙计所言,“他”遇刺时,她还在茶楼站着呢。 “哼,为求活命,设局让自己获得救驾之功,岂非更加合情合理?”丰元帝微闭双眸,语气冷淡,“太子啊,狼崽子看似憨皮,可它终究是狼的后代,迟早会咬人的。” 凤丘微怔,旋即明白父皇的意思,哭笑不得道: “儿臣没那意思,只是觉得,这次针对阿武的试探仅儿臣知晓。阿昭才回来几天?就算知道也来不及布局。况且,‘我’那晚的行程皆由阿武随兴而定。 要说意图,他更可疑。” 虽然对方是他的堂兄弟,据凤阁暗中传回的消息,端王私制甲弩、矛矟,拥兵自重,不知意欲何为。 北月氏已经是瓮中之鳖,顶多垂死挣扎,不足为虑。 倒是那端王的所为更值得重视,毕竟内忧外患,不断地损兵折将。听闻定远侯在边境偶有身子不适,生死堪忧。 亲人一场,皇权在上,亦不得不防。 第167回 太子遇刺一事仅有小部分的人知道,外界听到一丝风声半信半疑。掌握不到实质的证据,坊间无人议论,就这么平静地翻篇了。 两天后,宫里召安平郡主以及她的侍卫洛雁进宫觐见。 无他,安平郡主和她的侍卫救驾有功,陛下亲自接见,大加赞赏元昭的见义勇为和身手不凡。 然而,她是女子,且已经是郡主,无法再给她太多的头衔。 财帛之物宫里也没多少了,索性赐别苑与田庄。那是太子的私产,毕竟她救的人是他。那别苑和田庄连接一方,地域宽广,有连绵的山峰,还有大草原。 洛雁也有封赏,由于她的果断救了太子一命,不仅赏金千两,还获得一个凤翎卫的封号,三品,领俸禄。 皇后本想让她入太子府的,但征询她的意见时,洛雁拒绝了: “卑职父女曾受定远侯救命大恩。父已故去,这份恩情将由卑职做牛做马报答郡主。陛下与娘娘的抬举之恩,恕卑职不敢领受,望陛下、娘娘恕卑职无礼之罪!” 忠仆不事二主,值得嘉许,哪来的罪?丰元帝与皇后宽宏大量,并未苛责。 只可惜她生错了性别,若为男儿,不仅能升官,还能领兵打仗。等哪天立了战功,从此青云直上不在话下。但她是个女子,只得了一个无甚作用的封号。 虽无作用,却是本朝绝无仅有的一名受封赏的女侍卫,也能光宗耀祖了。 既有封号,制服当然得改。 从藏青换成暗红,腰间系一枚刻有“凤翎”二字的云纹明银鎏金腰牌,使人一眼看出她的与众不同。虽不能进出皇宫,但能直接面见太子,且刑罚不加身。 身为女子,有救驾之功却不能升官晋爵,唯有赐些特权彰显皇家恩德。 元昭与洛雁谢了恩,陛下赐宴,由太子妃、大公主和六皇子主持宴席,顺便介绍那晚不打不相识的端王之子凤武给元昭认识。 凤武,字子偃,端王的嫡次子,今年20。 此人相貌堂堂,言行举止一股武人作风,对元昭这位前朝旧人不假辞色。对她那晚的巧合出现深感怀疑,且直言不讳当场问了出来。 “子偃,阿昭鲜少在京,难得回来一趟想出去走走,亦属正常。”太子妃姜菱玉不想破坏和谐气氛,温婉圆场,“太子当晚出外纯属心血来潮,幸得二位相救才幸免于难。 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莫伤了和气,让陛下和娘娘烦心。” 她说最后那句时瞥了凤武一眼,算是一种警告。身为太子妃,若让别苑那一幕重现宫中意味着她无能。 此乃皇宫,今晚谁让她尴尬,她就让谁好看。 “太子妃不必恼火,偃弟也是久未回京,端州前阵子又出过民乱,好不容易才镇压下来,难免有些草木皆兵。”大公主宛城和颜悦色道,朝元昭举盏,“安平,偃弟出言无状,大皇姊以茶代酒向你致歉。 他并无恶意,你切勿放在心上。” 她连大皇姊的称呼都摆出来了,被动晋为妹妹.的元昭哪能反驳?微笑举盏: “安平愧不敢受,安平相信宗正府的办事能力,一切自有公允。” 对大公主言毕,又朝面无表情的凤武遥敬一下,态度诚挚: “那晚是安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情非得已,望左都尉海涵。” 因救驾有功,凤武被封为京卫司左骑营都尉,乃校尉之上峰。 听罢她的话,凤武略惊讶。 他没想到对方堂堂郡主居然能放下架子说软话,有些出乎意料。当然,身为男子,胸襟焉能输于女子? 他也不矫情了,直接朝她举起酒盏,讶然道: “好说,是我技不如人,那晚多亏郡主及时出现,不然我今晚无法安坐于此。但一码算一码,在下有一事不明,不知郡主可否解答一二。” 一看他那脸色就知道来者不善,元昭懒得客套,放下茶盏,利索道: “请讲。” “在下听说郡主未满十五,但官场话是一套一套的,”比他老练多了,凤武嘴角轻扬,一副真心求教的态度,“在下很想知道,定远侯这是把你当成世子教养了,或是另有用意?”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惊于凤武的说话方式越发无状。 太子妃想摁下额头代表愤怒的十字青筋,宛城公主一脸无奈,原本神情阴郁的六皇子独自喝着闷酒,对眼前的氛围不理不睬。 自打五皇子为救他而亡,向来活跃多话的他从此沉默寡言。 今天让他出来宴席,是想让他尽早恢复心情,别老待在自己府里喝闷酒。正好,有凤武与元昭针锋相对,无人注意他,正好喝自己的酒。 “左都尉过奖了,”元昭露出一个官方微笑,坦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自小在父亲身边长大,耳濡目染,行事作风自有相似之处。怎么,我以为天下父子父女皆如此,莫非左都尉不是?” 噗,太子妃、宛城公主尚未反应过来,独自喝闷酒的六皇子已经喷酒,狼狈得很。 扎心了啊!这是当着众人的面说凤武非端王亲子?!好大的狗胆,安平这死女子甚话都敢说,忒不给面子。 瞧,凤武听了她那句话,他神色阴沉目不转睛地瞪了她半天,把太子妃、宛城公主看得心肝直颤,生怕他闹出什么事来。 所幸,他还有一些理智,灌了一盏酒,牵强一笑: “郡主真会说话,这一点倒与定远侯大不相同。” “左都尉过奖,青出于蓝胜于蓝嘛。”元昭嫣然一笑道。 那若无其事的模样,硬把某人气得笑出声来,紧接着闷头喝酒,不再搭腔。 六皇子终于有伴了。 …… 总之,今晚这一场宴席吃得大家差点心肌梗塞。笑不是,骂也不是,谁让是自家兄弟先出言不逊?经过几次相处,大家对安平的脾性算是有一定的了解。 谁敬她一尺,她便敬谁一丈,不然大家的脸面都不好看。 还好,两人都很克制,没让太子妃难堪,一场剑拔弩张的饮宴在一派温馨融洽的氛围中结束。 出宫的时候,不知是有意无意,分别给二人带路的内侍居然速度一样。不紧不慢,走的同一个方向,还是步行,慢吞吞的。 “在下见郡主身手不凡,不知师出何门何派?”两人并肩而行,凤武的态度倒与方才不一样了。 “无门无派,算是游侠吧。”元昭是个老实孩子,背负双手,步履稳健,如实道,“家父年青时认识的一位道长,贪生怕死,不到两年就走了。” 凤武:“……” 嘶,太直白了,不知虚实,有些问不下去。 第168回 成年人的世界既有真诚的,亦充满虚伪与利用。两边宫墙高筑,尽管身高七尺,凤武和元昭走在甬道中间看起来亦如两只蝼蚁在挪动,体格相当的渺小。 见惯了女子的矜持秀气,在飒爽大方的郡主面前,凤武的言行似乎也随意许多,一直在打听她师父的下落。 “我真不知道,”可惜了,元昭遗憾道,“他半夜走的,那时我仍在梦中。” 欲知公直道长的下落,问她,不如问皇家,陛下和太子肯定清楚。此人敢当着两位内侍的面问这个,不知事后敢不敢直接去问陛下和太子。 若敢,无论能否得到答案,大家还是一家人;若不敢,那他便自求之福吧。 北月氏乃凤氏一族的公敌,谁发现疑点务必禀告陛下。全天下,唯独帝王有资格处置或者应对北月氏。否则,便是某人自己对前朝旧人怀有别样的心思。 动了不该动的念头,乃大忌。 帝王的心思诡谲莫测,不可轻易触碰。一不小心踩到雷点,随时把人炸得粉身碎骨,再无转圜的余地。 “你才学两年便如此厉害,可见这位道长有大能耐。”显然,凤武也不是省油的灯,径自一笑,“不能为朝廷所用,未免可惜了。” 一句话轻松化解他的意图,元昭不由轻笑,钦佩道: “是啊,若有他相助,家父必能轻松许多,可惜……所幸,朝廷近些年招贤纳士,不至于无人可用。其实你们端州人才济济,可曾举荐一二为朝廷效力?” 她家乃前朝旧人,有意图很正常。可作为自家人的端王若有意图,那问题就大发了。 挑拨离间的用意昭然若揭,凤武目视前方,眸子清冷,缓声道: “郡主此言差矣,端州时有民乱,若有人才相助何故如此狼狈?我父王为此伤透脑筋,大病一场。此趟回京的本是我那兄长,因无人可用,他只好留下代理政务。” 回京的是他而非嫡长子,本就令人生疑。这安平郡主藉此大做文章,用心险恶。 与其等她主动发问,添油加醋,不如他主动道出原由。省得被她先入为主,无端牵扯,在他回京一事火上浇油。 “难为世子了,”元昭深表同情,“不知世子妃何许人也?若家世相当能为世子分忧,倒也无妨。” 门当户对,势力相当,绝对有利可图。 “……”凤武眸色微沉,暗地里深呼吸一下,展颜一笑,感慨万分,“世间女子多半矜持,羞于谈论亲事。郡主的坦荡大方让在下耳目一新,叹为观止。” 身为女子,还是未成年的女子,敢公然讨论别家男子的亲事。这厚脸皮,这份家教,令人瞠目结舌。 被攻击自己不够矜持,元昭当然有话要讲,微微一笑: “男婚女嫁,遵循天道人伦,乃坦荡人生的必经之途,为何要难以启齿?莫非你我的出生是令人羞耻的产物?端州的习俗竟是如此的么?简直匪夷所思。” 辩不赢便人身攻击?端州那蛮夷之地的习俗骇人听闻,更加令人叹为观止。 元昭啧啧有声,不可思议地摇头。 “……” 凤武默默闭眼敛去杀气,再睁开时,真的好想一把拧断她的脖子。 还好,两人身高腿长,谈话间,不知不觉走到了宫门前,前方领路的两名内侍自觉垂首,立于左右。 等二人走出宫门,随着沉重的声响,宫门缓缓关上。 宫门外,两人拱手行礼作别,凤武纵身跃上马背,“驾”一声离开了。身为淑女,元昭则举止优雅地踩凳上了马车,稍作修整,不紧不慢地启程。 很快,趁着夜色清凉,两队人马离开了那道巍巍宫墙。 路上,全身面貌焕然一新的凤翎卫洛雁,骑着马跟在车辆旁,悄声问: “郡主,今晚的夜宴可顺利正常?” “嗯,正常。”见衣裳有些皱褶,元昭随手扯了扯,将之弄平整些。 咦?洛雁惊讶望来,“不会吧?居然没人为难您?” 那新上任的左都尉是个好人?!不好意思,是她看走眼了。 啧,怎么说话的?元昭睨她一眼,“为难才叫正常,不为难叫反常。”相伴近十年了,默契呢? 噗,洛雁一脸无语,懂了。 “时辰尚早,郡主可要去别的地方?”东堂坐在前座问。 “不必,直接回府。” 这两日,她白天总要去一趟西城门附近的茶楼,一坐就是半天。今天宫里赐宴,她没去西门那边,因怕府里的人担心。 “明天去南城楼那边,过几天再去东城楼……”元昭吩咐道,“你找找,看哪间茶楼、酒肆清静,提前给我订个位置。” 选个视野好些的位置,坐着也舒适。 “诺。” …… 就在元昭回去的路上,宫里,听完两名内侍的汇报,丰元帝身子不适懒得开口。太子凤丘挥退二人,笑骂: “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互相挖坑,互相挑拨离间,两人年纪不大,野心都不小,不知是祸是福。 “太卜那边进行得如何?”丰元帝不以为意,径自问道。 “快了,”见问,凤丘神情严肃起来,“可是父皇,那儿毕竟是祭坛……这样做真的没问题?” “即使不妥,亦非我凤氏一族的问题。”丰元帝头也不抬,轻描淡写道,“先帝初登大宝时,急于收拾前朝留下的烂摊子,仓促之下作出供奉龙神的决定……” 浑然忘却,北月一族虽信奉日主娘娘,北苍二字却源于龙神。如今凤氏也供奉龙神,那龙神到底是庇佑北月,还是庇佑凤氏? 这个疑问,一直缠绕在丰元帝的心头。 直到今年年初,正月初一那晚,他朱雀入梦,那熊熊烈火硬生生地把他炙醒。由于梦境过分真实,他正要连夜召刘太卜进宫,才知刘太卜已在宫外等候。 进了宫,不等他开口询问,刘太卜已经欣喜若狂道: “陛下,臣夜观天象,发现那苍龙星光式微,南方朱鸟星亮!陛下,凤氏的国运开始了!” 刘太卜的话,差点让他当场去世,乐的热泪盈眶,不知说什么好。经过两代帝王的殚精竭虑,终于拨得云开见月明,焉能不乐? 等平静下来,丰元帝才把梦境告知刘太卜。君臣又是一场欢喜,相对无言泪两行。 既然苍龙代表北苍,供奉龙神自是大大的不妥,祭坛上的神像石碑必须换掉。 第169回 谈到祭坛,倒让丰元帝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 北苍年间,先帝深得老北帝的器重,曾在一次醉酒时无意中得知一则秘辛。原来,不仅国都是桑氏选的,就连祭坛也是桑氏、北月氏先祖共同选出来的。 那地方,原是千年之前苍龙潜藏栖息之所,亦是它羽化成神跃九重的吉祥之地。 瑞气源聚,福运绵远。 这说法不知真假,但北苍自建国以来从未迁移国都。不像别国,历朝历代总要换个位置坐才舒服。 当然,以上不算重点,关键是那神像石碑之下埋着一把王剑,那剑乃北苍首位国君之物。把它埋在那里,北苍的国运即使有些波折,最终亦能延续千古。 此乃隐秘,除了历代国君,再无人知晓。 凤氏先帝能知晓完全是一个意外,算是天意吧。如今,丰元帝把此事告知刘太卜。 刘太卜听罢,扼腕不已,直道: “难怪我朝近几年战火不断,陛下您应该早点告知微臣。” 既如此,就先把北苍王剑起出来!再不起出来,恐怕凤氏坐不稳这江山。 只是,神像石碑底下埋王剑,乃是绝密,必须悄悄进行。为免节外生枝,先把凤氏王剑埋进去,再把神鸟朱雀入梦,需重新置换神像一事告之其他朝臣。 以免有人利用“皇帝对神明不敬,导致生灵涂炭”生事作乱。 如今,祭坛金云台被暂时封闭,说是刘太卜正在上边为皇帝、为武楚朝祈福。实际上,是刘太卜算出良辰吉日动土,率人每逢夜里挪开神像石碑挖地洞。 那祭台建得实在太硬,还挖了一层又一层,层层固若铁板。耗时三个多月,才挖到第八层。刘太卜断言,如果他没算错,第九层应是最后一层。 说实话,挖到至今,丰元帝的内心有点慌。 怕弄巧成拙,怕就此误了凤氏江山。 心神不宁,睡不安稳,加上将星一事困扰至今。让丰元帝一直精神疲惫,全身乏力,嘱咐太子几句便回寝宫歇息。 今晚夜风清凉,他略有几分睡意,换个姿势卧于榻上。 就在他意识模糊间,仿佛看到太子一脸惊喜地冲进来,风一般刮到榻前跪下,低声道: “父皇!看见了!是剑!果然有把剑!“ 唔?!丰元帝一个激灵醒来,霍然撑起,瞪着太子: “此言当真?!” “当真!”太子凤丘欣喜若狂,手往祭台那边指着,“太卜正在把它起出来!父皇,咱们的王剑呢?!太卜让儿臣速把王剑带过去,不可错过吉时!” 丰元帝听罢,忙不迭地起身去取剑。 不是梦,这不是梦!果然神像底下有剑!先帝没骗他!太好了…… 寅正,正值日与夜的交替时,皇宫里,陛下和太子亲临金云台察看。原本的神像石碑位置,如今出现一个四方的大天坑,一群兵卫正用支架吊起坑里一物。 那物件埋得太深了,光支架就弄坏了八次。 “用力!”刘太卜急得直喊,不时抬头看看天,“必须在天亮之前起出来!” 日与夜的交替,龙与凤的气运轮转。 “若延误时辰,全部处死!”丰元帝阴沉着脸。 这句话,让兵卫们心底一寒,精神大振,不敢懈怠全力以赴。终于,在天边一缕曙光初现时,死死埋在坑底的剑骤然一松……啪!众人的头顶惊雷炸响。 瞬息间,天边的曙光消失了,乌云密布,轰轰隆隆地涌来。众人顿时吓得全身僵直,而刘太卜站在坑边,扯着嗓子拼命吼: “起!快起!快——” 惊惶不安之际,听到这道命令,众人下意识地拼命转动支架。终于,深坑里缓缓吊起一把通体漆黑的剑……噼啪! 一道响雷劈在剑身上,剑重落坑里,周边众人受到牵连弹开几丈远…… 西南部,晋西城的九里之外驻扎着镇西大将军的十万兵马。焰纹旗帜在边境迎风飘扬,使外敌闻风丧胆,城内百姓却倍感心安。 可是,百姓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安稳持续不了多久。 “侯爷,”营帐里,季五半跪在榻前,神色惨然,“请旨回京吧!您的病不能再拖了……” 只见榻上,躺着一名骨瘦如柴的老人,若非近随喊他侯爷,估计无人敢承认他便是昔日威风凛凛的常胜大将军。 本来,他虽带病出征,经过医官与朱寿的仔细检查,仅仅是年老体弱,无大碍。由于担心三儿子长嘉年轻,经验不足遭人暗算,他把朱寿派过去提防着。 今日之前,还一切安好。 突然今早寅时病重,他不服老,硬撑着起来做操练。结果寅正时,毫无预警地一口鲜血喷出…… 季五和医官们查了半天,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了,”定远侯面容枯槁,倘若元昭在,定能看出他和母亲姜氏一般无二,惨然笑道,“不中用了。” “侯爷……”季五双眼通红。 帐内,已挥退左右,让洪、焦两位副将守在帐外。此刻的帐内,除了季五还有冯长史在。而定远侯仰躺在榻上,长叹: “我不甘心哪……” 原以为还有时间,原以为老天肯再给他一年,让他夺回北月氏的江山与尊严。让妻儿无忧,让天下的百姓恢复安居乐业,无暴君肆虐,不受外邦的欺凌。 冯长史、季五跪在榻前,听到这话,不自觉地泪流满面。 定远侯歇了片刻,目视帐顶,缓声道: “季五,传令族人,奉阿昭为家主。阿昭若死,由洪野一脉继承……” “属下明白。”季五哽咽应着。 “长史,速向朝廷传送密函,求支援……” 他有预感,这回真的命不久矣,无法再出征。在外界知晓之前,让朝廷火速派出强兵良将顶替他,或能守住西南边境。 其余的家事族事,他每次出征之前皆会安排妥当,除了立家主一事。家主即族长,以前倒是能够威风八面。如今国破家亡,就剩一虚名,无甚作用。 传给嫡女,除了传承,还有引开朝廷对北月其他族人的注意。 不甘心哪! 把军务交代清楚,定远侯闭上双眼,长叹。 …… 琅君山,安乐侯府,安乐侯的寝室内咔嚓微响,惊醒了梦中人。安乐侯睡眼惺忪,瞪着帐顶眨了几下眼,方疑惑地起身。 把犹在梦中的枕边人一脚踹下榻,随着他的一声“滚!”,女子含着眼泪,随意裹着衣裳跑了出去。 等人走了,他利索地掀开床榻的一块板,露出一道暗格。从中捧出一个精美的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放在里边的金印裂了! 裂成五块! 第170回 “啊,啊哈,啊哈哈……”面对裂开的金印,安乐侯此刻的心情一时难以形容,想笑,却无人同乐。 此乃帝王金印,本已交给武楚朝的先帝。 后来,先帝嫌弃这北苍国主用过的旧物,命人重新刻了一枚玉印为天子印玺。刻有“君命天授,国昌民盛”,寓意是凤氏接受的是天命,而非北月让贤。 这是为随时铲除北月一族做铺垫。 不仅如此,这枚金印不仅没有销毁,到了丰元帝时,还把它赐还给他。身为前朝旧主,安乐侯焉能不知对方什么心思? 把属于前朝的金印还给旧主,既是膈应,也是一份考验。 看他什么时候睹物思国,重新振作,联络旧人推翻新朝。如此一来,凤氏一族就能堂而皇之地把北月氏来个满门抄斩。 呵呵,那些个乡农,哪里晓得一个世族能够延续千年的奥秘? 甚至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自登基后,无意中在北月先帝的寝宫里发现一间秘室。里边除了各类奇珍异宝,还有一个封锁严密的盒子。 他费尽心思也打不开,后来,用国师桑伯的子嗣作要挟才得逞。 可是,盒子里仅有一本古册,册面写的上古文字,他一个都看不懂。也不敢让国师桑伯看,生怕他误导自己。想着自己先看一看,等以后再找人译出来。 结果,他的手刚碰到册子,那册子瞬间无火自燃,顷刻化为灰烬。 他:“……” 问国师,国师说那是北月氏的秘籍。他连那盒子都没见过,哪里知道原因? “那你堂堂国师,到底知道什么?”当年的他恨声问。 犹记得当时的愤怒,倘若国师还是那句不知道,他就灭了桑氏满门。不肯为他所用之人,再能耐又有何用?不仅碍眼,还会成为他的绊脚石。 “臣只知,帝王印代表北月嫡系一脉的帝运。金印毁,嫡脉永绝于帝位。”国师当年说。 想到这里,安乐侯的表情怪异,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神色复杂地捧着盒子,看着那四分五裂的金印。 喃喃自语:凤炎啊凤炎,虽不知你用的什么手段,但我谢谢您祖上十八代咯! 嘿嘿,他努力了大半辈子,想方设法,连这块金疙瘩的一小片金屑都削不掉。本以为凤氏先帝是个狠人,能彻底毁了它,结果没想到它还是回到他手上。 丰元帝还金印的用意,他懂的。 日夜看着金印,难免生出不安分的想法。他若有人脉,为了复国,定会铤而走险出面联络。 到那时,凤氏就能将北月氏一网打尽。 呵呵,安乐侯满意地最后看一眼金印,盖好盒子。衣冠不整地站到窗前,怡然自得地欣赏窗外一簇簇细碎洁白的小橘花。 清香幽幽,沁人心脾,令人精神舒畅。 儿啊,嫡系一脉永绝帝位,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可惜自己的母亲死得早,错过这道喜讯。幸亏当初听她的,为子嗣计,在民间养了不止一户外室。 无奈的是,外室虽多,却只有一个儿子。 在他身边的儿子虽多,死的死,怂的怂,一群废物。所以说,嫡系有什么用?帝位是他的,将来复国的也必定是他的外室子。 至于北月彦,他还剩下一名嫡女。 嫡次子不算,那姜氏可是国师按皇后标准为北月彦选的,其他算个屁。 安乐侯抬手,盯着那装有金印的盒子呵呵直笑,一脸慈祥。儿呀,就让父皇助你一臂之力吧。 …… 当天晚上,这块金印安静地摆在皇帝的案前。经过白天的忙碌,丰元帝的精神好多了,晚膳还多吃了几口。 “裂了?”太子凤丘瞪着盒里的金印,诧异地问送印的将领,“怎么裂的?” “末将不知因由,印在今早已裂,安乐侯为之惶恐不安。考虑了大半天,才命末将将此盒子送往定远侯府,归还安平郡主。” “归还?”丰元帝与太子对望一眼,疑惑地瞅将领一眼,“他还说些什么?” 将领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 “有话直说,恕你无罪。”太子略不耐烦。 将领忙不迭地叩头谢恩,而后垂首道: “今早开始,他谁都不见,茶饭不思,也没跟末将等人说过一句话。末将觉得蹊跷,在他的寝室外听了一会儿。他没说别的,只不停地喃喃自语对不住父皇, 对不住北月的列祖列宗,愿将帝印归还嫡脉,他以后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什么的……” 为向祖宗表明他已诚心悔过,愿余生茹素,为天下众生祈福。但话刚说完,他就反悔了。说终身茹素恐难实现,不如定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素两天。 后来又嫌每个月太频繁了,改为每个季度…… 总之,他自我忏悔,自我开脱,矛盾了整整一天才下定决心每个季度抄一段经文。素就不吃了,还自嘲宁可永为侯,不可食无肉。 切,太子凤丘听罢冷笑一下。 身为亡国之君,封侯就该偷笑了。若非留着他有用,他坟头上的草已有三尺高,还敢嫌~。 挥退将领,让他下去领赏,御书房里剩下皇帝爷俩。太子凤丘瞅着大裂五块的金印,略犹豫: “父皇,您看这印……” “你以为如何处置?”丰元帝有意考验储君。 “安乐侯那老狐狸,”太子凤丘不太相信,“无事献殷勤,必有深意。依儿臣看,索性如他的意。就说安乐侯将此印归还嫡系一脉,看定远侯府作何反应。” 金印已裂,再难成事,虽不知安乐侯搞什么鬼,正好瞧瞧定远侯怎么处理。 “那就送去吧。”丰元帝满意地挥挥手。 北苍的帝王之穴被挖,王剑被起,又经过天雷清秽,如今埋的是凤氏王剑。说来也怪,王剑埋下,他的身子和精神立马爽利振作多了。 江山易主已成定局,前朝这帮牛鬼蛇神他会逐步收拾。 “金云台一事要隐秘,莫走漏风声。”丰元帝叮嘱太子。 “父皇放心,那些人已经处理干净,一个不留。” 刘太卜特意挑选一批平民出身的卫士参与此次行动,事成身死,才无后顾之忧。至于刘太卜,凤氏江山还需要他的相助,他那条命暂且留着。 并非他们父子心狠手辣,而是有些秘密,必须有人牺牲。 死者的家属将得到一笔抚恤,要么给田,要么免赋,总之不会让他们白死。 “明天你与朝臣们商议,将朱雀入梦乃吉兆一事公之于众。择日重建祭台,祈求正神佑我国泰民安。” “儿臣遵命。” 第171回 夏日炎炎,元昭一如既往,乔装打扮来到西门大街的茶楼。二楼向外延伸的亭台视野宽广,有专属于她的位置,那位拿过她赏银的跑堂伙计帮忙预订的。 天气太热了,即使在黄昏时分,也要在旁边摆一个冰盆,有架小轮扇轻轻摇动。 不仅她这桌清凉怡人,就连隔壁的几桌食客也凉丝丝的。 哎,舒爽,时有跑堂伙计上来溜一圈,偶有食客路过,凉一下才回自己那桌。 茶楼在城门附近,楼层结实但简陋,光顾的客人多半是略有余粮,像冰盆之类的玩意儿只有京中贵人消受得起。掌柜都舍不得用,甭说摆出来招呼食客。 至于冰盆哪来的,嘻嘻,客人自带的,就坐在栏杆边那桌。俊俏面嫩的贵公子,和一位面目清秀的随从,偶尔有两位。 主仆几乎每天来一趟,或早上,或傍晚。自带茶叶和水,盆里的冰化完即走。 不知是哪家的公子,为人和气,虽自带茶水,跑堂伙计向其推荐本店特色菜肴时,他们也不推拒。而随从每次都要试毒,由此推测,此人必是王侯子弟。 本茶楼的吃食低劣,仅供普通百姓裹腹之用,谈不上美味。 但这位公子每次笑眯眯地吃完,偶尔尝到合胃口的,还开玩笑般说给本店一个好评。这话能让掌柜的和厨子们乐一整天,走路飘飘然的,干活更起劲了。 不过可惜,今天他们只坐一阵便走了。好像有家仆来报,说府里来了贵人,请公子回去迎接。 能让他亲自迎接的,定是很贵很贵的贵人。 茶楼的熟客们议论纷纷,一边不时用袖子拭汗。哎,没有冰盆的黄昏,好热…… 再说元昭,被大老远召回府中一瞧,哦,是宫里来人了。内官奉命给侯府送来一个盒子,说安乐侯交出来的。他远在琅君山深刻悔过,将此物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元昭疑惑不解地从内官的手中接过锦盒,“现在打开?” “郡主随意,”面生的小内官恭敬笑道,“物已送到,本官先回去了。” “天使慢走。”一旁的侯世子谦恭相送,一直送到府门口。 等他回头时,元昭已经打开锦盒,几位长辈和晚辈一个个惶恐不安地瞪着盒里的物件,手脚硬直,半晌不敢说话。 他疑惑地踏入正堂,凑近一瞧,嚯!蹬蹬蹬,被吓得连退三步,直到碰撞身后的矮案才顿住脚步。 姜氏轻咳两声,在卓姬的搀扶之下默默返回上席坐好,兰姬也一脸惴惴的转身归座。管氏、严氏和五姑娘脸色苍白,无不心情沉重地看向侯世子北月邕。 关键时刻,需指望男子作主。 毕竟,锦盒里装的不是别的,而是北苍帝印。不知陛下何意,不知那安乐侯安的什么心! 姜氏见大家吓得不轻,身为主母,解决问题责无旁贷: “仲和,你看此物该如何处置?” 侯世子:“……” 老实讲,他也想找人问问。但母亲开了口,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 “此乃大逆不道的不祥之物!不可留!然,它毕竟是我族的老物件,还需征询父亲的意见。” 他虽为世子,奈何上有尊长,轮不到他作主。 “但此时此刻,父亲远在边境……”侯世子踌躇着,“不如,不如先将它束之高阁,等父亲归来再处理?” 诶?这不好吧?卓姬、兰姬对望一眼,再默默望向姜氏。 姜氏沉吟了下,刚要同意,又有人开口了。 “用不着吧?”元昭拿起几块金疙瘩翻来覆去,仔细端详,没发现有暗格暗纹啥的,爽脆道,“直接找人把它融了,给长辈们各打一件小首饰,岂不美哉?” 唔,侯世子一脸忍耐的闭了闭眼,袖手端坐,半晌才道: “郡主,它并非寻常之物,不可轻慢。” “今时今日,它就是一块金疙瘩,不用白不用。”元昭不以为然道,拿起一块掂了掂,还蛮重的,“打四件,应该可以。” 金印四四方方的,有她的巴掌大。四支金钗可能不行,四枚指环或耳环应该可以。 卓姬:“……” 兰姬:“……” 郡主有心了,这种时候可以忽略她们的。用帝印打造金饰赠长辈,亏她想得出来,胆量惊人。 “不可!我反对!”侯世子哪能让她胡来?坚决反对。 “二哥迂腐,”元昭不气也不恼,平和道,“既知它是大逆不道之物,留得越久越容易落人话柄。那些朝臣一个个虎视眈眈,你倒好,生怕别人抓不到错处……” “我不是那意思,”侯世子坐不住了,急切向母亲解释,“母亲您想想,此物四分五裂还有何用?陛下豁达,将它赐还不正是给咱们留个念想,任凭处置吗? 故儿子想,还是留给父亲回来再作决定吧。” 额,这个,姜氏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不禁迟疑着瞅女儿一眼。 “阿娘,您莫听二哥的。”元昭睨了侯世子一眼,道,“大家想想,我那叔父可是千年一现的异数,残暴不仁,六亲不认。突然把废印扔给咱们,能安好心? 他肯悔过,那猪都满天飞了。” 噗哧,在座众人窃笑。 元昭不理,把手里的那块金疙瘩往盒里一扔,再把盒一推,不容置喙道: “把它重造……呃,给我打一朵四叶草做项链。” 本来不想要的,说着说着,心动了。 啊?四叶草又是何物?在座的女眷们愣住了。元昭无奈,解释不通,索性笔墨侍候: “我画给你们瞧。” 女眷们一听,纷纷离席,好奇十足地过来围观。姜氏作为主母,要时刻保持仪态。不能动,等女儿画完了呈上来便是。 哎呀,侯世子见状急得起身踱来踱去,府里竟无一人支持他!太过分了!府里阴盛阳衰,他孤掌难鸣,独木难支!七弟啊七弟,你何时才肯归来与他共进退? 唉。 …… 翌日一早,太子府里—— “熔炼重造?四叶草?”得知消息,凤丘愕然,“阿昭这脑袋装的什么?稀奇古怪的。图纸有没拿到?给本宫瞧瞧。” 随从递上图纸,他打开一瞧,咦?四片心形叶子,似乎在野外草地见过,很不起眼的草。凤丘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把图纸递给随从,让他到太医署问问。 肃整衣冠,进宫把消息告知父皇。 得知元昭不听侯世子的劝阻,硬是派人把她家传承了数百年的帝印拿去熔了,说要给长辈打首饰。 丰元帝也愣了一下,随后捧腹大笑。 这孩子,深得吾心。 笑毕,让人把消息传给安乐侯,让他也乐一乐。 一天之后,安乐侯才收到消息,呆若木鸡了好半晌,最后跌坐在堂前的石阶上。 儿啊,那小嫡女,你可要小心啊! 第172回 丰元十五年六月,皇帝蒙朱雀入梦得神示。龙神隐,神鸟鸣,置换神像,由凤氏子孙供奉千秋。 民间流言四起,说难怪武楚连年灾害,战乱不断,原来是供错神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如今,朝廷百官正在商议如何送旧神迎新神一事,择日动工。 “哎,你们听说了吗?前朝的那块帝印裂了!”有人神秘兮兮道。 他的话,成功引起大家的好奇,目光纷纷往这边凑。 “哈?什么时候的事?因何裂了?” “就在陛下神鸟入梦的那夜,那印就裂了!无缘无故的裂!当时它被藏于榻下,突然裂开,把安乐侯吓了一跳!” “你怎知得那么清楚?好像身临其境,你当时就躺在人家榻底下呀?”有人笑谑一句。 “啧,我亲戚的亲友在宫里打杂,无意间听里边的人闲聊提起……”那知情人睨了提出疑问的人一眼,没好气道,“啧,信不信随你们,我不说了。” 众人顿时不依,连忙劝解: “哎哎,别呀,说嘛,说说看……” 管他是真是假,听着有趣就行。那人见大家满眼好奇,盛情难却啊,只好勉为其难地继续往下说: “那安乐侯一看,坏了,此乃北月历代先祖帝王使用之物!虽然前朝没了,可先帝仁慈,让其后人在我朝安居乐业,礼待有加,更将此物归还于北月后人。 如今在他手上莫名其妙地裂开,何故呢?侯爷百思不解,认为是自己的德行不够惹祖宗生气了。于是,他立志余生茹素,不坏苍生一草一木以赎罪过……” 据此人描述,安乐侯因感德行有亏,不配珍藏此物。于是将它呈至朝堂,恭候圣裁。 “那是前朝帝印,今上哪看得入眼?更不想夺人所好,落人话柄。既然安乐侯不要,那就把它赐还定远侯府,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此人故意卖个关子。 “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着啊?”吃瓜群众耐性不足。 听完这一出,他们还要继续赶路或做买卖呢。 “结果,”那人挤眉弄眼,故弄玄虚,一字一句道,“那块历代相传的前朝帝印,被定远侯的嫡女安平郡主拿去熔了做首饰!” “啊?!啊哈哈哈……” 他的故作姿态,成功引起茶楼众人的哄堂大笑。笑声中,有人谑骂,有人感怀长叹: “哎,自从出了那暴君,北月家尽出一些不肖子孙,北苍当绝啊!” “可不,气数已尽,即使有定远侯在朝撑着一时,子孙不成器,他也撑不了一世!等他一走,北月氏还不知后果怎样呢。” 暴君虽可恶,定远侯却是一代忠勇之士。他的剑永远是对着敌人,从不指向百姓。北月族人是什么下场,民众不关心,但真心盼着定远侯一脉能有好结局。 “所幸陛下仁慈,在先帝年间凭一人之力保住他们一家人的性命。”民众对此一直念念不忘,“那印留着是个祸害,熔了好,从此断了念想,好好过日子。” “对,只要他的子子孙孙争气,安分守己不造作,陛下定不会为难他们……” 歌功颂德之类的话,大可畅所欲言,包括贬损前朝旧人之言—— “可惜了定远侯,儿子懦弱,女儿刁蛮任性……”连自家最珍贵的帝印都敢毁,“没有一个出息的。” “尤其那郡主,听说是个娇纵任性的,在她身边侍候的人稍有不慎枉送性命,连宫里的奴婢都怕了她。”有人一脸惋惜道,“有女如此,家门不幸,死不瞑目啊……” “陛下太心慈了,念及和定远侯的旧日情分纵容她……” 有人唱,有人和,糊弄不明就里的百姓,误导民意。久而久之,话题人物身败名裂,死不足惜。 “阿卫。”坐在二楼亭台外的贵公子向来沉默,今天蓦然开口,引人注目。 “在。”他身边的随从应了声。 “你可知毁人名声的最佳方式?”贵公子慢条斯理地问。 “派人在外边散播谣言,再把参与话题的平民杀之。脏其手,污其名,让她百口莫辩。待时机成熟告上朝堂,便可顺理成章致其于死地。”随从口齿伶俐道。 堵住敌人的路,让敌人无路可走。 “啧啧,人间险恶啊。”贵公子摇头叹息,一脸悲悯,“所以人哪,管好自家三分田,莫理他人瓦上霜,福气方能绵远深厚。” “世人无知,又鬼迷心窍,分不清哪些钱该赚,哪些不该赚。”随从也是无比的怜悯,“一旦事情败露,不定哪天便横尸街头,同样达到嫁祸于人的目的。” 贵公子以叹气作结语: “吾等皆闲人,何必恶语相向,自惹祸端呢?” “还是太闲了。”随从微哂。 此乃主子经常调侃侍从的话,难得今天被自己用上。 这对主仆给大家的印象蛮好的,骤然开口,话里充满警告和提醒。让方才随口附和的几位平民惶恐不安,匆忙结账离开。 而带起话头的男子前后瞄瞄,见势不妙,一拍案桌引人注意,冷笑道: “哟嗬,这位公子此话何意?难道是指我朝法制严苛,百姓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咯?” 贵公子闻言,仅瞥他一眼,不作声。倒是旁边那位随从起身,盯着他冷笑道: “我朝法制规定,凡造谣生事,诬蔑他人者,杖二十,罚二千钱!你说安平郡主娇纵任性,草菅人命,可有凭证?还敢私议宫禁之事,危言耸听,按律当斩! 来人——” 即刻有两名食客从席上站起,肃首待命: “在!” “速将此人押送廷尉司严加审问,务必查出他在宫里是否真有同党,以免有人祸乱宫廷,扰乱朝纲法纪!” “诺!” 两人应毕,即刻上前拿人。吓得男子四处躲藏,拼命抵抗,高呼冤枉。附和他的那些人大喜,果断跟着喊冤藉此挑起民愤,谁知刚刚张口就被人点了穴。 不仅身子动不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押走。 突如其来的一出,把二楼的食客们惊得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来,呼啦一下全走光了,生怕走慢一步惹祸上身。 眨眼之间,偌大的二楼仅剩下寥寥几人,被点住穴道的那几位神色惊惶地瞪着贵公子。 “公子,”刚才发号施令的随从这才坐下,神色如常道,“这几位怕是活不了了,那些人肯定用他们的命嫁祸给您。” “无妨。”贵公子微微一笑,继续喝着茶,“几条贱命,谁在乎?放了吧。” 无论是眼前几位,抑或刚才被押走那个,在她出言反驳之后必死无疑,坐实她的恶名。 第173回 一楼大堂聚满食客,有人不明所以,有人胆战心惊又想留下来静观后续。众目睽睽之下,楼上那位贵公子的随从唤来两名同伴,把那几位乡民推了下来。 而后,随从在那些人的身上点几下,冷哼: “滚吧!” “到底怎么回事?”一楼大堂大部分食客不知根底,议论纷纷。 知道因由的食客也不敢在这儿解释,眼睁睁地瞅着事态的发展。而被解开穴道的几位乡民脸皮涨得通红,又气又恼,但重获自由后不敢多言,讪讪走人。 尽管他们中间有死士,被点了穴道,有心坑害也施展不开。等重获自由,他们的人已在楼下。大庭广众之下,再想杀人嫁祸为时已晚。 只好走人,回去请主子示下。 等那些人一走,一楼的客人也所剩无几。剩下的,要么不见棺材不落泪,打听八卦的好奇心占了上风;要么有恃无恐,这不,立马有两名年青男子上楼。 “公子,为何不把他们全放了?”等清场了,洛雁不解道,“押去廷尉司那个若有三长两短……” “死一个和死一堆,哪个刑罚重?”元昭不以为然。 草菅人命这个罪名她是逃不掉的,但今天在场的这么多人,幕后指使者总不能全杀了。 公道自在人心,有时像个笑话。 心随眼转,但眼睛会被蒙蔽,真相会被掩盖,公道在哪里?只有天知地知,和当事人知道。或许等她含冤而死数十年才被揭露真相,或直接遗臭万年。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她区区一女子的身后名,谁在乎? 这些道理,洛雁自然懂的,无奈,侯府上下被盯得死紧。按理,郡主的处境是被动的。倘若成了主动,不仅引起皇室的注意,还导致侯府众人越发艰难。 因此,廷尉司那个是死是活,她拦不住,也不能拦。 “话说,咱们在此守一段日子了,好像没看到从晋西城来的人。”估计侯爷那边一切顺利,洛雁瞅着人来人往的西大街道,说完蹙眉,“公子,有人上来了。” 话音刚落,从楼梯口处传来一把男子的爽朗笑声: “我道是谁那么大的架子,原来是你呀……” 元昭仅用眼角余光瞥一眼,没有回头,径自喝着茶。 来者乃新官上任的左都尉凤武,并不介意她的冷淡,一掀袍子大喇喇的在她对面坐下。 “凤公子今日不用当差么?”元昭依旧盯着城门方向,随口问。 啧,高兴的时候称他左都尉,不高兴了就喊凤公子,姑娘家的脾气真是难以捉摸。凤武无语地瞅瞅身上的戎服,罢,这姑娘正生气呢,看不见便看不见吧。 他笑了笑,等手下利落地端上酒菜,顺便给她那桌也摆几道菜,方道: “听闻郡主近日常驻于此,可是为了打听令尊与令兄的消息?” 知己难寻,元昭终于拿正眼瞅着他: “莫非左都尉有消息?” “没有,”凤武挑眉,笑了笑,“没消息便是好消息,定远侯与令兄骠骑将军久经沙场,所向披靡。不知郡主为何焦虑,可否说与在下听听?” 元昭听出他话里的揶揄口吻,不由深深地瞅他一眼: “那晚夜宴,左都尉对我不假辞色,今日却好像对在下改观不少。其中原由,我倒更感兴趣。” 亲人征战在外,哪能不忧心?根本不必多费唇舌解释。 凤武听了她的问话,微微一笑,抿了一口酒,意有所指地打量她一眼,目光暧.昧: “感兴趣就好,就怕你不感兴趣。” 这话唐突了,同时令元昭明白此人的意图,不禁嫣然一笑,眼里充满赞赏: “左都尉年青有为,还有一副好眼力。” 噗,咳咳,对面的男子先是险些喷酒,继而被酒呛了喉,略狼狈。没办法,他从未见过如此厚脸皮的女子。不仅明白他的意思,更反过来调.戏他一把。 她是女扮男装上了瘾,真把自己当成男子了?这脸皮厚得…… 他一边咳,一边目不转睛死盯着她的脸不放,欲在她脸上看到半点女儿家羞怯的姿态。然而,她除了专心品尝刚端上来的菜肴,再无其它异样的表情,还道: “让凤公子破费真不好意思,但说实话,我刚吃过,只能意思意思尝两口……” 难得有人欣赏她的美貌,得给足面子。 凤武:“……” 等他恢复如常,忽而听见长街上隐约传来马蹄声。洛雁率先起身走到栏杆前翘首以盼,元昭仍冷静地吃着,直到听见一路高亢的通报声: “晋西急报,闪开,快闪开……” 京都一派盛世景,一路尘飞探马至。元昭放下筷子,起身来到栏杆边,目送铁骑直奔宫廷,淡声道: “回府。” 向凤武匆匆拱手一别,侯府众人大步下楼离开。凤武则站在二楼栏边,瞅着远去的马车心里冷笑。 不愧为前朝旧主之后,虽为女子,遇事处变不惊,且身手了得。若能将之拉拢,收至麾下,父兄岂非如虎添翼? 当然,此事不急,起码等她与八皇子分出胜负,能活下来再作谋划。 …… 再说元昭,一回到府里便召来东堂他们几位小厮,让他们与外边的人联络,看看有无关于晋西前线的消息。 母亲身体抱恙,这些事要悄悄地做,不敢惊扰府里的长辈。同时,换过一身衣裳的她留在前院的正堂,等待二哥下值归来。 他是府里唯一有官职在身的,宫里有何异动,即便不知全貌也能察知一二。 然而等啊等,等到酉时日沉,二哥仍未回来。倒是有人来报,廷尉司不收那位乡民,说人家一介无知乡民,随口胡诌几句,无需小题大做,请郡主海涵。 意料之中的事,元昭无心追究。肉在砧板上,爱咋咋滴。 好不容易等到戌时三刻,侯世子终于回来了。风尘仆仆,一身疲惫。刚踏入前院,便看到嫡妹一脸沉静地站在正堂阶前。 他脚步虚浮,仿佛一路踩着云里雾里,好不容易踏上正堂阶前。挥退左右,气喘吁吁,仍然压低声音: “晋西急报,父亲那边不知出了什么事……” 晋西急报,他本来不知的,直到发现官署里人心惶惶,便悄悄寻了略有交情的同僚探问。可惜,同为小官吏,大家知道的内容不比他多,但肯定出事了。 “陛下连夜召集重臣进宫议事,好像是另觅良将前往晋西取代父亲……” 既是取代,意味着定远侯不妙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兄妹俩仍面面相觑,一时间束手无策。 第174回 在消息未传开之前,兄妹俩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元昭让金水、东堂他们设法向季叔的人打听,得到的却是: “主公有命,前线之事不许告知府里任何人。” 侯世子、元昭:“……” 他俩明白,父亲是担心儿女自乱阵脚,误了全府人的性命。就算他俩知道内情也无计可施,朝廷一日不公布消息,兄妹俩只能空着急,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务之急是瞒着母亲姜氏,那些药材断断续续的,作用甚微。万一不好的消息传来,她如何支撑得住? 元昭这两天不出去了,净守在母亲的身边哄她开心,一边等待消息。 然而,她不出门找事,自有事情进门找她。 两天之后,廷尉司的人找上门来,说有几桩命案牵涉到安平郡主和她的侍卫,当着府里众人的面把元昭和洛雁带走了。 府里其他人吓得六神无主,定远侯府没有旧识,找不到任何门路救人。 反而姜氏比旁人淡定,因女儿这两天跟她谈及此事,早有应对之策。最坏的情况是吃些皮肉之苦,小命应该保得住,这是女儿当时的口吻。 这孩子,凡事不敢讲得太满。 如此甚好,做人啊,时刻保持谦逊的态度,不自得自满,才能不讨人嫌。 况且,眼下的北月氏没什么好傲慢的。 路上,元昭好奇地问为何不是宗正府提审?无人知晓,也没人回答。她爹的时代即将终结,宗正府对她这位异姓郡主早已厌腻至极,能不搭理就不搭理。 定远侯若没了,她因犯事挨罚,陛下也不会为了她向宗正府、廷尉司问责。 她姓北月,和凤氏一族是死对头,她的死活根本无人在意。 可是,她毕竟是武楚郡主,不能轻易用刑。可廷尉司这次铁了心要拿一血,审她的侍卫洛雁。因有人证明,当日在茶楼,洛雁便是贵公子口中的“阿卫”。 身为当事人之一,她必定知道安平郡主曾经干过的坏事。有了她的供词,陛下无法包庇,安平郡主不死也脱层皮。 嘴硬?那就用刑。 她虽是凤翎卫,倘若那御赐的翎卫金牌不小心“弄丢”了,不仅能用刑,甚至死有余辜。她俩身在廷尉司,朝中又无亲朋,如同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侯世子不算,他一枚质子,谁会把他当回事? 自身难保,还想救人?啐~。 “金牌忘记丢哪儿了,”面对前来索取金牌进行验证的田右监,洛雁漠然道,“符倒是有一道。” 言毕,从怀中掏出一块雕有凤形的令符来。在场的大小官吏定眼一看,慌忙跪倒,连声高呼: “参见陛下,陛下长乐无极。” 洛雁冷漠地看着那些官吏,脑海里响着郡主的话: “我是武楚的郡主,没有皇命,他们不敢杀我,顶多受些罪。而你们是我的左臂右膀,若死了,我将成为凤氏一族的笼中鸟,再无翻身的可能……” 因此,她的那道护身符给洛雁最为合适。 至于翎卫牌,在侯世子那儿。侯府一出事,奉命守在外边的北临即刻前去官署找侯世子,让他求见太子。 让他守在外边,是为了预防侯府被人包围,里边的人出不来。 北临极少在外边走动,又经过乔装打扮,即使认识他的人也未必认得出来。 由此至终,元昭完全没想过要求助长公主府。那儿除了二娘和八姊,其余皆是皇家的人。若对方早有计划,她的人绝对进不去,甚至连累八姊枉送性命。 在吴府的四姊更指望不上,吴府就是皇家的狗,任何皇室子弟都能指使他们。若有心阻拦,侯府出事的消息根本传不到四姊的耳中。 还是自谋生路吧。 洛雁有令符在手,动不得,然而,一块令符只能救一人。那位田右监冷笑着把元昭押出来,让洛雁作选择是保自己的命,还是保她主子的命。 “你们还不知道吧?定远侯在晋西病重,命不久矣。”田右监笑道,“侯府今时不同往日,陛下忙于选拔新将出征,哪有工夫理你们?就算本官对郡主用刑,事后顶多斥责几句,难堪的还是你的主子! 保她,还是保你,自己考虑清楚。” 最后那句是冲着洛雁说的。 洛雁神色挣扎,额际汗珠微渗,不自觉地望向郡主。而元昭意外得知父亲的状况,心里愣了下。仅仅愣一下,旋即察觉洛雁望向自己的目光,便摇摇头。 “他们最想杀的人是我,。”她淡然道,“就算你们代我受过,我将来还是难逃一死,没必要。” 洛雁捧着令符的双手微微颤抖,垂下眼眸: “……” “死很容易,就怕你待会儿生不如死!”田右监见状,又一声冷笑,“在你们北苍的暴君年间,杖刑可是要脱衣服的!” 洛雁的脸庞刹时没了血气,惨然抬头。 “是吗?”元昭却一声冷笑,“没想到武楚竟有官员崇尚暴君的恶行!怎么,推翻了暴君,你们想拥戴凤氏成为暴君二世?!真是活久了什么奇葩都见过。 这位田大人,你和你的族人怕是活腻了。” 就算她今天死在这儿,凭她方才那席话,这位田大人绝对活不了。 此言一出,不仅四周的狱卒面无人色,就连田右监也吓得神色惊慌,气急败坏地指着她: “休要诬赖本官!来人啊!大刑伺候!” “大胆!”不等狱卒听令行事,牢房处响起一道威严的女声。随后,一道窈窕身影出现在牢狱的门口,“我看谁敢!” 令元昭感到意外的是,来人是太子妃姜菱玉,不由暗暗蹙眉。此人不在自救的计划里边,谁请她来的? 不过,等元昭看到紧随其后的人时,略悟。 而跟在太子妃身后的,正是端王之次子凤武。趁无人留意,嘚瑟地冲她眨了一下眼。 元昭:“……” 虽然不知他打甚主意,但同为凤氏一族,身为端王之子的他岂是省油的灯?可惜,他自作聪明,特立独行,迟早要遭社会一顿毒打方知随波逐流的好处。 当然,他此举对她有利。嫣然一笑,心领了。 “拜见太子妃!”众人见了礼,由田右监拱手回禀,“娘娘怎能到这种地方来了?没的脏了脚……” “田大人,”一身华服的姜菱玉神色清冷,看着他缓声道,“安平郡主乃皇室中人,即使有罪也轮不到你们定夺,更不能动用刑罚。刑律有记,你不知道吗?” “呃这……”田右监面露难色。 怎么回事?那人不是说不会有人替她抱不平,让他放手去做的吗? 那这太子妃是怎么回事? 那人身份高贵,他不敢得罪,可眼前这位他也得罪不起啊!怎么搞? 第175回 迂回曲折,往往不如直截了当的手段简单快捷,给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就在田右监不得不准备放弃刑罚,仅仅将元昭拘禁待审时,一道懿旨解决他的难题: “安平郡主深得圣宠,却骄纵无状,罔顾我朝法纪,因口舌之争取五人性命。罪责深重,有负皇恩,今奉太后懿旨,赐死。” 宣完旨意,老内侍冷着脸居高临下瞅着她,嗡声嗡气道: “太后慈悲,赐你个全尸,接旨吧。” 言毕,往边上一站,身后一名端着鸩酒的内侍上前。听完旨意,不仅姜菱玉目瞪口呆,连凤武也不可思议的瞪着那道圣旨,再看看依然跪着不动的元昭。 嚯,太后为了弄死她,连脸皮都不要了?! 虽然手段卑劣,却简单粗暴又有效,两人真心无可奈何。那是太后的懿旨,就连陛下也要顾忌三分,谁敢违抗? 想到这儿,姜菱玉和凤武束手无策地站到一边,怜悯地看着同样惊愕的元昭。 “郡主,”不待元昭发话,洛雁已经含泪跪下,双手高举令符,“属下死不足惜,请郡主收回令符!” 元昭:“……” 不,再等等。 “哼,”老内侍瞅着令符,冷笑道,“郡主,就算您今天逃得过又如何?晋西急报于半个月前发出,此刻定远侯怕是已经没命,以后再无人庇护侯府。您今日若乖乖伏诛,太后向您保证护侯府上下周全。 可今天你若活着出去,他们必死,您自个掂量吧。” 这安平郡主手中握有圣上的令符,颇为棘手,连太后也无可奈何。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令符只能救一个人的命,太后却能保住整个侯府的命。 孰轻孰重,凡有良心的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太后为何要将我赐死?”元昭冷静问。 身居高位者的诺言一文不值,出尔反尔的理由她能想出千万个,无需当真,眼下要紧的是拖延时间。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老内侍皮笑肉不笑,慢悠悠道,“身为前朝旧人,何德何能与我朝皇子相提并论?将星只能姓凤,而非北月后人。好了郡主,不要拖延时间了。 这会子,陛下正忙着挑选将士取代你爹,可没工夫搭理你这点小事。来人,伺候郡主上路——” “慢着!”元昭一手握紧洛雁的手,等于两人同握令符,“我还有一个疑问……” “郡主!”老内侍一脸不耐,“太后还等着呢!” “我一个将死之人都不着急,太后尚有千秋可期,难道连片刻也等不起么?”元昭握紧洛雁的手和令符站起,直视老内侍的双眼,“身为人女,未能尽孝,只想在临死之前知道父亲因何得病而已。 相信就算陛下赐死的圣旨在此,也会如臣女所愿,告知内情,不是吗?” 明明有朱寿在侧,为何还会得病?此事必定另有内情。 见她站起,一股令人感到压抑的气势油然而生,廷尉司的人纷纷拔刀,护着老内侍和太子妃、凤左都尉退后。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老内侍气得指着她斥道,“你要造反吗?你要让整个侯府给你陪葬?!” “你们怕什么?”元昭平静地扬扬手,“本郡主手握陛下令符,跪着是对陛下的大不敬。你们也受不起,我只好站起来罢了,何须惊慌?” “大胆逆贼!”田右监见状狂喜,立即给她按上罪名,“陛下的令符只能保一人!你……” “告诉我真相,我即刻伏法。”元昭盯着老内侍说,“太后护孙心切,臣女理解,也请太后理解臣女的一番孝心!相信内官也想早点交差,何不爽快一点,非要节外生枝呢?” “好!那老奴让你死个明白,”老内侍的确想快点了结,道,“半个多月之前,定远侯病倒,无法领兵出战!他唯恐边防有失,传信朝廷速派将领前去接替! 就这么多!安平郡主,你可想仔细咯!你今日赴死,陛下或许会因为愧疚放过侯府乃至你们全族!倘若你抗旨,陛下和太后可是亲母子,你有孝心,陛下更胜于你……” 话未喊完,牢狱门口处传来一阵高昂声量: “圣旨到——” 呼,尼玛,终于来了,元昭生无可恋地松了一口气,率先跪下。 洛雁心怀庆幸,紧随其后。 圣旨?!这么巧?满堂惊愕,随着门口出现孙德成的身影,众人这才收起脸上复杂的神情,连忙跪倒。 “奉圣上旨意,外邦屡犯我朝,以致边防告急,君臣皆为国事操劳奔忙!安平郡主乃我朝功臣之后,罔顾人命一事有待查证,不可草率定罪,暂且搁置……” 故此,将安平郡主拘于府中,等边防之危解除再另行处置。 宣旨毕,那名老内侍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冲孙德成毕恭毕敬行个礼。再回头狠狠瞪元昭一眼,一挥手,带着懿旨领着小内侍端着鸩酒离开了廷尉大牢。 “谢陛下!”元昭感激地接过圣旨,真心实意地。 “你还应该谢太子。”孙德成和颜悦色道,“当时陛下正与众臣议事,若非太子入殿告知,陛下有心救你也来不及了。” “是,谢太子殿下,”元昭接旨起身后,向孙德成行了一个大礼,同时不忘向旁边的姜菱玉也行一个,“谢太子妃相救!” “谢什么,我终究没帮上忙。”姜菱玉歉意道,没有半点太子妃的架子。 “要谢的,”元昭朝众人深深一礼,包括凤武,“大家的恩情,安平铭记于心。” “郡主,您也莫要埋怨太后,她老人家……” “大监多虑了,”元昭微笑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我族自作孽不可活,能存活至今乃皇家给我族的天大恩情。今日之事,臣女只有惭愧,不曾有怨。” “那就好,”孙德成见她神色平静,确无半点怨怼,不禁感慨万分,“不怪陛下一直夸郡主是个聪明的孩子,定远侯有福气。” 元昭微微一笑,谦逊不语。 见众人话毕,一旁的田右监哭丧着脸凑上前,眼巴巴地瞅着孙德成: “孙大监,下官知罪,求陛下饶恕……” “陛下正忙着,没工夫降罪于你。”孙德成瞅他一眼,道,“不过田大人,我劝您还是抓紧着派人去调查那几位乡民之死吧!等将来问起,你好将功赎罪。” “下官明白!多谢陛下,多谢大监提醒!”田右监大汗淋漓。 他的确明白,郡主是否有罪,得看圣意,而眼下并非合适的时机。等圣上认为她有罪,她便有罪,其他人说了不算。 哪怕她无罪。 第176回 此番有惊无险,有人欢喜有人愁。 愁的,是京中一位贵人,得知功亏一篑气得险些灵魂出窍,暂且按下不提。而欢喜的人家当属侯府,但此时的姜氏已得知侯爷出事,看见元昭,忧喜参半。 有人把消息透露给二娘凤氏,元昭回府时,她正在东院陪伴母亲姜氏。见她安然无恙地归来,凤氏感激涕零道,改日要带她进宫向太后叩头谢恩。 “谢恩?”元昭微怔,“二娘去求太后娘娘了?” “是啊,不然你如何脱得了身?”凤氏无限忧愁道,“昭儿,你以后还是安安分分待在府里吧。等形势好些,二娘求太后给你指一门亲事,好好过日子。” 她不信嫡女会杀人,无奈,五皇子没了,别的皇子皇女坚信是北月氏派人暗杀的。找不着凶手,看在长公主姑母的份不敢向侯世子撒气,只能迁怒元昭。 对此,凤氏深感愧疚。 元昭:“……” 这才明白,为何孙德成临走前要说那番话,原来大坑在此等着呢。她若直接在二娘面前捅破太后的真实心意,怎能说是无怨? 若心中无怨,就让此事作罢,断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尤其是二娘,她若知道太后赐毒酒,一定立马进宫找太后对质。这对母女当年因侯府的事心生嫌隙,此番再起争执,惹恼皇帝,指不定连最后一丝情分都没了。 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元昭不禁憋屈地闭了闭眼,太祖父当年好眼光!凤姓一族那么多老奸巨滑的,他却一眼挑中二娘这个傻白甜。给他自己倒选了一个心机女,生了个暴君。 不仅丢了江山,更害惨整个族群。 “昭儿?”二娘见她没反应,忐忑轻唤。 “啊,”元昭回过神来,提起精神微笑道,“二娘所言极是,对了,二娘,难得您回府一趟,正好昭儿想和您谈谈八姊的事。” 凤氏正欲说好,谁知被身边的侍女笑言打断: “殿下,既然郡主平安归来,您是否应该即刻进宫谢恩?免得太后娘娘挂心。况且,郡主刚从廷尉大牢出来,想必吓坏了,改日再陪殿下进宫谢恩便是。” 呃,似乎有理,凤氏神色犹豫。 “咦?”侍女的话引起元昭的注意,掠对方一眼,微讶道,“二娘今儿怎不是金梅或画菊陪着?” “哦,你四姊姊病了,我让你八姊带着金梅、画菊去吴府探望,”嫡女还未成年,凤氏不想让那些后宅的腌臜事脏了她的耳朵,敷衍道,“二娘身边的银兰、素竹以后就跟着你四姊了。 唉,这偌大的后宅,身边没一两个贴心人相助很难处处妥当。这些呀,等你将来嫁了人自然会懂的。” 金梅、画菊和银兰、素竹是她的四大侍女,少了两个,就得从下一等级的婢女中提两个上来顶替。 “她叫芳绫,也是我母后赏的人。以后或许和府里有往来,今天正好带来让大家认一认。”凤氏叹道。 “那把我入狱的事告诉二娘的,也是她喽?”元昭瞅着对方,满眼的感激之情。 原来,此事还有幕后推手?利用长公主与太后之间的嫌隙,利用皇帝不想看到她二人再起争执的苦心,让她投鼠忌器,不敢深究? 芳绫听到她的话,不禁微微瑟缩,但很快恢复镇定,坚挺地站在一旁。 她是太后的人,若无把柄,谁都不敢拿她怎样。 “是呀,”凤氏对眼前的微妙气氛丝毫不察,还夸着侍女,“她办事机灵,又经常往外跑,消息难免灵通。以往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今儿多亏她通报及时…… 对了,昭儿,你在牢里没吃苦头吧?” “没有,我是郡主,他们哪敢对我动粗?不过审问几句罢了。”元昭笑着转一下身,给阿娘和二娘仔细打量。 “那就好,”凤氏安心了,“既如此,我……” “二娘,”元昭搂住她的手臂,撒娇道,“我虽大难不死,仍心有余悸。有您在,我就等于多一道护身符。不如咱到侧院说说话,好歹等我冷静些您再走嘛。再说……” 话说了开头,欲言又止地瞅一瞅母亲姜氏,对方正挂着一张“你给阿娘悠着点折腾”的冷漠脸瞅她。 元昭不禁咧嘴一笑,向母亲屈膝行礼,道: “阿娘身子不好,孩儿就不打扰了。二娘,走,咱到侧院去,您给我聊聊四姊姊的事呗……” 凤氏拗不过她,只好顺了她的意。 “可是殿下,太后娘娘那儿……”芳绫急忙追上去。 “太后娘娘那儿我已经知会过了,和那位内侍说明儿一早入宫谢恩。”元昭再次打断她的话,不悦地回头瞅她,“你若着急自己入宫便是,莫叽叽歪歪的。” “傻话,”凤氏拍了元昭一下,嗔怪道,“二娘不去,她如何能去?行了,芳绫,本宫自有分寸。你要是觉得闷便四处走走,不然就安静呆着。” 主子发了话,芳绫哪敢多说什么?只好跟着进了侧院。 “二娘不是让你出去玩吗?跟着干嘛?”元昭见状,心里颇不满,“侯府也是二娘的家,还怕有人对二娘有所怠慢不成?” 芳绫本来有所顾忌,此刻一听,反而淡定下来,屈膝道: “奴婢不敢,奴婢是太后娘娘赐给殿下的近身侍婢,理应寸步不离随身侍候,不敢有误,望郡主莫怪。” “就让她跟着吧。”凤氏不以为意,“你四姊姊的中,二娘身边的几个侍婢都知道,无妨。” 既然无妨,那就跟着吧。 元昭不再反对,冲洛雁道: “我有要事与二娘促膝长谈,你找人把侧院打扫干净,让自己人守着,你留下侍候。” “诺。”洛雁应声而去。 “昭儿,二娘不能久留。”凤氏略为难。 “二娘,是关于爹的事。”元昭极力挽留,忧心忡忡道,“我在牢里听人说,阿爹在前线不大好……” 光是这句话,让凤氏泪波盈眶,垂首拭泪。身边的侍女默默跟随,形同聋哑之人。 由于凤氏伤心落泪,一路静默,脚程慢了下来。等到了东侧院,里里外外的杂役已然不在,院落显得十分清静。 等两人在室内安坐,那名侍女安静地跪侍在侧,与洛雁打对面。 “二娘,”当元昭开口时,说的却非晋西战事,“您可知,我阿娘曾经想过让我离开……” 听到这话,原本装聋作哑的侍女微怔,旋即一股寒意自心底涌出。 第177回 元昭似乎并未察觉,径自道: “阿爹不同意,说我虽是个女子,出自嫡系,能够转移朝廷对兄长们的注意力。说白了,我就是兄长们的挡箭牌……” 阿姊们不算,女子对朝廷的威胁微乎其微。 “昭儿……”凤氏当然不信,甚至觉得她多虑了。 “二娘,”元昭不想听凤氏那些自欺欺人的话,直言不讳,“您可记得,六哥当初为何要返回京城?” “昭儿?!”猛然旧事重提,凤氏神色大变。 提起六儿,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再起波澜,让她悔恨之余热泪盈眶。以为嫡女在责怪自己,自怨自艾之余,内心更涌起对嫡女的强烈不满。 她是长辈!即使有错,也不是一个晚辈能够斥责的! “您好好想一想,是否有人在您跟前怂恿让他回来?”元昭平静地面对怒火,跪姿端正,“还有方氏,在您跟前谗言拒我于城外,在回丹台山的途中遇刺。 种种件件,难道是巧合吗?” 听到最后一句,凤氏杏眸圆睁,挺直身躯,眼里饱含质疑的泪光: “……” “太后娘娘今天没救我,她老人家直接赐了毒酒。”元昭平静道。 “……”凤氏顿如泄气的皮球,失魂落魄地坐下,“不会,不会的……” “站在太后娘娘的立场,她是对的,换作是我亦如此。”元昭继续道,“六哥乃太后娘娘的亲外孙,断不会有什么歹意。怕就怕,太后娘娘的人被他人收买……” 直接说太后想杀亲外孙,不仅凤氏不信,就连她自己也有所怀疑。疑罪从无,只能把这罪名按在眼前这名侍婢的身上。 加重她的罪责,才能激发二娘的切肤之痛。 装聋作哑的侍女也不傻,听到这里不敢再装伤,迅速转身向怒瞪自己的凤氏跪伏: “殿下,奴婢冤枉啊!奴婢侍候殿下几年了,焉能不知郡主在殿下眼里的分量?得知郡主有难才吓得赶紧禀告殿下前去营救,无暇顾及太多!奴婢对您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的呀! 请殿下明察!” 人命关天,她的话让凤氏的怒气消了些,疑惑地望向元昭。 “是吗?”元昭面无表情,“我且问你,你在太后娘娘跟前多久了?” “回郡主,奴婢自小在宫里长大,十二岁在太后娘娘宫中侍候,十八岁到殿下跟前已有五年!殿下的心意便是奴婢的心意,绝不敢忘!”即使含冤受屈,侍婢依旧对她毕恭毕敬。 藉此增加凤氏的好感,减轻对她的疑心。 “能忧主子之忧,可见你是个机灵的。”元昭微笑,“你在我二娘跟前服侍五年,已能猜中她的心思;那么你在太后跟前六年,怎会不知太后娘娘厌恶北月氏? 怎会不知我二娘替我求情,等于催我性命?” 凤氏听到最末那句,心口处猛然揪紧,不禁捂住。 元昭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 “殿下,奴婢真的不知!”侍女哭泣着叩头请罪,“太后威仪,奴婢卑下怎敢妄加揣测?是奴婢考虑不周险些误了郡主的性命,奴婢有罪,但凭殿下责罚!” 她主动认罪,倒让凤氏的疑心去了八九成。目光恳切地望向元昭,巴望她就此打住,莫冤枉好人。 “二娘,”元昭笑了笑,温然道,“都说廷尉司审案手段极其严苛,昭儿走了一趟,确实长了见识……” 不招?赏一丈红,打到招为止。 凤氏听出她话里的杀念,不由出声阻止: “昭儿……” “二娘,您不想知道身边侍候的是人是鬼么?”元昭给她一记重击,“我死不打紧,我一死,兄长们就是他们下一个目标。内鬼一日不除,您睡得安稳么?” 当然不安稳!六儿之死一直是她心中最痛!她绝不允许其他儿子重蹈覆辙!见凤氏即将被自己说服,元昭再添一把火,瞅那侍婢一眼,缓声道: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谁劝您去求太后,谁便最大嫌疑。” 凤氏一听,登时冲那侍婢怒目而视,恨声道: “贱婢!你还不如实招来?” 不错,她得知消息后本想立刻去求陛下的。就是这个贱婢说陛下在商议国事,无暇服及。救人如救火,不如直接找太后更妥! 事已至此,侍婢自知辩解无用,绝望地仰脸大喊: “奴婢冤枉啊!” 嚷毕,正欲抬手拔下发簪刺向脖子。可惜手抬到一半便无力垂下,咚,整个人歪倒。 凤氏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服毒自尽了。 “二娘莫慌,她只是中毒。”元昭安抚着凤氏,示意洛雁将侍婢揪起来,一边道,“看,咱只是怀疑,她就迫不及待要自杀。分明是做贼心虚,畏罪自戕。 拖下去,严加审问。” 很快,那侍婢被洛雁拎小鸡似地拖出去了。凤氏犹在气头上,恶狠狠瞪着两人消失的背影。等缓过情绪,理智便跟着回来了,开始担心: “昭儿,这贱婢是太后所赐……” “二娘,”元昭看着凤氏,“她已经听到我刚才的话,您觉得我能让她活着出去?” 凤氏或有私心,但试问天下谁没有私心?就连元昭也有自己的小算盘。那侍婢一再阻挠她与凤氏单独说话,她便起了疑心,更起了杀心。 杀了太后赐的宫婢,让凤氏彻底对皇家死心。至少以后不被近侍利用,做出对侯府不利的事情。 …… 一个时辰后,凤氏面无表情地乘车回到长公主府。 由金梅和画菊陪同回来的,侯府派人去吴府唤回的她俩。之前陪长公主去侯府的那位芳绫,因行刺安平郡主不成被其侍卫斩杀。 回到府中,稍整妆容,凤氏进宫向太后请罪。 “她行刺安平?”这个理由太牵强了,孟太后微抬眼皮瞅女儿一眼,“她为何要行刺安平?” “儿臣也不知。”凤氏哭道,“昭儿说母后给她赐了毒酒,芳绫一听拔簪便刺……儿臣不知母后这么恨昭儿,可让儿臣求母后救昭儿的正是芳绫,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 听罢凤氏的哭诉,仿佛老眼昏花的孟太后终于抬起了眼皮,用心看了哭花妆容的女儿凤氏一眼。 唉,这傻孩子啊! 孟太后没有责怪凤氏,仅问了元昭回府后的言行。凤氏谨记嫡女之言,不怨不恨,这是立场问题。 好一个立场问题,孟太后笑了笑,长叹: “谁说不是呢。” 随后,凤氏恳请太后帮她查找真相,太后应允了。等凤氏一走,孟太后温和的眼神逐渐变得犀利。 “去查,看是哪个兔崽子连哀家的人也敢碰!” 她可以无视外孙们的生死,却断不能容忍外人把她的女儿当成傻子来利用! 第178回 毒酒是太后赐的,她久居深宫,原本不知外间的琐事。尤其侯府这等让皇家打不得还要装模作样捧着的人家,在皇帝下明旨之前,任何动静她都没兴趣。 元昭被捕,是凤氏进宫告诉她的。她不过顺水推舟,欲直接弄死这位敢与她孙儿争夺将星之命的女子罢了。 若能事成,便是一出长公主好心办坏事的悲剧。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她因为思念儿子,无视儿子面临的安危让他千里迢迢归来,结果途中遇险身亡。如今她又看不清形势,跑去求太后救侯府嫡女。 谁知弄巧成拙,差点误了卿卿性命。两桩悲剧皆因她的愚蠢而造成,与人无尤。 可是,长公主进宫哭诉,说芳绫意图刺杀元昭,那事情就不一样了。芳绫原是太后的人,可太后并未指使她行刺元昭,意味着太后的人已被第三方收买。 虽然大家目标一致,可又有谁想被人愚弄?她是太后,凤氏是她亲生女儿。 娘俩一同被愚弄,太后不气才怪。 当然,芳绫刺杀元昭一事是假,可她受旁人指使是真的。在侯府,元昭欲用暴君叔父琢磨的一种折腾人的刑法来逼供。尚未实施,芳绫已吓得魂飞魄散。 暴君王朝没了,余威犹在。 芳绫供出确实有人让她怂恿凤氏进宫找太后,就在元昭被逮入廷尉司的前夜,可见此事早有预谋。 至于对方是谁,她委实不知。 与她接头那人是个貌不惊人的矮小男子,单眼皮。目光冷漠得不像人,手里拿着能让宫人出入宫禁的令牌。 证明对方位高权重,非一般人能够违抗。芳绫一看到那块令牌,便知道自己小命危矣。 对方说,她若不听使唤,那位贵人自有法子将她的家人剥骨拆皮,生不如死。 若听使唤,即使事情败露,就算那贵人保不住她们全家,也顶多一死。但长公主的那个猪脑子,怕是此生都想不到自己被人当刀使,败露的可能性极微。 运气好的话,这件事或许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了。到那时,她既完成任务得了贵人的赏,在长公主面前又能保住性命。 对没有反抗能力的侍婢而言,横竖是死,不如侥幸一试。 当洛雁问她为何不直接找太后时,芳绫招认,因她不够资格,能直接向太后禀报的只有凤氏的四大侍婢。她一个下等宫婢进宫报信,太后会立马起疑心。 说到底,还是凤氏比较好忽悠。 瞧,由于她招供的态度良好,嫡女有惊无险。对方又是侍候自己多年的婢女,在她痛哭流涕的恳求之下,凤氏心软欲求情。 元昭和洛雁:“……” 她与太后竟是母女,十分鲜明的对比。然而,芳绫非死不可,她知道得太多了。婢女一死,等于在凤氏的心里埋下一根刺,时刻提醒她要放下幻想。 在娘家和婆家之间,她只能保持中立。 为保证长公主府里的清静,凤氏在出宫之前,硬着头皮去了一趟皇帝那儿。丰元帝最近被选拔将才去晋西换回定远侯一事闹得头痛欲裂,她本不想打扰。 可她还是去了,幸运的是,丰元帝居然抽空见了她。得知她是来求赐两名女官协理长公主府时,他格外诧异。 “为何不求母后?”丰元帝随口问。 “臣妹不缺母后赐的人。”正因为全是母后的人,反而一个个有恃无恐,让外人有机可乘,凤氏道,“府里有皇兄的人把持,臣妹方能从此安心抄经修行。” 听着长公主一副看透世情的语气,丰元帝不禁捏两下眉心,最后用力睁了睁眼,点头应允。 钦点自己宫里的两名女官随凤氏一同出宫。 等她离开,丰元帝召来孙德成问清楚她为何入宫,可曾接触什么人。听完之后,他摇头叹气,对陪同处理政务的太子凤丘感慨道: “你姑母难得聪明一回。” 对父皇的脾气有所了解的凤丘不敢轻慢敷衍,沉吟片刻道: “这不像姑母的作风,想必有人指点……” “你认为会是谁?”丰元帝对儿子的反应颇为满意。 “姜氏?”凤丘猜测。 唉,丰元帝微叹,多半是了。在侯府,能让凤氏信服的也只有她。至于那孩子元昭,胆大妄为,蔑视皇权。这厢刚说不怨,转身就把事情真相告知凤氏。 还以为在自己府里就万事大吉,哪能想到这些? 要不是看在定远侯的份上,她闯的祸又不够大,一顿一丈红是少不了的。刚要中止此话题,忽又想起一事: “子偃似乎对她另眼相看,你盯着他点儿。” 安平郡主被逮,凤武不仅立马收到风声,自知初来乍到没人把他当回事,便特意跑去找太子妃搭救。 脑子虽灵活,到底是嫩了些。 “儿臣明白,”凤丘道,“儿臣问过太子妃,她说子偃自称对侯府好奇万分,到那边巡防,无意中撞见安平被押走……” 是真是假,又是何用意,有待观察。 “听说姜氏身子不大好,让菱玉多去探望。姑侄一场,莫要淡了情分。”丰元帝叮嘱。 小姜氏也是个明白人,得知安平被抓立马赶去廷尉司,却并未派人到宫中知会太子。能否救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人人对侯府避之不及的时候,她去了。 当然,对外必须声称她有派人去请太子。至于是不是她请来的圣旨,又有谁知道呢? 反正,从那以后,长公主凤氏一直躲在府里抄经茹素。由八姑娘北月芸随侍左右,修身养性,鲜少出府。 …… 得知二娘依她之言向皇帝讨了两名女官,之后闭门不出,两耳不闻窗外事,元昭心愿足矣。侯府子女最大的威胁并非旁人,而是她家脑子一根筋的二娘。 二娘是个一心向往过太平日子的妇人,娘家、婆家斗法,最头疼的便是她。 与其让她帮倒忙,不如歇着。 “我的血能治阿娘的病?”东侧院,元昭半信半疑地扎破手指头,挤出一滴血滴进沸腾的药炉里,“为何不早说?” 每每搜罗药材回来,都是元昭亲自煎药。 今日也不例外,就在母亲姜氏的侧院,挥退所有婢仆,洛雁才悄声告知她这个既幸运又相当不幸的消息。 “我恨不得憋一辈子。”洛雁懊恼万分。 郡主的血可以治病,这能是好事?!若非主母的病情因侯爷之事加重,她死也憋着。 第179回 郡主服过毒圣亲手造的百草丹,得到侯爷的允准,朱寿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只告诉她一人,让她在郡主需要中毒的要紧关头,设法让郡主有中毒的征兆。 洛雁当时听了:“……”这这,这难度不低啊! 元昭今时听了:“……”凭啥要她受这份罪?造孽啊! 而且,血不能多取,取多了会中毒。那毒是啥样的,朱寿不知道,也不会解。可他女儿会解,服过百草丹之人的血能治病一事也是毒圣让女儿告诉他的。 总之,当作药引的话必须注意分量。若是解毒,一滴就够了。 由于分量少,治愈的疗程较长,每两天服一次,直到姜氏的身子好转为止。无妨,十只手指,每次扎一个。等轮到第一只时,那手指头的伤口已经痊愈。 药煎好了,元昭兴冲冲地捧到母亲的榻前: “阿娘,喝药。” “郡主今儿好像很高兴。”珊瑚姑姑一边扶起姜氏,一边笑道,“遇到什么好事了?说说看,让夫人和奴婢们也乐一乐。” 瞧她那高兴样,跟当年侯世子刚当爹时一个傻乐模子。 “没什么,”元昭笑眯眯道,“这次买回来的药比以往多,等阿娘喝完病就好了。” 见她高兴,病恹恹的姜氏本想逗趣几句好让孩子放心,结果话到喉咙又是一阵咳嗽。等咳完了,她已经没力气再说话,只能面露一丝微笑,满脸的欣慰。 “阿娘,先喝药,不用说话。”元昭看出母亲的无奈,压下心酸,继续心情愉悦地喂药。 一小勺药汤凑到唇边,姜氏神色微顿。珊瑚心细,见状忙问: “郡主,这次的药是否不太对?” “噢,换了,”没想到母亲能嗅出药味不对,元昭忙解释,“洛雁见阿娘喝了这么长时间不见起色,索性换一种药引,把其它药材减量,阿娘大可放心喝。” 有了她的血,原本无需别的药材。为了掩人耳目才继续用着,免得被人察觉。 这是秘密,不能说。 姜氏听完女儿的话,欣然点头,张口喝下。 放心,她当然放心。珊瑚跟她说了,这些天都是孩子亲自熬药,不曾假手于人。侯爷病危,大概担心有坏人趁机动手脚,辛苦她了。 喝了两口,姜氏眉头轻蹙,瞅一眼女儿凑到跟前的手指。 “郡主的手受伤了?”珊瑚姑姑替夫人代言,同样蹙眉。 郡主乃金枝玉叶,最近又极少练功,怎会受伤? “唉,别提了,”元昭的谎话信手拈来,“想给自己绣一件嫁衣,扎手了。” 咳咳,她的话让姜氏又是一阵咳嗽,被逗乐了。身为母亲,焉能不知孩子是什么脾性?早早声明要娶女婿入门,嫁衣让府里的绣娘做便是。 那嫁衣她看都没看过,更别说碰,不知又抽什么风。 见母亲似乎不信,元昭索性放下药盏,摊开巴掌给她们二人看个够。扎个针口而已,舔舔就好了,再被洛雁涂了一点药膏,如今连个红点都没有。 姜氏、珊瑚仔细瞧了瞧,果然没伤口,便放心地喝起药来。 等喝完药,由元昭陪聊,净挑些儿时的趣闻逗母亲开心。聊了一阵子,姜氏乏了,在珊瑚的伺候之下躺下歇息。 虽是病人,也不能总躺着。 元昭在榻前呆了片刻才离开,让莲裳和东堂把她幼时坐过的木轮椅搬出来。然而,这终究是她儿时之物,与成年人的体量不同,母亲即使能坐也不舒服。 “找木匠吧!”东堂挠头建议。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万一被人知晓此物是本郡主的,会不会动手脚?”元昭一脸阴谋论道,搓着下巴,若有所思,“指不定那木匠还会被灭口。”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终究有点造孽。莲裳、东堂等人听罢,面面相觑,神色无奈。 主仆几个正伤脑筋,门房来报,太子妃到! 太子妃?元昭回头瞅一眼正门的方向,轻挑眉,目光疑惑。道谢的话那日她在牢里已经说了,事后特意备厚礼登门道谢显得过于殷勤,不像自己的作风。 命东堂在府里找找看,是否有仆人懂得木工,能把轮椅改一下宽度即可,她重重有赏。 然后,她在婢女们的簇拥之下去前院的正堂迎接太子妃。 “人后不必太子妃前,太子妃后的,叫我表姊。”姜菱玉对元昭的谦恭疏离感到无奈,微笑道,“听说姑母病重,我特意带了医官过来给她瞧瞧,不知可方便?” “现在?”元昭心里咯噔一下,一边在内心里骂天,一边态度平静,稳住语气,“阿娘刚刚喝完药歇下,不便打扰,恐怕也看不准。要不,等晚上再看?” 一事不烦二主,看大夫亦同理。就怕一人一种说法,让患者家属不知听谁的。 “也好,”姜菱玉深以为然,点点头,“那就让医官暂住侯府,等姑母好些了再回太子府吧。” “谢太子妃,”元昭故作一脸欣喜,连忙行礼道,“谢表姊。” 一句表姊拉近了距离,姜菱玉露出满意的神色,防范之心略减。拉住表妹的手让其坐在自己身边,声称姊俩好好说说话。 应酬啥的,难不倒元昭,她只忧心母亲的病情。 拒绝太子妃带来的医官是不明智的,不仅引起表姊的不满,甚至引人生疑。要知道,自己的母亲病重,哪有将医官拒之门外的道理? 即使对皇家有所防范,也不能做得太明显。 …… 作为主人家,陪客人到处逛逛时,两人来到东侧院。看见那张木轮椅,姜菱玉讶然道: “咦?这张椅子的造型颇为巧妙,不知是哪位名匠所作?” “这可问倒我了,”闲了片刻,两人已然熟识,元昭不客气道,“小时候在南州我爹找人做的,我那会儿经常受伤又在室内呆不住,只好做张椅子推我出门。 等我爹回来再问问,他应该还记得。” 姜菱玉听罢,眸里不自觉地掠过一丝同情。 表妹还不知,晋西传来消息说定远侯的病情越发严重,饮食困难。朝廷已传讯雷文忠速去接替晋西大营,他的驻扎地陵川郡离定远侯最近,是最佳人选。 至于他的陵川大营,朝廷已派宋祭酒之孙宋皓前去接管。 这一切在悄悄进行,正因朝廷已有部署,京都城内一片平静,民心安稳。而挑选新将领一事犹在继续,万一连雷文忠也抵挡不住,至少有人即刻替补上。 或许太过平静了,让眼前这位表妹毫无危机感,以为自己的父亲还能像以往那般平安归来。 第180回 太子妃不能在外边久留,时辰一到,她进姜氏的内室瞧了一眼。当看到姑母形容枯瘦,倒真的生出几分心疼来,再无旁的心思,握着表妹元昭的手叮咛: “好好侍奉你母亲。” 姑父一死,无人能预知将来会发生什么,只知道这偌大的侯府将分崩离析。儿郎们不知命运几何,女子的命运亦如浮萍漂泊,都是可怜人啊! 姜菱玉走了,留下医官在侯府。 元昭站在府门口目送她的离开,对她时不时流露出来的怜悯相当的无感。胜者王侯败者寇,当年的北月氏料不到今日,今日的凤氏难道能预知明日之事? 世事难料,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到最后,怎知是谁主春秋? 父亲病重,远在他乡,朝中尚有将士可用,让她去晋西见父亲最后一面实乃奢望!与其任性而为给侯府雪上加霜,不如安分守在榻前,给母亲一分陪伴。 侯府的大门关上了,元昭返回东院并找来洛雁,告诉她有宫中的医官在此,莫露出破绽。 “药还是那些药,有何破绽?”洛雁微笑道,“夫人的病情有所好转才减了药量,合情合理。” 得知太子妃带了医官来,她便想好了说辞。 元昭瞅着木轮椅,挑眉道: “你倒信心十足。” “唯有此途,不得已而为之,谈不上信心。”洛雁浅显一笑,不多解释。 事实如何,等到傍晚自有分晓。 元昭相信洛雁是个有分寸的,不再多言。正考虑着要么自己去学木工?等学完基础就能改造这张轮椅了。将来若被贬为庶民,她至少能凭手艺混口饭吃。 打定主意,正待实施,五姊北月瑜和五姊夫游长庚过来了。 “你懂木工?”元昭难以置信,好笑道,“五姊夫真是多才多艺,令人刮目相看!” “郡主谬赞了,”游侍卫长也觉得好笑,还有一丝无奈,“当年侯府养有工匠,属下从小就边玩边学。技艺精湛谈不上,改造个把张椅子的宽度略有余力。” 当年郡主在南州时,他也在,那张轮椅的做法他了然于心,不难。 “那就拜托姊夫了。”元昭欣喜道,而后瞅着一旁笑眯眯的北月瑜,感慨万分,“还是五姊有福气,找了个才貌双全又有实力的夫君。” 郡主对下属向来不吝赞美,游长庚早已习惯地向她行完一礼,而后蹲下来打量椅子。 北月瑜则啧一声,白她一眼道: “多大了还贫嘴?小心别人说你轻.浮。” 身为嫡女,她就是侯府的一道门面,要注意形象。 “这叫实话。”元昭无奈。 不过,五姊可没工夫跟她耍宝,忙着呢。孩子在亲娘卓姬那儿歇着,嫡母此刻也未睡醒,不便去请安。于是游长庚把椅子扛在肩上,小两口向她告辞了。 府里人人都有活干,包括侄儿侄女们,唯独她最清闲。 来到东侧院的廊下,一张案,一盏茶,摆着几份书册供她闲时翻阅。等她坐下,由莲裳、芝兰侍候着,另外两位婢女既已成亲生子,在华桐院留守侍候。 她近段时间鲜少出府,并非怕了,而是晋西的变故已现。虽足不出户,外边的人也进不了晋西大营,无法探查父亲的情况。 但,她知道陵川大营的雷将军正赶往晋西,也知道宋皓去守陵川。 陵川是个气候与环境适宜养马的地方,土壤肥沃,粮草充足,是各路大营强有力的后盾。能在那儿驻守必是皇家的心腹,宋祭酒果然是皇家最忠实的臣子。 目前,武楚只动了这两处兵马,别的大营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以上是实情,以下是她的猜想: 按朝臣们的尿性,哪里最危险,哪里就有北月氏的兵。派雷文忠是权宜之计,待晋西稳定,接回她爹,那些朝臣肯定会向陛下请调三哥北月礼重返晋西。 晋西先前就是三哥在驻守,由他抵挡外乱,让武楚有更充裕的时间培养更多的将领做她父兄的接班人。 在外人眼里,她三哥是个没有感情的战争机器。但在她眼里,三哥是个情感内敛之人。他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说,自知说了也没用,还会落下话柄。 看朝廷的动向,父亲怕是不行了,她不敢奢望阿爹还能平安归来。仅祈盼三哥听到消息莫要冲动,守好他的岗,让父亲和家人心安。 …… 黄昏时分,一觉醒来的姜氏气色好多了。目光清明,精神了不少。医官瞧了瞧,又看了之前医官对姜氏病情的诊断和药方子,摇摇头,给她另外开了一张。 侯府是个不祥之地,医官见姜氏一口咬定好些了,也不强留,开完方子便离开了。回到太子府,把姜氏的情况告知太子妃。 姜菱玉得知姑母确实病得不轻,承受不起打击。不禁微叹,派人送了许多珍贵药材去侯府。 侯府谢恩,有来有往,和睦友好。 嫡母的病情终于有了起色,本该阖府开心的。但在晚上的戌初,一位模样清秀的年青人找上门来。他拿着一块玉佩和婚书上门,求娶侯府八姑娘北月芸。 侯府众人:“……”?!! 此人姓麦,叫麦斛,字阿斗,今年19岁,原是偏远山区的猎户之子。因其父曾救过定远侯,无以为报,侯爷就给恩人之子与他的女儿八姑娘订下亲事。 “家父唯恐家贫误了八姑娘,让我先考取功名再来迎娶。没想到,三年前的一场洪灾让爹娘遭了难,三年孝满又逢兵乱,生活无以为继,只好提前上京……” 元昭:“……” 用梦里的话概括,天灾人祸让他失了双亲没了活路,只能进京投靠侯府求栖身之所。虽是吃软饭,可他不卑不亢的态度惹人好感,让侯府众人不好拒绝。 “既有婚书,就先住下吧。”姜氏轻咳两声,原本有了几分血色的脸庞又恢复苍白,“管氏,让人收拾一个院子出来。再派人知会长公主府,接八姑娘回来。” “好的,母亲。”管氏温婉应着。 “严氏,”姜氏忍着咳嗽,继续安排着,“你与兰姬商议小八的亲事,世道不好,一切从简,望麦公子莫要见怪。” 他哪敢见怪?甚至没想到事情竟如此顺利。好家伙,他刚上门,这亲事立马安排上了。 把他闹了个大红脸,忙躬身行礼: “晚辈惭愧,亦身无长物,上门与否但凭夫人与各位长辈作主。” 元昭:“……” 不愧是冯长史的儿子,举止坦荡大方,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落魄形象与侯府岌岌可危的处境。 但愿他表里如一,值得八姊托付,不枉阿爹一番苦心。 第181回 八姑娘的未来夫婿突然提前上门,绝对是个不好的兆头。 不仅元昭这么认为,就连姜氏、侯世子也心知肚明。父亲是看自己快不行了,生怕小八为他守孝三年横生枝节,索性趁他还有一口气在赶紧把亲事办了。 虽然仓促,事急从权,没办法。 作为亲娘的兰姬,只剩女儿的亲事没着落。郡主最近常出事,她跟着提心吊胆的。难得准女婿终于登门,甭说一切从简,她恨不得马上替孩子换庚帖拜堂。 什么订亲仪式一概省了。 姜氏的确是这么想的,只怕小八的亲娘兰姬另有想法。见她欣喜赞同,便命严氏与卓姬、兰姬出面筹划。 姜氏继续在东院养着,但凡管氏处理的,一概不要通报东院。 另外,侯府派人去长公主府接八姑娘,并且向长公主凤氏道明原由。八姑娘北月芸终究陪了凤氏几年,感情深厚。得知她的亲事如此草率,凤氏不忍心。 “夫人怎么说?还有昭儿呢?可曾反对?”她问。 “夫人和郡主皆已同意,”侯府的仆从回道,“郡主还说,侯府流年不利,办件喜事或许能够转运。” 说白了,就是冲.喜。 “这样啊……”凤氏蹙眉想了想,深深看一眼北月芸,道,“既然夫人和郡主都这么说了,想必是极好的人,那你就回去吧。” 既是姜氏和昭儿发的话,必定稳妥,她就不过问了,免得再生事端给侯府添麻烦。 相处数载,一朝分离在即,北月芸顾不得害羞什么的,哽咽下拜: “谢二娘,以后沁儿不在,二娘要多多保重!” 一番话说得凤氏泪光盈盈,扶起她,又哭又笑地逗了她几句,让金梅亲自护送她回侯府。至于八姑娘的行装和凤氏赏的一应物品,等收拾好了一并送回。 就这样,这门亲事密锣紧鼓地进行中。对外宣称侯府最近太倒霉,侯爷父子上战场,主母身子又欠安,得用喜事冲一冲。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成亲是好事,但在武楚乃至前朝,冲.喜此等愚昧行为只在民间出现过,富贵人家不信这个。 一时间,民间议论纷纷。 “侯府已经沦落至此了?!”有人难以置信。 “唉,北月氏气数已尽啊……”有人老生常谈。 “闹到这个地步,侯夫人怕是快不行了吧?”有人猜测。 也或许是侯爷不行了,这个猜测仅在大家的心里溜一圈,不敢直言。话不可以乱说,万一引起大众恐慌,朝廷震怒可是要杀头的。 “可那位八姑娘是庶女,能有效果?” “不试一试怎知道行不行?话说侯府嫡女好像尚未议亲吧?” “议过一次,被退婚了。”有人低声道,“听说上边不喜,双方只好解除婚约。” “也对,倘若那个……”北苍还在,定远侯差点取代了暴君,“那可是公主之尊,怎能轻易许人?” 有些话不便明讲,但众所周知,光凭那位嫡女前朝公主的身份便大有作为。或在关键时刻让她和亲,或利用她拉拢权臣,或由皇室纳了她改良子嗣血脉。 此等尊贵人儿,寻常人家哪有福分消受? “可我听说她有将星之命……”有位外乡人见大家猜来猜去愣是避过重点,忍不住道。 他这话一出,全场静默片刻,随后嘁声一片,一个个面带不屑: “说甚胡话?哪有女子带兵打仗的?就算有,那也是随夫出征!将星之命刚烈勇武,岂是女子承受得住的?让她当将星的侍婢指不定还嫌她粗手笨脚呢!” “可不是,女人的战场在贵人们的后院!”哈哈哈,全场响起一阵暧.昧的哂笑声。 那名外乡人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径自独斟独饮,一直喝到晌午方离开。他刚离席,在酒肆里的食客中同时站起几人,不动声色地跟了出去。 …… “跟丢了?” 那天晚上,皇宫大殿里,丰元帝听着潜伏在民间的密探汇报,面无表情地把奏疏一扔,往后一靠,阖上双眼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你教的徒弟不行啊。”丰元帝叹气道。 明明身边空无一人,他的话却有人恭敬回应: “一山更比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失手在所难免。这更能证明,定远侯府在外边留有后手。” “也可能有人沉不住气,想借朕的手杀了阿昭。”丰元帝慵懒开口。 阿昭若在这关口出事,甭说还剩一口气的定远侯,连姜氏都活不了。 那声音一愣,“陛下的意思是……” “朕当初留着安乐侯,是为了让他与定远侯自相残杀。”丰元帝懒得向一名暗卫解释太多,思考片刻,睁眼道,“让你江湖上的朋友或弟子为朕追查一个人……” 听闻安乐侯有一子流落民间,虽不足为患,留着终究是个溃烂难忍的疮,不如除掉落个清净。 至于定远侯府,民间不说他倒忘了,阿昭也到了及笄议亲的年龄,不能再拖延。再拖下去,民众恐以为他是个小气皇帝,存心误了功臣之女的终身幸福。 她的命到底硬不硬,不妨再试一回。但是,许给谁好呢? 翻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名单,丰元帝逐个瞅着。决意给安平郡主选一个好郡马,定不负好友所托。 正衡量着,殿外的内侍高呼: “皇后娘娘驾到——” 呼声未歇,殿里已经响起一道温婉清悦的女声,“陛下,我们女儿的驸马人选定了没有?” 啧,又来了,丰元帝皱了眉头。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皇,同样一身儿女债要还。他的女儿小六乐安早该尚驸马了,可她自己非说小,不急。如今被贬到九安山禁足,为了回京才肯松口。 她看中的驸马人选是孟二,孟丞相最得意的孙子,武楚朝备受女子青睐的贵公子之一。 然而,太后偏心娘家子侄,舍不得给孙女糟蹋。 这是太后的原话,把丰元帝奚落得无地自容。而皇后钟意她妹妹家的二公子顾德文,此子打小中意乐安,将来定会对她疼爱有加,可偏偏乐安不喜欢他。 得知父皇母后的意图,这孩子在九安山大吵大闹,还闹绝食。 把夫妻俩气得,总之一言难尽,只好继续在其他世家子弟的名单里慢慢挑选。不过,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目前愁的是定远侯家,他得好好筛选。 第182回 丰元十五年七月,早秋,热气渐退,院里繁茂的树木渐渐变了色泽,黄的,红的,还有翠绿坚挺的。 “塞下秋来风景异,浊酒一杯家万里,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侯世子瞅着笔墨未干的字,赞不绝口,“好句,可见郡主这些年不曾浪费光阴,母亲定然欣慰。” 是他误会嫡妹了,总以为她最近的懒怠乃从小养成的习性之故,害他寝食难安了许久。 现在依旧寝食难安,可她不听他的。 “拾人牙慧,让两位见笑了。”元昭随口道,在西南境的舆图前负手而立,径自问道,“二哥找我何事?” 这儿是父亲居住的北院,有人把守,能进来的只有嫡系。今晚侍奉母亲喝完药歇下,一时感触漫步至此睹物思人。 没过多久,二哥便带着未来的八姊夫麦斛来了。 “不是我找你,是阿斗有事跟你讲。” 侯世子放下那幅字,但上边的字已深刻脑海,令他满腹愁怀,不敢多看。想他七尺男儿府中坐,让年迈老父守疆土,心如刀割却帮不上忙。 原以为仅自己愧疚难当,没想到嫡妹亦有此念。 一时间,侯世子百感交集,难掩心酸,连忙坐到一旁掩饰自己的失态。而得知未来八姊夫有话要讲,元昭也离开舆图,直接在首席坐下: “麦公子有话请讲。” “草民不敢当郡主这一声公子,郡主和世子还是唤草民阿斗吧。”麦斛朝她深深一礼道,“草民日前接到主公之令前来侯府结亲,另有一块令牌交与郡主。” 本来没侯世子什么事,然而,郡主是女子,私见外男有污名声,需有一位本家男子在场。 今儿是芝兰随侍,她接过令牌奉与元昭。 那是一块玄铁令,中间刻有一道焰纹图腾,如一轮红日炽盛。即使以苍龙为国名,北月氏对日主娘娘的信仰好像是刻在骨子里头,由来已久,长盛不衰。 虽然听阿爹讲过北月氏的历史,她依旧对这份坚持千年不动摇的信念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她对日主娘娘毫无执念,尤其是父亲正在边境遭罪,而日主娘娘并未降福于他。说到底,每个人的祸福存亡皆须自己努力扭转乾坤,不必寄望旁人。 她两岁多那年,因年幼无知受人哄骗,被迫爬上金云台求日主娘娘庇护,如今的她已无需这份信念。 信仰,不过是给北月氏的传奇过往添一道神秘感,没别的作用。 这是北月氏的家主令牌,又称族令。 “手持族令,当为族人计。”元昭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道,“可惜,我北月族人所剩无几,散落各郡,也没什么好计的。” 她这族长当得,甚是轻省。 “郡主莫说丧气话,”侯世子皱眉,谨慎地朝天边方向拱手,“天家仁德,我族众人得以在各郡安居乐业,绵延子嗣,怎能叫所剩无几?” “二哥说得对,是我想岔了。”元昭微笑着把令牌搁在一旁,道,“治族如治家,无缓急巨细,皆所当知。有所不知,则有所不治。如今我族人分散各地,鞭长莫及。 族长之职无从行起,暂且搁置。父亲作此安排自有道理,二哥莫要介怀。” 须知侯府不是没有嫡子,却让她一个女子当家主,换作旁人肯定多想。譬如,明面上他是嫡次子,实际上没人把他当回事之类的戳心话听多了,迟早要反。 “如今的侯府,谁当家主有何不同?”侯世子苦笑,望向安静候着的麦斛,“阿斗,你可想好了,娶我侯府的姑娘未必有好下场。趁未成亲,后悔还来得及。” “是啊,”元昭也温言相劝,“不必在意长辈的话,他们离得太远,管不着。” 啧,侯世子不悦地瞅她一眼,这番离经叛道的话若传扬出去是要遭世人批判的,真是口无遮拦。 自己想想就算了,还要说出来影响旁人。 “多谢郡主、世子体恤,”麦斛拱手道,“人之一生,不求千古留名,但求无愧于心。麦斛虽无过人之处,亦非怕死之徒。遵循父训侍奉驾前,虽死无怨。” “虽无怨,但肯定有点遗憾。”侯世子微笑道,目光温和,仿佛洞察人心,“读书人谁没一腔抱负?错过进入朝堂展示能力的机会,你将来定会后悔莫及。” 作为过来人,他有感而发。 “世子所言不差,”被戳中心思,麦斛叹气道,“可自从草民踏进侯府,这个机会便已经错失,无法挽回了。” 无论他如何解释,外边的人只当他是侯府的人。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还谈什么功名? “哈哈哈……”侯世子先是一愣,旋即拍案大笑,“不错不错,你呀,登错船了!” 他喜欢跟聪明人讲话,不必言明便心神领会。就像和嫡妹聊天那样,甚是轻松无负担。 看着他俩相视而笑的场景,元昭嘴角噙笑,对二哥的开怀深有体会。 “对了,你为何取字阿斗?莫非是小名?”侯世子好奇问。 “斛者,十斗粮食也,这是家父对我寄予的厚望。”麦斛解释道,“山户人家,为了附庸风雅虚充门楣,让大家笑话了。” 他本书香人家子弟,为撇开与定远侯的关系考取功名,才假造户籍。既是山户之子,名字难免粗俗无知,降低外人的疑心。 他年纪虽轻,十岁起便出门拜师,游历本朝壮丽河山,对北月族人的去向略知一二。 分散各郡的北月族人,当年为了推翻暴君死了不少壮年。被凤氏一族摘取战果后,新朝建立之初,对凤氏一族的背叛愤怒斥责的壮丁又死了一批。 剩下老弱妇孺抚养幼童,每当有子成年,聪慧些的必遭意外而亡。 如今,各地的北月族人或年老,或年幼;或庸碌无为,或有疾缠身……总之,除了京都的北月氏还有个人样,其余族人虽然活着,却形同废人毫无斗志。 侯世子眼眶微湿,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元昭垂眸,手指不停轻敲膝盖,良久才道: “你既打算考取功名,又曾游历过名山大川,学识不凡。这样,反正你和八姊成亲之后会住在府里,日常便由你教导孩子们念书吧,正好让二哥歇息歇息。” “对对,”平静下来的侯世子不住点头,欣然道,“府里每月给你束脩,免得外人说三道四。当然,待我明天考考你的才学,如若达不到要求,此言作废。” 哈哈,还是二哥思虑周密,元昭晒笑。 “那草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麦斛坦然接受考核,向二人行个大礼,“谢郡主、世子赏识。” 第183回 议完事,侯世子把麦斛带走了,留下元昭重新看着那幅舆图。 “郡主,您已经看了一个时辰。天色不早了,不如明天再看?”莲裳见她还不打算回华桐院,劝道,“不然,玳瑁姑姑又要差人来催了。” “好。”元昭应着,一边问,“先把东堂叫来。” 额,莲裳无奈地屈一下膝,转身出去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东堂健步如飞地进来听命。 “东堂,我三哥那边可有消息?”元昭皱眉问。 “没有,”东堂道,“意味着一切正常。” “……这可未必。”猜测是不靠谱的,元昭沉吟了下,“派人传信我三哥,不管收到什么风声,没有陛下明旨,切勿擅离职守!” “诺。”东堂领命而去。 他刚退出门口,遇到侯世子去而复返。看到东堂步履飞快,侯世子进来问: “怎么,晋西出事了?” “没有。”元昭把晋西舆图收起,拉下另一幅重新审视,“二哥怎的又回来了?可是落了东西?” 侯世子摇摇头,坐下道: “二哥是想问你,打算如何安置阿斗。其实这些天我与他倾谈过,是个机敏坦诚的孩子,许他一个西宾可惜了。” “不急,日久见人心,既入侯府,以后考验多着呢。”元昭不以为意道,“一个人除了耳聪目明,耐心也很重要。” 那些考验并非来自侯府,而是来自外界,端看他是否沉稳应对。 就算是天才,沉不住气同样不堪大用。 作为侯府的一员,稍有不慎便有灭族之危。即使对方娶了八姊,她也不得不谨慎。不像五姊夫游长庚,那是从小建立的情分,知根知底的。 “唉,阿斗今晚那些话让为兄心里难安。”故去而复返,侯世子叹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怜咱们那些叔伯和侄儿们……阿昭,如今父亲有难,三弟最是孝顺,怕是坐不住……” 族人被打压成废人,京都一脉又能安稳多久?父亲一倒,三弟长嘉便是下一个目标。 “我正担心这一点,已经派人给三哥捎话务必稳住。”元昭不敢肯定道,“就怕三哥不肯听我的。”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她非君非长,仅是一枚受长辈宠爱的嫡女。甭看三哥平时对她言听计从,面对父亲有难的消息,哪怕她抬出郡主的身份也不好使。 “不如为兄修书一封……” “不行!万一落在敌人手里,稍作修改就是最好的把柄。”元昭打断他的话,“我不能一下子折掉两位兄长。” 并非她不能,而是府里的长辈们不能。据目前的形势,失去父亲顶多是精神打击。若同时折损两位男儿,这一个世子和骠骑将军,侯府将在一夜之间消失。 至于府里的女眷,当然是任人侮辱的对象。损失过于惨重,她承受不起。 说实话,没有一位得力的幕僚在旁边出主意,兄妹俩有些抓瞎。聘请幕僚又不现实,皇家盯得紧,任何借口皆别有用心,使侯府众人的性命进入倒计时。 就算兄妹俩如愿,请回来的幕僚能全信?万一把他俩往沟里带,那得贻笑大方啊! 没辙,兄妹俩站在舆图前,猜测着无数种可能。 “我相信姑父陛下暂时不会自毁臂膀,就怕朝堂里有脑子不好使的臣子擅作主张,抑或有别国细作煽风点火让皇室中人谋害三哥。”元昭指着图上的线路, “这是三哥的位置,走直线前往晋西大营……” 兄妹俩正分析着,莲裳匆匆进来打断: “郡主,公子妇和兰夫人到院门口了。” 嗯?元昭回眸瞅她一眼,把舆图往顶上一推,收起来,再冲侯世子道: “二哥深夜找我何事?” 侯世子瞬间入戏,弯身拿起她今晚心血来潮写的字,一脸不信: “你说拾人牙慧,对方姓甚名谁你又不记得……在为兄面前你何必谦虚?明日我就去告知母亲,让她开心一下。” “二哥你别胡来!”玩笑归玩笑,元昭态度认真的警告他,“期望越高,失望越大,阿娘目前承受不起大喜大悲的刺激。只能哄,不能骗。” 兄妹俩正在斗嘴,门口处传来噗哧的笑声: “郡主还是那么调皮。” 严氏陪着兰姬笑吟吟进来了。 元昭与兄长停止争执,互相行完礼,落席而坐,严氏与兰姬向兄妹俩禀报八姑娘的接亲事宜。管氏没来,她既要管着几个孩子,还与卓姬另有要事相商。 大家忙得不可开交,唯独嫡系的姜氏和世子、郡主比较清闲,负责点头即可。 等严氏和兰姬离开已是亥正,侯世子不能久留,怕引人生疑。等他也离开了,元昭重新拉下舆图独自琢磨一遍,把自己预测的重要方位记下来,唤来金水: “在这些位置布下暗哨,看见三公子经过务必拦住……” 她知道,三哥若是启程了,光凭几个暗哨拦不住他,除非出动侯府的府兵。出动府兵必须经过陛下同意,而眼下这些仅是她的猜测,陛下不仅不会同意,还会怀疑她的用心。 盯着图上的几个险要位置,元昭长叹。但愿一切只是她瞎猜想,三哥有勇有谋,定会平安。 …… 翌日的寅初,凌晨时分,万籁俱寂,华桐院的主子一如既往的早起。元昭扎破手指头取血当药引,由洛雁亲自熬煎,自己洗手涂药膏。 自包伤口,然后拿剑晨练。 母亲身子不适,喜清静,早已免了大家的请安。唯有她准点到达东院,等母亲醒了陪同用些小食。喝完药,由她扶着母亲坐在改良过的轮椅上绕府一圈。 府里正在筹备喜事,主子们和婢仆们一个个喜气洋洋的。姜氏见状深受影响,这些天气色好了许多。 直到辰初,一道圣旨打破府里弥漫的喜气—— “……定远侯之女安平郡主秉性端庄,温贤恭淑,且有功于武楚,待字闺中。今端王嫡次子凤武年逾弱冠,正值适婚之时,与安平郡主为天造地设的佳偶。 太后与朕闻之甚悦,特为此二人赐婚……” 赐婚,那是九道旱天雷也打不掉,被官方严密锁死的一对。 早说过的,凤武那小子还年轻,过于自信,缺乏命运毒打的无知青年,这回看他怎么收拾。 元昭一边谢恩,一边抱以无限的同情和吐槽。至于她,嫁谁不是嫁?据传她的八字比较硬,嫁谁都是寡妇命。 她无所谓,真的。 第184回 作为被赐婚的一方当事人,凤武在自己的府邸接过圣旨,满眼惊愕,塞了银两给前来宣旨的内侍,一边悄声问: “敢问内官,陛下为何突然给我和安平郡主赐婚?” 内侍那高傲的眼皮一抬,面无表情道: “妄自揣测圣意,其心当诛,左都尉慎言!” “是是是,卑职知错,”凤武憋屈地赔礼道歉,低声下气地追问,“可我这不是初来乍到,心里恐慌吗?只能向尔等见多识广的内官们请教,望指点一二。” 堂堂皇室宗亲居然向一名内侍恳请赐教,使内侍获得莫大的满足,终开尊口: “还能为什么?定远侯于社稷有功,他唯一的嫡女也到了婚配的年龄,自然要指个门第相当的人家。正好你进京,现成的郡马人选,可不是机缘巧合吗?” 言毕,内侍一脸自得笑嘻嘻地走了。 留下脸色铁青的凤武,冷冰冰地瞥了那名内侍的背影一眼。身边的侍卫见状,上前轻问: “公子,怎么办?要不写信回端州问问?” “去吧!”凤武深呼吸一下,冷静挥手,“要快!” “诺!” 凤武握紧圣旨,大步回到案前坐下,直接端起酒坛一饮而尽。他的确想娶元昭,但不是正妻,而是妾!顶多给她一个贵妾!让前朝皇族当正妻是活腻了。 宫里有例可证,那位月贵人当年也是正妻,如今成了妾,依旧人前显贵! 这是前朝皇族最好的结局。 偏偏陛下赐婚,让安平郡主给他当正妻,意欲何为?是要对付端王府了,还是纯粹膈应他的父王? 此事非同小可,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讨厌被动接受一切人和物。倘若被他知道,是她到御前恳求陛下赐婚,将来有她好看的。 哼,凤某人目光犀利,微微冷笑。 …… 一道赐婚圣旨有多种解读方式,侯府上下开心的人比较多。以为陛下念在侯爷的份上,替郡主找了一份好亲事。端王之子,虽非世子,那也是皇家子弟。 侯府成了皇亲国戚,那些恨不得将北月氏连根拔起的朝臣们有了顾忌,或能死心。 但是,姜氏、侯世子和严氏不以为然,忧心忡忡地看着元昭。 严氏虽是庶女,其祖父毕竟是太子太傅,有一定的见识和判断能力。在她的认知里,即使朝廷不杀前朝皇族,也不可能让前朝皇族之女嫁与皇亲为正妻。 况且,郡主当年为何与孟二公子退婚,那时待字闺中的她可是听祖父提过的。 这意味着,皇帝给郡主、凤武赐婚打的一石二鸟的主意! 严氏见府里众人瞎高兴,不敢堂而皇之地说出这番话。自己的夫君又不在身边,只好寻个无人的机会悄悄把自己的担忧告知侯世子。 “弟妹莫虑,此事我和郡主心中有数,放心吧。”侯世子神色如常道。 见他镇定自若,不见半点怯意,严氏确实放心了。哎,果然是她多虑了,幸亏里府里还有个大伯兄撑着。 可她并不知道,侯世子是表面镇定,实则心急如焚,如坐针毡。这不,他正想去东院找嫡妹分析商议来着,结果半路遇上三弟妹。 “嫁人生子是女子的本分,”东院,元昭面好笑地看着一脸焦灼的母亲和兄长,安慰道,“女儿将来去了夫家会以顺为本,谨遵妾妇之道,断不敢辱没侯府的名声。” 姜氏、侯世子:“……” 难得她有如此乖巧的一天,果然,这桩亲事在她眼里微不足道。否则她不可能这么淡定,若事态脱离掌控,她早炸毛了。 “那就好,”看着十分懂事的女儿,姜氏满眼欣慰,“等将来嫁到端王府,要敬重夫君与公婆,善待下人,莫像小时候那样仗势欺人,动不动就喊打喊杀。” “是,”元昭乖巧颔首,嘴甜道,“多谢母亲教诲,女儿省得。” 侯世子在旁不住微笑点头,袖手旁观,“……”母亲果然大好了,竟有心情陪嫡妹瞎掰扯,有模有样的。 世子的吐槽,娘俩听不到,只顾讨论与端王府结亲的好处。 虽然大家都不说,心里都清楚,这桩亲事于侯府有个屁好处!外人或许不知,但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元昭八字硬,当年孟府与侯府退亲,他有派内侍掺和。 如今替她与凤武赐婚,不过是想试探她的八字是否真的硬。若能克死端王满门,指不定还有功劳能免除她姓北月的原罪。 说白了,她就是皇帝刺向端王府的刀。 这桩婚事,侯府是无力反抗的,静看端王府出招了。退婚是痴心妄想,最简单直白的方法,不是她克夫,便是凤武克妻,看谁的手段高明。 离开东院时,兄妹俩有商有量: “最近府里的饮食一定要注意,还有府里的防守机警些。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莫大意了。”元昭缓步行着,轻描淡写道。 “好,待会儿为兄亲自找长庚说去。”侯世子点点头,道,“咱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不行,弱者要有弱者的样儿。尤其是你,要有文人的软弱无能,好掌控。”元昭反对。 二哥出使一趟,虽名声大振,但很快便恢复沉寂。在朝臣们眼里,他的利用价值是他继续活着的理由。 想出人头地就必须死,给他一份身后名,流芳百世。 “如此看来,他们自己人的矛盾也不少。”侯世子感叹,“朝臣们这些年只顾着对付咱们侯府,倒让端王之流得了养精蓄锐的机会。” “父亲一走,形势便会逆转……”提起父亲,本来无感的元昭瞬即红了眼眶,再也说不出半个冷冰冰的字来。 侯世子也不好受,眼望游廊的四周,无比心塞。 漫长的游廊一成不变,只是走着走着,一道道熟悉的身影逐渐远行,从此不复存在。 兄妹俩默默地走着,一个眼望前方,一个眼望旁边,无语凝噎。 …… 长公主府,听完姜氏的侍婢珊瑚的通报,凤氏怔了下,“端王之子?” “是。”珊瑚微微屈膝,“郡主与夫人都很满意。” 满意?凤氏又是一愣,呆呆地来到窗台前,眺望院里的林间秋色,听珊瑚继续说着: “郡主说,既是陛下之意,端王府必是最适合她的人家。等选定吉日,她会本本分分地如期嫁入端王府,从此生儿育女,过些平静的日子。” “……”听着这些话,凤氏凄然一笑,含泪闭眼,“也好,只要各方满意,便能安平喜乐。” 人走茶凉,皇兄果真要对侯府下手么?把侯爷唯一的嫡女嫁到那个地方…… 第185回 日常憋屈(明天又请假——) 尽管是一桩喜事,长公主凤氏依旧闭门不出,仅派侍婢金梅前往侯府,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她就不去了。 母后告诉她,侯爷已经不在了。没有侯爷的庇护,府里能有什么喜事?凤氏凝望窗外的景物,忽而惨然一笑,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滑落。 侯爷啊,您怎不把她带走呢? 留下她,将来如何面对亮出獠牙的娘家,如何面对侯府里垂死挣扎的孩子。她很想出去阻拦,又仿佛看到那天跪在面前的银白身影,她的话仍响在耳边: “二娘,相信孩儿,我和兄姊会好好的。” 侯爷啊,不管您在哪儿,一定要保佑孩子们平安活着! …… 两位妹妹即将出阁,四姊宁馨乡君也回侯府探望,顺便与三位妹妹聊一些体己话。当她看到五妹的孩子时,神色特别温柔,摸着孩童的小脸蛋爱惜不已。 看得出她喜欢孩子,却不知为何总是怀不上。问她,她笑而不答,只说一切随缘。 接着,劝八妹北月芸看开些,莫为了婚事而怨恨元昭。 “圣意难违,她既是嫡出,又是郡主,自有符合她身份的排场。”宁馨乡君温婉道,“有些事,不是她能作主的,望妹妹们体谅,莫伤了和气。” 这是她回府的主要目的。 要知道,圣上赐婚,就该办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 侯府的主母姜氏的病虽有些好转,仍无法操劳,由世子妇管氏出面筹备。而小八与麦斛的亲事由严氏、兰姬筹办,不仅是低调,简直是草草了事。 选了最接近的吉日拜堂,在府里办喜宴,主仆同乐一番便算成了事。 连个亲戚都没有,甚至管氏的爹娘也不来。 嫡女能够风光大嫁,自己女儿的亲事如此草率,兰姬心酸不已,在姜氏的东院哭了许久。直到主母不堪其扰让她回自己院里哭,这才哀戚戚地离开东院。 “阿娘为何到母亲院里哭?”新婚燕尔的北月芸得知消息,匆匆赶到时已经太迟了,急得也想哭,“母亲身子不好,您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兰姬一边拭泪,一边安抚女儿。 北月芸误以为阿娘是在敷衍自己,没多说,赶紧去华桐院向郡主妹妹赔罪。母亲被自己阿娘这么一闹,肯定累着回内室歇下,不便打扰,向郡主道歉也行。 如今的侯府早已不比当年,下人们嘴巴松得很,此事就这么传了出去。 民间有人说,嫡庶有别,理该如此,庶女不服气又怎样? 也有人说,那八姑娘在长公主府住过几年,受此羞辱难免有怨气。那嫡女也是,侯府都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了还不懂得谦让,姊妹之间起内讧,活该没落。 众说纷纭,街谈巷议,侯府又贡献一次茶余饭后的谈资。 “四姊莫听外人瞎猜,府里的情况我与夫君心知肚明。夫君还说,外人眼里的风光一文不值,内心的自在平静千金不换。升头小民不易,郡主何尝不是? 我阿娘一时想不通,钻了牛角尖,无碍的。”八姑娘北月芸诚挚道。 “你能这么想就好。” 宁馨乡君凝视八妹的脸庞,看出她并非言不由衷,微微一笑,替她把一缕发丝撩回耳廊边。 她的举动让八姑娘忆起儿时的无忧无虑,眼眶唰地红了。紧紧捂住四姊姊抚在自己脸庞的手,潸然泪下。 四姊啊,这种日子何时才能熬到头啊! …… 安抚好八妹,和五妹的孩子戏耍片刻,宁馨乡君独自来到华桐院。站在院门口,她已经汗流浃背,扶着墙略微气喘。多年没吃过步行的苦头,甚是怀念! 嫡妹的院子分外清凉,清悦悠远的琴声传来,那是父亲自编的《忘情赋》……她凝神听了一阵,方拾步进院。 “四姊姊来了。”察觉院中有人进来,元昭坐在琴前抬起眼眸,笑了下,“四姊姊可知这是什么曲?” 宁馨乡君浅笑,不紧不慢地向她行了礼,来到婢女给她添的席位坐下,慢声道: “父亲的‘太上忘情赋’。” “太上忘情?”这下轮到元昭蹙眉,“不是只有忘情二字吗?” “当然不是,”宁馨乡君微叹,“父亲说,这是他自创的。可惜不解其意,只好谱成曲子自弹自悟,或许哪天就让他悟出来了。谁知,这一悟就悟到现在……” 至死都没悟出来。 不知为何又提到父亲,姊妹俩一时相对无语,气氛沉重。还是宁馨乡君率先轻笑两下,打破伤感的气氛,转换话题: “对了,我与八妹聊过,她不会为成亲一事怨你,你也无须挂怀。” 提到此事,元昭嫣然一笑,道: “四娘向来敬重母亲,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怎会为这点小事心生怨怼?四姊莫要多虑,你呀,还是对自己的事用点心吧。” 宁馨乡君长着一颗玲珑心,瞬间明白话中深意。 既然四娘对母亲言听计从,想必四娘的哭也是装的。父亲走了,侯府的安逸与团结让外人看着心烦,还是乱一点比较好。 让那些人顺眼了,或许会慢慢忽略侯府的存在。 “我过得挺好,”宁馨乡君如释重负,婉约浅笑,“倒是妹妹,将来嫁到端王府也要学会‘忘情’的好。” 元昭笑了笑,抚着琴,忽而道: “四姊姊好像没听过我琅牙琴的妙音吧?趁今儿空闲,我给你弹一曲?” “好啊,就弹刚才那首。”宁馨乡君一脸的求之不得。 元昭不再多言,万般爱惜地轻抚琴弦,手指轻挑,仿佛凭空跃出一声声嗡鸣,安静而旷远,直击听琴人的心房。 宁馨乡君不自觉地抬起眼眸,凝望院里的一方天空,神思飘忽。 前阵子,她的确出了一点事。多年不曾到她房里的男人,突然那晚来了。她将他拒之门外,使他大发雷霆说她不守妇道,要休了她。 她不屑一顾,连话都懒得多讲。 结果把他彻底惹恼,居然动手打她,被太后赐的侍女替她挡了一巴掌。吴府的人害怕太后怪罪,立马恶人先告状,进宫请罪与告状。 最终,太后罚吴观二十板子。同时提醒她,身为正妻要大度,以顺为本。要明白母凭子贵的道理,趁年轻生个一儿半女,莫给母亲凤氏丢脸。 她当时应了,等回到吴府,却私底下冷冷地和吴观达成协议。他继续玩他的,无论侍妾们生下多少孩子,她照单全收,尽心教养。 而她过她的,夫妻俩相敬如宾过一辈子。 如若不肯,大不了她与吴府名声尽毁,大家两败俱伤不得安稳。吴观问她为何这么恨他,恨?她不是恨,只是不屑。 她怀过两次,两次皆无缘无故地没了,这让她想起宫里的姑母月贵人。 皇室不愿姑母生下有北月氏血脉的孩子,是因为有皇位继承,为江山社稷着想,他吴府算什么东西? 呵呵,宁馨乡君自嘲地笑了下,察觉脸上凉丝丝的。不禁伸手一摸,原来是泪水不知不觉地爬满脸颊。 眨着泪意朦胧的双眼继续仰望,是啊,这种日子何时才到头啊! 第186回 成亲的步骤隆重而繁琐,从议婚到完婚尚须一段时日。由于定远侯生死未卜,正式完婚的日子待议。 还要办成人礼,事多着呢。 作为待嫁的姑娘,婚嫁事宜不必元昭出面,由嫂嫂们处理便好。她在后院学妇德……是不可能的,前院的热闹与后院截然相反,一如既往的清冷宁静。 不管外头多热闹,元昭继续每天给阿娘煎药。 正如洛雁所言,阿娘喝了以血为引子的药,身子好多了。近段日子,她甚至不必再坐木轮椅,像以前那样娘俩一起散步。 但是,女儿有孝心是好事,为人父母者又哪里忍心让孩子成天晨起替自己煎药? 于是,姜氏免了华桐院的药,让洛雁把改良过的方子给琥珀姑姑,日后由她全权负责。比如煎药全过程唯她一人守着,绝不让外人有机之乘,让郡主放心。 元昭几度争取无果,只好依从。 阿娘有张良计,她有过墙梯,药材是她弄来的,要么琥珀姑姑亲自来取,要么洛雁送过去。现成的药煲,现成的清水泡着部分药材,剩下几小包是后下。 在琥珀来取药时,元昭的血已滴在煲里,在哪儿煎不是煎?都行。 从西门茶楼收到消息至今,看似发生很多事,实则还不到一个月。元昭足不出户,外边的消息从未间断,源源不绝地传到她眼前。 其中,最热门的一条消息出自皇室。 听说,丰元帝为乐安公主尚了小姨母唯一的儿子顾德文为驸马。亦即夏皇后之妹的儿子,经常跟在乐安公主身后溜须拍马那位狗腿青年。 把乐安公主气坏了,在九安山闹自杀。 夏皇后去劝,不行;夏皇后的妹妹也去劝,结果火上浇油,直接被六公主让人打出去,抹着眼泪回京的。 顾德文正在军营受训,回不来。 乐安公主闹得太厉害,还要挟她父皇,今生非孟二公子不嫁。她不仅要挟丰元帝,还派人在京城四处散播她看中孟二的消息。 不惜自毁闺誉逼皇室就范,同时暗含警告之意,警告其他女子不准肖想她的孟二。 她一日不嫁,孟二就休想娶亲。 乐安是嫡出的六公主,民间都以为她定能如意。可谁都没想到,紧接着孟太后下了一道懿旨,给孟二与福宁郡主赐婚,连大婚的日子都定好了。 民间:“……” 朝廷:“……” 太后出面,谁与争锋?连皇帝都不敢违逆,更甭说区区一名公主了。连皇室公主、郡主皆为其倾倒,可见那位孟二公子是何等出色的人物。 而乐安公主甚至直接躺平,不争了,在九安山绝食抗议。 至今为止,她已经断食三天,气息奄奄。原本被她气得发誓不再管她的夏皇后听罢,心疼得无以复加。 跪在太后的宫门前已有一天,孟太后不理不睬,任她跪。 另外一件事,曲大姑娘原本去了曲夫人的乡下老家,几次三番议不了亲,她也躺平了。大概曲夫人的娘家人给她脸色瞧,她不愿寄人篱下,亦没回府求助。 更不曾去观里茹素抄经,而是在附近的城镇寻了份活计,走镖。凭那两把锤子,她成了武楚朝第一位女镖师。 听说,死在她手里的劫匪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十分吓人。 前几天,她送一趟镖来京城,顺便回曲府探望父亲,结果被曲夫人命人轰出来。她说曲大姑娘受不住观里的清苦病死了,还说眼前这位绝对是冒名顶替。 搁在以前,曲大姑娘或许会暴跳如雷,在曲府门口大闹一场。 或许,阅历的增长使她收敛了脾气,站在曲府的门前看了一会儿,默默转身离开。据消息说,曲大人下值后得知,悄悄微服出府去见了大女儿。 曲大人是卫将军,盯梢的人不敢靠得太近,听不到父女俩说什么。 只看到,一身戎装的曲大姑娘向自己父亲叩了头,抹着眼泪走了。曲大人的心里估计也不好受,站在原地许久,才乘上马车回来。 在元昭收到消息时,曲大姑娘已经随镖队离开京城,据说走的时候买了一堆京城才有的零嘴。 除了两件八卦信息,接下来便是朝臣们日常的固定路,或偶尔心血来潮的必到之地。包括凤武的,此人虽然年轻,但行事极谨慎,从不主动和官员结交。 甚至在巡视街头时,途中遇到认识的权贵子弟,仅拱一下手以示招呼,话不多一句。 除非对方是他的同僚,那便一起吃饭胡吹侃聊。 如今,同僚们在他面前聊得最多的便是她这位安平郡主。他能成为郡马,有人恭喜有人酸,有人眼红,有人同情。唯一的安慰是她长相标致,是个美人。 凤武在人前相当爽快,每每有人与他提起这桩婚事,他总要兴高采烈地感激一遍皇恩。其次说她的好话,夸她家风好,且对不能追随定远侯征战表示遗憾。 然而此刻,他已派人快马加鞭给端州送信,询问亲事的可行性。 同时派人在正阳巷的每个路口蹲守,收买巷里多户人家的门房打听侯府的事和帮忙盯梢,伺机而动。 “不愧是同族,一丘之貉,没个好的。”洛雁言行谨慎道,“郡主,这门亲事还是退掉的好。” “谈何容易,”元昭不乐观道,“连凤武都不敢轻言退婚,何况是我?且看着吧,看他作何反应。交代大家,只可旁观,切勿插手任何事,哪怕他被刺杀。” 听到刺杀二字,洛雁的眼睛亮了,声音略显亢奋: “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传话!” “你明白什么?那么兴奋干嘛?”元昭莫名其妙地瞅她一眼,道,“我没派人刺杀,也无人可派。” 啊?洛雁微怔,空欢喜一场? “我只是随波逐流,躺平了,”连公主都躺了,她一郡主能咋折腾?听天由命吧!“如果我俩有缘,能成为夫妻亦是缘分,我会好好敬重他以及王府上下。” 如果凤武的命比她硬,那确实有缘,她一定与他夫妻和顺,琴瑟和鸣。 洛雁:“……”这话听着好像不大真诚。 “咱还腾得出人手吧?若腾得出,派两个去端州盯着。”元昭平静道,“无论大小事务,每半个月汇报一次。” “诺!” 侯府是全朝公敌,若和端王府对上,正合圣上心意。陛下英明,她也不傻,与其自己和端王府对上,不如抓住端王的把柄与其合作,或让朝廷出面对付。 总之要么不出手,要么一击即中,她没有第二次机会。 第187回 七月中旬是中元节,在梦里,她所在的城市到了晚上会特别冷清,并且常在街头发现路边插着白蜡烛和纸钱。 气氛阴冷,到处散发着百鬼夜行、生人勿近的恐怖氛围。 但在武楚朝,七月七是七夕,少年男女相约看烟花游园的节日;七月中旬祭祖;七月三十举国庆丰收祭神明,又叫秋祭。 元昭十五岁了,因克.夫传说母胎单身至今,但今年的秋祭有人约了。她的未婚夫凤武派人给侯府送来一批丰收的秋果粮蔬,并邀她秋祭那晚出去赏灯。 年轻人不知死活,高调送礼,生怕旁人不知他对这门亲事相当满意似的。另外,为了给侯府冲.喜,宗正府那边选了今年十月的某天为他俩成婚的日期。 订了亲,逾矩的行为不能有,但未婚夫妻相约赏灯在情理当中。 看得出来,这位左都尉是个贴心人,赏灯的帖子提前七天送到,让她有充分的时间准备。 搁在往常,元昭或许有兴趣陪他演一场羞答答的小样,问他喜欢不喜欢。可今天,一封密信让她脸色惨白,遍体生寒。温馨和暖的黄昏,她却如坠冰窖。 阿爹切断她伸向前线的信息网,她的一名星卫几经艰辛混入晋西大营,终于打探出确凿的信息。 阿爹还活着! 原来,爷俩同出征,侯爷担心朝中小人对儿子施暗手,将朱寿以伙夫的身份进了三公子的营帐。 侯爷态度坚决,朱寿无法违抗,只好在临走前给了季五三颗护心丸应急。正是靠着这三颗护心丸,侯爷终于撑到季五派去的人把朱寿带回晋西。 然而,侯爷的情况并未好转。 连朱寿也束手无策,只能用药使他陷入沉睡延缓生机的流逝。试图让他撑到雷文忠及时赶到,撑到他返回京城见亲人一面。 可是,季五和朱寿不知侯爷能否等到,因为雷文忠迟迟未到。 元昭也不知父亲能否等到,可她知道,雷文忠大概去不了了!她刚刚才看到一则消息,雷文忠在赶往晋西的途中遇伏,损失惨重。 他本人身负重伤,生死难料。 朝廷比她早一日收到消息,为免引起恐慌封锁了消息,甚至宫中的秋祭夜宴将如期举行。 屋漏偏逢连夜雨,定远侯病倒的消息最终还是传扬开来。 大齐遣人送信给三哥北月礼,叫嚣着要突袭晋西大营,抢走定远侯的尸首于阵前碎尸万段。 三哥勃然大怒,终究没听她的,先斩后奏,一边派人回京请求从东部边防调将领去南部顶替他。为免南部防守被燕蜀攻破,他仅率三千兵马返晋西大营! 等朝廷接到他的奏请时,下一刻又有消息传来,他已经遇伏,被困在返晋西必经的途中。 看到这里,元昭头大如斗,手脚冰凉。 三哥明显是中计了! 不知设局的是大齐,还是武楚的臣子。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倘若父亲活着落在大齐的手里,必定受尽凌辱生不如死;倘若死了……元昭闭上双眼,无法想象。 纵然聪慧,她终究是个十五岁的少女,父兄同时遇难,刹时脑海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信息烧个干净,独自呆坐片刻方唤来东堂: “把朝中有细作与大齐合谋,哄骗我三哥擅离职守遇袭的消息传出去……” 朝中是否有细作,她不知道,暂无相关信息。但京城肯定有各国的细作,具体是谁,她略知一二。 别国的细作会很乐意看到武楚民心大乱,一有机会必大肆宣扬。唯有如此,她才有借口进宫向皇帝请求出动府兵,允准她赶赴前线救出三哥一同去晋西。 她姓北月,又是主动请缨,就算死在前线亦无损朝廷的声誉。人员方面,死的是她的府兵,皇帝一定会同意的。 “郡主,要不要与侯世子商量一下?”东堂犹豫着。 自打郡主留在府中,居然与侯世子最聊得来,让手下的人颇觉欣慰。侯世子成熟稳重,自从出使归来,他在婢仆们的眼里越发高大有威严。 即便如此,打仗还是她去比较合适。 “不用,”元昭果断道,薄唇轻翕,态度冷漠,“他乃文人,上前线等于送死。” 东堂一听,深知此言不虚,沮丧地领命而去。 守在门外的莲裳与芝兰刚要进来侍候,被她挥手制止了,于是两人继续站在外边。 室内,轻风微拂帷帐,摇晃的烛影在她的眸里不停闪烁跳跃。 如同她此刻的心如擂鼓,激动莫名。 二哥一直愧疚得很,他身为男儿终日在府里、官署里混日子。眼睁睁看着大哥上战场,没了;父亲和三弟同时出征,也遭难了。 如今嫡妹一女子欲披挂上阵,他怎么肯? 指不定趁明天当值,擅作主张跑到御前请求出征。 她理解二哥的心情,但决不纵容他的任性,他请求出战是众望所归的喜事。指不定武楚的君臣达成协议,宁可损失疆土、赔进几座城池也要他战死沙场。 好不容易定远侯倒下了,武楚不能再出第二个常胜将军,除非是个女的,比如她。深受将星之命困扰,就算她不主动,皇帝陛下迟早也会召她进宫分胜负。 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生死看淡,不服便干,就这样吧。 想通之后,元昭起身,缓步离开内室。 “郡主去哪儿?”玳瑁姑姑恰好过来,手里端着一盏羊乳,“把这羊乳喝了。” 这是她打小养成的习惯,府里养着几头牛羊,够几位小主子喝的。大主子除非身子抱恙,否则瞧几眼得了,甭惦记。 “去东院找母亲聊天。”元昭端盏一口饮尽,道,“你们不用等我,累了便歇着吧。” “夫人身子初愈,莫聊太久让她损耗精神。”玳瑁姑姑冲着她与莲裳、芝兰的背影叮嘱。 “好。” 元昭头也不回地挥挥手,步履稳健地带着两名婢女离开华桐院。 来到母亲的东院,刚踏进院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材味,不禁皱了皱眉,随即舒展开去。自从阿娘要求在自个儿的院里煎药,这东院到处弥漫着药味。 为安全起见,她让洛雁一有空便检查药渣药煲。还好,经过洛雁的反复检查,没发现毛病。 “阿娘,精神好点吗?”进入寝室,元昭神色如常地问安。 “好,托你的福,好着呢。”姜氏眉眼带笑,招呼女儿在跟前坐下,“听说子偃邀你秋祭之夜逛暮市赏灯?” “是啊,我该答应他吗?”元昭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 “该。”姜氏与珊瑚姑姑对望一眼,笑意更浓了,“出去逛逛也好。” 元昭微微一笑,安静打量一番,阿娘的气色很好,完全看不出病态。父兄有难,她不得不前往,就怕母亲身子欠安受不住打击。 如今母亲大好,她便放心了。 第188回 前奏 果不其然,消息传到潜伏在武楚朝的细作耳里,在一拨拨有心人的谨慎操作之下,赶往晋西支援的两路兵马皆在途中遇袭的消息,在一天之内传遍京城。 朝堂之上,气压紧张凝重。丰元帝态度冷漠,沉缓的质问声在明堂的上空回荡,慑人心神。 “消息怎么传出去的?” 自从收到边境的消息,他便一直焦头烂额地与朝臣们连夜商讨对策。两日一夜未歇,但消息还是走漏了,而且传得贼快,眨眼便天下皆知。 “回陛下,此事极可能是大齐派人潜伏京城所为,意图扰乱民心。臣已派人彻查,相信很快就能抓到传播消息之人。”廷尉林仁出列禀道。 “速查!务必将他们安插在京城的眼线连根拔起。”丰元帝阴郁的眸里浮现杀意,“倘若有朝臣敢与外邦勾结,残害忠良,严惩!” “微臣遵旨!” …… 对百姓而言,边境的战况远在天边,帝王之怒近在眼前,哪个更令人惶恐不安显而易见。京卫与巡防营兵分几路,杀气腾腾地穿梭于街头巷尾,破门逮人。 至于逮的什么人,百姓们一无所知。 在大批京卫出现在邻家的门口时,左邻右舍吓得纷纷关门,各自躲回屋里瑟瑟发抖,哪有心思出去八卦? 整整一天,京里数条繁华街道冷冷清清,一股寒意弥漫街头巷尾,肆虐着人们脆弱的神经。 等街道平静了,左邻右舍们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缝探头探脑,确认无事才敢踏出来透一口气。 与此同时,凤武在执勤途中收到一则消息,据安插在正阳巷的眼线来报,安平郡主罕见地骑马离开了侯府,直奔皇宫方向。 凤武轻挑眉角,仅仅考虑一瞬便调转马头,同样往皇宫方向策马狂奔…… 京城里,通往皇宫的叫东直大街,它能并行十三辆马车,是京中最为宽敞的街道。以往,路两旁人来人往,无数的菜贩杂玩小摊从街头摆到巷尾。 琳琅满目,甚为拥挤。 今天显得空荡荡的,除了三餐不继,淡如秋风,只能冒险出来摆摊的老百姓孤独而无助地缩在摊挡背后,眼巴巴地瞅着街上的巡防队伍从自己摊前走过。 把光顾摊子的路人吓得找地方躲,又一桩生意没了。 听说两司在搜捕外邦的细作,小摊主们也特别害怕这些如狼似虎的巡防卫队,生怕自己倒霉被逮了去。 有些地方官庸碌无能,抓不到目标人物,为了交差不惜胡乱抓平民充数顶罪。待咔嚓一声,“罪犯”人头落地,地方官吏便能继续荣华富贵,挺可恨的。 然而生活所迫,小老百姓们不得不出来摆摊。 只因比豺狼更可怕的,叫贫。 当然,凡事有得有失,他们虽然心惊胆战了半天,却也大饱眼福,看到以前从未见过的达官贵人。比如眼下,巡防队伍刚过,接着是三匹骏马狂奔而过。 骑马的是两女一男,中间那位一袭白衣轩昂,一头乌密的青丝在身后飞扬。瞧那发型与发长,明显是一名女公子。 她不仅眉目清俊,英姿飒爽,且骑术了得。 有位衣衫褴褛的老妪挎着菜篮子慢吞吞地从对面过来,走到路中央才听到急速而至的马蹄声。缓缓转过脸庞想看时,一道庞大矫健的阴影从她头顶跃过。 老妪安然无恙,怔怔地,又缓缓转过脸往皇宫方向看时,三匹马早已不见踪影。 “……” 哎,年纪大了,幻听了,老妪表情木讷地想着,再慢吞吞地过着马路。 看完全程的小摊贩们:“……”老婆子的运气真好。 这时,那位老妪已走了三分之二,眼看就过来了。就在此时,之前三匹马来的方向又传来马蹄声。不久,又有六骑进入街坊们的视线,眨眼间飞奔而至。 马上全是男子,中间那位剑眉星目,但肤色白皙,不知谁家的清秀佳公子。 “老太婆,让开!”左侧的护卫厉声高呼。 老妪这回看到了,也吓傻了,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大道宽敞,稍微转移方向便能各自安然。但是来不及了,左侧的护卫果断朝老妪挥去一鞭。 路边有人意欲抢身上前救助,却慢了一步,那老妪被打趴下,恰好让马匹轻松跃过。 “对不住了。”隐约听到六骑中传来这句歉意的男声,接着听到几下物件落地的脆响,那男声依稀传来,“拿去看大夫吧!” 那位试图救助的男子定眼一看,地面抖落几两碎银子,的确够老妪拿去看大夫。 男子深深看了六骑一眼,目光复杂。但顾不得多想,赶紧捡起碎银来到老妪的身边。对方口目紧闭,脸色死白,手指凑近鼻端探了下,气息微弱,还活着。 “快,去最近的春木堂!”旁边有位小摊贩喊道,“这边,往这边……” 担心晚了来不及,索性一边指路,一边前头带路。至于他的摊子,就摆在那儿吧。反正没客人,就算有,旁边的摊主也会帮忙照看。 远亲不如近邻,守望相助是一直以来形成的默契。 同时,大家对那位老妪的命运怀着一份好奇,一个个翘首以盼期待好心小摊主的归来。 春木堂真的很近,不一会儿,那小摊贩回来了,有些垂头丧气。众人一看他这模样便心中有数,但还是开口询问老妪情况如何,那名男子呢? 小摊贩叹了一口气,告诉大家,老妪送到春木堂时已经断气,那名男子去报官,为老妪寻找亲人将之安葬。 众人听罢,心有戚戚然,直呼: 时也命也,老妪运气不好啊!明明已经跨过一道坎,多走几步也不至于命丧黄泉,这就是命吧? “嘁,什么命?”有在路边吃食的男子冲同伴一声嘲笑,“明明是权贵子弟当街纵马,误伤人命!可惜呀……” 看那老妪的衣着是贫苦人家,若有儿女,未必能跟权贵抗衡;倘若无后,她等于悄无声息地丢了一条性命,而害死她的人毫发无伤,继续他的富贵逍遥。 “上苍如此的不公,权贵是人,”男子压抑着愤怒,“吾等平民却如蝼蚁偷生。” “王兄不必愤慨,”其同伴性情洒脱,乐观微笑道,“相信上苍自有安排。” “此话何意?”忧郁男子不解。 “你可知,最初那三位是谁?后边的又是谁?”同伴故弄玄虚,见他摇头,便泯然一笑,“王兄可记得此番进京所为何事?” “当然是……”男子话到嘴边及时顿住,再硬生生地咽回去,“莫非他们……就是那两位?” 那位同伴正欲噙笑点头,忽见不远处有位老者直愣愣地瞪着皇宫方向,喃喃自语: “朱雀入梦,于凤武乃是大凶啊……” 老者话音刚落,突然面色青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第189回 在即 趁风波未止,让府里人向母亲隐瞒此事,元昭快马加鞭来到宫门前。意外的是,她的未婚夫凤武已经候在此处,默默看着她走近,伸臂拦住她进宫的路。 “你这是何意?”元昭蹙眉不解。 她来送死,他理应开心才对。 “今日踏进宫门一步,你将没有回头之路。”凤武幽深的眼眸直视她的,缓声道,“好歹我俩订过亲,我不希望你去送死。” 元昭:“……” 此子今年几岁了?这般中二的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更加的中二了。佯装出来的深情她真的从中看到一分真诚,两分凉薄、三分傲慢,四分的漫不经心。 他在想什么?难不成以为她赢了,他能沾光;她输了被砍了,皇室会因为欠他一个新娘而对他心生愧疚? 端州离京城并不近,掐指一算,回信应该还没到。 啧,男子的脑回路九拐十八弯,戏多。 她莫名其妙的睨他一眼,抬手推开他横在眼前的手臂,径自往大敞开的宫门走去,留下洛雁和东堂在宫门外等候。 “我在跟你说话,你没听到?”他居然被无视了!凤武一脸尴尬地气笑了,紧追两步试图抓住她的手臂,“侯府就这种家教?!” 无论他如何叫嚷,元昭置若罔闻,直接踏入敞开的宫门。 无人拦截,宫门里一左一右站着两名面无表情仿佛木偶的年轻内侍向她行礼,然后前方带路。 元昭见状略感意外,看来,姑父陛下早有准备。 可他为何不召她进宫呢?早解决,早解脱,她还能代父从军。 “哎!”见她头也不回,凤武气笑了,奋身直追,却在宫门前被拦下。他不敢相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我,端王之子,陛下亲封的京卫左骑营都尉!前几日进进出出的你们忘了还是瞎了?” 被佳人冷落就算了,她美得有个性,有使性子的资格。皇宫的守卫算什么东西?当看门狗也需要眼力的吧? “陛下有令,这三天任何人非召不得入宫!”守卫一张冷漠脸。 “那她为什么能进?”凤武不服。 他不想闹事,可那女人什么态度?!太气人了!竟敢无视他!除了皇室,世上从未有人敢这么对他。 “安平郡主例外!”守卫继续一张冷漠脸。 陛下有令,安平郡主可以直入宫门,门里的两名内侍从昨天就开始在等,与另外两人轮流值守,等了她一天一夜。 但凤武不知道这些,自从领了差事,他一直兢兢业业从不懈怠,极少进宫。今天例外,为了拦截他的未婚妻第一次翘班。当然,这不打紧,他是来表态的。 好让皇室知晓,他对定远侯之女相当满意,有什么事就冲她来好了。 眼下听说是陛下的旨意,凤武不敢胡搅蛮缠,忒不服气,正要上马离开,忽而听到马蹄声。他回头一看,不禁讶然,赶紧扔掉缰绳站到一边,向对方行礼。 来人正是八皇子凤疏,他冷着脸跳下马,与侍卫们旁若无人地迈入宫门。估计心事重重,使他没心情顾及旁人,直挺挺地从堂兄凤武的眼前走过。 等他走远了,凤武凝望他的背影,嘴角不由微扬,眸里跳跃着热切与好奇的目光。 果然,今天是他俩一决胜负的日子!两人不谋而合同时进宫,不愧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的双星降世。一将一灾,只能二择其一。 有什么办法能进去呢?他想看一看比斗现场。 北月元昭的身手他见过,却从未见过八皇子动武。听说,他的师父是武楚境内的第一高手,不看可惜。 凤武内心暗喜,但神色复杂的站了片刻,转身上马绝尘而去。 洛雁、东堂对望一眼,前者问:“……你猜他去哪儿?” “太子府?”东堂凭经验猜测。 上次郡主在延尉司,是凤武请来太子妃拖延时间。有一便有二,想进宫一探究竟,只能求助太子妃。 洛雁低头看看自己的腰间,那枚凤翎令牌已经还给她。但,这块令牌不是这么用的,她还是乖乖等郡主出来吧。 苦练十五年,郡主肯定能活着出来。 …… 议政殿,丰元帝正和客卿章含,以及孟丞相、伍太尉和曲广平等几位文臣武将一起议事。忽闻内侍来报,安平郡主进宫求见陛下。 安平郡主?诸臣先是微怔,随即了然于心。 “八皇子呢?”丰元帝抬眸问。 “八皇子殿下亦已进宫侯旨。”内侍禀道。 丰元帝听罢,微微仰脸长叹,放下手中的军报,沉默片刻,方语气沉重道: “一眨眼,十五年了!孩子们都长大了。” “是啊。”众臣纷纷点头,孟丞相更是出言安慰,“八皇子愈发聪悟俊朗,假以时日,定能取代定远侯踏上大齐的土地,为陛下排忧解难,庇护武楚江山。” 唉,但愿如此吧!丰元帝苦笑点头,心知孟丞相在安慰自己,仅道: “刘太卜何在?” “回陛下,”身边的孙德成躬身道,“刘太卜这两天一直在祈明殿,日参岁历,夜观星象,未敢离开半步。” “传他下来。”丰元帝起身,朝众臣道,“诸位卿家也来吧,陪朕一同前往武德殿作个见证,今日将此事作个了结。” 诸臣应声,纷纷离席,依序随陛下离开了议政殿。 十五年了! 终于等到俩孩子成年,不管将星之说真假参半,终究要做个了断。况且,刘太卜的能力有目共睹,瞧,北月王剑被从神石底下起出,定远侯立马传来噩耗。 可见威力无比,乃人力所不及也。 既然他说俩孩子一将一灾,今天就分出胜负,让其各司其职,各自归位吧。 丰元帝目视前方,内心轻叹。 …… 武德殿的偏殿,元昭在宫婢们的侍候之下,把身上的饰物尽皆除下,包括耳坠、指环、簪花和衣物上的金银铜扣等。 重新换上宫里为她准备的一套霜白衣裳,布料柔软有韧性,穿在身上能够活动自如,颇为舒适。 原以为是姑父陛下担心她身上藏有暗器,没想到,等宫人将她带到武德殿门前的演武场,并道明原因时,她不禁目瞪口呆。 一时顾不得仪态,慢慢来到演武场的中央转着圈打量。 原来,能与梦里所谓的排球场媲美的演武场,居然是用磁石砌的地面,确保此次比武的正大光明。 浪费,浪费啊! 元昭站在中央,手按额角努力回想。记得她在梦中学过,古代有位皇帝造了磁石门,防刺客用的。 而这武德殿平时鲜少活人靠近,形同冷宫。如今演武场用了磁石为地面,以后估计连巡逻的侍卫都想绕道,更别说刺客了。 难怪国库空虚,把钱花在刀柄上,能不穷吗? 第190回 吃着前朝皇族之后被处处打压的苦,操着高高在上在宫里指点江山的心,自作多情。 元昭抛开杂念,在演武场走了几圈,除了适应环境,还要打消对地板的特殊性能产生的不安,以及站在别人主场必输的消极心态。 另外,她打量演武场的四周,地面完好,但场边有些台阶出现或大或小的破损,似被重物撞击而成。 重物,未必是物件,也可能是内功,比如她丹台山的台阶也是这样。把她心疼坏了,从此不在观里练功,顶多在她那偏殿的院落练手。 由此可见,八皇子的内力不弱,而她的身手也不错。 这样不挺好吗?留下两人为朝廷效力,何苦让她与他两虎相争,自相残杀? 迷.信害人啊! 正思忖着,远远看见一位年轻人一袭锦蓝衣裳,稳步踏入演武场。两相对视,各自拱手向对方行礼。礼毕,他未与她客套,不嫌地脏,径自坐下闭目养神。 元昭继续在场内缓慢走动,四下打量,与对方互不干扰。 在这半盏茶的工夫里,数名宫婢内侍在武德殿的廊下设席。等一切妥当,终于,一身玄服的丰元帝出现在武德殿的拐角处,几位大臣紧随其后,包括刘太卜。 元昭粗略一眼,除了刘太卜,还认出其中有客卿章含,有严太子太傅。严家老头竟不避讳,见她望来居然回以微微一笑,以示鼓励。 还有伍太尉,五大三粗的健硕老将。 让她讶异的是,卫将军曲广平竟然也在列。他头戴武弁大冠,着赤色官服,腰间还持有兵器。显然,演武场的磁石地板对殿门前的位置毫无影响。 证明磁力不怎么样,她暗忖。 她身上没藏暗器,八皇子是否藏了暂未可知,还要提防场外有人施暗手。毕竟,她的对手是个皇子,有野心有实力的人知道该保谁。 …… 在元昭打量众时,那一行人不紧不慢地来到席前,等陛下安坐,众人相继入席。丰元帝的出现让场内的两位小年轻终于并列而站,一起向君王行稽首礼。 “起来吧。”丰元帝语气沉缓,心情复杂地看着两位小年轻,最终目光落在元昭的身上,“安平,你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回陛下,安平恳求陛下,让臣女率府兵前往西山支援兄长!”元昭直言心意。 三哥图快,如她所虑,选了一条到达晋西距离最短的山路。那儿的路边孤峰林立,最容易被人设伏偷袭。 这不,被堵在那儿了。 “你那两三百府兵顶什么用?如何打得过人家一万精兵?”丰元帝哂然,又问,“你可知,朕今日为何让你俩来此?” “臣女知道。”元昭如实道。 “那你可知,你二哥仲和昨天来找朕,请你之所请?”此刻还在书房门外跪着呢。 “二哥乃是侯府嫡子,是顶梁柱,又是文官,不适合领兵出征。”元昭态度直率。 “可你是女子。”丰元帝淡然。 “天下至勇至刚的将士皆为女子所出,十月怀胎的艰辛,一朝分娩的痛苦与凶险,不亚于沙场杀敌的男子。男子不畏死,他们的母亲难道就贪生怕死么? 有多少勇士,便有多少英勇无畏的母亲。安平虽未晋升母亲,但天下男儿也未必都是勇士。” 她的话,使坐席上的武官目露欣然,文官眼白朝天。 哼,大言不惭,区区一名女子也配与天下勇士相提并论?不过是垂死挣扎,任她如何砌词狡辩今天也难逃一死。 “说得好!”丰元帝面露笑意,眸里流露出一丝激赏,“昭儿,姑父一向认为你非一般女子。今日,你便与琮之分个胜负吧。你若赢了,姑父准你所奏!你若输了……” 死就一个字,出自他口未免冷血无情。 “臣女自绝于天下,还君庇护之恩情深重。”元昭识趣地递上“刀子”。 听到此言,丰元帝犀利的眼眸掠过一丝不忍。毕竟是他养了三年的孩子,很多人只知他对前朝皇族的忌惮,却看不到他对侯府一脉的庇护,唯她心如明镜。 可是,她太聪明了,屡屡用最暖乎的话直戳敌人心底最柔软之处。 “不愧是常胜将军定远侯之女,既如此,你俩今日放手去战,生死勿论。”丰元帝叹然道,目光终于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八皇儿身上,“琮之,莫怨父皇……” 要怪,就怪他出生的时辰不对。 “生死天定,非父皇之力所能改变。人活一世,能为国为父皇尽一分心力,儿臣无怨。”凤疏垂眸拱手,语气略显哽咽。 “好。”丰元帝眼眶微红,眸中泪意闪动,轻轻一挥手,“开始吧。” 两位小年轻复行一礼,返回演武场的中央,相互行礼致敬。等两人重新抬起头,各自的眼神已全然不同,八皇子看她的眼神充满厌憎,仍维持风度扬手: “你先请。” 虽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要顾忌自己的身份,向诸位臣子展现皇家的宽容和大度。 “得罪了。”元昭说完,紧盯对手,一步一步缓慢上前。 把坐席上的众臣看得面面相觑,她这是要闹哪样?赶紧上啊!看把武将们急得,恨不得跳将起来命令她即刻上! 八皇子握紧拳头,语气平缓:“……你什么意思?”耍他吗? “你礼让,是出于皇家风度;但我久在乡野,经历过无数次刺杀,有实战经验。这场比斗,应该我让你才对。”元昭无比真诚道。 这是鄙视,这是不屑! 她成功激怒了他,握紧双拳,五官扭曲,随着一声怒哮挥拳朝她扑来。拳风浑厚,似有万夫莫敌的千钧之力。她身形一摆,如不堪风力的弱柳成功避开。 而她站立的地方嗡一声闷响,陷进一道浅痕。 一击不中,凤疏脚尖点地返身朝她步步紧迫,重拳出击。虽是一男一女,在磁石场上比斗不能使用武器,只能徒手搏击。 男女之防,在生死关头显得微不足道。 经过最初几招的试探,凤疏的身手不错,内功也深厚。但元昭不比他差,加上她的实战经验,赢他难度不大。 可她有顾虑啊! 人家是皇子,皇帝肯不肯让她赢是一回事;就算肯,让对方输得太难看等于打皇室的脸,她能落得着好? 这场比斗,说穿了,对她一点儿都不公平。 至少人家八皇子就没这种顾虑,出手狠稳准,半点不留情。瞧他那憎恶的眼神,一副吃人的愤恨表情,仿佛是她克死他的母妃似的。 估计这些年压力太大,心理有了毛病! 第191回 未完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旁观者也要分外行、内行。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在文臣的眼里,目前的战况对八皇子有利。看,刚才那位狡辩的小丫头被八皇子打得满头包,绕着圈一副抱头鼠窜的糗样。 就算偶尔接得住一两招,下一招还是绕道躲闪,不敢正面交锋。 “瞧,一个野丫头竟敢妄想跟皇子争锋,不知死活!”赵太傅揪着胡子,笑呵呵地和身边的人交头接耳,“定远侯府无男儿,救人此等大事居然派个丫头出面……” 甭说她赢不了这场比斗,就算她赢了,有他在,她休想领兵出征! 这番话正是他故意讲给大家听的,尤其是陛下。 自从定远侯出事,陛下对侯府是越发宽容了!竟想派一个连成人礼都没办的小丫头上战场,简直贻笑大方! 换作自己,宁可亡国也不动此荒诞念头! 自从赵太傅做出几次错误的决策,导致武楚损兵折将后,皇帝对他的信任不复以前。如今的他位高权轻,但终究是太傅,旁边的文官不住点头应和两句。 都是老人精了,敷衍一下没什么的,莫轻易得罪人。 倒是对面的武将,比如伍太尉老而弥坚,但性子越发急躁。瞧,每每看到八皇子进攻,他便急得喃喃自语: “莫急,莫急!哎呀,太年轻了!” “老太尉,你在说谁啊?”赵太傅不悦地瞥他一眼。因听伍太尉的话音,似乎是八皇子的战况不妙? 怎么可能?!意思是他看错了! 伍太尉个急性子一时没听清是谁问,一拍大腿,眼睛一瞪: “当然是……定远侯之女!” 特么的,差点儿忘了在阵前扰乱军心要被砍头的。偷瞄一眼皇帝,还好,陛下专注于场内,估计没听到。 于是,伍太尉心头略轻,继续专注于比斗场内。 场内二人,一个出拳有力,时不时来一波石破天惊之攻势;但另一个身手灵活,矫若游龙,应对自如。 她虽为女子,正面迎上八皇子的拳头丝毫不露怯。更以柔克刚,屡次让八皇子的拳头砸空消耗力气。 看得出来,八皇子心里也在着急,几次冷静下来欲伺机而动。 无奈,安平郡主比他更沉得住气。对手一缓,她便趁机还击几招,弹开,再上前,得手后再弹开…… 如此反复,就算是泥人也被她气出泥腥味来。 这不,八皇子急切盼望早早结束比斗。偏偏她不合作,使他愈发心浮气躁。 唉,八皇子前期出力太猛,后力续不上便输定了!那安平郡主不愧是军侯之女,有策略有耐性。还很识趣,懂得给皇室留面子。 若非如此,她早赢了。 谦逊使人添福添人缘,咄咄逼人只会留下隐患。毕竟,一名强大且无视当今皇族尊严的臣子,甭说她是前朝皇族之后,哪怕是一名普通臣子也难逃厄运。 功高震主,乃是官场大忌。 赵太傅见伍太尉不跟自己抬杠,以为对方自知理亏,哼了声,亦不多言。 和伍太尉相比,他旁边的卫将军曲广平老淡定了,轻抚稀薄但形状优美的小长须,时不时伸手到案前欲端盏喝口茶。 待摸了个空才想起,这儿并非他当值之地。事关八皇子的生死,皇帝陛下没心情请大家喝茶。害他口干舌燥,又不好向宫人讨茶喝,忍着口渴继续观战。 直到太子凤丘闻讯赶到,孝顺的他安抚皇帝几句再命宫人添了茶水,顺便给大家添上。 曲广平松了一口气,尽量不紧不慢地端盏喝了一大口,渴死他了!他已看出安平郡主不敢对八皇子下死手,没什么好担心,他只管警惕周围是否有刺客。 当然,他重点保护的人是陛下,其他人遭暗算他可以事后再管。 …… 说回演武场,喘着粗气的凤疏死死盯着平静如水的元昭,不敢相信她有如此浑厚的内力。 元昭也看着他,神色平静。 说实话,这场比斗与小时候的几回刺杀相差太远。甭说感觉到死亡的恐惧,她连真正的内力尚未用上,对方就已经不行了。 可见,他那位自称武楚第一高手的师父,不过如此。 八皇子对她的恨意仅凭目光来传达,可仇恨的视线杀不死她。打了半天,他知道,光凭招式根本斗不过。正如她所言,实战经验太重要! 可他从小被母妃珍视着养大,连碰伤都极少,更别说遭人刺杀。 为了这次的比斗,师父甚至输送了一些内力给他。 想到这里,凤疏抬眸冷冷地看她一眼,深呼吸几下调整气息,自然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紧拳头。 元昭冷眼瞅着,知道他要屏息静气,打算与她拼内力。于是稳住身形,双手伸开,摊开手掌同样凝聚内力。 陪他练了这么久,该结束了。 “呀——”随着怒吼,他脸上隐露青筋,浑身积满力量似地向她冲来。 元昭刚要迎战,忽而眼前一空,来势汹汹的凤疏忽然俯身扑向她的左边。她愣了一下,旋即察觉一股劲风如脱弦的弩箭朝她的面门射来! 暗算来得太快太突然,她仅凭本能举起双手护住脸庞。 可对方不止出一招,等她的手心传出一股锐痛时,另有一股强大的冲击力“轰”地将她整个人撞向后边。 仿佛被人一脚踹向演武场边沿的台阶,她的身躯弯成虾形,一时间无法调整姿势给予还击。 风驰电掣间,向左边俯扑的凤疏眸里掠过狂喜,他等的就是这一刻!毫不犹豫地朝那无力还击的一袭白衣挥出他奋身的一拳! 这一幕,把观众席上的武将惊得差点直起身来。曲广平甚至一改悠闲姿态,目光锐利地望向另一个方位的宫檐群。 正要禀报陛下,他去抓暗中的高人时,眼角余光瞥见伍太尉在案下打的手势。那是向下按压的手势,很明显,这是让他稍安勿躁,故作不知的意思。 但是…… 他忍不住偷瞄陛下的脸色,但见皇帝神色冷凝,看不出表情。而太子凤丘正在紧张观战,丝毫看不出有人暗算。 其他文臣就更别说了,一个个对战况志得意满,一副理当如此的表情。 天下皆醉他独醒,并非好事。 曲广平不禁犹豫了。 不过,就在他迟疑时,诸位大臣的脸色霎时大变,微微坐立不安。他定眼一瞧,果然,演武场的形势来了个大逆转。 即使遭人暗算,凤疏那奋身一击依旧落空。 他打出的拳头成了元昭的扶手,被她反钳手腕遏制向后的冲势。稳住身形,双脚得以落地,她顺势将凤疏反手一摔,把他摔沙袋似地啪哒一声砸在地面。 好!曲广平差点给她鼓掌。 所幸,他的理智一直都在。 第192回 她错了!人家那师父的人品虽不咋滴,内力杠杠的!老远的距离照样能把她打伤。 “你以为,我父皇会允许一个前朝旧人打赢他的儿子?”面对强敌,诛心为上,凤疏抹去嘴角的血迹,盯着捂住腹部的元昭冷笑道,“我若是你,就该为了亲人着想……” 乖乖承认自己是克星,坐等属于她的命运,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哈,元昭好笑地揉揉遭受撞击的腹部,特么的,真疼啊!反派死于话多,不差她一个。她蓦然转过脸去,面向刚才隔空出手暗算她的方向扬声: “藏头露尾暗算人的老乌龟!教徒弟沦为鼠辈,你误人子弟,枉为人师!” 哦豁,这下好了,一件被人刻意忽略的丑事经她一嚷嚷,闹得全场皆知。就算大家给皇室面子故作懵懂无知,心里不定怎么吐槽。 这就是元昭的目的。 她若把这闷亏吃了,接下来的比斗将无比困难。除了要防备自己遭暗算,还要顾及八皇子没被误伤。万一他被暗算之人误伤致死,这笔帐会算到她头上。 啐,这哑巴亏谁爱吃谁吃,反正她不吃。 就算皇家硬把帐算到她头上,至少在场的人都知道她是冤枉的。这些人未必会为她出头,但皇家的品行将永远烙在他们的心上,除非杀了在场的人灭口。 否则,此事必然流传于世。 有些事不说则已,大家宁可将它烂在肚子里。一旦说出来引起共鸣,难免人心生乱。以后,这污了名声的凤氏一族何以服众? 丰元帝闭上双眼,心塞得很。 唯有太子凤丘不明所以,听到这番话顿时怒了,立即命曲广平去查!他不允许有人污蔑皇家的名声。 曲广平松了一口气,领了旨意,果断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你找死!” 没料到她敢当场揭穿此事,丝毫不把天家威严放在眼里,凤疏恼羞成怒,凝聚力量再次扑向她。 “是你自取其辱!”元昭同样尽全力还击。 既然对方不要脸,她干嘛给他脸?皇帝说了,生死勿论,至少她赢了还能多留几天命。眼下若输了,这小王八蛋和助他的那个老王八一定会置她于死地。 为防对方再偷袭把她拖垮,宜速战速决。 凤疏当然不让她如愿,几次三番欲把她逼到遭暗算的最佳位置。原以为她受了重创,动作大不如前,可几次相逼都被她摆脱,还把他推到前边作挡箭牌。 他着急,元昭心里也不轻松。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想速战速决就必须铤而走险。 比如佯装被他推到那个方向,等察觉背后有劲风疾至立马闪一边去,借对方的内力打倒八皇子。 想干就干,危机时刻该当机立断。 下一刻,她佯装不敌,被迫背对偷袭她的方向。仿佛被逼急了,竟然不顾身后的危机直接攻向凤疏。 不知凤疏是否识破她的意图,眸里、嘴角浮出一丝嘲讽的笑意,相当配合地正面对敌。但是,在两人即将拳脚相撞的那一刻,他再次矮身往她旁边一扑。 之前是往她左边,这回是往右边。 说时迟那时快,元昭脚尖一踮凌空跃起,旋身用手肘往他背上狠狠一击。形势突变,藏匿暗处的老者仅愣了一下,那边的八皇子已被对手顺势一脚挑起。 这下子,轮到八皇子背向偷袭人的方向使对方无从下手。而元昭在他惊骇的目光注视下再次跃起,朝他的腹部狠挥一拳。 啪嗒—— 众目睽睽之下,八皇子凤疏被她一拳打出演武场,死鱼似地摔在台阶上边的白石地板,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凤疏的眼球布满了血丝,捂住腹部不可思议地瞪着她: “你……” 他不敢相信,她明明已经身受重创,为何能没事人似地将他打成重伤?! 几次竭力欲爬起再战,但稍一用力便心血翻涌,抑制不住地连吐几口血。他手软脚软,眼睁睁看着那枚克星缓缓来到自己的跟前,居高临下,语气平静: “你们以为我会闪一边去,借力打力,是吗?” 难道不是吗?凤疏的眼里逐渐失去光芒,仇视,蔑视,与求生意志皆不复存在。他已经起不来了,他已经输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父皇肯定对他很失望。 “聪明反被聪明误。”元昭瞅了他一眼,抬头望向远处的宫檐。 山外有山,瞧那距离,相隔那么远还能无差别攻击,可见身手不凡。不知对方与她师父公直道长相比,到底谁更厉害? 她确实想借力打力来着,可一想到山外有山,自己聪明,人家也不傻,索性将计就计。 她正走神,观众席上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来人——” 皇帝陛下的声音唤回元昭的神智,连忙朝声音的方向单膝跪下。不仅她,在场的文武诸臣皆已跪下听令。凤疏也想跪,可他起不来,满脸绝望地看着台上。 “将八皇子送回府中休养。”丰元帝态度冷漠。 随着帝王一声令下,伫立于演武场附近的兵卫与内侍连忙过来。 “父皇!儿臣没输,儿臣还能打……”听出父皇语气里的冷漠与失望,凤疏悲痛欲绝,又惶恐不安。 最是无情帝王家,一旦他成了克星,哪怕他是亲儿子也得死,这叫为国尽忠,为父尽孝。 可惜,身负重伤的他无力挣扎,被兵卫与内侍半扶半拖带离武德殿。至于回哪个府休养,无人知晓,指不定转个弯就把他放了。 皇家的事,又有谁猜得着? “安平,你也累了,回府歇息吧。”丰元帝望向安静跪在远处的少女,神色稍微温和,“好好养伤。” “陛下,救人如救火,臣女即刻就能出发!”元昭生怕日久生变,抬头看着皇帝。 “你这个样子是让人抬着去,还是坐马车去?成何体统?”丰元帝不容置喙道,“先回去吧!” 说完,率先转身离开武德殿,众臣子纷纷跟随,瞅都不瞅她一眼。唯独伍太尉爱才,一张老脸带着无限的惋惜看过来,忍不住远远地挥挥手,让她先走。 元昭眼睁睁看着君臣离去,一股强烈的失望情绪涌上心头,牵动内伤导致身子跪不稳当晃了晃,一连咳了好几声。 “郡主,”守在附近的一名内侍跑过来搀扶,轻声劝道,“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您先回去吧。” 哈哈,元昭苦笑了下,不回去又能咋滴?扶着内侍的手站起,一步一步地往宫门方向走。 既然她赢了,据刘太卜的意思,她就是将星。 她已经将心意禀明朝廷,一天之后,倘若陛下还是不允,她便自个儿出城,把安置在城外的府兵们带走。 碍于身份,她走的每一步皆有赌的成分。 赌姑父陛下求贤若渴,赌父兄还活着,赌自己能为家人、族人谋一份平安,更赌上苍会站在她这一边…… 最后,她也想看看自己的能力极限,能否创下不世功业,千古留芳。 第193回 元昭是乘着步辇出的宫门,内侍说是太子凤丘的吩咐。 她默默轻挑眉,谢了恩,不客气地上了步辇。 现在的她太需要代步工具了,太子哥哥果然最体贴入微,表姊好福气。另外,本想去云桂宫探望姑母的,可一想到自己吉凶未卜的处境,黯然作罢。 其实,就算她去了姑母也未必肯见,上回便是如此,只能向内侍打听一二。 “好,好着呢,”小内侍紧跟着步辇,笑道,“宫里的老人说,自有了小公主,月娘娘精神了许多,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至于是不是真的,不得而知。 皇宫守卫森严,能进宫侍候的人的户籍审查相当严格,她暂时没这份能耐在宫里安插人手。皇帝陛下连她都没杀,何况姑母一个与世隔绝十数年的妇人? 一夜夫妻百日恩,但愿姑母的日子过得顺遂吧。元昭轻抚隐隐作痛的腹部,闭双眸歇息片刻。 等出了宫门,洛雁、东堂连忙前来迎接,在场的不再是马,而是一辆马车。而且宫门外除了他俩,不远处还有几位陌生的面孔往这边探头探脑。 见她出来,一个个立刻转身就跑,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 “有顾府、夏府,还有宋府、左都尉留下的侍卫和太子府的人……”东堂如数家珍,悄声告之,“左都尉之前又来过一趟,拿着太子妃的手令,可惜还是进不了。 后来有事先走了,说改日过府探望……” “他怎知我没事?”元昭皱眉,觉得对方的信息网好像更厉害。 “那是场面话,郡主您这是伤到脑子了?”往日郡主特别擅长场面话,今儿居然当真了?把主子扶进马车坐稳当,洛雁率先给她把脉,“心脉没伤着吧?” 脑子糊涂些没关系,就怕心脉出问题。 元昭无语了,道:“没事,手心和腹部有些疼,别处无恙。”言毕闭目养神,真的累了。 洛雁把一会儿脉,确实无恙,心下稍安。再看看她的手心,发现她的整个手掌又红又肿,不禁心里咯噔一下,仔细端详,略震惊: “这是用内功打的?” 八皇子有这么厉害吗?!这果然是强敌,想必是一番苦战,难怪郡主这么久才出来。 “隔空,从相隔几乎一里的距离把我打成这样,厉害吧?”元昭仍闭着双眼,满怀庆幸,“好险,特么的差点出不来了。” 在自己人面前,忍不住爆个粗。 这么厉害?!听得洛雁和车外的东堂汗毛直竖,随即回过味来,心中愤慨: “偷袭?!” 好卑鄙的手段! “别到处嚷,是我技不如人,认栽。”元昭无力说道。 深呼几口气,进入短暂的调息。 总有一天,她也要达到隔空伤人的境界,再与那老乌龟较量较量。 洛雁见她进入调整内息的状态,不再多问,默默地打开药箱,小心翼翼地给她的手心涂药。至于身上的伤,马车里不方便,待回到府中脱了衣裳再处理。 未等她回到侯府,她还活着的消息便已传遍京城的贵族圈里。 有人痛骂天地不公,让她这祸害留千年;也有人真诚地夸赞一句,十分遗憾地说命真大。是啊,命真大,像打不死的妖孽。无论明枪暗箭,她依旧茁壮成长。 那股顽强之势令人不安,愈发觉得她是妖孽派来祸害凤武的。 总之,大家只知道安平郡主活着,却不知到底谁输谁赢。不急,身怀将星之命的人是要带兵打仗的。静观朝廷的动向如何,派谁前往晋西,谁便是赢家。 至于女子能否带兵,那是朝廷的事。平民百姓无权干涉朝政,权当看热闹了。 …… 且不说外间如何的众说纷纭,宫里,侯世子仍跪在御书房外。秋风萧瑟,使他身心俱感悲凉。从昨晚跪到现在,中途昏倒过一次,醒了接着跪。 跪到现在,腿都跪麻了,也可能是废了,什么感觉都没有。 从昨晚到现在,水米不进,嘴皮都干裂了。他的身子似乎又晃了,忍住!千万别再昏了!陛下不肯松口八成是看他身子孱弱。 其实他不弱,只是平时偶尔偷个懒,缺乏锻炼…… 侯世子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奔跑声。不等他回头,已有一群内侍和侍卫蜂拥而至,不容分说,七手八脚地把他扛走。 “放我下来,我还能跪……”侯世子徒劳挣扎。 “侯世子啊,您就别逞强了。安平郡主已经出宫了,您也快回去吧!”旁边一名内侍好笑道。 啊?!侯世子大惊,“郡主何时进的宫?” “哎哟,您就别问了,赶紧回去团聚吧。”内侍挥着手,让人赶紧把他抬出去。 就这样,饿了一天一夜的侯世子无力挣脱,被人轻轻松松地抬上步辇一溜烟出了宫门,再用宫里的马车把他送回侯府。 等他回到侯府时,大老远的就被府外的阵仗给吓了老大一跳: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踉跄地下了马车,一脸惊骇地瞪着府外的禁军。 可惜无人应答,守在门外的卫士面无表情,任喊不应。侯世子无奈回头一看,嗬,送他回来的马车早就跑没影儿了。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侯世子无奈,在家仆胆颤心惊的挽扶之下进了府门。当他回到前院的正堂时,发现大家都在。包括那专门惹事的郡主妹妹,她此刻正手支额头一脸不解。 “你你你……你又闯什么祸了?!禁军围府,你可知道后果?!”侯世子推开家仆,跌跌撞撞地来到郡主妹妹的跟前,“我早说过,有什么事务必与我商议……” “你昨晚在哪儿?”元昭抬眸瞅他一眼,倒打一耙,“我是怕你出事才进的宫!” “一派胡言!”侯世子不信,一甩袖子,“我明明让长胜回府告知母亲和管氏,我昨晚有事留宿官署,能有什么事?!” 这并非首次留宿,以往没人瞎操心,直到她回府便闹出大乱子! “瞧你,路都走不稳,”元昭万般嫌弃地瞅瞅他的膝盖,“长胜,赶紧给你家世子找医官看看。” “诺!世子,小的先扶您回去?” “不用,我自己走!”侯世子甩着脸子和袖子,刚要转身,哎不对,唿地回过身盯着元昭,“你给我老实交代,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事,”元昭无奈得紧,单手托着腮,“估计是怕我跑了。” 姜还是老的辣呀!她前脚刚回府,后脚整个侯府就被围严实了,像上回府兵围府那样。奇怪,阿爹知道她的心思不以为奇,可姑父陛下怎知她想跑? 没道理呀,她在宫里才呆了三年……难道真是三岁看老?神了这是。 除了侯世子在炸毛,府里其他人静静瞅着兄妹俩斗嘴,心态平静得很。有些事经历多了,习以为常,该咋样咋样,由兄妹俩争去。 第194回 更让元昭意外的是,母亲姜氏这回丝毫不慌张,仿佛成竹在胸,又仿佛相信这一切不过是场闹剧。 “当然是闹剧,若真想杀你,何须劳师动众又按兵不动?”怕她私自跑掉而已,姜氏好笑道,“你呀凡事要适可而止,一旦越界就不是闹剧,而是惨剧了。” 圣颜不可触怒,虎须不可乱摸,把握好分寸方能活得滋润长久。 “你从小聪敏,阿娘知道你有分寸,没什么好担心的。”姜氏反过来安慰女儿,“你受伤不轻,回去歇息吧。” “好。” 见母亲的精神真心不错,脸上的气色也好,元昭一直悬着的心落了地。行完礼,翩然离开。看着她直挺的身板,阔步挺胸的,姜氏忍不住对珊瑚笑道: “你看这孩子,愈发像她大哥了。” 除了男子体魄较大充满阳刚之气,外貌与心智无一不像,一样的出类拔萃。 “夫人您还高兴?”提起这个,珊瑚替夫人感到头疼,“郡主好歹是贵女,浑身没半点女子风情,将来嫁入婆家可怎么好?端王府的人可不是好相与的。” 陛下突然给郡主与端王之子赐婚,不知安的什么心,当年那端王可是与陛下争过太子之位的。 为立战功,当今圣上请奏去戍边,先帝答应了。但在出发前,今上病倒,端王自告奋勇替他去。结果不出半年便出了事,断了一臂。 身有残疾之人注定与帝位无缘。 太子之位自然落在凤炎的头上,成了如今的丰元帝。而端王认为自己中了他的计,一气之下去了自己的封地。 关键是,他去封地一事不走任何流程,直接就去了,简直没把皇帝放在眼里。那又怎样?毕竟是亲兄弟,丰元帝那会儿刚登基不久,兄弟阋墙有损声誉。 便忍了这口气,这一忍就忍到现在。 如今突然把前朝旧人与端王之子拴在一块,分明是要搞事。 “那咱郡主也不是好相与的。”一身素净的琥珀进来了,端着一碗参汤,“夫人,趁热喝了吧。” 姜氏瞅着参汤,道: “我这身子好得差不多了,以后这参汤少做,做点别的,最好把我年轻那会儿爱吃的各做一遍。” “好,”琥珀笑着应下,“可这参汤不能停,毕竟药停了,您这身子还需多补,婢子平时就按侯爷那边给的调理方子给您做吃的。” 药停了,因为夫人说自己身子轻省了许多,长期喝药害她没了味觉,吃什么都没有味道。 这话把郡主吓着了,忙让洛雁给夫人诊断。确定夫人身子大好,这才同意停的药。 众所周知,是药三分毒,吃多了也会适得其反。 “行,你看着办吧。”对于身边侍候的人,姜氏甚是宽容,“无论是否有效,那都是命,你们不必自责,更不许吓唬昭儿。生在北月家,咱们不易,她更不容易。” 言毕,看着那参汤略微轻叹,端盏喝完。若不是怕孩子担心,她连参汤一并免了。 这些浪费银两的东西作用不大,仅能图个心理安慰。 她的一席话让珊瑚、琥珀不约而同地红了眼睛,连忙垂首缓和情绪。等重新抬头,两人的脸上又是一派风和日丽的表情,说些府里的日常引人发笑。 冷冷清清的东院,时而传出开怀的笑声,一如往常的温馨安定。 再说元昭,自从回到府中,刚被洛雁涂了药,便因围府一事到前院安抚家人们。接着又与二哥一场争执,委实有些累人。 走出母亲的东院,又若无其事地走了一大段路,才被洛雁、莲裳扶着返回华桐院。 这一幕,让留守院里给郡主绣嫁衣的玳瑁姑姑撞见,吓得神色大变赶紧上前挽扶,一边欲派人告知东院。 郡主从未受过如此重的伤,不能不告知夫人。 “无妨,受点内伤,歇两天就好。”元昭制止她,“阿娘好不容易恢复康健,莫拿这点小事吓她。” 玳瑁姑姑不信,直到洛雁用她父亲的声誉保证,这才作罢。叮嘱莲裳等人服侍郡主歇下,她按洛雁写的方子去给郡主煎药。 不过,元昭受的并非寻常的小伤,光喝药没用。 命莲裳等人在门外守着,她在室内端坐调整内息。反正一时半会走不了,抓紧时间把散失的功力练回来。 …… 出了这么大的事,二娘凤氏居然没有回侯府,也没去皇宫等候消息。 原因只有一个,她对此事一无所知。 她是三郎的亲娘,消息一传回京城,侯府便派人去长公主府。但被拦下了,出面的是皇帝陛下赐的女官,金梅等人皆要听她的。 理由是,陛下派人来传话,说仅是流言,毋须惊动长公主,让她安心抄经参道。 等到事情真相出来,再告知也不迟。 说白了,就是怕长公主进宫哭闹,皇帝已经够烦的了。先被大齐试图抢夺定远侯“尸首”的宣言给气炸,后因雷文忠遇袭、北月礼擅离驻扎地而大动肝火。 眼下,自己的儿子被证实为克星,让他肝肠寸断。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情何以堪? “是他让你偷袭的?”午夜,心力交瘁的丰元帝惨白着脸色,歪靠着凭几,头痛欲裂。 “请陛下恕罪!”一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襟危坐,冲皇帝垂首请罪,“是小老儿看不惯那女子对皇子无礼才一时糊涂。陛下,八皇子乃可造之才,假以时日定能赢她!” 那女子说得没错,实战经验真的很重要。小小年纪中了他两招竟然无事,教人吃惊。 “你无须替他顶罪,”丰元帝冷静道,满腔怒火在老者替自己儿子顶罪的时候烟消云散,反而添了些愧疚,“是犬子无能,连累你一代宗师晚节不保。” 此人便是他为小八请的高手,又是他的暗卫首领。白天时,曲广平带人四处搜寻始终找不着他。 没想到,八皇子使他阴沟里翻船,一世英名一朝丧。 “小老儿能有什么名声?”老者哂然,“只是陛下,那女子天赋奇高,若放任不管,恐成祸患。” “此事朕另有主意,尔等不必费神。”丰元帝讨厌别人插手此事,道,“既然她天赋奇高,就有劳你多寻几位出色的徒弟为朕的皇儿保驾护航。” “小老儿遵旨,”老者言毕,略迟疑,“那八皇子……” 丰元帝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问。 老者不再犹豫,向皇帝拱手作礼,悄然离开了御书房。他将重返民间,替皇家物色更好的苗子训成暗卫以备不时之需。 第195回 老者离开不久,有内侍来报,卫尉曲广平已在殿外等候。丰元帝提起精神来,坐姿端正令人看不出端倪,这才让人宣他进来。 “曲广平叩见陛下,”曲广平大步进入御书房,行完礼,满脸羞愧道,“恕臣无能,仍未查出暗算安平郡主之人。” “好了,此人在何处,受何人指使,大家心知肚明。安平心里也明白,她不会追究,尔等无需耗费精力在朕面前装腔作势,一本正经。”丰元帝淡然道, “朕命你来是另有要事。” 既然把话说开了,曲广平如卸下千斤重担,拱手听旨: “请陛下示下。” “听说令爱从小力大如牛,前些年因犯错被送到乡下,如今怎样了?”丰元帝状似随意一问,“可曾许了婆家?” “回陛下,小女顽劣,尚未婚配。”尽管夫人对外宣称长女已死,在君王的面前,曲广平不敢隐瞒,“加之从小养在外翁家,性子野,吃不了寄人篱下之苦,已离开臣的岳丈家,自己在镖局寻了一份营生。” “好啊!有骨气!”丰元帝乐了,眸里亮出一丝神采,高兴道,“瞧,我武楚的女子哪里比男子差?!哼,也就那群老糊涂思想老旧,冥顽不灵!” 这话不能接,以免挑起陛下的恼火,曲广平谦恭地垂眸。 自从安平郡主赢得比斗,以赵太傅为首的文官就一直在大殿极力反对她率兵去救援一事。任凭皇帝耐着性子好言好语相劝,引经据典地反驳,皆无效果。 严太子太傅倒是赞同陛下之言,谁知他刚点头就被赵太傅指着鼻子怒骂他立场不稳,因为庶孙女婿正是北月礼便有意偏帮,其心险恶,当诛! 诛个屁! 曲广平觉得严大人当时的表情别具深意,不言而喻。此人是枚软钉子,碰上胡搅蛮缠之辈,他是任打任骂任踹皆无回应。 但立场坚定,发表意见后,一切听陛下的。 管你东南西北风,他自岿然不动,稳如翠柏苍松。 可那群文官纷纷声称,宁可让自家男儿全部战死沙场也绝不允许陛下打破先例让女子掌兵! 问题是,文官家的儿郎多半手无缚鸡之力,之前武斗的时候一个都不敢报名。如今,为了打压安平郡主,这些文官争先恐后地推自家儿郎上前线送人头。 呵,他们不惜牺牲自家儿郎的性命,陛下却不忍心让自己的兵随他们去送死。 陛下乃武将出身,年轻时与定远侯征战沙场,哥俩爱兵如子是出了名的。眼瞅这几年,武楚接连损兵折将,他表面不动声色,指不定背地里在捶胸顿足。 偏偏赵太傅仗着自己是太傅,将陛下数落得脸色发青,端坐高位,一语不发。 同样被这群文官气得暴跳如雷的还有伍太尉,这老武夫可不管男女,凡能力出众者,皆能获得他的认同。 在他看来,安平郡主是定远侯之女,除了天生的战斗血脉,更从小被养在其父的身边。随过军,打过仗,她小小年纪便应付过多次刺杀,并且活了下来。 朝中有多少新将士不是跟随老将混一段时日,便临危受命上战场的?甚至赵太傅的孙儿仅懂一些花拳绣腿,不照样上战场试图浑水摸鱼抢战功? 就那样的人,连累三军,害了无数将士惨死沙场。 想到那是太傅之孙,陛下隐忍不发,还封赏赵太傅一家。如此无能之辈尚能领兵,凭什么定远侯之女不行? 他们武将本来就少,有一个算一个。 何况她是去救人,一旦解了骠骑将军之危,掌兵权自会落到北月礼的手中!到那时,她随军而战,兄妹共赴前线,晋西大营岂非如虎添翼? 这么好的事,实在不懂那班老臣子在别扭什么。 以上皆为伍太尉的反驳之言,但被赵太傅嘲讽他病急乱投医,派个娘们上阵,也不怕敌军笑话他是个断了根的废人。 这话把伍太尉气得,差点让赵太傅血溅当场。 总之,赵太傅撂下话了,说宁可死,也绝不让陛下做出必遭天下人耻笑的蠢事来!在曲广平的眼里,陛下能够稳住脾气退朝,实属不易,不敢再刺激他。 “曲卿,朕有一事相求……” 啊?!曲广平一愣,旋即跪下,惶恐不安: “陛下不可,臣当不起啊!无论何事,陛下尽管吩咐,下臣定当尽心尽力,鞠躬尽瘁!” “既如此,曲卿且上前来。” 曲广平毫不犹豫地上前,跪听君王耳语几句,再接过一份密旨揣在怀里,躬身退了出去。 等他离开,太子凤丘进来了。见父皇一脸疲惫,于心不忍道: “父皇,天色不早了,要不您先歇会儿?儿臣的事不急,可明早再议。” “无妨,说吧。”见来的是太子,丰元帝心神微晃,在儿子的扶持之下回到榻前躺一阵子,“事情准备得如何?” “儿臣已派人到陵川准备辎重,宋皓是咱们的人,定能安排妥当。” “那就好,安平虽姓北月,可她此行的目的与吾等一致,不可出半点差错。” “儿臣明白。”凤丘点头,等父亲躺好,他便跪坐一侧问,“父皇打算让她何时出发?” “她受伤不轻,至少要歇两天。” 顶多歇两天,再多就不能了。如她所言,救人如救火,相信她也迫不及待。 “可朝上那班老臣子反应激烈,倘若得知恐怕要出大事……”凤丘对那群老臣算是没辙了。 “那就别让他们知道!”丰元帝没好气道,“笑话,朕身为皇帝还奈何不了一群老顽固?儿呀,做人别太老实,尤其身为帝王,朝堂如战场,要随机应变,懂不懂?” “儿臣懂了。”难得见父皇耍无赖,凤丘笑了。 “你不懂。”丰元帝却不像他那么乐观,“儿呀,你没打过仗,父皇怕你将来压不住这群老家伙!” 虽然太子从小习武,却没上过战场,始终少了一股由杀气凝聚而成的威严。阿昭身上就有,她静静地站在小八跟前那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令人望而生畏。 小八的师父说得没错,留着她,等于养虎为患。 可惜没办法,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正如当年的自己,恳求先帝留下北月彦助自己坐稳江山。 “父皇,那小八……”提起这位可怜的八弟,凤丘万分的同情。 丰元帝同样不忍心,踌躇片刻才道: “先送回郊外,等调养好了……再作安排。” 毕竟父子一场,他又受了伤,安排之事且缓一缓,莫让他雪上加霜。 “好,”凤丘点头,见父皇心事重重,有意开解,便笑说,“对了父皇,今儿还出了一件事……” 端王之子凤武为了进宫观战,四处寻门路。遍寻不着,只好放弃。觉得没面子,索性与几位休沐的同僚出城打猎。 “……不知幸还是不幸,他们遇到几头疯野猪,连中几箭还不死,反而一直追着他们不放……” 结果,一群年轻人皆受了伤。 第196回 凤武最倒霉,不仅被野猪撞翻滚下马,还恰好被半截枯枝插进胸口。幸亏他反应快,双手及时撑着地面,仅差半寸他就死定了! 本是趣事一件,谁知丰元帝听罢,不知为何胸闷,随即喉间一甜…… 侯府,元昭一直在内室练功修复内伤,偶尔出来院子走走。知悉母亲安好,七哥、七嫂武溪也回来了,二哥每天下值总要过来坐坐。 告诉她,赵太傅如何在朝堂上耍横撒泼,非要陛下打消派她率兵救援的念头。 并且,他们这群文官给出多个方案,推荐不少功夫非凡的武士到军中磨炼磨炼。至于晋西之危,雷文忠还活着,他正在收整散兵,欲重新启程前往晋西。 瞧,武楚有上苍庇佑,即使没有将星它也不会亡。 另外,她的未婚夫凤武去打猎,死里逃生,目前正躺在他的府里养着。既然订了亲,她这准未婚妻本该前去探望,可她不想去,借口受伤未愈无法出门。 于是,二哥代表侯府前去探望,看了躺在榻上昏睡的凤武一眼。 临走时,凤武府里的管事说他们家左都尉是小伤,不必惊动侯府众人。尤其是安平郡主,她日前进宫与八皇子的一战是人尽皆知的事,所受之伤宜静养。 说白了,嫌她晦气,怕她登门探望加重凤武的伤势。 有些事,未曾亲身经历根本不相信。 比如,凤武以前对她克夫一事略有耳闻,没当回事,这次估计吓坏了。幸亏侯府派的二哥去,若是安平郡主直接登门估计得吃闭门羹。 须知,当年孟二公子亦是如此,与安平郡主订亲之后三天两头不是病就是伤,把孟府的人吓得进宫恳求孟太后才退了这门亲事。 原本,端王府对这门亲事既不看好,亦不反感,让儿子先敷衍着。 就算真娶,也无甚不可。 区区一名女子,娶回府还不是任他们一家拿捏?瞧瞧,北月氏的女子一个嫁入宫里,一个嫁到吴府,有好结果吗?没有!她们不过是朝廷供的一个摆设! 端王让儿子有样学样,倘若那郡主是个聪明的,给她一儿半女,保准从此让她死心塌地为端王府谋划。 这主意很正,无奈她的命格很吓人。 凤武这次险些送命,吓得赶紧修书一封派人送回端州让父兄想法子退婚。 “郡主,咱要不要拦?”东堂问。 “不用,”这则消息让元昭心情愉悦,兴致盎然,“我倒想看看他们要怎么退这个婚。” 多年来,侯府一直充当朝廷的眼中钉被有意无意地打击,如今朝廷也该换一个打击对象了。倘若凤武被她克死,端王将成为朝廷紧密监督与打压的对象。 而她,坚信陛下一定会让她如愿以偿前去晋西支援父兄。 因为她姓北月,北月一族无论男女老幼,主动为朝廷出力(送人头)的行为必能获得皇室的赞同。 这份信心,源于八皇子的遭遇。 哦,对了,他不再是尊贵的皇子,不仅被代表皇族的宗正府除名,更让其随母姓成为杨氏一门的孙儿。与杨美人的爹娘连夜离开了京城,终生不许回京。 奇怪的是,此事过去一天了,宗正府仍未将八皇子被贬一事公诸于众,任凭他名存实亡。或许皇家另有打算,比如等她意外死在晋西再把八皇子召回来。 二择其一嘛,活着那个便是将星。 另外,虽然京城的兵马没动静,太子府却有人深夜出了城,去向暂时不明。但有一点她知道,太子府的人所走的方向能够快速到达陵川。 若从陵川出兵出粮,等京城的人知道,她早就走远了。 当然,一切仅是猜测,当不得真。 “自始至终,看不到疑似高手的人离开皇宫。”东堂惭愧道。 郡主让他们警惕宫里出来的第一高手,可他们盯了许久,愣是没发现可疑之人。 或许,对方是位易容高手,堂而皇之地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又或许,对方自始至终留在宫里担任要职,比如皇子皇女们的暗卫。 “人家既然是第一高手,能让你们轻易察觉行踪?”元昭心宽一笑,“罢了,既找不到他,咱们便以守为攻。留意府里人的出入情况,莫让敌人混进来。” “那八皇……啊不,杨公子那边要不要派人跟着?” “我另外派人跟,你们在京城或多或少露过脸,太扎眼了。”元昭吩咐,“你回去通知北临他们简单收拾一下,近日内可能要随我一道前往晋西。” “诺!” 后边那句话,仿佛给东堂注入无穷的能量,这一声应得特别响亮。 看着他兴奋得一路飞出去,元昭眼里充满无奈。 其实,四大小厮理应留在京城为她打探消息。无奈府兵太少,甭说四大小厮,连四大婢女也要去。但银朱和碧环已成家生子脱不开身,由她们的男人去。 除此之外,七嫂武溪坚决随行,履行当年永远追随郡主的诺言。 元昭让她不必较真,可那是在侯爷面前许的诺,郡主说了不算。还有五姊夫游长庚,他曾追随定远侯征战多年,对行军事务了如指掌,随行是无庸置疑的。 至于侯府的安危,由副卫长与侯世子身边的侍卫、暗卫负责。 说到暗卫,其实她也有暗卫。 洛雁、武溪和石氏兄弟他们是侍卫,她的暗卫只有一个,隐藏极深,她直到去年才察觉的。 方才她跟东堂说另外派人追寻八皇子之师,并非虚言,而是今早暗卫替外边的人向她传递的消息。 消息上说,江湖事江湖了,让她不必在那天下第一高手身上浪费精力。她只管应付朝堂之事,外间的事自会有人替她料理,包括那被贬为庶民的八皇子。 对方是谁,她一无所知。只知道当了家主,以后外边的事也会与她常联系。 这是暗卫第一次给她传递消息,以前在她身边大气不喘一声。要不是她的功力日渐深厚,根本察觉不到身边还有人在。 “万一我出征了,你怎么办?”等身边无人了,元昭自言自语道。 “属下自有办法。”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回应,“别跟我说话。” 元昭:“……” 好吧,这是暗卫,连洛雁都不知道的存在。而且听声音是位女子,功力比自己深厚多了。 哎,果真是学海无涯,天外有天啊。 第197回 傍晚时分,侯世子下值回府率先到了东院。无他,他在外边听到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无心去凑同僚娶妾的热闹,撩起袍子就跑乘着马车回府告知嫡妹。 “什么?朱雀入梦预示女子乱政?”元昭正陪阿娘姜氏用夕食,闻言愣了下,“荒谬,朱雀乃是神鸟,无性别之分。曾有古人称之为凤鸟,主南方之神。 而凤氏一族来自楚地,楚地在南,任凭旁人牵强附会也扯不到我身上。” “可我族的图腾为焰纹!”侯世子很头疼。 “那是日照之火,与朱雀有半块铜板的关系?”元昭鄙夷道,“八成是赵太傅等人为阻止我西行,用流言蜚语逼皇帝陛下改变主意。” “你就这么淡定?”经她这么一掰扯,侯世子的心定了些,“万一陛下误会……” “刘太卜又不是吃素的,民间仅凭几句流言就能推翻他的预言,要他何用?”元昭言之凿凿的。 其实,姑父陛下能否坚持本意,她心里也没底。 但在阿娘、兄长面前,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本来二哥是想命人唤她出来的,被阿娘看出端倪,反而派人把二哥给叫进来一同吃饭,顺便聊聊家常。 “无论如何,昭儿,哪天面圣你便这么说。”姜氏见女儿一眼看穿对方的阴谋,心下稍宽,“莫像你爹,藏着捂着懒得解释。” “放心吧,阿娘,我还没活够呢。” 见女儿已有成算,姜氏抿唇浅笑,不再说些败兴的话。以前有侯爷在,朝堂的阴谋算计用不着她烦恼;如今女儿当家同样用不着她谋划,是个有福气的。 她不止一次这样跟珊瑚等人说,包括今天。 饭毕,姜氏知道兄妹俩顾忌她的身子无法畅所欲言,便让两人离开了东院。 果然,一离开东院,侯世子重新犯愁: “你莫轻敌,据闻,那人因泄露天机,刚说完便遭了天谴把命丢了。用性命作代价散播谣言毕竟是少数,陛下或许表面不信,难保心无芥蒂。唉,为兄早说过,让我西行最为恰当。” 男儿出征,天经地义,他的性别让天下人无话可说。 “你是有去无回。”元昭怼他。 “无回就无回,你二哥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侯世子视死如归,大义凛然,“要是我去,此刻已在西行的途中,何须耽搁那么久?阿昭……” “二哥,你别说了,我不会同意的。”元昭打断他,“除非我死了,在此之前,你就听陛下的安排呆在守藏室吧。二哥你要相信,良木终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但肯定不是现在。 在分岔路口,看着嫡妹那固执远去的背影,侯世子默然长叹,黯然返回自己的院子。 等他回到院子,发现七弟季文已在此等候多时。一问方知,他来找二哥商量如何才能让朝廷派他西行。 “什么?你去?”侯世子摆摆手,“郡主刚拒绝我,你更不可能……” 这些年,七弟过分低调了,在府里毫无存在感不说,外间还有谁记得侯府七郎?难得被大众遗忘,侯世子奉劝七弟甭瞎折腾,以免前功尽弃。 为此,兄弟俩在澹云轩喝了一夜的闷酒。 …… 回到华桐院,东堂呈上“朱雀入梦于凤武大凶”的相关信息。事发在她与八皇子比斗的那日,传扬开来却是今天晌午开始的。 真是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一波接一波的。 不等元昭理清头绪,珊瑚姑姑来了,说母亲请她到东院聊聊。去东院之前,元昭把纸条点着了,看着它化为乌有才起身。 来到东院,原以为母亲找她是有要事,结果只是拉着她的手问: “此番西行,你可害怕?” “不怕。”元昭微笑摇头。 她是否西行暂未可知,但阿娘既然问了,她便如实答了。 “怕也无妨,你是女子,还未成年……”姜氏心疼地轻抚女儿的鬓角。 “我已经成年,成人礼只是给大家看个热闹,无法证明什么。”元昭不服。 听着女儿倔强的话,姜氏莞尔一笑,点点头,“对,我儿已经成年了。来,阿娘给你梳梳头。” 唔?元昭一头雾水,被动地坐在铜镜前,“阿娘,大晚上的梳什么头?” “你即将西行,这是阿娘给我儿的祝福。”姜氏目光温和道。 “您怎确定是我西行?”元昭好笑的问,“莫非阿娘也懂星相卜算?” “阿娘若懂就好了。”姜氏略微惋惜,“昭儿,将来若有空闲,便看看阿娘给你的书,它最能打发岁月漫长。” “好。”元昭点头。 虽然听着有点不祥的预兆,但并未多想。 也无法深想,因为梳好头发,珊瑚姑姑、琥珀姑姑和玳瑁姑姑笑盈盈地依次进来。她们各端一个精美的匣子,依次打开一看,珊瑚姑姑端着一副金灿灿的头面。 琥珀姑姑端着上等的笔墨纸砚,玳瑁姑姑的则是各类玉石、宝石佩饰。 笔墨纸砚是父亲送她的,玉石、宝石佩饰是阿娘送的。 至于那副金头面—— “那枚帝印重新熔炼,但无人敢受用,就你这胆大包天的敢糟蹋,索性全给你了。”提起这个,姜氏睨了女儿一眼,从中拿起一支金簪,语气略遗憾,“本想打一枚桂枝冠,又怕与宫中贵人有所冲撞,只好打成一支金蛇簪。 但终究是前朝之物,不大吉祥,或变卖或赏人,随你,无须佩戴出门招惹事端。” 话虽这么说,姜氏还是把这枚金蛇簪插在女儿梳好的发髻上。插好了,左右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昭儿不怕,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日主娘娘,你阿爹,你曾祖父,北月一族的历代先祖都会庇佑你的……” 元昭本在怔忪间,闻言霎时破防,眼泪夺眶而出,向被挽扶着坐回榻前的母亲行正规跪拜之礼。 姜氏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泪意盈眶,脸上尽是依依不舍…… 就在当晚,亥正,整座凤京进入沉睡当中,卫将军曲广平乔装打扮亲至侯府传达陛下口谕,命元昭即刻进宫面圣。 一切静悄悄的,元昭换上和曲广平一样的玄服,披上斗篷出的门。她身材高挑,虽无曲广平那宽厚的身板,但夜色漆黑,远处即便有眼线也看不清是谁。 第198回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9回 剑有心跳的吗?说实话,她不敢确定。 等离开大殿,元昭边走边悄悄看一眼手掌心,血还在,可伤口没了!那剑不仅有心跳,还有治愈伤口的奇效!这到底是什么剑?皇室从哪儿寻来的宝贝? 正因为那剑有心跳,仿佛与她心灵相通,便在誓约之时添了那句“除非……”。 倘若此剑有灵,她的心里话与口头的表述达成一致,便成了互相掣肘的誓言。倘若此剑仅仅是一把剑,等将来有机会,今晚的这个誓约她权当放了个屁。 古往今来,发誓的人多如牛毛,有谁当真了?有谁遭天谴了吗?死于暴政之下,死于天灾人祸的人同样多如牛毛,那算天谴吗? 如果算的话,她北月一族不正在遭天谴吗?发这个誓又有何用? 姑父陛下今晚仿佛造了一个笑话给她饯行。 来到甬道,元昭骑上宫里提供的快马,一声吆喝,扬长而去。 子夜,元昭出了西城门的三里外,卫将军曲广平与游长庚、洛雁等人已在此等候多时。让她惊喜的是,除了两百府兵,陛下还给了她三千骑兵供候差遣。 如此一来,侯府还有近百名侍卫在,不至于毫无防守。 “殿下,”遵照陛下的吩咐,曲广平已将她当成八皇子来称呼,“这已经是陛下能给您提供的兵马,辎重队已从陵川出发,于西山与您汇合。据斥侯最新的消息,你三哥骠骑将军便是在此遭到伏击,已入断岭。 断岭地势险恶,您千万要小心。” “多谢卫将军提醒,本将自会小心。”元昭拱手致谢,“今晚多亏将军为吾等奔波,辛苦了。” “本官亦是奉命行事,殿下无需客套。”曲广平还礼道,顿了顿,不好意思道,“对了殿下,下官有一事相求。” “将军请说。” “小女汀兰,殿下是见过的。她身怀神力,曾经随本官习过几招把式,但一个姑娘家随一群莽夫走镖始终落了下乘。”曲广平为女儿是操碎了心,“自从得知陛下意愿,下官便想着不如让她追随殿下左右,不知可否?” 元昭听罢,皱了眉头: “随军非等闲事,有命丧沙场之危。我不敢保证自己能活着回来,恐难护她周全。” “随军的危机与走镖又有何异?但随军有功。”曲广平无奈道,“小女笨拙,能够追随殿下也是她的一番造化。身为人父,无法给她一份安稳,只能替她寻一份机缘……” 能否抓住这份机缘,就看她自己的运气了。 既然人家亲爹都这么说了,元昭不再推辞,爽快应下。当然,如若可能,她也会护曲汀兰周全,权当还卫将军这份人情。 另外,曲汀兰也在西山等候大军的到来。 看看时辰不早了,不能再耽搁,辞别曲广平,“八皇子”率领三千精兵连夜启程奔赴西山。 马蹄声渐远,队伍里的火把像一条火龙蜿蜒远去。曲广平骑着马静观良久,方调转马头进入城门。 他没有回曲府,而是直奔皇宫复命。 …… 翌日一早,宫里传出旨意,封八皇子凤疏为平远少将军,率五千精兵前去与雷文忠将军汇合,再一同奔赴晋西大营驻守边境。 朝中百官听罢后,有的面面相觑,有的深感欣慰。 更有不少文臣私下里阿谀奉承,没少夸赞赵太傅敢于谏言,拨乱反正。终使陛下免遭天下人的耻笑,实乃忠勇之士,实为当代士子之楷模。 把赵太傅美得,看人的时候眼高于顶,走路的时候鼻孔朝天,可谓春风得意。 但有人质疑,既然是八皇子掌兵出征,那么定远侯府的安平郡主呢?八皇子成了赢家,成了将星;那么她就是灾星,此刻应该在哪儿呢?是否应该处死? “她是女子,嫁人生子是本分!”赵太傅听了儿子的疑问,不耐道,“那左都尉是她未婚夫,如今身受重伤,她不是在侯府便是在端王府探视,何必理会?” 妇人之事,何足道哉? “可儿子听闻那左都尉伤势恶化,奄奄一息,宫里派出的太医在端王府进进出出,没人见过郡主在里边。”赵太傅的儿子道,“也没人见过她离开侯府。” 唔?赵太傅沉默了下,说者有心,听者有意。细细一琢磨,忍不住搁下茶盏起身,撩起袍子快步往外走。 “父亲您去哪儿?”赵太傅的儿子连忙追出来。 “进宫!” 进宫问问陛下,安平郡主如何处置。既然她不是将星,处死她顺理成章,永绝后患。 定远侯不行了,处死区区一名女子,谅他侯府不敢多言。 …… 然而,等赵太傅进了宫,宫人却说陛下身体欠安,谨遵医嘱在寝殿歇息。太子殿下下令,任何人不许打扰父皇休息。 陛下还写好了旨意,若朝会那天他仍未见好,便让太子监国代理朝政。 连旨意都写好了,大概是真的,赵太傅半信半疑地离开皇宫,直奔太子府。可到了太子府,门人告诉他,即将入冬了,太子殿下巡城防慰问将士们去了。 那行吧,见不着太子,他一垂垂老矣的太傅也无力东奔西走往各营账跑一遍,索性去侯府瞧瞧。 侯府么,虽然显贵,但已经没落,本不配让他堂堂太傅登门拜访。派一名近随管事去绰绰有余,既给足侯府面子,也不必自己纡尊降贵跑一趟。 但转念一想,万一侯府心虚不买账,连门都不让管事进,如何探知虚实? 还得他亲自去啊! 如今的侯府由侯世子当家,谅他也不敢将自己拒之门外。想罢,赵太傅趾高气扬地乘车直奔侯府。 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咋滴,到了侯府,那门房没见识,不识他乃当朝的老太傅,直接一句“郡主已奉命回丹台山静修”,便砰地关了府门。 把赵太傅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示意管事的再去敲门。 “岂有此理!我家家主乃当朝太傅!尔等胆敢无礼?!开门!”管事狗仗人势,示意两名家仆或捶门或脚踹。 动静闹得太大,惊扰了四周的商贾之家。但见来人仅一辆车驾,不像来抄家的,便纷纷开门看热闹。 估摸着,府里的人也知道闹大了不好看。 很快,侯府的大门重新打开,赵府的家仆刚想冲进去。孰料,迎面走来一名素衣妇人,她手持一块金令牌,上边写着“御赐”二字。 家仆不解其意,但管事的有几分见识,吓得卟嗵跪下。 第200回 持符之人正是侯府的世子夫人管氏,元昭离开的时候把护身令符留在府里以防万一。 父兄戌边,生死未卜,侯府在武楚再无别的靠山,唯有这块令符能够抵挡一二。 让赵太傅气愤的是,拿着这块令符出来的不是侯府的儿郎,而是目前当家的世子夫人管氏,一名商贾之女。 “陛下赐郡主令符,为的是保她性命,不是让你们狐假虎威的!”管事家仆不敢不跪,但赵太傅即使见了陛下也不必跪,下车来到府门前,神情倨傲道, “老夫此番前来是找郡主有要事相商,尔等休要纠缠不清!若耽误大事,你们侯府恐怕担当不起!” 言毕就要昂首进门,管氏哪见过此等场面?本能退却,可手中的令符近在眼前,只好强作镇定站在原地不动,把令符往前一推,挡住赵太傅的去路: “府中尽是女眷,赵太傅莫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硬闯,欺负吾等妇人不成?” “哼,”赵太傅冷笑一声,“听闻侯府有嫡子庶子,莫非都死光了不成?世子夫人如此阻拦,可是心虚了?” “心虚什么?”不等管氏反驳,众人便看见定远侯夫人姜氏扶着婢女的手缓缓踏上台阶,来到府门外,淡然道,“明知我府中男儿皆在戌边仍坚持进府,是认为羞辱定远侯的家眷更能体现赵太傅的男子气概与位高权重么?” 正阳巷往常就比较清静,看见有人在侯府门前闹,大家为了听八卦就更安静了。而定远侯夫人姜氏不是人人都有幸一见的,难得她露面,四邻一片死寂。 她的话自然被人听了去,一想到侯府男儿的确在戌边,登时一个个脸色不善地瞅着赵太傅等人。 赵太傅久居高位,何时把这些庶民的情绪看在眼里?冷哼道: “夫人此言差矣,老夫听闻,安平郡主不遵皇命私自带府兵出城!这可是满门抄斩的谋逆大罪!夫人,老夫也是一番好心,为澄清此事特意来为侯府正名! 但是,如果今天见不到郡主,老夫就不得不相信那并非传闻,而是事实了!” 赵太傅的一席话说得四邻心惊胆颤,不约而同地望向定远侯夫人。倘若传闻为真,身为四邻难免受到牵连,知情不报也要受罚的。 众目睽睽之下,姜氏神色平静,缓声道: “赵太傅,你老了!方才府里人已经说过,我儿奉命去了丹台山静修,为国祈福。言犹在耳,您是耳背听不见还是故作听不见,非要进府走一遭才甘心?” “奉谁的命?”赵太傅目露冷意,语含威胁,“夫人可要想好了再答。” “奉陛下之命。”姜氏泰然自若。 “是么?”面对姜氏的直白,赵太傅神情阴鸷,瞥一眼管氏手中的令符,冷笑道,“但愿夫人所言非虚,老夫能在丹台山见到郡主一面。否则,假传圣谕之罪恐怕你们侯府承受不起。” 言毕,带着家仆拂袖而去。 事实胜于雄辩,他不屑与妇人争辩。一日见不着安平郡主,难解他心中疑虑。 哼,倘若在丹台山仍见不到安平郡主,他便到御前闹去! 等赵太傅走远了,定远侯夫人仍站在府门前一动不动。管氏内疚得很,她做儿媳妇的,不仅无法阻拦来势汹汹的赵太傅,还惊动了婆母姜氏,惶恐不安。 “母亲……” 管氏正待劝婆母回府中歇息,谁知姜氏脸色骤然一片灰白,颓然倒下…… 再说赵太傅,从侯府出来后,即刻派人出城前往丹台山。眼下这个时辰去,星夜赶路,马不停蹄,加上登山拜访耗费的时辰,至快也要等明早才能回到。 无妨,明日要上朝,他叮嘱家人,一旦有消息即刻派人到宫门前等候。 倘若他家的近随在丹台山依旧见不到安平郡主,自己正好不出宫了,要么找陛下理论,要么找太子讨个说法。 他就算死,也决不让武楚朝出现女子掌兵这等荒唐事来! …… 然而,翌日早朝,太子殿下宣了一道旨意,陛下认为赵太傅为朝廷为百姓劳碌一辈子,是时候归老还乡,颐养天年了。 “陛下!老臣一生为朝廷,为社稷,从无二心啊陛下——”赵太傅一身简朴,跪在皇帝的寝殿前痛哭流涕。 圣旨说是归老还乡,实际上是变相将他逐出京城。 为何?因为他派人打听安平郡主的下落?他这是为朝廷着想,为陛下的一世英明着想!他不服!即使要走,也要向陛下讨一句准话,西行之人到底是谁?! “太傅,您回去吧!”孙德成从殿里出来了,态度怜悯地瞅着昔日威风八面的赵太傅,“陛下不想见您。” “劳烦孙内监代问一句,逐老臣出京,可是为了追查安平郡主一事?”赵太傅拭着老泪,哽咽问道。 “不用问了,这个下官便可以告诉您,”孙德成侍立一旁,温声道,“太傅可知,定远侯乃本朝一品军侯,其子北月礼乃本朝的骠骑将军……” “这些老夫知道,”赵太傅点头,“即便如此,也不能让一名女子掌兵啊!” “太傅,您先听下官说完,”孙德成耐心道,“定远侯父子有功于朝廷与百姓,可您都干了些什么?青天白日之下试图硬闯侯府,把定远侯夫人气得吐血,命在旦夕了您知道吗?” “啊?!”赵太傅傻眼,“可,可老夫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好什么呀?”孙德成叹气,“您前脚走,她后脚吐血晕倒,吓得满府团团转到处找医官!先是太子妃派了医官去,后来惊动陛下,连夜派医正去侯府至今未归…… 您瞧这事闹的,倘若定远侯夫人有个万一,世人铁定认为是陛下派您去侯府捣乱的!陛下这心里甭提多憋屈了。太傅啊,陛下让您归老也是为了保全您……您懂的。” 懂,他懂!赵太傅神情悲愤,狠狠捶了自己的胸口一刻!大意了!忘了定远侯夫人就是个面人,风一吹即倒,谁碰上谁倒霉啊这是! 虽是前朝旧人,可人家父子于社稷有功,自己却在后方逼死其家眷,哪怕是皇帝也保不住他! 趁那位侯世子仍在为嫡母的病情操心,无暇顾及找他麻烦,陛下让他归老还乡实为上策。 可他不甘心啊!今早亲随从丹台山归来,依旧见不着安平郡主!那位平西少将军十有八九是她! 女子掌兵,贻笑大方啊! 第201回 侯府,主母病重,东院的日常事务依旧打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太医正奉旨前来看诊,虽说陛下让他务必把侯夫人治好,可惜病入膏肓,无力回天。 太医正告知侯世子,定远侯夫人就这两天的事了,不必再折腾,然后回宫向陛下复命去了。 丰元帝自己也身体欠安,只能派太子、太子妃前来探望。毕竟是亲姑母,太子妃意欲留在侯府代元昭表妹侍疾,被侯世子以“为皇家气运考虑”婉拒了。 气运这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有例可鉴,端王之子凤武的伤势时好时坏,回端州是不可能的,生怕他的伤势经不起颠簸死在途中。目前已不省人事,他的母亲端王妃正在赶来的路上。 安平郡主八字硬的消息连民间的人都知道,何况皇室中人?但凡牵涉到皇家之事,太子妃姜菱玉不敢轻忽,只好作罢。 在医正、医官们的努力之下,姜氏醒了,还有精神与太子妃聊了几句。姜菱玉知道她时日不多,必有许多话要跟家人交代,不敢多扰,聊几句便回了府。 “母亲……”东院的内室,侯世子跪在榻前,神色黯然。 “我的病由来已久,与此事无关,你不必介怀。”姜氏见他一脸愧色,安抚道,“把赵太傅逼走,是我能为昭儿做的最后一件事……” 侯世子垂首聆听,泪流满面。 原来,赵太傅来的那天,恰好是姜氏最有精神的一日。她自知时日无多,想趁机出来走走再逛一逛这侯府。 没想到,碰到赵太傅试图闯府寻找阿昭的下落。 元昭去了哪里,世子仲和已经禀报于她。见管氏镇不住他,他对自己的女儿又充满敌意,便心生一计。 她出面与赵太傅交涉之前曾嘱咐珊瑚,等她晕倒之后一边向太子妃求助;一边知会侯世子,让他瞅紧时机告赵太傅一状。 本朝缺乏良将,但凡有一丝希望,武夫出身的丰元帝断不会错过。 碍于赵太傅等一干文臣的反对,他已做出让步,让元昭以八皇子之名掌兵。结果赵太傅仍不依不饶,非要揭穿陛下的计谋打他的脸,哪个皇帝受得了? 侯世子一状告上去,丰元帝正中下怀。 但赵太傅毕竟是帝师,皇帝不会轻易将他处死,逐出京城不让他干涉朝政已是最大的惩罚。 除非他自寻死路,回到乡下四处说皇帝的坏话…… “既然他被逐出京城,你不必再追究,除非他回来。”姜氏叮嘱道,“走了赵太傅,仲和,你以后还要小心宋祭酒……” 如果说赵太傅是一条四处咬人的疯狗,那么宋祭酒绝对是一条不声不响的毒蛇,趁人不备噬人一口。 “昭儿从小由她爹教导,身边侍卫和婢仆的生死来去于她是司空见惯,难免落下不近人情的恶名。可她对亲人至诚至真,仲和,”姜氏看着嫡次子,道, “但愿你兄妹二人以后齐心协力,携手并进,莫辜负爹娘的一番苦心。” “母亲放心,儿子定与阿昭同心同德,此生不二话。”侯世子含泪承诺,“母亲也不必忧虑,好好静养,相信阿昭很快会有消息传回。等她把父亲接回来,咱们一家便可团聚……” “好,好。”提起西行的女儿,姜氏不免牵挂于心。 可是,她知道自己等不到了。 “姊姊?姊姊——” 室外,长公主凤氏今日才得知消息,连头发都没梳好便慌慌张张地赶回侯府。当看到瘦得不成人形的姜氏,来到榻前的凤氏不禁泫然欲泣。 …… 再说平西军,三千皆为骑兵,日行百里,以最快的行军速度到达西山。 途中,他们时不时遇到三三两两的散兵,全是北月礼麾下的。离了主将,这些人正不知所往,被平西军招揽入伍,步行前往晋西大营。 而元昭率人提前到达西山,从陵川出发的辎重队还要两天才能到。 所幸,侯府的亲兵和三千骑兵随身带有支撑几天的干粮。到了西山隘口与曲大姑娘等人相遇又获得一批物资,说是她爹让准备的,暂解燃眉之急。 元昭心里清楚,等辎重队到是不可能的,粮不够可以抢,她爹教的。 “八日前,北月将军带着剩下的几百人避入断岭,断岭易守难攻。偷袭他的是一名叫鲁突的大齐将领,他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守在断岭之下伺机而动……” 斥候禀道。 所谓的伺机而动,自然是熬到断岭上的人断粮,饿得动不了还不任人宰割? “还剩几百?”三哥太着急了,元昭蹙眉,“其余都死了?” “或死或散,不足千人。” “鲁突乃大齐鲁国公之子,有小智无大谋,擅长利用地形伏击敌人。”游长庚告诉元昭,“可他身手不凡,心思细腻,在隘口肯定还有伏兵拦截我朝援军。” 并且,鲁突来了,其父鲁国公的大军必定不远了。 鲁国公与定远侯交战数十年,没赢过一次。如今得知定远侯于阵前病重,定不会错过擒获对手父子的机会。 所以,她不仅要穿过隘口进入断岭救三哥,还要赶到晋西解父亲之危,不能在这儿干等。 但隘口两边孤峰林立约有三里之长,三哥心存侥幸欲强势通过,结果栽这儿了,她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少将军,”副将袁雄提议,“不如就让先锋今晚率五十精兵夜袭吧!” 与大齐的十万大军相比,三千骑兵数量不多,而他是朝廷任命的唯一一名副将。有作战经验,特地来协助她这位“八皇子”的,最有话语权。 “不可!”从北月礼军队落下,被平西军捡了漏一路随行的参将反对,“我们将军派出两百精兵轮番上阵,照样败退,死伤无数,行不通!” 山道狭窄,上下皆有伏兵,且那鲁突的伏兵有箭手、有石头,还有各类削尖的竹杆、木棍等武器,凶险异常。 “那是你们将军无能!”袁雄鄙夷道。 “袁副将想必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得很。”不等那位参将驳斥,元昭已瞥他一眼道,“陛下让你到本将麾下做一名副将,好像太屈才了。” “末将不敢!”袁雄不傻,察觉她的不悦立马道歉,“末将心直口快,如有得罪还请少将军海涵。可硬闯会导致损失惨重,除了夜袭,不知少将军可有良策?” 老实讲,让他给一名女子当副将,确实屈才了。 特么的,陛下这是急糊涂了么?朝廷真的无将可用了么?!圣旨上明明写着八皇子,宣旨之人却传来口谕说是位公主。 他:“……” 总觉得这次将是他最后一次出征,有去无回那种。 第202回 良策么?她倒是有,但不能说,说出去就不灵了。 这并非迷信,她初次领兵,铁甲骑兵以及其将领袁雄均与她不熟。万一队伍里有人怀有二心,把她的攻略提前告知敌方,那不仅不灵,她甚至小命难保。 小心驶得万年船,毕竟她是女子,难以服众;毕竟她姓北月,是某些朝臣的眼中钉。 元昭抬头看看天气,又瞅瞅地形图。 身临其境,才晓得爹娘往日教她的本领有多重要。 比如小的时候,阿爹经常教她看天气,任何的风吹草动皆有一定深意。比如阿娘教小时的她玩简易版八门图,长大后让她玩繁复版的。 除了推演时辰的变化对阵法的影响,还能凭星象判断时辰与天气。 像那二十八星宿,其时辰排行与方位有一定的规律,每一星宿的出现皆有含意。比如这些天她一直在观察,发现玄武七宿的虚宿、危宿并列,若隐若现。 此二星呈深秋临冬的肃杀之象,灾多吉少,凶险万分。 可就在昨晚,她在南方的天空发现毕宿五星在月亮的附近昙花一现。毕宿有雨星之称,她本以为看错了,没想到今早便嗅到风中有水气的味道。 到傍晚时分,那股水气愈发浓郁。 根据她以前被困丹台山琢磨、实践出来的经验,今晚确实是夜袭的好时机,可她的夜袭方式与袁雄的略有不同。 眼下,来到西山地界已近黄昏,离隘口有一小段距离。若在今晚夜袭,这点距离恐怕施展不开。 “袁副将,你率铁骑退后三里原地休整,今夜子时冲关,抓紧时辰歇息。”她安排道。 “为何要退后三里?”袁雄心里纳闷得很。 “腾地方给我的亲卫做事。”元昭睨他一眼,语气强硬,“听令行事!” 她是女子,又是公主,惹不起!万一惹恼她瞎指挥一通,害了他的铁甲骑兵,他得心疼死。袁雄憋着一肚子气拱拱手,退到一边吩咐自己的参将作安排。 吩咐完毕,他又回到原地,引来元昭、游长庚等人的侧目而视。 “我乃朝廷指定的唯一副将,当然要在这儿随时听候命令。”袁雄理直气壮道。 这倒是,游长庚也是副将,却是她的家将。 元昭不再理他,手拿一根枯枝指着地形图上那约莫三里长的狭窄山道: “除了防备两边山峰的暗算,山道也要防备对方设伏……这样,二十鹰卫用火攻;火起,十狼卫冲关,二十狼卫兼顾前后;三十虎卫断后伏击对方逃兵……” “等等!等等!”袁雄听得好气又好笑,这还没开始冲关便想着伏击对方逃兵,太天真了!“先不说你其他的安排,光是火攻就不行!绝对不行!” “为何不行?”元昭谦逊的问。 “殿下!”袁雄连少将军的头衔都懒得喊了,提醒她是公主,莫要无视平民的性命,“殿下请看,距离此处二十五里外有大小几个村落。眼下正值深秋,风干物燥,一点就着! 您为了救人用火攻,岂非要连累这一方的村民?” “我知道,故选在子时冲关。经我这两天的观察,今晚子时有雨。”元昭不以为然道,看着游长庚,“因此,鹰卫必须在子正前三刻完成火攻杀敌的任务。” “诺!”游长庚领命而去,把任务分别安排给亲卫。 鹰卫由石氏兄弟带领;狼卫身手轻敏灵活,卫长姓商,是名女子。她耳聪目明,心思细腻,擅拆各类伏击手法;虎卫身手敏捷极具暴发力,卫长姓余。 虎卫之后便是她,最后才是铁甲兵。 出了侯府,府兵便成了她的亲卫军,小动作由亲卫完成,大战事得铁甲骑兵上。游长庚是她指定的副将,洛雁、武溪和两大侍女、四大小厮暂为护卫。 出门在外,亲随的身份随机而变。 “不是,殿下,人命关天!而且万一那火势蔓延,受害的可不仅仅是这几个村落啊殿下……”袁雄急了。 她一位公主会看天象?谁敢信?谁敢拿附近百姓的性命开玩笑?也就皇族子弟才有此胆量与丧心病狂,为了取胜不择手段! “袁副将,这次听我的。”元昭耐心相劝,“倘若我决策有误,接下来的战事都听你的。” “这不是谁听谁的事,事关百姓的性命,望殿下慎重啊!” 陛下钦点的少将军焉能说改就改?她说改,他还不敢应呢!可万一附近的百姓被烧死了,无人追究尚可,一旦追究起来,她是公主或许无事,他就未必了! 上峰闯祸,推下属顶祸的事自古以来还少吗?!他如今不求升官发财了,哪怕枉死沙场也好过替贵人顶罪! 死在战场上,他的亲属或有抚恤;倘若是顶罪,祸及家人,他一家老小全得遭殃! “聒噪,”元昭自小听父亲听过军中的顾忌,亦知袁雄的顾虑,便眼色示意,“把他捆了,嘴捂上。” 东堂和金等人一听,果断过来一人一边把人架走。 袁雄也逗,他一介虎背熊腰的武将,竟任由两位年轻人毫不费力地把他架走了,嘴里却不依不饶: “不是,殿下,殿……唔唔唔……” 这一幕,让附近不远充当散兵的曲大姑娘等人看得面面相觑。嘁,装吧!一个行事一把手,不顾后果;一个劝阻无能,只好装怂不想承担后果。 跟着这样的将领能成什么事? “啧,爹,兰儿,咱真要跟这种人混?我咋觉得不靠谱呢?”一名壮年男子挠头道,脸上有点小失望。 他姓林,叫林二壮,曲汀兰的义兄,天下镖局的少当家。他爹林功业在前朝当过兵,是队伍里的伙夫。后来,前朝亡了,他所在的队伍散了,他成了山匪。 专门劫富济贫,新朝建立以后,他改邪归正开了一间镖局。谁知本朝时有战乱,民不聊生,镖局半死不活的开到至今。 还在无意间收了一位将军之女为义女。 这没什么,一行人离开京城后,准备南行。因为他们在京城接了一桩生意,要往南方去。结果在半途遇到曲将军派人拦截,说要曲汀兰从军! 以女子之躯从军?! 林氏父子再三向曲汀兰确认那真的是她亲爹?!令人失望的是,曲汀兰十分笃定地点了头。那没办法了,林家有三兄弟,唯有她一个义妹。 女子从军,凶多吉少,唯今之计是陪她一同前往。 于是,林家父子跟来了。 至于南方的那趟镖,由大儿子完成。而且,林家还有一个小儿子在镖局当家,就算爷俩有个三长两短也不怕无人继承家业。 “原以为跟了个皇子,没想到是个西贝货。爹,兰儿,要不咱们溜吧?” 林二壮的话音刚落,后脑勺啪地吃了他爹林老汉的一巴掌,还骂骂咧咧道: “混账话!逃兵要吃断头饭!你自己吃就好,莫连累你老子和你老妹!” 曲汀兰:“……” 义父大人,咱能不能少个老字?她人长得不咋样,可至少年轻啊! 第203回 其实,曲汀兰不排斥从军,她天真地以为上战场和做镖师的风险是一样的。区别在于当镖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不过,女子从军对她来讲特别的新鲜。 唯一不爽的是,她要追随的人竟是位女子!世间除了自己,还有哪位女子能与她相提并论?曲汀兰顿时兴致缺缺,可亲爹说这是陛下的旨意。 倘若自己做得好,等将来论功行赏时,陛下指不定在军中给她一官半职。 成为天下第一名女将,岂不比天下第一女镖师来得威风? 到那时,看京中那些吃饱等死的贵女还敢不敢嘲笑她!亲爹跟她说的时候,她过分激动与兴奋,一时头脑发热便应了。 亲爹还嘱咐她,万万不可对这位公主的身份多言,否则他爹的前程就没了。她当时满口答应,直到看见那位“公主”是元昭时,已是木已成舟悔之莫及。 这些年,她远离京城,元昭又特别低调,江湖上几乎没听过她的传说。 渐渐地,就把她忘了,没想到冤家路窄,她还成了自己的上峰,这令人窒息的人生啊…… 这不,自从见面,对方仅冲她点点头,自己的态度也十分敷衍。甚至才意识到,就算完成任务,第一女将的称号也是北月元昭的,而非自己这个大傻冒! 唉,这一言难尽的人生啊…… “二哥,要不你和义父回去吧!”曲汀兰恹恹道。 答应陛下的是她,和义父一家无关。趁战事未起,爷俩毫发无伤,现在走还来得及。 “那不行!要走一起走!”林二哥是讲义气的儿郎。 “你俩甭废话了!”林老汉瞪了儿子一眼,“男儿志在四方,有机会建功立业是你的福气!兰儿,莫听你二哥瞎咧咧,义父倒觉得这位少将军待你不薄……” 瞧,见了面,那位少将军直接让他们继续看护粮草,没安排自己等人当排头兵。 在两军对垒,战况一触即发的情况之下,当排头兵冲锋陷阵他绝无二话。可像眼前这种危机四伏的狭隘山道,当先锋跟送死没什么两样。 幸运的是,她不仅没让自己这些外人送死,也没让铁甲骑兵上,而是动用自己的亲兵。 当兵打仗,能遇到这种上峰是福气! 爷俩正聊着,那位袁将军已被捆成粽子扔到一边去。林老汉瞅他两眼,见少将军那边不作理会,便悄然上前低声问: “将军,要不给您松一松?” “唔唔(不用)!” 袁雄瞪他一眼,别开脸,明显不接受他的好意。林老汉暗笑,依旧心情舒畅地回到儿女跟前。林二壮太年轻了,有骨气,鄙视父亲刚才那副讨好的模样: “爹,干嘛一脸讨好的样子?” 看不起亲爹溜须拍马的态度,虽然自己偶尔也会这样。 “你懂什么?”林老汉压低嗓门,“爹这叫未雨绸缪,两边讨好不吃亏。” 万一待会儿少将军败了,接下来定是袁副将接管话语权。自己爷仨还能不能浑水摸鱼,就看对方的心情了。 听得林二壮直翻白眼,曲汀兰一脸无语的表情。 见元昭和下属们喁喁私语,想起亲爹对自己的叮嘱,她憋屈地一声长叹,暗呼自己运气不好,摊上这种破事! 可既然摊上了,不做又不行。 没辙,曲汀兰不情不愿地起身,直接来到元昭的跟前,拱手道: “少将军……” 元昭等人闻声望来,一脸的问号。看着对方那张越长越好看的面孔,曲汀兰很不是滋味道: “我方的粮食已不足一天,顶多到明天晌午就没了。到时无事可做,不知少将军安排我等做什么?趁现在有空不如先说说?以免明天乱糟糟的不知所措。” 她此举太突然,把林家父子吓了一跳,连忙跟上前。闻言恍然大悟,直点头。对呀,明天该干什么? 先安排好,等轮到袁将军掌兵估计不会反悔吧? “继续负责粮草。”元昭看看她以及身后的镖局众人,道,“等今晚夺了鲁突的粮草,仍由你们协助押送。眼下要做好防雨防雪措施,等做完了才能歇息。” 哈,仗还没打,胜负未分,她连对方的粮草给谁押送都安排上了。 躺在不远处的袁雄直想呸她一脸,可对方的身份不容许自己无礼。索性转身来个眼不见为净,任她折腾去吧! 而曲汀兰认为她不把自己当回事,无妨,躲在大后方混日子,总比半夜送死的强。得到准信儿,曲汀兰与镖局众人心态轻松地返回岗位,该干嘛干嘛去。 “殿下,这样会不会有负曲将军所托?”武溪忍不住问,“曲将军似乎想让曲大姑娘立战功。” “是啊,我看她挺能打的。”洛雁瞅了曲大姑娘的身板一眼,同样赞赏道。 “立战功的方法多的是,比如杀我。”在众部属愕然的注视下,元昭神色如常道,“这只是假设,不必紧张。” 众部属:“……” “洛雁,今晚多派五名鹰卫,务必寻出我三哥的位置。”元昭盯着地形图道,“一旦找到,通过信号告诉他们咱们到了。” 大家做过训练的,有默契,除非三哥带的兵没有一个是亲兵。 “诺。” 三哥当时硬闯,通过了这条狭窄山道,却又被伏兵逼入西山深处那个叫断岭的位置。那是山林深处最陡峭,资源最匮乏的一处断崖,崖下便是万丈深渊。 易守难攻,也是绝路一条。 山上除了奇石再无旁物,包括食物和饮用水。到了夜晚,山里的风更加凛冽凶猛。敌军只需紧守山脚,待时日一长,三哥和将士们弹尽粮绝,饥寒交迫。 要么死要么降,别无出路。 算算日子,他们被困在山里约莫十来天了。不知情况如何了,大家是否还活着。倘若今晚仅是下雨还好些,若下雪,后果不堪设想。 正因为看出可能下雪,她一路催促不敢多作停顿,得以提前几天到达。 想到这里,元昭是食不知味,坐立不安。 时不时抬眸看看夜空,就怕形势突变,耽误今晚的夜袭计划。而众部属有的去做准备,有的在防范敌人偷袭,剩下莲裳和芝兰在旁边陪侍。 见她焦灼不安,俩侍女低声劝她还是眯一会儿的好,免得影响军心。 唉,道理她懂的,做起来难啊!兵马可以催,时间却催不了。任凭她心急如焚,时间依旧过得不紧不慢。 与此同时,埋伏于狭道两边的敌人也得知这支铁骑的到来…… 第204回 听说来的是武楚的八皇子,那小子和定远侯之女曾有将星之命的争议。又听说二人已分出胜负,有说八皇子赢的,也有说常胜将军定远侯之女才是将星。 众说纷纭,最后还是没个准头。 如今来到阵前,打探消息的小兵回来禀报的确是八皇子领兵前来,众人欣喜若狂。 大齐君臣期盼的运道终于来了! 先是定远侯死在晋西大营,如今被鲁国公围城好几天了;其次是定远侯之子北月礼,被困断岭十来天仍在垂死挣扎,但防守力度渐弱,估计快饿死了。 话说,那北月礼是个人物,被困在断岭缺衣少食的,还有鲁突时不时派人攻山。换作常人一早投降了,就他还在那儿死撑。 终于撑到援军到来,却是个初次出战的菜鸟皇子,哈哈,天助大齐! “死守此道,活捉武楚皇子!”一名守将兴奋极了。 “要不要通报鲁将军?”小兵问道。 “不用!”守将大手一挥,志得意满,“区区一名少年何须惊动将军?我等若连个未及弱冠之年的小子都拿不住,有何脸面回齐?去,命人加紧防范,诱敌深入……” 哈哈,特么的,加官进爵的机会来了! 鲁氏父子对定远侯父子是志在必得,大将吃肉,总要给底下的将士们喝口汤吧?抓皇子的功劳不比抓定远侯父子差,至少能让自己晋为一军的主将。 “吩咐下去,放松对山道的偷袭,让先锋顺利通关,诱对方的主将进入山道再行伏击!” 另外,埋伏于山道两边峰顶的人更要注意被人登顶夜袭。 这名守将站在山道出口附近的高地,眺望远处的入口方向,恨不得即刻看到那位八皇子的身影。他知道对方是来救人的,今晚必然派先锋清除山道障碍。 年轻人嘛,年轻气盛,急于求成,总要吃些苦头方知建功立业的艰险。 可惜了,遇到他,那位八皇子怕是没机会吸取教训,卷土重来了…… 月黑风高的西山,今夜显得异常宁静,偌大的一片山林除了呼啸的风声,再无半点声响。 广袤的夜空,明月高悬,繁星密布。 清亮柔和的银辉洒落人间,把笼罩于黑夜里的西山照得轮廓清晰,树影幢幢。即使从高空之上俯瞰大地,亦难以察觉哪些是树,哪些是山石,哪些是人…… 除非他们时而走动,暴露位置。 但同时,从高空掠过也会留下阴影,如果仅是一只飞鸟或许引不起人们的注意,可如果那只飞鸟体形庞大就要另当别论了。 “人!有人,天上有人——”一名站在山边解手的士兵指着天空惊骇大叫。 未等大家反应过来,咻咻咻,一阵夹杂着火油味的箭雨从天而降。很快,山道两旁的峰顶亮起一束束火苗,它们随风起舞,使附近的树林随之燃烧起来。 山道两旁火光冲天,伏兵们措手不及鬼哭狼嚎,达到打草惊蛇的目的。 比如埋伏于山道尽头的守将们不明所以,一阵骚动之后派人到前方探听消息,但同时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眨眼之间,山道与尽头的附近树林火光冲天。火势凶猛,犹如灾难天降,地动山摇。 有滚落山峰的士兵侥幸活着,慌不择路,往幽暗的山道里边跑,因为那儿是唯一没着火的地方。可他们还没跑到山道口,几道寒光掠过。 他们躲闪不及,受到剑气的冲击倒腾而起。等落地时,原本鲜活的他们成了几具尸体。 与此同时,几道身影闪电般从山道中掠了出来,有的截杀敌方的逃兵,有的在路中间试探陷阱,有的在山道两侧四下游走,遇到陷阱路障迅速破坏拆除。 因为他们的身后,一队沉重的马蹄声正在逐渐靠近。 在旺盛的火势中,厮杀之声此起彼伏,鲜血四溅,染红了这片荒凉的西山之林。火光闪烁之间,旌旗猎猎,一队沉重的铁骑终于出现在山道路口的尽头。 位于前锋队伍中的一名银甲将军异常抢眼,擒贼先擒王,数支驽箭破空而至。 叮叮几下,驽箭均被其身边的护卫挥剑打落,其中两人踩着马背纵身跃起,如雄鹰展翅直扑驽箭发出的方向。 面对这一幕,银甲将军不为所动,继续率领铁骑向前进发。 …… 鹰卫,顾名思义的,如同雄鹰一般在天空飞翔的侍卫。 这些年,她的二十八星卫轻功了得,率先尝试翼具装备,吸取失败的经验完成鹰卫的高难度动作后再传给府兵,尽量减少府兵的伤亡。 可惜出了一个叛徒,目前仅剩二十七星卫。 这次出征,随军的仅十七名。其余的散落民间,并未召回。 还好,府兵里有不少英勇无畏的年轻人敢于尝试天空飞翔的滋味,因此成了鹰卫。 当年,北月礼到丹台山与元昭训练时,鹰卫的训练刚开始。虽然他欣赏嫡妹的奇思妙想,同时又认为她是异想天开,人怎么可能在天空飞呢? 万一摔死,身为将领的他该多心疼啊! 甭说他不同意尝试,就算他同意,报于朝廷,朝廷也会觉得他疯了!这不是拿士兵们的性命开玩笑吗?! 如今被困断岭,断粮两天了,水也即将断绝,眼看自己全军覆没……夜幕下,北月礼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地环视周围一心追随自己的亲兵们,深感愧疚。 倘若他一人被擒能挽救他们的性命,项上人头大可被他们提了去。可偏偏对手是鲁突,此人心狠手辣,没有善待俘虏的习惯。 他落在鲁突的手里未必会死,但这些手下必死无疑。 与其一人苟活,不如拼死一搏,或能为他们杀出一条血路来。他已安排下去,等到寅初,人们最困倦的时刻发起最后一次下山之战。 是死是活,在此一举了。 这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个夜晚了,北月礼和副将、参将们聚在一起聊着凌晨的计划,一边感慨轻叹: “唉,倘若这次能活着回去,我一定把你们一个个训练成鹰卫!从此再也不怕被困在山里等死!” “鹰卫?”一名副将眼睛一亮,苦中作乐道,“属下记得那是小郡主率先提出来的主意,不知她的星卫练得怎么样了。” “应该成了吧?”北月礼满怀希冀道。 人一旦有了期望,便有活下去的动力和斗志,他们目前就需要这份憧憬和斗志。 “哎?!将军,那边着火了!”大家正在努力开怀畅笑,有人蓦然看见天边火光冲天,不禁霍然起身仔细瞧了瞧,“是隘口那边!” 怎么?援军来了?! 一想到这个,原本无精打采的将士们顿时精神振奋,纷纷站起来观望。 就在这时候,众人的头顶上空忽然传来几下长长短短的尖锐鸟鸣—— 嚯,北月礼愕然抬头,赫然发现高空之上有几道黑影在飞来飞去,似乎在四处搜寻,不禁下意识地吼了一嗓子: “火把!” 声音会惊动山下的伏军,旗花信号也可能是假冒,可他与嫡妹商讨的无声暗号作不了假。 就他一人拿着火把,左挥几下,右挥几下,很快,天空再次传来一声长鸣,几道黑影分成几个方向远去。 其中一道黑影飞往的方向,正是火光炽盛的方向。 北月礼:“……” 是嫡妹亲自来了?!她成功了?她真的训出了鹰卫! 第205回 攻其不备,出奇制胜。 冲出隘口,又得知三哥他们的位置,元昭命人放出旗花信号,同时命狼卫、虎卫开路,目标断岭。鲁突原本有一万精兵,因过分自大将人马分散各处设伏。 如今被她逐个击破,所剩不多。 而断岭上的北月礼等人看到山下的旗花信号,精神振奋,势如下山猛虎作拼死的一搏。 如此一来,鲁突带着剩下的数千精兵反而被前后夹攻,还要对付空中那些灵活的鹰卫偷袭。很快便焦头烂额,首尾难以兼顾,最终惊慌失措,夺路而逃。 怎么可能让他逃? 袁雄之前小看少将军的能耐,没想到她有奇兵相助,一路势如破竹。 他身为男子,又是副将,必须戴罪立功让主将对自己刮目相看。 这不,认真听取少将军的建议静守通向晋西大营的山道,把鲁突以及他那些残兵堵个正着。这可是鲁国公的儿子!拿他的命作交换条件要挟鲁国公退兵。 至于成不成,到时再说。 还有鲁氏其余的部属将领,皆被与他们交过手的游长庚和铁骑的参将们斩首。 由始至终,元昭光静静看着,连手都没抬过一下,洛雁、武溪和莲裳她们今晚也杀了不少人。一个个面无表情的仿佛杀人木偶,把曲汀兰惊得直打寒颤。 她也杀过人,但不像她们那样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割菜似的。 不知何时,果真下起了大雨,把隘口两旁树林烧得正旺的火势灭得一干二净。大雨滂沱,林老汉站在雨中紧盯前方的厮杀场面,目瞪口呆,喃喃自语: “少将军真乃神人也!” 曲汀兰:“……”太神了! 她不相信,她也想杀人。 林二壮则看得热血沸腾,手握利刃,眼里杀意满满的: “爹,我也去杀几个!” “杀个屁!守好你的粮!”林老汉牢记少将军派下来的任务。 抢粮食的人马已经出发,他们镖局几个奉命协助守护自己原有的那点口粮。等队伍与北月将军的人马汇合,这点粮食马上就要分出去了。 被困了那么久,肯定饿坏了,不吃点食物恢复体力,难以前行。 …… 战况持续到丑初,用了一个多时辰。 元昭一直在雨中观战,在火把的映照之下,目及之处尸骸遍地,血流成河。 杀人者,人恒杀之。 可她不为所动,对方不降,便杀戮不止,这是战场的生存规则。不知等了多久,终于,一道道熟悉的身影逐渐进入眼帘。 为首之人正是她的三哥北月礼,他被东堂和南柏搀扶着。 身后跟着好些伤兵互相搀扶,步履踉跄地往她这边走来。当他们走近时,看到三哥虽然消瘦虚弱,至少四肢健全,元昭目露欣慰之色,但并未下马迎接。 倒是北月礼得到东堂和南柏的提示,带着部下们来到她的马前拱手道: “多谢少将军及时救援,救了我等一命!” “本将奉命前来,职责所在,无需道谢。”元昭扫了他和其余的亲兵一眼,问道,“你们还剩多少人?” “我兵分两路,一路绕道而行,我们这一路散的散,亡的亡。被困断岭后和外界失去了联络,不知他们是否顺利到达。而我目前就剩下这百来号人。”北月礼惭愧道。 在嫡妹面前,无需藏着掖着。 “胜负乃兵家常事,尔等无需沮丧。先到后方吃些东西恢复体力,治疗伤势,有什么话等到晋西大营再详谈。”元昭话毕,示意东堂和南柏把人往后方带。 “少将军,我们还能打!”北月礼的亲兵连忙站直,澄清自己并非伤员,“吃饱就能上路!”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元昭瞥他们一眼,不客气道,“歇透才能不误事,去。” 眼看前方的厮杀声渐弱,各路卫长陆续前来汇报战况,她不容分说地让人把三哥等人带到后方去,自己在此处静候佳音。 雨,下了一阵就停了。山火灭了,并未给附近的村落造成损失。 隘口过了,人也救了,征用鲁突等人留下来的营帐暂且歇息休整。但初战告捷,元昭的帐内灯火通明,各路卫长和副将、参将们在听斥候带回来的情报。 鹰卫的体力有限,遇到狂风暴雨更是举翼维艰。因此,打探敌情一事还需斥候担任。北月礼及其部下也在,得知袁雄活捉了鲁突,欣喜过望。 凭他一人就想要挟鲁国公退兵,不太现实。 有人提议阵前杀了他,挫一挫敌军的锐气。 有人直呼不妥,当初就是陛下一怒之下杀了燕蜀送来的宗女。这份羞辱使燕蜀国君压不住将士们的愤慨与斗志,不得不参与战争。 有些冲突是可以避免的,身为主将,做每一个决策时都必须慎重。 元昭深以为然,决定先把质子留着,总有用上的时候。 另外,她这边才三千铁骑。加上三哥的散兵,拢共也不过四五千人。连一万人马都没有,如何对抗鲁国公的十万大军? “咱们没有,晋西大营有。”元昭提醒众人。 莫忘了她是来支援的,而非抗敌主力。主力不在她这儿,也不在正在赶来的雷文忠那儿,而在晋西大营。 晋西的问题是群龙无首,缺一名指挥的主将。 元昭和北月礼不禁对望一眼,眸里焦灼不安。能任由鲁国公围城这么久,在城外各种叫骂,意味着父亲已经……无力指挥,兄妹俩不约而同地自我安慰。 “游副将,”元昭看着斥候带回来的那幅兵临城下的潦草简画图,吩咐道,“铁骑必须学会阵法走位,这几天让他们和亲卫边走边练,务必在到达晋西之前培养出默契。” “末将明白,”游长庚应道,朝袁雄拱手,“但需要袁将军等人的配合。” “无妨,”袁雄大手一挥,爽快道,“全听你们的!” 外间下雪了,使他对少将军的神预言又添了几分敬仰,她说啥是啥吧。古时圣贤说得好,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所言不虚。 只要她能带领大家建功立业与活命,女子为将又何妨? 再说,她身边的女卫们厉害着呢!杀人不眨眼,手底的功夫不比他们男子逊色。 “对了,少将军,陵川的粮草何时到?”北月礼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 鲁突那贼子在逃跑前,派人把粮草给点了。虽然仅烧了一小部分,可一场短暂的大雨也毁了不少粮食。 从这儿到达晋西大营仅需两天工夫,若没吃的,等到了阵前也无力抗敌啊! 元昭:“……沿途的附近可有农家?” “不可!”袁雄一听,大惊失色,“抢农家的粮会连累我朝大军的名声!陛下绝对会怪罪的!” 少将军这高大神圣的形象啊!被她一句话给毁了。 众将士不吱声,眼巴巴地看着两人再起争执,谁赢听谁的。 第206回 抢农家粮的事时有发生,元昭没少听父亲提起过,故而随口一问。她没想过要抢农家粮,那点粮还不够军队塞牙缝,何必费劲? 她爹偶尔被卡粮不放,但没抢过活人的粮。 连年征战,有些地方的百姓纷纷逃往异乡,地里的粮食未收被她爹捡了便宜。阿娘也给力,长年督促各地田庄囤粮,且与当地的商贾交好以备不时之需。 因在关键时刻,商队总有手段购买到大量的粮食。 三哥也没抢过,他才独立为将几年,参与的战事稍有不慎便危及江山社稷。又等于新将上阵,朝中君臣不敢轻忽,盯得紧,即使有人想为难也无从下手。 这次陵川的粮草晚到,是元昭早到的缘故,怨不得人。大家可以在这儿等,但是,这要看敌军是否肯成全。 “咱们擒了鲁国公的儿子,他肯定会派兵拦截抢人,指不定人马已在路上。”北月礼瞅着舆图道,“咱们人少,不可正面对敌,也不能空等,最好是绕道与雷将军汇合。” 否则,一旦被鲁国公的人缠上,消磨体力又缺水断粮,平西军将重蹈覆辙落得被困一方的下场。 而雷文忠那边原本兵马不多,后来他遇袭,朝廷加派兵马两万搜寻他的下落。找到雷文忠后,他四处收整残兵散兵,合指一算,他那边几乎有三万兵马。 可以放手一搏。 “报——”正商量着,外边又有斥候来报,“前方百里发现敌军三千!” “报——,左前方发现敌军三千!” “报——,右前方发现敌军三千!” 瞧,来了!帐内众将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着两位主将。 “我带八百人去引开他们,你带着剩下的人马与雷文忠汇合。”北月礼当机立断安排任务。 “不行,”元昭反对,“你擅长群体作战,打野还是我来更合适。” 打野?在座诸将听得一头雾水,唯独北月礼听得懂。其实就是先锋部队,可以自作主张为大部队扫平障碍。 “我带上全部亲兵,你再给我一百凑够三百人。”元昭在舆图上划出自己的路线,“我会先把左前方那三千冲散,你们在后方收拾残兵……” 敌军分三路包抄,意图把她这三千平西军来个瓮中捉鳖。 而左前方是雷文忠前往晋西必经的路线,扫平那条路线的障碍等于突围而出,三哥的队伍不日便能与雷将军汇合。 突破左前方后,正前方将是她的下一个目标,这三路敌军她会逐一击溃。 虽然她只有三百人,可对方的每一路也只有三千。以小博大,自古有之,况且三百与三千的差距不算大。 有时候,数量庞大的队伍会影响整体的行动,显得臃肿迟钝。她与亲兵们有过多年合作的训练经验,从铁骑里仅抽出一百人,虽少,但能迅速融入整体。 一旦形成默契,三百人可以随时分裂成几路小队搞突袭,又能迅速整合拧成一股中坚力量直捣黄龙。 当然,目前仅是纸上谈兵,到底成不成终要实践过才知道。 “鹰卫我只带五名,其余的留给你。”元昭看着刚刚恢复精力的三哥,语气郑重,“但请你们记住,鹰卫目前只能观察敌情,千万莫让他们在半空搞偷袭……” 在山道口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出奇制胜这一抬仅能用一次,鲁国公等人既然知道儿子被抓,那肯定也知道鹰卫的事,搞不好会在途中设下埋伏实行打鹰计划。 “鹰卫的训练不容易,死一个少一个,尔等莫贪一时之便自毁双目。”元昭再三叮嘱。 倘若鹰卫数量庞大,搞突袭最合适不过了。问题是目前鹰卫数量极少,对方又有所准备。离地面太高难以瞄准目标,让他们往低处飞等于去送死。 慈不掌兵,那也不能让自己的人去做无谓的牺牲。 得到三哥的承诺,元昭开始按皇帝的意思移交平西军的兵权,让袁雄等人接下来听命于北月礼。游长庚也留下,他追随父亲多年得来的经验正好辅助三公子。 他还要在行军途中训练三千铁骑的阵法走位,练元昭惯用的几个杀伤力强的阵法。 等她打野归来,兄妹俩还要联手突破重围进入晋西城。 兵贵神速,天亮了,雪停了,稍作休息的先锋队整装待发。得知元昭要带兵去突袭,曲汀兰忍不住跑过来要求上阵。生怕元昭轻视自己,她指着洛雁道: “我现在能跟她打成平手,不信咱俩当场试试?” “不用试了,”元昭没工夫跟她磨叽,道,“不怕死尽管跟来,倘若跟不上,你们自己另觅后路。或回京或继续走镖悉听尊便,我没那工夫哄你。” 更没那闲工夫替曲将军管教小孩。 她的话把曲汀兰气笑了,但没有反驳,最好的反驳手段是用事实来打对方的脸,多说无益。 她的义兄林二壮本想留在北月礼的队伍里,跟男人打仗多带劲啊!那位“八皇子”虽是西贝货,打起仗来也贼带劲!可她带的是奇兵,他的身手好像不够看。 但见义妹要追随而去,担心她出意外便执意跟随。 “就你那身手还不够我一锤。”不必洛雁代主将拒绝,曲汀兰已经满脸嫌弃,“你和义父随大队伍前行,我随她们打完就到!” 她能成为女镖师且得到林氏父子一家的认同,靠的并非粗犷壮实的外表,而是实力。 在打斗方面,林氏父子都听她的。 父亲让她设法成为元昭的左膀右臂,光躲在后方押送粮草有什么用?在京中,她是贵女们眼里的异类;在军中,她不想又成为女兵眼中格格不入的废物。 论谋略,她不行;论打斗,她有信心。 回头瞅一眼忧心忡忡的义父义兄,曲汀兰咧嘴一笑,挥两下锤子,而后策马狂奔追上先锋队伍。 …… 丰元十五年的十月,北境已是大雪漫天,西境隐有小雪。而凤京天气干燥,未见一星半点的雨雪。 自从八皇子出征,京中终于接连听到令人喜悦的捷报: “报!平西少将军已到达西山,活捉鲁突,攻陷断岭救下北月将军!” “报!北月将军率铁骑与雷将军于宝川顺利会师……” “好,捉得好啊……唔?”丰元帝听罢消息,皱眉,“那少将军呢?去哪儿了?” “禀报陛下,少将军率三百亲兵担任先锋,为平西军突破鲁国公的三路包抄,敌方六千溃不成军!少将军正率人赶往晋西与大军会师!” “好!打得好!”丰元帝激动得满脸通红,按捺不住地在殿前踱来踱去。 第207回 虽说只是打了一场小胜仗,真正的战事尚未开始。但以她一个刚成年的少女而言,已经相当的了不起! 朝臣们也喜不自胜,不知情的臣子对八皇子这位平西少将军是赞不绝口;被赵太傅透露过内情的朝臣则神情微妙,扯着嘴角笑容牵强,心里颇不以为然。 那仗是不是她打的还不一定呢。 自古以来,到战场上浑水摸鱼、抢夺战功的权贵子弟不胜枚举。何况她的父亲是定远侯,教她如何钻空子抢军功是易如反掌。 定远侯是个聪明的,知道儿郎们不宜出头,就把嫡女推到人前。 偏偏陛下念旧情,中了他的诡计。 等着吧,她迟早会露出狐狸尾巴,让天下人为之侧目…… 要说满朝文武最开心的,肯定要数伍太尉了。 消息传回,整个朝堂充斥着他的笑声,那豪爽洪亮的嗓门能绕梁三日。严太子太傅是文臣,虽满心欢喜,仅是笑吟吟的,一副寻常人家的慈爱老翁模样。 可一想到侯府的近况,笑容里不自觉地露出一丝苦涩,默然轻叹。 曲广平倒是很平静,等下了值才不紧不慢地邀请从前线归来的将士追问详情。比如少将军的人马是否安好无损,可有伤亡。 毕竟那是八皇子,身为近臣的他难免关心几分。 “肯定有伤亡!”同为武将,几人对曲广平知无不言,“死的是铁骑的人,少将军的亲兵队速度太快了,一般人跟不上!为了迁就铁骑出去的人,他特意放缓速度……” 尽管如此,还是死了几个。 “话说回来,少将军麾下一个个都是狠人,其中有个挥双锤的……哎,和令爱当年玩的锤子颇有几分相似……十分英勇啊!一锤一个准……” 可惜离得太远,看不清楚那员猛将长什么模样。 曲广平没说话,仅细心聆听,默默喝酒。 直到问无可问,曲广平热情地请大家喝了一顿酒才肯放人离开。等回到曲府,他食不下咽,凝视先夫人的灵位良久,最后郁郁寡欢地独坐庭院里喝闷酒。 一时哭一时笑,把妻儿闹得提心吊胆,一脸莫名其妙。 …… 寻常人家的夜晚一如既往,宫里的情形却比曲府的和谐多了。难得有好消息传回,丰元帝也在宫里畅饮,不知节制。 “父皇,您要注意身体。”太子凤丘陪饮助兴,不时提醒父亲勿要过量。 今年意外频生,熟悉的面孔接二连三的离去,使丰元帝大受打击,身体每况愈下。 幸亏这次有好消息传回,皇帝一高兴,仿佛百病全消。 “朕没想到她肯爽快地交出兵权,儿子,父皇小看她了!”丰元帝犹自欣喜,感慨万分,“原以为她打赢了会把住指挥权不放,凌驾于她三哥长嘉的头上……” 他那些兄弟和叔伯便是如此,历历在目啊! “女子对权势的欲.望不大,”凤丘自认对元昭了解颇深,喟然道,“况且救父心切,她哪儿顾得上这些?” 儿子话里有着怜惜,让丰元帝脸上的笑意微凝,目光深邃地瞅他一眼,缓声提醒: “太子,别忘了你的身份。” 正满心高兴的凤丘怔了下,随即醒悟过来,忙道: “父皇明鉴,儿臣仅是惜才!毕竟儿臣小时候救过她,一直视她如妹,绝无非分之想!” 他也不敢想,先是孟二,接着是凤武……凡与她订过亲的男子有何下场,大家有目共睹。 “你明白就好。”丰元帝神色微霁,眸里多了一丝歉疚,“唉,侯府满门忠勇,厥功至伟,不可辜负。封赏侯府诸子事宜,你速与朝臣商定,不要耽误了。” 元昭是北月皇族之后,她与北月王剑有约,暂时让他放心。苛待侯府诸子多年,如今定远侯这个最大的威胁没了,嫡次子又是个软懦的性子,难成大器。 既然她有将星之才,宽待其家人势在必行。她若违背誓约,自有王剑反噬北月一族,倒也省得凤氏一族做这个恶人了。 “儿臣遵旨。” 等离开大殿,凤丘站在殿外,神色黯然地遥望天际一眼。 儿行千里母担忧,子欲养而亲不待,但愿这些封赏能够告慰亡者的在天之灵,弥补其后人忠孝难两全的遗憾。 …… 丰元十五的十月上旬,北月将军、平西少将军与雷将军终于会师于晋西城外,正面迎击鲁国公的十万大军……虽已不足十万,依旧声势浩大,不容小觑。 后世有记载,面对齐国的十万大军压境,平西将军摆出灵蛇阵,兵分三路,如灵蛇般一头撞入黑压压的齐国军队。 担任蛇首的均为年轻将领,其中一名银甲小将最为英武威猛。他手持长枪左挑右刺,一路势如破竹,银甲所到之处铁蹄血溅。 他冲破敌阵,却并未入城,而是拐个弯继续绞杀敌军。 三路灵蛇无畏无惧,身在敌阵如入无人之境,敌我双方死伤无数。 鲁国公派出几员猛将欲先擒银甲小将,没想到刚一碰面就被挑翻下马被踩成肉泥。痛失猛将,鲁国公顿足捶胸欲亲自出马擒他,却在此时晋西城内战鼓响。 战鼓起,城门大开,士气大振的守城将士气势如虹地加入战场。 厮杀之声憾天动地,苍天不忍,掀起万里黄沙铺天盖地,如暗无天日。疆土之争,历来如是。万里疆土埋英骨,苍穹悲鸣惜忠魂,呜乎哀哉,呜乎哀哉! …… 战事终结于大齐军队的粮草被烧,晋西大营几乎倾巢而出,又有主将会师。哀兵必胜,为降低损失,鲁国公再不情愿也得忍辱退兵百里之外,等候君命。 至于儿子鲁突,阵前被俘是他无能,死于敌手是他的命!身为主将,不能因为儿子一人搭上千万条性命。 救或不救,得看朝中君臣商议的结果。 见大齐退兵百里,父亲的亲随季五神情激动地骑着马在城门处等候多时。兄妹俩不敢再耽搁,忙将铁骑的兵权交与雷文忠,急里忙慌地随季五进了城门。 路上,兄妹二人一声不吭,没有客套问候,更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刚刚经历一场血战的两人心如止水,神情冷峻。 终于,等来到父亲的将军府,每踏一步,便有亲卫跪伏,神色悲痛沉重。 元昭不由抿紧了唇,眸里泪光闪动。 第208回 终究是来晚了,侯爷于昨天凌晨去了。 那日凌晨,一名亲卫突破重围把消息带了进来,说郡主正领兵前来救援父兄,让他无论如何也要等等。 然而,听到这话,侯爷欣慰一笑,长叹之后便阖了眼。 看着枯瘦如柴躺在榻上的父亲,无论如何兄妹俩如何叫唤,再也没能睁开双眼冲他们慈蔼一笑,再也听不到父亲夸他们一句做得好。 还是来得太迟了,兄妹俩泣不成声。 与此同时,雷文忠等一行前来接任的将领们匆匆赶来,听到两人的哭泣声,尤其是看到那位“八皇子”也在伏榻痛哭,微感愕然。 但此刻无法深究,定远侯走了,一代名将就此陨落。诸将黯然神伤,齐唰唰地跪下送他最后一程。 …… 由于敌军只是退兵百里,晋西仍处于危险之中。虽有雷文忠等武将接任,但想安安稳稳地把定远侯送回京城,仍有一定难度。 为确保父亲遗体的万无一失,北月兄妹与众家将商议,等大齐兵马彻底退出边境再启程。 还有北月礼,他擅离驻地,本该军法处置的。 但圣旨未下,雷文忠念他父丧在身,不予拘禁,放他自由置办定远侯的后事。 至于那位八皇子,这些天,营里诸将包括袁雄已知道她并非皇子,亦非公主,而是安平郡主。因她当众拿出一份旨意,上边有太子对她身份一事的解释。 盖有帝印,证明此事陛下也知情。 唯有解释清楚,顶着皇子、公主名号的她才能正大光明地换上孝服。在诸将眼里,虎父无犬女,有女如此,相信定远侯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 接下来的几天,又下雪了,而且越下越大。 三哥在外边准备护送父亲灵柩归朝事宜,游长庚与洛雁等人在清点亲兵的伤亡人数。莲裳、芝兰和小厮北临都没了,三人平日里多半留在内宅,鲜少参与打斗。 实战经验少,上了战场难免是九死一生。 值得庆幸的是,亲兵们参与清理战场时,把同袍们残缺不全的骸骨一一捡了回来。把每个人的骸骨运送回乡是不可能的,只能集中焚烧,将其遗物送归家人。 这是侯府亲兵的待遇,普通士兵仅是登记名册,等将来朝廷对其家属发放抚恤,仅此而已。 侯府亲兵和侍卫还有一个待遇,登记在册,随主公一同葬于墓陵。 小时候,父亲告诉过她,能葬入北月王陵的亲随,可佑其后代子孙香火不断,顺遂平安。 现在没有王陵了,亲卫们仍沿袭古老的习俗,以记册入陵为荣。 莲裳、芝兰和北临跟随她多年,突然没了,说不心疼是假的,可她只能习惯。她的星卫在此一役,死的死,走的走。她让走的,死遁,对外宣称他们死了。 大齐国君曾扬言欲在阵前辱她父亲的遗体,那些鼠辈,父亲生前他们大气不敢喘,父亲死后他们倒猖狂起来了。 身为国君,胡言乱语是要付出代价的。 做这一切的时候曲汀兰并不在场,她在反包抄鲁国公那三路兵马时受伤不轻,在后方包扎痛得哇哇乱叫。 大战之前,她被派到后方押送粮草捡回一命。 曲汀兰不会无缘无故从军,在西山相遇,她的眼里没有半分激动和欣喜。可见她非自愿,而曲广平也不像那种指望女儿立军功换取家人一世尊荣的父亲。 除非迫不得已。 元昭一身素白的孝服,伫于内室门口的廊下看着白雪纷扬。按理,鲁国公的粮草被她派人烧了一半,又逢冬雪侵袭,数万大军如何熬得过这漫长的冬月? 退兵是板上钉钉的事,早晚而已。 “郡主,朱寿带到。”季五带着一个人进来。 元昭闻声望来,目光清冷的瞅着伏首在雪地里的中年男子,缓声问: “你可有事要向我交代?” 父亲出征之前,季五叔便提醒过她父亲的寿数不远了。倘若父亲是寿终正寝,她坦然接受。可事实并非如此,父亲是在阵前吐血!寿尽要吐血的吗?! 她非医官,不代表她愚昧无知!父亲的死必有蹊跷。 “有!”朱寿颤声道。 “上前说话。” 倘若他说没有,就让他在那儿跪个一时半刻以作惩戒。连她都看出有问题,身为毒圣之徒的他居然看不出来? “谢郡主!” 朱寿沮丧地起身,来到廊下,接过季五递来的一盏热茶暖和暖和心神才道: “郡主,草民给侯爷详细诊治过,他身上内外无伤,虽寿元不多,却远不至于到气血衰竭的地步……” 从季五的描述和侯爷身体的症状来看,他是骤然心脉严重受损,断绝生机。若是自然寿终,有三颗护心丸足以撑到今天见儿女最后一面。 让朱寿骇然的是,即使他使出浑身解数,依旧无法阻止侯爷体内那源源外泄的精气神。 “草民从未见过此等症状,本想修书一封让儿女来救治,可惜出不去……”朱寿伤心欲绝,他信誓旦旦能保护侯爷不受暗算,却连侯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直到昨日凌晨,侯爷突然回光返照,抓住草民的手瞪着眼似乎想说什么,可他只说了一个字:剑……” 便气绝了,虎目圆睁,似乎充满不甘。 剑?元昭愣了愣,立刻想起临行前,丰元帝让她立誓的那把怪异的剑……莫非阿爹的死和那把剑有关?还是因为她立的血誓加速了父亲的死亡?! 想到此处,仿佛被强烈的悔恨所吞没,心口处一阵恸恨翻搅,一股腥甜自她喉间涌出…… “郡主?!”恍惚间,听到季叔惊惶失措的声音,“郡主这是怎么了?!怎么吐黑血?!何时受的伤?!” “先别问了,”朱寿倒是很镇定,动作快速地替她把着脉,“赶紧为郡主清理瘀血再说……” 郡主是女子,季五连忙唤来守在外边的洛雁和武溪把郡主抱进内室。 郡主突然昏倒,室内一场忙乱。 等外边的人得知消息,一个个前来探问原因,吵耳之声络绎不绝,烦不胜烦。意识朦胧间,元昭甩甩头,正想看清楚自己身在何方,眼前的迷障逐渐散开。 但只看到人影幢幢,时而听到哀鸿遍野,时而厮杀阵阵,甚至看到杀红了眼的黑影站在尸山上狂嚣。 那些声音和场景明明近在咫尺,又仿佛从远古而来。 正当她看得头皮发麻时,一道金光从天而降,落在眼前。待光华散尽,一把金光熠熠的长剑出现在她面前。剑柄似曾相识,可她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直到长剑入鞘,鞘身的纹路慢慢呈现眼前。当她看清纹路中间的两个古字时,下意识地念出声来: “太古?” 第209回 梦,有很多种解释。 有生理因素,也有心理因素,譬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论那是一种预兆,或纯粹一种幻想。一旦梦醒,皆如烟云散去不复存在。 ……可它万一还在呢? 夜色深沉,元昭满头大汗地醒来,坐在榻上发呆已有一盏茶的工夫。愣愣地瞪着手中的那把剑,那把皇帝让她发血誓的剑,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的手里。 在梦里,她不认得这把剑;梦醒了,发现它真真实实地被握在自己手里。剑身的纹痕,那暗金镀染的剑柄,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正是宫里那把。 但在宫里时,没看到它有剑鞘。现在有了,和梦里那把一模一样!剑鞘上的文字是北月一族的古文字,原来它叫太古? 这名字似曾相识,啊不,是似曾听过。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为何在她手里?!万一被陛下发现,满门抄斩的结局没跑了! 虽然,她很想知道这把剑和父亲的死到底有没有关联。 但眼下活着最重要,不仅她想活,她全家乃至全族都想活!索性反了?没兵怎么反?如果手里有兵,莲裳她们又何须随她西行? 造反不现实,把剑藏起来才是正经。 元昭:“……” 仍坐在榻上努力回想,从梦醒到现在,从片刻的惶恐到冷静下来,仔细地把梦中的场景回忆一遍……可惜,梦境的内容不多,模糊不清,没发现有用的。 把剑搁在身侧,她头大如斗,双手不自觉地抚上两额。 想想,仔细想一想,她记得那个叫齐霖的梦境,那齐霖少女时期看过很多杂书,书籍上有写滴血认主啥的。 对呀,认主!认了主的剑召之则来,挥之则去! 元昭猛地睁开眼,拿起剑,心中默念:消失!消失!快消失! 让人失望的是,念了老半晌,那剑仍踏踏实实地呆在她手里。 她:“……” 如今这座将军府人来人往,不知哪个是自己人,哪个是皇室的人。因此这把剑必须在天亮前藏好,可藏在哪儿好呢? “郡主,”她正在头疼,帷帐之外响起一声轻唤,“可要属下帮忙?” 唔?是那名暗卫。元昭眉头轻蹙,瞥了厚帐一眼: “还有谁在外边?” “洛侍卫、武侍卫已被属下放倒,郡主大可放心吩咐。”暗卫回道。 “……”能把洛雁、武溪不声不响地放倒,此人身手果然不同凡响,元昭掀起帷帐一条缝,“你全都看见了?” “没看见,感觉到。”一身黑衣的暗卫跪侍榻前,见状,起身替她把帷帐挂起,“此剑出现的诡异,可它好像是您召来的。” 太惊讶了!平生未见! 就在刚才,她在帐外蓦然听到榻内一声轻唤,随后帐内金光乍现,立马下意识地出手把洛雁和武溪点翻,飞快掀开帷帐的一条细缝瞅了一眼。 就一眼,为了确定郡主是否有危险。 那会儿的郡主神思飘忽,处于惊惶迷糊的状态,故不曾察觉。 “把它拿走,别让外人发现。”元昭把剑交给她。 暗卫双手接过,“拿去何处?” “无论什么地方,离我越远越好,不能让皇家发现,但必须在自己人手里。”等她有空了再好好研究研究。 “那属下带着吧,皇家发现不了。” 说罢,暗卫抬眸四下瞧瞧,嘶地割下挂在室内的另一块帷帐,三两下把剑缠好背在身上。 “郡主若无吩咐,属下先告退。” “好,”元昭坐在榻边,等暗卫从眼前消失了,忽而轻轻一唤,“太古。” 下一刻,那把剑重新出现在她手里,不管她是否握住,反正它就在手里。 元昭:“……”果然 暗卫:“……”想骂人。 等暗卫默默地重新把剑裹好,元昭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甲士。” 暗卫面无表情,哦,她蒙着脸,看不出表情。元昭瞅一眼室内的青色帷帐,上边有着仙鹤的图案,随口道: “青鹤。” “谢郡主赐名。” 暗卫应答如流,下一刻便再次消失于室内。离开前,顺手把洛雁、武溪点醒,省得郡主再胡闹。 等洛雁、武溪彻底清醒,看见郡主已经下榻,正在换衣裳,连忙请罪。居然两个人一起瞌着,太不应该了……的确不应该!她俩怎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两人一边请罪,一边面面相觑。心头疑惑,略有所悟。 “不用猜了,是暗卫有事禀报,来不及让你们出去。”元昭坦然道,“莲裳、芝兰走了,等回到京城,你俩以后全心全意留在亲卫营训练保命功夫……” 而她的身边不能无人侍候,因此,暗卫迟早要变成侍卫。 “青鹤,你可乐意?”元昭问道。 伸手摸摸腹部,昔日的隐痛似乎不在了。身上有药味,估计那旧伤已被彻底清理。不得不承认,虽救不了父亲,朱寿的医术确实比季叔和洛雁更胜一筹。 “属下遵命。”室内响起回答。 既然说开了,洛雁、武溪对望一眼,不再惊诧。一如既往地侍候郡主更衣洗漱,用些小食。 于卯初,一身孝服的元昭踩着清寒的夜色,来到寂无人声的大堂。堂前跪着三哥北月礼,季叔、冯长史和焦、洪等几位副将也在。 他们昨日在办理交接事宜,深夜才有空来此。众人见了元昭,不约而同地红着眼眶向她行礼: “末将(属下)见过郡主。” “免礼,诸位辛苦了。”看着父亲的灵柩,本以为不会伤心的元昭再次热泪盈眶,心如刀绞,哽咽道,“三哥,你连日劳累,先去歇歇吧,这儿有我呢。” “你身上有伤,更不能久跪。”北月礼脸色苍白,才一夜便憔悴了许多,双目哀戚无神,“还是你回去歇着吧,三哥无碍,撑得住。” 元昭不再相劝,看着灵位上的字,回想与父亲的最后一面,泪水霎时模糊了双眼,再也说不出话来。 …… 丰元十五年十月下旬,大齐派使臣前来和谈。同意退出晋西边境,条件是武楚要放了人质鲁突。 朝廷同意了,送还人质一事由雷文忠等人处理。 另外,陛下有旨,让“八皇子”,即平西少将军护送定远侯的灵柩回朝。北月礼不能回,他身为骠骑将军,擅离职守。虽事出有因,亦必须惩治以正军纪。 念其以往的功绩,和其父为朝廷立下的汗马功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三十军棍,留守晋西戴罪立功,无召不许返朝。 第210回 军令如山,朝廷对北月礼的责罚已是格外开恩,兄妹俩无异议。 十一月,北月礼于军前跪送父亲的灵柩返朝。而护送灵柩的除了元昭和父亲的一些部属,还有雷文忠。 原本,朝廷是看他离晋西大营最近才派来暂时接管的。 晋西与大齐接壤,一旦起战事,首当其冲的便是晋西。因此,这儿的守将除了英勇善战,还要是最了解大齐诸将本领的人。 北月礼是最合适的人选,也是朝廷饶他不死的原因之一。 鹰卫她全带走了,游长庚留下为晋西训练新的一批鹰卫,相信列国也在训练。一同留下的还有洪福岁、焦赞和吕挚等家将,他们与大齐打过无数次交道。 定远侯生前曾经念叨过,他若去了,大家可以辅佐北月礼。 这些老将虽经验丰富,可毕竟是定远侯的家将,朝廷是不会用他们的,追随三公子再合适不过了。郡主英勇,可她是半枚质子,何时能够领兵暂未可知。 还有季五和冯长史,随郡主护灵柩返朝。 季五是家主的亲随,冯长史虽有作战的经验,毕竟是文吏。北月礼的身边有朝廷派的文吏,他留下也无用武之地,与朝廷派的文吏争权又会害了三公子。 不如随灵柩回京,或打杂或归隐都行,听候少主的安排。 …… 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过于孝。逝者已矣,应尽早入土为安。让父亲的灵柩在晋西等到初春才返京,那是儿女的罪过。 冬月,是过年前最冷的月份。 漫天绒雪如飞花纷扬,凛冽风力如冰刃刺眼;一抹轻纱掩目,铁蹄坚毅矫健,踏雪而行;鲜艳的旗帜高高在上,一往无前。 一路上并不寂寞,时不时有歹人在前路设伏,妄想扰人清静,欲让亡者不得安生。 “全诛。”听罢狼卫的禀报,骑在马上的元昭语气平和,“不留活口。” “为何不留活口?”一旁的雷文忠皱眉,“不揪出幕后黑手,如何安生?” “我北月有负天下人,何谈安生?”元昭平心静气,扫望四周感慨万分,“白雪皑皑,枯燥单调,他们特意牺牲自己来增姿添彩为我爹送行,不能辜负。” 民众给予的一切,她欣然接纳。 雷文忠:“……” 看看她和其父定远侯的部属,一个个镇定自如,不以为意,想必已司空见惯。前途的厮杀此起彼伏,车队缓行,途经之处,洒在雪面上的血迹鲜红夺目。 死亡的气息在这片雪茫茫的大地上弥漫,旁观者身心俱寒,她却风轻云淡。 雷文忠:“……” 凌驾于九州诸王之上的气魄,果然数北月皇族最为霸气傲慢。身为其子民,与有荣焉。可惜出了个暴君,可惜如今是武楚朝,可惜定远侯没了。 刚者易折,柔则长存。 她身为最强王族之后,曾经为其子民的他更希望她学会委曲求全,为民众保住最后一丝膜拜和敬仰…… 行走数日,雪愈发大了,举步维艰,寸步难行。 来到一处驿站停灵几日,待雪停了再启程。驿站早已接到消息,挂了白,当地官员一齐前来迎接灵柩,聊表哀思。 元昭身为郡主,在外又是“八皇子”的身份,不必出外见客,自有季叔等人打点。 不过,季叔是府里的老人了,不能事必躬亲。洛雁、武溪和四大小厮,还有石氏兄弟轮流到郡主跟前当值,其余的时辰回亲兵营训练。 因此,暗卫青鹤顺理成章地成了侍卫。 “剑呢?”趁身边无人,元昭瞅了她背后一眼。 “让乙士带走了。”一身侍卫服饰的青鹤替她煮着茶说。 就在那日,郡主问她是否乐意当侍卫时,她便知道那把剑不能留在身边。乙士是她的下属,丙士是乙士的下属,阶级之分在于大家日常当值的位置不同。 至于可不可靠,只有天知道。反正那剑召之则来,不必伤神。亲随人员有所调动,身为编外人员的朱寿也该有新的安排。 当天夜里,元昭独自守灵,唤来了朱寿。 “你有一身医术,不用太可惜了。你走吧,我不想杀你,也不希望你将来因我而死。” 父亲的死一度让她怀疑朱寿的忠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她做不到,不如放了他,也算给百姓留下一名神医,免得留下“悔杀华佗”的终身遗憾。 至于府里亲人的病,她的血不是能治病吗?悄悄用了便是。 就算父亲的死与他无关,而是与剑有关,就更不能留他在府里。因为留了也无用,太古剑的出现让她死了招揽神医的心。 生死有命,不如让朱寿留下联络方式,实在需要他再悄悄接来便是。 朱寿愧疚难当,伏首谢恩。于夜里易容成某位官员的随从,消失在茫茫雪路中。走前给季五留下许多的药方子,代他在郡主面前多说一句: “朱寿无能,小女不日即到,望郡主善待。” 师父曾跟他说过,倘若失手,便让朱氏小女到郡主身边为奴。身为毒圣弟子,言出必行,行必果。 “我自身难保,如何善待他人?”元昭眉头轻蹙,“等来了你直接把她打发走,不必汇报。” 只见过着急忙慌逃生的,没见过上赶着来送死的。 “好,”季五点头,又问,“那郡主打算如何安置我和冯长史等人?” “随我七哥到庄子种地。”元昭不假思索道,“你们在我身边越能干越危险,不如归隐于田,颐养天年。” “那您身边岂非无人可用?”季五思索着,“您已证明自己是将星,朝廷一定会在您身边安插人手……好歹让我留下?” 他们是侯爷的亲随,本该殉主。 可少主年幼,需要老一辈的指点和扶持,这也是侯爷生前的嘱托。 “你和冯长史是我爹的亲随,我和二哥留不得你们。七哥在人们眼里乃平庸之才,他身边才有你们的一席之地。”为保住阿爹的亲随,元昭是绞尽脑汁, “别以为我七哥真的平庸,他种地颇有一手。你们若嫌日子无聊,大可陪同种菜打发余生。” 她立了功,朝廷暂且不会动她的人,但会观察她的所作所为。若实在不行只能死遁了,此乃下策,且只能做一次。 “郡主无需考虑其他,只管安排,我等绝无怨言。”季五恭敬道。 郡主还是心太软……念头未落,室外忽然传来吵杂声。 第211回 不久,洛雁入室汇报,外边有位小官吏求助,说有人在山里遭遇雪难,被埋了。他侥幸逃脱跑回县城向官府求救,途经驿馆看见这么多人便来碰碰运气。 当地乡民口中的雪难,其实就是雪崩。 元昭考虑到要在此停留几日,与其枯等,不如给侍卫们找点事做做,便道: “谁想去便去,提防陷阱,别遭人暗算。” “诺!”洛雁爽脆应着,刚要转身,忽又回头道,“对了,郡主,这位小官吏您认识。” 唔?元昭挑眉。 “京卫司那位忽左忽右的骑营校尉,”洛雁回忆道,“记得以前听人提过,他因不懂变通得罪皇室子弟,被调到某处穷乡僻壤当主簿……” 当年听郡主偶尔提过此人,她便稍微留意了一下。 可对方的身份实在微不足道,且郡主是心血来潮提一下,并未真正在意,故而忘了汇报。今日相逢,想必这儿便是他任职的穷乡僻壤? “哦,那就帮一下吧。”既是熟人,元昭不甚在意道,“注意安全。” 瞧,郡主果然不在意,洛雁领命而去。等她走了,季五一脸不解: “什么忽左忽右?若是京城中人,不妨结识一下。” “不必,就京中一闲人,晋升无望,调任有方,无力挣脱命运摆布之士,随他去吧。”元昭漫不经心道。 “得罪皇室子弟而不死还能当官吏的,背后或有人撑腰?”季五看到另一个重点。 “堂堂京卫被调到穷乡僻壤当主簿,可见那人能力有限。”元昭不以为然,“季叔,咱们的事别让平民掺和。” 人家活得够艰难了,不必雪上加霜。 “郡主慈心,”季五颔首,“其实侯爷也说过,兵不血刃,乃贤主本分;如若不然,宁可世代为臣。” 元昭听罢抿抿嘴角,默默注视着灵柩,直到季五安静退出室外,方额头触地: “孩儿谨遵父命。” …… 不知不觉地,进山救人的侍卫们直到凌晨寅初始归。 大堆大堆柴火点起,等大家换了干爽衣裳出来取暖。侍卫无一受伤,倒是民众伤的伤,有人呈假死之状;季五、洛雁和雷文忠队里的医官正在努力施救。 一时间,驿站的前院和大堂乱糟糟一片,与宁静的后院截然相反。 所幸,这儿地处偏僻,驿站除了他们一行再无旁的客人。 外边太吵,曲汀兰住在和大堂仅一墙之隔的二楼客房被吵醒了。身上的几处伤口痛得实在受不了,只好起身到后院里走一走。 义父义兄也去救人了,天寒地冻,那名可怜的小官吏连城门都进不去,更甭谈向官府求救。 今儿的风雪太大,她来到一楼的廊下,看到对面灵堂跪着一人一动不动。 唉,真是人有旦夕祸福。 万万没想到,再次她时竟是这副情景。定远侯于自己是有恩的,本想去叩几个头,又觉得有些惺惺作态。 犹豫片刻,曲汀兰还是没去,转身打算到前院瞅瞅。 谁知转身时,她的眼角余光掠到一道影子……嚯!猛然回头,定眼一瞧,果然又看到几道影子从自己头顶的上空纵身跃下,挥剑直刺对面屋里跪着之人。 “小心——”她顾不得伤口的疼痛,随手抄起搁在墙边的一根扁担朝黑影扑去,犹不忘大喊,“有刺客!” 话音刚落,但见屋内闪出一道划着圈的剑光,嗖嗖几下,那几道黑影一声不哼就卟籁一下,全倒雪地上了。 厉害!曲汀兰一声赞叹。 本以为解决了,谁知眼前一花,哗啦,暂为灵堂的那屋屋顶炸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屋顶打得不可开交。 曲汀兰:“……”仰头张望,瞠目结舌中。 “曲汀兰,守护灵堂!”白影扔下一句。 对方的话惊醒了她,顿时豪气干云地拍着胸膛: “我誓死相护!你放心!” 言毕冲入灵堂,快速绕灵柩一圈,包括底下,没发现任何异常。这才撑着扁担紧盯灵柩,面对周围的风吹草动虎视眈眈。 很快,聚在前院的侍卫们分别从屋顶、门口一涌而进。 从屋顶跃进来的侍卫直扑那道黑影,可对方的内力深厚莫测,侍卫们刚靠近就被弹开几丈远,纷纷砸在前院的屋顶上。 “又是你这老乌龟!”元昭从对方运用内功打人的方式认出,此人正是在皇宫里偷袭自己的人。 对方轻蔑一哼,“小丫头,老朽今晚送你去见你爹!”黑衣瞬息鼓起,身如巨鹏展翅,一股粉石碎玉的气势扑面而至。 锵,一道剑光自地面跃起,直刺对方鼓起的衣裳。 剑势凶猛,黑影不敢硬扛居然闪开了! 不愧是甲士!青鹤的武艺比洛雁,啊不,甚至比季叔等人也高出不止一个等级!元昭迅速抽出腰间那把竹管剑,纵身与青鹤一前一后相呼应,一边扬声: “天机,天枢,玉衡,瑶光……” 屋顶上的三人战况很激烈,她的声音清悦不疾不徐。在雷文忠等人不明所以的注视下,早有几名侍卫听到名字分别跃起,落下,各据一个位置等候命令。 一连七个名字(代号),七名侍卫各安其位。可屋顶三人仍在激烈打斗,敌人内功了得,两名女子剑花缭乱,使人目不暇接。 看都看不清,更别提上前相助,只能焦急观战。 季五和其他侍卫严守灵堂,曲汀兰见状,来到门外一边警惕一边观战。 “听闻郡主的阵法不错,二十八星卫功夫了得,老朽今晚倒想领教领教……”黑影与两名女子过了几招,心中已有胜算。 两个黄毛丫头小小的年纪居然和他打成平手,有此造诣,天赋委实了得不可小觑。 可他又确实对这位小郡主的阵法颇感兴趣。 “那你跳下去啊!”对方虽无败迹,元昭依旧淡定一笑,“我也想知道这七星阵对高手有无效果。” 对方沉默不语,仿佛犹豫不定。正当大家这么以为时,对方蓦然出手,往洛雁的藏身之处一指,啪!一件黑物同时射出,正好与对方那道内力相撞散落。 观战的人一瞧,原来那黑物是碎瓦片。 “还是那么卑鄙无耻!”元昭早有防备,纵身跃出,挥剑直刺,不再给对方暗算星卫的机会,又唤,“七杀!” 这名字一出,与她配合默契的青鹤唿地向后一退,立于南边屋顶,面无表情地剑一挥! 洛雁、武溪同时跃出,落于灵堂之前。 她俩是个幌子,郡主和青鹤的位置才是真的。 唰,站在北面屋顶的老者发现眼前一黑,如坠虚无幻境,四周空旷,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这便是七星阵?!厉害!他竭力镇定,双手奋力朝两边一挥! 千钧之力如入厚绵,显得虚软无力。 这才有点怕了,可他内功深厚,只需发功抵御,谅那群小毛头奈何不了自己。 阵外,元昭冷眼瞅着阵中之人的挣扎,目光移向他的下方,微哼: “玉衡、开阳攻下盘,齐攻,就地斩杀!” 命令一出,七剑同时出动,唰唰唰,阵中之人犹如困兽无法动弹,任人宰割。 第212回 大阵显威,小阵有势。 眼下虽仅七人,四人压阵三人攻,或三人成阵四人攻。只要配合得好,照样威力无比。 什么灵前不宜见红,在生死面前压根顾不上。 小兵吃老将,撞大运了,七杀阵启动,那位偷袭她的高手就这么死在星卫的剑下。为防止他跑了,化身星卫之一的她几乎使出浑身力气,将他大卸八块。 对方临死前那张惊惶不安的老脸,看着怪可怜的。那么大年纪了,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说实话,那一刻的她有些心软。 可脑子转得没有动作快,饶他一命的念头犹在,人已被她解决。看着对方死不瞑目的眼,元昭接过侍卫递来的干净帕子擦掉剑上的血,随手扔在尸身上: “烧了吧。” 对方身怀几十年的功力,一旦挣脱七星阵,目露不甘与恐惧的将是她和所有侍卫。 心软的代价她承受不起。 她回到灵前,别的侍卫在收拾残局,受伤的先去治疗。无人死亡,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季五等侍卫向她请罪,为了旁的事差点让侯爷受辱,让郡主受惊。 “这是意外。”元昭摆摆手,“把屋顶修好,咱们还要停留几日。” 前院的屋顶也砸了,侍卫们被对方的功力弹开时砸的。还好大家身子壮,伤势无大碍。青鹤更是毫发无伤,直接回她身边侍候。 难怪暗卫有一个就够了,不知阿爹从哪儿寻的人。 洛雁劫后余生,对郡主是感激涕零。外人不知这位老人的来历,她作为近侍清楚得很。当初郡主在宫里与八皇子比斗,挨了对方两记偷袭受了严重内伤。 今晚若非郡主警惕,自己恐怕不仅受伤那么简单。 “今晚能赢纯属侥幸,互勉吧。”面对洛雁的感激,元昭道,“吸取教训,有空多加锻炼。” 强中更有强中手,不仅侍卫们需勤加苦练,她更希望有朝一日和其他高手单打独斗时,自己也能赢。否则,一旦遇到懂阵法的高手,死翘翘的便是她了。 唉,为何一定要杀她呢? 天地之大,真的就容不下她?即便她姓北月,手无重器根本掀不起大浪来。但有句话说得对,官逼民反,民为何要反?因为活不下去了,可谁不想活着? 这老头到底是不是皇帝派来的?按理说不应该啊!就算要杀,也不会选在这时候…… “郡主,”正当她凝神发愣,有侍卫来报,“那名官吏想进来给侯爷上香。” “让他进来吧。”元昭点头。 “为什么让他进来?”曲汀兰与武溪同跪一侧,不解道,“先是救人,后是刺杀,这两件事难保没有关联。” 不止她一个人如是想,就连雷文忠将军他们也有这样的疑惑。这不,雷将军的手下正在前院审问那些被侍卫们救回来的平民。 那些平民被后院的打斗声吓坏了,有问必答,战战兢兢地。 “若有关联,为何不趁侍卫救人时突袭?那时候郡主身边的人手严重不足。”武溪不同意道,“这会不会是巧合?” 曲汀兰一听,好像也有道理,不知如何反驳,只好望向元昭、季五等人。 “武侍卫所言有理,”冯长史微微点头,“或许此人正巧路过,得知侯爷的灵柩在此特来一探。没想到冤家路窄,遇到郡主在此……” 按洛雁所述,此人既是八皇子的师父,八皇子如今成了庶民,等于损了对方的面子和里子。 高手自负,目中无人,趁机打击报复也在情理之中。 谈话间,那名官吏整了整衣袍,神情肃然地进来。来到灵堂前,毕恭毕敬地行跪拜大礼,上香。最后向元昭行礼,默默退出,全程一言不发,礼毕退出。 然后众人继续方才的话题。 曲汀兰:“……”总感觉气氛诡异。 看来自己不仅功夫不行,脑子也不大好使,而身上的疼痛愈发明显。她因护灵堂有功被允准留下,却跟不上大家的思路,完全听不懂大家的话是甚意思。 据她目测,有人说那刺客是皇帝派来的,有人说不是。他们的主子面无表情,看不出她认同哪一边。 正胡思乱想着,蓦然听到对面那位态度和善的冯长史问她: “曲姑娘有何看法?” “啊?”曲汀兰一怔,连忙摇头摆手,“没看法,反正来了就打,打不过就跑……” 噗哧,众人忍俊不禁,连元昭也忍不住微笑,点头道: “是这个道理,其实,陛下想取我性命直接一道密令就能解决,何必这么麻烦?所以,大家别瞎猜了,回去休息吧。” 确实应该休息了,曲汀兰看大家如言离开,她也急忙忍痛起身告退。唉,当别人的下属太辛苦了!言行受制于人,真不如走镖来得痛快。 等人走光了,唯武溪和季五留下,“郡主,您去歇一会儿吧,这里有我呢。” 七公子虽是庶出,那也是公子,身为公子妇的她有义务给翁爹守灵。 “是啊,郡主,属下在外边守着。”季五保证道,“您身上有伤,还需多加休养。” 他是老主公的亲随,少主身边的日常杂务不必他亲自操劳,稍加指点即可。平日里很清闲,就好像今晚,身份的落差让他一时不适应,险些误了大事。 然而,出了今晚这事,元昭哪敢疏忽?让人搬来凭几,她在旁边支额闭目养神即可。 不知过了多久,洛雁悄然进来,向季五汇报: “那人进了雷将军处……” 那人是指那位小官吏,虽然郡主不在意他,但今晚一事,任何人都有嫌疑。那小官吏进了雷将军的住处,恳求让他随行,说他有要事回京向陛下禀报。 “你方才为何不求郡主?”雷将军不解。 “郡主身份特殊,雷将军何必多此一问?” 跟郡主扯上一丝半缕的关系,他要面圣的事也会变得性质可疑,不可信。 “你何事上京?可有上峰手令?”雷文忠看着他。 “手令没有,郡守与地方官员贪赃枉法的证据倒是不少……” “罢了!”雷文忠挥手打断他的话,皱眉道,“你就不怕我和他们是一伙的?” 小官吏瞅他一眼,浅笑垂眸。 当然怕,这不,他特意到郡主跟前溜了一圈。若雷文忠心怀歹意,他能把郡主一行人也杀了灭口?方才那一场刺杀大家有目共睹,侯府满门都是狠角色。 雷文忠见他老神在在,瞬即想通其中的窍门,不禁郁闷。 当年他在太医署吃了不少苦头,没想到,当了将军还是躲不掉这些是是非非,呔! 元昭听毕,默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懂变通之人,无论调到哪里都一样。 第213回 有些事知道就好,不用插手,免得越帮越忙。 天亮了,侍卫们和驿卒们齐心协力,把砸坏的屋顶迅速修葺一新。前院的平民们经过雷文忠手下的审问,确无可疑,已经放走。 驿站不是平民能待的地方,趁白天赶紧进城另觅歇脚之处。 他们对后院的事所知不多,只知有贵人派侍卫救了大家,而后遇刺。欲当面道谢,被驿卒代为出面拒绝。于是在驿站的院前叩了头,三三两两结伴离开。 眨眼间,驿站恢复之前的空空荡荡。 这场雪没那么快停,大家只能挑个相对好些的日子启程。元昭瞧了瞧,外边的天灰蒙蒙的看不清晰,只能等,还要提防那所谓的第一高手或有同伙来寻仇。 这不,就在今晚,元昭在灵前支额假寐。正在神思飘忽,突然耳际一片寂静,侍卫们日常发出的轻微动响竟全然消失。 死一般的静默代表事出反常,元昭悄然睁眼左右瞅瞅。 对面的武溪歪倒在凭几上,自己身边的季叔和门外的守卫石氏兄弟呼吸轻微。同时,一道颀长清隽的身影缓缓跨过门槛,身穿孝服,径自来到灵前跪拜。 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头发半束,但梳得十分整齐。侧颜轮廓俊逸,但神情憔悴尽显沧桑,目露哀色。若非场合不对,相信他会嚎啕大哭不顾形象。 元昭坐直身子,疑惑地看着他的怪异行为。 虽然他把所有的侍卫放倒了,青鹤没倒,正警惕瞪视听候她的命令。可不知怎的,她在他身上察觉不到恶意,反而有一种奇异的亲切感。 他叩了头,上了香,转身凝视着她,眸里充满温和的歉意,深深地顿首一拜: “妹妹辛苦了。” 一句妹妹让元昭抿了嘴,约莫猜出他是谁,眼泪夺眶而出。 …… 翌日一早,众人启程了,被吓的。因昨夜醒来,大家骇然发现后院所有的人皆被放倒。侍卫们被吓出心理阴影,一边四处警戒,一边检查灵柩可有闪失。 所幸,灵柩一切正常,众人皆无伤亡。 侍卫们和雷将军的士兵在周围检查一圈,发现那位高手的埋尸之地被掘了,里边的骨灰不知去向。 有人猜测是那老者的同党来过,本想毒杀郡主一行人报仇,又怕官府追究,只好作罢;有人猜测是老者的仇敌上门,掘了他的坟挫骨扬灰。 又怕被人发现,就把后院的人全部迷翻。 不管是哪样,能把这么多人放倒意味着对方比大家能耐不止一倍!此地不宜久留,为免灵柩发生意外,经众人商议,走为上策。 昨夜发生的事,元昭和青鹤权当做了一场梦,对大家的意见表示赞同。 于是,由侯府和雷文忠的亲兵轮值,在前边清出一条大道,让车队缓缓而行。直到离开晋西的地界,天气慢慢暖和起来,无雪,但有凛冽的寒风刺骨的痛。 道路通畅,稍微快马加鞭,之后的路一帆风顺,再没出过意外。 …… 丰元十五年的十一月下旬,京城的百姓得知定远侯的灵柩归来的消息,纷纷扔下手里的营生来到城外跪迎。 出城迎接之人除了侯府的儿女,更有太子率领众皇子公主和百官们于城外设香案亲迎。 或许之前的眼泪流得太多,元昭看着眼前路两旁黑压压的人群,耳旁的哀恸悲呼之声不断。身为女儿的她却神情漠然,心无波澜,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路人只知她是平西少将军,是八皇子,对有功之臣冷血无情啊! 而知情的人见状,不由得和旁人窃窃私语指责她大不孝!父亡,身为女儿竟然无动于衷。莫说嚎啕大哭,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可见心硬似铁,畜生不如! 此番言论在人群里流传开来,传到言官的耳里,内心的小人立马挥毫给她记上一笔,改明儿参她一本! 身披银甲的元昭对此一无所知,知道也不在意。她是奉旨西行,如今归来,要先进宫向陛下复旨。 不过,在城外跪迎定远侯灵柩归来的太子拦住了她,态度怜悯道: “传陛下口谕,少将军此行智擒敌将鲁突,逼退齐国十万大军,更平安护送定远侯灵柩归来。少年英豪,可堪大任,朕心甚慰!然今日定远侯归灵,朕深感痛心,封赏之事择日再议,各将暂且回府听候旨意。钦此!” “末将遵旨,谢陛下隆恩!”诸将齐声谢恩,起身。 元昭看着太子凤丘,拱手道: “既如此,殿下,末将先扶灵回府……” “不,你先回府,”凤丘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叹道,“这儿有本宫与令兄足矣,去吧。” 他的态度怪异,元昭以为他是怕自己暴露八皇子的身份,于是点了头。回头看着父亲的灵柩和兄长姊姊们,一股哀伤涌上心头,眼眶泛红。 小小年纪懂得先君后父,不敢违制。 言官见状惋叹垂眸,内心的小人默默地划掉记在她本本上的一笔,错怪她了。 此时,太子亲随曹乙牵了马来,元昭纵身跃上头也不回地直奔侯府,身后仅青鹤一人骑马相随。 两人一前一后,快马回到侯府,早有仆从在门外等候。一个个面露哀色,一看见她未语泪先流,泣不成声。 元昭顾不上他们,扔下缰绳,快步直奔东院先向母亲请安。可她路过前院灵堂的时候,眼角余光掠到里边居然停着一副棺椁! 她不由站定,瞪着灵堂迟迟不敢上前。 “昭儿!”灵堂里,凤氏与卓姬、兰姬闻讯出来,见她呆若木鸡的站在那儿,霎时痛哭流涕,“夫人走了!昭儿……” 阿娘?! 元昭全身僵直,双眸圆瞪,不敢置信。不知被谁扯着进了灵堂,来到棺前往里边看一眼。 只见阿娘姜氏双手置于身前,安静地,面容详和地躺在里边。 “阿、阿娘?”她不相信,欲伸手碰碰阿娘,但不知被谁阻止,“我回来了,阿娘,阿娘醒醒,我回来了……” “郡主!郡主节哀……” “昭儿,我的昭儿啊……” 不知是谁在拉扯她,不知是谁搂着她哭,不知是谁在阻止她触碰阿娘。 “放开!你们放开!”她只知拼命挣扎,用力一甩,把所有障碍甩开,扑到棺前轻轻拨着阿娘的手臂,“阿娘,阿娘,我回来了……” 阿娘,她回来了!她把阿爹带回来了! 阿娘—— 第214回 从姜氏身边的珊瑚口中得知,主母于郡主出征后不久便去了。 郡主出征之前看到母亲似乎大有好转,其实是她服了护心丸之故。那是侯爷出征前留给她的,本有五颗,夫人仅留了两颗。 夫人嗅觉敏锐,察觉郡主以血为引煎药,每每夜深自责垂泪。 父母之爱子,人之本也,甘愿为之付出一切;子女以血肉为药,虽至善却非至孝。须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今日她以血为药引,他日是否要割肉侍母? “珊瑚啊,原来孩子越孝顺,做娘.的越心疼。”姜氏感怀微笑。 珊瑚在一旁伤心欲绝,无语凝噎。 “珊瑚啊,今夜我看到侯爷星落,活不成了。可惜啊,昭儿还是没赶上……” 珊瑚、琥珀和玳瑁伏侍在侧,默默垂泪。 “珊瑚啊,扶我出去看看,好久没晒过日头了。”虽是白天,明明外边的天阴沉沉的,姜氏却一脸神往。 三位婢女没多说什么,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上郡主让人改良过的木轮椅,推出院子。姜氏手搁额头,朝灰蒙蒙的天空看了良久,忽而回眸朝三人莞尔一笑: “珊瑚啊,琥珀,玳瑁,还有珍珠,辛苦你们了……” 但是,日光在云端之上召唤,她要回去了。 “告诉昭儿,阿娘会在天上看着她……”不怕,阿娘在呢。 珊瑚三人泪洒当场,一同稽首。 不消片刻,在三位婢女的陪伴之下,姜夫人在轮椅上溘然而逝…… 夫人走后,府里下了死命令不许外传,但不知为何还是让陛下知晓,派人把侯府由内至外守得严严密密。 太子凤丘在宫里召见了侯世子,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为了不干扰元昭在阵前的发挥。 要知道,她此番西行一是为了救兄长,二是为了护送父亲的灵柩回朝。在捷报未传回京城之前,让她知道自己的母亲也去世了,远在晋西的她情何以堪? 是赶回来,还是继续去救父兄?弄不好,侯府一门三杰全栽那儿了。 侯世子明理,知太子所言非虚,承诺全力配合。但请皇室出面向桑兰王子兰木奇求取药方子,保住嫡母的遗容不腐不朽,好让嫡妹归来时能见她母亲一面。 兰木奇什么都没问,二话不说就给了。 巧的是,侯爷灵柩归来,后人瞻仰遗容时发现父亲的遗体也是不腐无异味,隐有药香。那是朱寿的功劳,用他的独门秘方,季五称那是主公广结善缘之故。 那秘方非毒圣、药王庄的手法,若要深究,除非对季五等亲随严刑拷问。 但没必要,世间奇人异士无数,定远侯交游广阔,认识几位何罪之有?没必要小题大做让有功之臣寒心。就算要做,大可以在将来翻旧帐,但目前不行。 定远侯戎马一生,历经北苍、武楚辅佐三代君主,功业彪炳无人能及,乃国之柱石! 鉴及此,朝廷追封其为定国公,爵位世袭罔替;追封定远侯夫人姜氏为一等国公夫人,合葬北月氏族墓冢。 由生至死皆为正室,乃皇家给姜氏的体面。 皇恩昭昭,告之于天。诏之于民,举国同哀。停灵期间,陆续有列国使臣、质子前来吊唁。大齐使臣也来了,国公府上下无人阻拦,任其入府上香叩头。 有人诚心诚意吊唁,有人怀着一半诚心一半试探,想见一见传说中的“将星”。见她在一旁跪姿端正,面无表情,目无哀色,如同雕塑,让人莫名生畏。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威莫过于无形。 德者至柔,道者如丘,将者无情决胜千里;跪于茫茫人群,不怒而威的气势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少年,已崭露头角,他日又是一枚大煞星。 为自己国家的将士们伤怀不已,列国使臣面露凄色,毕恭毕敬地向其作揖行礼,黯然离去。 …… 眼前人来人往,耳边嗡嗡不断。人人苦劝双亲亡,须哭喊。她置若罔闻,视而不见。梦里是她死于双亲前,谁知人生难料,现实与梦如铜镜的正反两面。 谈不上哪样好,人生八苦难自主,俱无常。生有何欢,死有何哀?换一副躯壳而已。 梦里的她死后,一直在生者身边流连不去。不停地安慰家人无需悲伤,她仍有灵识,仍在跟前……焉知爹娘非如是? 或许上苍见她累世让双方吃尽苦头,今生让她也尝一尝死别的滋味。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相比,她身为人女,顶多伤怀,哪懂为人父母的丧子之痛? 这么一想,她哪里还哭得出来?心态淡然。 即使在出殡的前夜,迎来圣驾,看着姑父陛下在内监的搀扶之下踏入灵堂,听着他抚棺大哭,悲呼不止: “阿彦啊——” 她依旧无动于衷,跪伏接驾,泰然处之。直到姑父陛下站到她跟前,蹲下扶她跪直了,情深意切: “昭儿,不想哭就不哭,你爹向来不拘小节,你亦可随心所欲。昭儿呀,驿站刺杀非姑父所为。虽然你姓北月,但姑父并不想你死啊!尤其在你爹面前……” 他吩咐那泼才替朝廷寻找练武的好苗子,多训练有用之才。结果不知对方发什么疯,居然跑去暗算元昭。 无论对方是何等高手,不听朝廷使唤,死不足惜! 姑父的话让元昭悲从中来,一行清泪顺沿脸颊落下。看得丰元帝鼻子发酸,越发伤感,温声安抚: “哭吧哭吧,姑父准你守丧三年,报恩尽孝。” 包括原本的侯世子,如今的国公爷北月邕,辞去守藏室的差事回府里守孝。不用远行,北月氏的老家就在城郊,在坟前守丧的有嫡女元昭一人足矣。 因她与父母相处的时日最短,让她去,既全了阿彦夫妇的心愿,也全了她的一番孝心。 倘若觉得孤独,可让府里的庶母、庶姊一同前往。 元昭感激涕零,伏首谢恩,等圣驾离开才起身,面容平静。 …… 丰元十五年十二月,出殡那日,正阳巷的所有门户大开,人们出门跪送。城中百姓勿论亲疏要么一身孝衣,要么一方孝巾,引路纸钱漫天抛洒,举目哀戚。 一代名将告别时代,化为一抔黄土供后人追思缅怀。 许多饱学之士认为列国的形势有所变化,跃跃欲试登高台。雄心勃勃,选择合适的国度一展抱负,书写属于自己的时代篇章。 第215回 丰元十八年五月,榴花盛开的季节。 京郊千里之外的一处墓冢旁,盖有草庐三间。屋舍虽简陋,院前种植竹木,远有松柏苍烟。流水潺潺,惊鹿触石轻响。 屋前,一人一剑舞残影,叶落飞花洒满院。 人,是个俊秀的人,年方十八,仪神隽秀。半束发,一头青丝如浓墨泼洒。剑,是把好剑,寒芒毕露,暗金镀染,本应杀敌万千,现实却不敢露于人前。 一招风卷残云带起满地的花叶,一招月移风摧将花叶绞成碎屑洒于天地间。 这跟普通的剑有什么区别?! 愤力挥剑,四周轰隆一片,尘土飞扬,连围院的篱笆墙亦未能幸免。两年了!她始终不懂,也研究不出它究竟有何神通,府里的老家将皆不知它的来历。 季叔是父亲身边的老人了,对太古剑略有耳闻,说它是北月氏始祖锻造的一把镇魔除妖的神剑。 这位始祖是位大巫,有大神通,采了两道日芒、一道地火配以原始之神的精气造的剑。神神神剑!顾名思义,那是神用的,供起来膜拜就好,没人的事。 充满神话色彩,但虚无缥缈,仅供后人敬仰。至于怎么用,甭说季五,她爹仅在古籍中看过,甚至连太祖父也未必见过。 无前人的传承引导,她只能自己摸索。 元昭:“……” 越想越气闷,下手重,轰轰轰,地面被她用内力轰出一个个大小浅坑。在旁边亭子里煮松针茶的青鹤连忙放下帐子,一边出来提醒: “郡主,拆屋前先看看天,莫又下雨……” 上次郡主刚刚拆完家,结果老天下起瓢泼大雨,让她们这些侍卫好一场忙碌,临时搭建一间草棚挡雨,狼狈不堪。 元昭默了默,最终一脸沮丧地把剑扔给青鹤: “拿走,短期内不想再见到它。” 青鹤一把接过,半举剑左瞧右看,确实看不出它和普通的剑有何不同。不禁轻挑眉,难怪郡主生气,转身拿回内室藏好。 等她出来时,亭子里已经多了几个人。 在守丧期间,为研究那把剑的秘密,元昭的身边除了青鹤再无旁的婢女。洛雁、武溪在墓冢的外围练兵,除了给二人拎来饭食,其余时间不必在侧侍奉。 武溪本是七嫂,既无战事,本应回到七哥的身边。可武溪强调她与七公子仅是虚名,老国公的意思一直是让她继续当郡主的侍卫。 就在去年,平西军受封赏,郡主这位少将军的身份大白于天下。 陛下欲正式封她为将,却再次遭到朝臣的强烈反对。他一怒之下封她为少阳君,虚衔,但有府兵一千。且拥有整个正阳巷,因她是年少立功,故称少阳。 正阳巷,已非京城最宽敞的街道,外围的宅院还被户主改成商铺。如今,这些商铺的税银以后尽归她所有。另外,她还有权利让任何一栋住户迁出巷子。 说白了,少阳君是个荣耀称号,顶多是正阳巷的主人。 朝臣抗议无效,只好自我安慰所谓的少阳君,不过是一条街的主君罢了。没事,她的身份已是郡主,陛下是赏无可赏才想出这个名头。 与其惹陛下不快,不如顺从圣意,但在背地里没少纵容儿女在外边嘲笑郡主只是一街之主。 不过,陛下确实懂得投其所好,郡主由衷喜欢这份赏赐。 …… 岔远了,说回府兵,陛下肯给郡主一千府兵,意味着她将来还要领兵出征。 郡主是女子,身边不能缺少女家将。 武溪和洛雁身为她的亲随,自然要参与府兵的训练,省得下次有命去,没命回。至于七公子,武溪曾向郡主表明不介意他红袖添香,为北月氏繁衍子嗣。 等时机到了,由郡主出面解除这桩婚约即可。 元昭没说什么,也没把她撵回去,暂且搁置,一拖便拖到现在。 到了今天,终于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 “这些寒瓜经过七郎君的改良,变得十分清甜解暑,深得陛下喜爱。”国公爷的亲随长胜笑道,“陛下想给他封官,七郎君谢绝了,说他只求当个闲农流连田间……” 郡主之前在府里掀起的嫁接之法,被七郎君学以致用种出大批不同于寻常的疏果,并在这两年里成为皇家贡品。 陛下这两年身子越发不好,甚少胃口,唯有七郎君种的水果能入他的口。 七郎君谢绝陛下的好意,说他痴长年岁,受郡主启发方得改良之法,难当大任。不过,他很乐意把改良之法授予大司农官员,将之广告天下,造福万民。 丰元帝圣心大悦,随口封他一个少司农,准他自研农耕之法。 若有成效,可直接面圣;若无成果,继续当他的闲农不必受人管束,包括大司农的官吏也管不着他。 这个好,七郎君欣然接受…… 说到这里,长胜抬眸偷瞄郡主一眼,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元昭喝着茶道。 “回、回郡主,陛下还赏了一位美婢陪侍七郎君左右,”长胜颤颤道,“说等七郎君孝期过后再纳为妾……” 元昭持盏的手微顿,静默片刻,问道: “可知是何人提的主意?” “就是陛下。”长胜低声道,“不仅如此,国公爷听闻陛下也想赏他和三郎君一位宗女、一位臣子之女作妾,说堂堂国公爷和骠骑将军不能仅一位正室夫人……” 呵,元昭笑了下,打量手中的茶盏: “陛下没说赏本郡主一位俏郎君?” 额,这个,长胜汗流浃背: “暂、暂时没听过。” 分不出郡主是喜是怒,长胜苦着脸回答。不仅他哭笑不得,陪同进来的洛雁、武溪和几位家将不约而同地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话说,郡主的亲事真是一波三折。 瞧,两年前,陛下给她和端王的嫡二子凤武赐婚。结果在她西行之前,凤武打猎受伤;她西征之后,凤武的伤口红肿溃烂,惊动太医署全动员也治不好。 更要命的是,凤武之母端王妃闻子受伤,带着端州知名的大夫急奔京城。殊不知,她前脚刚走,端州那边立刻传出瘟疫横行的消息。 而她和几位大夫一到京城便病倒,还传染给回京成亲的六公主乐安。 当时的京城一片恐慌。 所幸,桑兰王子兰木奇算是药王庄的半个弟子,认出这是燕蜀常见的时疫,便出手相助与太医署合力抗疫。 他出手及时,无人死亡,让京城虚惊了一场。 第216回 后来,端王妃从儿子的亲随口中得知郡主素有克夫之名,这次的祸事指不定因她而起。 神鬼一说,宁可信其有,于是进宫跪求陛下取消这门亲事。 不知端王做出怎样的妥协,在端王妃要死要活的态度之下,这门亲事最终被取消了。由元昭当时的侯世子二哥出面,陛下让端王府补偿她一堆田铺庄子。 没办法,养亲兵需要银子,元昭万分乐意地让二哥代收了。至于名声,那玩意儿对她没影响,也不怕耽误侄子侄女的亲事。 姓北月的哪有好亲事?要么自己随便找,要么等人塞进来。 二哥让长胜来问问她的看法,若不同意,趁旨意未到三兄妹再想想法子。不过,他和七哥的意思是躺平,听之任之,被安插眼线总比减少人口来得划算。 三哥远在晋西,问不着,也不用问。他向来随遇而安,对君上惟命是从。 “除了宋氏女子要不得,其余的悉听尊便。” 二哥处事低调内敛,就听他的吧,元昭让长胜如是复命。等他走了,元昭发现亲卫里少了一道壮硕身影,不禁好奇: “曲汀兰呢?” “她呀,又下山偷偷吃肉去了,一身的肉臊味!我罚她在营里独自操练二十遍,斋戒满三个月才能上来。”洛雁回道。 为老国公和国公夫人守灵,上到主子下到奴婢一律茹素,侍卫也不例外。 曲汀兰无肉不欢,让她茹素等于要她的命。 这两年,她不知被罚多少遍了,愣是改不掉。也就郡主能忍她,每次犯禁仅仅是体罚,并未驱赶。不过,姓曲的还算识趣,每次挨罚之后尽量努力戒肉。 以前每个月罚一次,到每两个月罚一次,再到每三个月罚一次……如此类推,正因看到她的努力,大家对她不再过分排斥。 这次她熬了大半年才偷吃一回,众人是好气又好笑。 多亏郡主宽宏大量,不与她计较。 说到这曲汀兰,自从回京,她便重返曲府接受其父的军事训练。一直到封赏平西诸将时,她也被封为凤翎卫之一。和洛雁身份相同,从此在她身边侍候。 让权贵子弟给皇家子女当侍卫亲随,自古有之,不以为怪。况且,整个武楚朝就元昭一名女将,曲汀兰不跟她还能跟谁? “下次有机会让她当前锋,想活着回来就让她认真训练。”元昭半恐吓道,而后吩咐,“你们回去吧,武溪留下。” 洛雁等人心领神会地离开,青鹤趁有空在院里练功,把亭子留给她俩说体己话。 “武溪,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元昭看着她说,“七哥纳妾是皇命难违,有我在一天,谁都越不过你。” 三哥、七哥都是庶子,甭说妻妾,就连他们自己在她面前也是奴仆。在外时,她会因皇命而敬对方一分;回到府里,她有的是办法让对方死得合情合理。 然而,武溪伏首,依旧是那句: “恳请郡主,在适当的时机解除属下和七公子的亲事。” “……”元昭沉默片刻,道,“你另有意中人?若有不妨直说,我成全你们。” 真心的,绝非试探。 武溪摇摇头,诚挚道: “我和七公子成亲本是老国公的权宜之计,如今局势已变,七公子终非池鱼,我的存在已无作用。郡主可审时度势作出抉择,属下誓死相随,无怨无悔。” 姻缘这等子事,对寻常女子而言是塌天的终身大事。可对于自己,对于郡主来说不过是一种制衡手段,不必过分看重。 面对这位从小相随的女卫的觉悟,元昭心无波澜,仅仅喟然: “男子三妻四妾虽属正常,我却不以为然,就不劝你了。既然你暂无意中人,便一切保留原样,随机应变。你何时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我会斟酌处理。” 凭实力存活至今的侍卫,无论男女,她会尽力厚待。 “谢郡主。”武溪拜谢,“郡主若无旁事,属下告退。” “去吧。” 元昭颔首,看着她孤独的背影,眸里掠过一丝同情。并非同情际遇,而是同情她动了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武溪曾与她七哥相处多年,能无半分情意? 让她坚决否认的理由要么是门第不当,要么是单相思,要么是恩义难两全。如今又迎来第三者的强势插入,其复杂心情难以描述。 哎,有情男女,总要吃些苦头的。 至于两人能否走到一起,说实话,元昭不甚在意。有情如何?门当户对又如何?即使父母之命,即便是恋爱自由,哪怕无限情深也逃不过浓转淡的过程。 加上人生八苦的掺和,使动情之人受伤至深。求生不得,求死不甘,只能不上不下地吊着。 当然,武溪是她的侍卫,她希望对方与七哥有个好的结局。如若没有,也希望她坚强活着,继续陪自己走向未知的将来。 “青鹤,”一时感触,元昭八卦心起,“你可有意中人?若有……” 正在舞剑的青鹤久等不到下文,不由暂停动作,回眸: “又怎样?” “若有,便说来听听。”元昭露出真挚的微笑。 想走?是不可能滴,她就这一名超级能打的亲卫,怎可轻易放走?等她死了再说。 “……”青鹤无语地望天一眼,继续练剑,“没有。” 没有最好,她也不希望她有,元昭拿竹签挑起一块寒瓜瞧了瞧。在梦里,它叫西瓜,清甜可口,尤其是冰镇瓜汁更解暑气。 七哥种地种出名堂,祸福难料。 她不会天真地以为,他种出这清甜的寒瓜就能长长久久地保住一条小命。 在皇家的眼里,她的兄长们所做的任何一个决断都可能是送命题,唯她例外。因她是女子,她克夫,只要除掉其兄长和子侄,她就算推翻武楚也无意义。 瞧,陛下欲封她为将尚且有诸多阻拦,何况称帝? 因此,她可以尽情造作,只要不造反便作不死,故敢给武溪一份承诺。皇室赐婚,那些女子若能生儿育女,生得越多,她便越有顾忌,不失为制衡之法。 若她们不能生育,意味着皇室欲绝北月之子嗣,危机不远矣,须设法应对。 与满门生死相比,儿女私情算什么? 用些小食,元昭换一身干净的孝服回爹娘的墓前跪好。跟前摆案,案上摆着母亲留给她的书册慢慢翻阅。 第217回 服丧期间,断丝竹之声,她的琅牙琴被留在府里。 在草庐,日常除了抄经,烧纸钱和练功,便是阅读爹娘留下的书册打发时间。 偶尔抬眸凝视眼前的墓冢,目光平静,心无波澜。 她的爹娘原该合葬帝陵,再不济,宗陵自有他俩的位置。然而,先是宗陵成了普通墓园,凤氏宗亲还擅改她爹娘的葬身之地,选在这离墓园三百多里处下葬。 无妨,逝者西归,不与活人争地。 原本服丧的该是嫡长子,但陛下让她这位嫡女在此守着,满朝文武皆无异议,可见宽容。 其实,以姑父陛下的脾性,对她一家已是手下留情。 外人不知,丰元十六年间,姑父陛下曾患一场大病,身子渐虚,久卧不起。他犹豫许久,终于在那年冬天痛下杀手,派人将被贬为庶民的八皇子赐死。 虎毒不食子,可见帝王之心冷酷无情。 然而,朝堂之上也有不少人想让她死,说陛下误解了那次朱雀入梦。入梦的可能不是朱雀,而是代表日主的三足神鸟赤乌。 由北月女子掌兵,正是北月复朝的不祥之兆。 尽管一再有臣子吹耳边风,姑父陛下始终无动于衷。帝王有惜才之心,臣子自当忠君爱国。即使对方累死她爹,困死她娘,好歹饶了她和别的兄姊性命。 人生除死无大事,她会好好珍惜这份难得的平静。 也因此,这两年并不难过,反而十分充实。除了研究太古剑,剩下的时间要么练功。要么在父母的坟前跪坐闭目思过,实质修炼内功;要么与青鹤过招。 青鹤是位好对手,这两年里使她受益匪浅。 她有一千府兵,有的在京城外,有的守护家宅,有的在此陪她守孝……无论在哪里都不忘练兵。 不敢懈怠,怕稍有不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 仲夏之夜,月朗星稀。 青鹤静坐亭顶修习内功之法,元昭独坐草庐的屋顶看了半天的星星。直到亥初,突然毫无预警地飘落零星小雨,使燥热的天气得到几分缓解,清凉舒适。 这点小雨对青鹤无影响,元昭没有淋雨的习惯,翩然跃落。回屋里继续抄写经文,明儿于爹娘的墓前烧了。 枯燥单调,日复一日的,十分难熬,不像侍卫、亲兵们可以扎堆闲聊。 眨眼之间,她在这儿住了近两年,还有一年就能下山回城,不知又会遇到何等光景。 凉风透过窗棂,屋里烛光摇曳,她心无杂念,专注抄字。然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夏夜的这份宁静。 “少阳君,陛下急召!端王逼宫,请少阳君速率亲兵随末将回京救驾!” 嗯?逼宫?元昭抬眸,透过窗格问外边的人: “可有圣旨或陛下手谕?” 陛下要征用她的亲兵用不着兵符,只需一份圣旨或者手谕。 “情况危急,陛下病重仅有口谕!少阳君……” “太子殿下呢?” “太子殿下月前奉旨前往南方赈灾未归,端王与京师驻军勾结闯宫,世子率军五万逼近京城!少阳君,再不快点,咱们恐怕连城门都进不了了!”门外的将领焦灼万分。 屋里,元昭沉吟片刻,放下笔,唤道:“来人……” “在!”外间的东堂、金水应声。 “把他拿下。” “少阳君?!末将句句属实,宫中情况十万火急延误不得啊!”将领奋力挣扎,声嘶力竭地嚷着,“倘救援不及宫中沦陷让陛下遇难,少阳君可担当得起?” 她的确担当不起。 但是,万一此人是诓她私自挪兵回城,被人定她一个意图不轨的罪名,其后果她同样担当不起。这时,洛雁、武溪和石氏兄弟进屋来,一个个面露迟疑: “郡主,倘若是真的……” 是啊,倘若是真的,端王和她爹可没什么情分,先前又差点克死他的妻儿。虽非她所愿,帝王心思深不可测,一旦登上宝座第一个灭的恐怕就是她北月氏。 元昭沉吟片刻,让人把那将领带回山下的亲兵营里看好: “别让他死了,还有,我先行一步,你们随后……” 作好安排,她换上常服,带上青鹤、曲汀兰连夜冒雨直奔京城方向…… 曲汀兰身形健硕,容易辨认,但也有一个好处。 此时城门已关,坐在马车里的她拿出卫将军曲广平给的令牌。这块令牌有一个特殊之处,持有者,遇城门、关卡可畅通无阻。 但今晚很奇怪,守城的将领疑惑地瞅瞅她,再瞄瞄车里: “听闻曲姑娘巾帼豪气,马上风姿不让须眉,何以今晚坐车入城?” “你以为我乐意?我特么脚崴了!还憋了半年没吃过一块肉!趁机进城大吃……”曲汀兰粗声粗气地说着,忽而一愣,“哎?今晚怎这么多废话?往日直接就让我进了……” “姑娘有所不知,城里宵禁,说有贼人试图作乱,不得不谨慎。”守将敷衍地抱手致歉,“本官职责所在,请姑娘见谅,要查一查你这车里是否藏有贼人。” “查吧,快点!”曲姑娘不耐地挥手。 守将手一挥,身后的守卫蜂拥而上,四处查看。包括车厢底下,就差没直接把车拆喽。 “曲姑娘,这位姑娘是……”守将紧盯赶车的年轻女子。 “我同袍,青鹤。”曲汀兰忍耐着解释,“我受伤了,总得找个人赶车吧?” 这话没毛病,守将半信半疑,盯着女子细细打量。青鹤还算配合,坐在前头紧攥缰绳,冷冷地直视守将的眼睛。无论他的目光转到哪儿,她始终紧盯不放。 守将:“……”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女子,直愣愣地盯着男人看还面不改色,反而让他有点不好意思。没辙,她长得好看,若非冷若冰霜,倒是个清丽脱俗的美人。 而且她身形略苗条,和那安平郡……啊不,是少阳君的体态略有不同。至于哪里不同,怎么说呢,少阳君虽为女子,身段约七尺,长得比普通男子还高。 高个子,又是武将之女,长相俊秀英武不凡,身形比一般女子看着高壮。 但眼前这位女子,长得秀气,一看就不是少阳君。就算是易容,那她还得会缩骨功,否则变不出这副身材。 等查车的守卫一无所获,守将这才挥挥手: “放行。” 看着车子进了城,犹一脸依依不舍。那女子长得不错,倘若……哎,先别做梦了,等事成再说。 “哎哎,大家警醒点!提起精神……”守将一脸无趣地呵斥守卫,目光控制不住地往马车消失的方向凝望。 哎…… 第218回 寅初,马车进了城,青鹤前后瞄瞄,确定无人才低声道: “郡主,可以出来了。” 躺在马车里像个瘫子似的曲汀兰闻言,用力压住身后的车厢木板。而元昭就在那块档板之后,为掩人耳目尽力贴平了。如今被骤然一压,她险些被压扁。 “死胖子,你要公报私仇啊?” 元昭双手抵住车厢的板,用力将隐藏自己的背景板顶开,顺便顶开那目无尊长伺机报复的下属曲大姑娘。 “跟你学的。”曲汀兰没好气道,不甚情愿地歪往一边。 特么的,连夜赶了差不多一千里路,有马匹不骑,偏要施展轻功一路夜跑。把她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偶尔骑着马跑,算是三个人里边最废的。 不过,她也有收获,发现这位郡主并非草包,反而心思缜密得很。 因回城的沿途每隔一段路都有马匹换乘,还有马车。 马车的大小规格齐全,便于主子们的伪装。自己便是在临近城门时才乘的马车。那时她累个半死满额头的汗,总算有了受伤忍痛的模样骗过城门的守将。 再说元昭,背景板这一招她是学青鹤的。青鹤以前是暗卫,为了近身保护她那是花样百出。 甭说背景板,青鹤还伪装过石头,像极了梦中的忍者。 “郡主,现在去哪儿?”青鹤在外边问。 “去皇宫。” 元昭头也不抬,摸摸扁平的心口。哎,她不该叫安平,应该叫太平。 “这样会不会太冒险?”曲汀兰皱眉。 虽然终于被上峰接纳,引为北月一党,可她不想早死。 “身为武将,怕冒险?”元昭用质疑的目光打量她,“要么你先回曲府向你爹打听打听?” 呵,看到她一副“我知道你怂,但我给你面子不说破”的态度,曲汀兰气不打一处来: “去就去!” 她爹时常上夜值,万一今晚也是,省得她回府白跑一趟。元昭轻挑眉,对她的反应一点儿都不意外。 青鹤不再多问,直接赶着马车奔往皇宫方向。 …… 来到宫门前,曲汀兰打着找父亲的旗号来回答守将的问话。说她受伤了,眼看要天亮了,索性找父亲到太医署寻一位相熟的医官给她治。 找太医治病,那是多大的面子啊! 不仅她曲府,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京官都喜欢这么做。 然而不凑巧,今晚不是她爹当值,宫门守卫也不认识她,搬出她爹的名号也不好使。人家不仅不让进,还要查她的马车里是否藏着什么人,瞧她贼眉鼠眼的。 被人奚落的曲汀兰心里火冒三丈,但明面上还得放低姿态,怏怏地驱车调头准备回曲府。她已察觉气氛不对,等元昭从路边跃入马车时,才颤着声音道: “可能真的出事了!以前宫门没那么严格。” 就算不是她爹当值,那些守卫也不敢这么对待她,更别说查她的马车了。 “陛下没让你随时可以进宫的权利?”元昭疑惑地瞅着曲汀兰,这是她见过混得最差的一届细作。 “没有!”曲汀兰听不出她话里的揶揄,着急反问,“你以前有?” “我怎么可能有?”元昭被她的脑回路打败了,“我乃前朝余孽。” “……”那倒也是,急糊涂,忘了,“现在怎么办?” “你先回府看看你爹在不在,若在,最好能问出点什么。他若不在京中,你平时该咋样咋样,不要出城。”元昭掀开车前的帘子,道,“更不要轻举妄动,有事我会通知你。” 言毕,在拐弯的街口招呼青鹤一同跳车离开。害得曲汀兰连忙爬出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赶车。 片刻之后,曲汀兰的马车进了曲府,再也不见出来。 她不知道的是,马车后边一直有人跟着。等马车进了曲府,那些人渐渐围抄过来,有人跃上瓦面,有人潜伏在府里各处角门不远……唯独无人敲门搜府。 “看来,卫将军并不在府中。”伏在附近屋顶偷瞄的元昭低语。 若曲广平在,何须现在才来包抄?一早在府里布置好岂不更妥当?而眼前这些人悄无声息地围过来,又不敢直接砸门闯府,意味着他们不愿把事情闹大。 看样子是不想惊动整个曲府,但如果曲广平在,以他的警觉性不会察觉不到屋顶的动静。 “是否通知汀兰?”青鹤问。 “不用,她不会有事的。” 若有,那些人早冲进去抓捕曲汀兰严刑逼供了。仅仅在屋顶暗中偷窥,不过是想确认自己是否在曲府。 在外人眼里,曲汀兰只是个小人物,死不足惜,倒是活着有些价值。比如套问她的上峰少阳君的下落,可有进京,有何计划,或者问出墓冢的守卫情况。 再者,曲姑娘是武卫,真要抓她得费一番功夫,不如智取省事。 “她也该自己动动脑子了。”这是元昭最真实的想法。 人家是陛下安排在她身边的细作,头脑简单是其爹娘的责任,自己没义务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在夹缝之中谋生。 “那咱们现在去哪儿?眼看就要天亮了。”青鹤瞧瞧天色,略着急,“国公府和长公主府?” “那俩是我的至亲,眼线多如牛毛。”这两年里,皇室陆续塞了不少新人进来,还未清除,“他们能知道的消息虚实难辨,我回去等于自投罗网,坐困愁城。” 尤其是长公主二娘,她若知道宫中情况有异,还不急吼吼地进宫面圣才怪。 到那时,元昭是随她进,还是不随的好? 若宫中无异固然好,但如果真有情况,她这是主动送人头。指不定走到半路就被人挟持了,有她为质,元昭连缓兵之计都来不及使出来。 总之,这两处她不能去。 “这样,你去一趟夏统领的府上看看夏五郎在不在。若在,让他到天香楼见我。”元昭瞅自己身上的平民服饰一眼,“我姓林,在那儿开个雅间等你消息。” “诺。” 夜幕之下,两道身影潜入城中的街巷,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曲府,曲汀兰直接闯入亲爹的内室找了一圈: “爹,爹?” “大姑娘,家主真的不在!”府里的管事急匆匆地跟进来,“他月前随太子殿下到南边赈灾去了!您再这样无礼,小的可要告诉主母了!” “你爱告不告,我现在就去找她!” 找不着爹,曲汀兰有些着急,觉得曲夫人作为主母或许知道什么,不如直接去问她。 藏于暗处的见状,对望一眼。其中一人手一挥,在附近埋伏的人瞬间退走一大半。 留下一两个人继续藏于暗处盯着。 第219回 天香楼,名副其实的的天仙美人居,让权贵商贾流连忘返挥金如土的温柔乡。 分三个院落,一栋叫天音阁,供有权势的贵族享乐之地,上边的女乐倡优多是罪臣的家眷。普通人,哪怕是商界巨头,无贵族的引领休想踏进那儿半步。 一栋叫地仙居,供有钱有势之人消遣的地方。一般人进来图个新鲜也行,只要银两给足,畅通无阻。 最后一栋叫妙人坊,光顾这栋楼的客官品流复杂,能给出最低消费便可进来吃喝玩乐,不拘身份。 光顾天香楼的贵人多,有些纨绔子弟大方报上名号;有的低调,不爱报真实姓名,仅掏出某贵族的符令、令牌什么的略略登记一笔,即可。 这无可厚非,大家身份显贵,寻欢作乐之余小命也要顾及,表明身份有何不可? 万一巧遇臭味相投的贵族子弟,与之相谈甚欢,结为好友,等于为自己和家族多谋一条后路,岂不美哉? 因此,天音阁是必须出示身份证明的。 另外两栋楼原本也要的,后来有天音阅的客人到地仙居寻乐子,又不愿被人知道。遇到伙计询问,直接一脚踹翻。出来耍还要被盘查祖宗十八代,扫兴! 久而久之,楼里无人再敢向他们要身份证明。 据悉,天香楼的掌柜与官府的人打过招呼,说反正城门处已经验过,证明能进城的人皆有证明,何必多此一举自讨没趣? 官府的人竟也同意了。 于是很多人认为,天香楼的主子指不定和宫里的贵人相识,否则哪里说得动官府?要知道,在京城,除了京卫司和廷尉司,其余官署不敢动天香楼分毫。 这,便是元昭选它的原因。 趁天色未明,避开巡夜的护院,她攀檐翻楼,跃入地仙居的走廊自个儿挨间地找。忽略四下的靡.靡.之音,遇到空房推门进去往榻上一躺,哎,舒适极了。 至于淋湿的衣裳,奔跑一路,又躲进马车里,早干了。 虽在服丧期,到这种地方有违孝道,有损清誉。 日后让言官知晓定会参她一本,削爵削俸,一顿杖责跑不了。可事急从权,她也是无奈之举。 在京城,见过她的人甚少,不代表没人见过。 万一被人在街边认出来,等待她的是什么无从得知,无法预料。青鹤不同,她是运送父亲灵柩时才露的面,见过她的京城人不多。 且武艺高强,身轻如燕,潜入夏府寻个人问题不大。 等天一亮,她溜出夏府,便可抛头露面四处招摇,比曲汀兰更自由。元昭睁眼瞧瞧帐顶,门口已挂上勿扰的木牌,即使有人生疑也不敢擅闯,大可安心。 想罢,她缓缓闭眼眯一会儿,脑子里仍在急速盘算。 昔日,东堂、金水等人在城里埋下不少眼线,青鹤手里也握着季叔给的人脉,以备不时之需。 可她那一千人的亲兵里,除了百来人是她的,其余皆是陛下所赐。如今,她的周围防守比以前严密了,可也让她与外界的关联添了一道障碍。 暗线的存在能左右的她命运,轻易动不得。 想起昨晚看的星象,她觉得,可以尝试一搏。真理,总要经过实践方能得到证明…… …… “哎哟,夏公子,楼里昨晚就来了两个姓林的,你们说不是他们,那真的没有了……”天香楼的女掌柜一边随行,一边无奈地甩着洗脸帕子,“一大早被你们吵醒,奴家脸都没敢擦就出来了。 吵到奴家不打紧,惊扰了客人给楼里造成多大的损失啊……哦哦,谢谢公子!谢谢公子!来来来,这边请,奴家记得这边还有空房。有些客官半夜到访,招呼不打一下就溜进来了。 天一亮,他招呼不打一下又跑了,一个铜板都不留!害得楼里的小奴们换洗被褥白忙活一场,忒可恨!当然,那些都是有本事的人,他要来要走咱也留不住。 可睡完就跑,忒缺德……” 女掌柜的声音如小鸡啄米,叽哩咕噜一路未停。 被吵醒的元昭默默睁开双眼:“……”额,忘了一早给店家打个招呼。 直接起身坐在榻边,唉,出门在外,诸多不便,更没有婢女端茶送水擦脸。只能默默地随手抹一把脸让自己稍微清醒一下,来的是老熟人,她心里不慌。 这时,门口来了人,女掌柜诧异停下: “哟?这间房我记得没人……呃,那个,林公子?” “进。”元昭在里边应道,“你滚。” 女掌柜刚要推门的手一顿,讪讪然地放下,退到一边去,犹记得随口问: “公子啊,要不要奴家吩咐人侍候您洗漱?” “好,劳烦了。” “哎,不劳烦,不劳烦!”听出里边的人是个好说话的,女掌柜一扫心头的郁闷,乐不可支地一个劲行礼,“各位公子稍候,奴家这就唤人端来茶点服侍……” 两人的对话间,门已被推开,一道相对单薄的身影抢先进来,挡住身边那人的登堂入室之路,轻唤: “家主,”正是青鹤,“夏公子来了。” 出门在外,在天香楼这等地方不便直唤郡主或者少阳君。瞧,那女掌柜借故慢行,直到听她唤出家主二字,知道这位半夜来客是个有钱的主才放心离开。 夏公子有钱是一回事,倘若他不愿替里边那位林公子付账,她找谁要去?当然得确定一下。 姓林的家主?好像未曾听过。 女掌柜怀着疑惑的雀跃心情,步履轻快,眨眼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无妨,让他进来吧。” 她睡意未消,嗓门迷离低沉,雌雄难分。让已进入门内,止于屏风前的身影微顿,最后在婢女疑惑的目光中跨入香喷喷的室内,一张清逸的脸庞出现眼前。 他呆了呆,直愣愣地看着对方双手叉在膝前,大马金刀地坐在榻边,睡意朦胧,还伸手揉揉眼睛。 直到身边传来婢女有力的咳哼一声,方回过神来。 元昭也听到青鹤的提醒,不禁抬眸,立即看到夏五郎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庞。他不再是当年那位意气风发,老想着从她这儿偷学武艺的稚气少年。 他五官端正,高大壮硕,和本朝的诸多武将之子一般无二。 经过几场战役的历练,他脸上的稚气已荡然无存。却多了一份成熟刚毅,比年少时的浮躁不羁沉稳踏实多了。 “夏都尉,多年不见,怎一见面便如此看我?”元昭起身过来,揶揄道,“虽说我气质不凡,那也不是一般人能肖想的,你还记得我前未婚夫的下场吗?” 夏五郎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甚是开怀。 第220回 有些心事不能藏,惟恐越藏越深,越浓烈。一旦揭开那层神秘的面纱,反而坦然无碍。 “凤武回端州了?”元昭蹙眉,“那端王府还有什么人在凤京?” “哪里还有什么人?都走了。”夏五郎大手一挥,“就剩几个老仆在府里做些洒扫工夫。正因为他走了,这左都尉一职落到我头上。” 他运气不好,当年随军出去打了个败仗,主将没了,是他和几位同袍重新把散兵归整起来的。 之后,朝廷给他记了一功。 后又分别调至东、北两境驻守,无战事,偶有骚乱,好在有惊无险。能维护当地的太平,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却还是不如凤武这么一个皇家子弟晋升快。 最终,他被调回京中当了一名小校尉。 意外的是,凤武和安平郡主定亲后险些没命。等退了亲,凤武从昏迷中醒来,即刻被端王妃带回了端州。 “……朝廷派兵到端州驻守迄今两年了,没听说端王有造反的迹象,你是不是被骗了?”夏五郎疑虑道,“你把兵带回来了?” “没有。”元昭矢口否认,“无诏率兵回京是死罪,哪怕我只有一千人。倘若他所言非虚,宫中被控制,外边又有端王的五万大军,我一千兵马还不够人塞牙缝……” 京师驻军拢共至少二十万余,加上端王的五万,将近三十万大军,她一千人顶什么用? “可我没见过端王的人回京。”他这都尉也不是吃干饭的。 “那你可见过我回京?”元昭反问。 “我……”瞅着对方那张真诚的疑惑脸,夏五郎不得不实事求是,“是,当时我不知道,可信息的传递需要时间。若非你那侍卫来得快,我此刻已然知晓。 话说回来,你仍在孝期,怎能来这种地方?” 唉,元昭叹气摆手: “这不重要,我目下只想知道陛下是否安全。你是都尉,又是皇亲国戚,能否帮我进宫瞧瞧?倘若陛下安好,我即刻回去服丧。对了,你爹夏统领呢?他可是北军统领。” 若夏统领还在,报信人的话铁定有假。 “那是老皇历了,”夏五郎睨她一眼,“你还真是与世隔绝。今年初夏积雨,地湿路滑,我爹在北郊摔了一跤,至今未能行走,已到庄子里静养。总之,目前北军由我大哥统领。” 子不言父过,他不大想提这个。 “那另外三位统领呢?还有外城三大营的将领近期内可有变动?”元昭无心八卦,一连追问。 “当……”夏五郎刚要说什么,蓦然顿住,目光复杂地盯着昔日的小玩伴,“你问那么清楚干嘛?阿昭,看在咱俩儿时的情分上,我劝你莫起非分之念!” “我只想知道陛下是否安好,”元昭懂他的意思,以她的身份问这些是挺可疑的,“五郎,我和你们不同,除了今上和太子,别的君王容不下我北月一族。” 那倒是,夏五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那人语焉不详,说端王与京师驻军勾结,但并未言明是哪位将领。”元昭解释,“以我的身份在京里是寸步难行,除了你,我不知该找谁帮忙探明真相。” 看着一脸同情的夏五郎,她叹道: “你应该明白,对方说是陛下急召,我必须来这一趟,且来与不来都可能获罪。站在你的立场,帮我坑我皆在情理之中,可我除了你已无人可寻。” 她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让夏五郎的戒心稍缓,沉吟了下,道: “自从我爹离开北军,我那兄长又守口如瓶严得很,驻军之事鲜有耳闻,但城内的宵禁日愈严谨。就比如这天香楼,我若不来,不到晌午你俩就被围了。” 哦?元昭讶然挑眉,难怪古人云,雨天出门遇贵人。 见她一脸惊讶,夏五郎安慰她说: “你也无需着急,我这便找理由进宫一趟,看看陛下和皇后姑母可有异常。不过,你俩不能住这儿……” 想了想,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摆在案上: “这是我夏府的令牌,你俩拿着它到东十二街三巷的布衣坊找管事。就说与我相识,他自会安排你俩住下,等我探明真相再去找你们。” “那就拜托了。”元昭感激万分,直身作揖。 夏五郎深深瞅她一眼,作揖还礼之后,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走出门外,遇到巡房的女掌柜犹不忘嘱咐一声: “林公子的花销记到本公子的账上。” “哎,奴家晓得嘞,夏公子慢走。”女掌柜欣然行礼相送,而后喜气洋洋地过来,正欲开口给林公子送温暖,不料房门恰好被关上又叫她吃了一鼻子灰。 只好满脸晦气地睨来一眼,怏怏然地离开。 “家主……”青鹤欲言。 “唤公子。”元昭纠正她。 “公子,”青鹤不废话,直截了当,“夏公子信得过?” 元昭微喟,拿起令牌翻来覆去,端详不语。再单纯的人一旦长大,便会各怀心思。尤其是他那种身份的人,能担任京卫都尉一职的,没点本事何以服众? 他又不是皇子。 从方才的谈话里听出,他对她尚有儿时情分,可这点情分在大是大非的面前微不足道。瞧他方才的警惕样儿,防备心极重,她想知道的事一字不曾透露。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元昭释然一笑,握紧令牌: “去吧。” 无妨,她找他过来是为了向姑父表明,她对京中之事一无所知,正像瞎头苍蝇般到处乱碰乱撞。 至于对方信不信,不得而知,她尽力了。 “公子肤白,我先给您化一化。”青鹤从腰间的小布囊取出一个小瓶子,“夏公子还给咱们准备了两套男子的衣裳,说是今年新裁的……” “你可要歇息?”元昭静坐不动,任她在自己脸上涂抹。 “不用,我去夏府的时候,本该即刻前来与您会合。夏公子说凌晨人少,出门让人生疑,故而等到天亮……” 等待期间,他去洗漱和命人准备衣物,她则静坐休息了片刻。 “接下来咱们该如何?一直在那儿等?” “先去他那儿露个脸,再溜出来去质子府……” 兰木奇是药王庄的便宜徒孙,姑父陛下今年早春就开始病重,时好时坏的,实在熬不住时曾召他入宫看诊。 之后,他每个月必进一次宫。 他是桑兰国的王子,无论是姑父或者端王,轻易不敢动他半根毫毛掀起两国之战,“请”他带她入宫再合适不过了。 第221回 当晚的酉正,一辆枣红的轻快马车奔跑于宁静的长街。正值宵禁的时辰,巡防的士兵看见马车外的标志直接无视而过。 “啧啧,”元昭坦荡无畏地掀开窗边的车帘往外瞄,一脸的羡慕,“看来王子这些年在武楚不仅过得十分安逸,还颇有声望,让我辈望尘莫及啊!” 哎,外国人果然比本国人尊贵。 瞧,她这土著贵族出个门还得换衣描脸。而人家二驾齐驱,出门墨池香润,吟船系雨;回府有锦衣玉食,安枕无忧虑,岂是一句风.流快.活可以概括的? 两匹马还跑得稳当快捷,车身无彩漆,但有雕镂花纹。车里锦缎铺就,茶点果香齐全,暖……烘烘的。 “就是有点热。” 害她不能不一直掀起帘子,透点风进来。一身水绿锦袍的贵公子端坐车中,淡漠地睨她一眼,语气凉凉: “体弱之人禁不起风,若非少阳君不请自来,车里的温凉倒是适中。” 他这造的什么孽啊? 昨日和六皇子等权贵子弟相约佳人今晚画舫之游,品茗吟唱,赏一道轻雷落万丝之美妙景象。 至于宵禁,禁的是平民和外商,与他何干? 谁知刚想出门就遇到这枚小煞星,啧,早知如此,他宁可被禁。 真是千防万防,想他在武楚谨小慎微地活了这么多年,招谁惹谁了?不知哪里入了她的法眼,竟敢挟持他堂堂的一国王子冒险进宫面圣!简直胆大包天! 面对这位态度不明显,但怨念十分强烈的桑兰王子,元昭不好意思放开爪子。 把车帘勾起,尽量用身子挡在窗边,愧疚万分: “本君也是情非得已,王子请见谅。不过您放心,您是我挟持的,一切罪责在我,与王子无关。” 体弱之人还有精力去游湖,可见还不够弱。 “你是我带进去的,岂能无关?”兰木奇依旧面无表情,目视前方的车门,“老国公夫人西逝那年,我好歹助过你一回,不求报答,至少你莫恩将仇报。” 要不是他妙手回春,她这白眼狼能见其母最后一面?忘恩负义,该受世人唾弃! “是是是,王子的大恩大德,本君断不敢忘!”元昭谦卑道,“大恩不言谢,将来有机会结草衔环,定当重报。” 以死相报是不可能的,有机会再说。 唉,兰木奇生无可恋地凝视前方,对她的话不以为然。 她嘴上说得好听,大恩不言谢,便以杀身之祸相报。两人能否活过今晚尚未可知,哪敢谈什么将来? 见他心情沉重,元昭也无心说风凉话。 就在今早,她和青鹤换了装,直接避开那位女拳柜离开了天香楼。 她的脸被涂得如男子一般黝黑,魅力大减,和寻常男子相差不远。顶多气质风度略好,高大挺拔些,和女子打扮的青鹤成了一对夫妇。 先到夏五郎所说的布衣坊找了管事,被安排在一栋农家院子小憩。 管事前脚离开,两人重新换上农家衣裳一前一后地走了。兵分两路,青鹤去曲府观察曲汀兰和夏五郎的动向,而她到质子府的外边打探消息。 得知他仍在府里,便潜了进去。 …… “你当真不是刺杀圣驾?”眼看皇宫在望,兰木奇的心里越发不安。 “我用我爹娘的声誉发誓。”元昭保证道。 “不如这样,我自个儿进去探明情况再出来告诉你?”兰木奇不信,犹垂死挣扎。 马车停了,元昭不与他废话,语气温和地握紧他的手臂: “下车。” 兰木奇绝望地闭了闭眼,深呼吸一下,最后,以豁出去的神情瞪她一眼: “你先下。” 哪有主子先下车的道理?既然作了他的随从,就该有随从的样子!不命她曲膝充当马凳已经是给她面子!他如此纯善,怎的就不得好报呢?! 思忖间,某人已一骨碌下了车,能屈能伸,曲膝充凳: “殿下请。” 见状,他脸都黑了,“滚!” 白眼狼记仇,后果很严重。今日辱她,他怕以后吃不完兜着走。 讨好不成的元昭果断起身,弯腰伸手欲扶他下马车。谁知人家堂堂清风霁月佳公子,从不苛待下人。温吞地把药匣子递给她,自个儿施施然来到宫门前。 “殿下,今天好像不是进宫的日子。”宫门守卫拦住他,面无表情道。 “还请大人通报一声,兰木奇有要事补充,晚了恐怕有误。”兰木奇淡定道。 一问一答里,除了表明他常进宫之外,再无别的信息。然而,尽管守卫疑惑戒备,却不敢像无视曲汀兰那样忽略他的话,迅速差一人进去通传。 约莫两刻钟,宫门缓缓打开,一名内侍提着六方宫灯等候在门侧。 “他不能进!在外边候着!”守卫厉声喝道,拦住随从打扮的元昭。 兰木奇不禁心情飞扬,他就等着这一刻,呵呵呵!纵然这白眼狼身手不凡,她难不成敢当着守卫的面……正在幸灾乐祸,熟悉的药匣子已递到跟前。 抬眸一瞧,那白眼狼浅笑吟吟地瞅他一眼,垂眸恭声道: “殿下,匣里的药容易泼洒,您小心拎着。若洒了,就说是小人不小心弄洒的,任陛下责罚。” 弄洒了药,顶多挨一顿板子,和她服丧期间回京一样的下场。挟持王子意图不轨之类,空口无凭,何以为证?君子报仇十天不晚,以后她自有办法治他。 “……还是你拎吧。”兰木奇睨她一眼,朝守卫恭敬一礼,“大人有所不知,在下今晚身子不适,故让她随行。怕进了宫支撑不住,至少有她代在下完成。” 独门医术不外传,让其他医官代劳不合规矩。 “大人若有顾虑,可派人一路跟随。”兰木奇补充道,说完别开脸咳了两下。 元昭连忙上前轻拍其背,关怀备至……若能手下留情放轻力度,他或许能少咳几声。 兰木奇咳得俊脸通红,形象狼狈。 守卫见状,只好放行,顺便派人通知侍卫警觉着。 “待会儿你在偏殿等候,不可作声惊扰,有事我自会派人唤你。”路上,兰木奇忧心忡忡,边咳边嘱咐(恳求)她,“你没见过世面,须谨言慎行以免冲撞贵人。” 她说过的,只要宫中太平、陛下安好即可。无需多话,否则今晚两人将命丧于此。 元昭自是唯唯诺诺,嗯嗯点头。 第222回 戌时三刻,元昭奉命跪在偏殿等候,兰木奇随内侍进了正殿。四下无人,她抬头凝望四周一圈。这儿是御书房,皇帝的寝宫叫清泉宫,离书房约莫五里路。 一里大概三百步,不远。 而且,凭她的听力,隔壁正殿已无人声,或许兰木奇被擒了。挺对不住他的,凭白无辜受这一顿吓,还可能有性命之忧。 另外,御书房已被弓箭手围成铁桶,杀机四伏,一旦她轻举妄动应该会被射成箭猪吧? 太难看了,使不得。 不过,坐以待毙也不是她的行事风格。想了想,正要起身时,一道娇俏身影轻手轻脚地跨进殿来。 欲起身的元昭抬眸一看,对方穿着宫里医女的服饰,应是太医署的。只是不解,为何是她端着茶盏进来服侍,宫里这么缺人了吗?医女身兼数职当侍婢? “王子殿下仍需一段时间,你先吃些茶点吧。”医女声音柔和,身上带着一股清淡的药香。 在她眼里,元昭就是个随从,用不着敬语。 “为何是医女端茶倒水?”元昭瞅着她,直道疑惑。 “你是初次进宫吧?”医女低垂眉眼,浅笑道,“陛下喜静,听不得太多人在身边侍候的声音。加上身子不适,凡是陛下所在之处除了医者,闲人勿近。” 哦,元昭恍然大悟,瞅瞅盏里的清茶,上边还漂着一瓣菊花。 她:“……” 不必多话,直接端盏连那菊花瓣一口饮尽。顺便瞅一眼对方,是个眉清目秀、温温柔柔的小女子。 “你先在这儿候着,若正殿有召唤我即刻来传你,莫要走开。”医女见她喝完,屈膝半礼,转身离开。 元昭故作不知殿门外有人在暗中观察,径自倒茶又喝了一盏。而医女跨出殿外,与外边暗中偷瞄的年长女子一同离开。 走出老远,年长的女子终于开口,低声夸赞: “做得好。” “谢余医官赞赏。”医女乖巧道。 余医官双手置于身前,回头瞅一眼御书房,嘴角微翘。目含轻蔑的笑意,而后转身,端着架子边走边训徒: “咱们做奴婢的只要对主子言听计从,好日子少不了你的。” 她自身便是例子,以前在侯府当差时还年轻,仗着一点本事自矜自傲被那小郡主活活气走。回宫后,陛下质疑她的能力搁置不用,被撂在太医署晾了许久。 她求爷爷告奶奶的,四处托人求情,无果。所幸皇后慈悲,让她做了几件差事,深感满意,就把她提了上来。 但纵有靠山,若无本事也是爬不上来的。 “诺。”医女恭声回应。 师徒俩一前一后,在空无一人的高阔廊道里渐行渐远。而四周的杀机丝毫不减,仍对御书房里的人虎视眈眈。 元昭不愿浪费时间,待医女两人走远了才起身整理衣冠,胸怀坦荡地跨出御书房,不紧不慢地往清泉宫方向去。 随着她的移动,四周的杀机也随即而动。 耳边隐约听到禁卫们整齐划一紧紧相随的步履声,元昭置若罔闻,独自走在缦回廊腰间,途中看不到半个人影。 她今年才十八,内力还没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听不到距离太远的动静。 不知这偌大的宫群里布了什么局,是为了防她,还是防端王?是陛下在防她,还是端王的人已经在宫里?是以,她今晚必须见到陛下,获得明确的指示。 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事一旦犯下便无回头之路。她还不想和皇室斗个你死我活,连累族人。 …… 她身高腿长,虽是步行,速度并不慢,眨眼间进了清泉宫的殿前。仰起脸,注视着矗立于黑暗中的大殿,埋伏里边的人虽屏住呼吸,仍被她听到一丝半缕。 不管什么理由,未见危机,皇帝的寝宫不能硬闯。于是,元昭于殿门外跪下,行完大礼,双手高举额前扬声: “臣,北月元昭,奉陛下口谕进宫护驾!陛下可安否?臣,北月元昭,奉陛下口谕进宫护驾!陛下可安否?臣,北月元昭……” 等喊完三声,若宫里还是没动静她再硬闯。 所幸,她第三声刚喊完,漆黑的宫殿里乍然亮灯。不仅宫里亮堂,外间的灯笼也相继亮起。四周依旧空无一人,但烛光的照映像驱散了杀机带来的冰冷。 脆弱的殿门被人从里边打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朝她笑容可掬道: “哎哟,原来是少阳君啊!真是吓坏奴婢们了,还以为是端王派人进宫行刺……” “大内监?”看见孙德成,元昭略略放心,神色稍缓,“陛下可安好?” “好,”孙德成点点头,忽又叹气摇头,“也不算太好。” 多说无益,眼见为实,内监是出来传陛下口谕召她进殿觐见的。元昭随内监直接进入寝殿,一眼看到脸色苍白的丰元帝无力歪靠着,眼皮甚至无力抬起。 乍然看到对方那张枯瘦的脸颊,令元昭想起自己父母生前也是这副凄凉景象,不由得心中大恸。 “哎哎,郡主,”孙德成看见她的模样,吓得忘了她的新封号,低斥,“莫惊扰陛下……” 陛下尚在,怎么能哭呢?这是大不敬! 元昭先是微怔,下意识地伸手一摸脸,竟已泪流满面。连忙随手往脸上一擦,跪下请安: “臣御前失态,乞请陛下饶恕!陛下万安。” 丰元帝勉强提起精神,凝望跪在跟前的小辈,神色温和,但没让她起来,缓声问道: “何人让你进宫护驾?” “臣不识,只见他身上有宫中禁卫的腰牌。”元昭取出腰牌递给内监,“他说端王与京师驻军勾.结逼宫,外有五万大军逼近,陛下急召臣率兵回宫救驾。” 丰元帝不接腰牌,挥挥手,让孙德成拿到侧殿,冷冷看着元昭: “是以,未曾求证,你就把亲兵调回来了?” “未曾调回。”元昭和盘托出,“只往端州的方向兵分三路前去打探军情,按时辰,此刻应有斥候回京等候臣的指示和命令。” 听到这里,丰元帝神色略霁,“算你机灵。” 倘若她私调亲兵回京,又找不到证据证明是他下的口谕,那就是逼宫!加上她的身份,意图谋反复国罪证确凿,就算他是皇帝也保不住她。 然而,她能够自保是好事—— “你就不怕消息无误?”丰元帝面无表情。 忠君的最高体现,是豁出性命护驾。 “京师驻军将近三十万,就算仅剩十万,一千人回京能做到的事,臣一人足矣。”元昭不卑不亢道。 “哈哈哈……” 这番傲慢自大的话,深得圣心。 第223回 但俗话说得好,乐极生悲,在丰元帝难得的愉悦心情下,元昭的心脏仿佛被什么用力一揪,接着剧烈狂跳,腹痛如绞。 这疼痛突如其来,使她脸色大变,维持不住跪姿跌坐在地。 “郡主?”孙德成率先发现她的异常,惊讶轻唤,“郡主您怎么了?” 痛,好痛!痛得元昭五官扭曲说不出话,一手捂紧绞痛的腹部。脑海里闪过御书房的那盏清茶,茶里有毒?!可她不是百毒不侵吗?!难不成朱寿撒谎? 方才那医女是谁?是朱寿口中的小女儿吗?对方父女联手算计自己和父亲? “郡主?!郡主您怎么了?”她的惨状吓得孙德成冲上前挽扶。 “阿昭?”丰元帝也察觉异常,欲强撑着起身看个究竟,吃力呼喊,“来人——” 刹那间,宫里一团忙乱,有人去请御医,有人扶起丰元帝;有人试图扶起郡主,可稍微一碰她就痛得冷汗直冒,登时不敢再碰。 “陛下,”这时,一名将领从宫门外进来通禀,“桑兰王子有事求见,说他有法子为郡主止痛!” 唔?丰元帝眉头一拧,但救人要紧: “请!快请!” 兰木奇?听到这个名字,元昭吃力抬眸。对了,忘了他是药王庄的半个徒孙。被她挟持进宫,危在旦夕,总得设法为他自己谋一条生路。 给她下药,乃极佳的两全之法。 既能为他自己洗脱同伙的罪名,还能表忠心。果不其然,那厮进来后,温雅可亲,侃侃而谈: “……郡主说她奉召回京救驾,又拿不出证据,非要本王子陪她进宫探个虚实。本王子既忧心陛下的安危,又担心中了他人诡计,只好想出一个两全之法……” 给她下药,非毒,那股痛楚致使她无法袭击旁人。 元昭:“……” 嘁,她是阳谋,他才是诡计!既能避过她的毒手,又能博取武楚皇帝的好感。虽情有可原,但好气啊! “哈哈哈……” 看着两个求生欲强互相算计的年轻人,丰元帝甚是开怀,命兰木奇赶紧掏解药。一边告诫元昭莫要自大自满,世间奇人多的是,得意忘形只会自招灭亡。 元昭能说什么呢?只好讪讪而笑,斜睨着一脸诚意的兰木奇,接过他递来的药丸一口吞下,同时对今晚发生的事充满疑惑。 让她腹痛如绞的到底是兰木奇的药,还是那名医女的杰作? 不得而知,有缘再深究。 “报——”殿内的气氛刚刚稍有缓和,殿外传来急促的通禀声,“外城五十里外发现少阳君亲兵隐匿的踪迹!” 嚯,和谐的气氛瞬间凝结,众人齐唰唰地朝她望来。 元昭:“……” 丰元帝睨她一眼,沉声问:“有多少人?” “三百左右!” 元昭顾不得腹部仍有些许疼痛,起身拱手请罪,平静道: “臣无能,臣驭下不严,请陛下降罪!” 幸亏她早有准备,有言在先,如实道出兵分三路的计划,眼下这三百左右的人便是其中一路。只是不听将令,擅自调头回京,造成主将试图逼宫的假象。 朝廷给的亲兵果然不能全信,眼看孝期还剩一年,正愁没机会揪出别人的细作。 回京涉险之际,正好设个局中局。 “昭儿,”丰元帝沉了脸,“无规矩不成方圆,该处置的处置,姑父指望你成为我朝百战百胜的一员猛将。别死在你的心慈手软之下,让朕和你父亲失望。” “臣遵旨。”元昭跪伏。 “谒者,拟旨,命少阳君前往城南的步兵营接替卫将军的守城之职,命京卫右都尉凤阁为监军,命卫将军速回宫中值守。”他还是习惯曲广平掌管宫禁。 念完这一长串,丰元帝累极,几乎要支撑不住,无力道: “详情让子臣与你细说,去吧。” 子臣,便是庆王长孙凤阁。多年不见,他也回京了。元昭垂眸: “臣遵旨,臣即刻前往,望陛下多保重。” 等她接过圣旨,腹部的疼痛已然消失,退出清泉宫快步离去。她要回国公府洗把脸,换回战甲,召斥候问明军情。 她有军务在身,健步如飞。 兰木奇为表诚意,献上最后一盒养心丸才慢悠悠地出了宫墙。他最近名声大涨原因便在于此,养心丸是他的师门配方,能为将死之人缓解痛苦多活些时日。 丰元帝早在上个月就被太医署断定,仅余几天的命。于是他献上这养心丸,终让武楚皇族视他如上宾。 “此药果真没问题?”夏皇后容颜憔悴,痛心地看昏昏欲睡的皇帝一眼,又瞅瞅那盒养心丸。 “母后请放心,此药须经过太医署的检测方能服用。”太子凤丘把盒子交给医正,安抚着母亲,“那兰木奇献药是为了继续留在武楚,避开故国的王位之争,断然不敢动什么手脚。” 况且,父皇的病情有多严重,大家心知肚明。医正们都束手无策,与其眼睁睁看着父皇受病痛折磨,不如铤而走险接受兰木奇的忠心。 事实证明,他的药是有效的,父皇宁可服用此药也不愿受病痛折磨。 “那元昭真是胆大妄为!明知你父皇有病在身犹不管不顾,擅自闯宫!”夏皇后温和的眼里掠过一丝狠戾,“子陵,待平定端王之乱,你……” 她话未说完,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皇后……” 娘俩迅速回头,看见丰元帝服过药后又恢复了一些清醒,连忙泪眼汪汪地上前: “陛下……” “皇后,你先下去,朕有话要跟子陵交代。”丰元帝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眸色温和。 夏皇后知道,他这是要交代后事,毕竟不知哪天就没了。纵有诸多不舍但也不敢耽搁,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寝宫。 “太子,”等皇后离开,丰元帝被扶起靠着背枕,凝望着儿子,“父皇刚刚梦见阿彦了……” “父皇,那是梦。”凤丘哽咽安抚。 “我知道那是梦,”丰元帝望着榻前的空旷,叹道,“他就静静地悬在那儿看着我,似乎在谴责我苛待了阿昭……” 凤丘低泣,静静聆听。 “子陵啊,召阿昭回京的是不是你?” 凤丘拭泪的袖子一顿,抬眸,满脸内疚之色。 “想当初,父皇怕你看上她,处处维护她,耽误江山社稷。”丰元帝笑意无奈,“谁知天意弄人,如今朕又担心你早早要了她的命……儿子,她是女子,不急。” 小小女子尚且懂得一力降十会,儿子反而糊涂了。 第224回 自从丰元帝出现病情反复,端王伺机派人在各郡散播谣言,说陛下无德,残害兄弟得以承嗣大统;执政初期天灾不断,十八载兵患连年,致使民不聊生。 因为他的德不配位,引列国不服屡屡出兵侵犯。 累死护国柱石定国公,虐其子孙,终生自囚于府邸不敢踏出府门。最后,他还善待暴君安乐侯,使这无功无德且无耻之徒安享晚年。 这无德之人行使君上之权,导致本朝战火连年,损兵折将。竟不惜任命女子为将,倒置阴阳,乾坤逆转…… 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为了武楚的国泰民安,端王不得不举兵讨伐清君侧,诛佞臣,以正朝纲。 然而,有识之士皆知这只是端王谋反篡位的借口,能否成事,拼的是各方的实力。丰元帝本就有意召回元昭,但女子为将确实让人诟病,一时犹豫不决。 太子知道父皇的心中所忧,索性想出一计试探元昭是否真心效忠。 若她伺机生乱,正好将她定罪从此一劳永逸。 “朕知太子孝顺,”丰元帝淡然道,“更知你非绝情绝义之辈,一直以来,即使朕顾忌阿彦父女,你也从未动过杀念,顶多膈应他们一下。这次突然欲置她于死地,子陵啊,你可有事瞒着父皇?” 太子凤丘一听,慌忙跪下: “父皇,我……” “父之将逝,望我儿坦诚相告。”丰元帝打断他的话,“我儿可知,大齐对北月氏为何深恶痛绝?” “儿臣只知,大齐建朝以来,曾有三位君王死于北月氏的铁蹄之下。” “那是其一。”丰元帝微哼,“其二,大齐曾有后宫干政的迹象,摆布皇帝,左右朝政,为母族谋利,险些江山易主。当今齐王的先祖齐成王痛定思痛,定下‘子贵母死’之制……” 北苍皇帝得知,在朝会上气(笑)得拍案而起: “难怪齐人愚钝,年年国土寸寸失,原是那齐君犯下滔天之罪!诛杀尊亲,悖逆人伦,罔顾孝义,天人共诛之!父母不全还敢称齐,依朕看,韩氏缺德,应改国号大德……” 他不仅辱骂齐王,还付诸行动,践“天人共诛”之行。天诛不诛他不知道,反正他身先士卒带兵去诛了。 此役夺走大齐不少国土,把愤慨亲征的齐王打个半死,回宫不久便死了。从此,大齐王族对北苍皇族那是恨之入骨,屡屡挑衅,结果又死了一名。 而第三位是让北月彦气死的,估计因为打不过,觉得雪耻无望吧。 因北苍皇族的辱骂,即使齐国早已取缔“子贵母死”之制,利欲熏心,罔顾伦理,无德即无寿,难怪历代齐王都活不长久等言论仍流传至今。 把齐国君臣气得,无奈北月骁勇,一般人打不过。只敢躲在宫里偷偷辱骂诅咒,直到北月氏自取灭亡…… “朕不希望你沦为韩氏之流,更不想看到凤氏子孙受世人耻笑。”丰元帝看着无地自容的儿子,叹道,“阿昭乃天选之将,受制于王剑,你待之以诚,她断不敢反,亦不能反……” 历经多年的阻挠,让北月氏的老一辈传承无望,饮恨而去,而新一代中仅元昭有点出息。可她身边没有前朝贤良的辅佐,又是女子,北苍已然复国无望。 封她为少阳君,是为了让世人忽略她的性别,将来以少阳君的名头领兵出征能少一些阻碍。 “朕此生有负于老国公,等平定端王之乱,可封阿昭为太和公主,长享荣华。安亡者之灵,定万民之心……”这是他一早准备好的旨意,公主府都盖好了。 想当年,先帝因朝中无将可用,愁苦不堪,在位不到两年就没了。 到了丰元年间,他执政十八年,一直纠结于该不该杀定远侯。思虑过重,郁结成疾,终究伤了神气,损了寿数。 眼看自己也不行了,望太子以他和先帝为鉴,与北月氏握手言和,君臣戮力相辅,让凤氏江山延续万年。 “……另,后宫妇人不得干政,包括你的母后。违制者,赐死;其子女贬为庶民,于宗正府除名。” 一旦除名,就算凤氏子孙死绝了,也轮不到一位被除名的后代来继承大统。 太子凤丘惶惶稽首,“是儿臣糊涂,儿臣谨遵父皇训示……” …… 且说元昭,拿着旨意骑马出了宫墙。到了宫门外,意外地看见夏五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禁挑眉跃下马来,把马缰交还宫人。 “你怎么在这儿?”元昭瞅他一眼,吩咐旁边的青鹤,“通知城内将士于国公府休整,城外将士两个时辰内赶到城南步兵营。对了,是谁私自调兵回京?” 在城内的就几人而已,潜入城随时听她号令的。 一名斥候出列禀道: “骑营将领江涛,担心少阳君在京中遇险执意回京,卫长们劝不住。” “押回营中听候处置。”她现在没空搭理他,“其部下劝阻不力,险些连累全军酿下忤逆犯上的大罪,本该严惩。但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命队伍原地休整,一个时辰后到达城南步兵营。” 想活命,只能奋勇杀敌,将功折罪。 先把要务处理妥当,元昭的注意力才回到夏五郎的身上。不等她开口,对方已经拱手敬贺: “少阳君有惊无险,可喜可贺!既然少阳君有君命在身,卑职就不打扰了,就此告辞。” “谢五郎体谅,”元昭忙回礼,歉意道,“我不告而别是坐不住,非旁的缘故,你……” 她谁都不信,她只是利用夏五郎的身份进宫打探,顺便告知皇帝她来了,要进宫了,千万别轻举妄动,她没有造反的意图。 至于夏五郎是否与幕后推手一伙的,她希望不是。 可就算是,她也不在乎。 事实伤人,做人太直接会没朋友的。所以她很矛盾,一时不知作何解释。 “等眼下之乱平定,等你服丧期满回京,咱俩再对酒当歌,促膝长谈也不晚。”夏五郎戏谑笑道,拱手,“走了。” 元昭也拱了拱手,看着他纵身上马,洒脱走远。然而,她还要回府换掉身上的打扮和装束,没时间多愁善感。纵身上马,一边听诸将的汇报,一边问青鹤: “曲汀兰呢?” “在京卫司大牢。”青鹤无语道,“她擅闯曲夫人寝室,大吵大闹,被曲夫人告她入室抢劫……” 元昭:“……” 哎,脑壳疼~。 第225回 亥初,国公府,元昭站在台阶下仰望府门上的匾额,心无起伏,仅从心底里涌起一股如归故里的怅惘。 无奈时辰有限,不能在府里停留太久。 拾级而上,府门已开,跨过门槛,首先看到已在外院等候的季五和冯长史激动万分地前来迎接。除了他俩,其余武将已追随三公子,文吏各谋出路去了。 是她让他们走的,说父亲身故,他们留在国公府无前程可言。 想离开的人,她重金相送;留下的人,国公府一日未倒,他们便得一日清闲。 于是,季五和冯长史留下了,两人一如既往地和侍卫们住在外院守护门庭。冯长史学富五车,还能留在国公府当西宾,日常和儿子麦斛团聚,一举两得。 季五在外院做洒扫工作,或巡视府里的防卫工作。闲暇之时,和国公爷、冯长史畅谈古今时势,不避旁人。 随着郡主的身份水涨船高,深得圣宠,家人越避嫌便越可疑,不如正大光明。 说句大不敬的话,府里上下的日子过得比老国公在世时舒畅多了。今晚骤然得知郡主回府,众人高兴得很,尤其是季叔和冯长史,乐得胡子一颠一颠的: “恭迎郡主回府!” “起来吧,”元昭脚下速度不减,边行边扔下一句,“年纪大了就该早点歇息,熬夜对身体不好!” “谢郡主关怀!”两人扬声应诺。 话音落,她的身影已没入前院。哎,少年风发,金戈铁马争荣华,郡主愈发沉稳了。两人相视一眼,乐呵呵地“请,你请”地回到棋盘前继续执子搏杀。 国公府依旧危机重重,郡主服丧期间骤然回京必有缘故。她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她对大家的爱理不理何尝不是维护之举? 懂的人自然懂,不必多问;不懂的已放出去,乐得清静。 至于别人安插进来的,若无他们背后主子的命令,府里众人还是安全的,不必刻意去理会。 相对而言,目前的日子还不错,反正他俩是满意的。倘若发现哪个下人使小动作,让其出个意外亦无不可。 季五是行家,难不倒他。 游长庚仍在晋西,府里有季五在,远征在外的家人们很安心。 …… 当元昭进入前院,国公爷二哥、二嫂管氏、三嫂严氏和少司农七哥连忙迎上前来。简单行礼后,爱操心的二哥一如既往,愁容满面地追着她唠叨: “你怎会突然回京?又惹什么祸了?丧期还剩一年才过,你这都熬不住?啊?啧,你何时才能学会为家人着想……” “二哥放心,我是奉诏回京。”元昭安慰着,一边告诉七哥,“七嫂在城外,安全,但暂时未能回府。” 哦?少司农一脸失望地停下脚步。 “奉诏的?”二哥也脚下一停,哦,那没事了,如释重负般回头冲夫人管氏庆幸道,“还好,吓死我了!” 管氏白眼:“……” 严氏掩袖窃笑。 虽说大家同住在一座府邸里,郡主回得急,五姑娘、八姑娘夫妇住的院子离前院稍远,家仆还在通报的途中。等他们赶来,估计郡主已经收拾妥当走了。 而卓夫人、兰夫人由于上了年纪,郡主又行色匆匆,国公爷让不必惊扰她们。 至于纳妾之事,大家坦然视之。丧期未过,到时再说。 …… 回到华桐院,洗漱更衣的热水已经备好,包括洛雁、武溪她们的。得知她们未能归来,众人这才撤了,专注于郡主和青鹤的。 近婢莲裳、芝兰没了,由已完婚生子的银朱、碧环取而代之。 管账的银杏也在,看看有何事能搭把手的。她的母亲珊瑚,还有琥珀姑姑,玳瑁姑姑已全部留在华桐院侍候,指挥着婢女和仆从们各安其职,井然有序。 今晚的饭食和点心虽是素的,依旧可口,毕竟琥珀姑姑一向知道她的口味。 “三位姑姑身子可好?”元昭边吃边问。 “都好。”珊瑚姑姑一边给她舀素羹,微斥,“食不言寝不语,只管吃您的,我们几个老家伙会照顾好自己。” 琥珀姑姑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来,坐在一旁笑而不语。玳瑁姑姑针线活好,给她准备衣裳去了。 于是,从回府到离府用了不到一个时辰,过程中还与五姊、八姊聊了两句。四姊姊远在吴府,且日常除了关心娘家几句,两耳不闻窗外事,立地成佛了。 当然,最后一句仅是元昭的感想。在武楚,只知道和圣,不闻佛音。总之,等来日回京再去探望四姊姊和二娘。 府里这么大的动静,卓姬、兰姬终于被惊醒。匆匆梳妆出来相迎,却只看到郡主匆匆离开的背影,仿佛昨日。 一时触景伤情,两位夫人不禁相视而泣。 瞧,国公爷站在旁边一脸无奈,这便是他不想惊扰两位长辈的原因。虽然他也很伤感,对父亲、母亲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可他身为男儿,流血不流泪。 可惜止不住,只好不停地抬袖擦拭…… 丑正,少阳君的亲兵陆续到城南步兵营点卯。除了骑营将领江涛被关押起来,其余人等皆已到齐。元昭也和曲广平完成军务的交接,对城防之事有所了解。 果然,端王起兵的最大借口便是丰元帝命她掌兵,从端州到京城一路势如破竹。不,或者说大部分的城池守将对女子掌兵一事不满,纷纷不战而降。 不巧的是,皇帝对这些守将也大为不满。 边境遭敌国入侵时,这些守将们一个个嘴上厉害,到了阵前却一个个兵溃如山倒,死伤无数,从此再无守将敢主动请缨。 若非连年战乱,朝廷一直处于无将可用的窘迫,早把他们一撸到底了。 如今遇内乱不平,反而坐山观虎斗,妄想着皇帝还会一忍到底,即使将来追究也法不责众! 殊不知,皇帝是个犟脾气。 诸将要反他,他焉能隐忍不发?他与端王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不是反对女子掌兵吗?如今女子在此,看最后谁主胜负。 “据可靠消息,端王府训了一批穷凶极恶的鹰卫,少阳君需小心应对。”曲广平交接完毕时提醒道。 “将军放心,本君早有准备。”元昭微笑道。 哦?曲广平挑眉,真想留下来看看,可惜陛下召他回去……想到此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女子身上,不禁目露欣然。 他看不到不要紧,有嫡长女参战,他与有荣焉。 第226回 看到父亲安然无恙,曲汀兰站在元昭的身后忍不住落泪。可她脸皮薄,白天又被嫡母送进大牢,若非元昭派人把她捞出来,她此刻还在牢里给父亲丢脸。 眼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更不好出声,赶紧转身擦擦脸,恢复如常。 幸亏她有一位好上峰,命她代自己送曲将军一程。 顺便把那位假传圣谕的将领交给曲将军,让其带回京城交给廷尉司严刑审问。能否审出东西来,就看廷尉司的屁股往哪边歪了。 公正严明?哈哈,事关北月氏,那四个字就没存在过。 …… 自从接替曲广平成为城南的守将,端王的兵马仍未进入京师的地界。叛逆之臣终归是少数,离王城越近,守将越忠心,端王的大军一时半刻到不了。 倘若前方守将给力,那就没她什么事了。 如此甚好,说实在的,她不想打仗。打来打去死的全是自己人,高兴的只有外邦。另外,她日常出营巡视,所到之处未有将领对她出言不逊,或者不敬。 毕竟,营里竖起的是焰纹旗,那是她父亲定国公的旗帜标志。区别在于,以前写着北月,如今焰纹里写着“少阳”二字。 她是少阳君,十五岁那年率三千铁骑救出骠骑将军,活捉鲁国公之子,突破大齐鲁国公对晋西的四面包抄,护送其父定远侯灵柩回京的平西少将军。 她是女子,可她姓北月,有北月家的人掌兵,大家心定神宁。 她是女子,却未曾心慈手软,翌日一早,将自己一名不听将令的亲兵将领于军前问斩。 “少阳君,末将是担心您的安危,救主心切,何错之有?!末将不服!末将忠心于您难道有错吗?!”私带亲兵回京围城的江涛愤懑挣扎,眸里惶恐不安。 “本君之令,你阳奉阴违,却说对我忠心。”元昭坐在案前,淡淡一笑,“笑话!天下兵马出自皇城,端王却拥兵自重,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意图造反,这是忠吗? 你私带亲兵回京围城,置本君于不忠不义之地,与端王谋逆何异?还是说你认同端王谋逆乃正义之举?” “我不是这意思!末将知罪!少阳君,请给末将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江涛惊惶失措,强作镇定地恳求,“末将发誓永不再犯!” “军令如山,岂能儿戏?”元昭扔出执行令牌,“拖出去!” “不,你不能杀我!我婶母乃当今皇后之妹!顾横大将军是我内子叔父!我乃顾家的上门女婿!你不能杀我!你乃前朝罪臣之后,我婶母不会放过唔唔……” 元昭:“……” 如此愚笨,居然是夏皇后派来的?果然,皇室派的亲兵多猫腻啊! “不管你们是谁派来的,军令如山,言出必行!”元昭起身,环视将士,“如今国难当头,望尔等齐心协力擒叛臣为吾皇分忧,为民解忧,早日还吾朝太平!” “为吾皇分忧!”将领们与士兵们单膝而跪,齐声响应,“还吾朝太平!” 太平,谁不想太平?贵族们牙口轻轻一嗑,伏尸万里,血流成河。伤的谁家儿?死的谁家父?还不是平民百姓家的? 为陛下为忧是尽忠,为民解忧是为自己,谁会不赞同? 声音嘹亮,整齐划一,让站在她身后的将士们为之侧目。尤其是监军凤阁,看得头皮发麻,心头悚然。此时方知陛下当年为何想杀定远侯,却又舍不得。 杀之,君心舒坦,可得国泰民安一时;留之用之,民众从此安享太平,为君者却要焦虑一世。 孰轻孰重,矛盾至极。 凝视眉目清朗、面容平静的安平郡主,甭说君王,他凤阁此刻就很矛盾。要不要提醒她注意着点,莫让将士们太激动对她过度拥护? 她在军中威望越高,将来的危机便越多。 不,不用等将来,万一真的被她击退端王叛军,朝中那班老顽固还不生吃了她才怪!肯定会逼皇帝秘密处死她!谁让她是定国公之女!谁让她是北月氏? 前朝的一代英勇天骄,只有死了才能让今朝的君臣放心。 “监军为何跟着我?”在城楼上巡视一路的元昭蹙眉回头,瞥了紧随身侧之人,“可是有话要说?” “身为监军,有谁是我不能跟的?”凤阁一愣,旋即回神,同样皱眉道,“莫非少阳君有秘密计划要嘱咐自己的亲兵?” “这倒没有。”元昭轻挑眉梢,瞅他两眼想了想,算了,他爱跟就跟,“我初次掌兵守城,有不到之处,还望监军不吝赐教。” 这是真心话,晋西那次她除了亲兵,身边仅一队铁骑和一位朝廷派的正经副将袁雄,再无旁人。 而眼下,在城南除了副将、参将、参军等人,还有监军和许多文吏。她自幼在父亲身边成长,本该见怪不怪。可那是旁观者清,身在局中是另一番感受。 “惭愧,少阳君乃当代少有的英才,本官哪敢妄称赐教?” 凤阁经过历练,目前在廷尉司任职,言语谨慎倒也无妨。原以为他见多识广,胸怀坦荡,懂得有选择性地畅所欲言,没想到又是个畏首畏尾谈不上话的。 她与凤氏一族真的,无话可说! 阿爹当年是如何与陛下成为结义兄弟的?简直不可思议! 元昭微喟,罢,话不投机半句多,自个儿还是好好和诸将琢磨如何打好这场仗吧。 凤阁看出她脸上的失望表情,奈何陛下派他来的用意是监督她的言行,其次来观战的。她接管城南步兵营至今未曾有错,他哪有话可说?更别说赐教了。 解释?撇开男女有别不提,日久见人心,何须解释? 就这么的,一路上,心思各异的两人不曾对过话。在巡视城楼防守期间,元昭和其余将领倒是有说有笑。巡完城楼防守,再到练兵场看看士兵们的操练。 她的亲兵也在此训练,有女兵在,分外瞩目。直到对练时被女兵打倒,方一脸讪然地别开目光。女兵受人关注在所难免,她们在九洲可是独一份的存在。 包括元昭,所到之处,无不引人侧目而视。无视便好,等她们的本领得到大家的认同,这种目光自会消失。 “禀将军,您要的物件到了!”身为家将的东堂前来禀道,“是放兵器库还是……” “另择一处安置,切记安全事宜,闲人勿近!”元昭叮嘱武溪,“武溪,你和金水、商卫,还有石氏兄弟带人死守,并且亲自检验,不许出半分差池!” “属下遵命!”武溪和东堂领命而去。 洛雁不在身旁,她和曲汀兰正带着女兵们在练兵场训练。等人走了,身边诸将疑惑不解,隐约兴奋: “将军,什么物件到了?可是神兵?” 少阳君除了排兵布阵,还有一样最令人钦佩,那就是奇兵! 凤阁同样好奇,可元昭莞尔一笑, “不急,等时机到了自有分晓。走,去看看兵器……” 第227回 在营里的日子,元昭一人茹素,侍卫、亲兵皆有肉吃,增长力气。前方战事吃紧,暂未影响到城南,京城里的百姓甚至感受不到一丝半缕的紧张气氛。 享乐的享乐,做营生的做营生,民众的生活一如既往,秩序不乱, 白天,城南大营里的女兵们偶尔和男兵们切磋,洛雁、武溪和商卫等女侍卫在普通将士面前几乎无敌了。因为她们是星卫,论单打独斗一般将士打不过。 故而减少比斗,日常演练排兵布阵,随时备战。 不过,以前元昭高高在上,距离产生美感且让众人望而生畏。等混熟了,反而有将士鼓起勇气挑衅这九州唯一的女将军。 “跟我比试?”元昭一身雪白武服,诧异地看一眼挑战者。 对方是名参将,个头不高,但体魄壮硕,结实有力。 是个二十左右的小伙子,正一脸腼腆忐忑的笑意,神色紧张地看着她。她若只是郡主,对方此举叫大不敬;可她身为将领,接受下属的挑衅乃大将风范。 在这种场合,什么男女之防,以下犯上都是虚的。 “跟我打,你一个人不行。”元昭站出来,双手叉腰,顺便扭扭脖子,“哪个想跟我比的,全上吧,省得我一个个招呼。” 唔?!狂妄! 围观的士兵们顿时激动得纷纷站出来,各自对望一眼,心有灵犀,配合默契地一涌而上! 被群殴的元昭见状,不紧不慢地扎着马步,双手耍太极似的做好揍人准备。等他们蜂拥而至,再无声地冲入人群……噼哩啪啦一阵阵动静,人群被轰飞了! 飞到半空朝地面散落,惨叫连连。将军犹不罢休,朝躺地哀嚎的士兵们一人一脚: “起来起来,像什么样!就你们这种战斗力能活过今晚吗?起来……” 她虽然吃素,也非一般人能够欺负的。 在一旁等着看将军笑话的将士们目瞪口呆,亲兵们则捧腹大笑,相当热闹。但不得不承认,元昭颇有做巫师的潜质。 说明白些,她有一张乌鸦嘴…… 就在当天的夜里,城上传来哨兵的示警,一波逃难的百姓和将士冲到城门前惊惶嘶喊,拍打着城门。 “云城关破,罪臣薛爻恳请开门让百姓进城避难!云城关破,罪臣薛爻恳请开门让百姓进城避难!云城关破……”一名将领骑着马在城门之下扬声。 在他跟前的是一群惶恐不安的百姓,正紧紧贴在城门前。 在他的身后是一群盔甲残缺的将士,血迹斑斑,骑在马上目光惨然地看着城楼上一张张陌生与冷漠的脸庞,心里凉凉的。 其中一位将军模样的男子驱马上前,朝城楼呼唤: “曲将军,我是薛爻,请出来一见!曲……” 正在呼叫,城楼上突然走出一位年轻的银甲将军来。对方面如冠玉,眉目清朗,神色很是温和。 骤然冒出一位年轻少将,薛爻惊讶万分,果断往城头高悬的将旗上一看: “少阳?你是少阳君?!” “正是。”元昭神色不变。 这回,薛爻不仅是心凉,简直心寒得如冰渗透!陛下糊涂!怎把她派到这儿来?明知她掌兵是端王起兵最有力的借口,此番不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吗? “曲广平呢?”薛爻绝望地问。 “本君奉陛下之命驻守城南,薛将军有话不妨直言。”元昭没有回答他,瞧一眼前方黑压压的天际,抬手轻轻一摇。 很快,亲兵们将一个个四方盒子堆到了城楼之上,每个盒子后边有两名亲兵守卫。把守城的将士们看得心里痒痒的,一心想知道里边是什么。 但城外的情况更危急,努力集中精力静观其变。 “少阳君,”虽然绝望,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薛爻指着跟前瑟瑟发抖的平民恳求道,“这些都是云城关的老百姓,城破家亡,他们好不容易逃难至此,望大开城门放他们进去,罪臣感激不尽!” 他和幸存的将士不进,在城外守着将功折罪。 元昭瞅一眼那些平民,有老有小,年轻力壮的也不少。万一其中混有细作趁机在城里作乱,或烧毁粮食或潜入皇城,后果不堪设想。想罢抬眸,目光淡然: “恕难从命。” 并非视人命如草芥,而是她的身后有数十万条性命要顾及,更有一国之君。人命是可贵的,但与眼前这数十名百姓相比,她选择守护身后的。 她这道关卡既不能退,更不能弃,城下的百姓只能自求多福。 她的话如水溅油锅,炸开了,惊恐之下的百姓有的嘶声叫骂,呼天抢地;有的揽入着老小哭泣叩头,跪求生路。 无奈,城上的人不为所动。 薛爻抬眸,直视城上的女子。对方也在凝视着他,神色坦然,目光坚定。此情此景,别怪她铁石心肠,面对无辜的百姓无怜悯之情。 可她是对的,错的是他,他守的城破了,死不足惜。 若非想着护送这点百姓平安入城避难,他不会在此逗留自取其辱。当下他能做的,是如何证明这些人真的是百姓,而非敌军伪装。 可是,就在他绞尽脑汁时,忽闻墙头之上有人惊呼: “将军,前方有鹰卫!有数十之多!” 哨兵目光锐利,看到前方夜空有一大片黑影在移动,立马作出保守的判断。城上的严阵以待,把底下的百姓们吓得心慌哭嚎,尖叫着涌到门前拼命地撞。 “少阳君……” 薛爻急了,正欲哀求,忽见城墙上的守卫抬出许多铁板、木板往城墙下扔,传令兵在墙头喊: “城下百姓拿盾牌靠墙遮掩!城下百姓拿盾牌靠墙遮掩!铁盾在前,木盾在后!要想活命,严遵军令!城下百姓听着……” 一连喊了数声,直到百姓们哭泣着纷纷依言举盾。盾牌不多,大家只能紧紧依偎靠在墙下。 薛爻等人什么都没有,他们是将,他们是兵,面对敌军就该迎敌而上。一行人看着已做好掩护的百姓们,神色复杂地抬眸瞅一眼那银甲将军,百感交集。 此时,元昭已经无心关注城下的动静。抬眸盯着天空那群黑压压的,正在逼近的鹰卫。缓缓抬手,守在盒子旁的亲兵们即刻举起火把。 这批鹰卫不仅飞得比她家的高,且数量庞大,一般的弓弩奈何不了他们。 无妨,鹰卫是她先训练出来的,当然要有破解之法,这两年她一刻没敢闲着。正如往城下扔铁、木盾,那是梦里的她在战争片里最讨厌但最常有的片段。 若父亲在此,这城门会开,会派人大批量检查是否藏有细作,一边让敌军无法近前。 她怕自己做不到,故作两手准备。 思忖间,天空的鹰卫逐渐接近。又有哨兵示警,前方有大军接近。话音未落,一阵阵箭雨铺天盖地射来。 城楼守军不甘示弱,回以一场箭雨。等鹰卫进入射程,元昭手一挥。那些盒子终被点着,一路呼啸着射向天空……砰,砰砰砰,相继炸开照亮整片夜空。 烟花?!众将士不禁傻眼,闪避箭雨的间隙不忘瞪向他们的主将。不等他们作出反应,接下来的一幕又让大家傻了眼。 只见天上那批令人触目惊心的鹰卫正卟卟卟地往下掉,如下水饺…… 第228回 那是她让匠人特制的烟花,射得比箭弩还高,里边掺了泡过药的针。烟花炸开射出的针有的比烟花还高,那些鹰卫在天空扎堆来,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针上无毒,只能迅速麻痹对手。其实用毒更仁慈,能使鹰卫免除恐惧。 又怕针落在地面清理得不够干净扎着老百姓,士兵扎到也无妨,大家日常喝的水里有解药。 这两年,无论她要什么,陛下一律允准,顺利得让她惊讶。她主动禀明是为了对付鹰卫,但要保密,更是要什么给什么。 另外,除了她的针,那些鹰卫估摸着还带了火油。被烟花的火星溅到点燃,瞬间蔓延整片天空。 亲临其境,触目惊心,又有无法言喻的壮观震憾。 把敌我双方都吓呆了,停下攻击,目瞪口呆地仰望夜空之上的悲剧。 “端王对你颇为重视啊!”凤阁忍不住感慨,望着那批仍然飞蛾扑火的鹰卫,“倾巢而出,不惜一切代价。” “是吗?”元昭瞅着天上的鹰卫如一颗颗星辰陨落,隐隐痛心,语气平静,“我倒认为他最看不起我,以为倾巢而出就能轻易破城……” 甭说端王,满朝文武哪个看得起女子掌兵的? 平西一役过后没多久,便传出她全靠奇兵制胜,接着是她三哥掌兵带领兵马与雷文忠会师,才能成功地救援晋西大营救出她爹定国公。 众臣一再强调,她最大的功劳就是奇兵鹰卫。 那些老家伙…… 无妨,只要陛下认可给予合理的奖赏,她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和非议。 天上那批鹰卫大批坠落,纵有漏网之鱼亦作为不大。无论城头、城里都早有准备,火来了灭火,零丁几支箭从天而降又能杀几个人? 最终仓皇逃离,一落地就被逮了。 一时没落地的,在体力耗尽之前也赶紧寻找最佳着落地点,飞得稍低一些即刻被埋伏各处的将士放箭射落。 大军迫近皇城,如此振奋人心的时刻,身为起兵领袖的端王焉能错过?他亲至城下,左边是次子凤武,右边是嫡长子凤齐,另外两路一同勤王的堂叔伯。 眼见鹰卫先锋惨败,为免无谓的牺牲,嫡次子凤齐连忙下令挥旗让鹰卫营停止进攻。箭雨也停了,先且暂停一切攻击。 古语有话,上兵伐谋,攻心为上。 “城上诸将,吾乃端王凤睿,当今陛下的亲兄弟!”端王大军传来声音,“陛下昏聩无能,残害兄弟,偏听偏信奸佞之言,执政十八年天灾人祸不断,致使民不聊生……” 长篇大论,愤懑不平;手中相残的内容发自肺腑,说得端王自己落泪哽咽,感人至深。 “兄弟阋墙本是蜗角之争,共御外侮,还是一家人!可是偏偏昏君无道,听信馋言,就是她——”端王手指城楼上那名女将,疾言厉色,“利用美色误诱吾皇,伤害子侄性命……” 元昭:“……” 想当年,人人嘲讽她长相平平,不是爹的亲生儿;长大了,她居然有美色了!还能利用美色左右一代君王把持朝政……扎心了,若是真的,那该多好啊! 她在城头上yy之时,城下已传来: “女子乱政,蛊惑君王,祸国殃民,该不该杀!” “该杀!该杀!”士兵们戈矛戳地,愤懑之音震耳欲聋。 元昭唇角微扬,“传令兵。” 特么的,洗脑营销她也会。 很快,一排传令兵就位,声音哄亮地传话: “城下的将士们,陛下执政十八年,为何兵患不断?因为有臣叛逆,趁君臣全心应对外侮之际拥兵自重,不思卫国,试图篡位谋反,四处散播谣言——” “城下的将士们,陛下执政十八年,为何百姓不安,民不聊生?因为有臣叛逆,贪赃枉法——” “城下的将士们,为何今朝有女子掌兵?因为有臣叛逆,鱼肉百姓,豢养谋逆之师!致国无将可用,将兵可使——” “城下的将士们,你我同为本朝子民,原为同袍兄弟,何故成敌?因为有臣叛逆,唯利是图,罔顾法制正义——” 端王父子的谋臣们听得脸色大变,听不下去了,赶紧提议攻城。 “妖女住口!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蛊惑人心!”端王声如洪钟。 他正要挥兵攻城,但见前方城门大开,气势浩大地走出一队队步兵来。他们队列整齐,边走边唱: “吾本王师,奈何成敌!叛臣作乱,人皆仿之!” “吾本兄弟,奈何成敌!逆贼功成,国无宁日!” “吾本王师,吾本兄弟,放下戈矛,匡扶正义,为父为母,为君为民!” 正义之师,气势如虹;激昂愤慨,同仇敌忾。 不仅城里的将士们斗志昂扬,激情澎湃,就连城墙下躲着的百姓们也纷纷扔开盾牌,一边唱一边走在薛爻等人之末。 原来,箭雨来临之际,薛爻等人被百姓们拉到盾牌之下藏匿,但马死了。 就在城里的士气高涨之际,从老百姓的人群里蓦然窜出二十几人,抽出藏于身上的刀剑劈开出城的士兵们,试图扰乱秩序趁机闯进去,与叛军里应外合。 薛爻大吃一惊,刚要招呼下属前去相助时,胸前一痛,最终死于叛将的刀下。 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斗志昂扬的百姓们一时转不过弯来,呆怔看着惨案的发生。至于试图闯城作乱的细作们,被经过提醒的士兵们齐举戈矛刺死当场。 其余的百姓这才被放行入城,进了城另有人安置。 这点小动乱不影响前方的志气高昂,将士们浩浩荡荡地站在叛军的对面,看着对面的士兵唱腔悲壮: “吾本王师,共抗外侮;手足相残,悲兮痛兮!” 对面的士兵已经有啜泣声,有的手握兵器微微颤抖。军心开始动摇,端王与另外两位王侯见势不妙,赶紧手一挥: “杀——” 随着杀声震天,城下的步兵们迅速摆出阵型迎战,城楼战鼓如雷起,唱词愈发激昂悲壮: “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修我甲兵……” 王师越战越勇,奋不顾身;叛军越战越虚,甚至有士兵们临阵脱逃,弃甲而去。 城楼之上的将领们俯视战场,随着主将的手势转换阵型,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却无人看到,在对面的阵营里,有一男子举弓瞄准那位凝神贯注的女将。 一箭当空射,途中与一箭矢激烈相撞,仿佛嘶的一下裂开两半。 男子愕然一瞧,原来是女将身边的那名将领干的好事,一箭把他的箭破成两半。他叫凤阁,不愧是凤氏子孙,男子刚刚目露激赏,左边一道箭矢破空的声响—— 哧!精准地没入他的颈脖。看见自己的嫡长子倒下马,端王目眦尽裂: “儿子——” 第229回 不到迫不得已,凤阁并不想杀凤齐,毕竟两人是同宗同族的堂兄弟。陛下没说要杀,也没说不可杀。他偷袭己方的主将,同时被己方箭手偷袭实乃正常。 城下厮杀震天,兵慌马乱的,就算射凤齐的那箭不中要害,摔下马也被踩成肉酱,活不了。 难怪端王悲痛欲绝,想救却无从下手。 他的兵军心涣散,逃一半,剩下的无心恋战,同样逃的逃,死的死。已逼近皇城了,居然被一场喊话给闹得溃不成军,端王悲愤狂怒着要继续挥军直入。 可此情此景,哪里还攻得进?另两位同盟见势不妙已经率先逃跑撤军。端王的几位将领拼死劝阻拦截,凤武更是一手拽住父亲的马缰强硬调头命令退兵。 有忠心耿耿的将士奋不顾身地回头,在乱军之中寻找世子的踪迹。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世子乃端王最珍视的儿子,一路机智英勇打到现在。眼看大事将成,却一时大意死在女子之手……看不到世子,端王绝不甘心后撤。 二十万大军!另有五万攻打城北和城东,试图牵制那两路不让他们支援城南。 没想到,二十万大军会折损在此。 新仇旧恨,凤武回眸,悲愤咆哮:“元昭——”他要和北月氏势不两立。 城楼之上,元昭捏捏耳廓,有点痒,有点热,是有人在唤她么?不会是府里出什么事吧?还是她派出去潜伏堵截端王逃兵的人马出事了? 战争年代,可靠的信息很重要。 城南临时换将,端王知道她在守城南,她也知道端王有鹰卫攻城。一般人会觉得由女将把守的城南肯定最为薄弱,宜集中火力强攻,另外两处反而轻松些。 便暗地里派人知会另外两处大营的主将,望予配合。将端王一众叛逆来个四面埋伏,一网打尽。 为防止营里有细作,她每晚深夜派一小队人马出城,找树荫繁密之地隐蔽。洛雁带着曲汀兰、商卫,武溪和石氏兄弟他们方才也率领一队骑兵追了出去。 但愿大家一切顺利。 她嘱咐过,倘若另外两营看到旗花信号却不肯出兵相助,又实在拦不过的话就放行吧。 势单力薄,且与大局无碍,不必拿命相搏。 …… 凤京,大军压近,终于开始人心惶惶。 城里,民宅黑灯瞎火,百姓们却醒着,无半分睡意,悄悄互通消息说端王的兵马到了!有熟人在军中的赶紧去打听打听,到底从哪个门口逃命比较安全。 有的人不想逃,想囤粮。四处打听哪户人家要逃,逃的话肯定要很多盘缠,把粮食卖了就有盘缠了不是? 一时间,京城里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真正淡定的,是凤氏一族里没得罪过端王的人方能安枕无忧。比如庆王府,不管外边打成什么样,庆王仍乐滋滋地在府里饮酒作乐。 平常这个时辰他早歇下了,今晚例外,今晚他要守在正厅,坐看端王和陛下这两兄弟谁才是最后胜出的王。 直到他那不中用的儿子骂骂咧咧,慌里慌张地冲进来: “孽子!孽子啊!父王,子臣闯大祸了!” 庆王歪靠在案几前,醉眼惺忪,闻声动了动,眼皮往外一抬,盏里的美酒洒湿衣襟, “唔?怎么了?不准你这么说他!” 子臣,他最得意的孙儿,无论谁当皇帝都不会薄待于他。自己更认真考虑过,要么索性跳过儿子把王爵传给这孙儿算了。 这么出色的孩子能闯什么祸?再大的祸,陛下也会替他扛着! “他,他把我那端王堂兄的嫡长子给一箭射死了!”庆王的儿子急得跳脚。 啊?!庆王顿时傻眼,手里的盏咣啷落地…… 除了凤氏一族,最轻松自在的要数国公府—— “早死晚死都是要死,正如郡主所言,生死看淡,不服就干!干不了就躺!” 躺平了,何惧之有? 国公爷乐观道,笑呵呵地和七弟、妹婿们,还有季五叔、冯长史等人在前院的庭院赏月。每人面前摆有几份小食配香茗,宾主共赏这份难得的惬意午夜。 无酒,虽然国公府不必服三年丧,可他们愿意和郡主妹妹一起遵守服丧之制。至于妇人和孩子,早睡下了,她们对时势一无所知。无知是福,吃喝不愁。 “郡主一定会赢。”内城至今一直没动静,季五笃定道,举盏,“属下在此,敬祝郡主和众将士凯旋——” “同敬!同敬!” 众人纷纷举盏,老神在在,淡定如常。 …… 皇宫,各路禁军严阵以待,气氛紧张,空气似乎凝滞得让人透不过气。宫人们行走不敢有半点声响,怕惊扰了好不容易歇下的贵人们。 丰元帝在太子凤丘的扶持之下,衣装整齐,与多位重臣端坐明堂静候前方战事的消息。 “报——!叛军强攻城南!” 城南,底下官员窃窃私语,堂上的丰元帝和太子对望一眼,那儿是阿昭在守。丰元帝更是目光闪烁,望向坐在堂下不发一语的刘太卜。 当年就是他说阿昭和八皇子其中有一人是将星。 八皇子已伏诛,阿昭是否将星,能否服众,就看今晚这一战了。说实话,若非迫不得已,身为帝王的他也不敢冒险让一女子守城,尤其是守皇城。 可他已无将可用,为了今晚这一战,连伍太尉父子也出城了,剩下的雷文忠、曲广平等人有其他要务部署。 用元昭是情非得已,她若守得住,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守不住,今晚就是她北月氏一族的死期。 “报——!叛军的鹰卫被少阳君用烟花击落!” 啊?!烟花?!众臣一片哗然,满脸的不信: “不是,这烟花如何能击落鹰卫?你们该不会看错了吧?那鹰卫又不是纸鸢,如何击落?” “就是,简直荒唐!赶紧再探!” 烟花?丰元帝不禁想起这两年里,元昭上疏恳求要的那些材料,不禁仰天长笑: “哈哈哈……好,用得好!” 虽然他不知道里边有何玄机,但只要能赢,其余的可以慢慢探究。 “报——!叛军之子被我军弓箭手一箭射下马!叛军不敌少阳步兵战阵,已分路逃窜撤兵——” 什么?!众臣霍然站起,不敢置信地瞪着斥候: “什么?退退退兵了?!” 这这,这就退了?! 不仅大臣们,就连丰元帝和太子也惊呆了,不敢相信地站起来,颤声问: “你是说,叛军逃了?” “回陛下,逃了!”斥候尽量描述得详细一些,“叛军贼首于阵前叫骂,说少阳君以美色蛊惑君王,被少阳君以一首战歌反乱军心,最后溃散而逃!” “什么战歌?你可记得?”具有如此强大威力的战歌,太子凤丘连忙追问,“速速道来,不可错漏一字!” “诺!” 当时的场面太震憾,作为旁观者的斥候记住一大半,一一详述。若有错漏,自有接二连三进宫禀报战况的斥候替他补充。 于是,偌大的明殿里响着一道道哄亮的声音,随着他们唱出来的每一句,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那份奈何成敌的锥心之痛。 这首战歌,完全道出他为帝以来所受的一切憋屈,丰元帝泪盈满眶,喃喃道: “是啊,本是王师,何故成敌,以致手足相残……都是朕的错,是朕的错啊!此次叛乱皆由贼首而起,朕亦有过。严太傅……” “臣在。”严太子太傅出列。 “替朕写一份罪己诏,连夜布告天下。此次叛乱,凡有悔过之将士死罪可免,擒拿贼首无论生死皆可戴罪立功……” 前方将士已经让叛党军心动摇,朝廷再施予大赦,必能让叛党倒戈相向。 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 这个道理,她懂,他也懂。 第230回 城南一战,参与勤王的诸侯好不容易训出来的鹰卫全员覆没,军中锐气大减。后有少阳君谴责叛臣的罪过之词与战歌,勤王之师霎时军心溃散,不成气候。 三人本想暂时撤兵,等回到营帐商讨对策再卷土重来。 殊不知,皇帝连夜颁发罪己大赦诏,免除悔过将领的叛乱死罪,还能擒贼首戴罪立功。一时间,人人自危,诸王侯营中相继有人叛逃,有人反水欲擒贼首。 军中大乱,三位诸侯意难平啊! 眼看离皇城仅一步之遥,却在那对面和心不和的君臣配合之下功亏一篑。 更气人的是,传遍天下的不仅是皇帝陛下的罪己诏,还有少阳君在城南的出色表现。鹰卫是她先训练出来的,击败鹰卫袭击的方法也是她琢磨出来的。 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将星之争再次在坊间流传。 不过,远离京城的平民对少阳君所知不多,听到将星的传说还以为其是男子。甚至有人以为陛下把亲儿子小八废了,让少阳君当自己的八皇子。 虎毒不食子,但为江山社稷着想,认将星为皇子保护武楚朝的子民,乃帝王应尽之责。即使有人私下非议皇帝心狠,也有老百姓对陛下的所为不忍苛责。 若非不得已,谁愿承受丧子之痛? 加之全国各地皆有说书先生慷慨激昂的宣说和赞扬,少阳君对叛臣的谴责之词和热血沸腾的战歌眨眼之间与罪己诏一同传遍天下,引起各地百姓的共愤。 本来,在百姓们的眼里,诸侯勤王不过是贵族老爷们的权利之争。 老百姓肯定有影响的,但为了活命,抱着忍一时海阔天空事不关己的心态对待此事,只盼早日有所定论结束这场内部战乱。 直到少阳君的说辞传扬天下,众人幡然醒悟。 是啊,要不是叛军作乱,武楚怎会兵灾连年,百姓的日子越发艰难?要不是叛军私下里鱼肉百姓,豢养私兵,何须女子领兵? 说来说去,叛军罪大恶极! 上至贵族,下至平民都有一个意识,一个家族的败落往往是从内部的腐朽引起的。倘若自己家族或小家出了端王之类的叛逆,肯定恨不得直接清理门户。 有臣叛逆,一旦功成,礼崩乐坏,上行下效,时不时有人打着勤王的旗号兴兵作乱,老百姓还有活路? 可见叛逆之臣直接影响百姓们的安居乐业,人人得而诛之! 如此一来,勤王诸侯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地步,还要提防麾下的将领们反水行刺。诸侯一路狼狈逃窜,试图逃回各自的封地休养生息,另作图谋。 当然,他们的意图人所共知,包括丰元帝,可他并不在意。 擒贼先擒王,另外两位诸侯由沿途的郡守一路拦截即可。就算让他们逃回封地,日后想收拾他们并非难事。至于端王,虽非一母同胞,那也是他的亲兄弟。 明明是亲兄弟,却趁他病要他的命,还妄图染指至尊宝座。用心至狠至险恶,丝毫不念兄弟情谊。 既如此,他也不必手下留情,趁自己还活着,替儿子除了这颗毒瘤。 …… 从叛军围攻皇城至今,已有月余。初秋将至,红衰翠减,霜风凄紧。 端王一伙在伍太尉率领的大军紧密围剿之下,终于在逃回端州之前落网。其子凤武望风而逃,最终也死于接到密旨参与围剿叛逆的宋皓之手。 陛下仁慈,把凤武的尸体与其兄凤齐的摆在一起,待端王的判决出来了再作处理。 这是皇家的内部纷争,元昭懒得凑这份热闹。 见叛乱已经平息,另外两路诸侯虽已逃回封地,却是风声鹤唳,日日胆颤心惊以为王师将至,难成气候。 据她分析,就算那两路诸侯拼死一战,让朝中诸将应付也是绰绰有余。于是,不等丰元帝下令,她已经进宫面圣交还兵符,准备回郊外继续为父母服丧。 “朝中正值用人之际,阿昭,你除孝吧。姑父怕是好不了了,届时唯恐朝中生乱,朕欲委以重任……”丰元帝轻叹道,“国事为重,你爹娘不会怪罪的。” “得陛下看重,臣受宠若惊,但又心生惶恐。”元昭诚惶诚恐,“此番叛乱,臣为其罪之一。倘若陛下再委以重任,引朝臣反感,臣恐怕又成了祸乱之源。 姑父,阿昭是女子,从小渴盼过安稳平静的日子。国有难,匹夫有责,臣女挺身而出无可厚非。如今叛乱已止,贼首已擒,朝中人才济济定能稳定朝局。 既无战事,您就让阿昭回去为父母继续守丧吧。” 言辞恳切,伏首而拜。 看着她毕恭毕敬的姿态,丰元帝的眼底掠过一丝满意之色。 虽是将星,终为女子,让她站在朝堂之上必遭众臣抗议。委以重任仅是试探之言,倘若她真的答应,接下来的口诛笔伐便只能让她与国公府自己面对了。 相反,她若选择功成身退,回父母的墓冢前守孝,就凭城南一战,世间文人对她的至忠至孝绝对是赞誉多于批判。 瞧,自端王被擒后,弹劾她的奏疏眨眼堆满他的御案。 什么城南那晚,叛军来临之际,置前来求助的百姓的性命于不顾,坚决不肯开城门。致百姓死伤无数,云城关守将薛爻以及其麾下将士也死于乱军之中。 薛爻虽然失守云城关,但罪不致死;即便要死,理应帝王下旨处置。 如今他因她的决策错误身亡,其罪一;其罪二,当时的她有足够的时间开城门让百姓进去避难。就算里边有细作,凭她之能足以应对,可她选择见死不救。 其罪三,她在战歌里竟然劝叛乱的士兵们要以父母为先,再考虑君王的利益,此乃大不敬!天下皆知,君大于父!将父置于君前,这是大逆不道! 若非她有战功在身,就凭第三条罪状足以将她处死! 接下来还有几条罪状,全是从她在军中的一言一行中挑的毛病,试图夸大其词抹除她所立下的一切功绩。 他看了,哭笑不得;太子看了,差点没被气死。 话说,那些臣子论才干还是不错的,办事周全,把政务处理得妥妥帖帖。但也是真的迂腐,为了打压元昭不惜见缝插针,无所不用其极。 身为帝王,面对这种局面,稍有不慎便有错杀功臣之虞。 无可否认,那些臣子是用心良苦,真心为凤氏江山着想;他也知道阿昭能力卓绝。 两两相争,终有一方要妥协的,他很高兴她能主动退让。 哎,这孩子,不仅有武将之才,还识大体,知进退,阿彦有个好女儿啊!还有其母姜氏,敏慧端庄,淑德温良,才能教出同样聪慧的孩儿。 ……那小姜氏难以望其项背,亦无此胸襟,终究令人失望了。 第231回 最终,元昭没能回去服丧,因为太子亲至劝她留下。 “医正们都说父皇时日不多,能撑到今日是奇迹!”多亏兰木奇献的药,“父皇一直觉得愧对老定国公,想做些补偿。但仲和袭爵,长嘉为将,就连你们家小七郎君也当了少司农……” 不仅一门三杰,就连国公府的女婿游长庚也在端王之乱中立了功,成了能够独挡一面的四品骁骑游击将军。 再往他们任何一人的身上提一提,恐怕就不是恩赏,而是催命了。即使皇帝有意睁只眼闭只眼,那班老臣子也断不容许北月一族在今朝混得风生水起。 故而,能接受陛下恩赏的唯有她这个定国公最疼爱的小嫡女。 在老臣们的眼里,女子之身除了相夫教子有些福气外,其余的恩赏皆如清风雨露,一朝消散。 瞧,皇帝欲封她为将的,经满朝臣子一抗议便作罢了,不足为虑。 “父皇想为你补办成人礼,了结这桩心事。可你孝期尚有一年才期满,父皇想等,但只怕等不到了……” 太子说,他身为人子,不忍见父亲失带着遗憾离去。 堂堂储君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不惜纡尊降贵地恳求她,可谓诚意十足。倘若她是一般的臣子之女,拒便拒了。偏偏她不是,身后还有一大家子在京城。 当然,说她是勉为其难,倒也不是。太子和姑父陛下对她维护甚多,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况下,无论因由,这份情她铭记于心。 既然陛下有此心愿,做晚辈和臣子的理应成全。 更何况,君父君父,君在前父在后,她没有理由拒绝,便答应了。择日在国公府办了除服仪式,并未宴客,仅知会二娘和四姊宁馨乡君。 到了那日,看到二娘凤氏丰腴了些许,一脸慈蔼福相。倒是四姊清减了些,身子单薄,但精神不错,未见憔悴。 然那天忙碌,顾不上和四姊说些体己话,只能看着她与五姊、八姊等女眷话家常。 本来,元昭身为郡主不用忙的,坏就坏在那天有不少亲朋不请自来。 有曲汀兰,还有铁骑副将袁雄,他回京述职,不走了。留在城南驻守,得知她除服便特意休沐赶来。 与旧属重逢,她当然亲自出面招呼。 除此二人,身份高贵些的还有夏五郎和凤阁;太子和太子妃没来,但派了亲随前来赠礼。最让元昭意外的是,孟二公子带着夫人来了。 而意外的原因在于他的夫人,福宁郡主。 乐安公主为尚驸马一事在九安山闹绝食,为了让她死了对孟二的心思,孟太后作主将福宁郡主指给孟二,择日成了亲。 事成定局,乐安公主纵使恼怒亦无可奈何,只好任凭夏皇后作主,为她指了宋皓为驸马。 宋皓是宋祭酒的孙儿,几番立功,由车骑将军擢升为骠骑将军,不算辱没公主。况且他长相不俗,身上自带一份清贵儒雅,竟让乐安一见倾心不再闹腾。 唉,一切都是颜值惹的祸啊! 总之,乐安公主消停了,福宁郡主虽与孟二的亲事成得有些仓促,但心满意足。 她已嫁为人妇,身上的娇横之气似乎全没了,到国公府之后对元昭那是和颜悦色。与国公夫人管氏、将军夫人严氏,还有少司农夫人武溪那是相谈甚欢。 元昭:“……” 姻缘的能量果真强大,把个娇蛮郡主生生磨去了棱角,人变得圆滑沉稳了许多。无论怎样,伸手不打笑脸人,客随主便,主随客意,大家相处和睦就好。 除此之外,再无旁人登门。 无妨,她乃前朝的皇亲国戚,今朝的臣子贵人敢来实属不易,她很知足。其实,没人来更好,见福宁郡主来时,她还担心乐安公主也坏了脑子跑来捣乱。 所幸,她担心的事并未发生。 就这么的,在贵戚亲朋、袍泽和下属们的见证之下,除丧服,换吉服。今日之后,国公府上下可以盛装出门,宴饮歌舞,酒肉不离席。 本以为可以松懈一下,没想到刚除服,国公府便接到陛下的旨意,择日给安平郡主在宫里举办成人礼和册封公主大典。 公主?! 这一道旨意把不仅吓坏国公府上下,连元昭也颇感意外。 “圣眷如此浓重,咱们吃得消吗?”晚上,国公爷来到前院与妹子商谈,有些消化不良道,“莫非想捧杀?” 他好歹当了十多年的守藏史,典藏室里的典籍被他看全了,列国的历史典故他信手拈来。前朝与后宫的阴私手段让他大开眼界,且涉猎甚广,触目惊心啊! “顺其自然吧。”元昭闲逸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兵来将扫,你们尽管放心。” “如何放心?你会轻功,我们不会。”国公爷一本正经地调侃,轻叹道,“唉,也只能这样了。成了公主,你以后更要谨言慎行,如履薄冰,莫有差池才好。” 冯长史一听,笑道: “国公爷此言差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即使办了成人礼,郡主一待嫁女子任性些又何妨?等将来有了婆家自会收敛。现如今,您让她轻松自在些吧。” 季五在旁一听,悟了,连忙附和: “可不是,国公爷有所不知,郡主年幼时备受管束。如今长大了,还有军功在身,放肆些又何妨?对吧长史?” “正是。”冯长史笑呵呵地抚须点头,“但军功一事以后不必挂在嘴边。” “我懂。”季五点头。 嗯?在场的八女婿麦斛和七郎季文疑惑对视一眼,他们不懂。并且感到莫名其妙,长史和季五叔如此纵容郡主犯错真的好么? 然而,这些疑问不便直接问。即使清了场,身边无人侍候,也要防备些。 “唉,话虽如此,”国公爷双手揣袖,仰脸望天,一脸怅然,“长兄如父,我是怕……啧,唉,总之,小打小闹随你,伤人性命之事不可为!这是底线!” “听二哥的。”元昭爽快答应,应得太快,挨了二哥一记白眼,连忙岔开话题,“对了,七哥,打算何时回庄子?” “暂时不回,”反正他这少司农仅仅是个荣耀称号,无实职,无俸禄,“等您的风头过了再决定。” 父亲和嫡母同丧,他回国公府与兄姊妹们服丧。 如今除服了,郡主二战成名,风头正盛,且在阵前斩杀夏皇后的妹夫顾横族里的一名上门女婿立威,人家记恨得很。 他此时回庄子等于落单,正好成为别人泄愤的靶子。 第232回 顾家 经七哥一提,元昭这才想起那个背后捅她刀子的无耻之徒是有靠山的。江涛,顾家的赘婿。据查,他的夫人在顾家呼天抢地恳求夏皇后之妹为他讨公道。 夏皇后之妹夏宝珠,因与皇后姊妹情深,丰元帝赐她为宝国夫人,虚衔无权。 自恃身份尊贵,眼高于顶,她不管身边的人或者自己的儿女人品如何、犯了何事,只要人人敬重她以及家人即可。 就算犯了事,也该把人交回将军府,否则就是没把她放在眼里。 就拿江涛的事来说吧,他是顾家的人,元昭就该把人发回顾家。什么军法处置?!唬谁呢?她夫君也是将军,以仁治军,深受将士们的爱戴,颇得圣宠。 每逢有凶险万分的战事从来舍不得让他出面,皇帝姊夫对他维护得紧。 元昭算什么东西?才当了几年人?区区一名女子会带兵打仗?糊弄谁呢?怕不是睡上去的吧?正如端王叫嚣的,用美色蛊惑军中将领……总之,她杀了顾家赘婿,就得偿命! “偿命?”夏皇后听完妹子义愤填膺的控诉,略不可思议地瞅她一眼,“他一个小小的违犯军规的赘婿竟要我朝郡主来偿命?” “姊姊,她又不是正经的皇室宗亲,陛下封她个郡主是给老国公面子。如今老国公已去,人走茶凉,难道陛下还要对国公府低三下……”话到此处,被皇后一记狠厉目光给吓住。 宝国夫人识相地把话吞回去,犹不服气地嘟囔: “一黄毛丫头,姊姊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欺负到亲妹妹的头上?再说,你妹婿那侄女本来怀着身子,因江涛之死小产了,整个顾家都在叫嚣让元昭一命偿一命。 ……都求到妹妹头上了,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不然妹妹以后有何脸面在顾家立足?” 她可是陛下亲封的宝国夫人,皇后是她亲姊姊,即便要不了元昭的命,至少要申饬一番。好让顾家以及知情者皆知她宝国夫人恩宠如故,身份贵不可言。 那赘婿怎么死的她不在乎,顾家侄女小产是她自己不中用。 她只要面子,元昭不给她面子等于驳了皇后的面子,打了陛下的脸,当然得皇室出面讨回来。她倒想自己去,可对方是郡主,又深得陛下看重,不好对付。 皇后是一国之母,除了太后,她谁都训得。 “……”得知妹子的意图,夏皇后无语地抿口茶润一润正如火燎的五脏六腑,“宝珠,你可知元昭之前为何突然出现在京城?” “不堪守丧清苦,得知陛下抱恙急着回来表达关心讨好处呗。”宝国夫人不以为意地也喝一口茶。 “……”夏皇后默默瞅她一眼,淡着脸道,“有人假传陛下口谕命她回京救驾,陛下趁机试探她是否有反意。她也机灵,将计就计试探亲兵们是否忠心……” 宝国夫人:“……”喝茶的手顿住。 “江涛受谁的指使置元昭于死地,你可知晓?”夏皇后淡然问。 宝国夫人连忙摇头,把头上的钗环抖得籁籁作响。 “本宫也不知,只有陛下心里清楚,”夏皇后望着亭外的花团锦簇,“你现在还要为顾家一个小小赘婿出头吗?” “姊、姊姊?”皇后的语气异常平静,让宝国夫人迟疑地看过来。 “德文是你唯一的儿子,乐安也是本宫唯一的女儿,可惜俩孩子无缘。”夏皇后微喟,“既已各自婚嫁,就不要再牵牵扯扯,净干些损人不利己的糊涂事。” 江涛是元昭下令砍的,怂恿江涛立夫纲之前必先立下大功,从而潜伏于少阳亲兵营的却是顾德文;而让顾德文有此一举的是乐安公主。 虽然乐安死活不肯嫁给顾德文,让顾家成了京中笑柄,顾德文依旧对她言听计从。倘若那江涛沉得住气,在元昭面前得了脸面,夏皇后还能高看几人一眼。 偏偏那赘婿急功近利,视军法如儿戏犯了大忌。他以忠心元昭为借口擅自率领亲兵回京围城,那是诛族的谋逆大罪! 不仅元昭得死,他全家包括顾家都得死。 难怪陛下不肯重用顾家人,果真是为了顾家好,为宝国夫人着想,为皇后留点颜面。瞧,顾家一出手就是灭门大罪,灭的还是自家的门,差点没把皇后臊死。 “你务必将此事如实告知顾横,约束家人不许再闹。若再有下次,本宫连你也保不了,懂吗?”夏皇后冷淡地看着妹妹。 陛下快不行了,自己的亲儿子凤丘是太子,将成为武楚的下一任帝王。新帝上位,正是起事谋逆的大好时机,端王之乱便是因此而生。 端王兵败,是没想到兰木奇的药能让陛下撑到至今,还能布下天罗地网引他入瓮。 然而,端王被擒,还有另外两路诸侯没有逮到。除了他们,犹不知背地里有多少人在暗中虎视眈眈,各自谋划。 陛下告诉她,朝中诸将唯元昭会一心一意拥护太子,其他人难出其右。因为凤氏一族除了他这一脉,无人会善待北月氏,北月氏只有拥护太子方能存活。 不必担心元昭谋反,她手中无兵无权,反不了。就算城南大营的兵权落在她手上,那也是皇家的兵马,不可能听她的。 等哪天她打完仗归来,不交兵权了,再治她的罪也不迟。 而眼下,太子需要她在身侧保驾护航。 毕竟她赢过两次战役,是北月彦之女,还有将星之命护佑。正如刘太卜所言,借北月氏的势灭诸侯的威风。待凤氏江山稳固,再审时度势考虑她的去留。 夏皇后本来对陛下看重元昭一事不以为然,直到城南一战赢得如此漂亮,才对元昭刮目相看。 儿子能否顺利登基尤是未知数,谁敢在此时动元昭一根头发,她就要对方的命!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妹子。 夏皇后一言不发地看了妹妹一眼,凉凉的,让宝国夫人激灵灵地打个冷颤,忙唯唯诺诺地应下…… 而这些内幕,一直呆在国公府的七郎君无从知晓。 就连元昭也只知宝国夫人被夏皇后申饬了,宝国夫人哭唧唧地回将军府诉之夫君顾将军。 之后,顾家如锯嘴的葫芦,再无动静。 元昭没想把此事告诉他,时刻警醒是兄姊们的保命法则,值得赞许,无需动摇。长期战战兢兢地活着或许生不如死,可谁让自己祖上失德,连累子孙呢? 寄人篱下的滋味自己不受,就得子孙们继续承受,无从逃避。 除非灭族,她可不希望有那一天。 第233回 七月呈肃杀之象,万物调零,是凶非吉。 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且有桂花香溢,传递着吉祥如意的喜悦,正是册封的大好日子。 初一那天,元昭在国公府迎接圣旨—— “皇命受天,胄后而存,安平郡主北月元昭天资清懿,英姿挺立,器质冲远;孝惟德本,忠勇无双,立下护国之功,今晋公主,赐名太和,赐之金册。仪同天子,位比王侯,以隆国体……” 晋公主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直到大家听到“太和”二字,神色微变;再听到“仪同天子,位比王侯”几个字,瞬时遍体生寒。 不仅国公爷和冯长史、季五等人脸色大变,就连公子妇严氏也吓得面如纸白,身子微晃跪不稳当。 她勉强撑起神智才不至于歪倒一旁,在内官跟前失仪。 这一步登天的恩赏算是古往今来,开天辟地的头一份了吧?!皇帝这是对国公府不满吗?不对呀,郡主明明是立了平乱大功的! 难道因为平乱有功显露才干遭皇帝忌惮了?! 苍天啊!忠君不对,反朝也不对,这是铁了心要灭国公府啊! 日主娘娘啊!您长点眼吧——!!难怪郡主妹妹,啊不,难怪公主不再信奉您…… 国公爷的内心是崩溃的,伏首在地瑟瑟发抖,不敢起身,不敢抬头。众人见状也不敢擅自起身,待元昭接了旨,严氏直接倒在一边,幸有婢女赶紧扶起。 府里的老一辈,无论主子或者奴婢,比如卓姬、兰姬和玳瑁姑姑等人无不心中骇然。倒是管氏,她出身于商户,进门时便是侯府,未曾接过封赏的旨意。 就算有圣旨,大家也接得心神不宁,忐忑不安。只要不灭门,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而今天,她听圣旨只听出一个大概,比如“晋为公主,赐号太和”。听来听去,愣是没听到传言中的“柔嘉居质,婉嫕有仪”等赞美女子品德之词。 深感不妥,这不是影射她家公主妹妹粗鲁雄武如男子么? 若是寻常女子被如此称赞,必定羞愧而死!就算不死,往后也不敢出门见人了。 当然,这些话她只敢在心里嘀咕,不敢明言。 “二哥,”元昭接旨回头,发现众人的惨然不禁微微一笑,一如往常道,“劳烦二哥把旨意供到祠堂,让爹娘也高兴一番,说我不负双亲慈训,光宗耀祖。” 光光光宗耀祖?确定不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即将抄家灭门?四肢发软的国公爷哆嗦着,唯唯诺诺地被仆从扶起,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 这副狼狈相,让前来传旨的内官们窃笑不已,同时对元昭毕恭毕敬道: “公主殿下,仪驾已在府外等候,眼看吉时将至,请随奴婢们进宫谢恩,陛下与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正等着给您行笄礼呢。” 若在往常,元昭或许会道声“有劳内官”,但今天没说,仅目视前方浅显一笑。典仪官会意转身,高呼典仪之词率先前行引路,众侍簇拥着她踏出府门。 并非她小人得意,而是身份与场合不允许。以前的她像今天这样,叫仗势欺人;今天的她像以前那样,叫软弱可欺。 陛下赐她这份尊荣不是用来讨好宫中奴婢的。 至于这份尊荣她是否撑得起,无妨,她没有选择权,无需庸人自扰。还是那句话,兵来将挡,事在其间,道在人为,摸着石头过河只管往前走便是。 今天的正阳巷,无论在国公府对面或不在同一条街巷,住户们无不盛装出门跪送,心情激动。 昔日的正阳巷,因入住商户成了京城最卑贱的街道;如今的正阳巷,因出了一名有掌兵之权的公主而贵不可言。 忆当初,得知整条正阳巷被赐予国公府的安平郡主时,大家心中忐忑,担心自己会被要求另择良地而居。 没想到,人家郡主根本不稀得搭理他们。 仅让国公府的管事与大家会面,定下缴税等杂务的规矩,之后再无私务往来。原以为一名女子升到少阳君已是极限的尊荣,不成想还有晋封公主的福气。 虽然公主与商户们无来往,商户的社会地位并未因此而提高。可出了这么一位显赫传奇的人物,大家与有荣焉。 当然,福祸相依,登高必跌重。 有的商户深感不安,果断在最短的日子内搬离此地;也有商户带着赌徒的心理留下,静观其变。 危机与机缘并行,前者粉身碎骨,后者一步登天,如公主殿下一般…… 进了皇宫,在典仪官的引领之下,她迈入大殿,发现诸位重臣与皇室宗亲皆在殿内观礼。或许在席之人的姓名她如数家珍,但没见过本人认不出谁是谁。 只知有人嫉妒怨愤,有人审视打量,有人心不在焉,有人面带笑脸……她无暇一一辨认观察,叩谢皇恩之后,接下来又去沐浴换衣,安坐东室开始笄礼。 参与笄礼的人选准备妥当,唯独她之前有军务在身,如今礼仪是边行边学。所幸她一点就通,寻不出半点差错,让典仪官深感满意。 等重新步入大殿,她仪态端庄,慢步踏上陛前。 直到抬眸看着高坐殿上的皇帝与皇后时,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临行前,母亲摸着她的发顶给予的温柔祝福,霎时红了眼眶,湿了双眼,薄唇抿紧微颤。 皇后见状微愕,不禁望向丰元帝,却看到他盯着陛前的小辈眸里含泪,恻然怜之。 坐在一侧的孟太后深知儿子的心意,微微感慨。 看着赞者洗手,看着赞者为她梳头;看着正宾上前,典仪官高声吟颂祝辞: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 情谊啊,是这世间极难得的一场缘分,千金不换,这是儿子当年的夸夸其谈;可在至尊之位的跟前,即使他不想舍弃,身边的人也会想方设法让他舍弃。 等他坐上那个位置,自然而然地立场分明,杀伐果断。由此证明,当初先帝的决定是对的,让今上继位也无比正确。 如今,最棘手的北月彦没了。 身为他的女儿,若知本分,全心全意为凤武效力,不起妄念,不存非分之想,今日这份至高无上的荣耀将永随国公府,眷顾全族。 如若不然…… “请太后给公主殿下插冠!”耳边听到女官的微笑提醒。 “哎,好。” 孟太后一脸和善地笑着,在女官的搀扶之下起身,为这位前朝皇族之后插冠。 运移时易,她曾经服侍过的主子大概没想到吧?终有一日,他们的后嗣也会对昔日家臣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以后啊,你要事亲以孝,事国以忠;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才不枉皇帝对你的一番厚望。”本不该由她说的,可孟太后没忍住。 “太和谨遵太后慈训。”元昭向太后行拜礼。 向太后行完礼,再跪到皇帝与皇后跟前,恭听长辈的教诲。因而忽略孟太后脸上的笑意微敛,目光趋向冷淡。 太和。 说实话,这个封号让人厌恶至极。可惜,满朝文武皆无法劝服皇帝改变主意。让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能逾矩的方法多的是,何苦用这两个字? 唉,听着闹心。 第234回 由于陛下圣体欠安,孟太后精力有限年迈浅眠,在宫中宴席恐扰了母子二人的清静。 因此,庆贺宴席设在公主府,用天子仪驾,规模庞大隆重。有鼓乐笙箫,有五彩幡旗,有兵部卫队……浩浩荡荡,逶迤数里,威风八面,尽显皇家威仪。 这便是仪同天子,从皇宫到公主府,沿途已经清场没有百姓跪迎。 元昭泰然自若地跪坐玉辇里,车幔半垂,饰以珠帘,看沿途的风景若隐若现。和皇帝出行唯一的区别是多了明黄的幔帐与珍珠帘子,为辇驾增姿添彩。 毕竟,沿途没什么好看的,有幔帐遮拦外人的目光,她正好躲里边打个盹。 今儿个让她乘玉辇,是为了让天下臣民看到皇帝对她的看重,如何的恩宽似天,日常的出入无此阵仗。 今回是托了册封的福,以后再想有此殊荣几乎不可能了。 除非遇到盛大的仪式,皇帝不便出行只好命她代而行之才有可能。但,皇帝不便自有太子代之,太子不便还有诸皇子皇女,后妃们努力一下或也能成事。 总之没她的事,大可放心。 仪同天子,有此殊荣她分外激动是不可能的,这份殊荣的背后是人头落地,抄家灭族。 如坐针毡也不至于,她既登上高位,便要欣赏这高位上的盛世美景。哪怕登高的仅她一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她毕生的坚持…… 约莫一个时辰后,公主府近在眼前了。 在辇里闭目养神的元昭睁眼,飞快往左右掠一眼,即刻知晓自己身在何处。她这公主身份较一般皇女尊贵,府邸与庆王府毗邻,就住在同一条街的对面。 京城向来人口繁密,宅屋如星罗棋布,大小民宅都有小院子。但想买到地段好又宽敞的宅子,须往老街巷里边寻。 在凤京,正阳巷已沦为商贾趋之若鹜的福地,而长宁街权贵云集,再有钱也住不进去。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街道贵不可言,那便是她的公主府所在的东平巷。 东平巷构造简单,呈丁字路口,公主府与庆王府隔着街道遥遥相对,一左一右。路口对面是东榆大街,一栋气势不凡的府邸仿佛隔着街道默默监视二府。 那是前御史大夫墨仲的府邸,他已七十,年纪大了,不利于行,致仕后一直住在府里鲜少出远门。 他老家就在京城,长住京都。 由于皇帝的敬重,此次的册封礼他本在进宫朝贺之列,可他没去。册封前朝皇族之女为公主,他没意见,毕竟那孩子确实能干,其父功绩彪炳。 虎父无犬女,她若像其父那样忠君爱国,公主的尊荣她当得起。 可他反对陛下封她为太和,更反对她仪同天子!皇帝此举于德行有失,既要重用那臣子,又让那臣子时刻如履薄冰,一个把持不住便会对皇室心生怨怼! 杀人不过头点地,帝王的制衡之道用到极致,只会为朝廷埋下祸端! 他强烈反对,险些为此撞死在皇帝的御案前,不料皇帝比他晕得还早,没撞成。如今见了天子仪驾,这位御史大夫老泪纵横,恭恭敬敬率领阖府出来跪迎。 远远看着那位前朝皇族之女昂首步下玉辇,拾级而上,站在高阶上回眸望来。她目光清明,坦荡无拘,不惊不慌的,神似其父的忠勇坚贞,如璞玉浑金。 迎着她的目光,墨仲颤巍巍的再拜。难怪陛下不忍,望她日后谨言慎行,莫负皇恩。 远远地,元昭仅瞅了一眼那前御史大夫的府前,随后回眸一脸正色。在门卫的跪迎中,在一干人等的簇拥之下缓步进入府内,一片空阔的庭院映入眼帘。 中间红毡铺地,两边空地跪满府人,山呼之声响彻天际: “参见公主殿下,殿下千秋,长乐未央——” 长乐未央? 顶着熠熠生辉的冠饰,穿着繁冗且重的华美衣裳,元昭凝视前方高高在上气势恢宏的屋宇,目光沉静深远,看不出情绪。 …… 册封公主之后的隔日,丰元帝病倒榻上起不了身。正要下旨赐死端王,牢里却传出消息,端王碰壁而亡。 到底是亲兄弟,闻知噩耗悲痛不已,本想饶了端王余众,结果得知端王在牢里写下血书控诉丰元帝窃人江山,辱人子孙,他日终将自食恶果,祸害子孙。 丰元帝大怒,当即下旨抄了端王府满门,将端王一脉斩个干净。和端王一脉有亲的姻亲也差点伏诛,幸亏太子贤明极力劝阻,被改为削官去爵贬为庶民。 “她年少得志,身居高位,难免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她若忠心,倒也无妨;若有反意,你切勿心慈手软……”丰元帝叮嘱着儿子,凝望帐顶长叹,“端王之虑,朕焉能不知……” 只是没办法,先帝年间,天灾人祸不断,因朝中无得力之将焦虑至死;自己为了社稷的稳定不惜起用北月彦,才有了这十八年的安定日子。 因北月彦顾虑族人的生死,才甘心被他压着,与他僵持耗了这么多年。 所幸,掘出那把王剑断了他的生机…… 此事他派人细细问过,确凿无疑,阿彦吐血的时辰与北月王剑被取出的时辰相符。本以为天意如此,赐福凤武;以为阿彦一脉已废,难成气候,没想到…… 那些人只知道北月氏在忍,在煎熬;可知他身为皇帝也在忍,在煎熬? “她不该活着……”却又必须活着,丰元帝喃喃自语,“她有王剑之咒在身,坐镇京都,非急不出。儿子,你一定要坐稳江山,比父皇长久……” 待江山稳固,北月一族必将消失于九州大地。 …… 丰元十八年八月初五,丰元帝崩逝,时年57,比他父亲多活了几年。皇帝驾崩,天下缟素,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在朝臣们的力促之下,太子凤丘继位。 丰元帝于八月十三葬入帝陵,六皇子与庆王的两个孙儿前去守陵。 “既然太和非急不出,她又深得先帝恩宠,陛下为何不让她去守陵?”皇后姜菱玉温柔轻问,似有满腹疑惑。 坐镇京都,非急不出,这明摆着将她供起来当吉祥物,危急之时才用她一回。 此时边境有北月礼坐镇,外邦不敢擅动,正值四海升平八方宁靖之时。让她去守陵三年,等他日归来,她的赫赫战绩估计早被世人所淡忘,于朝廷有利。 第235回 让元昭去守陵? 皇后的话,让皇帝不期然地想起那把压在神石之下的北月王剑。 若无那把剑,老国公指不定还活着。 先帝有机会起出那把王剑,皆因老国公对自家的秘辛知之甚少,才让外族踏入自家的领地。 倘若他知晓此事,恐怕会不惜代价夺回皇座。 有前车之鉴,甭说守陵,连帝陵在何处都不能让她知晓。当然,想瞒住帝陵的位置有点困难。无妨,他故弄玄虚是为了不让人注意神石之下的凤氏王剑。 有那把王剑在,凤氏江山稳不稳暂未可知,他这皇帝的心是稳了。 “后宫不得干政,”凤丘语气冷淡,“皇后,你逾矩了。” 姜皇后微怔,旋即盈盈下拜,一脸歉疚: “是臣妾无状,臣妾自罚禁足宫中抄写经文向父皇告罪,为陛下与太后、太皇太后祈福。” 小姜氏的贤惠明理一向备受称颂,也是凤丘看重她的原因。哪怕在父皇眼里有些瑕疵,念其一心为了凤氏,父皇也没说她什么。 这次的建议也有道理,可她不知里边的因果,他无法采纳而已。 “婉娘,”凤丘扶起她,温言道,“朕知你聪慧,包括上次趁机试探阿昭是否忠心的建议,甚妙。父皇虽有微词,终不曾问责你我。如今阿昭的身份不同往日……” 她是公主,是有皇差在身仪比天子的公主。如何处置她,何时处置她,是朝臣们该操心的事。 既是朝政,后宫妇人掺和等于女子乱政,算计功臣。一旦被朝臣察觉,不仅她这位皇后被弹劾,自己这皇帝也跟着挨骂。 “是婉娘眼界浅薄,心胸狭隘,”姜皇后羞愧万分,“以后定与她如亲姊妹一般来往。” “那倒不必,”凤丘失笑,“她要训练亲兵,关注京师驻军的训练,哪有闲工夫和你姊妹来往?总之你记住,她如今是朕的皇妹,我朝的护国公主,莫与她生了嫌隙便好。” “诺,婉娘记住了。”姜皇后浅笑行礼,雍容大方。 有如此贤妻,夫复何求?凤丘满意至极,待衣冠穿戴整齐,大步踏出了琼台宫。 先帝去了,夏太后伤心欲绝舍不得搬离住了十几年的宫殿,那儿有她与先帝相处的点滴。新帝孝顺,于是将琼台宫改名长福宫,另觅一座宫殿改名琼台宫。 太皇太后也没搬,仍住在她的永寿宫。 …… 国丧期间,往日喧嚣的京城听不到寻乐子的醉酒丑态,无丝竹乱耳。连街边的摊贩也不再大声吆喝叫卖,偌大一座京城死气沉沉的,活力尽无。 城内如此,城外亦如此。 外城的东郊,一座多年丢荒的府邸于去年被修葺一新,重新挂上匾额,上边写着“穗园”。 “为何叫‘穗园’?”夏五郎不解地瞅瞅匾额。 “喏,喏,穗,都是穗!”元昭直入府门,沿途指着一个个面无表情的守卫,“外间秋风麦穗黄,我这儿还在夏雨桑条绿,一片空穗昂头直,何时才能垂?” 可怜她之前那一千亲兵的来历尚未查明,晋为公主后朝廷又给她添了两千,如今共有三千亲兵。 她的亲兵营真的是,千疮百孔啊!根本堵不住。 夏五郎尚未反应过来,一同前来的凤阁已经爽朗大笑: “殿下这一语双关是向我俩发牢骚,还是想让我俩向陛下告状?” “告呗,正好让我减减负。” 天晓得,册封那天她以为回到公主府,办完宴席就能好好歇一歇了。没想到翌日一早,还来不及正经认一认府里的婢仆们,就被一道旨意调出东郊大营。 那时才知道,她在东郊还有一栋宅子,那三千亲兵就在此地扎营。 然而,她被调出东郊大营不是为了训练亲兵,而是负责监督东营将士们的训练。尤其是鹰卫,她那天一进穗园,各营的将士们纷纷被派来听她训示。 喵了个鸡,这份差事来得猝不及防,让她来不及反应,险些闹出笑话。 后来才知,陛下不行了,让她出来以防万一随时备战各方动乱。姑父陛下走时,她仍在东营寸步不离。见不到最后一面略有遗憾,但驻守外城是她的本分。 仅能在城外披白跪拜,遥寄追思与伤怀。 等伤怀褪去,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她不仅要监督各营的训练情况,还要训练自己的亲兵营……每每想起,还是要骂声喵了个鸡。 进入正堂随意一坐,自有女卫捧来清水净脸净手,再奉上茶点。 “你俩一起来铁定没好事,说吧,何事?”元昭喝了一口茶才问。 “我今天休沐,忽然想起殿下还欠我一顿茶,恰好子臣有事寻你便跟来了。”夏五郎快人快语道,“话说,你何时回城?” “满三月至回。”元昭道,“大概在腊月。” 本想中秋佳节回国公府过的,没想到是在东营和一群粗糙汉子、女子一起度过。三千亲兵里,女兵连一百人都不到,训练起来让她颇费心思。 “子臣有话直说。”见凤阁喝着茶久不出声,元昭催促,“可是陛下有差事?” “殿下真是心思灵透,”凤阁放下茶盏,微笑道,“陛下想要殿下的侍卫,不知殿下可愿意?” 几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和一名叫洛雁的凤翎卫夜游城西,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仍是太子的凤丘。 倾慕不已,早有求贤之心。 只是后来她率领府兵、亲卫奔赴晋西救父兄,不好打扰,耽搁至今才旧事重提。 元昭没想到是这事,微怔,蹙眉喝了一口茶。感觉气氛不对劲,夏五郎略紧张地屏住呼吸。时不时瞅瞅两人的脸色,想出声打破寂静,又不知说甚合适。 凤阁一脸坦然,慢悠悠地喝着茶等她的答复。 “能为陛下效命是臣子的荣幸,”元昭斟酌着语句道,“能入陛下的眼更是侍卫们的福气,可惜,他们跟错了主子……” 凤阁挑眉,略讶: “此话何意?” “你俩不算外人,我今儿就把话敞开了说,”元昭放下盏,道,“众所周知,在朝堂之上肯护着我的除了先帝便只有陛下……” 君臣和睦贵在互相信任,相知相护。 “我的人到了御前未必能保护陛下,反而让陛下更危险……” 陛下由她训出来的侍卫保护,若出了问题,罪责归她。哪怕陛下仅仅破了一点皮,她就得人头落地。 让她的侍卫去保护皇帝,等于同时在陛下和她的脖子上架刀子,保了个寂寞。 第236回 “殿下所虑不无道理,”凤阁点头,把难题抛给她,“那依殿下的意思……” 在他这里,皇帝交代的差事,要不到人就要解决的法子,反正不能空手而归。 一无所获会让皇帝觉得他办事不力,难堪大用。 “晋西一战,我国公府倾巢而出,府兵、亲卫死伤无数,急需培养新丁替补。”元昭自知推托不掉,“服丧那两年只顾琢磨对付鹰卫的手段,分不出精力……” 城南一战,本以为能歇歇,结果又遇到册封多赏了两千人。 目前来说,除了揪出江涛这个胆大妄为之徒,那一千亲兵的功夫底子她尚未摸清。 “索性让陛下从宫中禁卫挑选精锐,到我的亲兵营一起训练。”元昭建议道,“一年之后,待我选出府兵、亲卫的人数再一起训练……” 此话出自真心,绝无虚言。 阿爹留给她的人有的已经战死,有的死遁另有任务,两百多人出去仅剩不到一百个人归来。 损失惨重,令人痛心。 如今这几十个人全部成了国公府的府兵、侍卫,不再随军。也就是说,她公主府的亲兵、亲卫都得重新挑选、训练和培养。 一个是训,一群也是训,既然陛下看中她的亲卫,不如一起训练。 等到正式上岗,谁家的亲卫谁试探,她就不操心了。亲兄妹尚且明算账,像她与陛下这种既信任又互相戒备的关系,不必为了表面和睦而混淆不清。 远香近臭,不无道理。 “啧,这种话就你敢说。”对她的直白,夏五郎咂舌不已。 “话虽势利冰冷,不失真诚。”元昭笑道。 凤阁是庆王之孙,在陛下面前颇为得脸,说是心腹亦不为过,与他打交道不宜把路全部堵死。陛下要的人,这次要不到,下次定有法子顺理成章地把人带走。 与其硬杠,不如各退一步。 果然,凤阁笑了笑,问道:“那位姓洛的侍卫……” “她是我亲兵营的执事,掌教之一。”这次不能退,元昭正色道,“除了为我挑选亲卫,她还是我的副将。我既为主将,身边不能没有得力的女卫和家将。” 表现出色的女卫就那么几个,洛雁、武溪和狼卫卫长商女。曲汀兰犹在培养当中,她还是先帝安插进来的细作,不作数。 陛下若砍她的左膀右臂,就别怪她消极怠工了。 “既如此,在下自当如实回禀陛下,”达到目的,凤阁见好就收,“相信陛下会明白殿下的难处。” 他在廷尉署审过不少犯人,习惯审视每个人的细微表情。眼前这位殿下虽在忍耐,终究年轻,一听到要她的人立即满腹怨气,饶是脸上挂满笑意也藏不住。 年轻人容易意气用事,她既能忠心,亦有叛骨。陛下只要她的忠心,而非挑起她的叛骨。 “那便多谢了。”元昭万分感激,“对了,陛下最近可好?” 举国服丧茹素期间,身娇肉贵养大的陛下受得住清苦? “好什么好?快被气死了。”夏五郎忍不住插嘴,“朝廷从端王一党的府中抄出不少财帛之物扩充国库,陛下正高兴,结果廷尉司查到有官员贪赃枉法……” 原来,两年前有人密告淮郡郡守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当时定远侯灵柩返京,举国痛悲,边境动荡,又有内乱,暂且搁置。 但廷尉司一直不忘查找真相,于今年终于有些眉目。 据确凿的证据显示,那位郡守及其党羽所贪墨的赃财足以和端王一党比肩。这还是已经查出来的额度,据廷尉司禀报,此事的背后或另有主谋深藏不露。 贪墨之风自古有之,历朝历代皆有官官相护的一条利益链条。揪出一个,只要加强力度追查,或能把后边的连泥带水一鼓脑提溜出来。 难怪国库空虚,长期内忧外患让先帝彼于应付劳累致死。 陛下对这股歪风邪气深恶痛绝,命廷尉司全力追查此案,务必把这群祸国殃民的蛀虫绳之以法。外放查案的特派官员已经出发,凤阁不日也将离开京城。 走之前替陛下到东营跑一趟,问候公主殿下在此是否习惯。 “谢陛下挂怀,”元昭朝城内方向行半礼,而后道,“请凤大人代为转告,我一切都好。” “若非公务在身,在下也想看看殿下亲兵营的训练方式。”凤阁的语气饱含遗憾。 “这有何难?光是寻常训练就得一年,你外放查个案需要多久?”元昭不以为意。 嗐,这谁知道呢?凤阁暗忖,没再说什么。夏五郎总算有机会说话了,无比羡慕地瞥凤阁一眼: “我挺羡慕子臣兄的,有机会离开京城查案,还能四处走走长见识。还有殿下,每日忙碌充实,偶尔带兵出去打个仗……话说殿下,您一女子到了战场面对杀气腾腾的千军万马,心里不害怕?” 想当年,他初临战场险些被吓尿。砍人如割菜,新鲜温热的血溅到脸上,嘴上……当时顾不着害怕,等到战后他吐了好久,四肢发软。 “你我的成长环境不同,心理承受能力自然不同。”元昭了然一笑,“厮杀于我如家常便饭,习惯了。” “正因如此,你的侍卫比一般的侍卫武艺高强,出手狠辣才入了陛下的眼。”看在她比较合作的份上,凤阁提醒,“今非昔比,殿下最好加强亲兵营的训练……” 莫待验收成果时,因差距太大让陛下失望。 “子臣言之有理,”元昭点头,“我自当重视。” “殿下,届时让我也进营里训练训练!”夏五郎兴趣满满的,“在京里晾了一年,身手懒散,武艺不进反退,常被我爹骂得狗血淋头。” “你有空便来,稍后我叮嘱营卫放行。” “谢殿下!”夏五郎喜不自胜,“最好每次能让你的侍卫陪我过几招!” “你别得寸进尺,他们吃我的穿我的却给你陪练。瞧你长得不帅,想得挺美!”元昭气笑了。 哧,一旁的凤阁被她最后那句逗得忍俊不禁。 三人正在玩笑闲谈,府卫进来禀报,有两辆帷幕遮掩密实的马车正朝穗园飞奔而来。凤阁和夏五郎一听便知是女眷,不宜久留,起身向她辞行。 元昭不知来的是谁,亦不挽留,送两人到正堂门口。 府门太远,她懒得走。目送二人踏出府门,这才回身坐好。 第237回 东郊的野外,秋风干燥稻谷香,远远看见农人弯腰地里忙。 凤阁和夏五郎站在路边的树荫下,意外地发现远处田里有不少壮年人在忙碌。眼睛微眯,瞅仔细些,看他们的身段和干净利落的动作,不像普通的农人。 正在疑惑,附近的田埂处走来一群嘻嘻哈哈的女子,好像是那几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在取笑大块头同袍。 那同袍气呼呼的,背着一大捆黄澄澄的稻草头也不回地往穗园方向去。凤阁和夏五郎认得她,她是卫将军曲广平的长女曲汀兰,如今在公主的跟前当差。 “哎,”夏五郎是个自来熟,大步追上她们,“哎,你们几个,割那么多草干嘛?这是农家的口粮,你们可别乱来给你们殿下抹黑!” 凤阁坦然站在远处,粗略打量女卫们一眼,确实是殿下身边那几个,姓洛的也在其中。搁外人身上,抢农家粮是小事,很多世家子弟觉得稀罕,当个乐子。 但在太和公主的身上可是大事,哪怕她们只抢了一粒米。 “夏大人,凤大人。”洛雁认得他们二人,连忙恭敬行礼道,“夏大人误会了,身为公主家将焉敢抢农家的粮?用银子买的几捆拿回穗园给殿下插花之用。” 啊?!夏五郎愕然,“插花?”插草吧? “正是,”洛雁笑道,“殿下说四时之香不止花果,万物皆可为香。说这稻香清新纯粹,偶尔嗅之比那秋兰香更悦脾醒神,温养肺腑。这不,让我等帮忙收割时买一捆回府给她尝个新鲜。” “尝?!”夏五郎啼笑皆非。 “怎么,夏大人连自己平日吃的饭长啥样都不知道?”有女卫忍不住语含揶揄,引来众伙伴的一阵窃笑。 她们是公主的女卫,遇到脾气好的皇亲国戚难免言语随意些。正因知道这一点,洛雁并未告罪和当面斥责她们,朝二人行了礼,率众人追上前方的曲汀兰。 等看不见他俩才轻声呵斥,晓以尊卑之分的厉害。 同时,凤阁也在叮嘱夏五郎,“你以后往这边跑要多加留意,看看里边可有百步穿杨的高手……” 主要是留意公主亲卫营是否有陌生人出入,另外,他所指的用箭高手并非别人,正是当日城南一战射杀端王嫡长子的那个人。 坊间有传,是他大义灭亲杀了端王之子。 先帝本想封赏于他,被他道明实况拒绝了。表面看来,他当时是救了元昭一次。先帝满意他的诚实,夸赞他救郡主有功,把太祖皇帝用过的弓赏给了他。 之后,城南大营有一位护军声称是他射杀的逆党之子。经过当场考核,虽不娴熟,但他确有百步穿杨之能。 但凤阁心有疑惑,报于朝廷,只赏了他黄金百两。 倘若被他查出对方是冒领军功,甭说赏了,挨一顿棒子算轻的。若真是公主身边的人,必须把对方要过来。她本身聪慧,身边还有那么多高手令人不安。 “啧,你是不是多虑了?”夏五郎头痛得紧,“大家目前不是相处得挺好吗?” 想过些太平日子咋辣么难? “所以让你观察,没让你干别的。”凤阁瞥他一眼,“五郎,别忘了,我们才是一家人。” 唉,夏五郎望一眼秋高气爽的蔚蓝天空,轻叹。 先帝封她为公主意味着接纳,作甚还要互相提防?就不能好好相处吗? 瞧,多好的天气啊! 果如她所言,清风拂至,田野的味道也好闻。 …… 说回穗园,元昭最初想取名稷园的,又怕朝中那帮老臣指责她妄图染指凤氏的江山社稷,这才改为穗园。 结果被人当面嘲笑了,还是一名来自宫里的女官……女医官。 “好一句‘乡有穗禾垂青,府有贵人临门’,殿下好文采,取名寓意高雅接地气。”面对元昭的说辞,女医官笑着一番明嘲暗讽,“使我等寻常女子望尘莫及。” “自娱而已,让余医官见笑了。”元昭哂然一笑,“缘之一字真是妙不可言,兜兜转转,你又回到我的府上……哎,这该死的缘分啊!” 最后那句感叹口吻轻浅,却让人毛骨悚然。 余医官的神色微凝,笑意略牵强: “可不是吗?这些个丫头来路正,但有来自乡野的,有的来自罪臣之家,不懂侍候人的规矩,日后有不周之处还望公主殿下海涵。” “好说。”元昭瞅一眼跪伏在地的两名小女子,浅笑,“余医官带来的医女必然受过良好的教导,有不周的地方我自会找你,放心吧。” “……” 余医官的内心正在万马奔腾,脸上仍要露出毕恭毕敬的微笑,正欲开口,大门口传来的动静让她得以松了一口气。 “殿下,您要的稻穗回来了!”曲汀兰一步跨进正堂,成功把正堂里的光明给彻底挡住,“瞧,这稻穗多饱满!垂垂重重的,够咱们几个吃一顿!” 哈哈,元昭啼笑皆非地看着她背的一大捆,见洛雁等人相继进来,便道: “辛苦大家了,坐吧,给大家介绍几个人……” 余医官,当年她与父亲刚回侯府,自残装伤时,先帝派来给她诊治的便是这位余医官。 元昭不喜欢她,此人仗着在宫里当差,惯会扒高踩低。在侯府时,一名内侍就能让她匍匐在地;但在侯府,她眼高于顶,全然没把侯府上下放在眼里。 包括元昭和母亲姜氏,对阿爹也没多大的敬畏感,礼仪方面草率马虎得很。 上回是先帝派来的,这回不知哪个才是她的主子。 另外两名小女子,说小,是在元昭面前显得矮小,实则娇小玲珑。又在宫中学过礼仪,各长得一副好容貌,且体态笔挺端庄,行止有度,胜似大家闺秀。 骨架稍大的叫采苓,娇小的那位叫红叶。两人皆满二十,面若桃李,青春饱满。 那个叫红叶的,元昭认得,正是当日在宫中给她喝菊瓣茶的那位。 宫婢二十五可以放出宫,良籍。但医女难得,没有主子的允准,她们这辈子只能老死宫中或王公贵族的府里。 “以后,她们师徒三人住在穗园,女卫女兵们有个身热头痛的直接找她们治。”元昭吩咐洛雁,“待会儿你找人带她们到西院安顿下来,你们以后是否安康就看她们了,对她们好点儿。” “诺!”女卫们兴高采烈,热情万分地向三人拱手行礼,“以后劳烦医官了。” 余医官的脸色不大好了,再次牵强颔首回礼,态度冷漠道:“职责所在罢了。”嗬,她的职责是侍候公主!这些女卫女兵何德何能找她看病?! 这公主太欺负人了! 第238回 余医官的态度,元昭直接忽略。 公主府里的婢仆都是她的奴,可以任由处置,属官们除外。她的属官有家令一名,主管府内事务;有长史一名,录事两名。 长史是属官中的老大,他能插手府内杂务,同时代表公主处理府里待人接物等琐事。遇到性子软懦的公主,他还能左右她的行事方式,凌驾于主子之上。 和她爹的冯长史一样的职能,区别在于一个管军务,一个管内宅。而冯长史是她爹的谋士,她府里那位是谁的谋士暂未可知,留待查看。 至于录事,那就是个打小报告的。 日常监督她的公主仪态,记录她的言行,时刻提醒她无时无刻要循规蹈矩,接受礼法的约束。 若不听从,等他们记满一本交予宗正府处理。 每座公主府都有这些属官,比如长公主凤氏的府里也有一位林大人,时刻指正公主的日常仪态。 但其他公主府仅一位录事,元昭的府里有两位是因为她从小在军中长大,对礼法的约束嗤之以鼻,必须由两位录事整天在她的耳边叨叨或许能纠正过来。 宗室对她的公主教养分外头疼,故派了两人入府期盼能镇得住她。 除此之外,还有教习姑姑,医官亦为公主府的配备之一。余医官和她的两名徒弟长驻公主府,公主抱恙,首先被问责的便是余医官。 也就是说,府里的奴仆任她处置,生死勿论。 但属官们不是奴仆,她可以略作惩诫,却不能处死。就算是凤姓的公主亦要守规矩,私自处死属官要受惩罚的。 惩罚的轻重,就看这位公主的靠山硬不硬了。 元昭虽是唯一未成亲便开府的公主,可她毕竟不姓凤。还是前朝皇族之后,光凭最后这一点足以让余医官有恃无恐。 前朝旧人就该夹起尾巴做人,任人拿捏。 “让人留意她的言行,把医官和侍卫亲兵们的日常矛盾记录下来。”其他人走光了,元昭把洛雁、武溪、商女和曲汀兰留下,叮嘱道,“尤其那余医官,提防她耍阴招让大家难受。” 瞅对方刚才那副忿忿不平的态度,日后她的女兵和女兵们少不得要吃些苦头。元昭不会拿自己士兵的身体作权利之争的牺牲品,亲兵营里有医官。 可他是男的,女兵有个小病小伤一般找洛雁诊治。 但洛雁是副将,曾获先帝的赞赏,赐名凤翎卫。日常除了在她身边待命,训练的艰苦程度更是普通士兵的几倍以上,让她给士兵侍卫看病终非长久之计。 于是,她派人在京城里寻了一名懂医术的妇人长驻女兵营中。 妇人在城里有家有室,能为公主效劳备感荣幸。可元昭知道,雇佣她是暂时的。日子长了,那些皇子皇女会以为她是自己的人,必遭不幸。 为免拖累无辜之人,这位妇人迟早要走的,而且越早越好。 其实,余医官三人一直住在公主府,元昭回府只住了一夜,对府里的成员一无所知。 余医官这次来,是受了皇后斥责的。 皇后不知从哪儿得知医官仍在府中,传来口谕训斥她不懂事。哪有自家主子在东郊训练,身为医官的她们却在府里躲清闲的? 若她不乐意伺候公主,便去伺候冷宫的主子吧。 这一道口谕把余医官吓坏了,赶紧收拾收拾出发东郊的穗园。元昭这才想起府里还有这号人的存在,她和余医官之间没有深仇大恨,顶多互相看不顺眼。 不管对方是谁派来的,只要对患者尽心尽责,小小脾气她能容忍。 给她看病就免了,她鲜少得病,总不能让医官晾在府里享清福。让她们给亲兵医治,一来,亲兵们减轻病伤的痛楚;二来,医官医女也有患者练手不是。 一举两得,双赢。 那余医官若识趣,安分守己,背后打小报告甚的她权当不知。否则……医官不能打杀,却能退“货”。被退回宫中完不成宫中主子派的差事,有她苦头吃。 洛雁等人领命而去,方才还热热闹闹的武英堂霎时空落落的。四人无人,从堂内侧门进来一人,禀告道: “凤大人在打听射死端王之子的高手,并且让夏公子留意营内的异常。” 果然,纵使夏五郎不愿与她为敌,无奈身不由己。元昭拿起摆在桌面的一束稻穗,轻嗅其芳,心情舒坦。 “那你以后低调点,别落下把柄。” 青鹤习惯把危及她性命的人和物彻底毁灭,当时那么乱,弓箭手那么多,竟被凤阁察觉一丝端倪来。 “是属下的错,给殿下添了麻烦。”青鹤难得愧疚。 “你没错,是他们想太多了。”元昭不以为然道,“速派人回国公府,让季叔和长史离开。” 她能平安长大,季叔功不可没。 偌大的国公府,病死或处死一两个奴婢实属等闲。皇帝今日看中她的侍卫,将来也可能看中训练侍卫的季叔。冯长史是阿爹的谋士,难免哪天也被盯上。 索性两人一起走,有伴。 至于玳瑁、珊瑚与琥珀姑姑,她曾经安排她们离开,可她们不愿意。她们曾经打定主意殉主的,姜氏生前跟她们谈过此事,让她们活着。 她们活着,时不时提起她说过的话,对女儿也是一份慰藉。 如今,珊瑚姑姑仍留在华桐院,辅佐女儿银杏管账,替她带带孩子,享受天伦之乐。 玳瑁姑姑也没走,时不时给迁居公主府的元昭裁绣新衣,和银朱、碧环等忠心婢女一起打理华桐院的杂务。 琥珀姑姑去了国公爷的院子,在小厨房负责国公爷夫妇和孩子们的膳食。 她们是妇人,又已年迈,皇帝不至于丧心病狂地对付她们。一般的皇子皇女想动她们,得先过她这一关,暂时无碍,日后慢慢将她们送出去便是。 一下子全部送走,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 …… 暮色渐沉,余医官等人的到来,本该设宴热闹一番的。可正值国丧,设宴就免了,多加一道清新的蔬菜豆腐羹即可。 本想来一道红烧豆腐,可它不仅有个红字,红烧汁还呈褐色,属于违制品,她只能作罢。 这是国丧,在武楚朝,国丧与为父母服丧不同,一切礼制必须严格遵守。不然,轻则治她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削爵挨板子;重则全家受牵连被发落。 无论哪一种下场,她都会名留史册,遗臭万年。 没办法,一个人的地位有多高,犯错的影响便有多大。所幸,如此严苛的服丧制度为期三个月。三个月满,肉可吃,但全国一年之内禁婚嫁禁歌舞享乐。 一年之后,大家的日子才能恢复正常。 第239回 夕食过后,几名女卫长到武英堂开会,顺便向元昭打小报告。说医官回到西厢院发了一通脾气,嫌女卫身上有股味,嫌饭菜比猪食粗糙,嫌床榻硌身子。 硌人?元昭哑然失笑,穗园这是迎来一位豌豆公主了么? “矫情,”曲汀兰一脸鄙夷,“她能比公主娇贵?” 元昭是公主,穗园里的一切布置的确比亲兵女卫们舒适。且环境幽雅惬意,但吃喝睡和整个亲兵营是一致的。公主睡得惯,姓余的区区一名医官敢挑剔? 欠揍的玩意儿,让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人与人相处需要磨合,稍安勿躁,等她们习惯了就好。”元昭安慰大家,“你们初次见面不也各自嫌弃吗?” 众人:“……”有道理。 另外,大家心里也明白,姓余的不过是见公主姓北月才敢这副态度。换一位公主,啊不,哪怕是位郡主,姓余的断不敢如此轻慢她。 以元昭的身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理解的。 这事到此为止,卫长们一边与元昭聊起兵营的日常,一边七手八脚把取了稻穗的稻草插瓶,依次摆在席位后的墙边。 哎,果真一袭稻草芬芳溢满堂~。 曲汀兰本来不感兴趣的,见大家玩得有模有样,忍不住也上了手。 等到插瓶摆好,以石氏兄弟为首的男卫长们鱼贯而入,向元昭行了礼。再和女卫长们打了招呼,依照男左女右的规矩分列而坐,每七天一次的例会开始了。 之所以选择七天,皆因朝廷每隔五日上一次朝,她亦如此会落人话柄。其实,元昭觉得三天一次例会挺合适的,又怕被人说她立勤勉的人设,笼络军心。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七天一会最安全。 “飞得比端王府的鹰卫更高?”石竹的话让元昭皱了眉头,“我说过没必要,端王训的鹰卫所飞高度已是人体承受的极限,就算你飞得更高,看不清地面的情况也白搭……” 她与青鹤试了几遍,她俩的承受力和视力是整个侍卫营里最强的。在高空俯瞰,地面的人细小如蚁根本看不清楚,还是要往低空飞。 而且,升空越高,空气稀薄,面临的突发危机愈多。能顺利下降就不错了,哪有心思观察地面的敌情? 既然高度行不通,她改变计划,训练鹰卫们在空中的速度和敏捷度。 亲兵们对她的话是言听计从,可外城几大营的将领们不曾体验过,无法体会她的感受,对她放弃鹰卫高度的训练计划疑虑重重。 “属下把您的话如实转述,他们不信,”石墨一脸憋屈道,“怀疑殿下别有用心……” 那些将领已有一定的年纪,让他们升空亲身体验等于让他们送死。 “不管他们信不信,我的人不能去送死!”自己就那么几(千)个人,元昭搓着额角,“他们不服的,找自己人试去。” 练速度也有失误,也会死人的。还要练高度,嫌她的人死的不够多么? 说曹操,曹操到,大家正在发牢骚,门卫来报,几大营的将领们到访。元昭让他们进来,来得好啊!今晚开门见山再解释一遍,省得他们以后纠缠不清。 武英堂宽敞,但阵营要分明,于是男卫长们与女卫长同坐一列,把对面的左席让给外营的将领们。 外营的普通将领来了八位,老熟人袁雄也在其中。还有两位主将,一位是夏五郎的亲爹夏统领。他在端王之乱时借口到庄子养伤,实则奉命围抄逆党去了。 端王一脉能落网,除了伍太尉,夏统领也功不可没,封为文信侯。有人传言,文字是夏太后在先帝跟前求来的,期盼夏氏一族能出个文人。 另一位主将正是雷文忠,他于城南一役之后,论功行赏封了一个平昌伯。 “老臣见过公主。”夏侯腰身挺直,微笑行礼道。 “臣雷文忠见过公主。”雷文忠与诸将单膝跪礼。 “免礼,”全场坐姿端正,唯元昭坐姿全无,右胳膊肘搭在案几边沿,半边身歪靠着,左手微扬,“夏侯爷、伯爵爷大贺光临,有失远迎。诸将也免礼,赐座。” 她仪同天子,太懂事可不行,必须有点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自大模样。 果然,夏侯、雷文忠一脸的“小孩子嘛,立下奇功,难免嘚瑟”。元昭默默挑了一下眉,等今晚轮值的女卫给大家奉了茶点,方问: “不知夏侯到我这穗园有何贵干?可是陛下有差事让您传达?” “陛下未有差遣,”夏侯拱手回应,虽刻意压低嗓门,架不住他肺活量大(纯调侃),声音洪亮,“殿下,我等都是行伍之人,说话习惯直来直往,恕老臣无礼了。” 元昭抿唇一笑,扬手示意他随意发挥。 “老臣仅一个疑问,为何逆党的鹰卫飞得比咱们高,咱就不能再高?”夏侯是站飞得更高那一方的,“殿下乃训鹰卫的高手,为何坚持此计行不通?” “因为我亲身体验过,”元昭耐心地重复强调一遍,“侯爷,我不是怕牺牲士兵的性命,也理解大家更上一层楼的渴望。故几次以身试险,实在不能再高了。 你们不信我,行,听闻逆党的鹰卫大部分已招安,尽可让他们一试便知虚实。” 这法子她刚刚想到的,端王的鹰卫何时招的安到了谁的麾下,表面上她一无所知,无从插手。若还是信不过,她没辙了,自个儿玩空中无措施蹦极去吧。 “可您是个中高手啊——”雷伯爵爷不死心。 “我这高手试过几回了!”元昭耐心反驳,“行不通!” “那您想法子让它通啊!”夏侯手掌拍手背,“殿下,据老臣可靠的消息,除了大齐,甭说燕蜀、桑兰了,朱氏,宋,陈,邓……哪国不在秘密训练鹰卫?” 而且都是飞得更高的,原因在于,端王一党训的鹰卫有的投奔外邦去了。由他们亲自主导,一旦训成,后果的严重性可大可小。 “所以咱甭浪费工夫,赶紧训练空中的速度和敏捷度……” 训练鹰卫是为了完成刺探情报与偷袭任务,又不是登高比赛,飞那么高干嘛?她真是无语了。 “万一他们练成了呢?” “就算他们练成了,除非有千里眼,否则还得低空飞行。”元昭双手掐额角,目光呆滞,“你们信我一回,不信也行,兵分两路,你们练高度,我们练速度……” 各得其所,互不干预。 第240回 元昭明白,夏侯和平昌伯今晚不自请来,不外乎是仗着多年积累的威压给她制造压力。唬她接下训练鹰卫的任务,且按他们一伙人的要求议定训练策略。 若是寻常的十多岁姑娘,或许会被俩老头不怒而威的气势吓倒。 可她是什么人啊? 从出生到三岁之间面临数次死亡威胁,还被先帝抱着到暴室目睹一丈红的美景;四岁被人拐了,五岁到了亲爹身边看他罚士兵们杀头、挨板子。 七岁开始自己应付刺杀,险些挂了。 她能长这么大,阅历不比他们少,杀人经验尤甚。论不怒而威的气势,她分毫不差,寸步不让。 此番奉命来东郊,她就是个监督的,辅助性的训练鹰卫。建议她给了,依不依从,信不信服,那是外城各营将领的事。 各营鹰卫被他们这一闹,不知要死多少人。 说不心疼是假的,可她的身份不允许为他们求情,越求,他们的命运越早被决定,无可逆转。 让她的人身先士卒,死而后已更加不可能。都是爹娘生的,凭毛她的人要为他人的错误决断献出性命? “让受招安的鹰卫再升高一点试试,把体验告诉大家……”元昭献策。 要死死道友,不要死贫道。 “你的人比较可靠!” “我的人甚至没能达到你们鹰卫的高度,谈何可靠啊?”元昭按下额角蠢蠢欲动的青筋。 “那抓紧训练啊!” “我的话你们不信,我的兵你们倒信了?那为何不直接信我的话呢?”脱裤子放.屁,爽点是吗? “这是两码事!” “我和我的兵是两码事?莫非我的兵里有你们的兵?谁啊?指出来,明天我让他们飞得更高!” “殿下你莫含血喷人!眼下说正事!” “正事是兵贵神速,而你们在跟我废话……” 总之,为这么一个小问题,让武英堂沸腾到大半夜。 果然,不管在梦里还是在现实,公务猿处理问题总是磨磨叽叽诸多条例。元昭和夏侯、平昌伯尚能平心静气地分析利弊,堂下的两列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吵得她脑仁疼,全体都有,被罚到堂外站岗。 …… 穗园终究是个让主人家小憩的地方,对比公主府,这园子地方不大。余医官等人住在武英堂后边的西侧院,隔着一段路和两道院墙。 男将们的嗓门又大,吵起来跟上场厮杀似的。 初到此地,食宿环境不比公主府舒适,余医官根本睡不着,迷迷糊糊地在亥时便醒了。秋夜寒冷,又在林郊野外,披件衣裳推门出来,满院的漆黑风凉。 公主府的庭院路边皆有石灯笼,侍灯婢女会让它们一直亮到天明,方便主子们起夜。 这里倒好,起夜要自己提着灯笼出来,否则伸手不见五指。 月亮都藏起来了,余医官心情极差,没好气地到隔壁房敲了敲门,唤醒屋里的两个徒弟给她烧壶水来。师傅睡不好,做徒弟的在屋里睡得正香成何体统? 听着俩徒弟来不及点亮烛火摸黑穿衣着履,心里终于舒坦了些。 片刻之后,清静的院里溢出淡淡馨香,那是宁神茶的味道。宫中贵人赏的,余医官每逢夜里睡不着总要起来泡上一小壶。 壶也是贵人赏的,出水圆如豆,注水润无声。 比公主府的壶名贵好用多了,余医官浅泯一口,意得志满,一边听着出去打探消息回来的采苓汇报, “殿下在武英堂与夏侯他们似乎为了什么争执不下,双方副将差点打起来,被殿下撵出堂阶罚站……” 啧啧,瞧瞧,以堂堂仪比天子的公主之尊去跟一群粗野汉子拍案踢几,争得面红耳赤,成何体统? 幸亏录事没来,不然得被她活活气死。 唉,余医官爱不释手地摸着小紫砂壶,一边大发感慨: “这人啊,想活得好要有一身本事。学得精了,上边才会把你当个人看……” 瞧她,除了医术和对主子的忠心,外加一副手段,如今的吃穿用度比寻常奴婢强了不止百倍。甚至敢说那些有名分的主子们,日子过得也未必有她的好。 比如那个寄养在云桂宫的小公主,与其养母月贵人,听起来格外尊贵,实则恩宠全无。 除了不必干活,吃用连她这医官都不如。她们一个前朝皇族宗室女,一个是本朝皇女。不得圣宠,身份再高贵也仅是虚名,连传她去看病的资格都没有。 若非留着她还有用,云桂宫早就空出来了。 喏,再瞧瞧前院那个,既是前朝皇女又是本朝皇女,身份够尊贵了吧?为了生存,要整天跟一群粗老爷们叫板,贵女应有的仪态与尊严荡然无存。 “所以啊,这投胎是个技术活……”余医官轻浅笑道,目光幽幽地往武英堂方向睨了一眼,道,“她倒是投了个好胎,却没能生在好年份……” 若生在北苍,依老国公宠嫡女的态度,这位绝对是天下最招人羡慕妒忌恨的女子。 可惜啊…… 自吹自擂老半天,愣是等不到有人接腔,不禁嫌弃地瞥俩徒弟一眼: “怎么不说话?莫非觉得为师说的不对?” “当然不是,”红叶浅笑盈盈,奉承道,“师父见识广博,眼明心巧,任何事到了您眼里没有不清楚明析的。所以您是师傅,我们是徒弟。” 而一旁的采苓吭哧半天,硬是吭不出半个字来。余医官白她一眼,没指望她凭嘴巧讨好自己。 这两个徒弟啊,各有所长。 红叶嘴巧手疏,这手疏指的资质一般,医术平平,属于治不好人但也治不死那种。这种人想在宫里生存下去,必须牢牢抱着自己这根粗腿。 可她的心思过于活络,和谁都聊得来。为免生出二心,极少让她出去打听消息。 她舌灿莲花,难分真假。 有红叶的机灵劲儿在,突显出采苓憨厚品质的可贵。此女子医术比红叶高,但为人胆小实在,对师傅的话言听计从。 更为难得的是,采苓从小习武,不仅能胜任跑腿的活,关键时刻还能保护自己。 众所周知,被人刺杀、暗杀是太和公主的家常便饭,自己在她府里当事难保哪天不受了牵连。 有个懂武的徒弟住在隔壁护自己周全,她才能安枕无忧啊! 可惜的是,这武功高强的徒弟也有干不了的事—— “啧,这儿的蚊子怎那么多?”在院里坐了不到半炷香,余医官已经不堪其扰。 “师父稍等,弟子给您拿驱蚊香去!”红叶一听,机灵劲儿又来了,飞也似地直奔隔壁放置药材的小库房。 剩下采苓木讷惶恐地站在医官的身边,双手齐挥,替师父赶蚊子。 等红叶把驱蚊香拿出来时,院里的两人已经被一群野蚊子追得抱头鼠窜,飞奔回屋关了门…… 第241回 最终,在元昭的坚持之下,众人决定让招安的鹰卫尝试新高度,毕竟他们已经飞得高人一等。而外营和元昭的亲卫营的兵想要达到那个高度,仍需训练。 与其浪费时间,不如直接用招安的鹰卫。他们有经验,只要谨慎行事多半能安全降落。 总比训练新手强,从大量鹰卫的失败教训中吸取经验,又增一波死亡率…… 子时,外营将领已离开,亲兵营将领也陆续歇下。 秋意浓烈,寒风悄入夜,送来田野丰收的馨香,隐隐清甜。元昭一袭素绢寝衣,外披宽松纯白长袍,安静端坐窗前,拿着母亲留下的书卷细细阅读琢磨。 凉风拂起她散落身侧的一缕缕青丝,犹如仕女画卷,端庄娴雅,飘然若仙。 “季叔、长史不肯走。”青鹤悄然进来禀道,“长史说,闻风而逃等于不打自招,殿下一向沉稳,切勿关心则乱,因小失大……” 季五训练过侍卫,暗卫的训练却是辅助,皇室想从他这儿拿到什么消息注定白忙活一场。 他不走,是为了保证国公府的安全,让她在外边尽情施为,无所顾虑。 就算将来遭皇家暗算,严刑审问,那又如何?拼得一身剐,激起她拨乱反正的决心,不失为大功一件。 她太心软了! 也不想想,老国公能为族人、为还天下人一份安乐稳定舍却半生荣华,向家贼俯首称臣;姜夫人为了府里的庶子庶女多一条活路,忍痛让嫡女承受苦难。 还有她,有逃生之能却为了族人、家人的性命屈尊为臣,任劳任怨。自己视死如归,却让他们这些家臣苟且偷生,情何以堪? 莫说将来到了地下无颜见主公,苟活于世也枉为人。 皇室要来就让他们来,皇室要杀就让他们杀。能代主受过,才不枉他们与老国公君臣一场。 “殿下忍辱负重,我等又何惜此身?望勿挂念,阖府平安。”青鹤把冯长史的话一字不漏地念完。 季五叔无话说,感动哭,光抹泪了。还不许她跟殿下说,以免殿下担心。 昔日那位严师真的老了,会感情用事了,青鹤如是想道。 本来她想派乙士去的,想了想,自己轻功好,索性连夜跑了一趟。殿下自身能力不凡,一般刺客伤不了她,又有乙士在暗处盯着。 季叔那儿事关重大,她亲自去更稳妥。 “好,辛苦了,你去歇吧。” 元昭一早猜到季叔和冯长史不肯走,他俩要走早走了,审时度势他俩是高手。但忍不住再提醒一下,他们此刻想逃还是有机会的,惟恐迟则生变。 今天陛下能想起洛雁,不定哪天就想起教洛雁的人。 既然不肯走,便得过且过吧。说实话,国公府有季叔和冯长史在,她确实安心不少。 “对了,太古呢?” 册封之后,她再也没机会单独研究那把剑,突然有点想念,忍不住问一句。 “属下猜您短期内无法研究它,索性把它送走了。”青鹤眼皮不睁一下,在一侧打坐。反正殿下对那剑是召之则来的,丢不了。 元昭也是这么想的,不再追问。 …… 接下来的几天,元昭每天早出晚归,去外营一处高地察看端王的鹰卫挑战极限。所幸,大家知道高飞试险凶多吉少,无不小心翼翼,认真听取她的经验。 无人因她是女子便轻看几眼,毕竟是她把他们打成这样的。连三位王侯都输给了她,他们这些手下败卒有何脸面看不起她? 尤其看到她以身试险,飞得比他们高,比他们灵活自在。等她下来后,那崇拜敬仰的目光如同看见神明。 这一幕,让在场的老将们看得心里直打鼓。 先帝为何在圣旨上注明她“非急不出”?当然是怕她在军中树立的威望太高出乱子,夏侯爷和平昌伯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 于是,从那天起,外营诸将决定采纳她的意见。 她的鹰卫练速度,他们在自己的营中挑选一队资质佳的鹰卫继续练高度,其余的鹰卫和她一样练速度和敏捷度。 如此甚好,她乐得清闲,日常仅在自己营里巡视,看洛雁她们训练亲兵亲卫。 外营有事自会找上门来,不必她纡尊降贵跑一趟。 她不出去,亲兵营的将领和外营的将领时有来往,打听到一些外营鹰卫的训练消息。据说,夏侯与平昌伯回城面圣禀报情况,由其他将军接手鹰卫的训练。 那些被招安的鹰卫由于参与过叛变,虽然先帝不罚,却受到同袍的排斥和冷言冷语。接管鹰卫训练的将领更甚,为了惩罚他们,不惜加强训练的力度。 “听说几乎每天都有人摔死,太可怜了。”曲汀兰一脸惋惜道,“把那些鹰卫吓得……” 她正要说重点,胳膊肘被身边的女卫碰了一下,即刻闭嘴瞪她。自己正说得畅快,突然被打断,要没个合理的说法可饶不了她。 待得到众人的提示抬眸一瞧,赫然发现她们的头儿竟然哭了?!死死盯在自己身上的那双眼,首次明白何为泪如珠串断了线,哗哗地往下掉。 “殿下恕罪,”吓得她连忙跪直身子,拱手请罪,“是汀兰言语无状……” 可她怎么会哭呢?她爹娘当年西逝时,也不见得有多伤心…… “汀兰,你方才所言可是事实?”冷不丁心伤落泪,元昭紧闭双眸静等悲伤的情绪散去,方睁开双眼,接过洛雁递来的帕子拭泪,红着眼圈问,“可有凭证?” “没有。”或许受到感染,曲汀兰的眼眶也隐隐泛红,“我只是路过听说。” 营中有不少人同情那些鹰卫,曾有人为他们说情,反而被狠狠罚了一顿,之后再无人敢替他们说话。 “殿下,”洛雁担心地提醒一句,“以您的身份切勿感情用事!这不是您的错,您救不了他们。” 就好比那位时常调动,永不晋升的倒霉骑营校尉,他于三年前怀惴淮郡郡守贪赃枉法的罪证上京密告。 途经停放灵柩的驿馆,还在老国公的灵前上了香。 他几经艰辛回到京城,无从面圣,只好托了京中一好友代为转告。恰好那时定远侯灵归京城,陛下病重,无暇顾及此事。 不想,他那位好友是赵太傅的门生之子,与郡守有勾连的官员里有一个是那门生的姻亲,那姻亲又与朝堂大臣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于是,等那倒霉的校尉醒过神来时,他怀中揣的证据已被好友掉包。 他急得到处找,而那份证据已被改得面目全非,最终由一位毫不相干的狱卒顶了他的功劳。而他擅离职守本该受罚,经百官说情,被调到南州当县令去了。 等殿下知道时,一切已成定局,无从更改。就算她知道又能做什么呢? 第242回 其实,招安鹰卫被虐非一两天的事了,洛雁和石氏兄弟等人早有耳闻。 他们每到一处必留意周围的风土人情,对招安鹰卫的待遇尽收眼底。之前没在元昭面前提,是觉得没必要提,那毕竟是别人营里的事。 她身居高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没提,省得她烦心。 这种事很难有证据,除非当场逮到。 以她的身份就算当场逮到,人家一句此事不归她管就能将她轰出营帐。她这公主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她若是个普通的公主,对方或许会讨好陪笑。 可她手中有三千亲兵,且对各营训练鹰卫有监督之权,立场泾渭分明。每个营的将士都会替自己的主将反过来监督她,提防她搞事。 在很多人眼里,她若识趣,就该两耳不闻窗外事,包括她的家将们也这么认为。 但,元昭还是让人备好马匹和水准备回城。 “殿下,”洛雁等卫长们拦住她,“请三思啊!” “我想得很清楚,”元昭跃上马背,看着众亲卫担忧的脸色,道,“此行不求后果,只为无愧于心。你们约束好自己的人,日常训练不可偷懒,我去去就回。” 能有好的结果固然好,不好也没什么。有些事不是能不能做,而是该不该做,如何做。 她有监督鹰卫训练之权,仅监督,不能干涉。想要改变那些鹰卫的命运,直接去干预人家会当她放.屁,或阳奉阴违,无论哪种结果都有立军威的嫌疑。 非急不出,先帝把皇家对她的忌惮清楚明白地写在旨意之上,她若不识趣,那死了也活该。 私底下找夏侯、平昌伯会遭人非议,比如笼络权臣、结党营私什么的。 要救那些鹰卫,最好的方法是直接找皇帝。皇帝不见,她再去找夏侯、平昌伯便顺理成章多了。 所以她平时不爱管闲事,管闲事的步骤太复杂,少想一步满盘皆输。 …… 穗园外,看着元昭仅带青鹤一人扬尘而去,诸卫无不面带忧虑。曲汀兰此刻的心情也乱得很,她并非随口一提,而是真心想让元昭知道那些鹰卫的情况。 那些鹰卫太可怜了,她希望元昭以公主之尊帮他们一把,但没想到解决此事要这么复杂。 惊动陛下,若被那些朝臣知晓肯定又噜里八嗦,满口胡言…… “洛卫长,您赶紧去看看吧!秦英前些天被毒蚊子叮了一口至今未好,今晚又发热了!”一名女兵急里忙慌地跑过来,“整个人昏沉沉的已经开始说胡话……” 交代遗言之类。 “余医官呢?她怎么说?”洛雁皱眉。 “余医官说让俩医女治,正好练练手。”女兵愤然道,“还说那俩徒弟得她真传,她俩治不好,找她也没辙……” “我***……”曲汀兰顿时暴走,粗话连篇。 大家已经够难了,身后的医官还在躲懒扯后腿,给脸不要脸。要不是身边的女卫一左一右地挟着她,她已经跑去找那余医官晦气。 闹事解决不了问题,最后由洛雁去给那秦英看了,对症下药。 由武溪到西侧院找余医官“谈心”,一通扯皮下来,不仅没能说服她亲自给秦英看病,武溪还被她嘲讽外行不懂事,说医术是练出来的,没患者怎么练? “就算此事闹到宫中,也是这么个说法。”余医官淡然笑道,“少司农夫人莫怪下官言语直白,虽隔行如隔山,可道理是一样的,和你们每日练兵无甚不同。” “当然不同,”武溪忍气道,“我们每日练兵是为了他日能更好地为国效力,而你们医者父母心,一身医术是为了救死扶伤,而非为了练手刻意见死不救。 你若无意在此,何不向陛下禀明回宫里去?” “夫人何出此言?”余医官诧异地稍稍睁大眼睛,终于正眼看过来,“莫非夫人想仗势欺人?下官虽人微言轻,亦决非任凭他人红口白牙胡按罪名之人。 若真有那么一日,下官拼得一死也要为自己讨回公道和清白!” 元昭是公主又怎样?天下人表面是敬着她,实则等着看她如何一步步犯错。一旦惹了众怒,整个国公府将面临灭门之灾。 武溪冷冷注视她片刻,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余医官丝毫不怕她生气,更不怕她打小报告,不屑地冷哼一声。摩挲着贵人赏赐的凤蝶戏梅瓷袖炉,怡然自得地躺在铺了绸缎褥子的藤椅轻轻晃了起来。 哎,还是公主懂得享受,造了这么一张舒适的椅子。 不仅殿下的院里有,家将们住的院里也有。甚至连营里也摆着好几张,谁都可以躺。 医官医女们初来乍到,暂时还没有。 余医官这张是徒弟红叶向家将们讨来的,说师傅身子不适,做徒弟的想让她舒服些,家将们就给她了。 可惜公主府里没有,等来日随殿下回府时,向其禀明把它一同带走。 一张摇椅而已,相信殿下不会不允的。 …… 说回元昭,连夜回城,有她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亥初三刻来到宫门前,让值守的禁卫进去通报,如果皇帝已歇下便不再打扰。 她要禀报的事可大可小,白天进宫万一碰到朝臣,为了给她难堪往往小题大做;晚上禀报则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以她的身份,不适宜把事情闹大。 正如她期望的,不消片刻,宫门开了,两名内侍出来迎她进去。新帝勤勉,登基至今未试过子夜之前安寝的。见元昭进了御书房,不等她行礼便挥挥手: “免了,皇妹连夜进宫所为何事?若不急,等明天再说。” 御案上还有很多奏疏他没批完,脑壳正疼。 对方语气亲和,她的态度就不能太生疏,又不能太放肆无礼。单膝而跪,神色略带一丝惶恐: “臣妹犯了一点小错,急需皇兄责罚和弥补……” 新帝无语抬眸,嗯,深夜进宫请罪,还要他出面弥补才只是一点小错?真会为自己开脱。他疲乏地背靠凭几,暂时把奏疏搁在一边,揉揉眉心小憩片刻: “说吧。” 于是,元昭把鹰卫遭虐待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万分内疚: “只怪臣妹语焉不详,让大家误会我针对那些鹰卫,觉得他们死不足惜才出此策。臣妹本想亲自前往解释清楚,又怕引起更大的误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迫不得已才深夜进宫惊扰陛下,讨个法子挽救。臣妹无能,本想略尽绵力为陛下分忧,结果事与愿违……请陛下责罚。” 听完经过,新帝已然清醒过来,默默睁眸。目光紧紧锁住跪伏堂下的元昭,心里百般滋味。 说一千道一万,救那些鹰卫是她的目的。 在她的意识里,只要她揽下责任,他和那些朝臣才会救那些鹰卫出苦海。关键是,外人根本不知道这是她的功劳,只会感激圣恩夸他果断英明。 他讶于她的心计,又惋惜她是女子。 终于理解父皇的纠结心理,心软是她的弱点,却是能让他握在手里的武器。 该不该杀,确实很难决断。 第243回 听完元昭的话,新帝并未表态。让她先回公主府,不必着急赶回东郊,等明儿一早进宫探望她的姑母月太妃。 先帝一走,不仅太皇太后、夏太后伤心,月太妃亦悲痛不止。缠绵病榻好几天了,一直未见好转。无论养女静平公主如何劝慰,她始终茶饭不思。 就算元昭今晚不回城,最迟后天他也要召她回来的。 在宫中有儿女的嫔妃是有福气的,无儿女的嫔妾已被赐死殉葬。殉主是沿袭前朝北苍的礼制,元昭不予置评。亦不能置评,她眼下只能关心病重的姑母。 “是否让洛卫连夜进城?”回公主府的路上,青鹤轻声问道。 “不必,”元昭一口回绝,凝望前方漆黑的街道,神色淡然,“宫中医官是整个武楚朝医术拔尖的,他们治不好,谁来都一样。” 先搞清楚姑母的病是怎么一回事,是皇室所致,还是她真的病了?待确认在穗园的红叶是朱寿的女儿,且愿意效忠于她,再问问是怎么回事。 夜色深沉,国丧期间,宵禁仍未解除。 大街上漆黑宁静,除了她们二人,便只有偶尔经过的巡卫。不徐不疾的踏步声与马蹄声,除了突显街道的寂静,更带给京城百姓一份踏实祥和的稳定感。 端王之乱带给民众的恐慌犹历历在目,如同回到暴君年间的夜不能寐,每天心惊胆颤。 民众脆弱的神经经不起另一场动乱,又逢国丧不能娱乐,宵禁一直不解除似乎没那么不可接受。 甚至有民众每晚早早便回屋里躺着,或者该干嘛干嘛去。 小半个时辰,两人回到公主府前,她披着斗篷盖着脸,原以为守卫不识,大晚上的要折腾一番。不料对方一眼认出青鹤是她的侍卫,赶紧通报开了府门。 “殿下怎能只带一人回城?不成体统!不合规矩!”一位录事觉浅,听到动静出来一看,即刻大惊小怪跟着团团转,“万一被御史撞见……” 大半夜的,哪家御史还在外边溜达? 元昭瞥青鹤一眼,对方意会抬手朝录事的后颈一击,聒噪声戛然而止,被青鹤接住反手一递,让前来侍奉的侍女接着: “扔出……送回他的寝舍。” 哎?她冷不丁的一递把侍女吓了一跳,弱女子如何接得住男子?啪啦,两人摔在一块。 青鹤保持递手的姿势,一脸木然:“……” 在公主面前失仪,侍女吓得面无人色,使出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推开录事,跪在元昭跟前猛叩头: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恕你无罪,起来吧,到外边喊人把录事拖出……送回寝舍。”元昭径自往内室走去,一边问道,“等他明儿醒来,你们知道该怎么说吗?” 一路跟随侍候的侍女们各自对望一眼,默默冒着冷汗,脑子急转弯。 “他病了,自己晕倒?”有人轻言,语气忐忑。 “自己磕了头……”有人紧随其后。 “遇遇遇到刺客?” 除非录事失忆,否则不会忘记脖子后挨了一下。青鹤一般是不笑的,除非忍不住……嘴角扯了几下,还是忍住了。 “就说他病了犹不自知,在本公主面前失了仪态,让他在自个儿的寝舍里面壁思过,未经本公主允许不准出来。”元昭宣读完录事的过失,而后站定,左右瞄瞄, “我住哪儿?” 噗哧,这回有人没忍住。 等家令、长史等属官匆匆赶到,元昭已在侍女的引领之下回到自己的院子。在家令等属官急里忙慌地,因未能及时到门口迎接仪驾向她请罪时,她吩咐: “我的院子取名霁月阁,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之意;书房取名墨院。其余的你们先拟好名字,等我回来再慢慢筛选。退下吧,我累了。” 三更半夜的,她实在没耐性一一认识府里的属官。 “诺。” 众人井然有序地退出院落,在家令的安排之下,在霁月阁里服侍的一干侍从轻手轻脚地忙碌起来。厨房生火,烧水的烧水,做点心的做点心。 殿下吃不吃是一回事,她想吃但厨房没有才是大事、祸事! 还有青鹤,在外边的时候她与殿下同住一屋;在府里,她住的也近,就在东厢,主屋稍有动静她即刻能赶到。要不是规矩多,她更乐意和殿下同住一屋。 她是暗卫出身,习惯了。时常趁人不备充当暗卫,比如凤阁、夏五郎到访穗园的那天…… 虽然夜深,元昭还是泡了个花香浴,喝了一杯暖乎乎的羊乳,再看一会儿书。青鹤悄然潜进来,告诉她一则新鲜出炉的消息。 她出宫不久,平昌伯连夜进了宫。 那就好,她与雷文忠虽无私交,三年前她送阿爹的灵柩回京途中,对方也出过不少力气,对他的性情略有几分了解。 雷文忠算不上嫉恶如仇、大公无私,他无论面对任何事情,首先考虑的是明哲保身。 这无可厚非,毕竟她也是。可他为人正直,爱兵如子。 那天他与夏侯到穗园相逼,听了她的话每每迟疑,但见夏侯坚持他也跟着坚持罢了。但愿他能够秉公办理,勿瞻前顾后,让那些鹰卫彻底寒了归降的心。 …… 翌日一早,元昭换上素净的一袭白衣匆匆进了宫。 这回,等在宫门里的内侍传了陛下的口谕,让她直接去云桂宫,不必打扰两宫太后。至于姜皇后,一直在祈明殿茹素抄经替陛下尽孝,为天下苍生祈福。 这样更好,不用一直磕头一直跪,元昭松了一口气。 远远看到云桂宫,令她意外的是,这回宫门大开,一位俏生生的姑娘在宫门前翘首以盼。 “陛下昨晚派人知会了云桂宫,”小内侍是个嘴巧的,轻笑道,“以为月太妃昨夜早已歇下,今儿一早能给她一份大大的惊喜,没想到她老人家已然知晓……” 生怕元昭不识那姑娘,小内侍边走边给她做了介绍。 原来,这姑娘正是昔日寄养在月贵人宫里的小公主,静平。她生母出身卑贱,且福薄,生下她不久便没了。几经辗转,小公主才被抱到云桂宫养到现在。 祸福相依,静平公主在月贵人的膝下健康平安地长大,却圣宠极微。一年到头除了节日家宴得见父皇一面,平日里根本见不着父亲,更受兄弟姊妹的排挤。 这些年,她在云桂宫过得孤单冷清。 昨夜得知,赫赫有名的太和皇姊要来,喜不自胜。一夜未眠,今儿一大早便候在宫门外。 第244回 难得云桂宫肯为她大开宫门,元昭一高兴就想破天荒打赏内侍。结果手刚要伸进袖口,那名小内侍已经十分识趣地躬身退开几步,而后默默转身离开了。 连声有劳都不必她开口,更甭提收她的赏赐了。 也幸亏人家清正,不收礼,否则元昭今天就尴尬了。她今天穿的窄口袖,里边啥都没有。甭说袖袋,她全身除了腰牌和一块水墨青花玉连环,再无旁物。 她出门在外,身上从不带那些黄白之物,而青鹤在宫外等候。一穷二白的,小内侍早走早好,省却双方尴尬的场面。 “皇……太和皇姊?”元昭正在汗颜,一早等在宫门外的少女怯生生的过来了,见她含笑点头,连忙欣喜地屈膝行礼,“静平见过皇姊,皇姊晨安。” “自家姊妹,不必如此生疏,唤我阿姊就好。”元昭温和道。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天知道她有多讨厌与皇家人称姊道妹。以前她刻意称呼乐安公主为阿姊,就是为了恶心对方,没想到今日有了反转。 整天听人皇姊皇姊的喊,心里腻味得很。 唤久了,生怕一个不小心暴露自己对皇家人的厌恶表情,还是让对方唤阿姊听着顺耳。 “阿姊!”得到她的认可,静平公主开心得眉眼弯弯儿,嫣然一笑露出几颗小白牙,“阿姊,快快进来,母妃今儿精神不错,已经醒了。” “姑母得的什么病?病多久了?医官怎么说?”元昭拾步进殿,平静问道。 相隔十五年,再次踏入记忆中的云桂宫,她惊讶自己的内心如死水平静,毫无起伏。 “宫中医官来看过,说是伤心过度导致的不思饮食,要多多劝解……可无论静平好说歹说,母妃听不进去。”静平公主愧疚说,“后来把医正也请了来……” 都说无大碍,所开的药方以舒肝解郁为主。 然而,月太妃的情况并未好转,药服一点,饮食吃一点,勉强多吃两口就全吐了。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原本略显丰腴的月太妃眼瞧着一天天瘦下来。 把静平公主和身边侍候的人给吓坏了,连忙禀奏了陛下。 陛下感念月太妃对先帝的一番情深,派近侍代他问候几句。并且告诉她,等太和公主从东郊归来即刻召进宫探望。让她看开些,养好身子,免得吓坏侄女。 可惜,这番话作用不大,月太妃依旧无甚胃口,整个人一直恹恹的。 元昭听着静平的叙述,从中猜测新帝似乎对她的姑母未起杀念,或许姑母是真的病了。 思忖间,元昭随着静平公主的引领,一步步地接近似曾相识的宇室,掀开潜藏深处的那段记忆…… “昭儿,姑母对不住你……” 姿容华美的女子那温暖的怀抱和压抑模糊的悲泣歉疚声,是对先帝的一番情深?姑母多年不肯见她,是为了避嫌,还是为了杜绝皇室中人拿她要挟侄女? 萦绕心头的疑问,在看到安静躺在榻上的银发妇人时,顷刻消散殆尽。 记得以前有位小内侍告诉她,自从云桂宫里添了一位小公主,月娘娘日愈年轻,容光焕发。 那时她曾经怀疑来着,此刻一见,或许是真的。 姑母不仅不消瘦,反而比记忆深处的她更显精神。内室里暖意香融,有锦裀绣屏,可见皇室在衣食住行方面不曾亏待于她。 侍女们脚步轻巧,侍奉周到。 而此刻,在内室值守的一名女官见静平公主领着一名年青女子进来,便扶榻轻唤: “娘娘,太和公主来了。” 太和…… 月太妃缓缓睁开双眼,微微侧首朝室内望了一眼,一道清隽身影映入眼帘。在她望过来的同时,对方已撩袍而跪,纳头便拜。 “侄女元昭,拜见姑母。” 昭儿,盯着似曾相识的小辈,月太妃冷淡的目光渐渐盈泪,最终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太像了,像极了她的父亲,像极了自己那位英姿勃发的彦堂兄。 她的堂兄弟们啊!都没了。 太和二字,让她恍惚之间回到了北苍,看到族里那些豪气干云的男儿与千娇百媚的姊妹们在谈笑风生…… “母妃,”静平公主见状,不禁心酸落泪地上前替她拭泪,柔声劝慰,“母妃,难得阿姊来一趟您应该高兴才对。原以为您一早醒了,起了,没想还躺着。” 呵,是啊,该高兴的,月太妃轻扯嘴角,仿佛自嘲一笑: “高兴,当然高兴,这就起了。尚仪,扶本宫起来……” 有贵客莅临云桂宫,身为主人家怎能躺着?今儿天气似乎不错,她要到外边坐坐。尚仪女官闻言,连忙让侍女们去推木轮椅。 木轮椅是仿造元昭小时候坐的那辆,几乎是宫中必备之物。 主子的一声令下,整座宫殿似乎活过来了,侍女们来来往往。静平公主亲自端水给太妃漱口,给难得起身的太妃梳妆穿衣。 忙碌之间,反而把元昭晾在了一旁。 不过,她心里没多想,默默站在一旁观察着。那些侍女侍候周到,包括那位尚仪女官。尚仪是官名,一般而言,对亲近之人理应唤对方的名字以示亲昵。 可姑母对她们的态度虽温和,给人的感觉却是冷冰冰的,不甚亲近。 偌大一座宫殿里找不到半个知心人,唯独面对静平公主时,姑母的眼里才有几分温度。 元昭垂下眼睑,耐心等待。 殿里这么多人,竟无一人留意她的尴尬处境,也无人请她到偏殿坐等片刻……啧,是她想太多了,还是眼前这些宫人们愚钝,不懂待客之道? 最后,还是太妃向静平公主示意,对方这才意识到失礼,连忙过来赔罪: “阿姊,母妃尚需片刻,妹妹陪您到偏殿稍坐,或者在园子里逛逛?” “不急,待会儿陪姑母一起逛。”元昭温和微笑,而后轻言,“我多年不曾进宫探视请安,姑母心里有气故意冷落。妹妹直管忙去,莫扰了姑母的兴致。” 听得静平公主低笑一声,微微屈膝,又回到太妃跟前小心侍奉。 月太妃冲她微微一笑,母慈女孝,温暖融洽。若能一直这么融洽相处,元昭来不来请安确实无关紧要。 半盏茶的工夫,仪容端庄的月太妃坐着木轮椅,被静平公主推到廊檐之下沐浴晨晖。 挥退左右,仅留下静平公主在旁给二人煮茶,月太妃凝视庭院里的花花草草,态度冷淡: “多年不见,昭儿愈发有出息了。” “全赖先帝姑父和姑母教得好,再生之恩德,昭儿铭记于心,永不敢忘。”元昭恭谨道。 第245回 “你能知恩图报,姑母就放心了。”月太妃嘴角微牵,“你从小是个不省心的,在宫里一刻待不住,不是玩水就是爬树。先帝仁慈,新帝友善,你才有今日……” 谆谆教诲,元昭只字不漏,牢记于心。 默默抬眸打量,满打满算,不到五十岁的姑母谈不上老,只白发爬满了头。是怎样一种心情让她撑过儿子的死,惊闻堂兄嫂的死,熬死夫妻半生的先帝? 久居深宫,岁月漫长孤清,如玉的脸庞失了光,一头青丝染了霜。从嫁给先帝的那一刻起,恩爱几载,换来仇恨伴余生。 谁理她深宫寂寞,谁理她的夜夜簟凉衾冷,饮泣含恨? 多想把她带出宫去,看看外边的广阔天地,忘却前半生的刺骨寒霜…… 可惜不行。 “姑母,”元昭忍不住出声打断姑母劝她感恩的叨叨念,在对方看过来时,眉眼弯起,笑容如沐春风,“静平妹妹今年十五了吧?可曾许了人家?” 依稀记对方小她三岁,十五是适婚年龄了。 静平公主正专注煮茶,冷不丁话题扯到自己身上,霎时垂眸红了脸庞,蚊声道: “阿姊,国丧期间不许议亲。” “公主的亲事自有皇室操心,你自己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倒关心起妹妹来了。”月太妃瞥她一眼,“爹娘不在了,兄嫂们可曾为你作主,寻到中意的人家?” 国丧期间不议亲,仅仅私语,无碍的。 “姑母病糊涂了,”元昭浅笑,“我不也是公主吗?” 她是郡主的时候,亲事尚且轮不到爹娘作主;如今贵为公主,自有陛下皇兄为她操心,何时轮到府里的兄嫂插手? 克夫是命格,婚配是命运,都不由她掌握。 “姑母,等除了服,静平的亲事该提上议程了。”元昭温言劝道,“她在您膝下长大,您有义务替她把关。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望姑母珍重身体,安康太平。” 跪坐一旁的静平公主这才明白,元昭是打着给她议亲的借口在劝慰太妃,连忙跟着直身顿首。 或许元昭的话戳中月太妃的心思,目迎晨晖,泪流满面,嘴里喃喃道: “太和,太和……昭儿,你可知先帝为何赐你太和的封号?” “知道。” 北苍的上朝议政之地叫太和殿,如今更名金华殿。以先帝多疑且矛盾的脾性,赐号太和,是警告她勿起妄念。朝臣们目光如炬,心如明镜,替他盯着呢。 元昭直起身来,自我解读: “经上言,乾道过刚,须阴与阳和,利万物生;姑父对昭儿寄予厚望,赐号太和,行协调各方之职,凝和顺之气,助新帝创天下太平、祥和安宁之盛世。 姑父慈爱,皇兄情义至深,昭儿铭感五内,不敢怠遑。望姑母保重身体,在宫里颐养天年,勿让昭儿挂念。” 她的侃侃而谈让静平公主稍微傻眼,却让月太妃欣慰点头,含泪点头: “你懂就好,你懂就好……行了,晨晖已散,日头正烈,我乏了。昭儿事忙,你回吧。静平,扶我回去歇息。” 这么快?静平公主神色迟疑,最终还是向元昭屈膝一礼,唤来尚仪女官一同扶起月太妃入了内室。 元昭一如既往,直身顿首深深一拜后,方起身离开。 等静平公主安顿好太妃娘娘,连忙赶出来欲加挽留时始知她真的离开了。不禁满心失望地返回内室,坐在榻前的脚踏上,怯懦嘟囔: “母妃怎不让阿姊多留片刻?难得来一趟,理应用过朝食才合乎情理。刚来不久便离开,不知情的还以为母妃嫌弃阿姊,说阿姊和母妃情感不睦,于她名声无益。” 得到一个厉害的姊姊认可,她满心欢喜,本想与对方亲近亲近,谁知…… “母妃知你寂寞,难得有个伴想好好聊聊。”好歹养她一场,月太妃岂会不知她的心思,哂然一笑,“可她领有皇差,怎敢懈怠?留在这儿也是心不在焉。” “这么说,母妃并非讨厌阿姊咯?”静平公主似懂非懂,“那为何母妃一副不愿见阿姊的脸色?” 唉,月太妃听罢,黯然长叹: “你还小,不懂。她成了行伍之人,前途艰险莫测。母妃无用,怕再听到故人已故的噩耗……” 她年纪大了,承受不起那份彻骨的沉痛。 静平公主听罢恍然大悟,心疼地看一眼月太妃,发现她已经沉沉睡去。便轻轻起身走了几步,复回眸看一眼,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母妃的内室。 片刻之后,一名宫婢出了云桂宫的大门,直奔御书房。 …… 且说元昭,出了云桂宫,欲向陛下辞行。但陛下正在议政殿和几位大臣议事,他的亲随曹乙出来传话,让她见罢姑母可自行离宫。 还说难得她回城一趟,不如多留几天。 过几天陛下的禁卫要去东郊,去她的亲兵营受训,可一同回去。元昭哪里坐得住?一心想找红叶问问宫里的情况,便推说不放心鹰卫的训练,即日出城。 途经正阳巷的路口,过门不入,见有小厮等在那儿便稍停片刻嘱咐几句,之后再不停留。 …… 午时回到穗园,一进院门便陆续收到众将士对余医官的投诉,怨气冲天。对那两个医女倒是抱怨不多,唯有八个字评价:医术平平,难堪大用。 “行,知道了,我会跟医官好好聊聊的。”元昭安慰众人,一脸疲惫,“跑了一天,先让我歇一歇。” 洛雁、武溪等人见她安然无恙地归来,松了一口气,对整治余医官的事反而不急一时。 半晌之后,沐浴更衣之后,元昭舒适地侧躺在自己院里的廊檐之下。面前摆着一张矮案,案上摆着时鲜水果和花样点心。 院里,医女采苓跪在不远处如实回她的话: “每天卯初起来,给师傅烧水,准备点心;卯时三刻开始准备药材……” 元昭也没问什么,只让她说一说到穗园之后的工作日程表。 等她说完了,再问一问余医官的工作日程。采苓是个尊师重道之人,即便四下无人,余医官在她口中也是兢兢业业,不曾懈怠,和将士们的描述截然不同。 无妨,问完了让她回去,再传红叶。 “知道我想问你什么吗?”元昭瞅着她,态度略严谨。 “殿下想知道什么?”红叶毕恭毕敬地反问。 “宫里的事,”元昭平静道,“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 第246回 提宫里的事,得先从红叶进宫说起。 两年多前,她在毒谷接到父亲朱寿的来信说他可能被人暗算了。毒圣的人被暗算了,这还了得,不必她自个请求出山,她的师父已经命她下山一探究竟。 当年的定远侯在晋西突然倒下,原因不明,她当时也去查过,一无所获。 这暗算手段太高明,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定远侯眼瞅着不成了。为了查明真相,也为了践行父亲许下的承诺,她设法进了皇宫。 进宫两年了,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事情。 比如太皇太后孟氏,她是个不爱理事的妇人。查出利用女儿凤氏身边的仆人的正是乐安公主,是自己的亲孙女。由于受害人是元昭,她便睁只眼闭只眼。 直到乐安公主死活要嫁给她的娘家子侄孟二小公子时,才坚决反对。 理由很简单,像乐安这种心胸狭窄连亲姑母都要利用的人,休想嫁入她的娘家坑害孟氏族人。 此事,在当年仍是皇后的夏氏到太后宫门前跪请时,孟太后扔给她的真心话。 两人都是母亲,都是为了女儿,夏皇后有多疼乐安,孟太后就有多疼长公主凤氏。将心比心,当年的夏皇后只好作罢,想方设法给女儿乐安另寻一门亲事。 当年的夏后,表面和孟太后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实际上她对朝堂之事了如指掌。 她避开娘家兄弟夏侯等人,暗中与朝臣有利益上的牵扯。 甚至当年淮郡郡守贪赃枉法的事,她的人也参与其中。当年有臣子进宫找她商量对策,是她的侍女出面传话,被在医署里当打杂的红叶不小心听个正着。 后来,淮郡郡守事发,夏后不受半分影响,估计早已打点好。 宫婢们皆以为孟太后是个面慈心恶的人,实际上,当年的夏后才是。她得知八皇子的母妃杨美人几番刺杀元昭不成,还把罪名往乐安公主身上推。 一怒之下,直接让杨美人患病挂了。 动手的正是那备受冷待的余医官,当年她日常只给宫人治病,接触不到贵人。一招得手之后,她成了嫔妾们宫中的常客,红叶和采苓被赏赐给她当徒弟。 说是徒弟,实则跟班。 先说回八皇子,斩草不除根,终是祸端。碍于那位武楚第一高手是他的师父,夏后不敢妄动。仅派人到他身边侍候,继续给他灌输是元昭害死了他的母亲。 直到那位第一高手擅自寻仇,被元昭成功反杀的消息传回宫里,夏后放下心头大石。在先帝的一次病重时,她找来刘太卜,以他刘氏满门的性命做威胁。 须知,她的儿子是太子,迟早要继位的。 刘太卜大概也算出先帝命不久矣,身在朝堂,背靠大树好乘凉。为了全家人的性命着想,只好妥协。 不久,先帝赐死八皇子的密旨连夜出了宫墙…… 类似之事,倘若宫人们细心观察,总能察出一点两点端倪来。可人人都想明哲保身,多吃多做少说话,努力把差事办好才是保命法则。 最后说说月太妃,红叶随余医官到公主府之前,太妃便有些食欲不振。云桂宫的侍婢来请过医官,余医官让红叶跑了一趟。 “太妃是心里有事,没毛病。” 她病得最严重的一次,是在老国公夫妇去世的那一年,她差点也跟着没了。那时红叶刚进宫不久,在医署扫地连打杂都算不上,被派去云桂宫走个过场。 当时月娘娘昏迷不醒,高热一直不退,且了无生趣。医官对这种病患最为头疼,她自己不想活了,医术再高明也是枉然。 “娘娘,郡主英勇无双,杀伐果断,您不想看看她能走到哪一步吗?”红叶在她的头顶插了针,低声在耳边问。 连问三声,那枚针才有反应,红叶因此出手救了她。 红叶是毒圣的亲传弟子,自有她的骄傲。不想活的患者,她是绝对不会勉强的。还有,若非月娘娘是郡主家的娘娘,她便真的走一个过场就回医署去了。 师父说过,不要把时辰浪费在没有研究价值的病患身上,总得给医王庄的人留点表现的机会。 “只可惜,在宫里这么久,民女始终查不出是谁暗算老国公。只听说,当年老国公病倒时,金云台因重新修葺禁止闲人靠近……” 奇怪的是,修葺而已,有什么不能说的? 偏偏宫里的人对此事讳莫如深,最后还是余医官在一次醉酒时,身边仅红叶伺候,无意中透露了一丝半点。 余医官所知不多,否则断不止透露这么一点皮毛。 最后,表面上,余医官是夏太后的人。其实,采苓才是夏后真正的心腹。 这是红叶经过一年多的观察得出来的结论,余医官是一个给点火星就能让自己燃烧起来的人,只配挡箭。 但在她俩的眼里,红叶是个陪衬,跑腿的。 一张巧嘴擅长调节气氛,分散外人的注意力。也算一个人才,两人不约而同地留下了她。 …… 以上是红叶认为的要紧事,别的,等她想起来再说。 她涉世未深便进了宫,很多阴毒的算计人手段只听师父师兄姊们提过。如今亲身经历,毛骨悚然之余还把她的脑子塞满了,一时翻不出来。 无妨,元昭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沉吟了下,问道: “那次夜里我进宫,喝了你的一盏茶便腹痛,可是你的杰作?” “是,”提到这事,红叶才又想起,“当时您一回城,宫里便已知晓,默默作了安排……” 夏后命余医官派人端盏茶给她喝,试探她是否心虚。那盏茶里无毒,若元昭心虚,见是医女端的茶必不敢喝。 不幸的是,兰木奇进入内殿被扣时,红叶就在隔间准备茶点,嗅到他身上隐约有一股奇香。她端着茶盏一路前往元昭所在的偏殿,沿途皆闻到那股味道。 待看到元昭时,她便知道兰木奇在郡主的身上下了药。 师父说过,郡主服过百草丹,百毒不侵,让朱寿到她身边是为了掩盖这一事实。朱寿回去了,这份职责自然落到红叶的头上,于是往茶里放了一片菊瓣。 重提旧事,红叶又想起一事来。 “殿下要小心姜后,当年劝太子以陛下口谕诳您回城救驾的正是她,她似乎一心置您于死地……” 无论先帝,孟太皇太后,夏太后,甚至新帝皆对元昭留有余地。那位贤良的小姜氏却不然,她不鸣则已,一出手便想将整个北月氏连根拔起。 她可是殿下的亲表姊,下手未免太狠了。 第247回 元昭早有预料,生了孩子的女人,她所做的一切皆从孩子的最高利益出发。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表姊妹的那点微薄情分不值一提。 在后宫,太皇太后不理事,威胁不大;夏太后要做什么事必须与朝臣里应外合,小心谨慎。小姜氏在朝中无人,本是最好对付的,偏偏新帝肯听她的话。 让她成了最棘手的幕后人。 “要不毒死她?”红叶建议一劳永逸。 “死人解决不了问题。”元昭的手指轻敲案面。 “那就全毒死。”她有点厌倦受制于人的滋味。 把皇宫里的毒死了,住在外边的凤氏族人为了至尊之位会不惜一切发动战争,北月氏正好乘机崛起。 “你想得太简单了。”元昭默然。 她无权无人,三千亲兵尚且收服不了,谈何收服天下?北月氏除了她和三哥,目前已无杰出的人才接管国家。 凤氏的灭亡,等于整个武楚和北苍的灭亡。 正如城南一役的战歌那样,天下皆知,凤氏是接印继位,名正言顺。北月氏毒杀凤氏一族,便成了名不正言不顺,沿袭至今的道德礼制一旦崩溃天下大乱。 人人得以效仿,皇座之上谁坐得安稳? 先不说她有无能力治理一个国家,让武楚陷入大乱,民不聊生,有违父亲遗训。此等不忠不义不孝之辈,连她都忍不住自我唾弃,更别谈让天下人臣服。 总之,她要么以德服众,要么武治天下,两者都没有那只能做做梦了。 眼下,新帝并非昏聩无德之君,小姜氏若无德无才无耐性,她凭什么说服帝王计杀功臣?故而一击不成,暂时不敢再轻举妄动,她也需要时间发展人脉。 况且,北月氏仅仅是朝廷的一个隐患。 严重威胁她儿子地位的,是新帝的嫡长子凤节。等明年新帝正式登基开元,如无意外,凤节便是太子无疑。 姜后有儿子,她的一言一行就算新帝不管,夏太后也会死盯着不放。毕竟,扶持一个没有生母的太子,总比扶持一个有着聪敏母后教诲的太子容易得多。 小姜氏的敌人不止元昭一个,静观其变吧。元昭在军中的威望不高,必须韬光养晦,避其锋芒。 “殿下,余医官来了,拿着夏后的凤令硬闯。” 两人正谈着,空空如也的四周蓦然传出一道女声,吓得红叶惊愕抬眸观望。 元昭不解释,仅冲红叶示意: “金鸡独立。” 唔?红叶的脑子尚未反应过来,四肢已听从命令做出那个滑稽的姿势。元昭见状,忍不住笑了出来,恰好被闯进来余医官看个正着。 “唔?怎么了?”元昭闻声望来,一脸不解地看着余医官和紧随其后一脸焦急的侍卫,“医官为何怒气冲冲的?” 随手挥退侍卫,心想,果然是一个给点火星就能自己烧起来的女人。 余医官顾不得回答她,在看到貌似被殿下罚站的红叶时,脸上的着急表情缓和了几分,这才向她福了一行,不卑不亢道: “不知殿下为何责罚本官的徒弟?弟子犯错,都怪我这当师傅的教导无方……” “你不仅教导无方,还胆大包天,自恃凤令闯我院落。是觉得有了凤令就能横冲直撞,无视皇家礼仪法度?”元昭冷淡道,“夏太后给你凤令,是让你在本公主面前立威的么?” 她仪同天子,一枚后宫的凤令就想压她一头,没那么容易!尤其在对方狐假虎威的情况下。 “下官不敢!”余医官连忙收好凤令,端端正正地向她行拜礼,“下官无状,以为弟子犯错惹殿下不快正在挨罚!殿下乃习武之人,不知寻常女子体弱,受不住军中刑罚。 擅闯殿下内院,本罪不容恕,还望殿下念在下官是出于师徒情急失了仪态,饶下官师徒一回。” “谁跟你说我在处罚她们?”元昭把玩着一颗葡萄问。 没让她起来,也没让红叶放下手脚,师徒俩开始冒汗。 “回殿下,下官见采苓直哆嗦,便以为……”余医官小心谨慎作答,不时瞄庭院里的红叶一眼,眼里充满同情又有一点猜疑不定,“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望殿下恕罪……” 她用凤令擅闯公主内院,是怕自己有秘密被红叶知晓,更怕红叶把那些秘密透露给这位公主殿下。 红叶是个机灵的,就怕她机灵过了头,说了不该说的话。 本以为凤令出,元昭必会恭恭敬敬,矮自己一头,没想到她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又在她的地盘,就算死了,这枚凤令也不会替自己回到夏太后跟前申冤。 当务之急,保性命要紧。她还年轻,正混得风生水起。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起来吧。”元昭语毕,手指扣住那颗葡萄一弹,哧,砸在院里的树身上果汁四溅,“你,下次回话再那么多废话就罚一个时辰,退下吧。” “谢殿下!谢师傅!”红叶配合默契,诚惶诚恐地给二人叩了头,赶紧爬起飞速离开了院子。 原来是废话太多了,余医官松了一口气,红叶那妮子确实话多。自己爱听,不代表别人也爱听。这位殿下乃习武之人,言行直爽,不爱拐弯抹角那一套。 虽是这么想的,心里仍七上八下,恨不得即刻出去问清楚,“殿下,那下官也……” “你且等等,过来坐。”元昭语含亲切,“我刚从城里出来,正好有件事知会你一下。” “不敢,殿下有话请讲。”余医官陪着小心笑着,忐忑不安地来到案旁跪坐。 “事情是这样的,”元昭忽略她的不安,微笑道,“陛下让我为他训练禁卫,我是立了军令状的。为陛下的安危着想,难免可劲地训练他们,届时你们几位辛苦些。 该治的治,该用药膳滋补的用药膳,务必把他们养壮实了……” 军令状?完不成要死人的!就算不用死,军法处置怎么也得脱层皮。余医官低垂的眼睛微亮,不住地嗯嗯点头,一副谦卑顺服的姿态,诚意十足。 “……不如这样,医官也跟本公主签一份吧!” 啊?余医官愕然抬头,结巴道:“签、签什么?” “军令状啊!”元昭理所当然道,招手,“来人,笔墨侍候。” 吓得余医官退开几步,伏首,“奴婢不敢!啊,下官不敢……”一时口误,羞愤余生,“下官身份卑微又胆小,望殿下体恤!下官向您保证定当恪尽职守,不让您和陛下失望!” 哦?那就好,元昭欣慰之余略有遗憾。 第248回 等退出元昭的庭院,余医官终于体会到自己口中的直哆嗦是啥滋味。 一想到自己差点被迫签了军令状,四肢一阵发软。军令状是那么好签的么?签了军令状,她以后得任凭元昭差遣,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她是医官,只对公主一人负责;她有凤令,到公主府是为了监视公主的言行。 按理,即便公主不必看她的脸色行事,自己也不必看公主的脸色行事。平时两人互不干涉,井水不犯河水才对,岂能平白低这位异姓公主一头? 对得起这枚凤令么?对得起她千辛万苦才争取到的闲差么? 因此,这份军令状,不,还有以后的军令状都不能签,抵死不签!看那元昭能把她怎样。 余医官哆嗦着走出院门,慢吞吞沿着院墙走了许久,终于来到通往前院的那道月洞门。正待松一口气,一道身影唿地从旁闪现,差点把她吓得灵魂出窍。 “作死了你?!”见是红叶,余医官又气又恼捂住心口瞪她一眼,“躲这儿作甚?不用干活?” “师傅慢点,我扶您走。”红叶笑嘻嘻的上前挽扶,一边答非所问,压低嗓门,“让师傅受惊了,没想到那殿下是个阴阳脸。表面好好的,一言不合就变脸,吓死我了……” 元昭提醒过她,找采苓过来只是问了余医官的工作日程和表现,让她自个儿发挥找借口。 “她问你什么了?”余医官没有推开她,睨她一眼问。 “问您平时的表现如何,是否勤快。师傅当然勤快了,没有您的从旁指导,我跟采苓哪有这般轻松?可殿下不信,说我俩口供如一只懂溜须拍马不干正事,罚我金鸡独立。 要不是您及时赶到,我还不知要站多久呢!” “活该!”余医官咬着牙道,“亏为师常夸你机灵,人无完人,你随口编一两个缺点也不至于受罚。” “我见采苓没事,哪知轮到我却有事,”红叶一脸郁闷,“再说,外边不似宫里,宫里贵人多,活也多,多做多错。如今活少了,犯错的机会少了,哪有缺点? 我总不能说,这儿的缺点是太闲了。” “闭嘴!”最后一句让余医官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这是缺点吗?” 多少医官梦想着只领俸禄不干活?好不容易得来一份闲差,可不能自找麻烦。 “你真的只说了这些?”余医官又瞥了她一眼,半信半疑。 “师傅以为殿下会问什么?”红叶疑惑望来,“莫非殿下与您往日有怨?” 有怨?似乎没有吧?余医官经她这么一反问,心头的重重疑虑反而淡了些。是啊,她与元昭往日无怨无仇,对方何必追究她的过往? 利用不堪的过往控制她? 可那些过往的幕后主使是宫中贵人,且与北月氏无关。以元昭的特殊身份,恨不得离那些事越远越好。就算知道了,她敢捅出来与夏太后为敌? 这么一想,余医官渐渐淡定下来。但……她睨了身边的红叶一眼。 她记得,为夏后办成一件事得了提拔,心里的高兴无处宣说,一时没控制住喝多了。醒来时,虽是采苓在榻前服侍,她却记得醉倒前命红叶去弄醒酒汤。 正因如此,她向夏后求了这两个人放在身边。几番试探,两人似乎真的一无所知。 一时间,余医官的脸色阴晴不定。 红叶搀扶着对方隐隐僵硬的手臂,眸里掠过一丝异样…… 两天后,少阳亲兵营来了一百多人。他们是陛下的亲卫,出身显贵。有的是京官之子,有的与京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总之身家清白,对陛下绝对忠心。 元昭并未出来迎接,只在晚上用一顿素宴接待了他们禁军的几位首领。 “你们是陛下的人,本君会更加严格的训练你们。达不到侍卫要求的,无论你们是谁的儿子或亲戚,一律归类为士兵。”那也是陛下的亲兵,前程不乐观而已, “为防万一,本君特地将府里的医官医侍们带了过来,都是宫里出来的,医术精湛。但凡有水土不服,头破血流,骨折损伤等症状皆可找她们医治,用药也是最好的。 训练有点虐,但本君的亲卫都这么熬过来的,且饮食起居方面与我等不分彼此。辛苦一阵子,将来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也算不枉此生了,望大家共勉。” 她半束发,两边鬓发梳成辫子,仅用一枚祥云玉冠束在脑后。一袭锦白武服,英姿飒爽,如人中龙凤。气势尊贵不凡,言语自然令人信服不敢轻视无礼。 但,来之前,诸位禁军首领对此次的训练颇不以为然。让一群大老爷们接受一名女子的训练,像话吗? 他们缺训练吗?不,他们缺的是机缘! 当然了,人家位高权重,又深得陛下信任。既然她这么说了,大家好歹给点面子捧捧场,一边敷衍地应和着,一边以水代酒喝了一盏又一盏。 淡而无味,却之不恭,憋屈地消受了。 听说要训两年呢,哎,看不见未来的日子真特么的难受…… 坐得高高在上的元昭一边喝着水,一边冷眼瞅瞅那些个禁卫首领,微不可察的挑了一下眉。 静待席散,元昭唤来负责训练的亲卫们,吩咐道: “今晚来的几位首领,你们加强训练难度狠狠修理他们一顿,注意分寸,别弄残了。他们可都是权贵子弟,死在哪儿都行,唯独不能在咱们亲兵营出事……” 狠狠修理他们一顿,受不住的要么主动滚,要么找医官去。 既然看不起她,那她就不露面了,省得敌我双方的心情都不好。等一年后筛出精锐人选到亲卫营,她再亲自出面把他们往死里虐。 接到命令,众亲卫们高高兴兴地去了。 翌日一早,少阳亲兵营的将士们终于听到一阵阵熟悉的杀猪哀嚎。都是过来人,一个个快乐地完成自己的训练项目,而后端着饭出来围观新丁们的磨难。 一天下来,惨叫连连,甚至惊动了外营的将士们也跑过来凑热闹,曲汀兰等人趁机打听那些招安鹰卫的后续。 据说前些天,一名将领逼迫一位摔伤未愈的鹰卫重新上天。还说就算摔死,那也是少阳君看得起他们这批鹰卫的缘故,是恩赐。 如敢违逆,直接打死。 就在那名鹰卫绝望之时,遇到平昌伯突然造访东郊大营。在旁边听到此事,施皇恩于那些鹰卫,狠狠责罚了一干将领。 之后,再无将领敢虐待那些鹰卫,总算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曲汀兰也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不枉我们殿下……” 话未说完,手臂的肉被旁边的洛雁狠狠一揪。嘶,痛得她一脸莫名的看过来,见洛雁神情严厉便赶紧闭了嘴。 第249回 可她没错啊! 外营那些将领坏得很,把虐待的罪名往殿下头上推。平昌伯却从头至尾没告诉大家,是殿下冒险进宫替他们求的情。 这让她想起刚进京的那年,那场让她身心凉透的冬雪,有位小姑娘说的一番话引起楼上公子哥们的注意,惊动了御史告到了御前……才有了自己的今天。 可那次事件,元昭拦住她劝她回府才是关键,可惜无人提起,世人只知是五皇子为她出的头。 而这次明明是她救的人,凭什么被旁人夺了功劳? “殿下揽这份功劳会有什么后果?”选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洛雁训斥曲汀兰,“你到处为殿下澄清,在外人眼里你是殿下的人,你此举定是殿下的授意。 那班朝臣正愁抓不到殿下的错处,你倒好,上赶着递把柄。殿下遭难,你我全得陪葬!你一个人死不打紧,可曾想过你爹和你们曲府满门?曲汀兰,你是跑过江湖的人,怎么行事从来不动脑子? 下次再如此鲁莽你干脆喂马去,省得给殿下添乱。” 洛雁是凤翎卫卫长,有权利调派侍卫们的岗位。 急得曲汀兰分辨,“我,我只是听不惯……” “听不惯就别听,两耳不闻窗外事。”洛雁斥道,顿了顿,缓和语气,“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殿下需要的是安稳,不是功劳!你的好心要用在对的地方。 唉,总之,殿下和国公府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凡事适可而止,骂得太过分,效果往往适得其反。 洛雁训完便离开了,留下曲汀兰一脸沮丧,自个反省。武溪注意到她俩的离开,见洛雁的脸色不好便跟了一路。果不其然,看到方才那一幕忍不住好笑上前: “又挨训了?” “少司农夫人。”曲汀兰连忙行礼。 “啧,瞎叫什么呢?”武溪佯装恼怒,“少司农不过是先帝的一句戏言,少跟医官她们瞎叫唤。” 听了挺尴尬的,还是喊她左卫的顺耳。 曲汀兰尴尬一笑,攀谈的情绪不高。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 “莫怪洛雁言辞犀利,”武溪安慰她,“我跟她从小陪着殿下长大,一路走来波折不断,能有今天的安稳委实不易。你那天是故意在殿下面前提鹰卫之事的,对吧? 你的心思,大家都知道……” 啊?!曲汀兰大惊。 武溪好笑地拍拍她的肩膀,道: “你给殿下添麻烦,洛雁已经忍你几天了。你不笨,你是好心,可好心用得不当往往害死另一方。洛雁和我们大家,希望你以后行事能够站在殿下的立场考虑……” 莫逞匹夫之勇,害了殿下满门。 满门!听到最后一句,曲汀兰不禁目瞪口呆,头皮发麻。 这还不算完,洛雁直接把此事捅到元昭跟前。元昭哦了声,喂马就不用了,直接罚曲汀兰抄书。 白天训练,晚上抄两个时辰的书,由洛雁、武溪定期考问。 不爱动脑子,那就把书册里的道理往她脑子里硬塞。抄的书多了,总能记住那么一两句人生哲理,开启智慧。 这一招绝了! 卫寮里,每晚都能听到曲汀兰的哀嚎声,把大家乐个半死。不过,抄书虽痛苦,白天看到那些禁卫被虐得不成人样,曲汀兰那受伤的心灵总算得到慰藉。 有人欢乐有人愁,自从禁卫来了以后,余医官这边简直水深火热。 元昭在练兵场旁设了一间药庐,师徒三人每天到此值守。一个都不能少,少一个根本忙不过来。算一算,余医官师徒好几天没回穗园歇息了,根本走不开。 在摸清这些禁卫的底细之前,余医官一个都不敢得罪。连续十天下来,把她累得够呛。更要命的是,红叶居然累倒了,已经两天不见踪影。 …… 十月的风不仅秋凉,偶尔一阵萧瑟猛烈,让院里的落叶渐渐铺了一地。 穗园的西侧院,消失两天的红叶正安静地躺在自己寮舍的榻上。她微闭双目,眉宇轻舒,一股秋风钻入支棱起来的窗户,一片枯叶完美落在她的脸庞上。 见她一动不动,有人忍不住问: “哎,死了?” 唔?!睡得正香的红叶猛然睁眼,左瞪右瞧,唔?!那人到底躲在哪儿? 青鹤懒得现身,单刀直入:“殿下让我来问问,你怎么回事?” “谢殿下关心,没事,”红叶这才缓缓坐起,犹在四下观望,“姓余的估计怀疑什么,给我下了药。” “解药在哪儿?我去偷。” “不用,我有。” 青鹤:“……那你装什么病?” “最近太累,趁机偷个懒。”红叶哀怨道。 余医官在她的饮食里放了一种慢性毒药,那是毒谷弟子入门半年后的第一道考核题。她出的,没想到今天被人用到自己的身上,趁机装中毒回来躺几天。 殿下太坏了!不把医官当人看,当牛使! “躺几天?你要怎么‘活’过来?”青鹤无语了。 “我给采苓下了毒,过几天我活了,她躺下了。有时候,世间很多事往往阴差阳错,无法让人顺遂如愿……”余医官有一定的年纪了,她会相信命运的。 采苓的医术不差,是余医官的得力助手。在最近这种忙碌的状态,她舍不得让对方死。 青鹤:“……”贵圈真乱,惹不起。 她刚想走,忽然听到外边有动静,有人来了!一人瞬间闭嘴,一人迅速躺平。看看来的是谁,想做什么。 很快,红叶的房门被推开,一个人飞快溜了进来,扶起“昏睡”中的红叶,拿出一瓶绿莹莹的东西往她鼻子下晃了晃。 红叶打了个喷嚏,缓缓“醒”过来。看清对方的脸,不禁讶然,语气虚弱: “采,采苓?你怎么来了?” “红叶,你中毒了!”采苓一边说,一边飞快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小黑丸塞她嘴里,“师傅要杀你,我趁她不备偷了解药,你快吃了它。” 红叶不疑有他,直接就咽了它,咽了才问: “师傅为何要杀我?” 见她毫无防备地吞了,采苓略意外,但很快就笑了。笑得欢快,隐隐透着一股冷意,不似平日的木讷憨厚,问道: “你是不是知道她什么秘密?” “啊?”红叶蹙眉,疑惑不解,“没有啊!师傅有秘密?” 第250回 见采苓一脸不信的微笑,红叶急了,“我真的不知道!师傅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秘密?你们怎么都不信我呢?” 采苓一下子听出重点,略略皱眉,“你们?” “对呀!”得知自己被师傅下药,红叶似乎慌了神,“师傅也问过我,还问你曾跟我说过什么!都没有啊!我,我我……采苓,我怎么办啊?” 青鹤:“……” 厉害!一句话让原本不相干的两人互相猜忌,狗咬狗。 果然,红叶的话让采苓神色微变,眼神阴晴不定: “师傅问过关于我的事?” “嗯。”红叶点头如捣蒜,吓得努力回忆一下,“现在想想,她她,她或许想问关于你的秘密?怎么你们那么多秘密?” 红叶的话让采苓无语片刻,看她的目光带有一丝怜悯,如同看大傻子: “我没秘密,她是想知道,我是否也知道她的秘密。” “啊?!”红叶吓呆了。 “总之你记住,不是我救你,是你不知怎的醒了,迷糊间闯进师傅的内室翻药吃了就好了……那解药在她的妆奁第二层,记住了?”采苓教她一套说辞。 见红叶一脸惶恐地点头,这才起身离开。 营里的男医官仅一人一徒,来的一百多名禁卫有一大半是男的。头一个月的训练痛苦无比,每天都有人到药庐上药止痛。 师徒俩忙不过来,便有男卫跑到余医官这边来。 由于少阳君本身是女子,她的亲兵营男女俱全,男女之防自然不太严格。此时此刻,余医官在药庐里忙活,全神贯注地套一位年轻俊秀的禁卫首领的话。 不仅不让采苓辅助,还嫌她杵在那儿碍事。采苓才有借口回来一趟,不宜逗留太久。 等她一走,红叶方轻唤:“在吗?” “在。”青鹤默。 “请禀报殿下,采苓必死。” “为何?” “她给我下蛊,一个月后发作。”红叶冷静道。 这蛊养起来比制药费劲多了,这是要长期控制她才用此法,否则采苓根本不必管她的死活。 “……?!!”青鹤略汗,“那怎么办?” “我能解,但我一定要毒死她。”红叶眸里掠过狠色。 她堂堂毒圣的亲传弟子,是那么好控制的?原本不管这采苓是谁的人,在殿下没下令之前她是不会弄死对方的。 结果对方直接送人头,她没道理不收。 青鹤扔下一句:“我先去禀报殿下。”人间险恶,丧心病狂,溜了溜了。 …… 正院里,寒风习习拂叶落,冬意渐浓,元昭一派怡然自得地在廊檐下看书。听罢青鹤的汇报仅抬了一下眼皮,漫不经心道: “让她手脚干净点,不许伤及无辜。” 在她这里不死个把人,对得起仪同天子这份尊荣么?让她位及至尊,为的是方便推她下来。她的声誉有了污点,家人又能安稳几年。 待她声名狼藉,罪大恶极,理应处斩之前,再设法爬高一点,他们就砍不着了。 至于姑母那边,或许她可以借助此事回宫一趟,瞧瞧姑母是否痊愈。她总觉得,姑母那天是在提醒她太和二字的涵意,让她沉住气,莫听外人怂恿犯错。 偶尔她会猜,姑母这次的病情另有隐情。 比如想传她进宫,姑母又不方便开口,只好用食欲不振把自己弄得奄奄一息。好让新帝误以为她对先帝情深,以为她快死了,唤元昭进宫见她最后一面。 不管自己猜得对与否,宫里的事她插不上手,只能尽量探知姑母的情况而已。 望姑母保持仇恨的心态坚强活下去,活到自己有实力的那一天,把她带出那座囚禁半生的樊笼…… 不知不觉间,禁卫来到亲兵营快满一个月了。 熬了一个月,新兵们的体质渐渐习惯了那份酸爽的痛楚,不再每天光顾药庐。 没有机会接触权贵之子,还有机会结交权贵之女嘛,通往权贵的路有千万条。然而,余医官最近一直心不在焉,无暇理会那些自己平日热衷亲近的贵人。 本想让红叶死得悄无声息,除掉这枚心头隐患。谁知她运气好,误打误撞进了自己的内室服了解药…… 但,天下哪有这般巧合的事? 瞧那妮子,自从死里逃生之后,每每看见自己如同见了猫的老鼠,看见采苓却如遇救星,还不是有猫腻?或许她们二人早已沆瀣一气,欲联手对付自己。 余医官神色阴沉,冷眼旁观二人的日常举止,愈发觉得可疑。 俗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 农历十月十五,民间欢庆迎丰收,祭祖祭诸神的节日。然而今年正逢国丧,允许设坛供斋,其余热闹的欢庆活动一律不许办。 念及训练的艰苦岁月才刚刚开始,元昭十分人道地让大家休沐两天。 休沐期间,归家的归家,留在营里训练也可以,悉听尊便,她不干涉。但留在营里的人,有幸与她的亲卫们较量一番,取长补短,算是开小灶吧。 消息一出,除了有家室在城里的人回去一趟,其余的皆留在营里期待比试。 外营的将士们得知消息,纷纷抛下自个儿的手足前来凑热闹。 就在当晚,在今个的初冬之夜,元昭着一袭常服出来与亲卫们围着篝火谈天说地。烤着芋头、豆腐和蔬菜,香味弥漫开来,再撒点芥末粉吃得贼拉刺激。 众所周知,少阳营的殿下喜穿白衣,但她今晚穿的和亲卫们别无二致。禁卫里,除了几位首领认得她,其余人等只知她长得好看,言语间倒也无拘无束。 元昭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大家无拘无束,她也乐得自在。当有女禁卫瞅她好看,想试一试她是否绣花枕头时,元昭乐于应战,将之一招秒杀。 太嚣张了! 女禁卫们同仇敌忾,好几名身手出挑的一拥而上。均被打倒,引来掌声如雷,让男禁卫们忍不住登场挑战。 那肯定不行啊! 少阳的男亲卫们挺身而出,代主而战,把对方一干人等虐得不要不要的。 正当气氛热烈之时,高高在上的哨兵发现药庐那边跑出一道身影,步履踉跄地往篝火之处跑,连忙通知下边的巡卫去看看怎么回事。 但是,哨楼这边离药庐太远,不等巡卫到达,那人已经跑到了篝火旁,朝人群伸手: “救、救命……” 喊完之后,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 第251回 国丧期间,少阳亲兵营出了一桩丑事。 医官余女子,看上宛城长公主府的家令之子。她求爱不成,竟然试图用药把生米煮成熟饭。幸亏男子察觉不对劲勉力逃离,余女子衣衫不整地追了出来。 被少阳君与众将领撞个正着,使这桩伤风败俗的丑事败露人前。 据悉,当时那余女子为了壮胆也服了药,两人神智不清。少阳君气急败坏(元昭:这是谣传,我没有),命人赶紧把二人弄醒问明原由。 谁知,等二人清醒过来,却各执一词。 男子说,那日休沐,临近傍晚时分,不知怎的全身发痒起红点,实在难受。男医官师徒已回城探亲,他没办法,只好到女卫这边的药庐找医官看病。 当时仅余医官一个人在,老熟人了,他未曾多想。 直到余医官媚眼如丝地看着他,始心知不妙,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男子还说,余医官平日对达官贵人家的子女素来热情奉承,攀附之意路人皆知。 大概自知年纪大了,攀附不起,只好退而求其次把主意打到他的身上。 然而,此事不能仅听一面之词。 等余医官清醒过来,大喊冤枉,直道对方仅仅是一名家令之子,何德何能让她不惜身败名裂做下此等卑贱之事?因为他长得好看? 她年逾三十,早过了以貌取人的痴傻年龄。 但是,当少阳君问她为何一人在药庐值守,平时早早就溜了的人,为何突然勤快起来时,她支支吾吾。一会儿留下来整理药材,一会儿整理患者的病历。 问两个医女,她俩回答一致,是医官让她们回来歇息的。两人都说这是破天荒的一次,没想到她打的这份主意。 国丧的头三个月,不仅皇室,就连平民百姓也不敢同.房的。身为医官和皇室家奴,竟然行此苟且.之事。勿论孰是孰非,都要提交廷尉司查个清楚明白。 否则,一旦被言官知晓参奏弹劾,朝廷让廷尉司下来彻查,包庇之人与之同罪。 于是,在惊动京城之前,少阳君主动命人把医官、医女和那位长公主家令之子一同交予廷尉司审理。 廷尉司果然不负众望,三天便有了结果。 真相如下: 医官余女子,因攀附权贵不成,把目标锁定在宛城长公主家令之子的身上。谁知又被拒绝,丧心病狂的她失去理智,欲用药物助自己成事。 无奈,天不遂人愿,她又失败了。 不仅如此,她被移交廷尉司的途中,生怕自己往日做的腌臜事败露,不惜暗地里给两名徒弟下了毒,导致她俩刚进大牢不久便开始毒发。 之后,余女子进了大牢受不住刑罚,趁人不注意服毒自尽。那毒藏在她的指甲里,心计之深沉令人防不胜防。 可怜她的两名徒弟,那个叫采苓的熬不住,死了。 “为何她还活着?”新帝瞅着名单上的名字,红叶?十分普通的名字,“她体质特殊?” “回陛下,”前去救治的医正回道,“此女子并非体质特殊,而是中了两种毒。两两相克,反而无碍。” “两种毒?”新帝诧异万分,“什么毒?谁给她下的两种毒?可能医治?” 治是能治,但颇费工夫,医正需要一些时间准备药材。至于谁下的,那是廷尉司的事,医正爱莫能助。为了明哲保身,小老儿赶紧先行告退。 剩下廷尉司的林司正,这才禀明: “陛下,医官医女初到大牢的那晚,太后娘娘跟前的宫婢曾到牢里探视……” 先去看了那名叫采苓的医女,问怎么回事。 那叫采苓的医女告诉她,余女子玩忽职守,手持凤令在公主府作威作福,贪图安逸。完全没把太后的叮嘱放在心上,更因一己之私想将两名医女置于死地。 藉此嫁祸太和公主,破坏其名声。既遂了太后的愿,又能为自己除掉隐患,一举两得。 至于余女子为何与那男子在药庐,采苓声称不知内情。那采苓自知身中剧毒,难逃一死,临死前告诉那婢女,红叶身上有一种毒是她下的,说此人可用。 新帝:“……”微阖双目,眉头深锁。 林司正偷偷抬眸瞅一眼新帝,紧接下文—— 后来,那婢女去见了余女子。余女子哭诉俩徒弟妒恨她得到太后娘娘的赏识,不惜联手害她。婢女问她为何杀俩徒弟,她说俩徒弟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为免太后娘娘的声誉受损,此二人必死。 这话一出,在旁偷听的人便知道余女子活不了了。论知道秘密最多的人,不正是她余女子么? 婢女当场就灭了口,并让在旁偷听的林司正如实禀告新帝。 说白了,这是夏太后的人自相残杀,起了内讧,与阴谋诡计、社稷安全无关。至于那名家令之子,他身上的痒和红点确是药物所致,余女子也确有解药。 据少阳营那些禁卫首领的供述,余女子确实有攀附之意。对美男子、贵公子贵女们是一味的阿谀奉承,无所不从。 当然,凭此就说是她做的圈套,未免过于牵强。 那是药庐,谁都会去的地方,她再怎么渴盼富贵也不敢选在那里行事,必是遭了暗算。 据林司正多年的查案直觉,始终认为是采苓设的圈套。 至于那红叶,众所周知,她是嘴巴和手脚勤快,医术平平。在太医署时,经常被医官们哄她当了试药侍女犹不自知,哪懂得下毒? 况且,据医正诊断,她一共中了三次毒。 不得不说,她的命真大。 另外,她是宋祭酒之孙宋皓,乐安公主的驸马举荐进太医署的。身家清白,懂得几道土方子,在乡野间救过宋皓的一些被毒蛇咬和中过敌人毒箭的将领。 宋皓本想让她进太医署熟习医术,将来到乐安的公主府当医女的。没想到她嘴巧,讨得宫中贵人们的喜爱,就留在了宫里。 听完林司正的禀报,当天晚上,新帝去了夏太后的宫里一趟。 之后,此事就了结了,幸运儿红叶暂时回太医署继续做试药侍女。医正要替她解毒,颇费工夫,短期内回不到太和公主府了。 案结了,此事的后续未了。 那位仪同天子的太和公主,成为首次站在朝堂之上接受言官的谴责与弹劾的女子,被言官请求陛下收回她的亲兵营和督军之权。 第252回 金华殿,武楚朝君臣日常上朝议政之地。它规模庞大,仅这一处朝堂便可容纳一千人。 但古往今来,这处朝堂从未容纳过这么多的人。哪怕在前朝北苍,顶多坐过一百名朝臣。他们分席而坐,堂内依旧空旷。略有回音荡漾,言语轻松无碍。 后世朝臣认为这是北苍君王好大喜功,浮夸爱显摆,才造了这么一座虚有其表、华而不实的殿宇。 瞧,如今的武楚朝连一百名朝臣都不到,且是站成两列议事,使得朝堂更加空旷无用。 而且,这座殿宇还不是最大的,旁边两座能够容纳三千多人。一座是用来宴请有功之臣的地方,多半用来招呼凯旋的将士们;一座是用来办宗室家宴的。 但在武楚朝,这三座殿宇无论如何也塞不满,时常丢空。拆了重建?难度非一般的高,因这些宫殿乃是北苍国师桑伯命人所造。 构造坚固,非寻常力气所能撼动。 行,动不了,老武帝索性命人把它们分隔成几间小偏殿,终于顺眼了许多。 包括这金华殿,除了门口不变,三面各内缩一大圈。不仅有偏殿,偏殿与正殿之间还有一条大走廊,关键时刻能让禁卫在此围伏,以防朝堂生变有异动。 昔日的太和殿整体黑金二色,以黑为主,金漆纯装饰点缀。今天的金华殿整体金碧辉煌,连垂挂的帘帷都是明黄色,极具皇家气派。 不知她爹当年上朝议事,每每看到这风格迥异的朝堂,作何感想。 元昭站在殿外左右张望,四下打量,暗忖。 “传,太和公主进殿——” 听到通传,元昭回眸转身,再一次看看身上的衣冠是否规整,而后大步迈进这座千百年来仅容男子出入的巍然肃穆之所。 她昨晚受诏回京,陛下让她做好心理准备,今早上朝自辩。 他也是被逼无奈,自从出了那桩丑事,每次上朝都要听群臣千篇一律的“女子掌兵,天下将倾”的碎碎念。 实在忍无可忍,只好命她回来面对。她若输了,就回闺阁里去吧。 三个月的丧期未过,公主朝服色彩繁杂且贵重,不能穿。依旧一袭着装风格严谨的月白宽袖锦服,十一月了,天寒地冻,外穿一件宽大的短袖绒边外袍。 庄重正色,不失华贵之气。 踏进这清一色男子齐刷刷望来的殿堂,她无畏无惧,目无怯意。依旧辫发半束,走路姿势坦荡,器宇轩昂,没有半分的女子矜持。 她与男子唯一的区别,便是那如瀑布一般柔顺垂披身后的黑发。看在朝臣们的眼里分外刺眼,真想弹劾她仪容不整面圣,多治她一条对君王不敬的罪名。 自她踏入朝堂,迎接她的是众臣满脸的敌意和不屑,仿佛她的履靴玷污了他们脚下的这一小块神圣的殿堂。 元昭目不斜视,落落大方地来到御前行了跪礼: “臣妹太和,参见陛下。” “起来回话。”她的不慌不忙让新帝心头大定。 “谢陛下。” 元昭起身,直接站到武将这一边,在老太尉前面两步之遥的距离站定。文东武西,与她这位置对应的,是将来站在文臣首位的东宫太子。 如今新帝未开元,太子未立,显得她的地位比较突出,更加引人瞩目。 “太和,你可知错?”终于把头疼的问题推给别人,新帝心情甚悦。 “太和不知,望陛下明言。” “今有官员参你男女混营,不成体统。无视礼法,纵容余女子之流在营里闹出伤风败俗的丑事。事出你少阳营,你身为主将管束不力,这不是你的错吗?” “臣知错,臣以后定当严加管束,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 “敢问殿下,你如何杜绝?”从文臣队伍的末端站出一名官员愤懑质问。 “当然是加强军中法制的宣传,晓以其中利害,不敢再犯。”元昭头也不回,淡定以对。 “倘若有人再犯呢?” “这还用说?当然是依法处置。”元昭不解对方的用意。 “若屡禁不止呢?” 元昭不禁好笑,回头睨对方一眼,戏谑道: “这位大人打算一直用‘倘若’之类莫须有的罪名来弹劾我吗?难道言官平时弹劾朝臣就算不必真凭实据,起码要有耳闻,而非想象力来治朝臣的罪吧?” “哼!”那位官员手执朝笏,鼻孔朝天,“事实摆在眼前,你少阳男女混营,有违礼规。说句大不敬的话,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主将,才会纵容出此等目无法纪,不知礼义廉耻之徒! 陛下,由此可见,女子掌兵,惹天下笑柄!长期以往必引万民不服,武楚必乱啊陛下——” 言毕痛哭流涕,嗓门贼大,大有不给元昭开口反驳之势。 “这位大人真实可笑,口头鄙视女子,言行却学那长街上的泼妇蛮不讲理。”元昭鄙夷扬声,“说女子不行,大人为何尽作妇人哭闹之态?岂不矫情恶心?” 文武大臣闻言窃窃私语,那位官员的哭嚎戛然而止,颤着手愤慨指着她: “你你你……” “太和,”虽然场景舒适,新帝还是要顾及朝臣面子的,睨她一眼,“注意言行,不可无礼。” “请陛下恕臣妹无礼,”元昭拱手行礼道,“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这位大人方才所言,上梁不正下梁歪,臣颇感疑惑。”元昭道,“我少阳营出一件丑事,是上梁不正;那淮郡郡守贪赃枉法,归根究底,又是哪根栋梁歪了? 满朝文武可敢保证自己手下的官员从不犯错?若犯了,是你们上梁不正之故?甚至这位大人今日所言是否代表诸位的心思?有官员违法,均为上峰之过?” 若是,那朝上与之有过一丝半缕关联的大臣可以直接撸了。 依次类推,朝臣犯错,那肯定是皇帝治国不严,成了罪恶之源,也得撸…… 新帝的脸色顿时不好了,阴沉不语。 那位身先士卒的官员被堂上死一般的寂静吓得卟嗵跪下,面如死灰,低头噤声不敢再言。 元昭这番话,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殿下无需砌词狡辩,”位于中间的官员神情冷淡,语气沉静,“此事的确出自你的少阳营,起因是无视礼法,无视男女之大防才闹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 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有敬畏才知行止。古语亦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男女不杂坐,不同施枷……” 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听得元昭直打瞌睡。无聊之际瞅陛下一眼,正好新帝也无聊地看过来。 目光相撞,新帝一脸无语的表情,仿佛在说: 莫急,接下来还有一群官员都这副腔调。你要是辩不过,朕只好把你撸了。 第253回 撸是不能撸的,先帝赐她位高权(一般)重,目的就是让她谨言慎行,束手束脚,让众臣动辄揪她的错处。 “我少阳营出了一次差错,大人就给我扣了一顶‘不知礼仪廉耻’的罪名。那敢问大人,千百年来由男子掌权,仍然征战四起,鲜少长久太平,谁之过?” 仪同天子这份尊荣是为了让她如坐针毡,寝食难安,唯有牢牢依靠皇室保她全家性命。 “建朝以来,有多少官员因贪赃枉法,鱼肉百姓被抄家?又有多少武将为权力之争斗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视同袍为仇敌?为何无人提出要守男男之防? 人性贪婪本不分男女,但贪财克剥、寡廉鲜耻之徒皆为男子。包括今日在场谴责本公主的官员一个个咳唾成珠,口沫横飞,又有几位是真心为社稷着想?” 先帝敢给,她就敢靠!既然靠上了,想轻易把她撸下来?没门! “殿下好大的胆子,好大的威风!”有官员一副终于抓到她把柄的表情,指着她斥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谴责你怎么就成了居心叵测,不为江山社稷着想? 连陛下有错,身为臣子尚有犯颜直谏之责。你区区一位公主,即便仪同天子,莫非就说不得了?” 元昭冷笑,接道: “臣子有理直谏是为忠,臣子无理逼宫是为贼!你们口口声声说我女子领兵,乱了纲纪,有违礼制,可你们谁记得自己是文臣?自古以来,文臣武将各司其职,各遵其道。 齐心协力辅助君王才能一统江山,国力昌盛! 你们呢?拿笔的吃饱了撑的整天对拿剑的指手画脚,侃侃而谈。你们纸上谈兵害死了多少忠臣良将?可曾自省,可曾悔过?可曾想过越俎代庖造成的后果? 其身不正,立心不稳,还有脸跟我谈礼仪法度?简直脸比海宽,贻笑大方!” 她最后一句的不屑表情与甩袖,讽刺效果显著。尤其那句脸比海宽,让皇帝忍俊不禁。中间的官员们顿时面红耳赤,偷偷左右观望,企求旁人解围搭救。 可惜无人回应,尴尬收场。 站在前头的孟丞相等人默默闭了闭目,再睁开时,见无人接腔,一名紫袍官员斜睨武将这一边,缓声开口: “殿下大才,不仅善于行军布阵,今日之言更是字字珠玑,一针见血,使我等自愧不如,无地自容。后生可畏啊!相信假以时日,下官有福气目睹殿下位于列首,同朝为官了。” 这话扎心了,扎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武将们的心。意思是她眼下掌兵,将来掌权压武将们一头了? 同时,有武将心领神会出列正准备畅所欲言,附和文臣“弹走”那位站于列首的女子。 殊不知,有人比他们快了一步,“哎!”的一声震耳欲聋,把抬出一脚的武将给吓得缩回去了。只见列首的老太尉大手一挥,粗着嗓门笑呵呵道: “行了,刘大人,你们少在这儿挑拨离间!莫说殿下身为女子,想走到我老伍这位置难于登天!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只要她忠君爱国,我老伍也心服口服,绝不二话!” 特么的,难得有个武将有文化,怼死对面那班老家伙,他爱护还来不及呢!岂能眼睁睁看着她因莫须有的罪名被人撸下来?! 元昭嘴角微扯,想回身拱手致谢的,又不能做得太明显激起公愤说她太嚣张。 只好抿唇一笑,站姿笔直。 姜还是老的辣,伍太尉那句女子登高不易的话,提醒了心高气傲不服女子管束的武将。 是啊!殿下是女子,她还能越过大家当太尉不成?她充其量就是一名身居高位的吉祥物!时不时出来怼一下文官,咱可别成了文官们捅向自己袍泽的刀! “太尉大人所言甚是,况且殿下还小呢!”立刻有武将替元昭谦虚直言,“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不急。” “可不,目前担心这个,为时尚早……” 虽然老太尉已表明立场,仍有将领硬着头皮出列抗议: “殿下毕竟是女子,抛头露面就算了,还终日与男子混在一起……殿下是公主,理应成为天下女子的表率,如此不顾礼……” 本想说礼仪廉耻的,又怕殿下口才好,反咬自己一口就尴尬了,立即省略: “……不顾礼法,对天下女子的影响不好。诸位设身处地想一想,倘若自己的女儿不顾礼法任性妄为,随意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这世道还有法制可言吗?” 他的话也有道理,无论君臣皆为天下人的表率,皇后乃一国之母,公主娘娘们更要给闺阁女子做出榜样。 如果人人都像太和公主那样,成天与男子打成一团……呃,确实不成样子。 眼见百官态度微妙,元昭微微一笑,向看热闹的皇帝拱手问道: “陛下,天下臣民皆为您的子女,您是希望女儿们在乱世拿得起戈矛自保,太平时期拿得起针线绣袍。还是希望看到她们在乱世沦为猪犬,任人羞辱宰割?” “朕当然希望她们能够自保。”新帝态度温和,目露激赏道,“但朕更希望她们一直生活在太平盛世,为将士们缝绣战袍。” 好样的!不愧是老国公的女儿,不愧是深受父皇赏识的人才。 “太和,望你此番吸取教训,约束好你麾下的将士,为天下男子女子作出表率!莫辜负先帝与朕,还有诸位爱护赏识你的大臣的期望。” “太和谨遵谕旨,”元昭跪听旨意,并许诺,“绝不辜负百官与天下人的爱护与期许!” 这是要一锤定音了?! 武将这边喜闻乐见,抗议的那位老大不情愿地退回原位;文官那边,站在前列的官员们再次微阖双目;后边的人着急跳脚,意图再次出列发声抗议。 无奈,皇帝扬手制止,和颜悦色道: “那就好,你先退下吧。” “陛下,臣想进宫探望月太妃娘娘。”元昭趁机得寸进尺,“上回娘娘身体抱恙,臣有公务在身不敢多留,甚为挂念。” “嗯,难得你有此孝心,去吧。”至忠至孝,看这班老臣子还有何话可说。 “谢陛下!” 元昭不管他们怎么想,达到目的,内心兴冲冲,表面冷静自持。以一副淡定沉稳的姿态退后几步,不紧不慢地转身步出大殿。 刚跨出大殿的门槛,身后传来一片如丧考妣的沉痛呼喊: “陛下……” 元昭嘴角微牵,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254回 再次来到云桂宫,元昭受到前所未有的待客热情。 可惜,这份热情来自静平公主,她与姑母对外间之事一无所知。不知元昭为何突然进宫,只知亲人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月太妃的脸色比上次好了许多,但依旧慵懒。 日常除了在静平公主的陪伴之下散散步,其余时辰皆在那张美人榻躺卧。元昭见状,不禁想起自己营里的摇椅,脑海里出现姑母坐在摇椅里的惬意情形。 直接送是不可能的,从她手里送出去的物件要么有毒,要么被人做手脚容易出事。 不如干脆把做摇椅的制作原理献给少府,让他们把东西造出来。 少府分工明细,有制作精密仪器的,比如晷仪;也有手艺精巧的匠工,摇椅制作简单想必他们一看就懂。像营里的摇椅便是她的主意,由侍卫们动的手。 游长庚不在,其他侍卫的匠工技艺一般,害她摔了好几回。 打定主意,元昭坐不住了,这便起身向姑母告辞。月太妃没留她,仅挥挥手示意她爱干嘛干嘛。静平公主则满脸不舍: “阿姊每次都来去匆匆……” “阿姊真的有事,”元昭歉意道,“下次吧,下次尽量待久一点。” 敷衍的口吻仿如渣男。 然而,她的下次是什么时候还不一定呢。宫里又不是她的家,容她想来就来?但静平公主自知拦不住,眼睁睁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真的毫无眷恋啊! 不理身后之人的想法,元昭在踏出门槛时恰好与一人迎面碰上,不禁停下脚步,咦声道: “怎么是你?你来作甚?” 一身医女打扮的红叶愕然抬头,见是元昭,连忙屈膝行礼,“见过殿下,红叶是来给太妃娘娘把平安脉的,顺便把太妃娘娘日常服用的滋补药材拿过来。” “你把脉?”元昭一脸怀疑,“可我记得你医术平平……” 哈哈,红叶满脸尴尬,“回,回殿下,把平安脉还是可以的。且医官本就不多……” 话到此处方知不妥,医官不多,太妃抱恙时也未必来得,把平安脉就更没人来了。 可这话不能说啊! “医官不多,难以无时无刻顾及各宫娘娘的周全,”静平公主瞧出红叶的窘态,好心上前解围,“女医官也是从医女做起的,阿姊,您去忙吧,莫吓着宫人。” 太和皇姊的秉性,宫人是代代相传。 尤其她在儿时最喜欢赏宫人们一丈红,大家对她避如蛇蝎。长大了,成了赫赫有名的女将军,杀人无数,威严更盛,令人望而生畏。 “既然是医署的安排,那你好好照顾太妃娘娘。”元昭也不废话,嘱咐红叶两句便离开了。 走出不远,犹听到静平公主在身后安慰医女,“皇姊看着严肃,其实为人和善,平易近人,你莫要见怪。” “公主折煞红叶了……咦?太妃娘娘,您怎么又躺下了?您要多起来走动走动……” 元昭轻舒一口气,继而默叹,如果可以,她真心想把红叶留在宫里。但红叶的人设是医术平平,若没有利用价值,她在宫里待不长久。 当然,医术高明也未必能长久。 老太尉之言不无道理,女子登高千艰万险,能否保全自己,除了实力还得看运气。 唉,尽了人事,之后的顺其自然吧。 元昭喟叹着,一边快步离开,急着去少府找三嫂的亲爹严少府。无奈好事多磨,愈心急,愈难称心如意,刚步出云桂宫不远便遇到长福宫的内侍来传唤。 长福宫,是夏太后的居所。难得传唤,元昭大概猜得出她的意图。 “太和,你可知错?”端坐高堂的夏太后细眉轻蹙,容貌慈祥,但神色略忧。 “太和知错,”元昭跪坐一侧,直身歉疚道,“今早陛下与众臣已申斥过太和,孰料还惊扰了太后娘娘,太和实在无地自容。” 夏太后轻叹,态度温和: “其实也怪不得你,纲纪法度约束不住那些个蠢蠢欲动的贪婪之心。你又是女子,堂堂公主之尊,无法时时刻刻关注麾下将士的一举一动,难免出纰漏。 可是太和,正因你是女子更要执法公正,纪律严明。做出成绩,让那些男子对我们女子刮目相看,方能成为天下女子的表率,你可明白?” “太和明白,太和定当谨记太后娘娘的教诲,决不犯同样的错误。” “你明白就好,”夏太后神色微霁,“女子领兵,从无先例,是先帝和新帝力排众议保你上位。你若管束不力还要闹上朝堂,这兵你就别领了,安分当你的公主让大家省心。” 这话稍微严厉,却为事实。 元昭领兵已属破例,今天还上了朝堂自辩。女子上朝,亘古未有!先帝一意孤行就算了,亲儿子更加胡来,让夏太后头痛万分。 为能撸掉元昭的兵权,朝臣们求过太皇太后,可太皇太后不理事,便求到她的长福宫来。 她劝不住夫君,也劝不了儿子,只好向当事人施加压力。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又有谁能保证自己不犯同样的错?把丑话说在前头,等元昭下次再犯,让她自个儿撸了领兵之权,陛下亦就无话可说了。 之前支持元昭领兵,是为了让儿子顺利登基。 等到开元,儿子把皇位坐稳了,女子领兵这则笑话就能圆满落幕了。 “太和谨遵懿旨,谢娘娘教诲。”元昭毕恭毕敬,无丝毫不满。 她的识趣,让夏太后颇为满意,随口关心几句便让她离开了。等她走得没影儿了,方对身边的女官轻笑, “原以为她会提起余女子的事,没想到只字不提。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心忘了……” 忘了余女子手持凤令,是她夏太后的人。 “无论她是故意还是忘了,娘娘赐人到她身边侍候,是给她体面。”凤仪女官恭敬笑道,“感恩还来不及,况且是她驭下不严才闹出丑事,哪里还敢抱怨?” 是这个理,夏太后温然浅笑,旋即想到什么立马晴转阴,神色微愠道: “可惜了,那几个不中用的东西……” 让余女子亮出来历是为了让元昭投鼠忌器,顺便掩饰采苓的身份,没想到她们会起内讧……这内讧起得蹊跷,不知是否人为。 无妨,宫里人选多的是,再赏便是了。 第255回 从长福宫出来,元昭生怕节外生枝片刻不敢耽误,果断加快脚程去了少府。再次见到三嫂的亲爹严少府,对方和其父严太傅一样,逢人就笑,温和可亲。 听闻她是来订造摇椅的,笑呵呵地将她带到匠工场地一看。哟嗬,人家已经做好几张了,正在试用期。 “殿下莫怪,本官有位表侄子在少阳营受训。一眼就看中这张椅子把它画了下来,让本官试试能否做出来。您放心,一旦成功,我定会禀报陛下记您一功。” “哎,我哪有什么功?一时贪图安逸想出来的偷懒主意。”元昭连忙推辞,“有功的是动手的几名侍卫,几番尝试才把它们造出来。” 当然,她也有功,除了出主意,还充当试躺员摔了几回跟斗。 那班家伙的手艺,和游长庚相比差得远了。 “好,本官会如实禀报,殿下尽管放心。”严少府对不贪功不诿过之人倍有好感,欣然道,“到时,本官再给国公府造几张……” 国公府别的功劳不敢有,倒是和少府缘分不浅。 “先给天家造,”元昭忙低声道,“再给我姑母月太妃造一张,国公府的其余人等年轻力壮,您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造,不急。” 二哥他们还年轻,躺什么摇椅?不如多练功锻炼身体。 正事解决了,元昭开始有心情话家常,“对了,严太傅老大人还好吧?听说他病倒了,一直不见好。” 今日在朝堂之上,没发现他在场。 “好,”提起府中的老父亲,严少府轻叹,“年纪大了,毛病多,见人总是浑浑噩噩的,老糊涂了……” 除非陛下召见,平时极少踏出府门。 元昭听罢,心头微动。想起梦里的一句话:遇人浑浑,不见圭角。 也对,严太傅有三子,一子严少府;一子严史台令,曾是她二哥的上峰;还有一子从武,于老武帝年间去平内乱时没了。 除了儿子,孙儿们眼看就要考文武魁了,阵容浩大,严太傅再留在朝堂未免有点扎眼。与其落得赵太傅的下场,不如急流勇退,在府里安逸度日也不错。 “话说回来,殿下,国公府的世子今年也该十二了吧?” “十三了,”元昭点头,“可惜我二哥说,他不爱念书,成天弄刀弄枪的,将来又是打架的主儿。” 命苦啊! “芝兰映秀,玉树盈阶,殿下年少英豪巾帼不让须眉,一是为忠二是为孝。现今府里后继有人,从此不必再苦苦支撑,就歇歇吧。”严少府语重心长道。 这回听明白了,她一女子站到朝堂之上引起的反响过于激烈,急需沉寂一段时间让世人缓缓。 元昭苦笑道: “严大人这番话深得我意,尤其出了这次的事,各方压力骤然逼近,让我心力交瘁啊!这兵哪,真不好管。难为我三哥,一管就是半生。” “唉,男儿志在四方,与女子不同。”提起这位可怜的女婿,严少府不免同情,“他也几年没回来了,前几日听陛下提起,让忠义伯府世子到晋西代替他……” 忠义伯,正是昔日的吴督军,与平昌伯雷文忠一同封的爵。 嗯嗯,元昭边听边点头。 此事她也知道,而且那忠义伯世子已经出发前往晋西。如无意外,三哥北月礼和游长庚二人能赶在除夕之前回京与家人团聚。 至于边境列国,连年征战,不仅武楚元气大伤,列国也有各类问题要兼顾。还要忙着训练鹰卫,试图突破她的烟花毒针连环攻。 都在休养生息,至少在这一两年之内无战事。 就算有战事,除了忠义伯世子,晋西还有几位得力的将领驻守,出不了乱子…… 在匠工场,四周人来人往,人多嘴杂。 两人不曾避讳,慢行慢聊,聊的光明正大不怕旁人听了去。 “对了,严大人说您有位表侄子在我少阳营,姓甚名谁?是哪位?”元昭随口一问。 “哎,殿下不必问。”严大人笑呵呵地摆摆手,“反正他到了您那儿是为了习艺,甭管他是谁,您只管训他们便是!将来能否为陛下效力就看各自本事了。” 那倒是,元昭不再追问,严大人送她踏出少府门口方止步。果不其然,元昭在少府的门外看到宛城长公主的马车,听说在此等候多时了。 她:“……” 向一副了然态度的严大人辞别,元昭坦然坐上宛城长公主的马车。还好,交代少府之事已了,终于可以安然自得地应付这些杂务了。 …… 宛城长公主,今年三十多了,眉宇之间略显沧桑,但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丝毫不显老。 一身素白衣裳,脸上无粉饰,肌肤干净白皙。 尽管在孝期,脸上的哀伤之情犹在,举止仍不失优雅温婉,不愧为天下名门望族的淑女典范。 “这次的事,追根究底要怪皇姊约束家人不力。堂堂男儿连小小的蚊虫叮咬都受不住,罔顾男女之防闯进女卫药庐才闹出此事。”宛城歉意道,“难为你在朝堂之上极力维护二人的声誉,不惜与朝臣们吵了起来。 皇姊心里既难过,也特别惶恐……太和,女子站朝堂,恐怕会为你带来极大的麻烦……” 民间的舆论,尤其是学子们的口诛笔伐,能把她批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皇姊无需惶恐,”元昭细品长公主府的清茶,不以为意道,“此事发生在我的营地,我理应承担责任。所幸虚惊一场,没有连累皇姊府中的人,不然我于心难安。” 见她完全不受影响的样子,宛城长公主略疑惑,“你丝毫不担心?一个弄不好会身败名裂。” “克夫,领兵西征,光这两条罪名足以让我身败名裂。”元昭满不在乎,“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小小舆论何需放在心上?” “可此事对陛下的名声不利,世人皆认为是他的纵容导致女子站朝堂,祸害江山……当然,这是民间的说法,皇姊也是听下人提起才心中戚戚,赶紧找你来商讨解决的法子……” “请皇姊赐教。”元昭诚恳道。 她今早上的朝,此时才晌午便传遍天下了? 第256回 从宛城长公主府出来,元昭端坐马车里一动不动,脑海空空如也一片空白。 啥都不想,只想静静。 至于长公主提出的主动弃权,当然不可能马上答复,亦无需给她答复。既然长公主认为女子不宜掌权,此等国家大事就不劳她操心了。 若采纳她的建议,元昭自会进宫禀明,不用给她交代。 宛城公主是先帝的长女,先帝走后,她自然成了长公主。原先的长公主凤氏,自然晋为大长公主。 多年以来,元昭一直以为这位大皇姊对自己保持中立的态度,像太皇太后那样不爱理事的。 今日方知,其实她对自己的印象并不好,且不耐至极。 这一点,从她一开始那番指桑骂槐的话听得出来,就差戳着她的鼻尖骂她不知廉耻了。只不过,她终究年长沉稳,比乐安公主隐藏得深,憎恶不形于色。 当然,个人以及天下人对自己的看法如何,元昭不在乎,但掌权之臣的想法很重要。 说实话,医官三人组的闹剧引发的连锁反应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比如这桩丑闻的爆发,在她的预设中顶多被皇帝叫回宫中问责,趁机去探望姑母。最坏的情况是她这么一点小兵权被直接撸掉,然后皇帝召她回宫问责。 元昭唯一没想到的,是皇帝会让她站到朝堂上刺激一把。更没想到,她站到朝堂之上引起的反应如此激烈。 不仅夏太后、宛城长公主坐不住,连严少府也忍不住提醒她府中子弟众多,宜急流勇退。 是啊,朝上打嘴炮,朝下凭实力掰手腕。 她刚踩上金华殿就被迎面痛击,证明还不够实力与朝臣们对抗。另外,她三哥就要回来了,她若强势紧握手中的这点权力不放,恐会为他带来灭顶之灾。 孰轻孰重,确实需要好好衡量一番。 “殿下,”金水骑着马飞奔而来,“前御史大夫的府邸来了好几位大人,墨仲老先生向府里递了拜帖。” “来的都有谁?”元昭问。 “有丞相府司直钟大人和少史冯大人,谏议大夫李谬李大人,属下来之前看到御史吕大人的马车刚到墨府……” 元昭:“……” 这一个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在朝上的时候,他们不屑与她争执,原来后招在这儿。 果然,她太低估女子上朝引发的后遗症,不知陛下会不会也在懊恼……正在考虑如何应对,忽又闻车外的东堂禀报: “殿下,大长公主身边的侍女金梅求见。” “……”元昭在车里默然一笑,问道,“何事?” “回殿下,大长公主有请!”金梅气喘吁吁道。 得知元昭在朝上与朝臣们硬杠,大长公主凤氏吓坏了,连忙派人到宫门前等候。没想到去晚一步,门卫说她已经出宫回府,于是金梅直奔东平巷公主府。 结果得知,元昭并未回府,在半途被宛城长公主截走了。她又跑到长公主府,得知元昭已经离开,紧赶慢赶才追上。 “去大长公主府。”元昭吩咐,“金水,你亲自跑一趟墨府,说本公主不与朝堂官员来往,墨老有事该找谁找谁去,不劳拜访。态度要礼貌客气,休得无礼。 另,叮嘱长史、家令,府里不许接待任何皇子、公主和官员以及其门客、亲随等……” 违令者,奴仆处死;府官笞二十,再发还原籍,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殿下,按规矩,到墨府应该由长史去的吧?”侍从东堂在马车边提醒,“让金水去,恐惹长史不喜。” “这次让金水去。”元昭道。 金水领命离开,东堂也不再坚持。马车调头,直奔大长公主府。 马车里,元昭侧卧假寐,手指轻敲腿侧不止。 非常时期,她不敢任用外人。这墨老在朝在野名望甚高,不能得罪,亦不必阿谀奉承。她长年混迹于军伍,派亲随登门意味着重视,礼数不周亦属当然。 她的人不懂礼数,等于她也不懂。成了这些老臣眼里的粗鄙之徒,难登大雅之堂,从而降低她带来的威胁感。 最后,不得不承认,长公主的提议可行,亦势在必行。 目前压力全部集中她的身上,她若不主动交还亲兵与督军之权,那么压力将会转移集中到陛下的身上。 与其被动褫夺,让陛下抹不开脸面,从而迁怒自己;不如自己主动交还,在陛下面前刷一波好感。这份好感未必有用,至少新帝不会恼羞成怒与她交恶。 至于以后,且走且看吧。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元昭来到二娘的府邸,惊喜发现二嫂管氏、三嫂严氏和几位姊姊都在,包括四姊姊宁馨乡君。 宁馨乡君一直无所出,把二娘急个半死,但眼下更让她心急如焚的是元昭的事。 “你这孩子,怎的这般糊涂?你是女子怎能上朝?!闯祸了吧?”二娘一见她便慌得落泪,一边训斥,“就算是陛下的传唤也不能瞎听从,你得有分寸……” 不仅二娘劝阻,二嫂、三嫂等人委婉相劝,传达府里男子的意见。 让元昭庆幸的是,她们没提冯长史和季五叔。 兄长们吭声,是担心惹祸上身,殃及满门;冯长史和季五叔吭声,等于谋士无疑了。 …… 整个下午,元昭便呆在二娘的府里,半步不曾离开。直到傍晚时分,才乘着马车进了宫。与皇帝推心置腹地详谈一晚,翌日一早传旨削减少阳营的兵力。 仅剩三百余人在营地,其余的尽归外营管辖。少阳君治军不严,罚回府里禁足一个月静思己过。 至于她在朝堂上顶撞众臣的罪过,旨意上只字不提。 当然不能提,是他让她站在朝堂之上的,他还大加赞赏她的直言不讳。此刻说她顶撞朝臣有错,岂非承认是他之过?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他已经退了一步,朝臣若还不依不饶……届时再退。他刚登基,根基不稳,不能与朝臣们闹得太僵。 唉,任性一时爽,脸被打得红又肿。 “是朕考虑不周连累了你。”御书房里,新帝冲元昭歉意道,“朕想给你一点补偿,说说看,想要什么?” “银两。”元昭直爽道。 “没有,”国库空虚,直到抄了逆党的家才稍有进账,那也不多,新帝不假思索地摇头,“换一个。” “其实陛下无需为此烦恼,此事只怪臣妹不知分寸未尽臣子之责。”元昭微笑道,“幸亏有长公主提点,不然臣妹还在沾沾自喜,闯下弥天大祸犹不自知。” 见她一再揽责,新帝脸皮上的热度渐褪,心情舒畅了些。但,心情是爽了,不让她练兵是朝廷的损失,是他的损失。 “朕的禁卫你得继续负责。” “……” 真是一刻不得消停。 第257回 旨意一出,大臣们心里暗爽。 对于元昭在朝堂上的顶撞,他们也表现得很大度,不予计较。新帝嘛,难免意气用事。君臣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宜把关系闹得太僵。 等到下一次,就不那么轻易收场了。 先帝果然英明,封她一个仪同天子,让她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涉足朝堂。等到下次,不仅夺了她仪同天子的尊荣,更要趁机把她全家一并撸到底。 没有北月氏,凤武的天下方能太平。 “不愧是长公主,一席话就让她主动交了兵权。亏那些大臣们绞尽脑汁不仅夺不了权,更在朝堂上遭她奚落一通。”京城贵女们在各种场合就此事议论纷纷。 三个月的国丧未过,虽无宴会,小姊妹之间日常依旧有来有往,拿些最新八卦出来聊一聊。 “可不是,也不看看她自己什么身份。要不是天家看在老国公的份上宽待于她,指不定她已沦为天香楼天字号的一员了……” 提起那些被罚入天香楼的犯官女眷,贵女们脆声轻笑。 “哎,为何女子不能上朝堂?”亦有贵女充满羡慕与憧憬,“像长公主那般读书循理、睿智大气的女子,比那位更适合站于朝堂之上成为天下女子的表率。” “正因为长公主读书循理,识大体,知分寸,才不会预政。不似那位大逆不道……”不知给圣上灌了什么药,让他纵容她任意妄为。 后半句与天家有关,只敢低语,不敢大声嚷嚷。 提到这个,话题开始歪楼。 “听说那位长得如花似玉……”不然为何陛下听她的?八成被她迷住了。 “可我听说她五大三粗,形象如男子……” “那是她副将,好像姓曲那个……” “听说她们男女混浴……” “噫~!不知廉耻,毫无底线……” 贵女们的讨论不外如是,至于名门望族的公子儿郎们的想法亦相差不远,嗤笑那踏足朝堂的女子痴心妄想,将来定没有好下场。 亦有偕偕士子,不分场合评论此事。 有人赞叹陛下爱才若渴,知人善任,确为贤君;亦有人说陛下为美色所迷,才做出让女子干政这等荒唐事。 幸有百官直言劝谏才悬崖勒马,及时纠正。 “太和殿下确为将才,涉足朝堂有何不可?若为贤君,应甘冒天下之大不韪重用此人,为我朝开疆辟土,威振四方!让列邦永不敢侵犯我边境一寸之地!” “放屁!士可杀不可辱!让女子踏足朝堂是对我等男儿的侮辱!我宁死不屈!” “你爱死不死,爱屈不屈,谁识得你是隔壁李四?” “你你你……呸,难怪你只配牡丹花下死,我辈耻与你为伍!” “与你为伍有何益?你个连牡丹、芍药都分不清的呆子……” 民间的流言五花八门,纷纷扬扬。连宫里也受到影响,比如长福宫—— “母后,您既知道,为何当时不劝阻?”待乐安公主得知消息已是几天后的事,气得要命,“您若不便出面让儿臣代劳也行,大好的名声平白便宜了旁人。” “什么旁人?那是你大皇姊。”夏太后没好气道,“快当娘.的人了还这么毛躁,不成体统。” 她已是太后,儿子是皇帝,儿子的利益最重要。 太和既有将星之才,先帝千叮万嘱要以情动人,以柔制刚。得罪人的事交由大臣们处理即可,何须她出面做这个坏人? 当然,这些话不能明言,尤其在女儿面前。 “您不是不知道,儿臣这辈子最讨厌的便是与她做了姊妹!”乐安公主犹一脸憎恶,“每次瞧见她在父皇面前惺惺作态扮贤惠懂事,我就恶心!太恶心了!” “再怎么恶心,她这回的确做了一件好事,陛下还赏了她。” “嗤,一幅破字……”话音未落就挨了夏太后一记眼刀,乐安公主不情愿地住了口,而后想了想,“母后,不如您现在下一道懿旨,夺了那前朝余孽的封号争回面子!” 夏太后:“……”忍耐阖眼。 女儿的愚蠢,每每令她不忍直视…… 与此同时,云桂宫的庭院里,月太妃一身素服,手持一把小铰刀修剪花圃里多余的枝叶。以免那小医女过来瞅见她不干活,又得一顿唠叨……哦,忘了。 那小医女今儿已出宫,和另一名医女重新回昭儿的身边服侍去了。 哎,都是机灵的孩子。 “母妃,”正想着,养女静平公主的一把小柔声传来,“这些脏活累活让宫人们干就好,何必脏了您的手?” “无妨,”月太妃温柔一笑,继续慢吞吞地修剪,“难得今儿有日头,正好晒一晒……” 昭儿说了,多晒日头可以杀……毒?防病?还能吸什么,什么素素的?反正对身体有益,她记着呢。不想告诉养女,那是北月氏的秘密,说了她也不懂。 “母妃……”静平公主一脸踌躇,略不知所措。 “说吧,何事?”到底是自己养大的,月太妃不必回头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母妃,”静平公主心情矛盾地嗫嚅片刻,最终鼓起勇气直言道,“阿姊好像闯祸了……” “哦?”月太妃的手微顿,关心地回眸,“闯什么祸?” “陛下,陛下夺了她的兵权……”见母妃面带忧虑,静平公主不敢再隐瞒,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哦,”月太妃恍然大悟,旋即微笑,回身继续修剪,“本该如此,女儿家家的领什么兵?都是她爹给惯的。正好,让大臣们教训教训她,让她长长记性。” “母妃,您不担心吗?” “有陛下照看,有什么可担心的?”月太妃淡然微笑,“陛下仁德,阿昭又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是她的贵人。若连陛下都护不住,那是她的命,担心也无用。” 茫茫前路,危机四伏,她一人本就寸步难行。若时时操心,恐怕不等她走到终点,自己就没命了。 不过,这些话也不必跟养女说。 养女还小,没什么人生阅历,不懂。等她学会为自己谋算了,自然无师自通。听了月太妃的话,静平公主轻松了许多,见那把小金铰锋利不禁跃跃欲试: “母妃,不如让静平来帮您剪?” “好,你小心点,莫伤了手。”剪了这许久,月太妃有点累了。 把小铰刀递给养女,在侍女捧来的盆里净了手,回廊檐下的几前坐好。在养女静平时不时的回眸一笑嫣然中,回以慈和微笑。 端起一盏茶,轻嗅其香,心情怡然。 第258回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59回 由于元昭仍有三百府兵和一百禁卫要训练,少阳营依旧有男有女。为免出现第二位余女子,暂时不给她府里添置女医官了。 先让两位医女进府,等哪天她俩谁的医术有长进,便提一个为医官。 女医官本来就少,禁不起少阳营的折腾。 另外,红叶身上的蛊毒业已清除,宫里的医官还是蛮厉害的。多亏夏太后命医官倾力相救,对红叶有再造之恩。红叶当然感恩戴德,愿以涌泉相报的说~。 元昭:“……” 越美丽的女子越会撒谎,果不其然啊!至于红叶姑娘的忠心,呵呵,时间会证明的。 元昭不着急,她自认磊落光明,没有什么是不能让皇室知晓的。瞧,她府里上下用的全是宗正府派来的人,不差红叶这一个。 当然,她对红叶的信任度是这府里最高的。 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当天晚上,元昭试了试红叶的武功。心里有了底,再试着琢磨一套功法给她自个儿慢慢练。 虽然红叶擅长放毒,万一那位佩兰武艺高强,出手快如闪电搞偷袭呢?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啊! 再说,自己被禁足了,不可能整天在府里吃了躺,躺了吃。除了研究兵书,用侍卫演练阵法,闲暇之余才琢磨功法。 还有禁卫的功夫,凤阁提醒过她,就算禁卫打不过她的侍卫,至少不能相差太远。一年之后,由她亲自训练禁卫,保证把他们虐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 故而,她有一年的时间琢磨。 哎,国丧期间,禁音律。她的琅牙琴啊!许久没摸过了,格外想念。 …… 翌日一早,家令胡契来报,宝国夫人遣人送来帖子,邀请殿下明日过府一叙。 “国丧期间,不许宴饮。”元昭一大早便起来了,正在院里练功,道,“记得我派侍卫回府说过,不接任何皇亲贵戚的帖子,你们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 “属下不敢,”胡家令一脸郁闷,“可这是宝国夫人相邀,她是……” 她是太后娘娘的亲妹,且是小叙,聊聊天,并非宴饮。 “你若觉得为难便回宗正府另谋高就,在我的府里,不许再有质疑我命令的声音。”元昭言毕,从兵器架抽出一根鞭子挥打起来,院里霎时间沙尘滚滚。 胡家令听罢,苦着脸,满怀期待地瞅瞅在廊檐下正襟危坐的两名录事和教习姑姑。期望三人帮腔,对主子晓以利害,莫不识好歹与太后娘娘的娘家人结怨。 那宝国夫人视面子如命,谁敢推了她的邀请,以后满京城绝无人家再敢相邀。 谁知,那三人一个望天,一个望地,完全无视他的一片苦心。唯独教习申姑姑心善,朝他暗暗挥手示意离开,不必多话。 殿下被撸了兵权,估计心里正恼火,哪有心思与普通妇人聊天?再说,那宝国夫人不仅八卦爱面子,还是最虚荣之人,殿下与她根本聊不到一块。 依她看,宝国夫人口中的小叙,八成是想亲眼看一看殿下被撸兵权的难堪吧? 毕竟,殿下可是在前线斩了顾家那位上门女婿的。 …… 得不到同僚们的支持,胡家令愁眉苦脸地离开,去找淳长史来解决宝国夫人邀约的事。得罪人这种事,本就是长史的分内职责,他这家令不过是跑跑腿。 之前殿下不在府中,大家怎么自在怎么来。 如今主子被禁足府中,一切按规矩来,不得有半点差池。 “朝臣们说我不守男女之防,”等胡家令离开,元昭已练完一套鞭法,有意思地瞅瞅蹲守一旁的三位府官,道,“你们倒好,一大早守在我院里是何道理?” 这不是给朝臣们递把柄吗? “回殿下,”三人起身,由申姑姑回话,“您自打回府就没出过霁月阁,录事们也是无奈,他们总得正式见一见您。还有奴婢,殿下,您除了练功,日常的礼仪也莫忘了学……” 这样啊,元昭听罢,重新跃入场中再练一套鞭法。 刹时间,场内鞭影人影交错掠动,根本看不出源头在哪里,那啪啪的声响直让三位府官看得心惊胆战。 一炷香之后,鞭影终于消失无踪,元昭站在原地深呼吸一下。这才转身,把鞭子挂回兵器架上,一边抽空道: “以后,录事与长史一样,无论何事,禁入霁月阁。” “可是殿下,我俩有记录督促你的日常言行是否出格之责。”两位录事闻言对望一眼,道,“这对您也有好处,一言一行严格规范了,外边的人便无可挑剔。” 她被禁足,不就是言行出格不合礼数了么? “正是如此,殿下,这不仅仅是您的脸面,也是皇家的脸面,不可忽视。”申姑姑着重强调。 三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在其他公主府,除了公主们的寝室不可入内,这院子还是可以逗留片刻的。 “皇家脸面当然要紧,”元昭沉吟一番,道,“这样,等到大祭典大场面之时,你提前两天教我即可。和我当初行笄礼一样,临阵磨枪虽然冒险,胜在省时。” “可是……”申姑姑一听,急了,这分明是找借口不想学! 元昭扬手,示意她,自己的话还没说完: “姑姑日后每天辰正开始,在我院里呆一个时辰再下值;午后歇息,未时三刻上值,到申正下值。如此,你便能随时纠正我的言行,我也能做自己的事,一举两得。” 梦里的朝九晚五,既不怠工,又能各自忙自己的事。 在国公府时,玳瑁姑姑便是如此监督纠正她的言行,一边在旁边给她缝绣衣裳。 如今,玳瑁和珊瑚、琥珀在国公府管孩子们的礼仪,仍继续替她缝制衣裳,啥事都没耽误。 “府里的属官以后就按这份时辰表当值,休沐日你们自己定,该给谁汇报便给谁汇报。不管你们谁当值,我的事不许耽误。否则,是谁的责任便追责谁。” 元昭说道, “另外,我这霁月阁,录事、长史等皆不可入内。任何抗议无效,违者笞十。” 瞥见两位录事顾不得反对,挥笔记录,申姑姑在一旁提醒补漏。工作氛围如此和谐,她深感满意。 至于侍婢、仆从类,那些另有管事姑姑负责。 而且,元昭身边还有四名近侍女官,和玳瑁姑姑她们一样的职能。只可惜,玳瑁姑姑她们忠心耿耿,而她的这些女官就未必了。 不过,元昭暂时无意搭理她们。 只要她们尽好自己的职责,别的,哎,她懒得计较。 第260回 经她一整治,霁月阁清静了许多。禁足期间,她连府里的演练场都没去,打算让自己彻底安逸到除夕。 等到午时,国公府的人终于来了,运来一车车花卉和小树苗,其中有几棵是从她的华桐院挖来的青桐苗木。 “七郎君说,眼下这些先让您种着解解闷儿。等到明年三四月,他再给您挑几样新鲜的品种来。”国公府管事笑道,“尤其是蔬菜,保证让您府里遍地瓜果。” 最近两年为多事之秋,七郎鲜少回庄子,只好在府里到处开垦搞种植。 相对以前而言,国公府目前依旧人口稀少,很多空置的院子被七郎君改成了菜园子。府里的孩子们不出门时,便在府里四处闲逛奔跑,替七叔浇水除草。 “东北二院还空着?”元昭问道。 “空着,”管事点头,面带一丝失落,“国公爷说,那毕竟是老国公和主母的居所……” 不敢擅动,宁可空置给公主留点念想,时常回去探望缅怀。 “不用留了,人走如灯灭。”元昭平静道,“二哥二嫂是国公府的家主和主母,理应住在正院,院名可随意更换。父亲院里的一应物件交与二哥,我母亲院里的物件全部搬到华桐院,让玳瑁姑姑她们替我收拾妥当……” 她如今另开府邸,是公主府的家主,不再是国公府的。可她还是北月氏的族长,二哥他们习惯事事听她的。 “对了,先帝赐的几名美婢如今在府里做什么?” 小主子突然提起这个,管事一愣,旋即道: “先帝赐的时候,因在孝期,三郎君又远在边关,国公爷和七郎君要守孝,就让她们做些下人的活,未给名分。如今又逢国丧,至少一年后才能办喜事。” 纳妾也是喜事,何况是先帝赐的人。国公府虽穷,怎的也要办一场宴席与亲朋同乐。 “先帝赐的人必然有所特长,须委以重任。”元昭沉吟了下,道,“就让她们协理府里的公账外务之权吧。” 哗,在一旁伺候的公主府管事姑姑、女官们听罢,无不一脸钦羡。 管公账啊!在权贵之家,那是正室夫人死死掌握在手里的账本。这协理之责,甭说妾室,就连妯娌们为了拿到手也要争破头的。 国公府果真豪爽大方,公主殿下轻轻一句,那管家之权就旁落了。 哎,不知说什么好。 既羡慕国公府的那些妾室,又同情国公府的主子们,府里的内务竟任由殿下一介待嫁女子插手,离败落不远矣~。 但国公府的管事听罢微怔,旋即笑声应诺,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外人或许不知,反正国公府是人人皆知,管公账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何况还是公账的外务,外边的田产店铺、日出进项的管理等,时常还要往外跑。 关键是,府里上下的用度就靠外边这点进项,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否则一干侍候的人都得喝西北风,包括几名姬妾在内。 的确是委以重任啊! 财务大权仍然掌握在主母的手里,由她的亲信管理内务,把外务的账盯得死死的。外务人员若想捞点油水,必须谨慎再谨慎,不能让主母的人察觉端倪。 正如当年的小郡主戏言,这是一份考验下人们德智体美劳的活儿。 另,她们是先帝的人,若在外边设计坑害国公府,外人首先会怀疑她们是受皇家的指使,有损先帝的颜面和皇室的声誉。 届时,不管能否坑害国公府,她们都不得好死,且会死得无声无息。 孰轻孰重,她们自己看着办吧。 以后,不知那些女子每年能在府里逗留多久。 反正,他晋为管事之前也协理过外务,每次在外边逗留大半年是常有的事。还有老国公夫人身边掌管内外事务的珍珠姑姑,便是在巡视嫁妆外务时出了意外。 总之,那的确是分量颇重的苦差事,殿下抬举她们了…… 管事回到国公府后,把公主殿下的嘱咐一字不漏地告知国公爷和主母。主母管氏欣然答应,迫不及待地安排下去,几位美婢的职能即日生效。 如死水一般平静的国公府,终于难得沸腾起来。 其实,今日的国公府比以前稍为宽裕了些,因为府兵少了。原本的三百府兵,当年随殿下西行死了不少。国公府为之付了一大笔抚恤款,穷得差点吃土。 所幸,殿下有赏赐,且把赏赐全部充公,给了国公府。 如今剩下不到百名的府兵、侍卫,凭各院主子的嫁妆私产和老国公夫妇留下的田产,养他们绰绰有余。 另外,当年的小郡主,如今的公主殿下很富贵,有食邑万户。位于诸皇子皇女之上,几乎与庆王持平。是几乎,因庆王有管理封地的实权,但公主没有。 重点是,公主养亲兵的费用由皇家出,不必她自个儿掏银两。 因此,殿下晋为公主之后获得的私产由公主府的府官们打理,她之前留在国公府的私产仍由珊瑚姑姑母女打理。 互不干涉,两不相干,公主府这边逢年过节还会送来大笔银两充公,国公府上下的用度比以前宽裕精细多了。 唯一不变的是外务,老国公夫人走之前是多少,目前就还是多少。 相比繁杂的内务,外务相对而言还算轻松。唯独不好的,是管外务的人长年在出外巡视的路上…… 公主府,树苗花卉运来了,府里的家仆们好一顿忙碌,将近黄昏才全部种下。 禁足期间,元昭的日子是既清闲,又充实,忙得开心舒适。 这不,翌日一早,她命家令、府丞们把府里的所有账本全部拿到正堂,她要和近侍女官们一同查账。不准拖延,不准推诿,成功地让大家忙得焦头烂额。 由于她平时不出门不访客,也不接待访客,淳长史得以专心致志地替她管公账,而她身边的杨女官负责私产的管理。 “逢年过节,国公府和大长公主府的孝敬必不可少,”元昭一边查账一边嘱咐,“每年再预备一笔赈灾款项,以防有天灾人祸……” 皇家庆典的支出是固定的,除了陛下的,还有两宫太后、皇后的生辰之类。像庆王和皇子皇女之类的,就不必筹备了,她不打算与他们来往过密。 百官更不必预备,结党营私的罪名她担不起。 其实,她更想为散落武楚各地的族人们讨一份恩典,或从她的私产中出银两改善族人们的生存环境。 但,此事她只能想想,不能诉之于口。 甭说改善族人的生存环境,她哪怕打听族人的居住地也会遭到怀疑。族人是朝廷控制京城北月氏的人质,她打听人质的事,等于在新帝心里埋下一根刺。 稍有不慎,万劫不复,得不偿失。 她处于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为长久计,此事不能明着来,只能让外边的人施为了。 第261回 对完账,府里的人以为能清闲一阵了。 不成想,殿下有一天喝完汤,手里拿着那只羽觞杯左看右看。在旁侍候的侍女们立马汗毛一竖,果然,接着便听到殿下那把十分嫌弃的声音: “啧,这天天红底黑边的,看着未免单调……” 虽然图案精致,花纹的线条优美大气,色彩鲜艳,但总用一种不得劲的感觉。 枯燥无味,精神匮乏。 “可是殿下,昨天不是用金杯盛的羊乳么?”宋女官闻言,小心翼翼的提醒,“前天用的玉杯……” 大前天用的银杯,还有金镶玉,银镶金,铜镶玉,还有竹杯木杯琉璃杯、青铜杯,连殿下随口一提的纸杯都在琢磨当中…… 在材质方面,理应无可挑剔才是。 “啧,我是指漆杯,”元昭睨她一眼,强势指出,“换一种色泽与图案,就像换一种心情。如果没有,你们集思广益设计一款……几款更好,做出来有赏。” 做人嘛,对物质的要求不能太低。 “诺,奴婢这便交代下去。”宋女官无限心累。 所幸,殿下仅对器皿有些不满,对吃食的要求并不高。因为她的饮食规格已经极高,又不挑食,很好伺候。衣着方面亦然,日常穿着由孙女官全权负责。 万一哪天穿错了,那不是她的错,是孙女官的错。当然,倘若穿了凤袍之类的,那她也脱不了罪责。 不过,凤袍之类的衣物一眼就能看穿,穿错的可能性极微,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殿下,霁月阁虽然没有外人,您也不能这样穿啊!”原以为安枕无忧的孙女官看见元昭衣带宽松,随意在院里走动,不禁头疼万分,“即使在府里,衣冠不整也会招人闲话的呀……” “谁敢闲话,查出来直接把他/她扒光扔街上示众!”元昭被管得有些烦躁,“在自己府里不能随意,那我在哪儿才能随意?” 更何况,她不过是衣带宽松,身上该穿的衣物一件没少! 有里衣,中衣,外边还有一层外衣!薄是薄了点,但有三层啊!除了里衣系带子,中衣、外衣系不系又如何?!它们是直挺挺的长袍,不束腰带也不会掉! 平时在外穿得正儿八经,一丝不苟的,身心疲乏。难得在自己府里,她只想一身宽松舒适惬意,碍着谁了? 既不透又不漏!她又没踏出公主府,哪里有伤风化?! 矫情! “殿下,殿下,再穿一件吧!万一被录事知晓,又该有人弹劾您了!殿下……” 看着孙女官可怜兮兮地追在殿下身后嚷嚷,还有申姑姑这位教习亦步亦趋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让从旁经过的侍女们看得头皮发麻,赶紧低头行礼溜走。 最终,元昭没有屈服于两位权威女官,衣着宽松地回墨院看书。 自从被禁足,她没有怨忿,没有埋怨。 瞅着墨院外新栽种的花草树木,想到那些盛放食物的漆器,一手技痒,摊开纸张唤人研墨。画了几款漆器的图样,而后瞅瞅那案上的山形笔架,蹙起眉: “找人做几款琉璃笔架。” 山形、兽形都行,目前这些她从小看到大,腻歪了。材质与形状不外乎那几种,缺乏新意。 墨院的女侍:“……!!!” 连女官都屈服于她,区区一名女侍除了应诺,没别的捷径可走。 终于,到了午时歇息的时辰。虽然元昭制订了午休时间,几位女官还是要轮值。 本以为在午休时间总能安分些,连元昭也这么觉得。 然而,她在寝室隔壁的暖阁,侧卧于门口欣赏外边庭院的风景时手指动了动,空空如也的,似乎缺少了什么。 “十八子?”今天上值的是池女官,倒霉催的她是管杂务的,“此名何意?” 何意?元昭怔了下。 在梦里,十八子手串是指佛界的十八界,即六根,六尘,六识。但在武楚没有佛,如何解释这十八界,颇有难度。 难的并非十八子的由来,而是如何解释她知道这十八子的由来。 但话已出口,总得圆回来。 “奎宿十六星,外加天地二星。天为父,地为母,我为儿,简称十八子。”元昭解释道,“这十八子可用任何材质,但我只要玉珠,异色珠不许超过三颗。” 她的星卫二十八骑闻名遐迩,用星宿给物件起名再合适不过了。 赋闲在府里,手里拿点东西盘一盘,神清气爽,为烦躁的灵魂寻到解脱之法。除了口头描述,她还把梦中人日常盘的手串画出来,让池女官寻匠人去做。 池女官不疑有他,头大如斗,眼冒金星地把名字与涵义记下。 …… 日子,在人们的一片忙碌当中转瞬即逝。 腊月的上旬,京里传回消息,骠骑将军北月礼将在七天后回到京城。当年他擅离职守,为了将功折罪无法送亲爹的灵柩最后一程,更甭提朝廷的嘉奖了。 这些年,他驻守晋西的确有功,但功过相抵。此番回京,除了他,别的将领都将获得朝廷的封赏。 不管怎样,他能平安归来总是好事一桩。 公主府里,胡家令得知消息后,兴冲冲地回府把这大喜讯禀告殿下,本以为殿下一开心便不再豆腐里挑骨头。 然而殿下听罢,板着脸,态度沉重地宣布: “的确是好消息,府里上下各赏两个月的月钱。自个儿偷着乐,不许喧哗,不许奔走同庆……” 虽然三个月的茹素期已过,能吃肉了。一年之内仍然忌夜夜笙箫、歌舞升平,宜低调。 人有趋吉避凶的本能,胡家令亦不例外。 但身为家令,有些习惯他改不掉,有些责任无论如何也躲不开—— “殿下,骠骑将军不日即返,您为何还心情郁结,闷闷不乐?”他瞧瞧在一旁正襟危坐不发一语神色凝重的女官们,再瞧瞧一脸冷漠的元昭,万般不解, “可是有人伺候不周?惹殿下您不高兴了?” 在上头那位下旨来抄家没产之前,无论是谁,都得把这位主子伺候好喽!稍有差池,大家同在一座府邸里干活,都得吃不完兜着走! “我贵为公主,有绮阁金门,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一应尽有……却连一个像样的更衣之室都没有!简直荒谬!” 更衣之室,即梦里说的厕所,可谓极臭矣! 即使她贵为公主,这份臭还得她自己闻!太离谱了!以前专注工于心计,除死无大事,许多生活便利均被忽略无视与忍受。 但如今,她闲着,开始享受生活,便开始受不了了! “传大匠工!” 她要改造更衣之室!让其不再臭不可闻! 第262回 平凡的人往往老实本分;不平凡的人往往在折腾。 眼看就要过年了,被撸了兵权罚禁足的太和公主最近风头正盛。 先说黑边红底的羽觞杯,那是她祖上选的吉祥色。玄为尊,红为次,其余杂色皆为中下品。她倒好,直接改用五行色的盛食器皿,黑红反而沦为搭配色。 也难怪,她毕竟是一个敢将传袭千年的帝印直接熔炼为发簪的奇女子,颠覆祖上的一应习惯又算得了什么? 说实话,北苍之后数典忘祖,对新朝是一件好事。 再说那十八子,权当是她的一份孝心,用材也不算苛刻。即便是那琉璃笔架,笔架而已,又不是衣架,给她做一批又何妨? 可她的要求越来越过分,召唤大匠工在寝室旁盖一间更衣之室。说粗俗点,就一出恭之地,亦即茅房,把臭气冲天的茅房建在寝室隔壁,亏她想得出来! 大匠工日常忙得很,他要负责宫室、宗庙、陵寝等的土木营建,甭说她一区区异姓公主了,平时就连庆王、侯爷之类的召他,他也要推三阻四不到场的。 要不是她顶着仪同天子的殊荣,他连过府露个面的心情都没有。 得知是改造更衣之室,那室内不仅不臭而且气味芬芳,深深觉得她侮辱了他的智慧。借口宗伯召他有要事相商不得空,另派一名令丞前来敷衍一番了事。 正如弹劾她的官员所言,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位大匠工回到官署提起此事时态度轻蔑,让令丞随意应付下算了。 上峰的态度尚且如此,令丞自然不会对元昭有太多的热情。 他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天,翌日便找借口说之前一直在为宫中贵人办的事出了点幺蛾子,要去瞅瞅。公主殿下吩咐的事难度颇高,急不来,需徐徐图之。 若实在着急,他可推荐将作府的一名小吏前来听候差遣。 说是小吏,那是指在人才济济的将作少府里能力一般,不起眼。放在民间,那也是技艺拔尖的出色工匠,断不会误了公主殿下的事。 不知这位公主是有自知之明,还是纯粹搞事,似乎不在乎他们只派一名小吏来敷衍自己。 总而言之,那名小吏前往公主府后,就一直留在那儿折腾了。听说此人为了讨好公主,特意到民间招募一批手艺出色的工匠进府忙活。 没办法,大匠工如此态度,将作少府里是不会有匠工敢去公主府帮忙的。将作虽隶属少府,但严少府从不干涉各署的安排,又要避嫌,对此事不闻不问。 那小吏若想达成公主所愿,只能从民间招募人手。 本来,公主府里发生的事,外人理应不知的。如果传到外边,意味着府里的人要么嘴碎要么出了细作,故意把公主府的事大肆渲染,往主子头上泼脏水。 当然,也可能是各署对东平巷公主府的吩咐有所抱怨。比如大匠工,从被召见的那天起便起一直在同僚面前嘲笑那位的异想天开。 有一便有二,造羽觞杯的,造笔架的……一来二去,这些琐碎小事被传扬开来。 本是茶余饭后的趣闻,听在有心人的耳里又是一条把柄。 不久,传言变了味儿,有人开始说东平巷那位主子的操作并非异想天开,而是借故发.泄对皇帝,对朝臣们的不满。 闲言碎语在京里流传,传到了言官的耳中。当初,元昭在朝堂之上怼得他们体无完肤,如今反击的机会来了,言官们自然不会放过,直接就禀告了新帝。 其实,京中的闲言碎语皇帝或多或少知道一点。就算言官们不说,那些皇子、公主早已把元昭的闹腾当成乐子告知两宫太后。 皇帝当时略有所闻,并未多心。直到言官在朝堂上言辞犀利,指责元昭对新帝心怀不满才故意闹腾,若不加以惩治迟早被纵容成患。 这才开始疑虑。 但为了此事再度严惩元昭,新帝是相当不乐意的,在朝堂上以“小题大做”为由驳回言官的谏言。 元昭踏足朝堂不是她的错,而是自己让她去的。 事后,朝臣们利用舆论作出还击时,是她毫不犹豫地把罪责往身上揽。不仅被撸了兵权,还被禁足府中。朝臣们仍不罢休,抓住一点小事对她大肆抨击。 激起新帝的逆反情绪,朝臣们非要她死,他就偏不如他们的愿。 但回到宫中,心里不免患得患失…… 晚上,守孝期满的姜皇后归来后,一如既往地来到勤政殿劝新帝歇息。太祖皇帝与先帝皆是殚精竭虑,劳碌早逝,两宫太后让她务必督促陛下劳逸结合。 她素来贤惠,且凡事多有主意,新帝凤丘便随口一问: “皇后,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姜后先是怔了下,随即歉意道: “陛下,事关太和,无论大小皆为朝政,臣妾不敢妄议。” “太和身为皇室女眷,她的言行是否得当,你贵为皇后自然有权过问,但说无妨。”新帝拂拂袖,回到御案前坐下。 元昭虽是武将,终究是女子,其言行有何深意,同为女子的皇后或许有和朝臣们不一样的理解。 皇帝既问了,姜后正了正神色,温婉道: “既如此,臣妾斗胆,认为太和之前一直忙于军务,骤然清闲,难免不适。如同臣妾族里的长辈们,平生劳碌,辞去要务之后宁可下地干活也不愿闲着。 她年纪尚轻,哪里受得住禁足的枯燥滋味?找事打发时辰在所难免,实在不必对她的言行过于严苛。” “嗯,不错,”新帝听罢龙心大悦,对她大加赞赏,“还是婉娘看得透彻,不像那些朝臣言语偏颇一味地想置阿昭于死地,有失公正。” 得到他由衷的赞许,姜后不禁浅笑。 陛下会征询她的意见,会为此事烦恼,除了不赞同朝臣们的顾虑,对元昭的言行也是存有一定疑虑的。 可他的内心选择相信元昭,为了印证他是正确的,才会询问她这位结发妻子。 他要的不是否定,而是肯定。 她身为皇后,更是他的发妻,若与朝臣们言论一致等于背叛。 “……听闻太和府中的更衣之室已经在建,证明并非胡闹。朝臣们若不服,等到宫中的年夜宴时,陛下召太和来询问进程,她若说不出个所以然,再治她一个胡闹之罪也不迟。” 胡闹之罪,比忤逆犯上的罪名轻多了。 不仅能让朝臣们无话可说,也能释皇帝之疑。这罪责是轻是重,全看皇帝的心情,可谓一举两得。 “那便依婉娘所言吧。”新帝欣然点头,看姜后的目光充满温情。 “陛下心中怕是早有定论,借臣妾口中说出来罢了,臣妾不敢居功。”姜后谦恭道,随后催促,“陛下,夜深了,您该歇息了。” 得到肯定,新帝心中愉悦。 寒夜冷冽,帝后情深一片相偕而行,其乐融融,宫中的氛围一派和暖如春。 第263回 不管外界的舆论如何,元昭的更衣之室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来帮忙的小吏是一名姓唐的小匠工,确实比民间的匠工更加心灵手巧,很多细节他一听就懂。 她尊重有手艺的人,因此唤他唐工。 单独的一间更衣室正在建造中,就在内室的隔壁,匠工们是从霁月阁的西角门出入。 日常除了建造位置之外,他们不能随意走动,各处均有武卫把守。虽然他们的活动范围很狭窄,但元昭还是穿上一身素白武服,每天到后院与匠工们聊天。 除了唐工,其余人等知道她是贵人,却不晓是哪位。长相与体魄雌雄难辨,或许是在那位身边侍候的人吧? 在百姓的眼中,府官也是高不可攀的贵人。 元昭不多解释,一边把玩洛雁等人从国公府带回来的琉璃沙漏,一边向唐工解释排污系统的细节。 由于环境所迫,需要电力的智能马桶自动冲水之类的肯定做不到,只能手动冲水。梦里的她仅仅知道大概的运作原理,详细的构造与步骤却是懵然不知。 梦中人并非相关的专业人士,仅仅是在装修房子时打听过,略有耳闻。 “何谓智能?”唐工是个细心的,总能一下子抓住重点。 “电力使它仿佛拥有智慧,能够自己清洗。”元昭简明扼要。 “怎么可能?!”唐工果然大吃一惊,满脸不信,“何谓电力?!” 来这一趟太值了! 不仅这更衣之室的运作让他大开眼界,更听到许多前所未闻的内容。 “这电力,”元昭蹙眉沉思,“似乎与人体的静电、天上的雷电之类的颇为相似……我也不大懂,还是先把这间更衣室达到基本的标准,你再慢慢研究吧。” 详细的,她也无从说起。 “静电?”唐工一脸莫名,头脑发热肿胀。 雷电他晓的,专劈不孝子、或穷凶极恶之徒的天怒之罚。但静电是何物? “天气干燥之时,人们穿衣梳头偶有电光和滋滋声……便是静电。”元昭思索了下,实在头疼,“总而言之,大自然的一切力量若利用得当,皆可为民谋利。” 她对于电力的了解,仅限于人体有静电,在梳头、解衣时泛起的光和叱咤声。可她没见过怎么用,不知真假,甚至连这更衣之室到底行不行也不敢保证。 且与他不算熟,言多必失,宜有所保留。 唐工不是傻子,自然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倘若这间更衣室达不到她的要求,她所提的智能更加高深莫测,难以企及。 哎,不愧是贵人,见多识广,懂的知识就是比常人多。 尤其是这位殿下,少有的军事天才,年少时便训出一支无可匹敌的星卫二十八骑和鹰卫,使列邦感到震惊并且纷纷效仿……可惜她有一副女儿身。 也幸亏她有副女儿身,否则,如此天才姓北月,怕是活不到现在。 唐工想着想着,不禁汗流浃背,不敢再问。 赶紧向她行了礼,打起十二分精神,拿起图纸前去查看与督促更衣室的进程。 留下元昭坐在一块石头上,把玩着自己儿时的玩具琉璃沙漏。那是阿爹找人给她做的,透明度超出当年的任何琉璃器皿。 几年过去了,如今的琉璃器皿愈发透明,几乎达到梦里那种百分百的透明度。 意味着,时代在不断进步,文明在发展,倘若更衣之室建成,电力的利用亦指日可待……吧?做人还是要满怀期待的,万一实现了呢? 想到这里,元昭乐观一笑,不经意地抬眸,发现有位扛石头的匠工在路过她的跟前时偷偷打量琉璃沙漏。 见她望来,霎时吓得脸色惨白慌忙低头,扛着的石头险些掉落在地。 凡有可疑之处,皆要细问清楚。 于是,元昭伸手指指那人,不用开口,离自己最近的一名武卫已经前去把人带过来。那人以为自己要被治罪,吓得面无人色,一路过来时犹不住地求饶。 唐工见状,一脸紧张地跟在后头。 等来到元昭的跟前,那名匠工已经四肢发软跪伏在地,唐工大为不忍,连忙替他告罪: “殿……公子,不知他有何冒犯之处?这些匠工本是乡野之人,不懂礼数,您万勿与他计较……” 元昭笑了笑,瞅着那位匠工,“莫怕,唤你来是想随意聊一聊。”说罢,将琉璃沙漏往边上的平滑石头上一摆,“觉得这玩意儿新鲜?” 有唐工在,那名匠工战战兢兢地抬眸,不敢瞅她,而是瞅那沙漏一眼,壮着胆子点头: “是,草民孤陋寡闻,让公子见笑了……” “这琉璃沙漏是几年前的物件了,怎么,你一匠工就算进不得王公贵胄的府里忙活,难道连一般的富户也没去过?”元昭玩味地瞅唐工一眼。 他找的人仅这点能耐? 她不得不怀疑,这间更衣之室用着用着会不会塌?会不会只用一次便堵塞?瞬间对他的技术没信心了。 唐工一听,脊梁骨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心里瓦凉瓦凉的。 倒是那位匠工听了她这番考资历的话,反而冷静下来,直言道: “去过!小的去过,小的原是川县人,大小富户都去过,甚至县令女婿建家宅也是请的咱……” 贵人可以小看他的出身,但不能质疑他的手艺。正因为他技术超群,得到县令大人的赞许与推荐,才得以从扶县一步一步地来到京城。 本以为到了京城之后能够一展所长,一飞冲天。 结果到了京城才发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那点手艺在京城根本不够看。在唐工找到他时,他几乎断粮了,正准备返回乡下另谋出路。 至于这琉璃沙漏,他确是头一回见,在川县尚未发现有哪户贵人用上此物。 他多瞅几眼,是为了看清楚一些。等办完这趟差事领了赏银,再到外边打听此物的价格,买一件回乡下镇宅。 进公主府办差,还拥有与府中贵人一样的稀罕物件,足以让他吹嘘几年提高自己的身价了。 “买?”搞了半天,这场虚惊源于此人的好奇心,唐工不由得好气又好笑,“你买得起吗?这是老国公当年找人为殿下做的小玩意儿!仅王公贵胄府里才有。 除非贵人赏赐,否则哪儿有得买?” 特意定造,别无分号,有钱也买不到。 “是是是,大人所言甚是!是草民痴心妄想,扰了公子的雅兴……”匠工唯唯诺诺。 见误会解释清楚,元昭不加为难,让匠工继续干活去。而后问唐工: “这琉璃并非特别稀罕之物,为何没得买?” “此物在民间十分罕见,是权贵的象征,如何能买卖?”唐工惊诧地反问,“正如这东平巷,您的公主府占去半条街,剩下的皆为臣工府邸,并无平民。” 和长宁街一样,即使有宅院空置亦千金不卖,贵族与平民的日常用度向来等级分明,不容僭越。 当然,对于元昭在这方面的无知,唐工表示理解。她是金枝玉叶,用不着知晓这些,没的脏了耳朵。 元昭:“……” 她知道日常用度等级分明,可这琉璃沙漏不是日用品啊!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把它卖出去岂非是一笔收入?若能打造成九州头一份卖到外邦就更妙了! 只可惜,现在开始可能为时已晚了。 成天嚷嚷国库空虚,揽着这些不中用的东西不放,只为了彰显权贵的地位高不可攀,不虚才怪。 第264回 盖一间干净的更衣之室用不了多久,几日便盖好了,豪华大气且坚实。 但操作方面遇到不少的困难,且不说排污通水不顺畅。在试水的时候,他们经常要打开地下的坑渠什么的看个究竟,就连那手动冲水的功能也试了好久。 元昭只负责一个构思,细节和操作方面还得靠诸位匠工的技术造诣。 虽未彻底完成,但每一次看到手动一按就出水时,参与修建的匠工仍每每兴奋不已,两眼发亮,如看神迹。 尤其是唐工,望向泰然自若的元昭时,那眼神如看神人。 太厉害了! 殿下不打仗的时候,完全可以进他们将作少府大门的嘛……呃,好像也不行,大匠工他们对殿下的所作所为向来是嗤之以鼻的,恐怕……唉。 “无需遗憾,”元昭听罢唐工的感慨,微笑道,“你们啊,成功之后不要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向朝廷申请成立一支改造更衣室小组,每做一户收一户的钱……” 蚊子再小也是肉,与其浪费,不如给国库添砖加瓦尽一分力。 “哎哎,下官定会向陛下禀明……” “不必提我,”元昭打断唐工感激的话,道,“我只出了构思,细节全靠你们这批匠工废寝忘食琢磨而成。唐工啊,这点微末功劳于我如百上加斤,于你们如雪中送炭,就万莫推辞了。” 唐工微怔,随后无语凝噎,感激满怀地深深行了一礼,此事就这么定了。 …… 除夕将至,骠骑将军终于回来了,他进城的那天,城里很多百姓自动自发地前去西城门迎接。 没去的百姓是因为消息不够灵通,毕竟他的归来并未大肆宣传。 让大家始料未及的是,北月礼并未接受百姓们的夹道欢迎,而是悄悄快马加鞭提前一天回到。今日,百姓们前去西城门迎接的是其他受到嘉奖的将领们。 北月礼久未归京,百姓们都忘了他长什么模样,他在不在无伤大雅。 昨天已去面圣,得到新帝的允准在家里多待一些时日。 正值太平盛世,忠义伯,亦即吴督军希望他的嫡长子能在晋西驻守一阵子。等立下功劳归来再向陛下讨一份好差事会容易一些,脸上也有光。 北月礼当然不在乎这些,能多一些时日和家人团聚,他别无所求。 昨天晌午面圣,回国公府与亲人欢聚一堂,亲娘大长公主也在,可惜少了嫡妹元昭。他知道嫡妹如今贵为公主,出入不便,且因女子站朝堂一事被禁了足。 于是今儿一早,他换回常服,先去大长公主府里陪阿娘用了小食,然后直接来到东平巷。 “臣北月礼参见公主殿下,愿公主殿下长乐安康。”在前院的正堂,北月礼恭恭敬敬地向元昭行着君臣之礼。 “三哥快起,”仍一身轻省武服的元昭笑意盈盈地上前扶起他,看到三哥昔日那张年轻的脸庞添了几分沧桑的痕迹,不禁红了眼眶,“这些年,三哥辛苦了。” 旁人说最后这一句话,他权当客套。唯独嫡妹说这句话是感同身受,直击灵魂深处。北月礼不禁笑了笑,眸中隐约含泪,道: “殿下何出此言?这是为兄应尽的职责。” 可他身份低微,让嫡妹在京中和军中受了不少委屈。他知道,嫡妹之所以从军,无非是想承担一份朝廷加诸到他身上的压力,好让他有空回京与妻儿团聚。 更提防着他在战场上有个万一,她能即刻取代他在军中的位置,继续为家人、为族人遮风挡雨。 就像他,接过父亲肩上重担那样…… 同为军人,经过岁月与人生的洗礼,北月礼思想成熟稳重。以前在国公府,听嫡妹与二哥聊天常听得他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如今恍然大悟,全都明白了。 到了公主府,与嫡妹团聚闲聊时总是点到即止,一切尽在不言中。 “以前是为兄无能,才让殿下心急如焚,不惜以女子之躯涉足沙场,在死人堆里来回跑了数趟……是兄长们的不对。”北月礼真心诚恳道,“没了兵权更好,为兄希望殿下从此无忧无虑,安逸度日。” “三哥言之有理,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不,我闲着无事,找人做了几样精致玩意儿,正好让三哥拿回府里赠予大家。”元昭浅笑,朝身边的女官示意一下。 不久,便有几名男女侍替卫拎着一个个精致的扁方盒进来。 打开一看,有盛食物的几种淡色系列漆器,有色泽柔润的琉璃笔架,最亮眼的当数那一串串的玉珠手链。 “此物便是那十八子?”北月礼好奇地拿起一串核桃形的。 “不错,它叫手串,平时拿着这样把玩。”元昭拿起一串白玉珠给他做个示范,“缓解心情之用,效果极佳。” 别人好不好无所谓,反正她心悦不已。 当内廷司珍局把她要的几串送来时,格外喜爱,便自陶腰包让司珍局给她做了一批赠予国公府。不仅国公府有,皇家几位在京的皇子公主们也人手一份。 首次送礼才如此大的手笔。 毕竟,她如今贵为公主,是皇家的一分子。要么一个都不送,要么人人有份,顾此失彼会埋下祸端。 同时她也知道,赠予其他皇子、公主的礼物皆被他们随手赏给下人了。无妨,她的礼数尽到就好,对方如何处置那是他们的权利和自由。 况且,送的仅是手串,小物件,损失不大。 她给两宫太后、月太妃娘娘和姜后送的是玉雕,那才叫大手笔。当然,在皇家眼里委实一般,贵在是晚辈的一番心意,她们全笑纳了,并回赐不少珍玩。 可以说,这波礼物送出去,她不亏。 自家妹子的赠予,北月礼自然不与她客套,坦然收下。元昭即刻命人将这些小礼物装入箱笼,安置在马车上,好让三哥随时带回国公府。 由于身边侍候的人多,兄妹俩想说些体己话颇为困难。支走伺候的人,又怕皇室起疑心。 于是,兄妹俩除了聊家常,顺便聊一聊军中之事。 比如游长庚这次也回来了,只是受了伤。伤的不重,但也不轻。不该长途跋涉的,为了见妻儿非要回京才加重伤势,正在府里接受季五叔的治疗。 他本想今天随同三郎一起来拜见公主的,季五叔不让,只好作罢。 “来日方长,等除夕那晚出了宫,我回国公府与大家团聚便是。”元昭让三哥代为传话。 “另外,听说您为那更衣之室闹得沸沸扬扬,”他做梦都没想到嫡妹的行事方式如此豪爽大方,比男子更洒脱,得知消息时害他老脸一红,“造得怎样了?” 唉,一场亲兄妹,不管她的行事如何荒诞,做为兄长他必须厚着脸皮兜着。 第265回 生怕兄长多想,元昭带北月礼到现场看了一遍。等听完唐工等人的描述,他再也挪不动脚了,索性蹲在边上与匠工们探讨如何才能排污通水顺畅无堵塞。 虽未成功,但前景光明,大有可为。 “回到晋西为兄也造一个!”临走时,北月礼兴奋得两眼发光,“明儿一早我便带几名亲兵过来瞧瞧……” 他的亲兵来自五湖四海,各行各业,找几名有匠工经验的亲兵并非难事。 元昭的亲兵里几乎找不到此等人才,因为她的亲兵乃皇家所赐,多半来自世家的子弟,哪有什么能人巧匠?不拖队伍的后腿便是成绩优秀,表现出色了。 三哥之意,元昭欣然答应,还让他提醒二哥也寻几名匠工前来学一学,争取早日用上干净卫生的更衣室。 不然,等她府里的成功之后,唐工等人必将炙手可热,届时就轮不到国公府了。二娘那儿暂且不用管,等三哥的人学会了,肯定会先改造大长公主府的。 元昭不是不想孝敬她,她本来心里也没底。等自己府里的做好了,唐工等人的去留岂容她任意指派? 故而,二娘若想早早用上,只能靠他们几兄弟了。 这不,翌日一早,国公府的郎君全来了,包括女婿。游长庚没来,他脚伤未愈,医官不许他动弹。四姊夫吴观为了避嫌,自打老国公去世之后再也不登门。 四姊姊宁馨乡君没搭理他,径自带着婢女到公主府凑热闹。 巧的是,她的马车刚到公主府门前,住在对面马路的庆王府也大开门户,孟二夫人福宁郡主隔大老远派侍女前来打招呼。 于是,宁馨乡君和福宁郡主,还有陪在郡主身边的各家夫人相偕进府,前往传闻中的更衣之室参观一番。 元昭:“……” 这场茅房革命,算是成功一半了吧? 总之,东平巷的公主府在除夕的前几天分外热闹,一直车水马龙,访客不断。连位于“丁”字路口头顶那一横的墨府也风闻而动,派人在路边翘首以盼。 访客络绎不绝,完全是因为那令人难以启齿的更室之故。 公主府难得肯开门待客,且接待的几乎全为女眷,像墨府这等官宦世家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不好擅自登门。 无妨,哪户官家没几个女儿?没有嫡的,挑个嫁入好家门的庶女前往亦不算失礼。 这不,紧随福宁郡主身边的一位官夫人正是墨三姑娘,奉祖父之命前来公主府瞧瞧。顺便婆家也让她登门拜访,瞅瞅那愈发传神的更衣室改造是咋样的。 一传十,十传百,连宫里的娘娘也纷纷派出侍人前往东平巷公主府一探究竟。 猪怕肥,人怕壮,就在除夕的前一天,眼看府里的更衣之室即将找到排水不通畅的问题,唐工等人却被乐安公主强硬召走。 “回公主,东平巷那边尚未完工,通水问题也尚未解决。”唐工一脸犯愁,“还望公主宽量,让下官等人先完成东平巷那边的,再来给您造会更顺畅一些。” 功多艺熟,头一个完成更衣室的未必是最好的,唐工希望乐安公主能明白这一点。 可惜,乐安公主冷冷一笑: “本公主不求最好,只求最快。今日起,你和你的人就留在本公主府中改造一间比东平巷还要好的更衣之室。敢有半分怨言疏懒,小心你身上那层皮……” 那层皮,当然不是指人皮,而是指他身上的官服。 唐工低垂的眼眸微微闭了下,默默吐出一口浊气,顿首而拜: “下官尽力便是。” 他官阶低微,无力对抗眼前这位六公主的骄蛮任性。她是嫡公主,连长公主都要让几分的尊贵人儿,夏太后的嫡亲女儿,岂是他区区一名匠工惹得起的? 就算不为他自己,也要为他在民间寻来的工匠们着想,这些皇室子女可不会把平民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 只是有些对不住东平巷那位主子,眼看那更衣之室就要完成……唉。 …… 东平巷,国公府派来的匠工们久等不到唐工他们,便差人向元昭禀报。元昭让胡家令派人前往少府问明原因,然后去乐安公主府讨人,结果被撵了出来。 听完家仆心惊胆颤的回话,说差点挨了嫡公主一顿打,受惊不浅。于是,元昭让家令赏他两枚五两重的银锞子作补偿。 看着家仆欢天喜地下去领赏,元昭沉吟了下,唤来东堂和金水: “去国公府请我五姊夫游将军,他对工匠手艺颇为了解,或许能为我解决最后一道难题。用我的车驾去接,小心伺候着,莫碰到他的脚伤。” “诺!”两人应声而去。 而后,元昭看着忿忿不平的国公府亲兵们,和颜悦色道: “接下来就看大家的了,虽然你们在此才学了两天。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看法,或许你们能想到唐工他们想不到的细节,反而成了事。大家可有信心?” “有!”亲兵们异口同声,气势万钧。 “那就拜托大家了。”元昭浅显一笑,目露欣慰。 哎,她就喜欢这股磅礴气势,令人精神振奋。 她的地位看似比乐安公主高,但在禁足中。若派人前往六公主府强势要人,势必惹人非议说她无容人雅量,为了一间茅房跑去欺压真正的皇家公主。 就算不在乎旁人的闲言碎语,乐安公主是夏太后的亲生女儿。 得罪太后,元昭就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方只需以孝为名就能随便折腾她,让她更加憋屈。 而且,就算她今天把唐工等人要回来,对唐工等人也未必是一件幸事。平民如蝼蚁,被卷入权贵的争斗中只会成为无谓的牺牲品,没人会关心他们的死活。 她想教训乐安,只能以退为进。 …… 约莫一个时辰,游长庚来了,年逾三旬的他愈发沉稳淡定,神色冷峻。在看到元昭时,冷硬的表情方有一丝温和与恭敬。 “殿下放心,卑职定会尽快为您解决此事,让您安安稳稳地欢度新年。” “不急,慢慢来。”元昭仿佛松了一口气,感慨道,“果然,还是自家人真心疼我。” 随侍身侧的杨女官眉心一跳,小声提醒: “殿下,请慎言。” 殿下此言等于对皇室不满,若传到宫里,必起波澜。 元昭瞅她一眼,倒是不再说了,欣然道: “来人,唤医官,先给我姊夫看看脚伤。姊夫等一下坐在旁边指点就好,不必亲自上手。” “殿下无须多虑,卑职自有分寸。”游长庚不慌不忙道。 至于她方才仿佛发自内心感慨的那一句,无妨,只要派得上用场,身为北月氏家将的他绝无怨言。 第266回 岁除之夜,宫中举办家宴,除了皇帝本家的亲眷之外,远近宗亲与外戚均在邀约之列。 三个月的孝期虽满,可食酒肉,一年之内不能歌舞欢庆。朝中大臣来了也只是聊聊民生,没有别的消遣娱乐。与其枯坐,不如不约,各自回府阖家团圆。 大年三十的,元昭也想回国公府团聚,可惜她身为异姓公主,必须先赴皇室的宴请。 宫中夜宴,每个人的礼服色泽各不相同。 不出意外,身为国君的新帝凤丘一身明黄,温然浅笑,贵气不凡;姜皇后一身淡黄,头饰繁冗华贵,一派大气国母的风范。 孟太皇太后一身玄红,夏太后一身金红,分别端坐皇帝与皇后的两侧,环视一干后辈,雍容慈祥。 其余的宗室子弟无不锦衣华服,女眷们穿得姹紫嫣红,各有千秋。 为了这一天,宫中的司衣局一早根据各宫娘娘的喜好裁剪礼服,包括元昭的。 她一身锦白绣金凤,半束发,髻上绕着一顶花枝小金冠,青丝如墨一般倾泄而下。步履沉稳,双手自然垂落身侧,随着脚步有序地摆动,风姿绰约秀逸。 这么霸气的走路方式,最让皇室女眷们看不惯,纷纷斜睨以待。 尤其是乐安公主,在皇帝、皇后等人入席之后直言不讳,说元昭走路毫无仪态,有损皇家风范,理应受罚。 就算元昭身份贵重不能罚,身为东平巷公主府的教习姑姑未尽到教习之责,总该治她一个失职之罪吧? “哦?”新帝凤丘听罢,瞅下首不远的元昭一眼。对方拱手致意,并未言语反驳,便回眸看着乐安公主哂然一笑,“哎,太和从小习武,上过战场领过兵,早已养成昂首阔步之姿。 勉强学步反而四不像,更加难堪。礼仪规矩该学,也该因人而异,区区小事不必斤斤计较。” 姜皇后也看向一脸恭谨的元昭,笑吟吟道: “陛下所言甚是,臣妾也觉得表妹英姿飒爽。虽为女子,却心有男儿之志,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想必京中女子一定钦慕不已。” “咦?皇嫂这话倒……” “陛下,皇后娘娘,”元昭打断乐安公主的话,恭谨道,“今晚岁除之夜,由宫中设宴与亲眷共度佳节。虽无乐舞,也该欢庆一堂才对。若因臣妹的不雅举止扰了大家的兴致,岂非臣妹的罪过? 当然,乐安阿姊的话也有道理。臣妹府里伺候的人的确不够尽心尽责,无妨,臣妹今晚回去就处理她们,务必给阿姊给皇室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她这话一出口,满堂俱寂。 “怎么,”乐安公主心里倒是乐开了花,冷笑道,“听你满腔怨气的,阿姊说错了么?太和妹妹,忠言逆耳,你不听就算了,瞧这态度是对我皇室不满啊!” “陛下,”元昭懒得与她争执,径自向皇帝请罪,“请恕臣妹无礼,此番的确是臣妹的错,惯于躲懒不屑习那闺阁之仪。要打要罚,臣妹甘愿领受不敢有怨。 但要臣妹学那闺阁女子的扭捏姿态,实在为难。为避免给皇室丢脸,臣妹自请永禁东平巷不再抛头露面,还请陛下恩准!” 这话的怨气略减,却是满满的委屈,听得在座的男子忍不住了。 “陛下,太和与寻常女子不同,她能上阵打仗,训练武卫,寻常女子哪个有她的这份英勇机智?乐安,你倒是仪态端庄,可论打仗你行吗?”三皇子不耐烦道, “规矩是死的,即使身在皇家,又有几位姊妹真能做到完美无缺?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虽是嫡公主,也不能太过分! 说她仪态端庄是给夏太后面子,仗着嫡公主的身份,行刁蛮任性的事多了去,何曾守过礼仪规矩? 太和虽姓北月,可她目前和骠骑将军北月礼皆是一员猛将,都在全心全意为凤武效力,激怒她对朝廷又有何益? 真是没脑子!任性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好好的除夕之夜,就这么被她搅和了。 “是啊,区区小事,何必较真?都是自家人,应以和为贵。”老庆王对这些妇人心眼也是相当的不耐烦,道,“太和,你阿姊是闺阁女子,心眼小。你是行伍之人,心胸宽广,莫气了啊。” 嗬!她心眼小?乐安公主气笑了,杏眸一瞪就要怼老庆王时,被夏太后一声厉喝制止: “乐安,你闹够了没有?坐下!” 乐安公主被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不依地跺脚,“母后……” “坐下!”夏太后脸色铁青。 见母后真的恼了,太皇太后一脸无语的表情看着自己;皇帝高高在上微阖双眼,看得出他在极力忍耐;皇嫂姜后也朝她使着眼色;身边的夫君宋皓也在暗示自己坐下。 满席之上,竟无一人开口替自己说话,乐安公主憋屈地一跺脚,终于气哼哼地坐下。 “太和,”见女儿终于不胡闹了,夏太后换上慈蔼的面容长叹,“是哀家教女无方,让你受委屈了。还有昨天之事,哀家亦已知晓。你放心,哀家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东平巷那间更衣之室眼看就要做好了,工匠却被乐安半途截走不还,害得东平巷不得不到国公府求援。 此事已被传扬出去,不日将传遍京城。 外人怎么说暂时无碍,关键是要安抚好苦主,才有了今夜当众训斥乐安公主的场面,特意做给元昭看。 “太后娘娘言重了,区区小事惊扰了太后娘娘忧心挂虑,是太和的不是。”元昭连忙直身行礼,“小辈的口舌之争而已,望娘娘莫放在心上。” 这时,皇帝这才睁眼,示意宫中内侍一眼,对方连忙宣布上菜。 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尤其是与元昭相熟之人。 哎,不容易啊!终于开席了。 筵席进行到一半,皇帝入殿更衣。不久,便有内侍前来传唤元昭入殿面圣。 “让你受委屈了。”新帝凤丘缓声道,“昨日种种,朕亦有耳闻,是乐安做得太过分,” 第267回 姜是老的辣,夏太后的话把她的苦肉计生生折了一半。 无妨,元昭要的效果已经达到。 比如唤来游长庚,顺理成章地让红叶给他治伤;再让所有人看到她的委曲求全,三皇子和老庆王肯帮她说话便是极好的证明。 此次晚宴之后,相信乐安不敢再这么明目张胆地找她的碴了。 毕竟是尚了驸马的人,为了夫君的面子和夫家的荣誉,她的任性刁蛮必须收敛。 当然,元昭并不认为夏太后这是在维护自己,对方不过是在维护皇家的名声和皇帝的面子罢了。都是表面工夫,一旦撕破脸自己还是必死无疑。 但明天的事,又有谁能未卜先知?人人皆是刘太卜么? “来,你给朕说说,那更衣之室的构思是从何而来?你哪来的奇思妙想要改造它?”新帝兴致盎然地问。 之前,朝臣们说元昭此举纯属泄愤,皇后也让他在今晚的夜宴之时问个明白。 倘若那更衣之室的改造毫无进展,他的确会怀疑元昭心有怨念,不得不防。然而,在各府女眷纷纷前往东平巷看个究竟之后,这些疑虑早已烟消云散。 他今晚这么问纯属好奇,那般复杂的步骤,她是如何想出来的? “臣妹无聊啊,无聊使人进步。”元昭玩笑道,“赋闲在家不习惯,天天在府里逛来逛去,看到那晷仪便想到更衣时的那股味……哎,实在不雅,不提也罢。” 逗得新帝开怀大笑,她也跟着微微一笑。 进宫之前,她曾经想过该不该提议陛下利用琉璃沙漏之类的物件做些营生,充实国库。 当看到老庆王和三皇子等人替她说话,瞬间改变主意绝口不提了。 那琉璃沙漏之类的虽是小玩意儿,却是凤氏一族视为权贵独有的物件。那是贵族的象征,是他们高人一等的优越体现,她何苦去碰触动摇这些人的底线? 偌大的王朝,就她一个大聪明? 她姓北月,自以为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朝廷,是忠臣;但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居心叵测,意图不轨,是佞臣。 一般而言,忠臣的命运是坎坷崎岖的。哪怕一心为国为君,最终也会枉送全族性命。 在凤武,她全家受了多年的委屈,终于有两位皇族人为自己出头。此时去触碰权贵的利益为自己乃至族人拉仇恨,那不是傻么?好好当她的苦主不香么? 心思的百转千回,祸福仅在一念间。 身为臣子,身为武将,就得有武将的觉悟;身为女子,就得遵守女子不入庙堂的规矩。 尤其是后一条,那几乎是天下人的红线。 除非她手握天下兵马,不然,这辈子就在角落里猫着吧。 …… 元昭与新帝在偏殿谈心;孟太皇太后也乏了,回宫歇息去了。大长公主凤氏连忙跟上,到了永寿宫才恳求母亲庇护阿昭。 “……昭儿从小与姜姊姊母女分离,少时为了不碍乐安的眼长住丹台山……这还不够吗?母后,儿臣不敢奢求什么,但求在陛下赐罪北月之前,让她过得舒心一些吧! 母后,儿臣求您了!” 看着跪伏在地哭哭啼啼的女儿,孟太皇太后倚坐榻前,默然轻叹。 而夏太后也趁机回了长福宫,并让内侍悄悄把乐安公主和驸马召来,一顿训斥: “你不小了,且尚了驸马,就该安生过你们的日子!不要每次看见元昭就瞪出一副斗鸡眼,处处挑衅找毛病,逼她反对你有好处?陛下将她砍了,她哥势必会反。 再把她哥砍了,以后让沐白长年驻守边境疲于奔命,让你守活寡就高兴了是吧?你这孩子小时挺机灵的,怎么长大了越来越蠢……” “母后!”夫君在场,母亲却越骂越难听,乐安羞臊不已急急打断。 “现在知道丢脸了?早干嘛去了?”夏太后气得不轻,但要顾及女儿的颜面,得把女婿也骂一顿,“还有你,沐白啊,你比乐安年长,她犯糊涂时你得规劝……” 偏殿与后宫各有热闹,前殿的皇亲国戚由姜皇后代为招呼应酬。而元昭的姑母月太妃并未出席,她以身子痊愈不久,不便抛头露面为由缺了席。 大家知道她是因为身份尴尬,不想露面。 于新帝而言,她是长辈,且在先帝年间从未出席此等场合。先帝也从未勉强过她,便随她自主。 月太妃不来,静平公主却在筵席之上。 她成年了,理应出来见见世面。筵席散后,回到云桂宫,见月太妃仍未歇息便陪她说说话。月太妃对筵席不感兴趣,但静平公主还是把今晚之事说了一遍。 “母妃,六姊姊为何一直跟阿姊过不去?两人好像有很大的仇恨……”少女鼓着腮帮子疑惑道。 “小孩子能有什么仇恨?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打小闹,不足为道。”月太妃漫不经心道,手里给养女绣着衣裳,一边催道,“夜深天寒,去歇息吧。” “睡不着,”静平公主抿抿嘴,盯着太妃娘娘的灵活的手一脸羡慕,“母妃绣得真好,我要有您的一半手艺该多好!” “嗯,”提起这个,月太妃没好气道,“你若肯少言多做,动动你的小指头,就不会如此感慨了。” 静平公主一听,嘻嘻低笑,女儿娇憨之态尽显。 …… 戌时正,宫中的赏赐纷纷送至朝中重臣的府中;亥初,宫中筵席散去,皇亲国戚领着新帝的赏赐离宫,各回府邸与家人团聚守岁。 元昭也不例外,从偏殿出来,又到云桂宫向姑母请了安。最后,领了皇室的赏赐和夏太后赐的一柄玉如意,与二娘大长公主相偕离开皇宫,直奔国公府。 国公府上下早已等候多时,难得一家团聚,无尽欢喜。 元昭与二娘先去了祠堂,给祖宗,给老国公以及姜氏上了香,这才出来与大家欢聚一堂。 大过年的,元昭要留在国公府守岁,谁劝都不好使。还有二娘,陪孙儿孙女们玩了一个晚上,根本舍不得离开。可她身为大长公主,得回自己府邸守岁。 自老国公去世之后,每次过年,皆由严氏带着孩儿们前往公主府陪伴二娘。 今年也不例外,由三郎带着严氏和孩子们一同前去,二娘搂着孙儿们在马车里一路笑个不停。 而元昭,与诸位兄长、姊姊留在国公府守岁。 一大家子在正堂谈笑风生,畅所欲言。直到午夜,女眷和孩子们回屋歇息,兄长们和姊夫们与季五叔、冯长史等人仍在正堂闲聊。 正值夜深人静,元昭离开热闹的正堂,独自返回祠堂,默默地跪在爹娘的灵位前。 这一跪,就跪到了天亮。 第268回 从祠堂里出来,玳瑁姑姑、珊瑚姑姑等人已经在外间等候。 一行人到隔壁暖阁伺候她的洗漱,用了一些点心。然后换上新的朝服,戴上簇新夺目的金冠头饰。披上长及脚踝的墨裘大衣,油亮水滑的毛领子轻软暖和。 当今皇朝崇尚金红,狐白裘乃是帝王的御寒之衣,她穿墨色的无伤大雅。锦衣狐裘,黑金搭配,让她更显英姿飒飒,威武之气不输男儿。 今天元日,宫中有大朝会。 陛下会见文武百官,后宫接见命妇朝拜。她是公主,自然也要进宫的。进宫的时辰不似往常那般早,辰初到达即可。 妆毕,移驾前院,公主府的车驾已在府门前等候。 在国公府众人的恭送之下,她坦然踏出府门,踩着车凳上了马车。车外的侍从轻轻掩上车门,隔绝外间呼啸的寒风,马车缓缓驶动。 元昭端坐其间,五官俊美,如玉雕琢,眸里一派漠然。 …… 今年冬日无雪,有雷,禾麦皆吉。 但在朝会上,有臣子认为冬日无雪与往年有异,乃大凶之兆。无奈众人不听他的,因刘太卜在祭祀时求神问卜,算出今年凤武大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此时此刻,哪里还有臣子敢胡言乱语扰了君臣的喜悦之情?只好暂且偃旗息鼓,待过完年,待到上朝之日再提也不迟。 大朝会那边平静无波,后宫妃嫔与命妇们更是一派温馨和睦,衣香鬓影,尽显贵气。 元昭脱了那身墨裘大衣,头戴金蛇小冠,一身锦白华服依旧令人望而生畏。可她二娘在,四姊姊宁馨乡君也在身边与她言笑晏晏,还把福宁郡主招来了。 偶遇一身华丽贵重的宛城长公主,也停下来与元昭温言几句。最后,姜皇后亲切地把她唤到身边,让她与朝廷命官的女眷相识。 渐渐地,元昭身边的女宾多了起来。 她终究是女子,对于官家女眷们提到的一些日常喜好细节颇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身在芳香四溢的女眷中,不期然地把梦中那个世界的古风与之相比。 与梦中的历史环境作比较,相差甚远哪! 反正世人反对她掌兵,更反对她上朝堂。既如此,闲着也是闲着,她不如专门研究女子服饰大赚一笔……正在行走思忖间,巧遇年初回京的京卫都尉凤阁。 “咦?凤都尉何时回的京?”元昭讶然站定,“除夕之夜似乎没见你。” 只见凤阁披着一件厚重大裘,显得身材高大魁梧,散发一股雄浑之气,让从旁经过的女子唰地红了脸庞。 元昭:“……” “我昨夜方回,你们刚走不久。”凤阁目中噙笑道,“殿下的心情看起来还不错,听闻乐安昨晚又找你碴了。原以为你今天会心情郁郁,可见是我心胸狭窄了。” 低估了她的涵养与胸襟。 “哎,太后娘娘赏了我一柄玉如意,拿人手短嘛,气不起来了。”元昭自我调侃道,不理会旁人诧异的目光,与他并肩而行,边走边聊,“大朝会结束了?” “在商议开元之事,我昨晚消息不好,有些疲倦,出来走走。”凤阁言罢揉了揉眉心,又道,“对了,陛下让我提醒你,你禁足期满,莫忘了训练他的禁卫。” 由于昨晚之事,陛下趁小憩片刻时派人到后宫瞧了瞧。得知一切太平,大家相处和睦无人找碴,总算放心。 陛下安心之余,随口唠了一句,被凤阁记下了。 “有劳陛下惦挂。”唉,若能忘掉禁卫一事就更好了,她刚想要大赚一笔来着,“那贪墨之案查得怎样了?”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去年朝臣们正弹劾她,“廷尉司已经接手要犯的审讯,相信很快就能知道结果。” 他今日歇一天,明天回大狱里听审。 “那逆党一伙呢?任由他们在封地继续养精蓄锐?” “开元在即,不宜重掀战事。他们养精蓄锐,咱们又何尝不是休养生息?更何况,建安侯已经派世子进京投诚,愿倾力相助朝廷围剿平川王,将功折罪。” “哦?那倒是好消息。”元昭一脸意外,“如此一来,确实不用急。” 凤阁瞅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不似有假,轻抿嘴角,岔开话题,“对了,我还听说你府上那间……”与女子谈论她的更衣之室着实不雅,有点难以启齿。 “不就茅房吗?福宁郡主来看过,暂未完成。”大过年的,提起她那间气味芬芳的更衣之室还不能投入使用,心里便一阵烦躁,“唉,这个我是真着急啊!” “哈哈哈……”见她一脸的焦躁,确实着急。 所幸,到了晌午出宫,她驾车返回公主府一看,呵呵,唐工与游长庚等人正在霁月阁继续忙活未完的工夫。 不管怎样,看到技艺娴熟的人回来了,她心里终于舒坦了些。 由于霁月阁正在修葺当中,她暂时移居隔壁的南院,在热呼呼的汤池里泡了一个兰草香汤浴,一头青丝也洗了。 靠在汤池边,双手伸展开来,便有侍女上前。一个按额角,两个按揉肩,让她差点睡在汤池边。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侍女的力度不行,还差了点。 改天换几名女武卫进来……呃,男卫也行。 梦里那个世界的女子们不是总幻想着,春天种下一个男朋友,来年收获一堆男朋友,一个按手,一手按脚……噗哧,想到这里,元昭忍不住笑出声来。 把侍女们笑得一头雾水,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摁错了位置…… 一个时辰后,沐浴完毕,脸上涂了养颜桃花膏,双手抹着宫中御用的红玉膏。一袭青衣宽松,墨发如瀑披肩垂落,手里拿着一串玉珠慢悠悠地来到庭院。 立于松柏之下,刚要迎着刺骨的寒风观查天象,忽见孙女官匆匆而至: “殿下,凤公子和夏公子到访,您赶紧换件衣裳……” 又换?元昭顿时一阵排斥,蹙眉: “问他们找我何事,没事就让他们回吧!我歇下了。” “奴婢问过了,似乎想找唐工询问那更衣之室的建造步骤。”孙女官回道。 “既如此,让男子陪同更为恰当。”元昭不假思索道,“让长史陪同,由我五姊夫代为招呼一二。” 说好不接待任何官家子弟的,包括各府亲王、皇子和公主们。即将开元了,要立太子了,立嫡长子还是嫡次子,争与不争,就看姜后是否肯认命了。 等更衣室建成后,杜绝一切访客。 事不关己,她得躲远点。 第269回 或许真的后生可畏,有了凤阁与夏五郎的加入,临到黄昏之时,霁月阁那边响起一阵欢呼。 很快,正在内室看书的元昭听到仆从的禀报,这次真的成了! 果然,元日旺她,先帝为她取名元昭是有一定玄机的。 赏!凡是参与建造的匠工,无论官家、民间的匠工,除了应有的报酬外一律加赏银二十两!本来她想赏民间匠工一人一尊琉璃沙漏的。 后来一想,还是别了。 有些东西,不该他们持有的,得到了反而是件祸事,还是赏银子更划算。 如此大的喜事,身为主人家必须先睹为快。 有外男在,元昭让侍女给自己穿戴正式的衣冠,兴匆匆地前往霁月阁。 既然出来了,难免与凤阁、夏五郎畅饮一番,由五姊夫游长庚陪同。虽在公主府,她终究是女子,有家中男性长辈的陪同待客方能堵住外间的悠悠众口。 唐工等人在公主府享用了丰盛的夕食,领了赏赐,欢欢喜喜地各返各家团圆去了。 他们是本朝首批学会建造更衣室的匠工,不出意外,明天必定有人寻他们做事,为京中的贵人们建造气味芬芳的更衣之室。 唐工八成是进宫的,真是甜蜜的负担啊! 正如刘太卜所言,今年果然是个好年节!天佑武楚!天佑百姓丰衣足食,国泰民安! …… 如此一来,试图以“冬日无雪乃天生异象,恐为大凶之兆”为由,扣北月元昭一个“女子干政,祸国殃民”的罪名置她于死地的计划,恐要就此幻灭了。 “急什么?”灯光昏暗摇曳的内室,一女子手支额角,微阖双眸,“今年才刚开始,有的是机会。” 瞧,大齐今年的冬雪前所未有的严峻,于腊月便开始下,一直到现在未停过。雪灾覆盖的面积甚为广阔,牲口和人口死伤无数,难民背井离乡惨不忍睹。 燕蜀从去年冬日开始,便一直深受疫情困扰。虽然都是一些过往发生过的疫情,治得好,但一波接一波的颇让人头疼。 其余的小国,要么洪水,要么雪崩,要么内战,各有各的天灾人祸,忙得焦头烂额。 作为四大国之一的桑兰国,倒是一派好景象。 其王子兰木奇得知武楚有嫁接改良种植之法,传讯母国,派遣深谙农桑之道的使臣前来交流经验。以至近年以来,桑兰国的农作物长势喜人,欣欣向荣。 为表感激之情,桑兰国每年向凤武进贡一大批米粮、丝织之物。期待两国能够一直维持友好,继续互助互利。 当然,桑兰国也并非清静的世外之地。虽无雪灾,却有洪水泛滥成灾,每年死于水灾的人不计其数。 今年更厉害,从上个月开始,桑兰国的南境便一直在下雨。 不仅淹了民宅,眼看还要耽搁全国一半地区的春耕,那可是祸国殃民的大事!祭祀祈雨,请巫师扶乩请神,一应手段全用上,却丝毫看不到雨止的迹象。 桑兰国君为此事急得一病不起,兰木奇既为药王庄的半个弟子,理应回国救治父王。武楚君臣念在两国一向友好,兰木奇也曾救助过先帝,便放他走了。 各国皆不得安宁,武楚岂能置身事外?就算没有,也必需制造几场灾难扣到某人头上。须知,能站到朝堂之上的女子极为罕见。 就算是元昭,也未必还能重返朝堂。 欲借天降异象置她于死地,必须在今年大做文章。灾祸年年有,今年有她在,这祸国殃民的根源非她莫属。 “她国公府人口不少,真的没人在外边经营铺子?”女子闭目轻问,“赵太傅怎么说?” 赵太傅,算是满朝文武最清醒,也是和她最有共识的同盟。 “赵大人说,当年有人试图利用商铺构陷定远侯府谋反,老国公夫人当机立断砍了所有商铺的经营。如今,他老人家在外边四处查找打探,实在找不出把柄。” “那就造啊!”女子略不耐,“他能找上本宫,难道就没办法给那些个余孽设几个局?” “殿下,庆王那位小王孙凤大人目光如炬,为了淮郡郡守贪墨一案四处查访。眼下他虽然回京了,据老大人所知,他还有人在明查暗访朝中大臣的底细……” 此时构陷国公府,随时可能被凤大人盯上。 众所周知,庆王的这位王孙凤阁精明能干,为人又耿直,且与东平巷那位略有交情,焉知他会不会偏帮于她? “老大人的意思,让殿下千万要稍安勿躁,以静制动。”男子缓声劝道。 唉,女子叹了下,头疼地搓搓额角: “那孩子真的是,我堂堂凤氏子孙怎会与那妖女攀上交情?没出息!”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男子微笑道。 东平巷那位,在幼时模样一般,没想到长大之后竟如此出挑。要不是身上顶着克夫的恶名,不知惹来京中多少儿郎的争抢,只为博红颜一笑。 武功高强又怎样?有武将之才又怎样?终要许人的。 可惜了,血淋淋的几桩先例,阴沉沉的“克夫”二字,让天下男儿对她只敢远观,不敢亵渎。 “老大人还说,国公府这些年过得不易,咱们不宜再打草惊蛇。等东平巷那位安稳了,他们敢露面出来做营生了,咱们再伺机而动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东平巷那位建造更衣之室一旦成功,也算小有功劳,朝廷必然有赏。 可她是赏无可赏了,但国公府的儿郎们一个个赋闲在家,可赏官职。有官职在身,必然要出来走动。等到合适的时机,给他们扣罪名实乃轻而易举的事。 到那时,为了保全家人,她还不是任由主子拿捏? 女子再次长叹,也只能这样了。 北月氏啊北月氏,就如一根鱼刺,深深地扎在她心里,想方设法也拔不出来。倘若她与赵太傅联手都搞不定,那证明她的顾虑是对的,北月氏更加该死! 北月氏一天不亡,这个天下就还是他们的!凤氏一族想坐稳江山,就必须把这个族群连根拔起! “告诉赵太傅,欲灭北月族,先灭刘太卜!” 要不是刘太卜说那妖女是将星,先帝不会杀了自己的亲儿子而容许她活到至今,新帝也不至于被蒙蔽。 造就今日形势的祸根,便是太卜刘简那个无能的神棍,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 第270回 新的一年到了,武楚至今二十载,已历经两位帝王。如今第三位皇帝凤丘即位,年号永昌,开启新的纪年。 永昌元年,淮郡郡守一案再牵扯出贪墨大案,十数名官员被抄家没产,三族流放。算是新帝给各地官员的一次警告,勿因一时之贪害人害己,祸害三族。 此案到此终结,不会再有下文。 有知情人猜测,此案的背后或有皇室宗亲参与其中。为顾及皇家的颜面,同时对自家人网开一面,朝廷不得不就此打住。 “到底是家臣出身,登高不过二十载,便各自贪婪重利,手足相残,江山能长久乎?”民间有文士哂道。 文士清高自傲,最喜批判当权贵族。 “兄台也不必对新皇如此苛刻,听闻少阳君曾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她祖上在远古时期也不过是九州一隅的小部落。显赫千余载,因出了个暴君从此没落。 可见上苍有眼,既让帝印落在凤氏一族的手里,总有它的道理。若得仁君,便是万民之福了。” 能让千年王族的北月氏俯首称臣,意味着凤氏一族确有能耐。 再说,北月氏还出了一名暴君呢!可见人非圣贤,总有缺陷。只要凤武能让百姓们安居乐业,些许小人作祟,除了便是。 “为兄并非吹毛求疵,也知凤武大气,否则焉能容忍北月氏存活至今?光凭少阳君仪同天子这一点,为兄对先帝的胸襟还是心悦诚服的。”那文士笑道。 不仅是胸襟,还有先帝的城府,毕竟仪同天子也是一道险坎。 当然,先帝既给了她至高无上的尊荣,能否承受得住,那是她的事。这一点,世间文人雅士津津乐道,万分乐意作壁上观,坐看两朝后人谁能笑到最后。 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荣耀,平民如此,贵族更是如此。 “只是新朝这股贪墨之风刹不住,终非百姓之福啊!”文士叹道。 新帝高高在上,奏疏层层递进,传至御前换了新模样,怎知民间惨状?功臣无功,罪臣无罪,民众是看在眼里的。这股怨气积久了,终有爆发的那一日。 虽有北月氏镇压一时,可少阳君是女子,百姓对国君的人选只能寄望于新朝。永昌帝虽有意重用她,肯定也有人极力中伤她与其三兄,欲置其族于死地。 她一死,骠骑将军北月礼独木难支,全族覆灭不远矣。 北月氏若倒了,凤武必将大乱,一个贪婪成风的皇朝人人得而诛之。乱象已崭露头角,若不及早深挖清除,平静了上千年的王朝将面临倾覆,波及九州。 “兄台既有救世之愿,又有治国之才,为何不愿入朝为官?”同伴不解。 呵呵,那文士笑了笑,岔开话题道: “贤弟喝茶。” 贪婪成风的皇朝,除了同流合污,想立足朝堂并非易事。不仅有性命之忧,更有灭族的危险。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九州列国总有明君,何必非武楚不可? 新纪元的开启,众士均在观望,顺便见识一下少阳君的奇思妙想。 听闻,经她提点改造的更衣之室不仅不臭,摆一香炉在内便能一直气味芬芳,那场景简直如梦似幻,寻常人实在难以想象。 还有那十八子,不少文人雅士感动于她的孝心,纷纷效仿。 日常盘于手中,果有静心宁神之效。 如今,凤武各地均掀起一股盘玩手串之风,它不仅美观大方,还能寄托对先人的哀思。尤其是家中的长辈,盘玩之后是爱不释手,连脾气都温和了许多。 元昭知道后,表情是这样的:“……”没想到它还有此等功效,大意了!再次和成为九州巨贾的机会失之交臂。 此念一闪而过,并未较真。 在京城,除了手串、琉璃笔架等物风行一时,她的更衣之室盛行于整个京都,成了各府依样画葫芦的样版。 唐工等人果然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各府争抢。 不过,他目前在为皇宫的贵人们改造,外边的贵人们正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出来,将作少府那边的预约名额已经排到年底。 错失立功的机遇,不仅大匠工懊恼遗憾,那令丞更是悔青了肠子。 无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错过就是错过了,技术这东西抢不了。更何况,唐工到东平巷效力,在那位贵人面前露过脸的。有她撑腰,甭说他一令丞,连大匠工也不敢对唐工怎样。 另外,还有庆王的孙儿凤阁凤大人,夏侯的亲儿子夏五郎都在东平巷见过唐工。 啧,不得不说,当一个人的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 据说,那令丞为了此事大病一场,悔之晚矣呀! …… 一时间,新的更衣之室被越传越神奇,可怜京城之外的人无缘得见。 除了眼馋钦羡,仅能凭空想象它的便利模样。 更衣之室的改进,带给人们无限的惊喜。甚至有官员上表,恳请陛下给予有功之人应得的奖赏。永昌帝已经见识过更衣室的便利,深以为然,理应奖赏。 晋唐工为将作令丞,其余民间匠工皆被纳入将近少府,为皇室效命。 “陛下,此事由太和公主提出,应占首功。”有官员听不到对东平巷的奖赏,为她抱不平道。 “她就那么提一下,何功之有啊?”永昌帝睥睨道,“若无匠工苦心钻研,哪来今日的成果?” 真把他当三岁小儿么?太和已经位极人臣,赏无可赏,这份赏赐自然得落在国公府的头上。可是,往日里他夸一句太和,百官无不炸毛跳脚,极力诋毁。 今日倒好,主动给她抢起功劳来了。 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可是陛下……”那位官员不知圣上的心思,正欲辩解。 “好了,朕知道你们的意思。”永昌帝摆手制止他的话,想了想,道,“赏罚要分明,小功也是功,有功就该赏,那就赏太和千金,以兹鼓励。” “陛下,”又有官员出列,冒险提议,“太和殿下不缺千金,倒是国公府才俊众多,除了骠骑将军却再无官职,甚是可惜。臣下以为,此赏封予家人更得人心。” 第271回 新年新气象,永昌年间,大(司农)府增设一少署,专职农桑之务。其长官少司农正是国公府的七郎北月惠,今年二十五岁,名副其实的青年才俊。 既然是增设,北月七郎这位少司农隶属大司农管辖。当然,涉及农桑一事始终由少司农说了算。 人在家中卧,官从天上来。 自从有了仪同天子的殊荣,今天这道圣旨,国公府早有所料,皆能坦然面对。升官了,兄弟姊妹们纷纷向七郎道贺,并遣人到长宁街、东平巷二府报喜。 大长公主闻罢,喜忧参半,心神恍惚地赶过来一探究竟。元昭没来,只是写了一幅字给七哥,让洛雁、武溪送来。 “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国公爷看到这幅字,心里隐隐激动喝了一声彩,而后平静吩咐,“把它悉心裱褙,悬于墨院,阖府共勉!” 这哪是给七弟的,分明告知他们,诸君应刚毅坚卓,发奋图强,力求进步。以博大的胸怀包容万物,包括危机。 君子坦荡荡,傲立天地间。 杀机临门,避让无用,嫡妹一女子敢迎难而上,国公府一门男儿对生死又有何惧? 这是殿下与阖府共勉之言,本该悬于正堂,以示重视。 为免被有心人借题发挥,害了整个国公府,连累东平巷,这才挂在墨院,让儿孙们时刻谨记。 “总算熬出头了。”北月礼望着七郎,感慨万分,“七弟之才藏于室,为兄一直为你感到惋惜。” 嫁接之术源于嫡妹的一次玩心,经过七郎的多次试验与操作,收获匪浅,发扬光大。他对农桑事务的热衷、经验和耐性,更得过桑兰使团的由衷赞誉。 为了亲人们的安危,不得不居于府中,甚是可惜。 “是啊,”国公爷欣慰点头,当着全府人的面以过来人的身份对七郎谆谆教诲,“七弟,今蒙陛下重用,这是你的福分,也是我国公府的荣耀!上任以后,你要敬重上峰,对本职内务尽心尽责。 莫给殿下与国公府丢脸,更不能辜负陛下对你的厚望与恩典!” “季文谨遵两位兄长的教诲,绝不辜负陛下与殿下的期望!”得到两位兄长的鼓励,七郎季文知道这官他是当定了。 当就当,他早就憋坏了。 兄姊妹们一个个都敢迎难而上,连他的夫人武溪追随嫡妹驰骋疆场也面不改色,他堂堂七尺男儿岂会贪生怕死? 阖府同仇敌忾,斗志昂扬,唯独大长公主焦虑不安。 好不容易盼到三郎归来,高兴没几天,朝廷就给了她当头一棒。她二郎是国公,三郎是将军,不再稀罕当那什么官,只盼儿孙们能平安一生咋那么难呢? 夫君去世了,姜夫人也走了,卓姬、兰姬在府里向来不管事,拿主意的一向是她家二郎。 要么就是元昭。 一想起元昭,凤氏如同找到了主心骨,急里忙慌的驱车赶往东平巷。 …… 位于东平巷的府邸,各户皆在忙碌重新改造更衣室。庆王府最幸福,先有能干的王孙凤阁与对面贵人相识,后有福宁郡主时常串门,赠茶赠点心之类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自从更衣室建好后,公主府谁都不见,唯独和这对姑侄时有往来。 姑侄俩之前登门,早有先见之明,送来两名心灵手巧的匠工向唐工等人讨教。这不,如今京城各府都在眼巴巴等待唐工他们出来,庆王府已经开工造了。 不仅他们建了,老庆王感念东榆大街墨老的功绩,允许墨府的匠工到自己府上学习建造之法。 如今,东平巷各府纷纷感慨,近水楼台先得月,果然是远亲不如近邻啊! 身为更衣改造的发起人,元昭府上的人也不空等。殿下一发话,各院落的管事响应号召,积极展开一场茅房大改造。 不仅府里如此,连东郊穗园那边也在建造中。 外边热闹沸腾,霁月阁一派风平浪静,面对国公府的变化波澜不惊。 “二娘,当官是好事,”面对心急如焚的二娘,元昭温言安抚,“二哥也当过官,不是平安过来了么?” “话虽如此,可二娘这心里定不下来。”凤氏捂着心口,焦虑万分。 “您这是闲的,”元昭好笑道,“难得三哥回京,让他和三嫂带着孩儿们到您府上住一阵子,吵吵嚷嚷的,您就没工夫瞎想了。说句无情的话,就算七哥日后犯错也牵累不到二哥、三哥的头上。” 看到二娘听了她最后那句话,终于如释重负的表情,不禁心头默然。转念一想,这是人之常情。二娘毕竟只是二娘,只要自己的孩子无恙,旁的不重要。 当年因为绿烟琴,自己不也被拒于城外吗? 虽贵为大长公主,终是一名弱质女子,无力阻止和改变任何事,能竭力保住自己的孩子已十分难得。身为母亲,让儿孙们远离危机无可厚非,不该苛责。 经过嫡女的安抚,凤氏放下心头大石,乘车返回长宁街。 送走二娘,元昭在院里练功。 各种兵器耍一通,力气似乎使之不尽,威猛无比,几乎把她种在院里的心爱花草树木全部拦腰砍断,一堵围墙轰然倒塌,使院里的侍女奴仆们跪了一地。 乱砍一通,心情平复之后,她慢步来到被砍断的桐树苗跟前,一手搭在树身的断口上,心痛得无以复加,忧伤道: “去,把南院的桐苗移到这儿来……算了,全部给我重新种一遍。” “诺!” 院里的奴仆们如获大赦,纷纷起身赶紧忙活起来。元昭环视四周一圈,气到无法呼吸。哎~,她可怜的花花草草,心疼死了。 把兵器扔给一旁面无表情的女卫,大步进入内室,拿出手串慢慢盘了起来。 霁月阁如今调了四名女卫进来,她们资质一般,当侍女还行,当侍卫差强人意。当家将更不行,带她们上战场等于送人头,她不想浪费所剩无几的人力。 青鹤是她的贴身侍卫,来去影无踪,出入自如那种。洛雁、曲汀兰是家将,要训练府中的侍卫,偶尔代她到穗园监督府兵和禁卫的训练。 武溪从今天开始不再是她的侍卫,元昭让她回府与七郎团聚。 七哥是少司农,有了官职,少不得经常下乡逛田庄,察看农桑事务。身边没有一位信得过的贴心人陪同,阖府上下都不放心。 季五叔的职责是保护好国公府,游长庚、吕挚等人如今是朝廷将领,不能随身侍候。 唯一能让所有人放心的,只有武溪。 特么的,但愿这次是陛下是出于爱才之心,倘若被她查到是哪个贱人不安好心……一经查实,她要灭对方满门!连只苍蝇都不放过!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那就都别安生。 第272回 东平巷砍了满院的花草树木一事,很快便传到了宫里。这是明晃晃的不满表现,表面砍的是树,实际上她想砍的是皇帝。 “朕看重少司农的才干难道不是在抬举她吗?不领情就算了,还发脾气?!她这是想干嘛?想弑君吗?!”得知消息,永昌帝气得心口发堵,食不下咽。 “陛下,请稍安勿躁。”前任客卿章含仍留在武楚,为新帝效力,慢言劝道,“少阳君年纪尚轻,情绪外露是好事……” “那也不能一直纵容她!”永昌帝怒容满面。 “臣斗胆,您还真得继续纵容她。”章含不慌不忙道,在皇帝的怒目瞪视之下,坦然道,“陛下,臣子年幼无状跋扈,还能活得恣意自在,那是君王海量……” 北月氏身为亡国旧人,还能活得那么滋润,世人对凤武的大气、对先帝的宽容那是交口称赞的。 “况且,此事也怨不得少阳君生气。您看,她和亲人本来过得好好的,要什么有什么。安居便能乐业,光是少阳君便先后改良了琉璃,晷仪,还有更衣之室……” 连带着,北月七郎这位少司农醉心农桑,才干外露。 表面上,这些皆为北月氏兄妹之功,但又何尝不是先帝和今上的功劳?是两位帝王赐予她们全家安居乐业的环境,他们才有发挥的余地。 “君贤则臣忠,方能长治久安,乃国盛之根本。况且,她身为女子,因克夫之名注定这辈子身如浮萍,无儿无女,只能倚仗家中兄弟子侄。陛下,当年因皇室子弟私自谋害定国公一家。 虽大难不死,却也让他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老国公夫人宁可舍臂求生,斩断一切与外界联系的营生,只留下各地的田庄自给自足。 先帝袒护子女,从未给过北月氏一次真相和交代。 此类种种,他们都忍了。 “近日朝中隐隐掀起一股吹捧国公府之风,甭说国公府和东平巷生疑,就连老臣也难免多想……陛下,您可知晓,民间有多少文士因少阳君的尊荣而对先帝赞不绝口? 又有多少人在静观其变,看凤武如何计杀北月氏?” “胡说八道!”永昌帝脸色大变,浑身发冷,“朕和先帝何时有过那意思?!” “陛下息怒,老臣从先帝年间长伴驾前,自然知道先帝和陛下对少阳君是一番爱才之心。可外人不知,少阳君和国公府亦不知。”章含客观道,“按理,前朝皇族就不该留……” 尤其像少阳君此等有领兵之能的将才,又是前朝皇族之后,留着迟早是个祸患。 “可您不能杀啊!”这道题,章含已跟三位帝王商谈过无数遍,说得口中发苦,“有他们俯首称臣,凤氏江山更加名正言顺,才能安稳……” 瞧瞧老武帝,初登宝座,圈禁北月氏,以致列国合纵围剿,导致国无宁日。 再看先帝,起用北月氏,本可太平长久,却纵容朝臣对付定远侯,让他疲于奔命无暇策划谋反大计。因此君臣离了心,有些战事本可全胜,他却敷衍了事。 显得他疲软无力,引起列邦的好胜之心。从此武楚烽火四起,战乱不断。 “陛下,少阳君身为女子,难图大业。又曾在先帝膝下养过几年,与陛下有兄妹情分。只要您以情分相待,稳住她一人,凤氏江山的稳固便指日可待啊!” 凭她过往的战事,确有将星之才。 若把她逼急了,就算屠了她全族,一旦被她一人逃出凤京,凤武必将天下大乱,永无宁日。 “少阳君自小聪慧,焉能不知府里都是些什么人?她这么做,何尝不是在向陛下您求助?”章含苦口婆心地劝,重重叩首,“还望陛下明鉴!” 这是他最后一次规劝凤武的帝王,倘若依旧不听,他便辞官返乡,隐居田园终老,从此不闻世事。 看着跪伏不起的老客卿,永昌帝连忙上前扶起。神色动容,内心始终有些矛盾。正在犹豫时,他派去调查那几位提议给国公府加官晋爵的官员的人回来了。 “赵太傅?”永昌帝不禁看了章含一眼,本能开口,“他不是告老还乡了吗?”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蠢。 朝中不知有多少官员是赵太傅的门生,他就算告老还乡,也有法子置北月氏于死地。尤其是,赵太傅在朝为官时便一直视国公府为眼中钉,尤其是元昭。 想通这一点,永昌帝不禁心神疲惫。 虽然已经查出来了,可那些官员还什么都没做,包括赵太傅。并且他们颇有才干,暗暗敲打一番即可,不能弃之不用。 永昌帝与章含商量一番,传召大司农进宫: “以永昌为年号,是期待朕在位期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尤其在农桑方面更要大力扶持,使之兴盛。少司农虽是前朝旧人,只要他有才干,又肯为凤武效力,朕便容得下他…… 朕的意思,卿家可明白?” “臣明白,”大司农稽首,“臣定当与少司农和睦相处,兢兢业业,早日达成陛下所愿。” “你明白就好,”想到朝中官员居然听命于远离朝堂的外人,永昌帝满心不喜,“朕希望爱卿时刻谨记,自己到底是为谁效力。” 吓得大司农连忙请罪,颤声表明自己对凤武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皇帝恩威并施,温声软语地安慰提点一番,便让他离开了。 这位大司农的身上暂时查不到什么,难保他将来不被人拉拢了去,当然要提前敲打。等大司农离开,此事就此作罢,永昌帝传孟丞相和严太傅进宫议事。 同时,按章含所言赐了三坛酒给东平巷,说是皇帝给她贺喜之用。还让内侍传话,说皇兄得知她对府里的园林不满,特意从后林苑给她选了一批奇花异草。 大部分是从丹台山移植到皇宫的,让她爱惜着点,别又砍了。 元昭:“……” 这是在敲打她不要太过分,胡乱猜测得有个度。还有这三坛酒,此时此刻,皇帝赐的,她敢用吗? 当然敢用,不敢也得用。 于是,就在当日,东平巷的侍卫兵分两路,一路奔往二娘的大长公府,一路直奔国公府。 三坛酒各分一府,当晚就喝了。 最幸运的莫过于东平巷,元昭独饮一坛,用着自己心仪的漆器盛酒,酣畅至极。 第273回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74回 “正因为千金难求,我才不敢收。”晋王瞳眸澄净,直言道,“此图虽妙用无穷,搁我这儿毫无用处,岂不浪费?师父还是赠予合适它的人吧。” 他不是第一次见它了,她手工制作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看得头大如斗,头晕目眩,回到宫里一场好眠。 与它八字不合,躲远点最合适。 哎呀!老内侍急得手痒痒,恨不得伸手替他先收为敬。 晋王的耿直,老内侍的小心机,元昭均看在眼里,不禁浅然一笑: “拿着吧,这是少儿简易版,通俗易懂,于精通阵法之人无半点技术含量。你闲时玩两下,聊胜于无。或许哪天开了窍,那时我再给你造一块繁复版的。” 啊?!晋王顿时一张苦瓜面孔,不情不愿地向她道了谢。把老内侍乐得屁颠屁颠跑上前,毕恭毕敬动作迅速地替他收好,生怕二人反悔。 回到宫里,老内侍即刻拿着木图向皇帝禀报。 永昌帝听完还是蛮欣慰的,虽是少儿版,循序渐进嘛。这是真正为他儿子的学习兴趣着想,并非敷衍。 可儿子对此不感兴趣,又让人颇伤脑筋。 不得已,永昌帝召来儿子的辅弼官,把那简易版的八门图交给他,让他务必想法子挑起儿子对它的兴趣。 而这位辅弼官姓孟,是那孟丞相的二公子孟轲,福宁郡主的夫君。自小才名远扬,被先帝召为国子博士。尽管如此,他对八门图的研究和凤阁水平相当。 原本,凤阁、孟轲和元昭皆是他为儿子选的辅弼官。结果不难预料,听到元昭这个名字便受到众臣的强烈反对。 之后,元昭依旧是晋王的武学老师,其功劳却不能与凤阁、孟轲相提并论。当然,她有她的尊荣,可这份尊荣与未来的太师、太傅相比,始终有点区别。 因为这样,永昌帝担心元昭对儿子不够尽心。 更遗憾的是,本朝最年轻出色的孟轲和凤阁居然无法破解那八门图。元昭一个顶俩,却被众臣排斥在外,无法全心全意为朝廷所用,永昌帝是深感无奈。 “皇儿,你太和皇姑既是你师父,更是九州最强女将。你要敬重她,不许在她面前耍皇子脾气!懂吗?”他叮嘱儿子道。 “儿臣懂的,”晋王面容稚嫩,一本正经,“师父说她后日去东郊,命儿臣乔装随行。” “哎,去吧。”永昌帝巴不得姑侄俩感情好,想了想,唤来曹乙,“你去告诉阿昭,让她带上国公府的小世子他们,莫到以后又埋怨朕偏心只让她教晋王。” 他已经一视同仁了,教不教那是她的事。 “奴婢领命。”曹乙了然一笑。 …… 东平巷,接到皇帝的口谕,元昭一脸感动: “谢陛下体恤,但陛下不偏心,臣妹怕自己偏心,国公府的还是交由他们自己教吧。” 若由她教,国公府的子侄必将沦为皇子们的挡箭之盾。正如当年阿爹不让她学医,就是怕她成为公主们身边的奴婢,将来悄无声息地死在她们的后宅里。 季五叔的功夫不差,由他亲自教导,资质好的以后或有机会为将。资质不好的,在京城当一名纨绔子弟也不错,也算没白活。 就算是她教,子侄们的下场亦不过如是。 未来的太子在她身边是最安全的,正因为他在,在她身边的别家小孩便成了最危险的。 “陛下说了,由您决定,以后可别怨他!”曹乙笑道。 “那事早翻篇了,陛下咋还惦着?以后就甭提了。”元昭无奈。 曹乙轻笑,在元昭的目送之下离开了东平巷。 哎,本想离太子之争远点的。 人算不如天算,皇帝直接把太子最佳人选给扔到她这儿来了,火力十足啊!本想置身事外,结果被皇帝直接拉入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 至于阻止皇帝立太子一事的朝臣,看似与后宫无关。 但后宫之中,除了嫡长子凤节,姜后的嫡子,还有一位赵贵人生的庶子。说到这位赵贵人,她是赵太傅的孙女,其子比姜后的儿子小两岁。 凤节虽占了嫡长子的名分,可他母亲早亡,其母族势单力薄,帮不了什么忙。 姜后无亲人在朝为官,和当年的老国公夫人姜氏一样,她的母族是东州姜氏。若德行无亏,便等于有整个东州学宫的士子为她撑腰,朝臣们不得不敬着。 还有赵贵人,她的祖父赵太傅朝野均有门生,太子之位想争还是能争一争的。 就算她不想争,赵太傅的门生也会努力为她争取。 因此,这次延迟立太子之事说与后宫无关,实际上还是有关联的。其实就算立了太子又如何?能废的嘛。元昭身为武楚的镇国神将(兽),岂能躲得开? 说到底还是皇帝太弱,做不到先帝的强势。也难怪,先帝出身武将,有说一不二杀伐果断的气魄。 唉,算了,又不是她儿子,何必费那个神?她只管教他习武,别的,让他们各自策划琢磨吧。 转身返回府里,关门。 …… 后天的凌晨,天还黑着,当看到夏五郎率京卫护送晋王和满满一车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过来时,元昭: “……” 经问,方知这些都是宗亲和朝臣们家的子侄,是晋王的伴读。原本他们只在宫里和国子学陪读,如今得知去东郊的校场,宗亲们纷纷提议让孩子们跟去。 一来,能护晋王周全;二来,也让孩子们到少阳营开开眼界,不然以后见识跟不上晋王的说~。 这不,就全来了。 元昭再次:“……” 还好她没让侄子们来,万幸万幸! 来都来了,总不能撵回去。一声令下,队伍启程,直奔东郊穗园,一场地狱式的马上迎来哀鸿遍野的少年春令营开始了。 …… 永昌元年夏,晋西传来消息,忠义伯世子几次识破敌国贼人偷改边界线的诡计,最近一次甚至不顾安危驱赶贼人于数里之外。 元年秋,又是晋西传来消息,忠义伯世子因驱赶大齐边境的难民光荣受伤。 伯夫人几次哭求忠义伯让世子回京,遭到忠义伯的拒绝,决意让儿子留在边境多练一练。 “忠义伯父子为了立功也是拼了老命。”穗园,元昭与三哥北月礼在院里喝酒赏月,“但愿一切顺利,你能在家里多待一段时间。” 这大半年里,元昭多半带着晋王留在穗园。 北月礼前几天来探望她,与她研究用兵之术,带着亲兵家将和她的亲卫们在少阳营里切磋较量,顺便护送晋王回京过中秋佳节。 “就怕他急功近利,中了敌人的诡计。”北月礼叹道。 他与忠义伯世子不熟,但与敌方守将打过数次交道,知之甚详。从传回京城的消息来判断,世子立功心切,迟早出事。 第275回 “就算中了诡计,一时半会也轮不到你上阵。”元昭猜道,“章含章大人今秋为陛下寻回一名客卿,他和章大人一样的主张,支持先帝给我的‘非急不出’……” 她非急不出,便要好好爱护北月礼这位败绩甚少的骠骑将军。而非像老国公那样,动不动就让他出战,搞得君臣两败俱伤。 这两年,朝中不仅有文举,还有武举。 经过两年的历炼,新将领也该真枪实弹前往险恶之地守护边疆。还有那些新文官,虽对北月氏戒心甚重,至少能够客观对待。 “世子想立功,其他将领也想立,也必须立。”元昭顿了下,补充道,“除非章大人暴毙。” 听到暴毙二字,北月礼的眉心跳了下,不动声色问: “此话何意?章大人乃是文臣,以前对待父亲向来不假辞色。在其他朝臣欲置父亲于死地时,他也曾推波助澜。” “此一时彼一时,”元昭缓道,“当年父亲是前朝的安平王,战功赫赫,受世人敬仰……” 父亲当年若振臂一呼,未必能收复江山,但绝对天下大乱。只是父亲仁慈,有道心,不忍生灵涂炭才忍辱求生。 如今他西归,剩下一窝不成气候的儿女,羽翼未丰,声名不显,想弄死很容易。但以武楚而言,老的没了,让小的活着当镇国神将威慑四方最恰当不过了。 说来,章含为人也算光明磊落,因时制宜,用人时坚决果断,杀人时干脆利落。不像赵太傅和宋祭酒等人,要么一味偏执自私,要么阴险狡诈,卑鄙无耻。 眼下,赵太傅不在朝堂,宋祭酒又是个惯做表面工夫的。孟丞相高高在上,对底下的宵小所为不屑一顾。 让章含的立场显得格外突出,他如今将元昭当成镇国神兽,非急不出,最好永远不必出征。那么,她三哥这位得力干将就要好好爱护,让他挡在她面前。 先让其他新将领磨炼,让求功心切的老将领出面扬名立万,从而降低北月礼在军中的威望,一举三得。 然而,他这盘棋未必人人看得懂。 在某些人的眼里,他就是趁赵太傅不在极力偏袒国公府和东平巷,居心叵测。还有刘太卜,正是他的将星之命让她存活至今,简直罪大恶极,罪不容赦。 在敌人的眼里,他俩绝对是一块绊脚石,是阻挠武楚荣华昌盛的障碍! 听罢元昭的分析,北月礼沉默片刻,方问: “阿昭,你是如何知晓朝堂之事的?” 还对各位臣子的性格特征了如指掌,令人不安。虽然她身份比他高,有些话不得不僭越提醒。 面对三哥的质疑,元昭不以为意道: “身为武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纵观天下,欲置我北月于死地的,又何止外邦?” “无论如何,宁为太平犬,莫做离乱人。你我见过战场是什么样的,天下一乱,百姓流离失所,命如草芥,终非父亲所愿。你如今身居高位,一言一行皆牵系到民生安定…… 阿兄知你能耐,也知父亲将族中大权交予你手。然太平年月不易,望你以大局为重,莫步叔公后尘留下千古骂名。” 从未听过有人如此劝她,元昭抿唇一笑: “天下之大,万物皆如蜉蝣渺小,朝生暮死。眼下你我亦为他人刀俎下的鱼肉,自身难保,就无需为旁人操心了。况且,我与先帝有过誓约,毕生忠于凤武。 违约的代价可是全族覆灭,我怎敢冒险?” “你跟先帝立过誓约?何时的事?”族长立誓,非同小可,北月礼心头一惊。 “去晋西那次,立过誓他才肯放行。”元昭道,略顿,又问,“对了,三哥,你可知我族里有没有从远古留下来的宝物?” 自从搬进东平巷,就一直未曾召唤过太古剑。 青鹤说把它交给可靠之人,至于那人把它带到哪儿了,她也不知。对元昭而言,那剑离自己越远越好,反正一唤就来了。 相当的遗憾,她一直没机会好好琢磨它的来历和用途。 “除了族徽,便是子孙传承。”北月礼皱眉思索一番,肯定道,“除此之外,父亲再没提过什么宝物。怎么,你发现疑似我族珍贵之物?” “没有,”既然父亲没向他提过,元昭亦不想给三哥添加负担,摇摇头,“只是奇怪,先帝似乎特别重视我族的誓约……总觉得有些秘密是咱们不知道的。” 她的话打消了北月礼的疑心,态度沉重道: “我族本是上古巫族,与凡人通婚繁衍子嗣导致法力全失,唯誓约应验之力犹在。你为族长,既立了誓约就得如约奉行,否则……” 胆敢有违,北月真的会族灭。 “我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反……”元昭一再强调。 只要凤武不杀她和族人,她自然不会反,言出必行。得到她的承诺,北月礼如释重负,同时略微失落。 他何尝愿意一辈子寄人篱下,受人差遣? 可嫡妹不知,今日的国公府比父亲在时好多了。因为感同身受,他和百姓们有着共同的心愿,渴望和平,让长辈与儿孙们拥有一个安逸和谐的生存环境。 随父亲远征半生,说实话,他有点累了,为了家人才支撑到现在。 “不说那些了,”元昭转移话题,噙笑道,“过了中秋,你和二哥、七哥又有喜事要办了……” 过了中秋,先帝的丧期满一年,天下可以解除禁忌。而先帝赐给国公府诸子的那些美婢们,也该有个名分了。 自从元昭提议让她们接管公账外务,经过一年在外的巡视奔波劳碌,那些女子们一个个晒得皮肤黝黑,姿色大减,不知几位兄长可有怨恨她这罪魁祸首。 “啧,你一待嫁姑娘怎好意思提这些事?一点儿都不害臊,白瞎了你这副好皮囊。”三哥没好气地横她一眼。 “害什么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妹我虽未嫁过人,那也是定过几回亲的。”脸皮早有一寸厚了,元昭笑道,“话说回来,三哥这些年可有外室?有的话从实招来,没的将来找上门,我身为族长可是翻脸不认人的。” “啧,怎么又问这个?”北月礼很不满,“爹在时,你就这么问过,何故如此执着?” “外室,除了你和爹自己,便只有敌人知晓,我怎知她们是真是假?”梦里那个世界的男人最鸡贼,等他挂了,外室就带着孩子找上门分遗产。 如今她当家,绝不允许那种情况的发生。 第276回 若是一般人家的兄妹,就算是她嫡出,北月礼也断不会回答关于外室这个问题。奈何不是,他俩不仅是兄妹,更有君臣的尊卑之分,她还是族长。 “没有,没有!爹也没有!你不要自己多疑,污了父兄的清白!”他没好气道。 哈哈,“没有就好,”元昭哂然一笑,“来,喝酒喝酒……” …… 中秋前一天,兄妹俩带着亲兵、亲卫们护送晋王回城。 到了中秋之夜,宫中响起久违的宴乐声,婀娜多姿的舞姬们在殿上翩翩起舞,君臣同乐,庆贺我朝盛世太平。 正如刘太卜所言,武楚今年一直风调雨顺,眼看就要迎来大丰收。在这中秋的宫宴之上,永昌帝开怀畅笑,一整晚笑得合不拢嘴。 为表明他的决定是正确的,还临时起意命晋王当众耍一段剑舞,让诸位大臣见识见识他在少阳君那儿学的本事。 晋王好武,为人直爽好表现,当即抽剑跃至殿中挥舞起来。 元昭教的是杀人的功夫,被他耍得杀气腾腾,奇险招式一段接一段。可惜他尚且年幼,力气不足,无法完全发挥剑招的威力和杀气。 可他才学了一年,一年就有此成绩算不错的了。 这是凤阁给的评价,众所周知,此人是皇族子弟中最务实的一个,这段评价很有参考价值。 甭说凤阁,就连外行的大臣也看得出来,假以时日,武楚的未来又多一员猛将。一听此话,立刻有大臣见缝插针,建议让少阳君为朝廷多培养些少年英豪。 “本君乃女子,精力有限,教晋王一人已耗尽心神,恕难从命。”不等皇帝表态,元昭已十分客套地拒绝。 皇帝一听,也对,她是女子容易心软,更容易感情用事。万一看中哪位少年的资质比晋王高,难免偏移重心培养别人家的孩子,况且她还要训练禁卫呢。 再说,晋王将会是太子,武楚未来的储君,怎能与寻常人家的孩子拜同一位师父? 这么一想,永昌帝便打消了硬塞她几位徒弟的念头。 皇帝开了金口,众臣自不敢多言,后宫的妃嫔们笑得愈发灿烂温婉,异样的心思被完全藏于恭敬的笑脸之下。 元昭微不可察地抬眸扫了一眼,把全场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轻挑眉,垂眸喝一口美酒。酒入喉,立即换来一脸的慨叹由衷夸奖一下,这酒真的太赞了~! 应付这种场合,她已经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太子之位,表面上一个个不争不抢,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流涌动,各有盘算。以后除了晋王,她的府邸还是关门闭户谁都不见为妙,眼不见为净嘛,唉。 …… 曲终人散,元昭和四姊姊宁馨乡君陪着二娘大长公主拜别各宫长辈,包括姑母月太妃、姜皇后,接着三人相偕离开。 途中遇到凤阁、孟轲和夏五郎等一班皇亲国戚公子哥儿,纷纷相邀出去喝酒另寻乐子。今晚秋夕祭月,赏花赏灯,京城里的热闹才刚刚开始,精彩纷呈! 听得元昭心动不已,刚想答应,结果被她二娘眼睛一瞪,把这群公子哥们打发了。 “昭儿,你要时刻谨记自己是女儿家,与儿郎们终归不同……”二娘凤氏生怕她忘了性别,絮絮叨叨,殷殷叮嘱,“男女有别,若非迫不得已,不要跟他们有过多的接触和来往……” 元昭一路嗯嗯点头,四姊姊不住掩嘴窃笑,一路慢行离开了皇宫。出了宫,先送二娘回长宁街,三哥三嫂带着孩子在公主府等着她团聚呢。 本来,凭北月礼的战功,他今年可以携带妻子进宫赴宴的。 可二娘凤氏害怕,怕朝臣们又盯上他和国公府。毕竟国公府里,女的有大长公主,仪同天子的太和公主和宁馨乡君。男的有国公爷,骠骑将军和少司农。 一门显赫,太招眼了,要低调。 经过六郎的悲剧之后,凤氏恨不得把儿子们藏起来,与世隔绝。有什么事让阿昭出面即可,她一个人的威力胜过北月全族。 母命不可违,况且她的担心是对的。儿子们谨守母命,从不在外边招摇。 且说今晚,把二娘安全送回府,元昭再送四姊姊回了吴府,自己准备回一趟国公府。 今晚陪她进宫的女侍卫是洛雁和曲汀兰,青鹤是新面孔,就算拿着她的令牌也会被人拦住问长问短。而洛、曲是宫里的老熟人了,带她俩去省不少麻烦。 回国公府的途中,路经曲府,元昭让曲汀兰回府与家人团聚。 “殿下以后莫要再提曲府是我家之类的话,”曲汀兰并不领情,态度冷淡,“我爹虽在那儿,不代表那是我的家。殿下若嫌我碍眼,我自个儿寻地方呆着去。” 她今晚在宫里见过正在当值的父亲了,用不着回曲府看别人脸色。 “我没那意思。”元昭忙叫住她,啧,抄了那么久的书,脾气一点儿没变,“得了,那就随我回国公府吧。” …… 回到国公府,府里和外边一样的热闹,一样有灯谜之类的小游戏。由国公爷、冯长史父子出题,府里上下皆可参与猜谜玩乐。 猜中有赏,赏花赏果赏点心,或茶或酒或美食。 一两银子是大奖,小小意思图个吉利,一般人还拿不到。但今年不仅一两了,是二十两!公主殿下添的彩头,让整个国公府沸腾起来。 趁大家在兴头上,元昭陪着玩闹片刻,而后安静离开,独自去了祠堂。 到了祠堂,发现洛雁和武溪已经准备好香烛候着了,不禁浅显一笑,接过武溪递来的香: “你俩怎么来了?” “国公爷怕您有什么需要,让我俩在此候着。”武溪微笑解释。 其实,用不着国公爷吩咐,身为贴身侍卫,用不着谁吩咐她们也会过来提前准备好一切。 但,知道有人关心殿下,她们欣慰不已。 元昭不再说什么,默默上完香,而后坐到外边的廊檐之下。等她俩摆好酒和点心,便道: “好了,你们去吧,该干嘛干嘛。这儿有青鹤,我想安静待一晚。” 于是,洛雁和武溪相偕离开,在祠堂的外边碰到正一脸无聊地守在那儿的曲汀兰,不禁异口同声: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曲汀兰蹙眉。 “能!”武溪笑吟吟道,“可殿下不必人伺候,走吧,猜灯谜去!” 不管曲汀兰是不是细作,像今晚这种日子不能让她扰了殿下的清静。 “少司农夫人可有提示?”洛雁玩笑道。 “没有!那些题我也不懂。”冯长史铁面无私,一视同仁。 两人一左一右,挟持着一脸无语且翻着白眼的曲汀兰有说有笑地离开了祠堂。 国公府一片欢欣喜庆,与此同时,长宁街的屋顶掠过一道黑影,来到宁静的章府凌空跃下…… 第277回 翌日一早,元昭从祠堂出来,梳洗更衣,意欲出来与兄嫂们一同用早点,却意外得知凤阁到国公府作客。 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干脆先用过早点,再去正堂。 到了正堂,发现国公爷正在招待凤阁,两人谈笑风生,并无拘谨的气氛。凤阁毕竟在诏狱里浸淫多年,一身官服威武霸气,令旁人心中忐忑,不敢直视。 这不,在边上伺候的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我竟不知,凤都尉跟我二哥原来也有交情?一大早的来找他聊天,关系匪浅啊。”元昭浅笑吟吟地出来。 堂内众人起身向她礼毕,国公爷调侃道: “托殿下的福,您在府里多呆几天,指不定能让凤都尉多来几趟。好让府里众人适应适应,看把大家吓得,大白天走路提心吊胆,蹑手蹑脚,仿佛做贼。” 害他堂堂国公爷出面圆场子,才不至于满府里秋月挂寒霜,萧瑟冻人。 “惊扰各位,实在抱歉。”凤阁歉意抱拳,“奈何本官有要务在身,不得不登门叨扰。” “何事啊?”元昭诧异地让众人落座。 “昨晚客卿章含章大人府上遇刺,幸未得逞,一名凶徒被捕,且供出指使之人……”说到这里,凤阁瞅了等待答案的元昭一眼,微微一笑,“正是殿下您。” 虽然她没有立场刺杀章含,但凡事讲证据,既有线索就必须去查明。 “那我该如何配合调查?”元昭十分合作。 “想请您的侍卫们到廷尉司去一趟,配合查问。”凤阁将她的反应和国公府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客气微笑,“如若顺利,黄昏时分他们便能回到您身边。” “光凭一名刺客的供词便要抓捕我全部侍卫,贵司此举未免草率了,她们昨晚一直都在陪我。”元昭持汤喝了一口,道,“我的话应该比凶徒更加可信吧?” 凶徒一句话就要削了她的臂膀,那以后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诬陷她,抄她的家。 “殿下无需动怒,走个过场而已,毕竟还有一名凶徒在逃,为了京中百官的安全必须抓住她。”凤阁安抚道,“只要没问题,本官向您保证她们安然无恙地回到贵府伺候。” 他姓凤,要顾全大局,目前与她翻脸绝非明智之举。既要努力维护司法尊严,亦不能伤害她与皇族之间的微妙情分。 故而,林司正派他前来交涉。 “你的话我信,”元昭也不想和凤阁交恶,直言道,“可惜贵司里权力错综复杂,只怕我的人进去了未必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到时你们一句正常的审讯程序,我找谁讨公道去? 我身边就这么几位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卫,她们若废了,等于断我手足,还望凤都尉体谅我的处境。” “那依殿下的意思……” “事关我的清白,配合贵司的调查亦为分内之事。”元昭道,“昨夜当值的侍卫全部在此;不当值的,我派侍卫与你一同前往东平巷和少阳营,任你审问。” 在哪儿审问都行,唯独不能进廷尉司。进了别人的地盘,洛雁她们被废条胳膊废条腿什么的,并非不可能。 “那就有劳国公爷辟一清静处,我等问过便走,不会打扰太久。”凤阁行事果断不拖延。 “好说好说。”国公爷爽脆吩咐管事即刻在前院安排,自己继续陪坐。 元昭唤出昨夜当值的所有侍卫,让她/他们随凤阁的下属们到前院谈一谈。而她则留在正堂与凤阁闲聊,说白了,就是变相的审问。 “难得秋夕祭月,殿下昨晚走得早,委实可惜了……”凤阁语气温和,态度友善地与她以及国公爷聊起家常来。 能带走她的侍卫固然好,带不走就得想个折衷的法子。元昭的行事作风与老国公不同,后者隐忍,前者初生牛犊不怕虎,言语间稍有不慎便容易起冲突。 倘若她仅仅是国公府之女,哪怕有公主之尊,直接把她一并带走也行。 可她不愧为将星之命,能屈能伸,该软时直接跪,该硬时绝不含糊。与其父的区别在于,老国公有儿孙有族人要顾虑,她没有。 父母之爱子,乃是天性;子女对长辈的尊敬与孝顺,却需要礼制的时刻教导与约束,方有今天的百善孝为先的观念。 没有儿女的羁绊,要完全控住她决非易事。 “我去了哪里?”面对凤阁的问话,元昭如实道,“在祠堂,和侍卫们打络子。” “络子?”凤阁微怔,旋即展颜一笑,“殿下的杰作,不知下官是否有这个荣幸抢先一观?” 打络子,几乎是每位淑女皆懂的一门技艺。本不新奇,但既然她提了,他自然得拿来看一看,或许从中看出破绽呢? 元昭浅显一笑,命侍女前往华桐院找玳瑁姑姑讨要。她出来的时候,把打好的、未打好的一并送回华桐院,让三位姑姑参考参考看能否研究出新的样式来。 片刻工夫,侍女捧着漆盘出来了,上边仅摆了几个。 “难度颇高,数量有限,让凤都尉见笑了。”元昭率先自嘲,及时挽尊。 为何难度高?因为络子的中间各种镂空图形,有的还编字,比如吉祥如意。本朝市面上的络子中间顶多有镂空图案,无字,她昨夜心血来潮一试新创意。 梦里的她在国子学(大学)上课时,地摊文化风行一时。她跟了一把风,寻访“名师”学习编络子,记忆犹新。 昨晚和青鹤在祠堂着编着编着,曲汀兰拎着几坛酒跑了进来。 于是,她也留下来学着编。 有一就有二,不久,当值的女卫全来了。在开阔的院里席地围坐,中间点起篝火,像在少阳营地那样时不时烤点什么吃的,一边打赌谁打的络子更优秀。 不出意外,当然是她们的头儿赢了,中间有字哦!众女卫学了一晚还有一半人学不会。离谱的是,曲汀兰居然会了!看她昨晚兴奋的模样,能吹一年了。 “耶?还真不错!”国公爷拿起一枚翻来覆去地打量,惊讶道,“殿下不仅剑耍得好,络子打得也不错!比你嫂子们打的好多了。” “那当然!”元昭飘飘然,歪倒一边就差跷二郎腿了。 见凤阁一脸无语地望来,国公爷趁侍女们给嫡妹倒茶、喂果之机,悄声道: “多夸几句,培养她女子的兴趣……” 剑耍得再好,她终究是淑女,打络子比跟男子逞凶斗狠顺眼多了。她尚年青,还有得救。 凤阁:“……” 一时不知该夸他呢,还是该夸他的好,与世隔绝的国公爷还真是童心未泯。 第278回 在自己的地盘,人的自然反应是放松,反而容易暴露真正的性情……和藏在心里的秘密。 这也是凤阁默许在国公府问讯的原因。 当看到国公爷和元昭之间略显幼稚的互动,和一般人家的兄妹并无特别之处。尤其是元昭,在自己兄长的面前,丝毫没有对外人的那份冷静自持和漠然。 似乎并无异常。 然而,那么巧,昨晚章大人府里遇刺,她在这边打络子,且是有一定难度的络子。像在告诉外人(比如他),她昨晚一直在耗费心神做某件事,分身乏术。 颇有些欲盖弥彰,不打自招的意思。可她若想杀人,何须亲自出面?跟打不打络子好像无甚干系。 想到这里,凤阁拿起一枚如意金穗结问: “殿下可否赠我一枚?” “行。”元昭不以为意。 “不行!”国公爷脸色一变,连忙制止,在凤阁讶然的目光注视下直言不讳,“女子亲手制作之物怎可轻易赠人?!” 万一被外人知晓恐怕引起非议,说两人私相授受。 凤阁的年纪不小了,且已娶了正妻。自己的嫡妹虽是行伍之人,终究是女子!一旦传扬出去,像话吗? 还有,那是嫡妹亲手制作之物,若被有心人利用,她将有口难辩,求告无门! “二哥,你多虑了,凤都尉是个秉公执法之人。”从兄长的话里听出一丝着急,元昭端正坐姿,朝一脸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的凤阁肃然道,“拿去吧!” 就算不给,凤阁就拿不到了?府里的细作可不是养着玩的。 至于他会不会拿着此物搞事,那是另外一回事,届时再操心也不迟。 “谢殿下。”凤阁满意拱手。 该问的问了,该拿的也拿了,他起身退出正堂,到前院查看审讯的情况。 等他离开,国公爷发作了,气急道: “你是女子!怎可随手赠人信物?” 还是赠给一名成年男子,对方已有妻室,成何体统? “二哥,那不过是枚络子。咱府里要是再穷一点,不仅络子,你书房里的那些孤本残卷还要拿去卖呢!”元昭不以为然道。 她的话吓了国公爷一跳,瞬间一脸警惕: “你怎知为兄书房里有何物?!” “我知道的事多了去。”元昭睨了兄长一眼,喝口清茶。 国公爷:“……”哦,懂了。 手指颤颤,没好气地朝她指了指,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二哥,趁我在府里,把侄儿侄女们喊出来,耍套拳脚功夫给我瞧瞧。”不能正经地教,顶多指点一下,让他们自个儿慢慢琢磨消化。 能学到什么程度,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 约莫一个多时辰之后,凤阁才带着手下们离开国公府。途中遇到刚收到消息急促返回国公府的北月礼,又被拦在街上聊了几句。 北月礼是独自回的府,妻儿留在阿娘的府里作陪。 回到府里,他大步来到演武场,屏退左右,让侄儿侄女们自个儿在场内继续练,这才谨慎地在元昭的左下首坐好。 “殿下,章府之事可与您有关?” 他这话一出口,便遭到国公爷的厉眸一瞪,“三弟慎言!这些话能乱说的?” “兄长有所不知,她……”北月礼欲辩解。 她那天刚提到暴毙,章大人昨晚就遇刺了,他很难不多想。 “二哥、三哥且安,”元昭打断他的话,目光继续落在场内的侄儿侄女身上,温吞道,“杀章含于我于国公府何益?三哥,那是分析局势推演的结果,与我无关。 看你着急忙慌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咱府里出了什么事。” “我正是怕你出事才赶回来!”北月礼惊魂未定。 “三弟!”国公爷没好气地瞪他,“慎言!” 北月礼连忙作揖道歉,一连灌了几口茶方稳定心神,与兄妹二人聊起章府的八卦…… 等到日落,元昭才带着亲卫们返回东平巷的府里。日常起居一如既往,完全不受章府的事影响。 章府遇刺一事,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 在抓到凶手之前,京里的官员们怕是要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了。还有章大人,他提前得到一支暗箭的示警藏了起来,幸免于难,但章府肯定回不去了。 至于他在哪里,无从得知。 如今,除了国公府,便只有东平巷最安稳。就算没有京卫的日夜巡防,有公主府和庆王府在,住在同一条街巷的府邸也比别处的更有安全感。 “殿下,那天在国公府,凤都尉单独提审了曲汀兰。”午夜,洛雁悄然踏进霁月阁禀道。 “预料之中。”元昭一身宽松寝衣,临窗练着字,“曲大人是她父亲,单独问她也合情合理。” 不能因此说两人有什么勾连谋划。 “咱们要一直留着她?万一她添油加醋,有意构陷……”洛雁神色疑虑。 “你与她共事有两三年了吧?她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么?”元昭轻描淡写道。 “可曲大人是她父亲,那晚她瞒着我和武溪等人闯入祠堂,分明是想刺探什么。”本来和曲汀兰相处和睦,直到昨晚,她的举动已经触及侍卫们的底线。 “那不是我们纵容的吗?”元昭的手微顿,索性停下,将笔搁在琉璃笔架上,起身步出廊檐下,凝望庭院里的一片静谧夜色,“我们何尝不是在利用她?” 说来,曲汀兰也是个可怜人。 父系亲眷不喜她,母系亲眷唾弃她,唯一给她几分爱护的只有已经过世的外翁外婆。 好不容易在外边自食其力,还认了对她颇为爱护的义父义兄。结果一旨令下,为了父亲,她成了蛰伏于少阳君身边的一枚棋子。 还是一枚等同公开的棋子,明面上和袍泽们相处和睦,实际上暗暗排斥,还分别受到双方的利用。 唯一令她欣慰的,大概是义父义兄们自晋西平安归来后。在故乡谋得了一份好差事,成了本地的官吏,不必再走镖在刀口讨饭吃。 “她若忠心殿下,我们自然视她如姊妹。”洛雁的语气稍有和暖。 “各有各的立场,咱不必给她立人设施加压力。”元昭微笑回眸,接过洛雁递来的手串,在廊里的茶案前坐下,“我有你们就够了,青鹤,下来陪我喝茶。” “大晚上喝茶,您又该睡不着了。”洛雁率先反对,把瓷壶拎开,免得某人手贱非要煮茶喝,“喝水吧。” 昨晚就是睡不着才打那络子,平白引人生疑。 元昭:“……” 一道身影翩然落下,道:“红叶来了。” “她来做甚?”元昭不解。 “她嫌在府里闲得发毛,想请殿下给她安排点活干。”洛雁回道。 “明儿让她随卫队去营里摆摊练手。” “那些人又该参殿下男女授受不亲了。” “参吧。” 禁卫的训练升级在即,在此之前,她要试一试他们练到何等程度了。届时会有不少人受伤,医官必须在场及时救治。 第279回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80回 东郊,穗园,三哥北月礼也来观赛,除了好奇接受一年训练的禁卫实力达到何种地步。同时防备有人从中捣乱,比如刺杀章府的那一幕会出现在少阳营里。 “……有晋王殿下在此,你等切勿掉以轻心。”给副将们安排好日夜巡防行程后,北月礼着重强调。 “诺!” 诸将应诺,相继退出武英堂,恰好遇到元昭从外边进来。 陛下的确来了,就在穗园,在晋王居住的伏渊阁歇息。元昭刚从那边过来,陛下对这批禁卫的身手与克制能力分外满意,从中钦点十几人让她重点培养。 “这是给晋王培养的亲卫。”在武英堂,元昭与三哥彻夜倾谈,“三哥,你身边那些亲卫用得可衬手?” 若用得不顺,她可以另外安排给他。 “我虽不如你善战,好歹痴长你十多年,不至于靠妹妹培养亲卫。”北月礼婉拒好意,“我身边还有父亲的旧部,安全无虞。倒是你,唉,我回京不到一年看到京中风云变幻,惊心动魄。 阿昭,为兄实在担心你……” 她地位太高了,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你一日不倒,朝廷就用不上我,我就是京城里的吉祥物。谁会动自己的吉祥物?只要陛下用我之心不动摇,国公府无性命之忧。”元昭道,“倒是你在外边,我鞭长莫及。 三哥,不如我给你一名医官,让她女扮男装给你当侍从,如何?” “为兄营里有医官,你不必为我操心。”北月礼坚拒,“之前朝臣参你少阳营男女混营,万一知道我营里也混进女子,咱兄妹情何以堪?更害了无辜医官。 放心吧,我会谨慎的。行了,此事不必再议,说说今晚护送陛下回城的路线……” 见他态度坚决,元昭不好勉强。等作好安排,他前脚一走,她后脚将红叶唤了进来。 “让属下追随三郎君?”红叶微怔。 “对,我设法让你死遁离开宫中视线,你乔装打扮紧随队伍而行,不必加入队伍引人瞩目。”元昭沉吟道,“如此,既能保全你,我三哥的性命也有保障。” 上次没能保护父亲,这次不让医者随军了,暗中随行更方便。 “殿下,您是众矢之的,处境更危险。”红叶不大乐意,“三郎君一旦远征,除了以防中毒,别的忙属下也帮不上。” 承蒙指点,她的武艺大有长进,可与洛雁媲美。加上施毒手段的高明,又比洛雁更胜一筹。在她身边或有用武之地,随三郎到了战场,这些本事用不上。 还得隐藏性别,忒没意思! “殿下,你是怕三郎君中毒而已。无妨,属下有一物可为您解忧。”言毕,红叶自腰带里翻出一个小香囊,里边是个细扁的盒子,“殿下请看……” 元昭疑惑地瞅着,等红叶打开盒盖,看到一颗深绿的小药丸外,还瞬即嗅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清新药香。 “味道熟悉吧?”在元昭诧异的目光注视下,红叶合上盖子,解释道,“此物便是百草丹,师父当年在您濒临死亡之际喂您服下,对这个气味应有印象。 您眼下只需让三郎君服下,即可安心。” 自己父女奉师命保护当年那位小郡主,只对小郡主的生死负责。旁的,她不关心。父亲当年就是管得太多,才有今天的自责神伤,她是不会重蹈覆辙的。 念在小郡主待她不薄,愿献出百草丹为其分忧。 元昭看出她的不愿,强迫不成买卖,默然片刻,伸手接过: “好吧,有劳了。” 红叶抿唇一笑,顿首一礼,安静退了出去。元昭对她的拒绝并无不悦,人家本来就是外援,不是她的家奴或者家臣。 帮,是情分;不帮,也在情理之中。 “青鹤。” “殿下有何吩咐?” “把药拿给我三哥,看着他服下。” “诺。” …… 一炷香后,青鹤完成任务归来,元昭安然歇下。而另一边,北月礼闭目静坐,未曾歇息。今晚要连夜护送陛下回城,身为护将,仅能浅眠片刻。 脑海里不时掠过方才那位女卫虎视眈眈的目光。 要不是知道她是嫡妹的亲随,他差点命人将她拿下审讯。没办法,对方那冰冷的眼神和杀手无异……让他忍不住怀疑,章府的刺杀果真不是嫡妹策划的? 等回去必须嘱咐二哥,让他千万要时刻盯住阿昭,莫让她一时糊涂铸下大错…… 夜里亥正,东郊的大道上有一行人浩浩荡荡,重兵相护,返回都城。 元昭没去,只让洛雁和石氏兄弟等侍卫一路护送,送銮驾回到城门口再折返穗园。在东城门口,有曲将军率守城护军、京卫接驾,和北月礼等人护送回宫。 经过筛选,和陛下的亲自钦点,禁卫分成两批。一批是大内禁卫,一批是近身侍卫,后者将来会被安排在皇帝或者各位皇子、重臣的身边。 前程未卜,各安天命吧。 自那以后,元昭一直留在东郊。即使诸位兄长们小登科,行纳妾之礼,她也未曾回去观礼。让淳长史和胡家令送了贺礼,代她喝杯喜酒,权当尽了礼数。 那些美婢乃是先帝所赐,皇恩浩荡。虽为妾室,那也是贵妾,有官府文书的。 看到儿子们纳妾,二娘满心欢喜,乐不可支。她一直觉得儿子们屋里人少,碍于国公府处境艰难,找不到好人家的女儿,故而不敢轻易往儿子屋里塞人。 如今好了,先帝赐的那些美婢虽被公账的外务折腾得黝黑结实,外貌差强人意,好歹身板壮实,必是好生养的。 她就等着抱孙儿孙女吧。 唯一让她遗憾的是,亲生女儿宁馨乡君依旧无所出……这让她很是担心,每每看见忠义伯府的家人,要么心虚,要么低声下气的,腰杆挺不直。 虽然女儿从来不说,她也知道女儿在伯府的日子必然不好过。除了时不时交代儿媳妇们暗访名医给女儿诊治,还督促三儿子北月礼要多关心晋西的情况。 那是自己儿子驻守之地,千万不能让忠义伯世子在那里出事。 然天意弄人,世事无常,人们怕什么便来什么。 十月下旬,晋西下雪了,忠义伯世子冬出狩猎,之前屡立小功让他傲慢大意出了晋西地界,遭到大齐边境守军的埋伏被擒。 欲要人质平安归来,拿城池一座或北月氏任意一颗头颅来换。 第281回 消息从晋西边境传来,举国哗然,众说纷纭。 用国公府的人头换回伯府的世子,大齐君臣的脑子大概被雪灾冻傻了,竟想出这么荒唐的主意来。 大齐今年还面临雪灾,兴兵武楚的可能性不大。倒是武楚一片太平,虽有小灾小难皆能顺利应付。大齐利用伯府世子讨点好处还行,兴兵的可能性极微。 真要不顾后果杀了他泄愤,除非大齐出了个昏君,昏了头的君王。 此事在民间引起热议,期待着朝廷的应对方式。有臣子提议发兵给大齐一个教训,有臣子提议派使臣前去警告一番,若对方不肯归还人质,再考虑出兵。 还有臣子提议立刻让北月礼前往晋西,设法救回伯府世子。 此提议被陛下反驳了,杀鸡焉用宰牛刀?朝廷又无将可用了么?眼下列国皆在休养生息,谁都不想兴兵作乱。 与其派遣武将,不如让朝臣们好好想一想怎么跟对方谈判,救回质子。 一名伯府世子,他的性命既不及一座城池,更不可能让国公府任何一人去换。忠义伯吴将军是凭着对皇室的一腔忠义封的爵,焉能跟世代英勇的国公府比? 虽未正式传旨到晋西,但朝廷的态度已经摆出来。 让伯府夫人深感绝望,日夜到嫡次子媳妇宁馨乡君跟前痛哭,恳求她回国公府讨个法子救救她的好大儿。 倚仗夫君是不可能了,虽然心痛世子,但忠义伯始终强硬放话:他宁可牺牲一名儿子,也决不支持朝廷干出那种割地换人质有损武楚颜面的事来! 不愧是忠义伯! 满朝文武对他的态度赞誉有加,他这番豪言壮语传到民间亦博得一阵好评。 对忠义伯而言,他儿子多,对嫡长子心疼归心疼,总不能为了一个儿子逼皇帝和朝廷向大齐妥协。 只是苦了伯府夫人,几乎一夜白头。 面对泪眼模糊的婆母,宁馨乡君叹道: “婆母糊涂,此事焉是儿媳的母家能作主的?国公府的处境,您不是不知道。” 说实话,她由衷感谢先祖和父亲、嫡母的庇佑。多亏嫡妹聪慧能干,三哥出类拔萃。否则,今日的国公府或许真的会任人宰割,被当成筹码换回伯府世子。 然而,此时此刻的伯府夫人哪听得进去?一味哀求说她的嫡妹少阳君是个能耐的,又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未来储君的师父,定能救出伯府世子。 “那就请婆母去说服公爹,让他老人家到御前恳求让我嫡妹想法子。”宁馨乡君不再推辞,柔声道,“只要陛下允准,儿媳相信殿下定会全力救伯兄回京。” 她相信嫡妹的能耐,让嫡妹去救人并非不行,但不能让嫡妹求到御前欠皇家人情。 这是伯府的事,欠皇家人情的事必须由伯府去做。 本来,她不该擅作主张替嫡妹应下此事。但事急从权,稍有拖延,婆母会认为她一心为母家着想,完全不替夫家考虑。 国公府处境艰难,她不能再给母家树敌添麻烦。 况且,嫡妹的能力一直为朝廷忌惮,伯府的恳求,陛下和朝臣是不会答应的。 但伯府夫人没想那么多,听罢儿媳的话,眼里冒出希冀的光芒,急匆匆地跑去找夫君忠义伯商议。 不料,忠义伯听完,勃然大怒喝斥: “荒唐!朝堂之事岂容妇人置喙?!来人啊,把夫人带回院里看好咯!不许她出去胡言乱语!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来!” 不仅罚了自己的夫人,还发作了次子儿媳宁馨乡君。罚她禁足府中抄写女诫,于年底方能出来。 宁馨乡君不怨不恨,温谦恭顺地依言回到自己的院落,关门闭户,日夜抄写妇道准则,寸步不出院门。 就算如此,她的夫君吴观还特意跑到院门前指天叫骂,责怪她仗着嫡妹的能耐怂恿母亲犯下大错,触怒了父亲才被禁足病倒的,说她不守妇德! “你不仅无子,还无德!再有下次,就算你是乡君,为夫也要休了你!” 言毕,气哼哼地甩袖而去。 宁馨乡君懒得搭理,径自在院里抄书看书,继续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倒是伯府夫人,被关在院里一下子病倒了。整日里躺在床榻上喃喃自语,说伯爷狠心…… 伯府夫人的遭遇令人同情,大长公主凤氏在这段日子里也是备感煎熬。 既心疼女儿夹在娘家、婆家中间的尴尬处境,更为儿子面临的危机而忧心,担心朝廷会为了救伯府世子而牺牲自己的儿子。 得知忠义伯甘愿牺牲嫡长子一人,保全武楚的颜面,她才略略安心。 然而,世事的发展往往出人意外。 就在忠义伯扬言后的一天,有朝臣大放厥词,说此事不是国事,而是国公府和大齐王族的私人恩怨!应让国公爷到晋西与大齐边境守将谈判,救回世子! 原因很简单,大齐怎会不知伯府世子抵不上一座城池?怎会提出拿北月氏的人头去换?那分明是公报私仇的一种手段。 大齐的目的是国公府,而非武楚! 这一提议厉害了! 瞬间把国家荣辱降为北月氏和大齐的私怨,要不要救伯府世子,就看国公府的态度了。国公府若贪生怕死,见死不救,伯府世子之死便是国公府造成的。 不仅北月氏族受世人唾骂,更会招至忠义伯府的怨恨。 “荒唐!两国交战的结果,何来的私怨?!”永昌帝怒斥,“再有此等诛心言论寒我朝将士忠勇报国之心,朕砍了你!” 虽被圣上当场斥回,此番言论还是传了出来。 把凤氏当场吓昏倒,等到醒来,急里忙慌的就想出城前往东郊找嫡女元昭。她的本意是,让嫡女赶紧设法救回伯府世子,不必惊动朝廷,以免事情恶化。 倘若朝廷真的将此事降为私怨,派她的儿子国公爷前往边境谈判,肯定凶多吉少。 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大儿子去送死。 谁知,她的车驾未到城门口就被三郎北月礼拦了下来。将她接回国公府,兄弟俩好言相劝,极力说服阿娘要相信朝廷,相信陛下的英明决断,这才作罢。 尽管哥俩及时阻拦,消息还是传到了东郊穗园。彼时,元昭正在武英堂和小晋王谈论兵书的内容。 小晋王闻讯,见她神色不动,略不解: “师父,您不担心吗?” “怎能不担心?但还有一事更让我担心……”元昭坦言,缓缓转动指间半透明的琉璃酒杯,唤道,“来人,传石氏兄弟。” 她不担心,朝廷若真的派二哥出使,她就让二哥死遁。 以她对章含的了解,此人决不会让北月氏的嫡子有机会离开皇室的视线。因为她已经长大,有实力且年轻气盛,行事偶尔会无所顾忌。 但在晋王的面前,她必须担心,以免这小子回到宫里怂恿他父皇给她弄出一点能让她担心的事来。 第282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武楚的臣民沉浸于国公府、忠义伯府的选择时,行刺朝廷官员的凶案再次发生。 不过,这次凶徒没有上回的好运气,被廷尉司、京卫巡防和东平巷的侍卫联手擒住。 原来,当那官员提议让国公爷去晋西救人时,凤阁马上意识到这或许是擒拿凶徒的大好时机。便和京卫的夏五郎合谋,不动声色地留意那位官员的周围。 果然,他们在官员的身边和府里潜伏了三天两夜,终于在昨晚发现一名婢女举止有异,在对方下手的那一刻踢门而入…… 那名凶徒不仅武艺高强,还随身携带药物。 所幸,少阳君的侍卫也在此埋伏,在凤阁、夏五郎等人倒地时,那些侍卫冷不丁冒出来一招制敌。 少阳侍卫不想露面的,怕被人泼脏水,但最终还是出手。同时,她所料不差,即便是她的侍卫出手相助,依旧被人泼脏水说她贼喊捉贼,试图洗脱嫌疑。 这不,那名凶徒被用刑后,又一口咬定是受少阳君指使。因为少阳君恨极那名官员口出妄言,试图坑害她二哥国公爷。 接着,她又死了!服毒自尽。 本来,她已被少阳侍卫废了武功,被廷尉司用药致使浑身乏力,想自杀根本不可能。可不知为何,她突然有力气咬破藏于牙间的毒药致死。 无缘无故怎会恢复力气?肯定有同党相助!同党是怎么进去的?! 一再失利,把林司正气得暴走,开始重点清查司里的内奸。 至于凶徒招出来的幕后指使,很明显,那是栽赃嫁祸暂时不作理会,等清查出内奸再细究。 “师父怎确定那名凶徒会冒险行刺?”消息传至穗园,晋王不得其解,“她既招了供,就该努力活着坚持是您指使的她。她一死,不就证明她在撒谎吗?” 元昭那日唤来侍卫石氏兄弟,派他们悄然回城伏击凶徒。她的料事如神,给晋王留下一段深刻的印象和崇拜。 “她活着,除了受罪,万一哪天受不住酷刑露出破绽,就会洗清我的嫌疑。”元昭为他解疑道,“她若死了,死无对证,我身上的嫌疑便一直都在……” 皇帝现在信她,不代表会永远信她。 正如凶徒冒险刺杀那名官员,一旦成功,就算查不到元昭身上,刺杀官员排除异己的嫌疑始终会落在她头上。 等到了某个契机被旧事重提,她与国公府的后果不堪设想。 听罢她的分析,晋王目露同情,承诺道: “师父放心,本王回去一定替您向父皇禀明一切。” “你一小儿如何辩得过满朝文武?”元昭垂眸含笑瞅他一眼,首次轻拍他的脑门道,“事实胜于雄辩,你用心习武,学得一身好本领才是我最好的解释。” 此举引起少年的不满,晃了晃脑袋,“师父,您才大我几岁,男女授受不亲……” “哦,是姑母僭越了,不好意思。” 她是长辈,甭提大几岁,就算比他小几岁,长辈拍小辈的脑门有问题吗?没有。 “……” 待到休沐日,晋王回到宫里,果真将此话传到父皇的跟前。 永昌帝听罢微微慨叹,没说什么,只是传话至大齐,敢伤伯府世子一根毫发,武楚即刻发兵。这是他和几位朝臣日前商议的结果,和元昭那几句话无关。 他慨叹元昭的不易,和自己的不易。她与朝臣之间的矛盾,要靠他这帝王从中周旋与平衡。偏偏他不得不周旋,伤了任何一方都是他的损失。 就快过年了,没有一个肯让他省心的。 除了警告大齐,更任命伯府世子的一名副将为晋西的主将。那是忠义伯身边的得力将领,特意派去协助儿子立功的,颇有几分才能。 他临时受命,只要确保晋西无恙,以后晋升便有望了。 如此一来,北月礼得以留在京城,与妻儿还有家人过一段安逸温馨的日子。 不久,大齐那边传来消息,将派使臣前来和谈,可见永昌帝的警告发挥作用了。其实,大齐也不想养着那位伯府世子,砍不得,放了又不甘心。 当年少阳君在晋西一役擒了鲁突,不也是用来谈判逼大齐退兵吗?总得讨点好处。 眼下即将十一月,争取在年前解决此事,求个皆大欢喜。 不过,那是朝臣们的事,元昭一切如故,专心在东郊训练禁卫和自己的亲兵。 …… 到了十一月中旬,东郊银装素裹,万里雪飘。白茫茫的山野边,一支轻骑紧追着一头麋鹿不放。眼看就要追到,蓦然听到箭矢的破空之声,队形霎时大乱。 转眼之间,猎人成了猎物。有人落马惨叫,有人仓皇逃离,有人胆大心细,驱马迎向从雪地里蹿出来的数名白衣杀手。 远处的雪山之上,伫立着几道颀长的身影,迎着风雪一动不动地袖手旁观。 这里不在东郊廓内,而是廓外一处山林间做拉练。 参与野训的不仅有禁卫,还有她的少阳亲兵,和东郊大营新选出来的精锐骑兵。而眼下这一幕,是少阳亲兵伪装的刺客搞偷袭,导致这支狩猎队伍大乱。 先让亲兵、禁卫和大营的精锐打成一团,待打得差不多了,再由少阳亲卫出面将他们一网打尽。少阳亲卫擅长搞突袭和应对突发状况,绝不会令人失望。 而指挥这一切的是站在各处的旗兵,挥动小旗,不同色泽的小旗代表不同的号令。 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间,色泽鲜艳的小旗能让埋伏的人按令行事。 斗场的附近皆有安排卫长、将领们监督,尽量不出人命。若实在闹出人命,那就认命。禁卫、亲卫皆是为了保护皇室成员而存在的,就算怕死也得硬撑。 野训的武器并非利器,除了箭。 总之,若想将来能够活命,眼下务必竭尽全力学好本领。 “报——” 元昭和东郊大营的将领们等人闻声望去,看到从东郊的城门方向奔来一骑,是京城里出来的传信兵。 “禀少阳君,大齐使者已到,陛下口谕召您回城商讨要事!” “什么时候?”元昭蹙眉,“我这儿还没练完。” 和文臣扯嘴皮子没意思,她喜欢看现场打斗。 “即刻!” “……” 唔,大齐使者到了,让她回去有什么用?女子不立朝堂,难不成让她策划暗杀?可暗杀使臣有何用?该不会是哪位朝臣脑子进水了想用她去换回世子吧? 那敢情好,她乐意至极。 第283回 倘若接到旨意时她在东郊的少阳营,下午便能回京面圣。可她远在廓外,要先回到廓内的外城穗园拾掇一番再启程回内城,等进了内城的门已经是夜里。 有内侍在城里等候传达圣意,让她明儿一早再进宫。 于是,元昭回到东平巷的府里歇了一晚。翌日,非朝日,百官不必进宫。尽管如此,永昌帝始终保持早起的习惯,在元昭到时,他已经在御书房忙了一阵。 得知元昭来了方肯歇手,两人移驾一座登高望远的碧落斋烤火品茶赏雪。在开阔的亭台边,放目远眺,被漫天大雪覆盖的一片宫群尽收眼底,美不胜收。 “你威名远播,大齐使臣想见你一面。”永昌帝解释召她回城的原由,“朕允了,本想让你随鸿胪官员出席昨晚的迎接宴席,结果你在廓外练兵,正好有借口说你赶不回来……” 他根本不想让对方见元昭,她不仅仅是公主,更是武楚朝威名赫赫天下绝无仅有的一名女将领,岂是他人想见就能见的? 可一看到忠义伯那张强忍沉痛的老脸,皇帝不忍心,只好应承。 “只要能平安救回伯府世子,见一见又何妨?”元昭无所谓道,“但是陛下,朝臣们不会反对吧?臣妹不想再跟那批老儒酸打嘴仗。” 听出她话里满满的厌恶,永昌帝不禁失笑: “亏朕以为你是个愈挫愈勇的英雄,没想到你这么胆小。” “这不叫胆小,叫明哲保身,耳根清净。”元昭笑言反驳,“话说回来,大齐使臣来见我,该不会想从我这儿打探点什么吧?” 她才十九,在那些老奸巨猾的使臣眼里,她属于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年轻人,更容易打探消息。 “朕与诸位大臣商议过,确有此可能。”他就更不想让对方见她了,毕竟他也怕她一时漏了口风,“届时你不必开口,装傻充愣摆出高深莫测的姿态便可……” 最好能直接把对方唬走。 依诸臣之见,对方八成是听说她又在秘密练兵,慑于她的威名想一探虚实。君臣为了让对方顺利送还质子,迫不得已才让她露面。 她可得稳住咯,切勿露怯。 “见完使臣,你不必着急赶回东郊。大雪天的,你一个女子如何受得住?”看见她的纤纤十指略显粗糙干裂,永昌帝于心不忍,“等过完年暖和些再去。” “谢陛下体恤。”元昭由衷道,“我正值精力旺盛的年纪,小小雪寒之苦不算什么。等到了三十而立之年,您再跟臣妹说这些话,定当感激不尽!” “哈哈哈,好,后生可畏啊!”唉,她若不姓北月该多好!永昌帝心中略憾,面露关怀之色,“总之,训练禁卫不必急在一时,要劳逸结合,保护好自己也是为国为朕尽忠。” “谢陛下关怀。”元昭由衷感激,道,“对了,陛下,臣昨天出外练兵带回几头猎物,其中有一头麋鹿,要不要用在饯行宴上?” 在梦里那个世界,麋鹿甚少,还成了受保护的野生动物。但在武楚以及九州各邦,那是随处可见,每年必打之物。 “哦?”永昌帝扬眉,随即垂眸,恹恹地吩咐内侍,“也好,免得蕞尔小国说咱们小气……用一头就好。” 他就小气了,一块肉也不想多给,遑论城池。 君臣二人商议了半天,元昭受命,在谈判结束后,代皇帝出席夜宴为大齐使臣饯行。 不过,那是几天后的事,谈判正在激烈进行中。大齐的方案有二,要么用城池换人质,要么用财帛粮食换取。 连续两年的雪灾让大齐损失惨重,急需救援。 第二个方案可行,谁让自己的将领失手被擒?用银两或粮食换取并不为过。问题是,大齐要的数量庞大,不用禀报永昌帝,大臣们已经态度坚决不退让。 这场谈判举世瞩目,尤其是近在咫尺的京城贵人们甚至已经摆开赌局。刺杀章大人的凶徒已经伏诛,京官子弟们终于安心出来寻欢作乐。 事不关己,难免有纨绔子弟极富闲心拿伯府世子的安危来取乐。 可怜的伯府夫人已经病了许久,忠义伯得知京城有人拿自己儿子的安危开赌局,也被气得脸色铁青。 但此时顾及不了太多,整个伯府翘首以盼,期望这场谈判能够顺利,达成双方所愿。 而元昭在这件事里起的作用,外人不知,但忠义伯经朝中好友的提醒,幡然醒悟。连忙解除儿媳宁馨乡君的禁足令,拜托她前往东平巷为伯府世子说情。 “公爹说,当年是他为老不尊,为幼不敬。他当年妒忌父亲英勇善战,出言讽刺过一把嘴瘾,并无恶意。”霁月阁里,宁馨乡君抱着暖乎乎的手炉,柔声道, “如今追悔莫及,望你莫要记恨他当年的那些言论。待此次谈判完毕,无论世子爷能否平安归来,他必高冠佩剑,到父亲的墓冢前三跪九叩,赔礼道歉……” 在说最后几个字时,宁馨乡君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和毕生的屈辱,不禁语气哽咽,泪光闪烁。 还好,众多的兄弟姊妹里终有一个出息的,有望洗刷世人加诸给父亲的屈辱。 “忠义伯小看我就算了,阿姊莫非也小看我?”为驱散四姊的感伤,元昭用轻松的语气调侃道,“伯府世子被擒乃是国事,国家尊严高于一切,我怎会从中破坏?” 从四姊的话里听得出来,忠义伯不指望她从中周旋设法搭救。大概是担心她一介女子不懂得如何与异国使臣打交道,在言语方面稍有不慎便会弄巧成拙。 说直白些,他怕她在饯行宴上对大齐使臣出言不逊,导致谈判破裂。 “放心吧,陛下嘱咐过,让我在宴席上一问三不知,多吃肉少说话准没错,误不了事。”元昭如实道。 “那就好……”宁馨乡君欣慰点头。 正当姊妹俩想说些体己话时,侍女来报,大长公主来了!得知是二娘,元昭不禁头脑发胀,耳鸣目眩。说实话,二娘就像那个唠叨的唐僧,咿咿哦哦的。 自从伯府世子被擒,远在东郊的她陆续收到二娘的来信,翻来覆去不外乎那几句话。让她体谅四姊在伯府的不易,尽力救助伯府世子归来。 作出几次解释,那不是她能作主的。二娘回信说懂,然后让她努力想法子。 她:“……” 二娘要么根本就不懂,要么是暗示她私下里解决此事。等把人救回来了,相信陛下定不会怪罪于她。 呵呵,只能说二娘的想法一贯天真,多年如故,令人头疼。 第284回 二娘来访,由宁馨乡君出面应对,元昭在旁边看书,不时嗯嗯地附和两句。就这样,她们娘俩在东平巷聊了大半天,心满意足地走了,让元昭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在民间陆续有人发出质疑的声音,认为由女子代替陛下出席外邦使臣的饯行宴于礼不合。 认为这跟女子立朝堂无甚不同,冷嘲热讽之言不绝于耳—— “我朝堂堂的公主,金枝玉叶,岂容外臣说见就见?这满朝百官怎么想的?” “大概认为她是异姓公主,声名有损亦无伤大雅吧?” “我朝无男儿了吗?竟让一名金尊玉贵的公主出面接待朝臣,把她当成什么了?天香楼的……”这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紧紧捂住。 明嘲暗讽一番就算了,出言不逊要么被砍头,要么被暗中灭口。莫忘了,前段时间有官员被刺杀之事,便与得罪东平巷那位有关。 大家可不想因言获罪,更不想因此送命。 然而,他们的觉悟来得太晚,待话题在茶楼、酒肆等地成为热议时,他们各自散去后突然没了踪迹,仿佛不曾存在过。 那位直言朝廷把某位公主当成天香楼歌姬的人,艳福不浅,死在天香楼地仙居某位花魁的房中。 那花魁气得直嚷晦气,骂护院无能,竟让一名穷酸死在她的屋里。京卫的人接到消息赶来,经过仵作的反复检测,得出一个马上风的结论。 此人家在本地,其父母接到信儿赶去领尸。确认之后,其父母赖在天香楼的门口呼天抢地说其儿身强体壮,定是这天香楼给他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丧了命。 天香楼是什么地方?容得他们任意编排敲诈?一顿棍棒打将出去。 但终究出了人命,附近的百姓们议论纷纷,很好奇天香楼到底给客人吃了什么?还有那花魁,嚷嚷死者不是她的客人,到底是真是假?那客人怎么死的? 神秘而香.艳的坊间传闻,更撩人心动。公主什么的,不外乎她抛头露面那点事。有能者居之,无能者撤之,无论哪一种都由不得百姓作主,理她作甚? 她打仗有一套,大齐屡屡兴兵作乱,由她出面给对方一点教训岂不更好? 况且,有文士在民间参与讨论,认为她仪同天子,有资格代替君王为外邦使臣饯行。有她出面,既不失礼,又能显出武楚的诚意,有何不可? 儒生学子们的话如同一股清流,成功击溃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虽然也有儒生学子对此事持批判的态度,无奈人微言轻,激不起什么浪花来。 不久,此话题便绝迹于坊间。 “……必然是东平巷干的!殿下,报官吧!”某座府邸里,一名管事的气急败坏地禀报,“据属下打听,凤大人还在明查暗访,这回肯定能抓住她的把柄!” “报官?你要怎么说?”女子淡淡地瞥他一眼,“说本宫派出去造谣之人被苦主杀了?还是被苦主抓了现行?” “这个……”管事的被问住了,急得满头大汗,忽而眼珠一转,“让其家人报官!就说失踪!” “然后呢?让官府查出那些人的底细,曾与何人接触过,然后查到本宫的身上?”说到这里,一脸憎恶隐忍的女子终于忍无可忍,尖锐怒斥,“愚蠢!废物!” 一群都是! 把那位管事骂得趴在地上,全身紧绷,不敢动弹。 把话吼出来之后,女子的心情稍有好转,重新压下脾气,缓声问: “他们可知道自己在为谁办事?” “殿下放心,他们不知!”管事的慌忙道,“小的派自家兄弟的亲家在异地寻的一些混混,他们到处游荡,打家劫舍,不知归宿……” 那就好,女子心下略安。 “暗地里追查那些人的下落,一旦找到,凡与他们接触过的一律封口。”绝不能让东平巷那个查到她身上。 “诺!” …… 五天之后,鸿胪官员不负众望和大齐使臣达成共识,以三万石粮食赎回毫发无损的伯府世子。 武楚这两年大丰收,三万石粮食不多。 原本,大齐使臣狮子大开口要二十万石。经过一番唇枪舌战,拿出国力的比较、心理战术,还有无意间透露少阳君磨刀霍霍,于大雪天出去练兵的消息。 大齐摸不准少阳君练的是普通兵,还是新奇兵,总之老大不情愿地松了口由鸿胪官员降到三万石,皆大欢喜。 谈完正事,开始国宴,丰神俊秀的少阳君一身金丝绣白锦袍出现在众臣的面前。她言笑晏晏,待人谦恭有礼,不卑不亢地应对大齐使臣的明褒暗贬之言。 “少阳君果如传言那般人品绰绝,英武不凡,实乃人中龙凤!若在我大齐,必为上将军,执掌国之重器!何止区区公主尊荣?”大齐使臣大笑扬言,满脸不屑。 不屑武楚封的公主尊荣,一副让她屈就了的表情。 表面褒奖她的能耐,实则挑拨离间,顺便哄哄小姑娘,看能否把她哄过去。就算哄不了,只要她今晚言语有失,遭永昌帝忌讳,君臣失和亦是大功一件。 “大人谬赞,本君愧不敢当。”元昭谦逊回道。 “此言并非微臣胡诌,乃是我王真心感慨之言。”大齐使臣见她不欲多言的态度,以为这是出于女子羞涩的本能,不禁洋洋自得,不依不饶,“微臣来之前,犹听我王念念不忘少阳君之威名……” “萧大人,休得胡言!”有鸿胪官员察觉不对,立即出言制止对方继续说下去。 少阳君乃是女子,被一个男人念念不忘,还被公之于众,成何体统?就算对方是一国之君,那也有失体统!在打武楚朝的脸面! “张大人,本官的话有何不妥么?”大齐使臣故作不知,一脸懵然道,“贵国既能容许女子掌兵,难道还怕别人夸赞不成?” 事都做了,何必怕人说三道四? 瞧,大齐使臣特意恳请让少阳君出席宴席,果然是不怀好意。鸿胪寺的官员们见状,怒容满面,正待拍案而起指责对方无礼时,元昭连忙摆手出言制止: “哎哎,大家冷静,难得两国无战事有机会欢坐一堂,何必争执呕气扫兴?” 不是小孩子了,冲动能解决问题? “张大人,您狭隘了。”待双方平静下来,作为东道主,元昭问责于自己人,“女子掌兵这等事除了咱泱泱大国有此肚量,哪国君王敢有这份识人的眼光和用人的胆识?” 她的话,勉强为武楚挽回一点面子。尽管如此,鸿胪官员的脸上犹忿然难平。 倒是大齐使臣一脸嘲讽的微笑,仿佛在说,你就掰吧!不管她如何自圆,武楚容许女子掌兵一事经他当堂嘲讽,等传扬开来,他和齐国的名声必将大涨。 而她和武楚的君臣,却要沦为天下文士的笑柄。 元昭单挑一眉,斜睨那位使臣一眼,无限苦恼道: “俗话说,夏虫不可语冰,凡夫不可语道,尤其像齐国这种……女子连在后宅都会输给男子的国度,您如何跟他们解释能者掌兵勿论性别的道理?讲不通的嘛!” 全场皆默,旋即爆发哄堂大笑。 第285回 齐国权贵好男风不是什么秘辛了,君王带的好头。若非不合礼制,齐国的王后会是个男的。这便是元昭话里的意思,已经说得相当隐晦很给齐王面子了。 齐国的国力逊色于武楚,但绝非弱国,齐王更是个相当强势的人。上行下效,齐国的好男之风盛行,和女子掌兵一样的性质。 事做了,说出去却十分不雅,上不得台面。 总之,谁家没点破事,使臣若识相就闭嘴。否则今夜的饯行宴传扬出去,不知谁更丢脸? 不过,看在人质的份上,不好让对方太下不了台。 “当然了,齐王的英明果断有担当,本君有所耳闻,甚为仰慕。”差点立男人为后的奇男子,亘古未见,“或许将来有幸一见,但愿能像眼下这般和气生财,谈笑风生啊!” 先前被元昭的话气得满脸通红,如今又被她的一番话牵强挽尊,大齐使臣讪讪地举盏: “好说,少阳君好伶俐的嘴牙……” 身为女子,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那点子事,也不嫌害臊! 想到这里,使臣的脸上挂着一副不屑与女子浪费口舌的姿态,净与武楚官员闲聊客套,故意冷着高台上的元昭。 鸿胪官员可不想如他们的愿,三句话里必有两句是对少阳君说的,态度十分殷勤恭敬。眼下这种场合,大齐使臣故意给少阳君难堪,就等于给武楚难堪。 他们虽不满女子掌兵,但眼下为了救人,为了维护国家尊严和皇族的颜面必须同仇敌忾,不让外人有机可乘看笑话。 饯行宴进行到一半,吃得双方消化不良。 唯独元昭好整以暇,瞧瞧这边,看看那边,听着两边皮笑肉不笑说话夹枪带棒地作出一派和睦共处的姿态,甚是开胃。 宴席进行期间,大齐使臣还拿亲事对她进行人身攻击,嘲讽她一把年纪了还嫁不出去。 这个问题对其他人或许是一个极具杀伤力的弱点,于她却只是一个笑话。当然,她不能表现出不屑的样子,反而如对方所愿地露出一抹尴尬抱歉的笑意。 据她今晚的观察,那位使臣就是个心胸狭窄、锱铢必较之徒。她今晚若事事要强不给他面子,恐怕接回质子一事会有变故。 既然这些讽刺仅是针对她个人的,与国家利益、皇家面子无关,便让他一回。 对方见状顿时得意洋洋,笑歪了嘴脸。仿佛能在口头上让少阳君吃瘪,等于为大齐挣回不少颜面。名副其实的在战场上赢不了她,论打嘴仗她却不如他! 足以让他光宗耀祖,回齐国吹一年了。 见人身攻击有效,那位使臣得理不饶人,结结实实地给她上了一堂女德课。说像她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与其活着祸国殃民,不如自我了断以谢天下。 把鸿胪官员气得,几次欲替她争辩,却收到她警告的眼神,众人不得不忍气吞声。 一场唇枪舌战的饯行宴,于戌时结束。 等送走使臣,鸿胪官员们神情复杂地朝元昭深深一揖,百感交集道: “臣等无能,委屈少阳君了。” “无妨,能顺利救回世子就好。”元昭不以为意道,“我的任务已毕,有劳各位大人善后,我就不奉陪了。” “恭送少阳君。” 她奉命出席饯行宴,余下的事由这些官员向皇帝表述,她明天进宫复命即可。 出了宫,青鹤、金水二人在马车旁等候。见她出来,两人对望一眼,由金水问道: “殿下今晚可顺利?” “顺利。”元昭上车的同时,不解地瞅两人一眼,“怎么了?” “方才听到大齐使臣的狂妄之语……” 什么鼎鼎大名的少阳君,不过如此,一个德行有亏嫁不出去的女子……等诸如此类的话。 “要不属下去教训他们一顿?”金水语含厌恶。 “不用,小人得志罢了,不要节外生枝。”元昭微哂,“走吧,回东平巷。” 陛下让她不必回东郊了,等过完年,过了正月半再去。说实话,回到府里闲着当真难受。可圣上的一片善意不可辜负,辜负的下场会是能者多劳。 她闲不住,不代表她甘愿俯首为人牛马,任凭驱使。 既然皇帝下令,闲不住也得闲。好久没吃温鼎了,回府弄一锅红彤彤麻辣味的驱驱寒。好让府里的眼线告知皇帝,她今晚被使臣讽刺得食不下咽,忒惨…… 果然,翌日一早,待皇帝下了朝,召了她进宫大加赞扬。除了好言安抚,赏金千两外加上等的锦缎、茶叶和美酒。 谢恩出宫,回到府里,发现忠义伯府也派人送了厚礼过来酬谢,聊表寸心。 管事说,此番本该忠义伯亲至东平巷致歉感恩的,但在小辈面前抹不开那张老脸。于是高冠佩剑出了城,无惧风雪的侵袭,直奔老国公的墓冢祭拜去了。 元昭坐在堂上,一一打量摆在跟前的厚礼,默默长吁一口气。 身边侍候的人悄悄抬眸飞快掠一眼,在其脸上看不出情绪,不知到底满意不满意。只听她命人把宫里的赏赐和伯府的厚礼放回库房,然后回霁月阁继续看书。 在府里侍候了这么久,依旧摸不透她的心思,让自己背后的主子相当不满意。 不久,民间又出现这些声音—— “少阳君不愧为北月氏之后,征战沙场无败绩,立朝堂,主国宴,种种场合的表现恰到好处,使内外臣子钦服不已……” “倘若北苍不灭,她会不会是下一代储君?” “北月氏可以不灭,而她不死,则必成武楚大患……” 与此同时,民间还有另外一股声音—— “欲灭其国,必先谣言诛心生乱;灭能臣,诛良将,由内至外逐一击破……” “大齐亡我之心愈盛,无奈少阳不死,意难平……” 外间漫天的流言蜚语,东平巷里一派安逸舒适,福宁郡主和宁馨乡君到访时,某人正在霁月阁里研究着新吃食。 “烤羊乳?”福宁郡主听罢,看元昭的目光如看傻子,“外边到处是关于你的流言,你还有心思烤羊乳?你真的是……怎么烤?好吃吗?” 宁馨乡君忍不住柔声道:“原来郡主说的重要事情,就是这个?” 嫡妹的府里不接见任何人,除了晋王和陛下。 晋王如今在宫里上课,东平巷彻底关门闭户,谁都不见,包括福宁。然而,福宁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直接到忠义伯府把她这位乡君接来当敲门砖。 “我说的是流言!”福宁郡主脸红了下,犟嘴道,“流言如刀,伤人于无形,殿下你要小心哪!” 至于那烤羊乳,她得先下手为强,让身边的侍女仔细观摩,回去告诉厨子也做一道。 第286回 福宁郡主的话,换来元昭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人活着,做好自己已十分不易,哪有闲工夫为他人的龌龊心思费神?不如趁活着多弄点好吃的犒劳自己,也算没白活一场。” 这话听着不吉利,宁馨乡君白她一眼,嗔道: “说的什么话?陛下英明,朝臣也不傻,断不会听信那些谣言。” “陛下或许不会,朝臣就未必了。”元昭瞥福宁郡主一眼,笑了笑,岔开话题,“福宁姊姊和郡马最近可好?满京城里就你们这一对最招人羡慕。” 福宁郡主听得正专注,蓦然提到自己和孟二的事,不禁脸颊一热,道: “殿下在营里呆久了,愈发口无遮拦不把自己当姑娘家,小心又被人抓把柄。乡君也是,作为姊姊怎的不劝一劝?” “她若肯听劝,何至于每每成为话题?”宁馨乡君戏谑道,“全家就数她脸皮厚,针戳不进,斧凿不开,无论外人说什么她皆不闻不问。” “我这叫人不要脸皮,天下无敌。”元昭补充一句。 自嘲娱人,她的话引来两位淑女袖掩小口乐个不停。在三人聊得欢快时,霁月阁的院门外响起一阵人声。 没多久,洛雁、曲汀兰等女卫大步迈了进来。 “殿下,看大家给您带了什么?今晚府里烤全羊可好?有好几头……”呢字在看到福宁郡主后,被曲汀兰硬生生地咽回去,与众侍卫一起向她拱手行礼, “郡主安好,乡君安好。” 洛雁是卫长,歉意道: “属下鲁莽,不知郡主娘娘、乡君娘娘在此,惊扰二位贵人,万望见谅恕罪!” 在公主府,她们这批女卫哪个院落都可以去,不必通报。 而在场的除了元昭,便是福宁郡主为尊。来者是客,当以客人的喜好为待客标准。她不开口,宁馨乡君不便越过她让侍卫们免责。 万一福宁刻意刁难,身为主人家的元昭也不会驳她的面子,少不得惩诫一番作作样子。 侍卫们已做好挨罚的准备。 所幸,福宁郡主这些年的脾气有很大的收敛,宽容大度地一挥玉手,“无妨,今儿我们是客人,客随主便。你们如何自在便如何吧,无需顾及我俩。” 言毕,瞅了默默站在洛雁身后的曲汀兰,亲和道: “汀兰,追随殿下之后,你愈发成熟沉稳了。” 没想到她会夸自己,曲汀兰略讶,旋即执礼恭禀: “谢郡主夸奖,汀兰长于民间,举止向来粗野无状。殿下为了教我知礼识字费了好大劲儿,还罚我抄了两年书,总算有点效果……” 一席话,让众女放声笑了起来,引得院外的侍婢们纷纷驻足侧目。 …… 人多热闹,得知有烤全羊,更为了那道烤羊乳,福宁郡主和宁馨乡君索性留下来,陪元昭一同研究。 三位主子坐廊檐,侍卫们在庭院一侧的亭子里搭起架子,开始烤羊肉。 随着时间的流逝,风雪越来越大,庆王府的家令前来催促福宁郡主该回孟府了。同时,宁馨乡君身边的侍女也进来轻声提醒,回府的时辰不宜太晚。 已经出嫁的女子,终不如待嫁闺女那般自在。 元昭给二人各自打包一份烤羊乳和烤羊肉,还搭上一份自制的调料方子。本想直接给调味料的,又怕二人身边的侍从做手脚,不如让她们回去自己调配。 为安全起见,不打包方为上策。 可福宁郡主嘴馋,吃了几块烤羊肉就放不下了,死活要带一些回府给孟二尝尝。顺便让自己府里的厨子们瞧瞧,务必做出味道一致的烤羊肉来。 在元昭面前,福宁郡主提起孟二从来不扭捏。 毕竟两人退亲之后,从无私下里的交往,可见并无情意。反而在乐安公主的面前,福宁向来绝口不提孟二,除非对方主动提及。 话说回来,乐安倒是经常问起,问得还很详细。 让福宁郡主格外不喜,感觉对方在窥探自己的夫妻之事。尤其是得知夫妻俩感情和睦,相敬如宾,那话里酸溜溜的,还不如元昭这么一位异姓妹妹真诚。 再说宁馨乡君,她本想拒绝嫡妹的好意,又怕嫡妹猜出原由,只好笑纳。 等回到伯府,婆母仍在禁足中,不便探视。如今府里主事的是大嫂世子妇,可自己是乡君,出门归来,派人去说一声即可,用不着到对方跟前请安问候。 至于那所谓的夫君,他从来不进她的院子,她也不乐意他进。嫡妹给的烤羊肉很大一块,一股嫩滑焦香的味道令人垂涎。 回到院里,宁馨乡君命人切出一小块留给自己,剩下的让近侍们一同品尝。而后独坐暖阁,静赏外间的漫天飞雪,尝着嫡妹亲手烤的羊肉,煮着一壶清茶。 她在吴府,从来都是一个人,无人分享喜怒哀乐。 阿娘当年为了让她嫁进门当户对的好人家,迫不及待地求先帝为她指了吴家这门亲,还是赐婚。 ……这辈子,她怕是离不开这座孤独的宅院了。 如同姑母月太妃,难以想象姑母是如何孤伶伶一人在深宫里活了这么多年,不知在坚持什么。但正是这份坚持,让陷于吴府的她有了继续活下去的期盼。 吃完烤肉,洗漱过后,换一身舒适的常服,到偏室静坐看书。听着外边呼呼大作的狂风,手里盘着一串玛瑙珠子,日复一日地打发这场寂寥无趣的余生。 …… 与此同时,东平巷的霁月阁,一道身影在风雪中矫健飞舞。不久,一道银光将雪花卷成一圈,把身影完好地隐匿在雪球里边。 人影不见了,银光也不见了,但见雪球愈卷愈大,最后轰一声炸开,混合着漫天飞雪飘落在一道白影的头上、身上。 “殿下,”一名女卫如鬼魅般出现在身边,低声道,“核实了,她就是幕后指使,先前造谣那些人还要不要留?” “杀了,”白影神色平静,“剁成肉块,混进那些庄头从乡下送的猪肉里给她做岁礼,不必惊扰她。” “诺。” 女卫应声,冷冷瞥一眼身后的走廊,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雪地里。 她的身影刚消失,院廊的尽头出现几道人影,杨女官带着侍女们端着热汤和点心过来了。只见她低声指挥侍女们入室摆案,自己伫立于廊下,轻声唤道: “殿下,外边的风雪愈发大了,下次再练吧?小心冻着。” 元昭闻声回眸,嫣然一笑,“好。” 收剑回廊,进入内室,把剑搁在兰锜上。在侍女们的服侍下净手净脸,用着点心,喝着甜汤。 一派温清淡雅,人畜无害。 室内炭火赤红,望向室外的严寒天地,恍若岁月静好。 第287回 永昌元年冬,晋西大营用粮食与大齐守军换回伯府世子。朝廷因为他这次失误撤了守将之职,命其即日回京。 代替他驻守晋西的将军并非北月礼,而是乐安公主的驸马宋皓。近两年,武楚境内一片太平,逆党平川王那边有建安侯与老太尉的儿子盯着,没他的事。 陵川有夏府大郎夏守林驻守,京师有夏侯、老太尉和凤阁等人维护治安。 宋皓本就能干,身为驸马更应委以重任,谁知一直被晾在京城无用武之地。后来才知晓,原来是乐安公主希望夫君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便去求了夏太后。 夏太后认为,他既为驸马就应该留守京城为皇家效力。况且他还年轻,不似夏侯爷、夏大郎那般成熟稳重,先安心陪女儿几年再委以重任也不晚。 得知真相,把正憋屈的宋皓气个倒仰,想即刻进宫面圣陈情,被祖父宋祭酒拦住说时候未到。 直到伯府世子被擒的消息传至京城,宋皓才面圣自荐。 永昌帝一直珍视武将,对宋皓这一代青年才俊格外看重。何况宋皓本就是先帝着重培养,期望他有朝一日能取代北月礼的。 见他自荐出征为君分忧,喜不自胜,当即准了他的奏请。 就算是才俊,也要磨炼的。 瞧那少阳君,尽管有将星之命,也经历过两次重大战役和为国家培养出一支奇兵鹰卫,才得到先帝和世人的承认。 宋皓的战役一直在武楚境内,是时候让他出去历练历练了。 就这样,不顾乐安公主的哭留,宋皓带着近侍出发前往晋西,与伯府世子擦肩而过。伯府世子回到京城挨了皇帝的一顿批评,回到府里便一直没有露面。 元昭从宁馨乡君的口中得知,整个伯府仅婆母是真高兴,其余人等不知该哭还是笑。 战前失利就算了,他还被敌军俘虏,逼得武楚不得不用粮食去交换,连累少阳君在饯行宴上被对方的使臣羞辱。 那不是少阳君一个人的羞辱,是整个伯府的羞辱。 他能平安归来是好事,但这份羞辱让人高兴不起来。尤其是忠义伯,不知是祭拜老国公受了寒,还是被儿子的失利折了面子,于年前病倒。 永昌二年正月春,初一大朝会,忠义伯强撑病体上朝,众人才发现他瘦了一大圈。 永昌帝心生怜悯,用“胜败乃兵家常事”诸如此类的话,好言劝抚了一番。见皇帝不仅不责怪他教子无方,反而好声安抚,忠义伯感激涕零,愈发忠心。 嫡长子一蹶不振,嫡次子吴观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酸儒文人。幸亏当年给他娶了宁馨乡君,不至于一事无成。 两个儿子一无是处,连累伯夫人的地位一落千丈。 受到皇帝的激励,忠义伯顿生一股雄心壮志。两个儿子不中用,他还有很多妾室、外室生的儿子,相信将来总能教出一两个英勇善战不怕牺牲的好男儿。 大过年的,好戏一出接一出,元昭稳坐东平巷作壁上观。其实,国公府也不安稳。皇帝见国公府的小辈不入国子学,颇为不解,特意召国公爷进宫问询。 国公爷如实说了: “臣的嫡妹晋了公主,备受争议;三弟是将军,碍于北月这个姓氏,同样非议众多。孩子年幼,难免受到同龄人的排挤和舆论影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臣与三弟、七弟商量过,在府里设个家塾,请先父身边的冯长史教他们认字识理即可。等过个两三代,朝野上下淡忘过往,再让孙辈进国子学也为时不晚……” 这是国公爷的官方说辞,实际上,出了六弟叔达与府里人离心的事情之后,国公爷便意识到不能让儿孙进国子学。 对国公府有利的话不能直说,想让永昌帝允准孩子不入学,他只能选择对朝廷有利的说辞。 是啊,万一国公府的儿孙们学了道理,生出野心,势必影响东平巷那边的判断与忠心,对凤氏朝廷有害无益。 况且,国公府里安插了眼线,至今为止没发现里边的主子们有大逆不道、阳奉阴违的征兆。 凤武好不容易安稳两年,永昌帝不想重生波澜,便不再勉强。章含大人得知此事,晓得国公府这是为了自保,一笑置之,不予理睬。 他知道,国公府最大的倚仗是东平巷。 东平巷安稳,国公府怎么折腾都行;若有一天,东平巷倒了,国公府必然随之灭亡。在此之前,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理会,免得又惹恼东平巷。 “可是陛下,国公府的孩子不入学,世人会否认为是咱们苛待于他们?”永昌帝夜宿琼台宫时,姜皇后为他更着衣,略显忧心,“甚至怀疑他们受到皇家的胁迫才……” “皇后多虑了,”永昌帝不以为然道,“章含和孟相他们都没说什么,不必小题大做,歇息吧。” 姜后见他主意已定,不再多言,温婉浅笑着服侍他歇下。 再说下去就成了干预朝政,惹陛下不喜。凡事要适可而止,以免适得其反。有些话,仿佛不经意地说多了,总有戳中皇帝那敏感多疑心思的一天。 …… 永昌二年秋月,经过伍太尉、夏侯等几位老将的亲至现场检阅,在东郊少阳营训练一年多的禁卫通过诸位将领的考验,得以回朝复命。 回到京城,他们还要在御前通过一场场比武,来证明自己能担任皇家禁卫的实力。 “论武,她还是有两下子的。”几位皇家公主、郡主在校场观赛,对参赛的禁卫身手满目欣赏,慢声讨论着,“论姿色,她长得也不错……” 禁卫回城了,少阳君没回,留在东郊继续训练鹰卫。 “长得不错又怎样?天妒英才,让她冠上克夫之名。”乐安公主幸灾乐祸道,“老姑娘了,嫁不出,还成天混在营里不干不净,分明是豁出脸皮自甘堕落。” “乐安!”宛城长公主听得神色微变,左右瞧了瞧,轻声提醒,“莫要胡说,小心隔墙有耳。” “怕什么?”一脸怨妇相的乐安公主听到长公主的声音,更显不耐,“她听到又怎样?一个异姓孽种还敢杀了本宫这位嫡公主不成?福宁,你说呢?” “……”福宁郡主朝天白一眼,而后恭敬道,“公主英明。” 这怨妇,自从驸马去了晋西,有气无处撒,就把京中恩爱的夫妻搅得鸡犬不宁。 第288回 乐安公主很不满福宁郡主的态度,自从那年,两人在宫中合谋算计元昭不成,反而连累福宁被挟持作盾后,两人的亲情和友情从此破裂。 那又怎样?她是公主,当今皇帝是她亲兄长!福宁区区一名郡主竟敢对她不敬…… “福宁,听说你这两年和东平巷走得很近,怎么,攀上她了?”乐安公主阴阳怪气地警告,“别忘了,她再能干,也不过是我们凤氏的一条看门狗。你去攀附一条狗,不怕天下人笑话?” 她对东平巷的不满天下皆知,连宛城长公主也不敢多加辩驳,无奈地瞅身边的女官一眼,示意她去警告今天在场侍候的仆从们莫乱张扬。 女官会意,悄然离开。 乐安公主瞥见这一幕,冷嗤了下,暗道一声惺惺作态,颇不以为然。 “公主错怪我了,我与东平巷亲近是得了太皇太后的懿旨。您若不满,尽可到太皇太后跟前分说分说。毕竟事关重大,臣女作不了主。”福宁淡定回道。 “你敢拿祖母来压我?!”乐安公主气结。 “好了,”宛城长公主拧眉,脸上挂着隐忍和不耐,“都是自家人,为个外人起内讧值得吗?还有啊,什么看门狗?你们别忘了,当年我凤氏也给北月氏当过家臣……” 一句话让乐安的脸蛋如煮熟的虾子,红透了,恼羞成怒地冲长公主怒目以对: “你什么意思?!你在教训我?!” “不敢,”宛城长公主无奈地柔声安抚,姿态卑微,“长姊是怕哪天你不小心在她面前提到,被她藉此反咬一口,岂非自取其辱?她那张嘴得理不饶人,连朝臣都怼不过。” 这话倒是在理,长公主的卑微让盛怒中的乐安公主得到一丝优越感,心情略略平复。 福宁郡主冷眼旁观,啧啧赞叹。 还是长公主厉害,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这位自认为凌驾于所有公主之上的嫡公主时怒时乐,像个傻子。 “况且,她挺可怜的,一把年纪了,受克夫的诅咒议不了亲,身边没个知心人陪伴……”说到这里,宛城长公主突然意识到不该背后议人是非,不禁尴尬一笑,转移话题, “不说她了,各位妹妹,仔细瞧瞧,看哪位身手了得的找陛下讨了回去当侍卫。” “诺。”四下一片娇软的应诺声。 有长公主低挡嫡公主的恼火,充当背景板的诸位姊妹、堂姊妹们偷偷松了口气,专注场内的赛况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听罢长姊的话,乐安公主怔了下,旋即笑逐颜开,心情舒畅,完全不似方才那般郁闷了。 福宁郡主瞥了她一眼,心知她又在憋坏主意了。 提醒东平巷是不可能的,对方是嫡公主,母亲是太后,亲兄长是皇帝。自己一介亲王的女儿偶尔态度散慢些没关系,但在某些事情上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尤其驸马眼下不在京城,乐安心中积压的怨忿和空虚寂寞冷急需一个宣泄的缺口。很不幸,东平巷一直被其厌恶,自己爱莫能助,只能为东平巷祈祷了。 除了祈祷,福宁郡主还蛮期待的,不知乐安憋的什么坏水,更不知东平巷如何应对。 应该很精彩吧?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地翘起,好心情一直维持到赛事完毕…… 永昌二年秋,九月,晒秋节,庆王府举办了一场赏菊宴。遍请京中贵人到府里品菊茶,饮菊酒,还有菊花入菜肴。 远亲不如近邻,不仅邀请了东榆大街的墨府墨老大人,位于对面的公主府也在邀请当中。 不巧得很,那天,元昭与夏侯等诸位将领正在东郊检阅鹰卫的训练成果。虽然,她无权干涉几处大营的鹰卫训练,可鹰卫是她培养的,不可能撒手不管。 鹰卫在空中的灵活性一直是她的训练主题,同时应夏侯等人的强烈要求,百里挑一,从出色的鹰卫里再挑一批精锐出来。 这批精锐,除了灵活性,其飞翔的高度要求也十分严苛。 元昭和夏侯他们费尽心思,一边提高训练强度,一边用尽各种药物增强大家的体质,让他/她们适应那种高度,好不容易才培养出十几名精锐中的精锐。 检阅通过,夏侯等人兴冲冲地带着这份成果回城向陛下报喜,元昭也终于得以轻松一阵子。 禁卫、鹰卫的训练都已出色完成,她从此不必再插手几下大营的训练,可以专心训练整顿自己的亲兵营了。 在此之前,先回京城的府里歇几日。 听说老庆王赠了一批新品种的菊花给她,罗列堂前,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得回去欣赏欣赏。 另外,她收到消息,有位宿敌往她府里塞了一份特别的礼物—— “草民邓丰……” “草民杜芳……” “在下曹琼……” “在下龚云扬……” 四位眉清目秀,长相各有特色的年青男子或粗犷,或文弱,或一身风流倜傥地站成一排,齐声恭敬地向堂上的贵人行礼拜见: “拜见公主殿下,我等奉贵人懿旨,前来服侍公主殿下。” 堂前的左右两边,一边坐着洛雁、曲汀兰和商女等女卫,一边坐着石氏兄弟和东堂、金水等人。一个个傻了眼地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地望向堂上的殿下。 贵族男子拥有三妻四妾和无数外室实乃等闲之事,但公主府里坐拥无数男妾……简直骇人听闻,不敢想象!更重要的是,殿下仍是待嫁之身!冰清玉洁! 被人送了一批男妾进府,岂非存心辱她清誉?!用心何其险恶,罪不容赦! “太过分了!”众侍卫义愤填膺,怒发冲冠,“到底谁送来的?!” “还有,殿下明明说过府里不待客、不收任何赠礼!连庆王府送的菊花也要经过殿下的允准,谁那么大胆擅作主张让这些人进来的?”洛雁瞪着家令怒不可遏。 除了衣着花枝招展的四名男子,旁边还站着胡家令、淳长史和两名录事。 见问,抖抖索索的胡家令卟嗵跪下伏首,惊惶着声音禀道: “殿下恕罪!他们是六公主府给殿下补送的芳辰礼,不等小的拒绝,扔下人就走了。小的派人撵几位公子离开,他们说奉命前来宁死不敢走……让他们站在门口,万一招来百姓围观听到不该听的,岂不更糟糕? 既是六公主府送来的,又不能直接打杀,小的实在没办法只好先让他们进来,等殿下回来再处置!小人处理不当,还望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啊!” 胡家令涕泪横流地一边回禀一边叩头,额头见了红也不敢停下。 第289回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90回 “不知太和公主意欲何往?!”那宫婢坚持尖声叫嚷,引起更多行人的好奇心。 “好个刁奴,”车中人笑了,想制造动静引人围观,好让她忌惮皇家脸面知难而退?“告诉她,本君给你家独守空房、难耐深闺寂寞的主子回赠一份大礼!” “传少阳君话,给你家独守空房、难耐深闺寂寞的主子回赠一份大礼!”众侍卫立刻扬声齐道,“传少阳君话,给你……” 侍卫们的中气十足,传话的声音清晰高亢,几乎响遍整条街道。 把拦路的宫婢吓得全身直抖,面如土色。她方才只喊对方的名号,不敢自报家门,就是为了让天下人把注意力集中在东平巷一人的身上。 主子吩咐了,身为臣子,谅她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嫡公主的身份! 眼下可好,这位主子让侍卫们喊话,等于扯上整个皇室目前空守闺房女眷的名声!须知,敢拦东平巷仪驾的必然身份高贵,且独守空房的女眷不难猜测。 她这是要玉石俱焚么?! “住口……” 宫婢话音刚落,嗖的一鞭挥来将她扫到路边。她带来的侍卫们一见,懵了,迟疑着不知该拦还是该打。 其中就有从少阳营出来的禁卫,一边骂娘一边心情矛盾。 特么的,他们运气不好,跟了一位野蛮任性不讲理的嫡公主。不仅给东平巷送了四名男子,还派一名宫婢试图拦截其仪驾,这不开玩笑么? 人家仪同天子! 嫡公主出面都拦不住,何况一名宫婢?!更倒霉的是,对方那一鞭子没把宫婢彻底打晕,她还有力气喊了一声: “拦住她——” 拦个叉叉!! 可她喊出命令,他们就要奉命行事,出来前嫡公主吩咐全权听她的。拦公主仪驾等于送人头!虽然对方派的是普通侍卫,可少阳君的普通侍卫能普通吗? 而且人家是二打一,造孽啊! 曾经的自己人打自己人,双方都在心里骂爹骂娘,一边尽力缠斗。 成功地把拦截的人全部逼到路边,车驾气势如虹,继续前行。等凤阁、夏五郎等人追上时,距离长宁街仅剩一个路口,而且东平巷的车驾再次被人拦住。 “殿下请息怒,”一名宫婢略微气促,竭力镇定的站在车驾旁低声道,“太后娘娘知悉此事正从九安山往回赶,六公主此番实在太过分了,太后娘娘定会狠狠责罚!” 夏太后在秋月时,邀了母族的女眷们一同前往九安山赏景,不料受了风寒病倒。六公主前去探望,并严令母亲身边侍候的人,不许乱传消息扰了母后静养。 眼前这位宫婢是夏太后身边的凤仪女官,昨晚才知此事! 因为少阳君回来了,六公主府里有夏太后赐的侍女担心事情闹大,不得不神色慌张地进宫禀报。 六公主这一出闹得,着实把凤仪女官都吓坏了。一边派人通知了九安山,一边打扮成普通宫婢出宫拦截劝和。 “殿下,太后娘娘知道您一直让着六公主,娘娘也时常训斥她。只是公主她娇纵惯了,又耳根子软,必定听了谁的怂恿才做出这荒唐事来。”凤仪女官道, “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再饶六公主一次,娘娘定会记住您的大恩大德。须知六公主毕竟是嫡公主,与陛下一母同胞。她的名声毁了,岂不连累陛下?还请殿下三思!” 她的话说完,马车里静默片刻,方响起一道轻笑: “不愧是凤仪,真会说话,比本君府里那些与人内外勾连、欺上瞒下、独善其身的府官尽心尽责多了。” 凤仪心里咯噔一下,仍然镇定道: “奴婢只是实话实说,不敢欺瞒怠慢,当不起殿下盛赞。” “既如此,那几名男子你自己带走吧。”车里人语气平和,“可是凤仪啊,你还记得前阵子闹得人心惶惶的官员被刺一案吧?” “愿闻其详。” 她当然记得,只是不知此话何意,莫不是要威胁太后娘娘? “二十年了,六公主对我做的事,我忍了。别人能不能忍,我就不知道了。”车里人笑道,“为了嫁祸于我,对方费尽了心思,专门刺杀对我不利的对象,再赖到我头上。 六公主能否躲过这一劫,本君不清楚。可她再这么蠢下去,断没好下场。毕竟,她杀不了我,别人就会杀她,太后娘娘才会恨我。孰轻孰重,望太后娘娘明鉴。 洛雁,起驾,去大长公主府。” 来都来了,不能白白浪费车驾仪仗,权当出来显摆了。另外,派人把随行的内侍、侍女们全部送还宗正府。 事做了,六公主有太后娘娘撑腰,行,她认。这些奴婢却没人敢出面撑腰,毕竟闹开了,做事要有始有终。等将来宗正府派人核查,她当然是有话直说。 宗正府会不会发落六公主,那是太后该操心的事,与她无关。 且说凤阁、夏五郎等人,眼睁睁看着东平巷的仪驾气势汹汹地来,又眼睁睁看着东平巷的仪驾散去。一队跟着凤仪女官,一队跟着侍卫卫长,分道扬镳。 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盯着那四位面如死灰的男子,心里隐约升起一丝同情。 后边打架的侍卫已被抓起来,得知六公主府的人拦驾,该打。把东平巷的侍卫放了,六公主府的被抓了。那宫婢看见凤阁如获救星,连忙让他带人拦驾。 那怎么可能呢? 经凤阁一哄一吓,宫婢就把事情和盘托出。乐安终于闹大发了!竟敢给一位待嫁淑女送男人!幸亏被作弄的对象是东平巷,不吃乐安那一套。 只可怜那几名男子,活不了了。 “可那些婢女怎么回事?”夏五郎见其兵分三路,不明所以。 “迁怒吧?”凤阁从侍婢们如丧考妣的表情,以及她们要去的方向判断,“大概被遣返宗正府。” “哈?!咱们要不要阻止?”夏五郎有些着急,“把这么多人遣返,恐怕会引起宗伯不满。” 宗伯一怒,不是东平巷倒霉,就是六公主倒霉。若是后者,太后会不会迁怒东平巷? “咱们管不了,这次乐安太过分了,是该受点教训。”凤阁摇摇头,“算了,派人留意着,咱们继续喝酒。” 有凤仪女官出面,打不起来。 后续自有宗正府出面处理,与京卫、廷尉无关,他们就甭多管闲事了。虽说乐安是自己人,可她的做法真的是,人神共愤,忍无可忍…… 果然,宗正府那边看见东平巷的府官被打得奄奄一息,连府里的侍婢们全被遣返,勃然大怒。 当问清楚原由,宗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将家令处死,一状告到永昌帝面前。 永昌帝正在为鹰卫、禁卫的事高兴,骤闻知事,霎时一口气接不上来,直接昏倒。 第291回 乐安郡主 皇帝被气昏了!惊动从不理事的太皇太后踏出宫门前来探望。得知他是情绪起伏太猛,一时气急攻心导致的昏倒,这才放心。 皇帝一向沉稳踏实,喜怒不形于色。除了先帝崩逝那次,鲜少有情绪起伏之时。 太皇太后高寿,最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尤其是她的乖孙懂事又能干。倘若可以,她宁可自己折寿,换孙儿一生平安长寿,坐稳凤氏江山。 这次居然被气昏了,免不得了询问因由。得知前因后果,忍不住恨声骂了句: “这个孽障!幸亏当年没让她去祸害孟家。” 所幸,陛下身体无恙,否则东平巷和乐安都不得安宁!一个个金尊玉贵的,不懂惜福就算了,还成天作妖祸害她的宝贝孙儿不得安宁。 …… 夏太后连夜赶回京城,来不及见皇帝一面就被太皇太后的人召走了。太皇太后不悲不愤,只告诉她一句话: “你想步哀家后尘,哀家管不着,但哀家绝不允许孙儿走在我的前头!” 夏太后知道她是在逼自己发落女儿,不禁气恨交加。气女儿鲁莽,蠢笨如猪;又恨元昭太过嚣张,得理不饶人。 身为臣子,她直接把男人轰出来得了,有必要大张旗鼓闹得满城皆知么?分明是看皇家不顺眼许久,借题发挥,存心把事情闹大给皇族女眷的名声抹黑。 “送闺阁女子男人,等同男子受胯下之辱。”见母亲一脸忿然,已经醒来的皇帝闭了闭眼,道,“阿昭非一般女子,她乃武士,士可杀不可辱。幸亏她身边无谋士,不知此事的严重性……” 倘若身边有谋士,让她把事情闹大,直接当街喊出当朝皇室纵容嫡公主往她府里塞男人!如此羞辱功臣,谁还敢全心全意为武楚效力? 届时,皇室的德行必遭天下诸士的鄙视和唾弃。 “就冲此事,她振臂一呼,天下诸士都会支持她反出我朝……文士之笔,武士之刀,皆为杀人利器。这些道理乐安不懂,母后也不懂吗?”永昌帝轻咳。 自从昏倒,才发现自己身子的脆弱,后怕不已。 “传朕口谕,乐安公主任性妄为,轻侮功臣,德行有亏,着降为乐安郡主。罚其禁足府中半年,无召不出。如若有违,仍不思悔过,褫夺封号,诏告天下。” 夏太后在一旁听着,紧闭双目,手握成拳,但没出声反对。 这只是口谕,顶多京城的人知晓,这也是女儿任性的后果。等将来女婿宋皓累积军功,再让女儿为太皇太后和她做几件贴心的事,以表孝心,便能复位。 一旦被褫夺封号,诏告天下,那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女儿那性子,是该受点教训。凤仪把今天东平巷说的话一一转述,的确在理。虽说元昭在大庭广众命侍卫喊出那些难听的话,却也等于为乐安降低危机。 再加上这道将乐安贬为郡主的口谕,等于皇帝为元昭出了一口气,刺杀乐安的理由就没了。 “母后不要怪朕,更不要怨恨阿昭。”永昌帝见母亲的脸色时阴时晴,微叹,解释道,“把乐安降为郡主,是让她从此安分守己……” 降为郡主,让她切身体会什么叫雷霆之怒,学会敬畏。 “陛下不必解释,母后明白。”不愿儿子为此伤神,夏太后温言道,“你放心,母后会安抚乐安不让她再胡搅蛮缠。听凤仪讲,太和曾让侍卫们在大街上胡喊一通…… 当然,怨不得她,她心中有气藉此宣泄对皇室的不满。这些女儿间的矛盾,母后会稳妥处理,皇帝就不必操心了。” 得到太后的保证,永昌帝如释重负,不再插手。 …… 一夕间,嫡公主被贬为郡主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眨眼传遍京城的每一寸角落。至于原由,知情的偷着乐,比如福宁郡主,扯着郡马躲在自个儿院里喝酒。 “哈哈哈,终于玩脱了!她也有今天……” 郡马孟轲无奈,“幸灾乐祸,非君子所为。” “我不是君子,我是女子,阿昭说女子有任性的权利!”福宁笑得合不拢嘴。 当然,乐安公主,啊不,像乐安郡主那样儿给淑女送男人的不叫任性,叫缺德,叫没脑子! “休要无礼!”孟二公子重视君臣之礼,严肃提醒,“就算在自己的府里,也该尊称东平巷一声殿下。避免将来落人口舌,给人秋后算账的机会。” 府里进男人,处决男人就算了,东平巷为何还要处理那些无辜的侍女?当然是里边有别人安插的眼线。 不便单独处理,索性一并处理了。 东平巷身份特殊,有此待遇无可厚非。但太皇太后让福宁接近东平巷,焉知她身边没有别人的眼线? 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 “是是是,郡马言之有理……”但还是忍不住捂嘴窃笑。 眼下大家地位相等,终于不必理会对方旁敲侧击的试探了。试探她与郡马之间的日常相处,一张怨妇脸成天酸溜溜的,仿佛每天是从醋坛子里爬出来的。 哎,那种憋屈的日子终于能消停一阵子了…… 旁观者幸灾乐祸,当事人痛不欲生。 得知自己被降为郡主,乐安羞愤难当,哭闹嚷着要进宫见母后。可皇帝罚她禁足,夏太后担心她不听,特意派凤仪女官前来阻止她踏出府门半步。 “凤仪,你去回禀母后,是那孽种故意把事情闹大给皇家丢脸!气倒皇兄的,不是我!是她用心险恶啊母后……”在自己府里,乐安被几名内侍钳制着。 凤仪女官冷眼侍立一旁,不作声,直到乐安郡主闹累了,才上前温言相劝, “郡主,您的意思太后娘娘怎会不懂?您是娘娘的亲骨肉,怎忍心看着您受苦?可眼下要做的是平息东平巷的怒火,等事过去了,娘娘自有法子助您恢复身份。 倘若您再闹下去,惊动朝臣和陛下,将此事抬到明面上处理,就不仅仅是贬位份了。郡主一向聪慧,不会不懂其中的严重性吧?为了打压东平巷,恐会牵扯到郡主您和郡马的前程……” 听到郡马的前程,乐安总算稍微恢复冷静,仍然抽噎着望向凤仪,“这是母后让你转告我的?” “是,”凤仪女官恭敬道,“太后娘娘让郡主您保持冷静,还让奴婢问您,您为何要给东平巷送男子?受了谁的撺掇?” 撺、撺掇?乐安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 对呀,她是受人撺掇才犯下大错!就算这主意是自己想的,也势必找出一个替罪羊为自己开脱! 谁呢?谁呢?找谁好呢? 乐安郡主的脑海里先是一片空白,慢慢回忆生出这个念头的那一瞬间……啊!有了!就她了! 第292回 东平巷,元昭正在接见新的府官和侍婢们。 长史、家令和教习姑姑各一名,录事之前有两名的,如今也改为一名。在她府里当差,闲是很清闲的,只是危险指数有点高,容易损耗人手。 各给一名,等哪天又被她发作了,至少能迅速给她补上。 另外,霁月阁的那四名女官没被撤换,被宗正那边退回来了。说她们四人言之凿凿,坚守霁月阁,未曾让男子踏进半步! 且有医者作证! “千真万确!殿下,下官可以作证!”红叶医官一本正经地发誓,“自打府里进了外人,我深感不妥,便到霁月阁找几位姊姊商议怎办才好。几位姊姊虽无权干涉家令的行为,却能禁止任何人踏足霁月阁……” 官方说辞总是那么的大公无私,实际上,她对四名女官说府里进了外男,担心自己被窥视和侵犯,跑到霁月阁与几位姊姊作伴。 她是殿下最信任的医官,四名女官自然不会拒绝,便让她住几天。佩兰、白薇两名医女也直点头,让四名女官心头略宽。 元昭睨了红叶一眼,静默片刻,道: “难为你一片忠心,既如此,你以后就住在霁月阁吧。最近本君得罪的人较多,白天的饮食由你的两位徒弟试毒,晚上由你亲自试,不为难吧?” 她对医者向来温和客气,从不黑脸。 “不为难!能为殿下排忧解难,是下官的荣幸!下官定当尽心尽责,做好自己的本分。”红叶大喜,伏首而拜,“谢殿下!” 就这样,红叶医官住进了霁月阁,两名医女依旧住在西侧院。四位女官也各归其位,各司其职,不敢轻慢。 至于那些奴婢,被家令和教习姑姑按需分配。教习姑姑也换了,现如今这位夏姑姑比先前那位申姑姑严厉些,沉默寡言,不再动辄追着纠正元昭的言行。 她的严厉态度只针对侍婢们,不包括元昭。 元昭出身名门,老国公夫人姜氏身边的四位侍婢本是服侍太孙妃的,怎会不知礼数?姜氏出身书香门第,尤其注重礼仪,岂会纵容唯一的嫡女疏于习礼? 这殿下身为武将,不拘小节惯了。 顶多在自己府里懒散些,在自己的院里穿得随意些罢了,不妨事。只要重要场合不出差错,便可随她,乐得各自轻松。 放眼整个京城,反而是小门户更看重日常礼节。王公贵族的家眷知礼,但在自个儿的府里,怎么舒适怎么来。 规矩,那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关起府门,只图自在。 哦,有一位算是例外,宛城长公主作为公主之首,从小注重礼仪。一言一行极其标准,对她自己格外严苛,不容许出分毫差错。 不过,她是对自己严苛,对外人十分宽容,深受宫中侍婢们的喜爱。 “启禀殿下,大长公主、和长公主殿下到访。”府门卫士派小厮前来禀报。 “长公主?”元昭蹙眉,“宛城和我二娘?” “是,殿下有令,大长公主殿下和国公府的主子到访不必通报。可今天大长公主和长公主一同前来,门尉派小的进来通报是否放行。”小厮口齿伶俐道。 嗯,总算有人办事得力,若能一直保持下去,能让她省心不少。 “是一起来的,还是偶遇?”元昭沉吟着问。 “同乘大长公主的马车。”小厮机敏道,“两位殿下有说有笑,相谈甚欢。” 元昭不禁挑眉,好手段! 同乘一辆马车,倘若她只让二娘进府,这位长公主便可堂而皇之地下马车,步行折返。理由很简单,她只要坚称自己乘坐大长公主的马车不合礼制便可。 将堂堂长公主拒之门外,还让她步行回府,不仅能让行人同情她,还会让凤氏皇族认为东平巷存心羞辱报复凤氏一族。 至于东平巷之前的“不招待任何访客”一事,将被完美忽略。 乐安一事本是东平巷占理,若让宛城长公主受此羞辱,反而成了东平巷理亏。另外,大长公主也姓凤,又是长辈,忍心见宛城长公主一个晚辈受此委屈? 这一套一套的,是非要见她不可了?初次交手,岂能如对方的愿?元昭轻抿唇角,目光淡定地差遣府里的新人: “夏姑姑,有劳你了……” 言毕,招手让其近前,耳语一番,然后让她随小厮走一趟。新官上任三把火,是否能干,就看她今天的表现了。 她是谁的人暂时不计较,重要的是,她今天有没本事留下来。 …… “乐安这孩子,从小就跟阿昭合不来。本以为她尚了驸马会懂事些,没想到竟干出这等荒唐事来!”马车里,听着大侄女宛城的话,凤氏又气又恨,但又无可奈何。 毕竟作妖的是她亲侄女,论血统,乐安比阿昭与她更亲近。但论道理,阿昭也没错,只是应对手段过激了些。 “阿昭还年轻,身边没个得力的人劝阻,难免意气用事。”凤氏叹气道,“难怪那天她突然摆着仪仗到访,吓本宫一大跳……” 那孩子嘴严,对送男人一事只字不提。 “太和孝顺,怕您担心才瞒着。”宛城长公主温言道。 “只是苦了你,要替乐安担起这份责任……”凤氏同情地看着大侄女,轻拍她的手。 “本宫身为长姊,对妹妹们犯的错竟丝毫不知,有失察之过,罪该当罚。”宛城长公主不以为意道,随后满脸歉意,“太和不见任何访客,宛城只好请姑母出面。 劳烦您跑一趟,宛城深感愧疚……” “都是自家人,不要说这些客气话。”凤氏慈祥一笑,眼角从敞开的车门瞥见公主府门大开,不禁眉开眼笑,“好了,出来了。” 宛城长公主拉住姑母的手,神色恳切,“若太和不愿见我……” “放心,姑母今天定让她见你一面。”凤氏安抚她。 阿昭那孩子惯会糊弄人,今天她若说出去了,自己便进府里等!若她说去了东郊,自己便带着宛城追去东郊。 总之,今天绝不让她糊弄过去。 “谢姑母。”宛城长公主感激得泪意盈眶,垂下眼睑,掩去真实的心情。 “奴婢见过大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夏姑姑带着几名婢女出来,屈膝礼毕,态度恭敬地向凤氏再屈一礼,“禀大长公主,殿下说,长辈到该,理应亲至门口迎接。无奈府里先前定了规矩,不见外客……” 说罢,向一旁的宛城长公主屈膝致歉,“怠慢了长公主殿下,还请谅解。” 第293回 宛城长公主没有回应,仅是无助地望向姑母,凤氏见状蹙眉,不悦道: “放肆!长公主何时成了外客?让开!” “大长公主请恕罪,殿下吩咐了,您可以进,长公主不可进。”夏姑姑毕恭毕敬道,“府里定下的规矩不可废,以防居心叵测之人有机可乘动府里的脑筋。” “大胆!”凤氏见她不肯放行,恼了,“你一个奴婢竟敢侮辱长公主的名声?!” “回大长公主,这是殿下的原话。”夏姑姑不慌不忙道,“殿下放话,今儿若长公主踏进这道府门,便是奴婢们的无能,要被返回宗正府。可是娘娘,殿下已经退过一次,倘若再退,恐引起宗伯等长辈的不喜,还望大长公主体谅殿下的良苦用心。” 凤氏果然被这番话吓住,东平巷与国公府荣辱与其。宗伯恼了东平巷,自然对她这位大长公主没脸色,更别提国公府了。 虽气得脸色铁青,又不得不顾忌。 以阿昭的脾性,她确实不怕得罪皇室的人。要不是顾忌国公府的兄姊,夏太后的凤仪女官恐怕也说不服她。 如此一想,凤氏冷着脸,不敢硬闯,只能无限歉意的望向大侄女。 “没关系的,姑母,”宛城长公主朝她露出宽慰一笑,善解人意道,“您进去吧,我在门口等,直到太和愿意见我为止。” “那怎么行?” 凤氏又气又急,正欲说什么时,夏姑姑接话道: “禀长公主,我家殿下深得圣心,蒙陛下恩宠有加,虽被这次的事气得不轻,却不敢对诸位公主殿下有任何怨言,只好在里边拿一干侍婢发脾气。她不见您,是立场问题,与您并无私怨。 您若站在府门徘徊不去,岂非让世人误会她对您不满,对皇室不满么?我家殿下忙于公务,无暇顾及琐事,还请长公主回去吧!免得让世人误以为您……是故意的。” “大胆!”不等宛城开口辩驳,凤氏已经怒不可遏地指着夏姑姑,“你,你竟敢……” 夏姑姑连忙跪下,坚定不移地挡着宛城长公主的去路: “请娘娘恕罪,这也是殿下的原话!” 把凤氏气得头昏目眩,丝毫没发现身边的大侄女表情阴沉地盯了夏姑姑一眼,而后缓缓抬眸,死死盯着府门上的匾额。 “好!”凤氏犹被气得全身发抖,指着夏姑姑,“好!本宫侄女既是外客,那本宫也姓凤,也是外客!回去告知你家殿下,你们东平巷的门楣本宫高攀不上,以后就不来了! 她也不必去见我!我是外客!不认识她!宛城,我们走!” 方才心情阴郁的宛城长公主见状,不禁细眉轻扬,眸里掠过一丝嘲讽的微笑。但态度十分诚恳,小心翼翼地搀扶凤氏往马车方向走,柔声道: “姑母莫气,太和只是一时想不开……” “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她!” “好好好,姑母莫气,是侄女让您为难了……” 两人气冲冲地上了马车,掩门,调头离开了东平巷。夏姑姑在身后婢女的搀扶下起身,凝望马车离去的方向,长吁一口气。 传闻大长公主是个有福气的,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傻人有傻福,苦的是老国公和她自己的儿女,还有眼前这位国公府唯一的嫡女…… “……虽说拦下了,同时也替您得罪了大长公主,奴婢自知无能,甘受责罚。”夏姑姑回霁月阁复命时道。 “咳咳,”元昭轻咳两下,冷静地摆摆手,“当我二娘被长公主带到这儿来的时候,我便料到结局,不怨你,起来吧。” 夏姑姑起身,低垂着眸道: “可是殿下,大长公主毕竟是您的庶母,而且之前感情深厚。今儿翻脸,除了对您的名声不好。倘若有人在她面前说三道四,您未来的处境恐怕不好过。” 面对糊涂长辈的无礼要求,就连陛下也要敬着哄着,甭提殿下这么一位树敌颇多的公主了。 哈哈,元昭无奈轻笑。 庶母?是啊,毕竟只是个庶母,隔了一层肚皮。如果自己是她的儿子,或许她能把自己先前告诫过的话听到心坎里。 一把年纪的人了,对形势永远处于懵懵懂懂的阶段,总是心存侥幸。认为自己姓凤,皇室就能饶她儿女一命似的,还不如一个婢女看得明白。 说实话,面对一个带不动的猪队友,她有点累了。 “以后,府里人的礼仪之道就交由夏女官来监督纠正;府里的人情往来交予王长史;穆家令掌管府内杂务。若有犯难之处,可与夏女官、王长史商议……”元昭给府官们作出安排, “我不在府里时,霁月阁的内务由杨女官四人把持;医者受红叶医官管束。平时你们可以互不相干,遇到问题要记得团结互助,莫再惹出伤风败俗之类的事来。” 说到这里,元昭略作停顿,方道: “望诸位通力合作,为本君治理好府内事务。我好了,你们才能好;我若不好,你们恐怕熬不到自己主子下令找我麻烦,便已经香消玉殒,魂归幽冥了。” 她的话让一干人等齐唰唰地跪下伏首,一动也不敢动。元昭静静看了满院子的侍婢几眼,轻咳着挥挥手, “都下去吧。” 等众人井然有序地退出,元昭这才抬袖半遮脸,一连咳了好几声。俏立一旁的红叶医官机灵上前,轻声道: “殿下,入内室歇着吧?好让红叶为您把把脉。” 元昭咳完了,摆摆手,正欲反对,负责膳食的宋女官已经温声劝道: “医官所言甚有理,这阵子府里事多烦杂,难免心浮气躁。殿下您又刚从东郊归来,万一累病了怎么得了?不如让医官看看,若无事,大家伙也好安心。” 另外几名女官听罢,一致点头。既如此,元昭不再拒绝,伸出手腕让红叶当众把脉。庭院里的风景独好,入内室就看不到了。 她怔怔地望向庭院,一脸怅惘,不时轻咳。 午后的秋风凉爽,夹着一份寒意趁人不备溜进衣领,“啊哧!”。枯叶打着旋儿,飘飘然地落在廊檐边,叫人徒增一分怅然。 孙女官亲自入室找出一件氅衣给她披上,暖意袭来,元昭忍不住又打一个喷嚏。 “殿下并无大碍,”把完脉,经过一轮望闻问切,红叶皱眉道,“只是疲累过度,又骤然大怒,情绪的起伏过大,以致风邪入体伤了精气神……” 导致体弱,染了风寒。 “好好歇几天,按时服药,便无大碍。”红叶一边写药方子,一边嘱咐,“几位姊姊,这几天是关键,你们务必让家令、长史处理好外务,莫打扰殿下休息。 殿下平素只是受伤,极少得病,这一旦得病就必须慎重对待。” 风寒本是小疾,休息不好也会误事。 到底要不要误事,还得殿下说了算。好好的一个人说病就病了,殿下这脑筋转得,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幸亏她机灵,接得住。 红叶一本正经地向几位女官交代医嘱,暗里吐槽。 第294回 永昌二年九月末,少阳君不顾庶母之意,坚拒宛城长公主入府,让庶母大长公主愤然离去。 翌日一早,少阳君前往长宁街的大长公主府向庶母赔罪。大长公主府拒见,并让她以后不要再去,两府已经恩断义绝。 少阳君大孝,当即跪在府门前认错。国公爷夫妇闻讯赶来,进府为她说情。 “这是她的苦肉计!她在逼本宫原谅她!”凤氏气坏了,态度坚决,“自从她晋了公主,脾气见涨,愈发自大傲慢!不趁早教训她迟早为国公府惹来灾难!” 想当年,夫君那般人物尚且不敢嚣张。身为其女,那脾气比她爹还要大十倍! 反了她! 才当了多久的公主?这么快就不把宛城长公主放在眼里,等将来她成了太子之师,那还得了?! 人一旦有了偏见,刻板印象一时难以扭转。 无论国公爷与其夫人好说歹说,凤氏坚决不听,并罕见地命人将他俩撵出府去。恰好那天,三郎夫妻、七郎夫妻皆不在府中,到乡下探查庄稼收成去了。 国公爷见劝不服阿娘,亦劝不动少阳君先行回府,夫妇俩索性陪跪。三人跪了大半天,宛城长公主匆匆赶到,端庄温婉地劝了少阳君和国公爷夫妇几句。 见劝不动,只好进府劝姑母。 孰料,她进府不到半炷香便传出大长公主晕倒的消息。把国公爷夫妇吓得连忙起身,冲入了府中。 巧的是,国公爷夫妇入府不久,外头便刮起一阵狂风。顷刻之间,阴沉沉的天空下起瓢泼大雨,眨眼间把一直跪在外边的少阳君浇个透心凉。 把国公爷急得,顾得了里边,顾不了外边。 正当他急得跳脚,不得不派人速去忠义伯府把四姑娘请来劝嫡妹时,府门的卫士冲了进来,急里忙慌道: “不好了!少阳君晕倒了!” “啊?!” 不仅国公爷吓坏了,还把一直躺在榻上装晕的凤氏给吓得霍然坐起…… 永昌二年十月,自那一场大雨过后,京城飘起了零星碎雪。入冬了,寒意彻骨,京中的医正们却要每日来往于东平巷和皇宫。 少阳君得了寒疾,晕倒七天了,一直未醒。 “……气急攻心,又正逢节气交替,风寒两邪入体伤了根本。”老医正向皇帝禀明,“幸亏少阳君的底子好,一般人要是七天七夜地发热,早已性命不保!” “那眼下如何?可有好转?”永昌帝问。 呃,这个,医正们面面相觑,迟迟不敢作答。 “你们倒说话呀!”把永昌帝急得岔了气,重咳起来。 一名德高望重的老医正连忙上前,二话不说先在皇帝手腕上的穴道扎了几针,等他止了咳才颤声道: “倘若还反复发热,一直不醒……臣等真的尽力了!” 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哎,要是桑兰王子在就好了!”有医官急昏了头,自言自语道。 永昌帝本来眼前一阵发黑,一听这话,连忙打起精神传旨: “快,传兰木奇!” “陛下,王子已经回桑兰两年了!”身边的曹乙连忙提醒,“您忘了,他如今已是桑兰的储君。” 啊,对,桑兰的储君,念及对方的赠药之恩,他还赠了桑兰一批赈灾物资,促进两国和平友好的深情厚谊。 永昌帝失神坐下,思虑片刻,缓声道: “封锁消息,严禁风声走漏!你们继续给少阳君医治,不得有半分差池!她此刻无力自保,你们要悉心照料,谁敢趁机下毒谋害本朝将星,朕砍他全族的脑袋!听明白了吗?” 最后一句几乎在吼,医官们瑟瑟发抖: “臣等谨遵旨意,不敢有误!” 就在皇帝责令医正的同时,在后宫,夏太后也在训斥宛城长公主,一改昔日的慈眉善目,目露煞气: “哀家让你登门拜访,进不进府无损计划。你倒聪明,居然擅作主张把大长公主带上……哀家倒小瞧你了,你是个极有主意的。” 从女儿乐安的口中得知,送男人进东平巷,正是受长姊一番话的启发。 女儿那颗猪脑子,总在不知不觉中当了别人手中的一杆枪。既然此事因宛城的一番话引起,便由她出面,认下元昭让侍卫喊的话里那位独守空房的主子。 虽然长公主的驸马就在京城,在又如何?人在心不在。 天香楼天音阁的四名花魁才色双全,引无数文人雅士竞相捧场。大驸马正是其中一位,不过他有贼心没贼胆,陪三五好友到天音阁一饱眼福,从不留宿。 可外人并不知晓。 “母后请息怒,”宛城长公主一脸惶恐,“儿臣的本意是想当面与太和解释,哪怕被她当面奚落也无妨,只要她消气。怕她不见才请出姑母,没想到太和会……” 自残,还装得像模像样,惊动整个太医署仍不露一丝破绽。 这句话并未说出口,说了反而有诬陷的嫌疑。 “儿臣错了,请母后责罚。”多言无益,她想尽快出宫回府,另作安排。 机会难逢,她要让某人聪明反被聪明误。等其一觉醒来,会发现北月氏的天塌了! …… 永昌二年十一月初,京中的消息传到晋西大营,守将宋皓正在细看京中探子带回来的信息—— 宛城长公主被罚禁足,大长公主凤氏又开始龟宿府内,茹素抄经,为嫡女祈福。 少阳君一病不起,原本的寒疾几乎被治好时,见她久久不醒,医正们再次把脉或用针刺筋脉一查,惊了!她的寒疾不再发作,可她不知何时中了几种毒! 那些毒药在体内与寒疾引发的病症纠缠,一时半刻死不了。但找不到破解之法她便一直醒不来,这跟死了有何区别? 不仅医正急个半死,永昌帝更是暴跳如雷,命延尉林司正速查凶犯。由凤阁、孟二协助并监督案情的进展,以免有人趁乱施黑手! 宋皓看完消息,冷冷一笑,好机会! 特么的,他原本好好的一个驸马被东平巷那么一搅和,生生降成了郡马。何其无辜?何其憋屈?让区区一名女子享有仪同天子的尊荣,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皇帝下不了手,身为臣子的他便要挺身而出,为朝廷,为天子,为凤氏的江山社稷拨乱反正! 灭了她北月氏,让她从此一睡不起! 刚要下令,忽而帐外传来通报,又有探子带来紧急密报: “禀将军,国公府遇刺了!” 啊?什么?!宋皓一愣,随后一想,这不奇怪,世间恨北月氏的何止他一人?正好,他趁乱动手,让人办得干净利索些,保证廷尉司那帮人查不出端倪。 正思忖着,副将手里拿着一封家书急匆匆地进来。他打开一看,顿时惊站起。 “将军,怎么了?”副将忙问。 宋皓将家书攥成一团,微微闭目,随后睁开,“郡主遇刺,我父受伤。” 岂有此理! 有人在京城浑水摸鱼,试图坐收渔翁之利! “燕统领,你速带暗卫回京保护郡主和家父等人。”他身为守将,无召不得擅自回京。 至于北月氏…… 握拳,暗暗痛惜要错失良机,可他目前分身乏术,还要提防有人拿自己家人的生死大做文章。 无妨,还有机会的!一定还有…… 第295回 一片乱象 国公府遇刺,两名绝顶高手深夜行刺。国公爷被刺中肩胛,季五险些废了一条胳膊。 而七郎少司农夫妇在田间也遇到了刺杀,幸亏少司农夫人武溪曾是少阳君的近侍,又是星卫之一,一人单挑三名刺客,完胜。 由于七郎经常到田庄巡视,国公府派了两名亲卫、两名小厮跟随左右。 他们都是季五带出来的,之前一直追随少阳君左右。虽无星卫的本事,但比一般的侍卫抗揍能打。 另一边,北月礼夫妇和七郎夫妇本来打算同出同归的,知道嫡妹昏迷不醒的消息时已经是几天后。七郎有公务在身回不了,北月礼夫妇连夜赶路回京城。 结果在途中遭遇刺杀,他伤的比二哥、七弟重,因为对方的武器有毒。身边又有妻儿在,一时着急疏忽被划伤胳膊,当时脸上立马浮出一层淡薄的紫黑。 那蒙面刺客见他受伤了,立马跃开一段距离,等停下回眸时被北月礼追上一剑割喉。 临死前,那刺客惊愕地指着北月礼那张紫黑的脸,留下最后三个字: “你,没……死?!” 对,北月礼没死,所以他死了。 大概仗着武器有毒,刺客不多,就五名。而北月礼仗着艺高人胆大,平日出行从不张扬,包括这次出行只带了几名亲兵,把副将、卫长等人留在国公府。 正因如此,七郎少司农有惊无险,国公府受了轻伤。但北月礼伤得最严重,不仅亲兵全军覆没,差点连妻儿都没保住。 他带着妻儿回到国公府时,脸上的紫黑仍未散尽。 经医官诊治,他中了一种见血封喉之毒。幸运的是,晋西边境有一种野浆果能够克制此毒。而北月礼估计吃过不少,使他勉强撑到京城医治,幸免于难。 倘若拖的时间长了—— “毒便解了。”面对青鹤的质疑,红叶平静道,“我的百草丹和家师的不同,家师的百草丹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毒圣力求圆满无缺,首制的百草丹货真价实,不掺杂质,绝对的百毒不侵。 缺点就是,诺,她目前得时刻守在殿下的身边,努力研制能让殿下中毒的破解之法。时隔多年,红叶不仅能自造百草丹,还能让它拥有一个弱点:中毒。 她的百草丹有改变毒性的功效,两个时辰后,清毒功效才会全面发挥彻底解毒,有足够的时间让服药之人找借口或在自己身上做文章。 当年,她爹朱寿到小郡主身边,结果被派到定远侯的身边随了军。 如今让她守在殿下的身边,北月三郎又在驻守晋西,她便多了一个心眼改良百草丹。特意添加一味晋西边境独有的毒草,藉此来解释他中毒不死的缘故。 如今,北月礼的毒被医官们解了,正在国公府休息和接受京卫和廷尉司的调查。 原来,国公府遇刺后,宋祭酒在国子学被学生行刺;乐安公主府被夜袭,多亏侍卫反应敏捷救得及时。讽刺的是,那两名女侍卫正是少阳君训练出来的。 京卫司、廷尉司里有人怀疑这是国公府、宋府的私斗。 推论如下:乐安公主给东平巷送男人,害得东平巷与大长公主失和。但乐安公主受到惩罚被降为郡主,宋皓被降为郡马,因此派人行刺国公府三位郎君。 国公府大概得知了真相,于是也派人刺杀宋祭酒和乐安郡主,加以报复。 至于是不是,那得查过才清楚。 瞧,不仅国公府、宋府被查,东平巷也受牵连。让人惊骇的是,廷尉司的人在东平巷府搜出一封密信,内容是少阳君与安乐侯的外室子勾结密谋行刺皇室。 而且,从密信的字里行间判断,当年五皇子之死似乎另有原因。 明确地说,这是一封要挟密函,内容是让她协助刺杀晋王。写信人语含威胁说少阳君若不肯配合,就把当年她爹派人刺杀五皇子、六皇子的证据交出来。 结果她来不及回复就病倒了,真是老天有眼!庇佑凤氏皇族! 永昌帝:“……众卿怎么看?” “不管真假,此时正是诛灭北月一族的大好时机!”有臣子兴奋道,“陛下,机不可失啊!” 在有些大臣的眼里,北月氏已经成为大家的一块心病,早一日将其灭族,凤氏的江山方能坐得安稳! “安稳?”永昌帝冷哼,一一扫视堂下垂眸而立的众臣,“杀了本朝将星,杀了本朝一位骁勇善战的骠骑将军,将来武楚受四面来敌时,谁为朕排忧解难?你们吗?” 立马有臣子大义凛然地站出: “陛下,这世间哪有什么不败的将星?我朝也不仅一位骠骑将军!倘若列邦再次合纵讨伐凤武,臣等愿以倾族之力抵抗外敌!臣恳请陛下,赐死北月氏!” “臣等愿以倾族之力,请陛下赐死北月氏……”大殿之上,几乎跪倒一半大臣。 永昌帝瞅瞅那些不跪的大臣,其中就有丞相孟大人,便语气平淡地问: “孟相,你怎么看?” 见问,孟丞相抬眸客观道: “我朝与北苍暴君不同,先帝宽仁厚义,历来主张以德服人。倘若证据确凿,依法论诛。而无故诛杀功臣等于自毁臂膀,望陛下切勿中计,行那仇者快的蠢事!” “丞相?!”带头跪请的大臣惊愕地抬眸,“您不是……” “哼,”孟丞相淡淡地睨了身后的臣子一眼,冷漠道,“本相虽忌惮北月氏,却也知兵者,乃国之大事!善兵者,乃国之存亡的根本!你等虽有忠君之勇,却无护国之能! 你们所谓的倾族之力,不及北月礼一人,取替少阳君更是妄想!若如你们所愿诛杀我朝得力干将,乐的是大齐!还望陛下慎重!” 不管在任意场合,他从不掩饰对北月氏的厌恶之情,那不代表他甘心被人利用。 “陛下,孟相真知灼见,臣等附议!” 章含也出列,凛然道: “北月氏并非不可杀,而是不可无故滥杀。目前所搜证据仅浮于表面,北月一族是否有罪,须追查真相依法处置,方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免遭世人诟病!” 他的话同样迎来一阵附和声,有真心为朝廷的;有害怕死了北月礼,等战事一起,死的不知又是谁家的儿女。 看到几名重臣为北月一族说情,永昌帝略感欣慰。 伍太尉老了,前阵子又出了忠义伯府世子被擒一事,搞得人心惶惶,已有朝臣惴惴不安。 再砍了北月兄妹,他的江山能坐稳才怪。 永昌帝扫了那些坚持跪伏不起的朝臣一眼,满眼失望,同时命廷尉司、京卫司全力追查真相,以正视听。 尤其是东平巷的公主府,在公主身边侍奉之人全部被提审。 府里的主子刚病倒,就有人趁机投毒试图让她一眠不起。接着栽赃陷害,让她有口难言躺着等死,其用心险恶令人齿寒。 必须严查到底,还其清白。 第296回 一片乱象2 永昌二年冬末,东平巷公主府再次迎来大清洗,在霁月阁伺候的一干女官侍女被带走。由国公府派侍婢前来伺候,其中包括玳瑁、珊瑚与琥珀三人。 暂时的,等查清楚了,把那批侍女放回来了再继续伺候。 三位姑姑看着静躺榻上一动不动的元昭,一边伺候一边心疼地埋怨。早说了让她们来伺候,小主子偏不应允,这下好了,遭大罪了! 当然,三人心里知道,她不让她们过来是有原因的。 瞧,在东平巷府伺候的人不仅换了一批,眼下这批也好不到哪儿去。在公主身中剧毒的消息传出来后,府里一夜之间便死了三个人。 有小厮,有婢女,其中一名婢女在霁月阁伺候。 目前的证据显示,她颇有给主子下毒的嫌疑和动机。原因是,上次那批被打死的婢女中有她的阿姊,被打死的因由是屋里藏毒了。 但有些人心知胆明,东平巷那次处死的八成是细作,因为他/她们自己派去的人就在其中。 这位婢女所谓的为阿姊报仇,不过是有人为她找的弑主理由,一种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实际上,这位婢女反而可能是无辜的,被动成为真凶的替罪羊。 瞧,元昭中毒,在霁月阁伺候的人都成了重点调查对象。一干人等全部进了大牢接受审问,包括洛雁等女卫。 青鹤没去,她是近卫,短短几日内击退了两批刺客,实在不敢离开。不惜持剑与廷尉司、京卫司的人僵持,最终因洛雁拿凤翎卫的腰牌作保,方得以留下。 她的凤翎卫腰牌是首枚,先帝所赐,极有分量。拿着它能直接面见昔日的太子,今日的陛下。 洛雁拿它保了青鹤,自己去了二司接受审问。 而青鹤留在霁月阁接受审问,寸步不离院子。她本不想露面的,但府里有人见过她,不见反而显得她心虚。局势已经够乱了,她不想让霁月阁雪上加霜。 所幸,二司这回是真心查案,才一天,就把三名医者和一众亲卫放回来了。四名女官,仅管理私产的杨女官活着回来,其余女官涉嫌谋害公主被用了刑。 据悉,正是其中一名女官毒死霁月阁的那名婢女,试图伪造成对方畏罪自戕的现场转移二司的视线。 此事证据确凿,眼下用刑是为了审出她们背后的主谋。 出过两回犯人被灭口的事故,这次不会了,廷尉司里里外外严防死守,固若金汤。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里边的蚊子也飞不出来。 事关东平巷,从来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刺杀官员的惨案再度发生在京城—— “章含死了,”霁月阁,暮色深沉,曲汀兰坐在庭院里的大石头上拭抹兵器,与洛雁等人聊着自己听到的八卦,“我爹提醒他最近不太平,让他莫要回府……” 可章大人不听,认为目前京中形势紧张,凶手断不敢轻易露面杀他一个无关紧要的老臣子。 偏偏就在当晚,章大人被割喉死在自己府里的书室里。 “那糟了!”洛雁惋惜道,“满朝文武就他肯为咱们殿下与国公府说几句好话,他一死,殿下与国公府以后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唉,何止艰难,简直如履薄冰!”金水叹气,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主屋,“等殿下醒来,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他的话让众人心里戚戚然,是啊,等殿下醒来……其实,若能醒来,气不气的无所谓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心存希冀,微不可察地轻叹。 身上中了四种毒,不同人下的。幸运的是,四种毒互相克制,只让她昏迷不醒,不致命。不幸的是,倘若解毒不当,因失衡导致毒力攻心会直接一命呜呼。 躺一个多月了,医正们才摸清门路开始小心翼翼地解毒。他们说了,若无意外,殿下或能在除夕那晚醒来。 是或能,不一定。 为确保殿下能在那晚一定醒来,如今的霁月阁被亲卫们围得水泄不通,决不让敌人再有可乘之机。 ……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之时,笼罩在京城上空的不再是腥风血雨,而是璀璨绚烂的烟花。五彩缤纷的烟火绽了一朵又一朵,如昙花乍现,开了一年又一年。 东平巷的主子还没醒来,医正们说了,中毒的时间太长渗染五脏六腑,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恢复了,才能醒。 国公府的三位郎君伤好了,府里却没有过年的喜庆气氛,一个个唉声叹气,愁眉不展。连府里的孩子们也深受影响,不像平民家的孩童们那般跳脱撒欢。 卓姬、兰姬在正堂照顾孩童,她们的女儿、女婿已前往东平巷探望公主殿下。就算还没醒,身为亲人,怎忍心让她孤身一人躺在那座危机四伏的府邸过年? 虽有三位姑姑在那儿,终究不如自家人处事方便。 宁馨乡君白天去了,嫡妹这一劫是阿娘造成的,她想留下来陪着替阿娘赎罪。陪几位妹妹一同守岁,可惜她嫁的门第不允许她大过年的在外边停留太久。 回到伯府,陪着吃过别人一家热热闹闹的年夜宴。再回自己的院里诵经,为嫡妹和兄长们祈福…… 短短一个多月,发生这么多事,让大长公主凤氏心惊胆战,懊悔不已。平时在自己府里诵经忏悔祈福,而眼下,她正在国公府的祠堂向老国公夫妇赔罪。 “……我知道错了,侯爷,姊姊,让阿昭快点醒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当年,姜氏临终告诉她—— “侯爷要我女儿作盾,作侯府儿郎们的盾!妹妹啊,我儿若能长大,你身为长辈,又是长公主,能成为护她的盾,也能成为伤她的矛,望妹妹善待我儿。 她若死了,府里的儿郎……必亡。” 想起这句话,凤氏痛哭流涕: “妹妹无心的,无心的……” 她只想国公府的孩子能与自己母族的子侄们真正的和睦相处,从未想过伤害阿昭。更没想过,阿昭一倒下,竟有那么多人想要她儿子们的命!太可怕了! 可是,皇帝英明果决,并没有偏听偏信仅凭一封密函就定阿昭与国公府的罪! 这让她疑惑,到底是皇家要阿昭与国公府的命,还是真凶另有其人,嫁祸于自己的母族? 不管真相如何,只要皇帝不偏信就好! 她如今别无所求,一味地祈祷阿昭快点好…… 第297回 永昌三年正月半,东平巷那位仍在沉睡中。医正们抹着额头的冷汗解释:毒已解,五脏六腑也在恢复当中,不定哪天就醒了! 皇帝没生气,命密切关注她的病情便让他们走了。 前阵子的乱象已有眉目,幕后的真凶让他浑身乏力,无暇追责。他知道行刺北月氏的是自己人,但万万没想到,竟会是她! “……国公府三子遇刺是我派人干的,可我真的没动宋府、六妹妹一根汗毛,那不是我干的!东平巷的密函是我让人伪造的,可五皇弟不是我杀的,他是我亲弟弟!” 宛城长公主跪在皇帝跟前哭诉道。 一直以来,她计划周详从不出错。但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她的人竟擅自截杀宋皓的近随燕统领。燕统领奉宋皓之命率二十暗卫回京保护家人,结果死在途中。 全死了,被毒死的,用北月礼中过的那种毒。燕统领等人的运气不他好,在晋西的日子太短。且在京城养叼了胃口,不屑吃边境的野菜。 更要命的是,那些杀手回京向她的属下复命。而属下回府里禀报她时,被夏太后收买的一名侍婢听到了。 听完下属的回报,她正吃惊,摸不着头脑之际,那位从小追随她的下属被夏太后派人抓了。 押回去一审,竟被审出一些陈年旧案来,由不得她否认。 “章含也不是我杀的,我虽一直想杀他……是,上回是我派的人,可这回我一心想置北月于死地……”说着说着,她骇然发现竟无法自圆其说。 元昭难得病倒,她兴奋得即刻着手布局,根本不打算给对方留有一线生机。因此无暇顾及旁人,章含是该死!可她真的忽略了,不知谁出手帮了她一把。 她是想杀章含,但不是她干的事,她绝不承认! “欲置北月于死地,多次为北月说情的章含便非死不可。”永昌帝冷冷地替她圆了,“刺杀宋府和乐安,让宋皓记恨阿昭,派人回京保护家人的同时还能对付阿昭或北月礼,让他们腹背受敌…… 如此计谋,非一般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所能支持。皇姊真是好大的魄力,智谋远胜逆党平川王,更有只手遮天之能,让朕叹为观止。” 宛城长公主猛摇头,竭力否认,“不是我,真不是我!” 可她的否认软弱无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如何取信于人? 永昌帝被气得心肝剧跳,不禁微微捂住心口,阖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缓声问: “你可有同谋?” 区区一位长公主,有如此大的能量布下这么多的局,必有同谋。否则,她一闺阁女子如何取信于人,雇请那么多高手为她效力? 先是北月礼,后有宋皓的燕统领,他们可都是武楚朝年青一代的翘楚。 宛城长公主先是一愣,旋即眼前一亮,忙不迭道: “对,赵太傅!一定是他!是他指使我的人去暗杀宋府和乐安!对,一定是他,他对北月氏向来忌惮甚深,得知我要对付太和便擅作主张……肯定是他!” 当年商量好的,推北月氏的儿郎们出来当官,再伺机寻他们的错处。比如七郎少司农,农桑治得好不好得看老天爷的脸色,最容易出事。 由于大司农被陛下警告过,赵太傅明明劝过她莫要着急,以免打草惊蛇。 她听了,可他倒好,不知使了什么诡计让她的近随去偷袭宋家人。他明一套暗一套害她落到如此地步,那便休怪她翻脸无情了。 听了她的话,永昌帝一脸的“果然是他”的表情,淡然问: “你是何时与他扯上关系的?他为何要找你?还是你找的他?” 他的问话,让宛城长公主安静下来,闭眸不语。 “怎么不说话?你们到底还有何事瞒着朕?!”最后一句的语气陡然高亢,愤怒的永昌帝眸里掠过一抹厉色。 宛城长公主被吓了一跳,紧闭双目浑身颤了一下。再次睁开时,深呼吸一下抬起头,神色平静坚毅: “陛下,您可以放过国公府,但必须杀了元昭。因为我,凤武的长公主,杀了她六哥!您要么杀了我,要么杀了元昭。凤氏与北月氏,注定水火不相容……” 赵太傅那死老头,被撵出京城后犹不安分,千方百计要寻出足够让北月氏万劫不复的证据。而当年那场针对五皇子、六皇子的刺杀,便是他挖掘的重点。 当年,先帝查到的消息是安乐侯有外室子在外边兴风作浪。 而赵太傅始终认为,那是定远侯所为,嫁祸给安乐侯的外室子。如此,便能让皇室与安乐侯龙争虎斗,两败俱伤。 可他万万没想到,无意间发现刺杀定远侯那位六郎的幕后主使,竟是她这位长公主。 他以抹除最后一点证据为条件,与她结盟。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宛城长公主轻笑道,“如果元昭知道是我杀了她六哥,而陛下您顾虑姊弟之情,饶我不死,她还会不会忠心于您,忠心于凤武?” 元昭必须死! 正如当年,她认为定远侯必须死,不惜利用姑母的思儿心切,将北月六郎叔达骗出东州学宫。 果然,丧子之痛让定远侯大病一场,实力大减,最终死在晋西的边境…… “东州学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宛城长公主冷笑道,“说什么保持中立,不偏不倚,却将那六郎的住所围得水泄不通……” 害自己不得不借姑母的手,杀了她的亲儿子。 “此事一旦传出,陛下,臣丢脸丢了性命不打紧,可您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我凤氏皇室?”宛城笑意敛起,神色清冷,“您让元昭和国公府的北月礼如何再臣服于您?” 所以,皇帝不能处置她。就算处置乐安那样,只能悄悄地罚了。 望着一脸得偿所愿不知悔改的大皇姊,永昌帝的脑海一片空白。这回,他不仅心肝狂跳,甚至胸口隐隐作痛,呼吸困难。 不错,她是凤武的长公主,刺杀朝中重臣是她个人所为,可她的身份代表了皇室。章含之死,让他引荐为客卿的两位文士义愤填膺,等待朝廷查出真凶。 还整天嚷嚷务必将凶手绳之以法,严惩不怠。 撇开亲情不谈,就她凤武长公主的身份,若将她所犯之罪公之于众,即使严惩也无济于事。 为一己之私暗杀功臣,借亲姑母之手暗杀亲表弟,足以朝臣寒心,让凤武皇室的名声一败涂地。 “来人,传林司正……”永昌帝抚着额,头痛万分。 他不徇私,但必须维护皇室的颜面。凤武长公主不能处置,那只能处置赵太傅了。先帝让他远离朝堂是为了保全他,他偏不知死活硬要回头掺上一脚。 落到这般田地,那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第298回 永昌三年正月下旬,前太傅赵重倨功自傲,目无社稷,因私怨谋害朝中多位大臣。扰乱朝纲,罪大恶极,无可出脱。念其过往的功绩,判其满门斩立决。 三族流放苦寒之地,若非过往功绩,便是诛三族的下场。斩立决,可见其罪有多重,圣上有多愤怒。 砍头那日,赵重因恐惧过度,肝胆俱裂而亡。但仍被拖到刑场,与其家人一同行刑。行刑前,其家人在场上仰天哭喊: “冤枉啊!陛下,我们冤枉啊!老天爷,我们冤枉啊——” 民众们对此见怪不怪,前阵子朝廷杀了很多贪官污吏。有些罪大恶极的小吏也是这么喊的,当不得真。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观完刑,百姓们有的幸灾乐祸,有的隐有疑惑,有的哂然一笑,但没说什么。权力之争,胜者为王败者寇,没有冤不冤的。 历来如此,不予置评。 …… 二月上旬,宛城长公主将携眷前往封地宛城,除了大驸马,随行的还有两位女儿。其长子已经长大成人,留在京中陪伴长辈,将来为朝廷效力,不必随行。 “母后,六妹妹和郡马下属遇袭真的与我无关。”长福宫里,宛城长公主可怜兮兮地恳求夏太后,“望母后慈悲明鉴,让尺儿随儿臣离开吧!” 尺儿,她的嫡长子,大驸马唯一的儿子,独自留在京城怕是凶多吉少。 她携眷远赴封地,并非恩赏,而是陛下对她的一次惩罚。她是公主,在京城有皇帝罩着,尊贵无比;但在封地她并无实权,有实权的是郡守、都尉等官员。 他们由朝廷任命,在郡内有绝对的控制权。她的到来仅仅是为宛城添了一门贵族,装饰门面用的。 平日无事时,他们或许会敬着、让着她;一旦出什么事,山高皇帝远,她的长公主府将处处受掣肘,施展不开,甚至有性命之忧。 总之,在封地,她这位长公主低人一等,有待她耗费心思整顿立威。尽管如此,儿子随她去封地总比留在京城的安全,因为让儿子留在京城的是夏太后。 “瞧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夏太后嗔她一眼,慢悠悠地品尝着鹿肉芋白羹,道,“你和驸马一家去了封地,留下你母妃在宫中的孤清无依。尺儿孝顺,甘愿留在京中陪伴你母妃,代母尽孝。 孩子这么懂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害她的女儿乐安担了多年的恶名,还被降为郡主。想就此一走了之,全家在封地过着平静无忧的日子?没那么容易! 身为太后,她理解儿子不治宛城罪的理由。为了凤武的声誉,她不得不接受这个结局。扣下对方的儿子,让娘俩经受离别之苦,是她对这位长公主的惩罚。 相对死去的八皇子娘俩,宛城应该知足了,夏太后漠然地喝一口清汤解解腻。 …… 恳求无果,宛城长公主一脸心酸失望地离开。待走出长福宫,脸色霎时变得异常难看,快步去了母妃梁美人的宫里。 在那里,免不了受母妃一顿哭骂,骂她胆大包天净干蠢事,以致闯下塌天大祸。 宛城长公主一一受着,启程在即,等母妃训斥完,她再平心气和地嘱咐母妃替她看护儿子。她在京中仍有一小股势力,暗中留意东平巷和国公府的一举一动。 在危急关头,母妃和儿子可前往求助…… 二月初,宛城长公主带着驸马一家出发了。永昌帝恼她行为不端,不曾相送,在御书房里与凤阁议事。 “陛下,长公主的车驾已经离开内城,臣已按您的吩咐安排人手随队伍一同前往。”凤阁恭敬禀道。 “那就好。”手足相残,实乃人间悲剧。永昌帝微叹,黯然问,“阿昭最近好点没?” “好多了,”凤阁浅笑道,“福宁每次拉着宁馨乡君去东平巷,有乡君在,太和公主不好拒绝屡屡让她得逞登堂入室……” 元昭在正月底就醒了,身体虚弱,不良于行,但按医嘱,她每天要出来晒晒日头。只好从国公府搬来那张木轮椅,每天被人推出来晒两刻钟或半个时辰。 “宛城一直不肯承认刺杀宋府一事……”永昌帝顿了下,缓声问,“阿昭身边那名近卫叫什么来着?” “青鹤。”凤阁禀道,“她以前是暗卫,时常神出鬼没。” “会不会是她……”永昌帝迟疑着。 “据臣与林大人几番查问,那阵子太和殿下病重,又身中剧毒,一直是她在跟前侍候……” 可能出于愧疚,护主不力导致殿下一病不起,她不让府里其他侍婢近前。医女送去的药,必须由她亲自试毒,服侍公主净身之类的累活更是她一手操办。 章大人死那晚,亲卫们被带走查问殿下中毒一事,剩下她和朝廷派的禁卫在霁月阁又杀了几名刺客。 那段时间,府里除了昏迷不醒的元昭之外,她再无同伴,不可能有机会联络外边的人行刺章大人。 永昌帝听罢,沉吟一番,“那朕的五弟之死,你有何看法?” 说实话,宛城长公主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或许,当年定远侯察觉到六郎之死乃皇室成员所为,自知先帝不会处置儿女,便起了杀心……倘若如此,自己到底该不该诛他满门? 一时间,永昌帝心头大乱,焦躁不安。 “陛下,”凤阁心细,一眼看出皇帝为何事烦躁,便劝道,“臣从小便仰慕先帝的英明果断,当年他老人家承受丧子之痛,犹自清醒,派人明查暗访真凶。 这么多年了,臣一直查不出安乐侯那外室子到底藏身何处,长何模样……可先帝不处置定远侯,证明此案确有可疑之处。臣以为,留着北月氏,利大于弊。” 对安乐侯用刑是不可能的,但软禁他,削减衣食住行的用度,让惯于享受的安乐侯吃不消时主动求助外室子。 逼虎跳墙,自会露出破绽,若真有外室子的话。 当然,如果这头“虎崽子”跑去东平巷就更妙了!正好看看元昭如何应付,忠心与否。她若知情不报,要不要留着北月氏全看事态的严重性,何须烦恼? 这叫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不管东平巷和国公府多么谨慎,有安乐侯在,灭族是必然的命运。 第299回 二月仲春,杏花含苞欲放。 霁月阁里,元昭坐在木轮椅上,静静凝望院里那一抹抹新鲜的翠绿,娇嫩的花苞挂在枝头上,星星点点的,绮丽多姿。 自从醒来,她便让玳瑁姑姑等人回国公府去了。 理由是她府里人丁单薄,不用太多人侍候,有杨女官、夏姑姑即可。府里耳目众多,言行须谨慎。杨女官掌管霁月阁内务,夏姑姑协理府里的一切事务。 长史、家令的职能不变。 宗正府那边说了,她这边太费女官,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让她自个儿在外边找。 元昭也不勉强,告知杨女官、夏姑姑,倘若两人觉得忙不过来,便在府里挑几名得力的侍婢提为女官,到宗正府登记入册即可。 外边找的人,终究不如府里的机灵且熟悉业务,不必费神重新教习。 独坐院中,欣赏着满园春色,四周的清净,让元昭的眉角眼梢跃上一片悦然。 府里经过第二次清洗,侍婢们的数量大大减少,清静多了。剩下的人要么是无辜的,要么是宫里那几位派来的,轻易动不得。 比如那三位医者,红叶、佩兰表面是夏太后的人,实际上她俩一个是她的人,一个是孟太皇太后的人;那位白薇表面是姜皇后的人,其实是夏太后的人。 孟太皇太后不理事,可对北月氏的一言一行尤为关注。 挺有意思的,元昭欣然打量枝头上的蓓蕾,轻轻一笑。抬手将最矮的那株红杏折断,拿到跟前细细欣赏和把玩。 摘下一朵蓓蕾,轻轻一搓,花蕾残碎,一缕芬芳染于指间。 无妨,就这样吧。 她铤而走险做了那么多事,目的是扳倒长公主、杀了章含和削了宋皓的爪牙而已。赵太傅是意外的收获,他的死是凤武的损失,却为她北月氏除了一大患。 算是上天的馈赠吧,他的死,她不可惜。 至于章含,这是一个非常清醒有头脑的人,对凤武忠心不二。 在老武帝年间,尚是太子的先帝以一人之力对抗百官的灭北月氏的提议。章含的态度模棱两可,要么全诛,要么留用。 而老武帝拿不准主意,不诛也不用。 到了先帝年间,章含见朝中无将可用,赞同先帝的意思起用定远侯。但见他战无不胜,让朝臣心生惧意。章含淡定地说,善泅者死于水,善战者死于兵。 他的这句话,让她的父亲在外边打了一辈子仗。 她在父亲身边的那几年,父亲教她骑射时常常给她讲述兵法,回忆北月氏的过往历史。 父亲告诫她,不要恨任何人,恨是一种无能。 也不要轻易杀人,若真的要杀,必须让对方死得有价值,对自己有利。 所以,上次长公主要杀章含嫁祸于她,被她阻止了,派人提醒他避过一劫。可这一次,他的死对长公主不利,对自己利大于弊,便杀了。 长公主这个女人不知怎回事,从小便开始借乐安的手在追杀她。 原因为何,暂时未知。 元昭只知道对方在自己府里埋下的祸根,还知道宋皓在晋西大营里笼络人心,打着为伯府世子出气、为武楚争回颜面的旗号,多次挑衅大齐边境的将士。 甚至偷袭对方的巡防将领,对方无凭无据无法向武楚问责。两国的边境关系变得愈发紧张,敌对的氛围空前高涨。 宋皓在晋西只是暂时的,待北月礼回到那里,将要面临外忧内患的困境。 她三哥这个人吧,为人老实,虽有几分领兵才能,却无父亲的德高望重,更无宋皓的狼子野心和谋略。 一旦时机成熟,长公主的计划开始实施,宋皓那边必然有所行动。 届时四面包抄,她与国公府会非常被动。 巧了不是,当时仍在东郊的她正想着法子破局,乐安那傻冒悄悄往她府里塞了几个男人……长公主朝她发难的时机未到,可她破局的时机到了。 在查出是长公主派人在外边造的谣时,她便找人仿造了长公主及其忠心下属的令牌。 指使对方豢养的杀手袭击宋府,好让宋皓分心派人回京,再在半路截杀那什么燕统领。 当然,截杀燕统领的并非长公主的杀手。 让那些废物偷袭几个老弱妇孺还行,想让燕统领等人团灭几乎不可能。为确保不留活口,由她的人动手。在她十五岁那年,“死”在晋西战役的星卫们。 经过多年的淬炼,他/她们的武艺已非当年可比,所用兵器也非当年那批。 模仿长公主那些杀手的功夫,不在话下。 出动潜伏甚深的星卫,是为了提防回来的是宋皓本人。他在边境的时候不能杀,刺杀边关的守将,后果很严重。但死在偷偷回京的途中,是他咎由自取。 可惜了,回来的不是他。 这个计划以扳倒长公主为主要目的,宋皓派人回京仅在她的推算中,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章含肯定会死,她知道他上次的藏身之地,不在章府就是在那里。 但她能赢,并非计划得天衣无缝。而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加上那么一点点胆量。须知,计划一旦开始,陷入沉睡中的她将任人宰割。 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可她赢了,注定北月氏命不该绝。 如今,少了长公主在旁边放冷箭,她和兄姊们的日子会轻松许多。宋皓少了得力帮手,除了要重新培养精锐,还要明查暗访到底谁杀了他的人,或直接对付长公主。 够他忙一段的了,哪里还有心思挑衅大齐的守将?如果她猜得没错,他下一步应该是请调别处驻守。 接着,她三哥就该回晋西了。 没有章含,那些朝臣绝不容许北月礼留在京城太久。将她与目前最有实力的三哥分开,他们才能随时逐一击破。 对她而言,正中下怀。 再让宋皓留在晋西发展势力,后患无穷,这是她和三哥一致的看法。只是苦了三嫂和侄儿们,又要忍受离别之苦。 至于二娘…… 想起昏倒那天,对方那份决绝态度,元昭默然,凝望梢头的红杏久久不语。心绪千回百转时,肩上一暖,随后身上披了一件斗篷。 “殿下,春寒严似冬,您刚病愈,莫要冻着了。”夏姑姑温声道,“奴婢推您回暖阁烤烤火?” “好。”元昭点点头,问道,“青鹤呢?洛雁她们没偷懒吧?有每天去演武场练功吧?” “青侍卫正盯着红叶医官煎药,洛侍卫等人勤快,每天练完功就到府外闲逛。”夏姑姑如实告知,“现在,好像在武英堂与侍卫们聊起京中的八卦。” “哦?什么八卦?”元昭好奇心起。 “好像在说,安乐侯不知何故闹绝食……” 哦?元昭不禁挑眉。 第300回 朝廷为了掩饰安乐侯就是暴君的身份,一向低调处理与他有关的任何事。像绝食这等小事,怎会突破朝廷的重围流传到民间?还闹得尽人皆知。 “那老家伙还没死啊?”元昭故作讶然。 额,夏姑姑首次见她这般嫌弃一个人,讪然道: “殿下,他毕竟是侯爷,是您的长辈……” 在府里发牢骚就算了,切勿在外头失礼于人,被人说嘴。 “长辈怎么了?我是公主。”元昭不屑道,“见了面,他得向我行礼!” 长公主诬陷她与安乐侯的外室子有勾连,虽说被她反摆一道,做皇帝的人一向多疑,对她的嫌疑始终无法释怀。从她这儿找不着证据,便打安乐侯的主意。 如此甚好,若能找出那外室子,她头一个杀了他! 安乐侯一脉,留着终究是个祸害。 …… 阳春三月,反贼平川王似有异动,宋皓即刻被调离晋西,前往建安郡担任郡尉,掌郡军事和驻军。与那儿的建安侯、郡守齐心协力,随时对抗平川大军。 正如兄妹所料,北月礼即刻返回晋西。 但让元昭始料未及的是,二娘凤氏心疼儿子孤身在外不知归期。身边没个贴心人的照料,她放心不下,便在饯行夜宴上作主,让先帝赐的那位妾室随行。 饯行宴上坐着凤阁、夏五郎,还有几位外城将领。在这两年里,众人与三哥建立了几分同僚情谊,特来送行。 北月礼身为长年在外戌边的将军,可有家眷随行。 严氏身为将军夫人,本可随军,但她的两个儿子必须留在京中。说难听点,小哥俩是留在京城的人质。 不仅他北月礼,其他将领亦如此。 正室不便远行的情况下,让妾室随行理所当然。有的将领妻妾皆不带,在驻守之地找一个也行。 以前的吴督军便是如此,每到一处,梅开一枝,处处留情。 然而,北月礼不同,他怀有太多心事,无暇风月,不在意有无妻妾随行。既是阿娘开口,那便随吧。偏偏她所指之人是先帝赐的女子,他就不大乐意了。 全府都不乐意,可长者赐,不可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尤其是皇族子弟的面,北月礼只能应下。 应下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三哥,要不你找个理由推了吧?”宴席散后,元昭与三哥商讨,“就说她掌管府里公账的外务,撒不开手,让二娘在国公府里挑一个忠心的?” 二娘是大长公主,是长辈,不能随意反驳。 “不用了,找谁都有嫌疑。”北月礼疲惫道,不希望嫡妹与阿娘再起矛盾。 再说,掌管府里的公账外务是举手之劳的事,随便找一位婢女学两天就能上手。再不然,被皇室子弟找到理由又往府里添人,更麻烦。 嫡妹上次昏倒,后来闹出那么多事,各府都心力交瘁。 远行在即,实在不愿节外生枝。 “放心吧,区区一名女子,三哥能应付。”北月礼冲二哥、七弟和嫡妹宽慰一笑,安抚道,“其实许氏的人品不错,咱们不要草木皆兵,冤了好人。” 许氏便是那妾室,作为枕边人,北月礼当然比大家更了解她。 况且,二嫂管氏、三嫂严氏也纷纷点头,表示赞许,意味着对方确实不错。 既如此,众人再无异议。 夜深了,元昭留宿国公府,等回到华桐院,意外发现二娘凤氏正在等她。见她回来,凤氏神色讪讪,带有几分心虚怯懦的瞅着她,轻声道: “昭儿,那个,让许氏随你三哥一道去,应该无妨吧?” 在宴上时,她没想那么多,一味心疼儿子了。话一出口,她察觉儿子们神色不对,唯独昭儿神色如常。 有前车之鉴,她坐立难安,担心自己又是一时好心办坏事。宴席进行到一半便推说累,离席了,到华桐院守着她回来问问清楚。 那可是她亲儿子!尴尬也得来问个心安。 “三哥说无妨,二娘不必挂心。”元昭安慰她道。 先帝赐的几位妾室她都找人查过,表面确实无异常,反正就是先帝代表皇室派来监视国公府的。 不过,二哥和七哥那位妾室先后怀了身子,唯独三哥这位许氏还无动静。这正是凤氏让她随军的原因之一,以为是严氏吃醋耍手段不让对方与男人亲近。 便趁机让她随军,好尽快怀上儿子的骨肉,成为真正的家人。几位妾室乃先帝所赐,是父皇亲自为外孙们选的人,她无比信任。 如今阿昭也说无妨,她的心更加安稳,欢天喜地地去许氏的院里再三叮嘱好好照顾她的儿子,争取早日怀上孙儿。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北月礼带着一干人等启程,由国公爷和少司农送至城外十里方止。元昭仅仅送他到国公府的门口,没去东郊,她身子还很虚弱,经不起颠簸。 红叶不愧为毒圣的亲传弟子,把她整得半死不活,瘦得几乎脱相。虽说这副惨状让皇室更加相信她的无辜,可那弱不禁风的滋味不好受。 搞笑的是,前阵子,徒弟晋王前来探望。 踏进霁月阁,第一眼便看见瘦弱的她闭紧双目躺在摇椅里,以为她快要死了,瞬间泪流满面。 哎,这徒弟没白教,颇有几分香火情。 本来,医正们已不必往她府里跑,结果晋王回到宫里又大哭一场。恳切跪求他父皇赶紧派医正去医治,哭嚷嚷地命令医正们一定要把她治回原来的模样。 回想他站在她面前,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打量她,一边默默流着眼睛的那一幕。 唉,一言难尽啊。 后来,宫里人传话,说晋王殿下见不得她这副模样,决定等她恢复以前那样了再来学艺。纯真的少年,秉性善良,若能一直保持这份纯良,何愁天下不太平? 无奈,人是会变的,这是她的经验谈。 …… 三月中旬,夏五郎的大喜日子,邀她出席。她没去,仅派长史送了驾仪,代她喝了喜酒。 自从长公主带着她二娘来之后,她的府门不再为夏五郎、凤阁敞开。毕竟有例在先,连长公主都被拒之门外,夏五郎与凤阁凭什么进来? 一视同仁,方能服众。 不包括福宁郡主,这姑娘行事极有分寸。明知与宁馨乡君一起来的话,必能进府。可她没有得寸进尺,仍与宁馨乡君的交情颇深,甚少到她的东平巷来。 让元昭清静不少,得以在府里安心养病,渐有起色。 第301回 初夏清凉,雨丝细如银针陆续下了几天,把整座京城洗刷得一尘不染,干净如新。 事隔七天,安乐侯闹绝食的传闻几近落幕,京中太平。东平巷那位已备好奠仪,期待好消息的来临。而他居住的琅君山无动静,完全没人关心他的死活。 永昌帝忙碌之余,得知安乐侯这边一无所获,便命人重新制定安乐侯府的饮食规格。 保持先帝年间的锦衣玉食是不可能的,安乐侯府如今的饮食规格仅比平民的好些。包括衣物等日常用度,这是侯府众人尚未明白自己的处境,仍在挥霍。 等明白过来,他们的日子已经连平民都不如。 总之,他们一家本就靠着朝廷的赏银过活,如今朝廷说国库空虚,要削减开支。于是,侯府众人发现昔日的高床软枕,婢仆成群,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 宣旨官说了,朝廷以后每年仅给一笔岁银,侯府谁掌家或如何花费,朝廷不作理会。 用完这笔岁银,侯府何以为继,那是侯府的事,与朝廷无干。若实在熬不住,侯府的附近有一块地,他们可以自给自足。 倘若他们不想干活,又熬不住被饿死了,朝廷会让国公府处理他们的后事,毕竟他们才是一家人。 听罢旨意,饿得奄奄一息的安乐侯气得破口大骂。 骂永昌帝一脉忘恩负义,心黑,还说要不是他,凤氏能名正言顺登上至尊的宝座?如今江山坐稳了,开始过河抽板了,想弄死他了什么什么滴。 最过分的是,满京城的权贵都用上气味芬芳的更衣之室。而他们安乐侯府无人理会,仍在室内摆恭桶,外边置茅坑。 朝廷苛待他的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可惜,他太饿了,有气无力,骂声被妻妾们一阵接一阵的抽泣声掩盖过去。 侯夫人劝他省省力气,莫因言获罪,把全府人的性命搭上。另外,她决定把无所出的妾室统统发卖,反正府里养不起,不如用她们换一笔银两维持生计。 把他气得脸色发青,躺在榻上眼望帐顶,目光冷然嘲讽。 永昌帝那毛头小子,想用他的性命把儿子引出来,做梦!他料定皇室不会轻易让他死,却没想到,永昌帝也不大在乎他的生死,否则不会重新制定待遇。 呸!不知感恩的东西! 外边的形势他并非全然不知,目前这位守将守了侯府将近十年。朝廷无将可用时,他依旧守在这儿。 不受重用的郁闷,安乐侯感同身受。 摸准对方脆弱的一面加以抚慰,十年了,就算对方有一副铁石心肠也被他捂热了。况且,他从不要求对方冒险放他出去,顶多茶余饭后聊聊外边的形势。 平时好吃好喝的一同分享,甚至对方看中他哪位妾室,也让其悄悄享用了。 一来二去,交情甚笃。 京城前阵子的一场小动乱,他有所耳闻,同时断定里边必有那位侄孙女的手笔。啧,不愧是北月氏之后!为达到目的不惜对自己下狠手,颇有他的风范。 可惜她不是他的孩子,是阿彦的。 若是他的孩子,与儿子联手,夺回江山易如反掌,何须等这么久?他现在不怕别的,除了烦躁饮食粗糙,难以下咽,再就是担心儿子轻视敌人主动送上门。 按照常理,面对共同的敌人,同宗同族的两人若能联手,何愁不能成事?况且,东平巷那位的实力不容小觑,内外联手,定能所向披靡。 他就是怕儿子也这么想。 从种种现象判断,阿彦这位嫡女是个狠角色。有其父的领兵之才,却无其父的心慈手软。 若是阿彦遇到他儿子,或许念在同族的份上饶他一命;可落在这位嫡女的手里,必定尸骨无存。 他想提醒儿子,可他也不知道儿子在哪,如今长何模样,是死是活?为何至今无动静?为了看到儿子复国的那一天,他等得太久了! 当初交出帝印,只是权宜之计。 他想活命,同时恨宗亲们反他,大逆不道之人本就该死。同时认为北月彦不可能容忍江山旁落外人之手,势必与凤氏斗个你死我活,他能坐收渔人之利。 但万万没有想到,北月彦居然忍了!为了那帮老弱妇孺的所谓同族!他居然连江山都不要了! 害自己沦为阶下囚,饱受屈辱。 想到这些,安乐侯眼望帐顶,一滴老泪落下。 …… 七月,经过大半年的休养,除了瘦,元昭的体能已经恢复。 夏雨连绵,她经常带着晋王及其亲卫、和自己的亲兵到野外练兵,顺便打打猎,劳逸结合嘛。 在雨天练兵,时常摸爬打滚一身泥浆,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半点的皇族尊贵。每天的操练也比往常严格,一天下来,他浑身乏力四肢发抖,勉强站得稳当。 有一次,无意间被出外办差的郡马孟轲碰见,担心晋王承受不住,劝她温和些。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话指的是晋王,用这几个字正合适,元昭道,“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即便受伤也能很快痊愈,郡马不必为他担忧。” 练兵之事,她说了算。 孟二虽看过相关方面的书,什么欲速则不达,过犹不及,那都是纸上谈兵,他不敢置喙。但是,看到她训练晋王的方式挺苛刻的,不能知情不报。 否则,被有心人看到又该借题发挥治她的罪了。 于是,回到京城后,他把此事告知皇帝。 是否过犹不及,得皇家说了算。对她对晋王都好,一举两得。 “孟卿有心了。”永昌帝对孟二的谨慎态度颇为满意,满目欣慰,“阿昭跟朕提过,朕也让夏侯亲至训练现场观察。夏侯回来禀报,说她总算像个师父了……” 有对比,才能看出她的真本领。 以前,她一直敬着晋王是未来的储君,过度谨慎注意分寸,在教习方面留有余地。 如今不同了,她是真的把晋王往死里虐。 还命令三位医者随行伺候,倘若晋王被她虐死了,便让她们三个陪葬。把三位医者吓得精神高度紧张,整天不是在翻医书便是在煎药,不敢有半点疏忽。 他曾派内官问晋王能否受得了,那孩子嘴硬,直呼小事一桩,受得住。 那便让他受着吧。 严师教之,高徒之始,嫡长子若能习得阿昭的一半功夫,做爹的就很满意了。 第302回 八月,章含没了,东郡的桂月评仍在进行,由新客卿范吉前往暗访能人贤士,为朝廷招揽人才。 章含生前为永昌帝举荐了两名文士,一位便是范吉,另一位在赵太傅死后辞了官,回东郡教书去了。 范吉是个有想法的人,上朝第一天就提出把王侯公卿才能用的贵重物品推广全国。由官方通过商人主导民间的风尚,给商人封官授爵,让他们为皇室效力。 掌控了商人,就等于把控住武楚的经济命脉,巩固皇室的威望和势力。 他这念头源于京城,在前两年,少阳君先后搞出来的小玩意深受列国民众的喜爱。更衣之室的原理仅凤武的贵族才有,邻邦一时间未能领悟其中的构造。 列邦垂涎不已,纷纷派使臣带着赠礼到武楚一观,看能否找到其中的窍门。 就算找不到,能挖到参与建造的工匠也行。如能打造出传闻中干净清新的更衣之室,或封官授爵,或许以重金。 可惜,那些工匠都掌握在武楚皇室的手里,外人难以寻查。 但十八子手串、琉璃计时沙漏等物,包括各种盛汤盛食物的新式器皿,同样备受外邦王公贵族的喜爱,都被仿制出来了。 不仅仿得有模有样,其精美程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白让外邦仿制成品,范吉扼腕不已,直呼凤武无能臣,错失扩充国库的好时机。幸运的是,晷仪、更衣之室构造复杂,讲究技术,外邦一时仿不出来。 可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这晷仪、更衣之室的构造迟早会被破解。不如武楚先下手为强,将其编成书册狠狠敲列邦一笔,才不枉少阳君的一番奇思妙想。 贸易之事,少不得由商人出面处理。 然而,这提议受到众臣的强烈反对,认为阶级理应分明。一旦尊卑不分,重用商人,反而会误导民众向往商人之利而舍弃田耕。 一个国家没了农民,只会招致灭亡。 另外,商人逐利,为了利益出卖国家的比比皆是。武楚刚稳定几年,内忧外患犹在,国力有限经不起折腾。 永昌帝虽跃跃欲试,但不得不正视朝臣们的顾虑,暂且搁置。 为此,范吉深感郁闷。 可他初来乍到,孤掌难鸣,皇帝不会为了蝇头小利得罪满朝大臣。且因那提议,他目前受到众臣的排挤,被举荐前往东郡寻访名士,继续章含未完之愿。 他这人心胸豁达,一时的挫折不意味着永远受挫。接到旨意后高高兴兴地去了,让永昌帝特别的省心。 然而,此人不像章含那般清心寡欲,独来独往,而是在马车里藏着两位娇滴滴的美人一同前往。 路上有红袖添香,左拥右抱,绝不孤单。 更离谱的是,两位美人来自天香楼的天音阁,四时花魁之二。她们长得花容月貌,才艺俱佳,谈吐优雅不输于京中任意一名贵女。 当然,将贵女与花魁作比较是对贵女们的污辱。 但在文人雅士的眼里,难免作一番比较。或在三五好友相聚之时,权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过分些的,甚至敢把各位公主拎出来评头论足,可谓色胆包天。 少阳君除外,在民间,此女子的名字只出现在政权的斗争里。 况且,她的奇思妙想不仅大大改善民众的日常,还提高了国家的军事优势,乃九州一绝,无人能及。甭说花魁,任意女子或男子都不足以和她相提并论。 啊,话题岔远了。 说回那花魁,事关风月,最令人津津乐道。范吉的行为起了带头作用,天音阁剩下的两名四时花魁夏夜娘、秋晚儿备受追棒。 连老庆王都没忍住,把人请到府里歌舞了一场又一场。 美色误人,让少年郎的晋王充满好奇心,忍不住去看了几回。接着,晋王一再乔装打扮在夜里溜出宫墙,去光顾天音阁的消息传到远在东郊的元昭耳中。 本想着,城里有孟二和凤阁在,不足为虑。 不料,就在那天,一道旨意将她召回城内。在宫里,永昌帝向她提起嫡子的不长进那是咬牙切齿。 凤阁有公务外出,不在京里,而孟二是个文官。在美色面前,任何仁义道德、圣贤学说都无法约束晋王那颗已被释放出欲.望的心思。 这孩子打小就没有母亲,一直以来的乖巧聪敏让永昌帝对他疼爱有加,格外重视他的培养。 骤然变得叛逆,让皇帝大感震怒,认为孩子是受身边侍候的人的教唆才变坏的。一怒之下,将晋王宫里侍候的人或打杀或打残,再逐出宫去。 孰料,皇帝这一举动彻底让晋王自暴自弃。 不让他出宫,他便留在宫里胡吃海喝,挑逗侍婢,差点没把永昌帝气吐血。家丑不可外扬,何况这是皇家嫡长子闹的丑事,先让晋王的三位师父出面解决。 可惜凤阁不在京,就算他在京城也未必能改变什么。 他和孟二就像元昭当初那样,对晋王是恭敬有加。虽说该罚的罚,但碍于身份的尊卑,始终不敢做得太过分。 “朕只能寄望于你了。”想到儿子,满身疲惫的永昌帝一脸失望道。 “那就恕臣无礼了。”元昭把丑话说在前头。 “只要留他一命,随你怎么折腾!”永昌帝对儿子恨得牙痒痒的。 于是,元昭向他讨了两个人,许诺两天后有结果便离开了皇宫。见她这么有把握,孟二忍不住问她到底什么办法?悠着点,别把未来储君的身心弄残了。 “他这样跟残了有何区别?”元昭不以为意道,“少年郎,一时贪图美色倒是无妨。就怕受人教唆,深陷美人窝里起不来。” 孟二听到此处,轻叹了下,没多说什么。仅嘱咐她,届时务必让他在场,以免她一时激进玩得太大无法收场。 元昭爽快应承,带着那两个人回了东平巷。 此时的晋王仍在被关禁闭,从一名内侍的口中得知父皇请了师父少阳君回来对付自己。她特意向父皇讨了两位美女,估计是为他准备的,不禁羞恼交加。 心想,反正自己已经够丢脸了,谁来都一样。索性躺平,爱咋咋滴。 …… 两天后的申时,用过夕食的晋王一改前些天的颓废,洗脸更衣,换上新衣冠在自个儿的宫里等候姑母师父的莅临和教诲。 这位师父是女子,不能在她面前太失礼。 谁知,他忐忑不安地等了老半天,师父没来,来的是她身边的东堂和金水。此二人拿了一套常服给他换上,打扮成寻常的富贵公子,然后带他出宫。 以前他换常服出宫总要偷偷摸摸的,眼下一路畅通无阻,感觉特别新鲜。 路上,他一直追问师父到底何意?无奈二人笑而不答,一脸神秘地说天机不可泄露。 当马车停在天香楼的门口时,他惊呆了;被二人推搡着踏入天音阁,看到里边早已坐着一个人时,直接吓得倒退几步摔个屁墩,一脸见鬼的表情指着那人: “你你你……” 第303回 开天辟地以来,有谁见过师父带着徒弟出外寻花问柳的吗? 有,他见过! 他师父,又是他皇姑母,居然女扮男装一派清隽矜贵的歪坐在屏风前,像在自己府里似的。比真男儿更加风.流倜傥,惬意享受着一群莺莺燕燕的侍候! 一个揉肩,两个搓臂,两个轻轻捶腿;一个喂新鲜蔬果,一个喂天音阁特有的花酿美酒。 这副场景,大概连他爹永昌帝都没见过,更不敢这么肆意狂欢!生怕被人说他声色犬马,罔顾国计民生,而她却…… 过得比皇帝滋润,太过分了! ……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越想越不对劲,少年强作镇定的喝一盏果酒,神色严峻。他早就不喝果酒了,在这种场合,在几位郎君的怂恿下从来只喝烈酒。 不喝烈酒枉称男儿嘛,身为武楚最年轻的小王爷,必须是男儿中的男儿! 但今晚,哪怕琼浆玉液他也喝不出滋味来。顾及自己在师长眼里的形象,故换成果酒。 “啧啧,板着脸干嘛?”见一直臭着脸,元昭万般不解,目光往场中瞥了一眼,“是她们跳的舞不好看?还是小曲听乏味了?” 此刻在场中翩翩起舞、风情万种的女子,正是风靡京城的四时花魁之二,夏夜娘和秋晚儿。 今晚的天音阁被她以少阳君的名义包场了,满京城除了皇帝,没谁敢跟她抢人。身为她的徒弟,天音阁今晚就是他一个人的主场,想干嘛干嘛。 “师父,”生怕她一时恣意忘形,晋王不得不出声提醒一句,“莫忘了您的身份……” 什么夏夜娘、秋晚儿?在一派皓月清朗的师父跟前黯然失色,俗不可耐。加上这位长辈气场强烈,使他今晚如坐针毡,恨不得即刻回宫里念书,真心的。 倒是元昭一脸难以置信地瞅他,嘿,这小子双标啊! 他出来混的时候没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她出来混,他倒是提醒她要注意身份了! 啧啧,“难得为师有心情出来寻个乐子,你别扫兴!”元昭无语地喝一口凑到嘴边的酒,然后示意身边的女子,“去,给我徒弟满上,把他那的甜酒撤了。” 随即,两名美貌的女子清脆娇笑着往他这边来。害他坐得更直了,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头的危机感愈发强烈。 “师父,别闹了,”为了减轻陪姑母出来胡混的负罪感,晋王不得不弱弱地劝,“听曲赏舞,在府里举办岂不更自在?” 谁知元昭不上当,满不在乎道: “家花哪有野花香?珍馐美味吃多了会腻,换一碟乡间小菜,别有风味。” “可您是,是……”女子啊!女子出入这种场合,“您就不怕又被那些老固执弹……骂?”晋王头疼道。 虽然她的身份尽人皆知,只要不说破,外人便半信半疑。一旦戳破了,被人围观不打紧,被言官听到又该弹劾她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棚里睡?”元昭见他坐姿僵直,愈发拘谨,便示意洛雁,“给我徒弟跳一出剑舞放松放松。” “诺。” 洛雁是晋王的教习之一,平时严厉得很,今晚竟笑吟吟地出场。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身份和眼下的场合,先后向元昭和晋王行了揖礼,然后开始舞了起来。 熟悉之人的形象反转,让晋王兴趣盎然,目光迥迥地边看边喝酒,之前的戒备谨慎逐渐被瓦解。 等洛雁耍完一段英姿飒爽的剑舞,把晋王激动得脸红红的,拼命鼓掌叫好! 元昭哑然一笑,朝身边的女子使个眼色。对方意会地放下酒壶,优雅坐直,用力拍拍掌。剑舞的激昂鼓声止住,换一曲轻悠婉转的。 随着音律的响起,两列美若天仙的女子鱼贯而入。 她们一身绮丽轻纱碎撵步,身形曼妙,若隐若现。戴着半截面纱,姿态婀娜多姿,翩然若仙。 这是天音阁的新舞曲,晋王从未听过,新鲜感十足。而舞姬们的步姿轻盈撩人,让少年郎看得如痴如醉,如坠梦境。 就在他一脸陶醉时,咣啷一下脆响,让他瞬即回神闻声望去。 这一看,让少年大惊失色,“师父,您怎么了?!” 只见坐于上席的清隽贵人一手扶着矮案几,一手捂紧腹部,神色惨白,冷汗直冒,吃力道: “有、有毒——” 有毒?!她身边的女子刹时被吓得花容失色,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候,从舞姬里掠出两道身影,手持利刃,一个直刺座上的少阳君,一个直扑少年晋王。 “啊——!有刺客!”场内的女子们被吓得惊叫连连,抱头鼠窜。 元昭中毒了,洛侍卫同样吃力扶着案几,动弹不得。 晋王这回酒意全无,瞬间清醒,扯出腰间的武器迎面而上。这把剑和师父的竹筒剑如出一辙,携带方便,他从不离身,正好今晚用上了。 霎时间,犹如仙境的天音阁成了修罗场。 元昭险险避过对方的一抬后,彻底栽倒,无力还击。吓得晋王挡开自己面前的刺客,挥剑直刺那名女刺客的后背。 对方身手敏捷,扭身一闪,避开了,返身与同伴对晋王进行前后夹击。 “来人啊!有刺客——”晋王顾不得身份了,高声呼救,“都死哪儿去了?!护驾!” 噗,这本该是护卫喊的话,从晋王的口中喊出来,让本该中毒奄奄一息的元昭笑出声来。 特么的,竟是自己露馅了,她甚是无趣地坐起来。 唔?!晋王被她的反应闹得一愣,手中的剑慢了下来。眼看女刺客手执利刃往他的面门一砍,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身影扑到他面前一挡…… 几乎一瞬间,场内的乱象一片沉寂。 晋王先被元昭的笑声分了神,紧接着眼前一晃,多了一道纤弱的身影挡在自己的面前。他在后边,清晰看到一柄雪亮的剑尖抵在对方白皙秀美的颈脖旁。 他不禁愣住,连师父的异常表现也忘了问。 元昭见状,微不可察地扬一下眉,手一挥。两名女刺客利落收剑,毕恭毕敬地向呆怔的晋王单膝跪下,异口同声道: “让殿下受惊了。” 唔?!晋王闻言又是一愣,目光呆滞地望向两人,又看看险些软倒在自己怀里的女子被洛雁一把拎将起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元昭,仿佛在问: 肿么肥事? 是啊,怎么回事?天音阁已经清场,本想让徒儿亲自体验啥叫“色字头上一把刀,石榴裙下命难逃”的,打哪儿冒出一个搅局的? 元昭浅笑,态度和善地打量那名瑟瑟发抖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 第304回 天音阁的纸醉金迷让男子乐而忘返,却是女子毕生的噩梦。她们多为犯官罪臣的女眷,也曾朱门锦绣,膏粱厚味。一朝家道中落沦为倡,没有不想逃离的。 虽说这场刺杀是假的,此女子冲出来纯属刷脸,在晋王面前刷一波好感……但瞧,这小子坐在旁边瞅她的表情,怎么说呢,目露欣赏的微笑。 哎,男人啊,无论长幼,对美色皆无抵抗力。 元昭睨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给了女子两个选择: 一,用药自毁美色,由少阳君出面赦免她,恢复良籍。远离京城,嫁与偏远地区的平民为妻;二,赐死。 啊?!听到赐死二字,不仅女子脸色煞白,也吓了晋王一跳,迟疑着望向元昭: “师父,这不好吧?” 虽无救他之实,却有救他之意。即使无功,但也无过,赐死岂非恩将仇报? 他的话让女子看到一丝希望,连忙向他跪求: “殿下饶命!奴家一时情急才闯下大祸,奴家委实无心,请殿下开恩,请殿下开恩哪……” “你不必慌张,”晋王见她惶恐如斯,柔弱不能自理,不由心生怜悯,“家师一番戏言,不会真的杀你。” “谢殿下。”女子弱声道。 叩首谢了恩,战战兢兢地,怯怯地面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元昭跪伏,静候处置。 “既你俩不同意赐死,姑娘也不愿嫁平民为妻。”瞥自家那不成器的好色之徒一眼,元昭淡然道,“那只剩两条路,或留在天香楼继续迎来送往,或入晋王府为婢。” 晋王尚未开府别居,仍住在宫里。 入晋王府等于进宫,女子霎时激动得呼息凝滞,身子颤颤地叩首: “奴家愿听从二位贵人的安排。” 任由自己的救命恩人继续沦落风尘,被人作践,等于不仁不义,狼心狗肺,将来必要受人唾骂。身份高贵如晋王,不可能行此糊涂之事,落人话柄。 故而,除了入晋王府为婢,别无选择。 晋王对此深感满意,望向师父正要说什么时,元昭微笑总结: “即是说,你不甘就死,不为家人昭雪,又不屑恢复良籍。今天救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入晋王府为婢?” 嗯?晋王脸上的笑容微滞,疑惑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 同时,心情激荡、热血沸腾的女子惊愕抬头,正好望入一双眼角上翘浅显噙笑的凤眸,瞬间如坠冰窖。结结巴巴地,忐忑不安地向少年晋王望去一眼,胆怯伏首, “奴,奴家自知卑贱,不敢奢望……” “不必慌张,”元昭温言安抚,“你虽为贱籍,却有一番见义勇为的侠义之心,可敬可嘉,入晋王府当一名歌姬亦无不可。但毕竟是王府,进去之前首先要查明你的底细。 是以,你现下随我的人去一趟廷尉司。等验明正身,我的人会即刻送你进府。” 言毕,不必她眼色示意,洛雁已经一挥手,立刻有两名侍卫进来。 女子一听,吓得小脸青白,再次面朝晋王跪求:“殿下饶命……”话音刚落,咻咻两下,从她后颈的衣领处射出两枚暗箭。 她顾不上看结果,纵身一跃,破窗而出。 夜幕降临,窗外的街道暮市喧嚣,张灯结彩,耀眼夺目。她往人群里一钻,瞬间淹没在茫茫人海里。 而天音阁里,那两枚暗箭被元昭挥出的银箸悉数打落。 天香楼藏有刺客,此事非同小可,一干人等皆被元昭带来的侍卫包围严密。京卫、廷尉二司的巡防已经接到消息赶至,把整栋天香楼给查封了。 里边的客人正在接受审讯。 众目睽睽之下,一名眉目清秀的少年随着一名俊逸青年泰然自若地踏出天香楼,乘上停于门前的马车扬长而去。 至于孟二,被元昭的人点了穴道送回孟府,阖府大乱。 等寻来高手为他解开穴道时,几名官员跌跌撞撞地夜访丞相府。天香楼出事了!少阳君带着晋王到天香楼寻欢作乐,险些遇刺,把天香楼闹得人仰马翻。 还被查封了,引起不少香客们捶胸顿足,直骂少阳君果然是颗灾星! 他:“……” …… 翌日一早,永昌帝果然收到一堆弹劾少阳君的奏疏,他不假思索地写下: “少阳君奉旨办差,查抄刺客。晋王随行历事,增长见识,并无不妥。” 批复完毕,扔到御案边上,继续看别的。 昨晚,儿子一回宫就到他跟前请了罪,详述天香楼发生的一切。最后自责年少不更事,给长辈和师长们添了麻烦,并且保证永不再犯。 只要儿子迷途知返,甭说查封一栋天香楼,拆了又何妨?真是大惊小怪。 待百官得知皇帝的批复,不禁面面相觑,只能不了了之。顶多不停吐槽少阳君这枚灾星,所到之处,少不了一场兵荒马乱。 天香楼被封了,何时开业暂未可知,京卫、廷尉二司时不时接到官员明里暗里的催促尽早结案。 就这样,十天后,夏五郎与廷尉司的一名官吏亲至东平巷禀报结果。 原来,那晚逃出天香楼的女刺客,表面无人追踪,实则有少阳侍卫藏于人群中紧密盯梢,准备来个顺藤摸瓜。 追查刺客,不能仅让少阳亲卫在场,必须有官方人士参与,免得出什么事又要她东平巷背锅。 可惜,本来盯得好好的,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那名女刺客逗留的客栈不仅无人接头,反而和店家一齐共赴黄泉。 把三方盯梢的人气得要命,在客栈里四处搜查,最后查出一条暗道。 暗道里毒烟弥漫,无人敢进。 二司和少阳侍卫只好暂且撤出,将女刺客和店家的尸首拿回去交差。接下来,此案交予二司,少阳侍卫不便插手,径自回东郊复命。 吃一堑长一智,晋王受此惊吓,从此不敢轻易出去玩乐,专心读书习武。 经元昭旁敲侧击发现,他是听了身边一名内侍对天香楼的夸耀与向往,才心血来潮去了一趟。 听惯了太乐府的天籁之音,一时受惑,痴迷于堕落的风尘滋味,难以收拾……至于那两名女卫,两人出自皇宫,永昌帝已经把她们赐给晋王,长伴左右。 还有那名内侍,在永昌帝一怒之下处死的那批宫人里。他是有意还是无心,受谁指使,已无从知晓。 但在元昭看来,祸源在哪儿,一目了然。 第305回 随着新一代的皇子们逐渐长大,先封王的嫡长子势必成为众矢之的。 元昭虽是他的师父,奉的却是皇帝的命令。在她这儿,唯有皇命能拥有她的忠诚,而非任意一名皇子。 说白了,谁站得最高,她就听谁的。 当然,她更希望自己站得更高。无奈她发过毒誓,以血为约,对着那把太古剑。本来,她可以把誓言当屁放了,直到太古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出现在眼前…… 上苍以灵异的方式告诉她,必须把发过的誓当一回事,否则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人啊,要有一颗敬畏的心,方能保持三观端正,以德服人。 皇帝一天不杀她,她就不能反。 元昭凭经验断定,姜皇后正在给她徒弟晋王的成长路上添砖加瓦,增加难度,这次被她破了。为免卷入夺嫡之争,京城她就不回了,留在东郊得过且过吧。 另外,夏五郎和廷尉司官吏到府里汇报女刺客一案时,与她分享了一则消息。南州附近一带出现野猪群,时常出没,把农户的庄稼破坏不少,损失惨得。 听到野猪二字,她脑海里灵光一闪,想出一个主意。 匆匆进宫找陛下讨了一份恩赏,将南州附近的一片山林赏给她做养殖场,专门驯养野物。 野物,不仅仅是驯养野猪,狼、兔、鹿甚至养黑熊都可以,有那能耐的话。 永昌帝问她养野猪何用,她说天机不可泄露,权当养肥了做肉脯干粮。见她笑而不语,永昌帝不再追问,爽脆地拿笔在舆图上划出一大片丛林草原给她。 有了养殖场,负责驯养的不是平民,而是她的亲兵。 用亲兵养野猪,永昌帝懂了,她八成又有练兵计划。鉴于上次在天香楼遇刺,她身边的亲兵不能再少了。思及此,皇帝索性把上次的两千多亲兵归还于她。 如此大的阵仗,惊动朝臣,纷纷上书强烈抗议。 伍太尉已经一年多不上朝了,唯一向着东平巷的武将仅夏侯一人。在朝臣和东平巷之间,曲广平向来保持中立,平昌伯雷文忠也不在京城,无人帮她说话。 章含也不在了,众臣参她的次数倍增。 “众卿若能训出一支类似鹰卫的奇兵,朕也赐你们两千,绝不徇私。”永昌帝冷静道。 众臣先是呆了下,接着使出老一套,痛哭流涕地恳求皇帝收回圣命。 无奈,皇帝不听他们的。 永昌帝一直记得先帝的话,让她非急不出。 不出征,不代表不能训练奇兵,将她困于京中等于浪费人才。如今朝堂上,文官一大堆,武将有一半在外边保卫江山社稷,剩下几人在朝堂上少得可怜。 总之,此事就此定了。 不仅交还亲兵之权,永昌帝更允准她离京,前往南州考察地形。得知能离开,元昭和一干侍卫欢呼雀跃,如猛虎下山,即日启程南州。 队伍里,除了些许衣物和几天的干粮,多余之物一件不带。 出发前,她打听过,途中需经过几座山头,山上有山贼。缺少什么,直接上山讨要,顺便剿灭山匪为民除害。 她这一去就是两个月,来到自己的养殖场,亲自率领将士们的围猎野猪群。 不杀,按计划驯养着。饿了,粮食不足时可以宰了吃。当然,能留着尽量留着。亲兵回到她的手上,将来有可能重返战场,这些野物或许会救他们一命。 千里迢迢到南州养猪,刚回到她手里的亲兵原本不大乐意。直到听说养猪能救命,驯养的同时顺便锻炼自己的身手,一举两得,勉强同意。 况且,少阳君发话,说每隔两年换一批人到此值守。 这么一来,大家再无怨言。 养殖场的人和猪都要训练,日程表计划周详。另外辟出一块地让将士们种菜,万一粮草运不过来,至少他们能够自给自足。 同时,她从少阳营带走一名男大夫,以后就留在养殖场了。 南州、燕塞与燕蜀国毗邻,燕蜀的邪门歪道甚多。为确保大家行事方便,她派东堂、金水等男卫与驻防接触,进城找官方登记在册,然后寻访民间大夫。 入乡随俗,本地有什么忌讳的习俗或毒物,本地人最清楚。何况对方是大夫,更为珍贵。 安排好一切,元昭终于可以松了口气。 当地驻防和官方只知此处有个养殖场,却不知她本人亲至。重游儿时旧地,经过乔装打扮,身边带着洛雁、青鹤和两名男卫把南州城、燕塞城逛了一遍。 尤其那座住了几年的将军府,已经物是人非,成了官员的宅邸。 “阿雁,我记得那谁……好像在南州当县令?”时隔多年,元昭又忘了对方的名字,只记得他是个左右升不了职的倒霉蛋。 两名男卫被她支开,城外的亭子里只剩下她们三人,可以畅所欲言。 “那位忽左忽右的骑营校尉?他在南州混得还行……”洛雁也没把对方的名字记在心里,径自道,“吸取教训,为人处事变得圆滑……” 不再坚持清者自清,有人送礼他便收,且将每一笔馈赠记录在册。 同时,他娶了燕塞的一位豪绅之女为妻,居住南州,生儿育女。根据最近的记录,除了与老丈人那边的关系不太和睦,夫妻俩的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平静。 “殿下为何关心此人的死活?”青鹤感到很奇怪,“人家有难,您也不帮一把,记他干嘛?徒增烦恼。” 还派人盯梢多年,简直匪夷所思。 “嗐,无聊嘛。”元昭和洛雁相视一笑,兴味十足,“人不能只顾自己的事,偶尔关注一下民生。” “关注又如何?你帮不了,又不方便说,只能憋在心里,何苦呢?”青鹤蹙眉。 “啧,青鹤你本领高强,可你不懂我,不懂人心。”元昭认真道,“我关注民生,不是为了解决民生。看到别人过得不好,而我过得还行,心态才能平衡。” 说白了,用别人的痛苦经历衬托出自己生活中的如意,体验幸福感。 噗哧,洛雁低笑,青鹤则往天空白一眼。 不远处传来动静,那两名男卫回来了,奇怪的是,他们的脚步声略显仓促。青鹤迅速进入警戒状态,洛雁疑惑地站在亭边定眼一瞧,来的是自己人。 “殿下,那边有个人好像中毒了……” 脸色发黑,倒在山涧旁一动不动,要不是看到他微微起伏的后背,真以为是个死人。 第306回 人经不得念叨,等洛雁回来禀报时,见她一言难尽的模样便猜到中毒的正是那位老熟人。 奇怪的是,南州的县令大人居然身穿夜行衣趴在山林里等死。 听过一句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根据以往的记录,他为人正直清廉,不会忍无可忍去做贼吧? “真是有缘啊!”元昭蹲在男子的身边打量一番,轻问洛雁,“中的什么毒?能救吗?” “能,您小时候中的比他棘手多了。多年过去了,毒还是那个毒,不见长进。”洛雁吐槽道,从腰包中取出几样药粉,娴熟地混合搅拌就地配制解药。 来南州,各种药粉必不可少,留守养殖场的将士们还专门跟洛雁学过药草的辨别,延迟了回京的日子。 这位蒙面县令大概只顾着如何迂回周旋人际关系,对毒物的了解不多。他中的,是元昭小时候遇到最次的一种毒,本地猎户的家里都备有它的解药。 当然,城里人不懂乡下的习惯,乡下人也不懂城里的便利,各有得失。 见他用了药,眼皮颤动,快要醒了。有那两名男卫在,元昭不便与对方有任何交集。命洛雁把解药给他留一点,几人在对方醒来之前离开。 “殿下,不报官吗?”一名男卫不解。 “他就是官,我在京中见过,为人耿直,奉皇命外放为官。”本是贬谪,被她模棱两可地说成奉命下乡明查暗访的皇帝心腹,“不知他行事原由,不便插手。” 这两名侍卫是皇帝的耳目,凭实力从少阳营的亲兵晋升至亲卫,相当不易。她难得离开京城一趟,只带心腹,意味着她知道谁是皇帝的耳目,反而不妙。 她能获得皇帝的信任,凭的不仅仅是军事才能,还有揣度人心。 身为皇帝的心腹,他们敢把她的一言一行汇报给皇帝。但绝不敢让皇帝知道,他们在无意间发现另一位疑似皇帝心腹的人在民间的诡异行为。 知道得太多容易短命,他俩已经是目标人物她的心腹。 等到皇帝下令扳倒她时,身为心腹的他们自然是大功一件,前程似锦。在此之前,任何的旁枝末节都可忽略,以免前功尽弃。 或许,等她倒下,再旧事重提也不晚…… 这次出行,亲兵、亲卫总共不到百人。 当天的下午,元昭带着十几名侍卫回京,其余的全部留在养殖场。难得来一趟南州,她没有寻亲访友,以前在将军府侍候她的阿玉娘俩也早已不在南州。 被季五叔转移到别处去了。 途中,在驿馆留宿时,洛雁给元昭送来关于那位县令的近况。 原来,他先前是被迫娶的豪绅之女。 不过,那女子倒是真贤惠,从不嫌弃他贬谪的身份。见他处处受人冷待,公务碰壁,以致耽误不少惠民计划。便问他是一心为民,还是为了清廉的名声。 若为了后者,无需费神,继续按他的性格行事即可达到。若为了前者,他就必须同流合污,达到为民生计的目的。 至于贪污得来的财帛,每逢天灾人祸,朝廷的赈灾款项能到达南州的不到十分之一。他就把那些贪来的银钱拿出去赈灾,还另设一本账册详细记录起来。 这些年,在南州他结识不少江湖游侠,与之称兄道弟。 赈灾时,就靠他们在外边佯装劫富济贫的夜行侠,给各地的灾民送银两。与老丈人关系不睦的原因在于,他“贪”了那么多,从来舍不得给岳丈家花用。 哪怕是老丈人的大寿,他送的寿礼也极为寻常,让老丈人很没面子,觉得他抠门。 他是抠,舍不得浪费银钱买那些一无是处的贵重物品。若有同僚试探,他就笑笑说,自己这官儿不知能当多久,得攒着将来花用。 老丈人听罢更气了,每逢女儿回府探望爹娘总要挨一顿训,被兄姊妹们一顿嘲讽。 女子不在乎,也从不向自家男人发牢骚,小两口的感情愈发深厚。 而这次,县令大人接到一封密报,命他处死住在燕塞的一户人家。那户人是难民,从燕蜀那边逃过来的。密报上说,那一家子疑似燕蜀国派来的细作。 县令大人几番拖延,谁知县尉出面把那户人给关起来了,让他择日处死。 这些是难民,疑似细作被处死是很寻常的事。就算将来被揭发,县官不仅无罪,有后台的,还能因为处事谨慎而受到嘉奖,没人会关注难民的真正死因。 若是平民被灭门,那事情就闹大发了,说不定引来朝廷官员的微服私访。 深知此事有蹊跷,他乔装打扮去劫大牢。 可他去得太晚,赶到的时候,恰好遇到三名黑衣人夜闯大牢,不仅杀了狱卒,那户人也悉数死在牢里。 他不幸被对方察觉,躲闪不及中了毒镖。 等他被元昭一行人救了之后,返回城里时,得知那户人不仅死了,罪名还被按到他这位劫大牢的头上。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真面目没有暴露。但有口难言,午夜人屠的罪名他背定了。 元昭:“……那户人家是怎么回事?” “还未查到。”目前只查了那县令的近况,洛雁问道,“可要追查?我们在燕蜀那边有人。” “查吧,”她好奇对方被灭门的原因,“能支使武楚的官员协助,绝非一般内幕。” 县尉越过县令私自逮人,还敢命令县令大人择日处死,可见南州的水挺深的。难怪阿爹当年不屑与南州官员来往,南州官员也不敢对她爹怎样,互相忌惮。 群狼环伺,这位县令大人一家大小在南州,自保已经不易,想突破重围更是难上加难。 “南州有人吗?有的话,关键时刻帮一把。”元昭叮嘱。 “当年陪咱们一同去打虎的两名游侠还在,一直惦着老国公救过他们的恩情。”洛雁道,“他们在山里隐居,与世隔绝,说过老国公有召必出。” “那县令一家的安危就交给他们吧。” 不必露面与县令搭上关系,在城里暗中留意即可,以免好心办了坏事。 洛雁领命而去,元昭继续看书。 直到子时夜半,屋顶噼哩啪啦一阵响,豆大的雨滴砸在瓦面上格外响亮。动静这么大,又不在自家的府里,元昭根本睡不着,仍在窗边看书。 蓦然间,头顶传来青鹤的低语: “殿下,有人来了。” 话落不久,卟的一声,一支暗箭插在窗边的横木上。箭上绑着一块竹片,上边用剑刺着“屏退左右,有事相商”八个字。 元昭:“……” 第307回 驿站二楼的室内,元昭瞅着黑衣男子双手奉着的一枚族徽,中间有一个上古文字,姜。 东郡姜氏的族徽,出嫁的女子不该拥有之物,如今却出现在姜后派来的人手里。 “这是东州的,还是凤京的?”元昭很好奇。 姜后为了儿子,不惜搭上百年不摧的母族不成?不知该夸她有胆识,还是该骂她自私自利?阿娘当年的处境那么艰难,从来不敢要求母族做什么。 因为有母族的威望撑腰,足以维持她的尊严度过余生。对阿娘来讲,屹立不倒的母族是子女的最后一条活路,而非权力之争的工具。 就像当年的六哥,自入了东州学宫,便一直受到严密的保护。 由于东州学宫一向不干涉各国朝政的坚定立场,列国的国君才认可学宫有保护其学子的权利。 只要学宫承认某位学子的身份,他/她就能得到保护。 元昭以为同为姜家女,表姊姜菱玉和自己阿娘持有同样的观念……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主子让小的转告您,”黑衣男子不承认不否认,漠然收好族徽,低声道,“同出一脉,您不该偏心旁人。晋王姓凤,将来登顶,权衡利弊,您必遭辜负。 即使您不念血脉亲情,也望您莫插手晋王之事。她向来敬佩老国公夫人,但愿这份亲情能延续百年。” 元昭:“……” 这话说的,她姜菱玉念血脉亲情了?! 当年自己丧期未满,被一道口谕逼得返回京城,不惜避入天香楼躲藏。被她派人透露给那帮文臣史官,在未来的某一刻爆出来给自己这位表妹致命一击。 这样的人,居然跟她提起血脉亲情,极其讽刺。 元昭暗地吐槽,态度沉静,不疾不徐道: “本君曾对先帝立过誓,此生忠于凤氏皇朝,皇命让我帮谁,我就帮谁。回去告诉你主子,如念血脉亲情就别对我族动歪脑筋,她若胜出,我立场自明。” 她不指望这番话能够打消姜后灭北月氏的念头,顶多延缓一时。待时机一到,为了让儿子登上至尊之位,保证她连亲爹都可以牺牲。 勿论对错,这是立场问题。 得了她的回复,黑衣男子恭敬地退到窗边,纵身跃入黑漆漆的夜雨中。 待确认他已经离开,青鹤忍不住现身问道: “东州学宫若加入朝堂之争,岂非对殿下更加不利?” 文士的笔,武士的刀,不可小觑。 姜后毕竟是东郡姜家的女儿,论亲疏,殿下这位外孙女比不过。 “此人不正面回答,就是想让我拿不准学宫的立场。甚至误以为东州暗地里支持她,有所顾忌。”元昭哂道,“我那位表姊啊,以己度人,小心思蛮多的……” 有学宫的支持,就能吓倒她了不成?她不婚不育为的就是今天,没有儿女的牵绊就没有弱点。 早在父母逝世后,她便作好了最坏的打算。能保住家人、族人的性命固然好,保不住,那是天意如此,怨不得人。 她发过誓,凤氏一族不杀她,她便忠于凤氏皇朝。 凤氏若杀她,不管是表姊的孩子或别人的孩子,她一个不留。人死了,有学宫的支持又如何?参与朝堂之争的学宫,等于主动剥开那层坚不可摧的护甲。 一群文弱书生敌得过冷酷无情的皇族铁骑? 正如被拉下神坛的神,不再是神,而是妖或魔,人人可杀,死不足惜。 有为则无为,她顺应天命,尽一切努力为家人、族人谋求生路。神挡杀神,人挡杀人,学宫也不过是她突破重围途中遇到的一群蝼蚁罢了。 她本是父亲精心培育的一支利矛,矛的风评不打紧,锋利最重要。 夜深了,元昭在榻前和衣躺下,闭着眼睛,听着瓦顶上雨水密集的拍打声,手指轻扣榻沿。 在旁边静坐假寐的青鹤见状,蹙眉: “殿下有事想不通?” 可怜见的,为了避嫌,殿下身边没有一个帮忙出谋划策的人,挺伤脑筋的。 “没有。”元昭仍闭着眼,轻扣手指,“外边清风急雨,孤驿夜凉情几许。我枕冷衾寒,孤枕难眠啊!青鹤,你觉得,千年之后的史书会如何评价我?” 唔?送命题?青鹤的眼皮猛跳一下,思虑片刻,微睁: “您赢了,史书会赞美你。” 输了,史书对她的事迹可能一字不提。毕竟,一名大逆不道且让朝臣们时常捶胸顿足、气愤头疼的女子,死就死了,还提来做什么? 元昭笑了笑,不再言语,枕着一夜雨声悄然入眠。 千年以后的世界,真想看看啊!看看是否和梦境一样,女子能光明正大地立朝堂,呼朋唤友,肆无忌惮地指点江山。 不似眼下,光活着已经很难。 …… 一路走走停停,赏沿途风景,途中接到南州县令派人紧急送来的一封密函。原来,洛雁救他的时候,他仍有一点意识,知道是谁救了自己。 对方感激她的多番相救,向她透露那户人家被灭口的原因。 原来,那户人家的妇人是燕蜀公主的乳娘,有一天,无意间在驸马的书房里发现一枚族徽。这位乳娘有几分见识,一眼认出那是北月氏族的图腾。 吓得她连滚带爬逃离书室,却依旧被驸马察觉…… 据那位乳娘的描述,驸马已经三十出头。南州县令因此认为,元昭或许有位兄长在燕蜀当驸马。 说实话,这消息让元昭吃惊不小。 她亲哥不在燕蜀,燕蜀那位极可能是她要追查的安乐侯之子。北月氏的男女长相不俗,能娶到公主不足为奇。 难怪查不到他的下落,原来一早去了燕蜀,还潜伏在王庭之中。 元昭让青鹤派暗卫返回南州,当面谢过县令,以便确认消息是他传的。之后,命在燕蜀的眼线密切留意那位驸马的动静。 对方留在燕蜀,手里又有北月氏的族徽,对在凤武的族人确实是一大祸患。 想到这里,元昭有点头疼。 …… 十一月上旬,元昭等人回到京城,进宫向皇帝复命顺便聊聊天时,得知信王回京了。 信王,那位守陵三年的六皇子。 永昌帝对这位兄弟格外看重,对方一回京马上给他筹备亲事。信王今年二十有七,当年因五皇子之死耿耿于怀,好不容易平复心情议亲,又逢先帝崩逝。 他的终身大事成了永昌帝一桩心病,如今归来,首要之务便是成亲。 另外,信王守孝,八月期满,他离开帝陵后四处游历,结果救了一个人回来。老熟人了,桑兰国的王储兰木奇,不知因何身受重伤,仍在昏迷中。 第308回 随着年龄的增长,元昭愈发不喜与人打交道。 每次回京,宁可在自己府里练练武,研究兵书。夜里,对着满院清辉,弹起她心爱的琅牙琴。 只可惜,庭院中少了一位能歌善舞的美姬。 其实,许多达官显贵的府里养有乐伶,无聊时让她们吹拉弹唱跳,不失为一种消遣。 以前的国公府,即安平王府是有的,北苍亡后就没有了。 “红叶,你身段纤细,闲时不如学学舞?”元昭无比遗憾的提议道,“有琴无舞,等于有酒无菜,乏味得很。” 在一旁煮花茶的白薇、佩兰听罢,飞快对视一眼,嘴角不约而同地浮出一抹讥讽的笑意。 作为擅长奉承谄媚的医官,红叶相当的敬业,乖巧讨好道: “殿下想看什么舞?红叶改天去太乐符学便是。” “都可以。”元昭噙笑道,“上次带晋王去天香楼,让阿雁耍了一段剑舞助兴,你有空可以学学。” “红叶这就去打点,定不让殿下失望。”接到新任务,红叶无限欣喜地退出霁月阁。 她的能屈能伸,让两位医女无语之余,深感佩服。 对她俩的情绪波动,元昭不以为意,自己人肯陪她胡闹就行。别人的人,只要她们安分守己,她权当看不见。 玩乐归玩乐,正事不能耽搁。 比如她目前极为关注的,正在燕蜀当驸马的那位堂兄。待确认身份,直接向燕蜀的王室成员以及邻邦透露对方是北月暴君之子,便可让他成为丧家之犬。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只怪他的手伸得太长,对她威胁不大,对三哥的危害性极强,必须除掉。 在此之前,她以为闭门拒客,便能守得岁月静好。然而,她想躲清静,偏偏有人不允许。 …… 年夜宴,元昭从宫里出来,直接回国公府守岁,碰到信王派人邀约国公爷和少司农过府赏舞。哥俩怕有诈,推托不去,理由是陪母亲、嫡妹在府里守岁。 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不成想,到了永昌四年的正月半,信王再次相邀。而这次他把元昭算上了,久别重逢,邀她过府一叙。 见他一再相邀,必有幺蛾子,元昭想看看他搞什么鬼,便去了。 结果发现,信王府不仅邀了他们一家,还邀了几位宗室子弟饮酒作乐。见国公府的人来了,信王醉醺醺地一扬手,正在歌舞的乐人们退场,换另一批上。 这批乐人年方二十出头或十几岁不等,男女皆有。登场后,一个个心惊胆战,神色惶惶。弱不禁风的男女乐师吹奏京城时下流行的曲调,舞伶曼妙起舞。 乐舞不俗,却处处透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阿昭,本王知你长年在外练兵,为我朝培育贤才良将,辛苦了。”信王皮笑肉不笑地斜睨她一眼,道,“喏,这乐舞您看着可还行?” 元昭不知他搞什么名堂,不动声色点点头,道: “还行。” 得了她的赞赏,信王高兴得一拍案几,高声喝道: “赏!” 乐人们一听,惊喜交加,慌忙跪下谢主子恩赏。谁知,信王接下来的话吓了国公府的两位公子一跳。 “能得少阳君的一句赞,可见这批乐人才貌双全,不可辜负!”信王戏言毕,伸手指着堂下的女子,“你们几个,到国公爷和少司农身边侍候,不许怠慢!” 啊?乐人们愕然抬眸,她们是乐人,专司歌舞音律的。就算要服侍贵人,听说也是晚上悄悄的入室办了。 不像倡优那样不顾场合,不顾廉耻地取乐。 如今被当众羞辱,堂下的乐人们跪伏在地,悲愤欲绝。眸含泪光,慌乱无惜,不知如何是好。 元昭冷眼旁观,王公贵族的府里养着乐人,大部分是用来娱己娱客的。而眼前这批乐人听了主子之命,居然茫然不知所措,可见不曾接触过相关的训练。 所以?信王的目的是? “怎么,能侍候国公爷是福气,你们敢嫌弃?”信王见她们犹豫着一动不动,大怒,“想当年,你们祖父不识抬举指责本王祖父篡位才获罪伏诛,女眷没入贱籍。 现在,本王如你们祖父所愿,让你们伺候旧主,你们居然嫌弃?哈哈哈,真是有趣,有趣啊!这可是你们祖父求之不得的福气啊!哈哈哈……” 元昭:“……”原来如此。 只见信王与几位族叔兄弟放声大笑,肆意狂嚣。 与信王并坐上席的元昭神色依旧,眉梢如故;国公爷垂眸饮酒,神态漠然;北月七郎历事少,脸色惨白,端盏的手颤得厉害,让信王等人愈发得意张狂。 “罢了,罢了,”捧腹大笑的信王摆手,“既然你们嫌弃旧主,便伺候我等兄弟吧。望国公爷和少司农大人海涵,不是本王招呼不周,实在是她们不乐意,哈哈哈……” 话音落下,几位宗室子弟纷纷吆喝着乐人们到自己身边来。见她们仍跪在场中一动不动,纷纷怒不可遏地离席上前,各自拉扯一个抱在怀里动手动脚。 场内霎时乱糟糟的,响着女子绝望的悲泣之声,场面一度不堪入目。 一旁的男乐师们爱莫能助,没有主子的命令,他们想逃开这一幕都做不到,更别说出手相救。 一旦出手,信王定以谋反论罪,连累亲眷。 大家的日子本就过得水深火热,万一罪上加罪,定会生不如死,不如忍了。只是,男乐师里有人悄然抬眸,红着眼眶瞥向坐于上席的那位贵人,满目仇恨。 同为女子,有人生不如死,有人安享太平。明明她北月一族才是祸源,受罪的却是无关紧要之人。 这世间,对平民何其的不公平。 “哈哈哈……”信王并未入场,坐在席上看得格外开心。没事人似地撑肘在案,往旁边歪靠着笑问,“阿昭啊,你也二十有一了,可曾闺中寂寞?陛下真是的,居然忘了你也到了尚驸马的年纪。 怎样,场内可有中意的?看中谁尽管开口,本王送你。” “信王殿下请自重!”听到此话,国公爷按捺不住了,冷着脸搁下酒盏,“您对北月一族有怨气大可朝我兄弟发泄,为难女子算什么大丈夫?” “哎,兄长此言不妥,”不等信王反驳,元昭率先鼓掌,扫一眼言行猥琐的宗室子弟,揶揄地朝信王一笑,“本君倒觉得信王与诸位郎君……颇有本君叔公那威临天下之风范,可喜可贺。” 第309回 少阳君那位暴君叔公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这是在讽刺!是诅咒!堂下的宗室子弟同时停手,怒瞪元昭一眼,然后与国公爷兄弟互相敌视。 信王笑意顿敛,冷声道: “阿昭这是对旧朝念念不忘啊!你可知,这番话一旦传扬出去,你们国公府将面临什么下场?” 目光不怀好意地朝堂下衣衫不整的女子瞅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以史为鉴,恩泽万民,方能避免前朝覆亡之果。”元昭闲道,“老武帝、先帝和陛下尚且不忘前朝教训,我怎敢忘?倒是你们这些皇家子弟贪图享乐,得意忘形。 陛下在励精图治,为民生计,你们不思进取还在背后肆虐人命,败坏皇室名声。该担心传扬出去的人不是我,是你们才对。” 说到这里,她也往信王这边靠了靠,低声笑语: “俗话说得好,一将功成万骨枯,区区几条人命何足挂齿?放心,我不会劝你们,更不会告知陛下。你们玩得越过分,本君越开心。不扰各位兴致,告辞。” 她可没心情替别人教训孩子,言毕起身,示意两位兄长跟上。 就这样,兄妹三人怫然而去。 场面一度寂静,信王脸色铁青,额边青筋突起。把堂下的乐人们吓得瑟瑟发抖,噤若寒蝉,宗室子弟们嗫嚅着欲上前相劝。 卟籁一阵巨响,信王面前的案几被整张掀翻倒地…… 回国公府的路上,兄妹三人同乘一辆车商议。 “殿下,二哥,咱们真的见死不救?”七郎神情阴郁,紧咬牙关,“他们太过分了!” 京城的北月一脉全心全意为凤武效力,不仅得不到应有的尊重,还被不断的试探和羞辱,牵连无辜,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们到底想怎样?逼我们反吗?” “七弟!”国公爷飞快横他一眼,斥道,“莫说气话,信王意在羞辱咱们,没达到目的未必会杀他们。” 救是救不了的,人家千辛万苦把支持旧朝的罪臣之后搜集起来,为的就是今天,怎会轻易被他们所救? 至于信王会不会恼羞成怒杀了她们,不得而知。正如那位暴君叔公,他当皇子的时候那性格就一直被人琢磨不透。 当了皇帝更甚,他有千百种杀人的理由,旁人完全猜不到他下一步的节奏。 信王不再是当年的六皇子了,以前他顶多风流一些,不太把平民的性命放在眼里,但不至于草菅人命。 如今的他…… “正如殿下所言,颇有叔公之‘疯’啊!”国公爷感慨万分,“于平民,他的暴戾是一场灾难。” 于北月氏,既是灾难,亦为转机。 “只不知,这些人是谁给信王的。”国公爷补充道,看着弟弟妹妹,“信王没有那么深的心机,且在帝陵守了三年……” 旁人远离京城三年,回来之后总得适应一段时间,低调行事。 信王却一回来就给北月氏下马威,其中必有因由。 瞧,北月七郎常年守在田庄,偶尔回一趟京城尚且所知不多。听了二哥的疑惑,他只有一脸愧疚和茫然,给不出答案。 信王呢?为何如此反常? “他出了帝陵便去游历,估摸去了宛城吧?要么就是宋皓安排的。当然,我更倾向于长公主。”那可是从出生起就开始追杀自己的女人,元昭深深叹气, “其实,谁安排的不重要……” 对乐人们而言,这是灭顶之灾;对北月氏和凤氏皇室而言,这只是一种膈应人的手段,逼北月氏发怒失态或因失言获罪的筹码而已。 救得了,好事一桩;救不了,早死早超生。 燕蜀王室一事尚未查清,她实在不愿把人力浪费在这些皇家子弟幼稚的玩乐手段上。 有她临走前的那番话,信王不杀她们的概率较高。为了继续膈应北月氏,她们会被送到天香楼。天香楼在她前往南州时已经解封,朝廷查出女刺客与本楼无关。 但,天香楼背后的东家对她印象不大好。若信王有交代,她去赎人肯定行不通。 “在外人眼里,二哥胆小怕事,从不自找麻烦。届时,心慈手软的七哥可以一试。”元昭无聊道,“若能把人赎回来,让二嫂借故吃醋,怂恿七嫂告知我,我再把她们接到我府上……” 到了她府上,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如果时机允许,她一定会妥善安排这些人的余生。 毕竟,信王等人要针对的是她。 她一垮,国公府就能任人拿捏了。 吩咐完毕,百无聊赖的元昭伸手探出窗边敲了敲,道: “备马。” “有马车干嘛还要备马?”国公爷皱眉,“你莫要胡闹!人家要对付的就是你!” “我知道。”元昭靠着车壁长叹,“不瞒二位兄长,我好久没真正看看这京城的模样了。难得今天有兴致,想骑马四处遛遛,逛一逛。” 今天是赴私人宴饮,衣着得体,并非礼服华裳。摘下特定的佩饰等物,她与一般的权贵子弟别无二致。 顶多长得俊俏,被人多瞅几眼。 她的话让两位郎君把反对的话噎在嗓子眼,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在她起身离开时提醒一句: “万事小心!” 元昭朝他们摆摆手,直接纵身跃上牵到车旁的一匹马上,吩咐亲卫先送两位郎君回国公府,她只带着青鹤在城里各街道纵马闲逛。 侍卫有轮值制度,洛雁、曲汀兰等人今天不当值,在府里的演武场训练。 看着她与女卫骑马闲遛的背影,七郎放下帘子,漠然地看着气定神闲,仿佛不知生气为何物的国公爷,道: “二哥,无论你们要做什么,我没意见。” 亦无需顾虑他,以及府里的其他人。如今的国公府,除了外人安插进来的那些人外,其余人等皆有死的觉悟。 以前父亲、嫡母在时,他的确很怕死。 等到自己面对时,才发现死并不可怕。怕的是就算他跪着,也要受人欺辱。 “瞎说什么呢?”虽然跟在车旁的是自己人,国公爷犹不放心地悄悄掀帘往外瞅瞅,回眸瞪七弟一眼,“三弟和阿昭努力建功立业,图的就是阖府平安!” 有些话不用说,时势会推着人们做出各种选择。国公府是死是活,由不得自家兄弟作主。旨意一天未下,大家就要认真活着。 国公府不是嫡妹的拖累,而是支撑她面向疾风的动力。 国公府是为嫡妹活着,为天下人的太平活着,不是他们自己想死就能死的。 第310回 不出所料,信王果然把那些女乐人送到了天香楼。而且不在天音阁,不在地仙居,而是在品流复杂的妙人坊。 信王的下属把人送来时,当场放话,支持逆党的罪臣之后就是这个下场。 “敢问这位管事,是哪些逆党啊?”事先安排在人群里的托儿,扬声问道。 信王府的管事笑眯眯的回答: “很久以前的事了,当年老武帝接过帝印时,正是这些贱奴的祖父们抗旨不遵,违逆天命……” 这一问一答,让大家彻底了解怎么一回事。 说白了,这些乐人们的先祖对旧朝忠心耿耿,被新朝皇室斩的斩,流放的流放,其儿孙沦为贱籍任人发卖。 事隔多年,今日又被人翻起旧账。 看到那些孤弱无助的妙龄女子,有人同情,有人感慨。 说她们的先祖拼死拥护之人,不仅无罪,还依旧锦衣玉食,甚至位极人臣。而她们的先祖不仅被砍了脑袋,家破人亡,儿孙仍沦为贱籍,值得吗? 是啊,值得吗? 本以为当乐人已经是她们的人生最低谷,没想到……女子们一个个面如死灰,放弃挣扎哭泣,任人评头论足。 也有人兴奋难耐,恨不得立马享用一番。 那可是旧朝公卿们的孙女、外孙女,搁在以前,岂是一般人有资格肖想的?如今她们沦为鱼肉,甭说巨贾,就连兜里有几个钱的贩夫走卒都想一品风情。 天音阁也有罪臣之女,可一般人触碰不到。是信王厚道,刚回京城就给大家一份大礼。 好不容易等到她们开始营生的那天,可是,妙人坊被人围了。 “夏公子,信王殿下吩咐,这些都是罪奴,不能赎!”妙人坊的管事解释道,“不是小的不放人,实在是上头有令,小的必须执行啊!” 夏五郎横管事一眼:“谁说我赎?我是买!” 自从信王把消息传出来后,国公府的北月七郎便亲至夏府寻他,求他出面替办此事。不管天香楼开价多少,皆由他国公府掏了。 他与国公府无甚交情,但与东平巷是好友。虽被拒之门外,可他理解她的处境。 朋友嘛,何须天天见面? 爽快应承,今天他特意休沐,脱去京卫左都尉的官服,以私人身份前来天香楼。无论是官方的隶所或坊间的人市,皆有犯官子女被关押。 他们沦为罪奴,不能赎,能买,买回府里当奴仆就行。 天香楼的也一样,除非是皇命让她们为倡。那就不能赎不能买,世代为倡。 “夏公子就饶了小人吧!”妙人坊的管事神色为难,不停恳求,“信王殿下有命,小的不敢不从,除非您得到他的手令。” 信王的手令肯定要不到,不过,夏五郎取出另一块手令: “这位的手令总够分量吧?” 东平巷那位主子仪同天子,位比王侯,自然是够分量。可信王是皇子,更加得罪不起!一时间,陷入两难的妙人坊管事的脸色青白交替,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他为难之时,楼上的雅间传出一道男声厉喝: “夏、五、郎!” 众人抬头一看,看到二楼的栏杆前站着几名侍卫凶神恶煞的盯着楼下大堂的众人。看到这里,到妙人坊寻欢的客人们顿时恍悟。 这是遇到神仙打架了,今晚恐怕无法如愿了…… “你到底谁的人啊?”二楼,信王盯着夏五郎,阴沉着脸质问,“她给了你什么好处?别忘了,你是皇亲国戚!你和我才是自己人!” 夏五郎是夏太后的娘家子侄,他爹是夏侯爷,信王不得不缓下口吻。 “殿下,何必为一群无关紧要的罪奴,破坏陛下与国公府之间的情分?”面对儿时的小伙伴,夏五郎好言相劝,“上一代的恩怨就该随着老国公的逝去而消失。 如今陛下和阿昭情如兄妹,善待国公府也是先帝的遗愿,你……” “兄妹?”信王被气笑了,“我大皇姊为何突然要去封地?乐安为何贬为郡主?章含章大人又是死于谁手?” 夏五郎想解释,但被他打断了, “要救人,行,让东平巷亲自来领人!” “阿昭有公务在身,来不了。”一看对方那模样就知道,事情无法善了,夏五郎放弃解释,“她要买这些人,你阻止不了。” 罪奴出了信王府,就由不得他作主。 一场兄弟,伤人的话他不忍心说,但,阿昭的地位确实在诸王之上。这儿不是信王府,甭说妙人坊的管事,哪怕它背后的主人也不敢违抗东平巷的手令。 “夏五郎,老子今天把话撂这儿了,”得不到满意的答复,信王耐心用尽,紧着腮帮子一字一句道,“她要救人,我偏不让!你敢硬来,我把她们都杀了。”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时,妙人坊的管事匆匆来报,国公府的七郎少司农带着银两来了,说要把人带走。 信王听罢,眼前一亮,冷笑着绕开夏五郎下了一楼大堂。夏五郎虽知不妙,但也无可奈何,总不能真的跟他起冲突,连忙也下了楼。 或许他救不了那些女子,至少要让七郎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一楼大堂,女子们仍跪着,妙人坊的客人们仍在等着。众目睽睽之下,信王一派悠闲地坐在手下人摆好的席位,戏谑地笑看衣冠周整、眉目清秀的北月七郎: “没想到少司农大人今晚有此雅兴,打算先来尝个鲜?” “季文见过殿下,”北月七郎向对方作揖行礼,礼毕恳求道,“恳请殿下高抬贵手,将这些女子让与季文。大恩大德,季文阖府铭记,他日定当倾力以报。” 见夏五郎久久出不来,北月七郎猜他可能遇到了阻碍,一打听,果然……人已经出了信王府,又有嫡妹的手令,今晚他无论如何也要带走她们。 为了几名女奴,不惜狐假虎威拿着嫡妹的手令对搞信王府,那叫风.流.韵.事,与政权无关。 顶多他声名扫地,当不了官。 对他而言,和那些人的性命相比,名声和官职不算什么。 “阖府?”信王冷哼,“你不过是国公府的一名庶子,有何资格代表阖府?想带人走,行!让你们国公爷来求我。” “国公爷年纪大了,他来的话影响太大,不好。”说罢,七郎取出国公府的令牌,“他已将此事托付于我,代表国公府与妙人坊交涉,恳请殿下体谅。” 国公府可以受辱,但国公爷是家主,是北月氏的颜面,不能受辱。 嫡妹是公主,代表皇室的颜面。信王毕竟是皇室子弟,不宜起冲突。 能和平解决的事,尽量保持和平。 第311回 国公府出来了,但国公爷没来,信王也知道他不可能来。身为皇子,羞辱国公和公主,等于皇家子弟打皇室的脸。 除了被人看笑话,他自己也声名扫地。 但就此把人放了,他气难平,瞧瞧周边的看客,瞅瞅眼前躬身谦卑的北月七郎。还有旁边一副警惕谨慎瞪着自己的夏五郎,信王的浓眉高高挑起,笑道: “想把人带走,行,跪下冲本王喊三声爹!爹一高兴,没准儿你就如愿了。” 他的话使周围的看客一时静默,随后窃窃私语,不约而同地望向北月七郎。夏五郎气得眼晕,上前几步低声道: “你别过分!” 信王横他一眼,冷冷道:“你再多一句话,我就把他扔出去。” 一旦扔出去,他就甭想再进来。等他能进来时,一切都晚了。 “我跪!”惟恐救不了人,北月七郎制止夏五郎的劝说,上前几步道,“然我爹老定国公与先帝情同手足,唤您为父恐乱了辈分对先帝不敬,望殿下三思。” 噗哧,围观群众传出几道轻笑声,接着谑笑声陆续响起。就是么,想当人家的便宜爹,得看自己够不够分量。 信王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紧抿的嘴角微微抽搐,看得出他处于极度愤怒中。 “好!”他咬牙迸出一个字,站起身,抬起一脚踩在几上,一字一句道,“那你就跪着向我叩三个响头,再从这儿钻过去……” “凤鸣浅!”夏五郎气炸了。 “把他扔出去!”信王指着北月七郎吼道。 “别扔!别扔!我跪!”北月七郎来不及多想,卟嗵跪下叩头,“请殿下息怒!请殿下息怒……” 当他决定救人时,二哥就告诉过他,此行必受屈辱。他想救人,就得受着;受不了,救不着也是人之常情,过后不必介怀。 其实,明着跪,和暗着跪有何区别? 北月氏如今在武楚朝,表面风光无限,实则委曲求全,小心谨慎。为了活着,为了一份希望,他们阖府一直跪着。 这些所谓的罪臣之后,是为自己的父亲抱不平遭的罪。 之前不敢为她们求情,是国公府能力不足,自保不易何况救人?如今嫡妹深得圣宠,她们又被摆到台面上。趁他今晚来捞人被为难,她进宫求情或能如愿。 救人要讲究时机,今晚临时入宫求情至少能降低陛下对她的猜忌,不认为她是处心积虑。 想到这里,北月七郎利落地叩完三个响头。而后抬眸,瞅着离自己不远的信王抬起的脚…… “钻啊!怎么,不愿?不值得是吧?”信王狂笑着一挥手,“来啊,让她们……” “慢着!我钻!” 北月七郎垂下眼眸,微微闭一下眼,再睁开时,毫不犹豫地跪着爬向那脚。幸运的话,或许不必等到圣旨,他这边就能轻易把人带走。 “季文……”夏五郎亦步亦趋,气极无奈。 他想制止,又怕惹恼信王更加为难北月七郎。可眼睁睁看着七郎受胯下之辱,自己有何颜面去见元昭? 正当他心急如焚时,一道身影嗖地扑过来,一把将加快速度的北月七郎推开老远。 事发突然,众人愕然望向那道身影,是一名女子。她眼眶通红,柳眉倒竖,瞪着一脸愕然的北月七郎,眸里流露出愤然决绝: “我等贱命,不用你救!” 言毕,拔下头上的簪子用力往脖子上一划,血花迸溅。血色染红了旁人的眼,她身后那些女子见状,纷纷含泪拔簪。 眨眼之间,不等围观的人反应过来,一群妙龄女子已经血溅当场。犹有一名年幼的女童跪于血泊之中,神色惊惶,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 “阿,阿姊?阿姊,阿姊……” 众人愕然:“……” 而被推开一边的北月七郎动作僵住,目瞪口呆地,眼眶里渐渐盈满泪光,颤着声音: “不,不……” 不是这样的,受点辱没什么的,嫡妹已经进宫了,再耐心等一等,大家或许就能平安离开了。 “呜,阿姊,阿姊——” …… 宫里,宫灯的辉映下,一对君臣漫步于高顶长廊间。永昌帝负手而行,哼哼道: “还以为你真心想救她们,结果,让你拿一名侍卫换八人性命,你就反悔了,不过如此啊!” “青鹤一人抵过十名禁卫,且对臣极为忠心,朝堂上下岂能容她留在您或晋王的身边?您就算贵为天子,也不能专横独断保她,她最终难逃一死。”元昭坦然微笑, “同样是下属,岂能一命抵八命?这对青鹤不公,臣也不想让陛下为难。” “如此说来,你是为朕着想咯?” “臣对陛下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永昌帝被她气笑了,“平时不见你与文士接触过,却愈发的油腔滑调,与那范卿不相伯仲。” “天性如此,与人无尤,陛下千万莫冤了旁人。”元昭笑道。 君臣二人说说笑笑着,登上碧落斋饮茶下棋。一边烤着火,听着窗外寒风呼啸,更觉室内温暖如春。 眼下仍在正月,登高望远,瞭望寂寂冬夜不失雅趣。 今晚,元昭进宫向皇帝禀明一切。以她的身份提及此事,于她和国公府是极其不利的。但见她提起旧朝的罪臣之后仅仅是出于一丝愧疚,再无别的表情。 既无咄咄逼人,亦无可怜卖惨之意。一副尽人事听天命,成不成的与她没多大关系的态度。让永昌帝气不是恼也不是,便提出让她把青鹤给晋王当侍卫。 她立马就不肯了,这份求人的态度毫无诚意。 不过,最终他还是同意赦免那几名女子,因是少司农的意愿。少司农自打上任一直尽忠职守,兢兢业业,大大提高了武楚的农产量,再苦再累也从无怨言。 这份功劳还被朝臣们一致推到大司农的头上,他不辩解,一如既往的埋头苦干。 难得他有所求,又请了元昭出面,身为明君,焉有不允之理?重要的是,难得元昭把人情送上门,身为皇帝哪有白白出力的道理? 于是提出要青鹤,被拒了,那就继续为皇室训练一批禁卫,武功要比上一批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达不到要求,要治罪的。 见皇帝不追讨青鹤,元昭喜不自胜,赶紧应下。心思各异的君臣各得其所,一时兴起,便到碧落斋下棋。 孰料,半盏茶后,传旨的人回来了,同时带回一个坏消息: “人死了。” 君臣二人:“……” 第312回 主辱臣死,忠烈之后哪怕沦落风尘,犹记昔日君恩深重,不忘初衷。与之相比,曾经同为臣子的凤氏不仅截走帝位,其子孙更嚣张跋扈一朝得势便猖狂。 所作所为与暴君一致,令人不得不怀疑,凤武皇帝是否真的贤明。 当天晚上,在天香楼的文人雅士看完全程,拂袖而去,几乎一夜之间全部离开京城。仅留下诗词无数,嘲讽凤武皇室的胸襟德行连旧主的一名庶子都不如。 凤氏皇室历经三代帝王努力得来的好名声,被信王毁于一旦,且与北月氏重新产生隔阂。 那天晚上,元昭得知消息,只一脸遗憾地叹了声: “可惜了,天意如此,陛下不必介怀。” 他不介怀,可他知道,她介怀了。她的态度和语气虽然平静,眸里却有泪光一闪而过。她重情,正是先帝与他看重她、留用她的原因之一。 然而,再深厚的情分,也禁不住那些皇室子弟的无脑摧残。 面对元昭的平静劝慰,永昌帝已经不知该说什么,给她一个交代的话他也说腻了。只能摆摆手,让她先行回府,好让他在碧落斋静一静,想想补救之策。 这份补救不是给她的,也不是给国公府的,是给天下人的。 幸好,这次不必他伤脑筋,元昭前脚刚走,御史府的官员后脚便到了。完全不顾时辰不早,皇帝理应安歇之类的礼节,君臣连夜商讨对策。 至于信王,接到迟到的旨意,再看看倒在血泊里的女子们,嘲讽一笑,朝北月七郎啐了一口气,骂句“晦气”便走了。 他三月份成亲,在此之前,皇帝断不会过分责难于他。 况且,众女之死非他所为,乃是自尽,与他何干?让天下人看到北月氏的无能,他就快活,死几个身份卑微的倡女算得什么? 离开妙人坊,到隔壁的天音阁继续行乐,直到天明方归。 …… 翌日一早,妙人坊的事已传遍大街小巷。 同时,朝廷传出一道旨意: “圣曰,登基四年,五谷登衍,蚕麦善收,此乃上天垂慈,苍生之福。又逢太皇太后寿辰将至,宜播嘉惠。今大赦天下,除穷凶极恶之徒外,释归原籍。” 穷凶极恶,指的是嗜血屠戮、手段凶残之辈。参与谋逆的人该死的死光了,活下来的皆为受牵连的人。 包括旧朝的罪臣之后,悉数赦免。 那八名女子死了,若无这道旨意,她们的亲人本该受到连累。如今不仅得到赦免,回归原籍老家还能得到良田耕种,自食其力,不幸中的大幸。 知道内情的人感慨她们死得其所,不知内情的人对皇室的宽仁感恩戴德。 很快,妙人坊的风波被抚平,坊间仿佛被抹去记忆,再也无人把皇室与旧朝相对比。 毕竟,信王已被降爵,成了信侯。在知情人的眼里,皇帝还是很英明果断的。 “皇兄,那不过是几名倡女!”信侯被圈禁在自己府里大发雷霆,“我不服!陛下,臣弟不服!我们是亲兄弟,我在您的心里难道比不过那些前朝质子吗?!” 这些言论,当天就被传到皇帝的耳中。当时老庆王也在,嘟囔一句: “陛下莫恼,信侯还小,不懂大局而已。” “还小?三月份就要成亲了。”永昌帝没好气道,“不说子臣有多能干,就连比他年幼的阿昭,也早早就开始为朕分忧。他呢,还要朕为他收拾善后!” “唉,人与人,不能比。”老庆王听到皇帝夸自己的孙儿,心情开朗地劝着,“话又说回来,事隔多年,那些女子仍肯为北月氏舍命……陛下,得重视啊!” 永昌帝听到此话,不禁默然轻叹。 可不是么,这话不仅老庆王说,朝臣们也开始在他耳边碎碎念:早说了北月氏不能留,您偏不听。这下好了,又一名皇子因他们被降爵,妥妥的灾星无疑! 但是,得知朝廷赦免那些罪臣之后,元昭当天便进宫代那些人谢恩。并主动提出禁卫就不必训练了,她想从每一届的武试中挑选将才训练排兵布阵之法。 她不能出征,就让她教的武将代她保家卫国,顺便给她三哥减轻负担。 那敢情好! 他与几位大臣经过商议,为避免她招揽人心,不必在武试中挑选,直接在王公贵族的儿孙里边筛选得了。 朝臣们的儿孙绝对忠于武楚,不怕她有反心。 元昭也爽快地答应了。 此时此刻杀她,不仅他犹豫,就连那些大臣也在犹豫不决,最后只能搁置再议。 唉,永昌帝歪靠着闭目假寐,心力交瘁。 为求安心,他不得不召来刘太卜占卜吉凶,看看她的命是否与皇室相克。 “她是将星,将星带来的煞气对身边的人难免有所冲撞。可她利陛下,利凤氏的江山社稷!陛下万万不可起杀心!”刘太卜仍是老调子。 许久不见刘太卜了,对方年前就说病了。今日一见,永昌帝确信他是真病了,担忧得很: “太卜?你的眼睛……” “臣无能,年前观察天象,发现有凶星入宅……”刘太卜闭着红肿的双眼,还不断有泪水流出,语含无奈,“臣千方规避,终难违天意……” 说到这里,他摸索着位置,欲面向皇帝跪下。永昌帝伸手拦住他,可他紧握陛下的手,摸索着跪下恳求: “陛下,老臣眼已瞎,命不久矣,恐无力再为凤武效命。臣有一愿,望陛下成全。” “起来起来,你说吧。”永昌帝见他这副惨状,心里也难受,亲自伸手扶他坐好,“朕一定成全。” 刘太卜的眼里泪水横流,哽咽道: “不瞒陛下,老臣在瞎前算出,老臣一死,子孙必有灾殃……” 这祸来自皇室,可他不能说。 只说因将星一事,他得罪不少人,那些人欲取他全家的性命泄愤。为回报先帝的知遇之恩,他刘简决意死在凤京,哪儿都不去。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家人。 他恳求皇帝,速将他的家人暗暗送出凤京。安排到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免遭报复。 “还有,陛下一定要牢记,莫再让少阳君离开京城!”说到这句时,刘太卜死死握紧永昌帝的手。 “为何?”永昌帝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觉得头皮发麻。 “年前,臣发现帝星附近有凶邪之气围绕,但将星之光太亮,它不敢靠近……陛下,您一定要牢记,凤氏帝王在,才有江山在!不管外边发生何事,绝不能让将星离开京城!” 他本想看清楚些的,可惜眼睛已经模糊不清,看不到了。 第313回 永昌四年二月,刘太卜病亡府中。 刘氏子孙牢记父嘱,秘不发丧。忍着良心的道德谴责找个地方火化,捧着老父的骨灰混远离京城。 刘氏儿郎们很替老父不值,为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不惜为凤武呕心沥血一辈子。到头来连一副棺木都不敢有,自家后人还要面临来自皇室成员的截杀。 老父亲临终前叮嘱,待踏出京城,远离老家,在皇帝派的护卫陪伴之下到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住下来。 护卫们离开后的当天晚上,刘家要即刻分成三路,分别往老父亲指定的方向逃离。不能有丝毫犹豫耽搁时辰,不能偏离方向,否则,刘家子孙必死无疑。 刘家子孙是哭着上路的,一边逃一边哭。埋怨老父亲,埋怨老天爷,埋怨生不逢时。 刘家有个儿子与北月六郎是同窗,也曾经是好友。他在老父亲病倒时,提出要么偷偷向东平巷求救? 凭着和六郎的那点情分,她不会坐视不理。 老父亲连连摇头说不可,本来刘家面临的是暗杀,一旦找了她,那就是和前朝勾结,意图谋反。不仅东平巷自身难保,刘家更加如丧家之犬受朝廷通缉。 届时,刘家真的没活路了。 总而言之,刘家后人要想活,必须一步不差地按照老父亲的指示去做,便可逃得一命。 而刘家的窘境,外人并不知晓。除了皇帝,便只有元昭了。 刘太卜,对凤武的忠诚不输于章含。可他的职责范围是为皇室指点迷津,并未参与针对她爹的围剿计划。 但,刘太卜病重,一旦去世,其后人会不会接受皇室或者某位朝臣的威逼利诱坑害北月氏,就很难说了。 以防万一,她在刘太卜病重时便派人盯着刘家的一言一行。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刘太卜死后,刘氏一族开始了艰险的逃亡。一路被长公主的人追杀,要不是她的人出手相救,她六哥生前最要好的朋友一脉就挂了。 她的人将刘氏嫡系一脉送到了河边,那位刘家儿郎向救命恩人坦承,接下来他们要走水路,河边的某段路是刘太卜为儿孙寻的隐居之所,不让外人踏足。 得知那人是她派去的,刘家儿郎感恩戴德,率全家往京城的方向叩了几个响头。 她的人送到此处止了步,在刘家人的目送之下离开了。 他的任务完成了,但,刘家人最终去了哪里,自有另一个人追踪。寻到他们的落脚点,告知京中的贵人,才算真正完成任务。 …… 占得先机,才能运筹帷幄谋得主动权。 确定刘氏族人的三个落脚点后,元昭不再耗费心神在刘家的身上,专注于调查燕蜀的驸马以及王室的举动。 二月底,孟太皇太后在一个午后散步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之后就起不来了。宗亲们担心太皇太后有个万一,信侯的婚事又要推迟三年,不如提前完婚。 虽仓促了些,总比熬三年的好。 果然,信侯成婚当晚,永寿宫传出消息,孟太皇太后薨逝。新一轮的丧期又来了,让谁去守陵三年成了朝臣们争议的难题。 有臣子强烈建议让少阳君去,代大长公主尽孝。 也有臣子执着于礼教,表示强烈反对,因少阳君是北月氏的嫡女,大长公主不过是她的庶母。她还有三名亲生的子女在,哪有让嫡女代庶母尽孝的道理? 按礼制,代母尽孝的理应是她的亲生儿女。 国公爷已被过继嫡系,不能去;三郎驻守晋西,六郎没了;剩下四姑娘宁馨乡君可前往守陵。 永昌帝更属意让宁馨乡君去,她身上有凤氏的血统,断不敢做出对凤氏一族不敬之事。让少阳君去就未必了,前阵子妙人坊一事,让君臣二人生了嫌隙。 让她去,他必寝食难安。 况且,刘太卜临终前交代,切勿让她离开京城。东郊是她能去的最远距离,守陵?不可能。 “陛下,何不让信侯去?”姜皇后忍不住建言道,“信侯毕竟是陛下的亲兄弟,总得寻个借口让他恢复皇家子弟应有的尊荣。” 永昌帝一听,点点头,有道理。 反正,夫妻在孝期是不能同房的,新不新婚无甚区别。与其在京里呆着无聊又跑出去闯祸,不如让他去守陵。 守完归来,就能恢复他的王爵了。 于是,永昌帝唤来信侯征询他的意见。本以为信侯会暴跳如雷,没想到,他欣然接旨,并且感激皇帝与皇后的一番苦心。 另外,宁馨乡君亦主动请求代母守孝。既然信侯去守陵,她便到自家的丹台山茹素诵经三年,为太皇太后、母亲以及皇室祈福。 她的懂事,让永昌帝心生一丝愧疚。 当年,先帝安排她嫁入吴家,目的不过是让吴家为皇室捏住一枚质子。在某些时刻,还能找着亲家的名号常与定远侯府走动,探听消息。 吴家不愧为忠臣,二话不说便娶了。 皇室感念吴家的忠诚,对吴家接连两次弄掉宁馨乡君的孩子一事故作不知,相当于默认吴家的所为。 毕竟,混有北月氏血脉的孩子,越少越好。 此中内情,永昌帝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些年,宁馨乡君为此不曾育有一儿半女,受尽世人的口舌是非。她亦从未埋怨过什么,一如既往地教导庶子庶女。 如今又主动提出代母尽孝,永昌帝感动万分。与夏太后商议一番后,晋她为嘉惠县主,等守完三年孝期再举行册封礼。 从乡君一跃晋为县主,中间隔着县君、郡君,等于连跳三级。 本来,永昌帝看在大长公主和元昭的份上,欲让她直接晋为郡主的。被夏太后否决了,理由是跳得太高会被朝臣们上书反对,驳了皇帝的面子就不好了。 永昌帝觉得有道理,便只晋为县主。接到旨意后,嘉惠县主辞别夫家人和母亲大长公主。最后与国公府的诸位兄妹道别,去了丹台山。 在东郊的元昭接到消息后,派人暗中护送,通知守山人护四姊周全。 同时上书,向皇帝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顺道恳请陛下允准她派一队亲兵围守丹台山,确保四姊三年孝期的安全。 她有所求,意味着放下心中芥蒂。永昌帝就坡下驴,欣然同意。 君臣二人因妙人坊之事造成的裂痕,今日总算恢复如初,从此绝口不提。 至于,妙人坊那天活下来的女童,北月七郎把她接回府中,认了他和武溪为义父义母。武溪已经怀有身孕,留在府里养胎之余,犹不忘训练护卫。 如今添了义女,一视同仁,一同训练。 教会她自保的本事,是北月氏目前感恩先烈的唯一方式。 第314回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太皇太后逝去不久,晋西传来消息,骠骑将军北月礼被妾室许氏刺于室内,伤重不治。许氏亦被副将们斩杀当场,死后方知,她已怀有身孕,一尸两命。 “啊啊啊——”大长公主得知消息,崩溃尖叫,府里哀号不止。 本在丹台山为太皇太后守孝的嘉惠县主接到消息,在向永昌帝禀明之后,星夜赶回京城前去陪伴阿娘。 国公府里,三嫂严氏哭得几度昏厥,一对孪生子今年已十岁,陪伴在母亲身边神色哀伤。满府哀痛,连正阳巷的街坊也深受影响,不少人跟着伤心落泪。 消息传回京城时,远在东郊的元昭没哭,她比家人早一步收到消息。且不止收到噩耗的密报,还附加一封信函,一封许氏的亲笔家书。 “殿下容禀,妾身许氏原为大齐的子民……” 祖居边境,饱受战乱之苦,在她五岁那年家破人亡。被一名韩姓的中年男子带走,供吃喝习武艺,几经辗转,后来进了武楚皇庭。 由于学习能力强,表现出色,被先帝看中又训练一段时间,最后进了国公府。 先帝的命令是监视国公府主子们的一言一行,韩叔的命令是让她安分守己呆在国公府,成为任一位主子的心腹或宠妾。 后来,先帝崩逝,永昌帝并未派人知会过她什么。倒是韩叔,多番试探她是否变节,为她平静的生活带来危机,她因此一直不敢与将军有亲密的接触。 所幸,将军并未强求她。直到随行去了晋西,两人才有了夫妻之实,并在不久有了孩子。 晋西的日子并不平静,将军身边有人中毒身亡,那人吃的本该是将军的饭食。幸运的是,得知她有喜,那天将军带她进城尝鲜因而错过。 自那次之后,将军与她的饮食更加谨慎。 并且,将军每隔几天让她服一盏血酒,说预防中毒。就算他不在府里,也会派人给她送来。 说她如今怀着身子,不容有失。 晋西的日子清苦,但平静简单,她甚欢喜。等孩子出生,若将军一直驻守晋西,她宁可带着孩子留在晋西陪伴他左右,也不愿回到那个危机四伏的京城。 然而,生活并非想象那般容易。 晋西的将军府人口简单,府里没有绣娘,昔日也是掌柜带着布匹进府让她挑选。那一天,她想出去走走,便带着婢女到丽裳坊看布料,遇到了久违的韩叔。 “……他似乎没看见我,我怕被他发现,顾不得看料子,连忙带着婢女匆忙回府……” 之后,她再也没踏出府门半步。 奇怪的是,她的婢女硬说她出去过。有时是傍晚,有时是半夜,婢女已经连续三天找不着她。 可她对此并无印象。 将军极少回府,而她每次只离开半个时辰。为免惹人非议,婢女没跟外人提起,只在背后劝她就算不在意将军,也该为腹中的孩儿着想,莫老往外边跑。 “妾身怎会不在意将军?他是妾身的枕边人,更是孩儿的父亲。可不知怎么的,自从听了婢女的话,她晚上老做梦,梦到自己亲手杀了将军……” 每每梦醒,床榻之上全是她的冷汗。 每每梦醒,她都会提醒自己,哪怕凤武皇帝让她杀将军,她也绝不会动手。至于韩叔,他从小就告诉她,她的亲人是被将军之父定国公的兵马踩踏而亡。 “父母双亡那年,妾身虽仅五岁,却知爹娘和村民是被一伙山贼所杀……” 那伙山贼中有个头目,正是大齐边境一名地方官员身边的手下。对方曾经调.戏过她娘亲,娘亲害怕得紧,父亲气愤不已,让她印象深刻。 可那个梦太真切,她担心再留在将军身边会害了他,便决意返回京城。 “殿下以女子之身上过战场,立过朝堂,驳过群臣,仍能全身而退,位极人臣。可见能力卓绝,非凡人所能及,必能为妾身解疑……如有不幸,绝非妾身本意。 望殿下明鉴,为将军讨回公道,还妾身许氏清白。” 这封信函,是许氏交给将军府的一名厨子学徒带回京城的。嘱咐他,她或将军任意一个失踪或遇难,这信函便要即刻送往京城。 但,信函送到她手里的并非那名学徒,而是京城附近一座县里的老农户。 老农说,那时正值黄昏,他从地里干活归来的途中遇到一名年轻人。对方一身的血腥味,跌跌撞撞的,不小心撞倒了老农,便匆匆忙忙地交给他一封信。 让他务必送到凤京的少阳君手中,说完便跑了。据老农描述,对方逃的方向是断崖,是绝路。 元昭派人去搜寻,在崖底发现那名年轻人残缺不全的躯体。 另外,从回京报信的亲卫口中得知,出事那天,正是许氏启程回京的前一天,行装已经收拾妥当。将军特意抽空回来与她小聚片刻,打算翌日亲自送她一程。 没想到,当晚将军就被杀了。 将军被刺的当晚,许氏像变了一个人,虽身怀有孕,却力大无穷,武功高强。在副将们率领的数十名亲兵、护卫的围攻之下,好不容易才把她斩杀当场。 另外,仵作没发现许氏身上有任何异样,将军被一刀刺中要害,伤重不治。种种迹象表明,许氏便是凶手无疑。 她乃先帝赠予国公府的,因此…… “长嘉乃我朝神勇之将,朕如何舍得杀他?!”消息传回京城把永昌帝气得够呛,不等姑母到御前质问,他已将元昭召回宫中澄清,“长嘉之死非朕所为!” “在边境杀我兄长对朝廷不利,臣相信此事与陛下无关。”元昭道,“望陛下速派官员彻查此事,稳定军心为上。” “你相信就好!”听了她的答复,永昌帝松了一口气,刚要开口命她即日启程晋西代兄驻守,顺便查出真凶时,脑海里蓦然响起刘太卜的话,话头一转, “来人,传夏侯——” 最终,由夏侯的大侄子武卫将军夏守林,即日赶往晋西驻守。由廷尉司官吏同行,严查北月礼之死,并将其灵柩护送回京。 “包括许氏。”元昭在旁补充一句,在永昌帝欣慰的目光中道,“臣相信她是冤枉的,何况她腹中孩儿是我北月的血脉,理应魂归故里……” 无论是尸首或骨灰,运回来后让红叶细查一遍,或许有所发现。 另外,刘太卜没了,客卿范吉向陛下推荐一名道人。经过殿试,陛下深为满意,命他暂任太卜一职为皇家分忧。 然而,这是宛城长公主为姜后寻来的人,她俩结盟了。 第315回 兄长的死,元昭很伤心。可她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无暇伤心。落在旁人的眼里,她很平静。 太平静了! 她爹娘当年走的时候,至少落了泪;六哥走的时候,她没反应;如今三哥也走了…… 过分平静让旁人觉得她冷血,不在乎亲情。 以致后人根据事态的发展推断,北月礼之死是她破“非急不出”之局的计划之一。因为他活着,她就出不去。可见在权谋的面前,亲情什么的皆为虚妄。 当然,那是后话,暂不赘述。 说回眼下,为了让许氏的尸身顺利返回京城,并随北月礼入葬宗陵。元昭把那封信函拓印一份保存,将原件交予永昌帝。 唯有这样,查案的官员才会怀疑许氏之死另有蹊跷,二娘凤氏才会允准许氏娘俩随儿子下葬。 将许氏的尸身保全完好,元昭才能专注调查其死因。 红叶看过许氏的信函,猜测她中了燕蜀的巫蛊。唯有巫蛊才能让一个人丧失理智,功力大增。问题是,许氏习过武,虽然找人试探过,难保她隐藏实力。 所以作不得准,必须验过尸身方能下定论。另外,巫蛊仅燕蜀才有,而许氏是齐国人。 到底是谁害了三哥夫妇,仍需再三查证。 官方有官方的查案步骤,由于朝廷从未公正对待过自己一家,元昭不大信任官方给的答案。因此,官方查官方的,她的人另有渠道秘密追查,寻觅真相。 许氏出了事,同为先帝所赐的另外两名妾室接到元昭的示意,自请出府,以证清白。若国公府不应允,她们唯有一死,确保夫郎与孩儿们的安全。 国公爷力挽不住,只好进宫面圣告知此事。 永昌帝对国公府接二连三的祸事不胜其扰,恨不得早点抽身事外,当即应下。说她们已经是国公府的人,是死是活,是去是留悉听尊便,与皇室再无干系。 两名妾室拿着文书,于午夜离府,再无踪影。她们的孩子留在国公府,养在嫡母的院里。 她们离府之后,被元昭派人接到一处庄子,让红叶仔细探查身上是否有异常。可惜一无所获,因为巫蛊要等发作的时候才看得出来,所以才叫巫蛊。 “天下谁能破这巫蛊?”元昭问红叶。 “既名巫蛊,当然要求助巫师。”红叶遗憾道,“可惜我不会。听我师父提过,你们北苍国师桑氏一族乃是通灵万物的巫师,若他在,何愁解不了这巫蛊?” 也很可惜,北苍亡后,桑氏一族便下落不明了。 元昭听罢,不禁眉梢轻挑。 总之,从那以后,那两名妾室没了踪影,不知去向。 …… 永昌四年五月初,被追封镇西侯的北月礼的灵柩返回京城。至于许氏,在晋西被官方以深入查究是否中毒或中蛊,将她的尸身火化,但依旧查不出异样。 故而,回来的只有她娘俩的骨灰。 在京城的西门前,遵大长公主之命将之撒在马道上任人践踏,以泄她心头之恨。 元昭早料到二娘的反应,提前把许氏娘俩的骨灰调了包,另觅藏骨之处。等将来查出真相,再让娘俩的骨灰随三哥入土为安。 这一切,国公府和二娘一无所知,也不必知,免起争议。 兄姊们好商量,二娘固执,元昭不想因为此事与她起争执。来日方长,总有一些事的意愿与二娘相冲突。 譬如今天,在众臣依次前来吊唁时,一对披麻戴孝的母子跪在国公府的门口哭泣,大庭广众之下声称是北月礼的外室和儿子。 此女子姓容,姿容端秀,温柔娴雅,看起来是个贤良淑德之人;她身边的小男孩今年五岁,小脸圆圆的,仔细辨认,确有几分镇西侯幼时的小模样。 女子还带来一块玉佩,那是大长公主凤氏给镇西侯的随身之物。 悲恸欲绝的大长公主闻讯,陡然来了精神,慌忙出来确认了玉佩。再细细打量一番,最后搂着那小男孩失声痛哭。 国公爷和儿子们上前相劝,凤氏充耳不闻,仍搂着这位外来的孙儿痛泣不止。伤心欲绝的严氏被眼前这一幕深深刺痛了眼睛,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攥紧。 她能容忍先帝赐的妾室,甚至能欣然接受令夫君动心的任何一名女子。 但,他养了外室,孩子都这么大了,竟对她这位结发妻子一字不提。此举形同欺骗,是对正室的极其不尊重,让她备受打击,一时间竟忘了伤心。 况且,今儿前来吊唁的官员不少,婆母此举等于信了女子,认了孙儿。严氏若在此时提出质疑,必遭婆母厌憎,落下个容不得人且忤逆不孝的妒妇骂名。 在世人的眼里,男人在外边养外室实属等闲。尤其像镇西侯此等长期驻守在外的武将,身边哪少得了女子的伺候? 红袖添香的事,在列邦皆属常见。 男人身死,外室带着孩儿前来祭拜,更是理所应当。还能趁机让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认祖归宗。 虽然有玉佩,虽然小男孩的模样与三弟幼时相仿,不代表他就是三弟的儿子! 这世上,长相肖似的人多的是,国公爷心头存疑。无奈阿娘悲痛不已,搂着小男孩不肯撒手,又不能硬来。 若当场质疑,不知阿娘能否承受打击。 诸多顾虑之下,他打算先把人带进府安顿好。等三弟的丧事办完了,再慎重处理这对母子。 他正要命人把母子带进去,一道身影从旁经过,径自来到大长公主的身后,温声劝慰: “二娘,您累了,先回室内歇息片刻。” 言毕,伸手在二娘的后颈一掐,悄然把她弄昏迷。然后将之轻轻搁在洛雁的怀中,道: “二娘伤心过度,不宜激动,送回翠微院好生安抚看护,勿出岔子。” 洛雁闻言知意,这是让她派人守着凤氏,未经允许不许她出来。领会上级的意思,她果断抱起大长公主应了诺,快步离开外院。 与此同时,东堂、金水各捧着一张高脚椅子和高脚案几出来摆好。 啧,国公府的物件总是令人耳目一新,旁观者纷纷在心里吐槽。一边在心里记住样式,等回去自己也做来试试。 元昭安然坐下,无视旁人好奇打量她身下这把座椅的目光,左手肘轻搁在案几边沿,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对稍微被自己吓到,不自觉地紧紧相依偎的母子。 “你说你是镇西侯的外室,除了玉佩,还有何证明?” 自打她出来,全场皆静,连抽泣声都被吓没了。 众所周知,想进国公府并非难事,只要有人压得住东平巷。无奈,能压制她的人在紧要关头晕倒了,此时此刻,连皇帝都不想逆她的意。 这对母子能否进门,就看天意了。 第316回 外室的地位比妾更卑微,终身不得踏入府门半步,她的孩子亦不能认祖归宗。 但,外室的身份若是良籍,社会地位比做妾好。 妾通买卖,如同一个物件,虽能享受荣华富贵,遇到不好的主母那是任打任骂,可随意发卖。就算打死,那也是自家府里的事,官府管不了。 良籍的外室一旦成了妾,便是贱物。 众所周知,国公府的主子们品性纯良。姬妾的日子过得,比一般的富户正室舒适。 比如老国公的两位妾室,卓姬、兰姬如今过着老夫人般的富贵日子。不仅衣食无忧,日常更不必勾心斗角,嫡子、嫡女对她们也是敬重有加,岁月安泰。 在国公府,妾室只要安分守己,日子过得比正室自在。正室及其子女要承担的责任重大,耗费心神。 这不,老国公夫人没了,嫡长子也没了。 只剩下一位名正言顺的嫡女,就连嫡次子也是记到正室名下的一名庶子,何其惨烈。 说回眼下,除了玉佩,容氏唯一的凭证便是孩子,还有北月礼给娘俩安置的宅子详细位置。季五叔接过宅址瞧了一眼,确认它就在前往晋西边境的途中。 派人核查需要时日,至于孩子,有人提议滴血认亲。 被元昭一口否决了。 开啥玩意呢,梦里展示过滴血认亲的不靠谱。用此法,头上顶的大草原欣欣向荣。以前北苍在时,为确保是皇室的血脉,由国师桑伯用巫术进行的验证。 如今没了国师,验不验无所谓了。 眼下,是否让容氏娘俩先进府给北月礼披麻戴孝才是正事。毕竟,从大长公主的态度可以看出,她已经承认这孩子是自己的孙儿。 就算元昭不承认,等大长公主醒来也会主动相认。 可见,这孩子是个有福之人,有着肖似镇西侯的小模样,必受祖母的疼爱。 “无名无分,有何资格为我三哥披麻戴孝?”元昭淡然道,“这样,先给你一份纳妾文书递交官署。你俩先去寻间客栈留宿,等文书办妥了再接你们回府。” 这话听着,像在故意拖延。 “禀殿下,”这时,从凭吊的官员中走出一人,作揖行礼,“一份文书而已,无需耽搁时辰,臣眼下即刻为您办妥。” 元昭睨去一眼,并未推托,“那就有劳大人了。” 容氏更是感激涕零,与孩子一起给那名官员叩头。递了为妾文书,不再是良籍,地位是低了些。有儿子在,又深得大长公主的疼爱,她的福气在后头呢。 在场的人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内心纷纷揣度着。 …… 片刻之后,文书拟好,盖了官印。由一名小吏拿到容氏的面前,让她按手印。应元昭所求,让外室子也在上边按手印。 按了手印,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在冯长史、季五叔等人再三审核文书的内容时,仍跪在面前的容氏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 元昭默不作声地瞥她一眼,接过确认无误的文书扫一眼,递给冯长史妥善收好,然后看着那对母子道: “容氏,今日在各位大臣的见证之下,你们娘俩就是我北月氏的人了……” 呼,容氏暗暗深呼一下,她也没想到会这般顺利。连忙收敛神色,肃容跪直,端端正正地行着大礼: “妾身容氏,小儿容良,拜见公主殿下。” 她的跪姿虽非标准的皇室礼仪,倒也中规中矩。或出自家学渊源,或者受过一段时间的训练。 有缺点的礼仪,反而最可信。 可以说她是家道中落,或模仿富贵人家的做法。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能因此而说她是受人指使,特意培养训练所致。 盯着跪伏在地的容氏娘俩,元昭没说免礼,也没叫她起来,眼定定地注视着娘俩。容氏略紧张,那名男童不明所以地想抬头看看,却被身边的阿娘摁着。 周围的臣子看在眼里,眸里暗藏讽刺。 她这做姑母的,在给妾室和小侄子立威?哎,就算她英勇善战,终究是女人,格局小了。 再瞄一眼国公爷和七郎少司农,此二人身为府里剩下的儿郎,此时也和少阳君一个模样看着眼前的娘俩态度冷淡,静候嫡妹发话。 “殿下,”有臣子看不下去,忍不住开口催促,“时辰不早了……” 既然已经认了亲,何不爽快地让人入门,换上孝衣?众目睽睽之下立威,未免有些小家子气,她可是公主! “好教各位得知,”元昭终于发话了,语气平静道,“先父逝世前,已将北月家主之位传于本君。本君上任后,当即修改了族规……” 唔?!深知她冷酷心性的臣子们立马警惕起来,竖耳倾听。 仍然跪着的容氏也心中一惊,身上浮出薄薄的一层冷汗。 “北月远古为巫,血脉与常人不同。府生子经过教化,方知礼仪廉耻孝悌忠信。外室子,譬如本君那位赫赫有名的叔公,就算记入族谱,依旧本性难移。 为免再出一名残暴不仁,尊卑不分,不懂孝悌忠信的卑劣之徒祸害万世,本君增一族规:即日起,凡外室与子一律处死,警戒后世。来人,赏容氏一丈红;小儿容良,鸩杀。” 嚯,她的话使众人惊愕,容氏更是吓得猛然抬头,面无人色。 不管旁人怎么想,府里的家仆一拥而上,将早已备好的长凳、板子抬出来。几人将容氏押至条凳上,两人一把抱走孩童进了侧院灌酒。 “不!不!救命啊!救命啊!”容氏吓得失声痛哭尖叫,惊慌失措。 见容氏已经开始挨板子,少阳君竟是动真格的,在场的臣子们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气愤直呼: “荒唐!荒唐!你这是草菅人命!” 还有大臣急忙出来试图阻止,但见那些家仆不听他的,只好力劝端坐一旁冷眼观刑的元昭: “灵前不宜见血啊殿下……” 元昭不为所动,漠然无情: “我北月的旗帜,哪一面没染过血?血是最鲜活有力的色泽,用她的血祭我兄长,他定必欢喜,更是她上辈子攒到今生的福分。” “殿下,不可呀……” 元昭手一挥,满脸不耐道: “诸位大人莫非要仗势欺人,干预本君的族事不成?须知各位的后宅并不干净,类似之事多如牛毛。谁再开口,待本君详查各位的后宅,再与你等说道说道。” 她的话成功吓退试图阻止的众臣,也有官员秉公直言。夹杂着容氏的惨叫声,正好让元昭置若罔闻,不理不睬。 很快,下半身血肉模糊的容氏熬不住了,朝眼神冷漠的元昭伸出染血的手: “饶、饶命,我不是,我不是……” 站在一旁的季五耳尖,立刻叫停,为她求情的官员也愕然住口。 “我、我不是外室,不是外室……”容氏面色惨白,求生的欲.望驱使她拼命摇着头,伸直了手,“韩,是韩,指使我……” 从她断断续续的话中得知,是一名姓韩的男子养着她,就为了今天。全场寂静的情况下,她的话让众人听得清楚明白,不禁面面相觑。 接下来没能再问,容氏仅说了这些便痛昏过去了。 第317回 不到一个时辰,戳穿一场不知何人策划的阴谋,让在场的官员们一时语塞,无颜求情。 但,既问出对国公府的算计,已非私事,不宜动用私刑。 元昭也爽快,见廷尉司的右监在,就把人让其带回廷尉司审问。还有那名孩童,被掐晕了,并未鸩杀,也被廷尉司一并带走。 众人见孩童无事,这才对她有所改观。 有性情耿直的官员始终不赞同她用刑,说既然她察觉容氏有问题,理应提出来,让官府去审理。否则,万一她在府里动用私刑问不出来,岂非冤杀无辜? “怎会冤杀?”元昭漠然道,“杖杀外室乃族规,问出端倪属偶然。” 与诸位官员理论纯属浪费时间,办事要讲究效率,能动手尽量不要动嘴。估计幕后之人也没想到,她敢在自己兄长的灵堂前对一名外室用刑。 当天在场的官员已经不知该怎么形容她,离开国公府的时候三五成群,要么一味摇头,要么窃窃私语。 流言传得很快,不到半炷香,国公府的事已传遍宫中。 人人都说少阳君生性凶残,冷酷无情。与其暴君叔公不相伯仲,劝永昌帝慎重对待。 事关国公府,又是元昭亲自动的手,永昌帝不予置评。 至于说她生性凶残,冷酷无情,这话有失偏颇了。她兄长是遭妾室暗算没了的,对这名外室的来历有质疑很正常。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倒认为元昭此举果断,永绝后患。 不愧是将星。 …… 皇帝对少阳君的作为不闻不问,反而命廷尉司对容氏严加审问,臣子们弹劾她的折子也被驳回。大臣们纵有非议,除了私下里气愤质疑几句,别无他法。 而容氏,据悉,她在国公府被打得太重,进廷尉司撑不过两天人就没了。 那两天她一直在发热昏迷中,廷尉司无从问起。 再一次让人死在廷尉司,对方又是算计国公府的一名疑犯。有心为难北月氏的罪名他们是脱不掉了,廷尉官吏们分外无奈。 少阳君对进了廷尉司的犯人一向不闻不问,看似习惯了,就怕她记在心里等秋后算账。 另外,始终有大臣认为她手段残忍,不讲武德,必遭反噬,时机未到而已。 众说纷纭,各有所虑。 整件事情中,唯独大长公主凤氏受伤甚深。一觉醒来,方知那名声称是她儿子外室的女子已被嫡女杖毙,那名肖似儿子的孩童也被廷尉司抱走查问底细。 北月彦的妻妾中,她生的儿女最多,三儿一女,人人夸她是个有福气的。 如今,她的三个儿子已故其二,女儿嫁人多年至今无所出。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上苍要她接二连三地承受丧子之痛? 是她嫁给北月氏的原罪?还是母族容不下她的孩子? 又或者,果如外人所言,嫡女是皇家的将星,却是爹娘和兄弟的灾星?嫡女出生前,一大家子安然无恙,大姊姜氏亦无所虑,温柔婉约。 自从嫡女出生,一切就变了。 从杖杀外室的那天起,大长公主一直神情木讷呆滞。在镇西侯出殡那天哭了一场,之后持续呆滞木讷。 她不知孰对孰错,只知道自己仅剩一个儿子了…… 坊间有传,那是少阳君煞气重的缘故,是她立下的杖杀外室的族规连累了庶母,太造孽了! 无论外间如何谣传,元昭一概不理,继续训练自己的亲兵和皇家亲卫。 …… 永昌四年十月,大长公主亲自呈书面圣,恳求永昌帝为自家嫡女太和公主赐婚。消息传出,引来百官哗然,不知大长公主这是闹的哪一出,莫非是内讧? 国公爷惊闻,连忙登门求母亲收回成命。 遭到大长公主的冷拒,说嫡女长年许久,该尚驸马了。无论她尚的哪家儿郎,一旦成亲,便是别人家的人了。 她的命再硬,克的也是别人家。 大长公主的态度非常强硬,信誓旦旦道,如果嫡女不嫁,她便自缢,实在不忍心看着唯一的儿子再出意外。 这番话传到长住东郊的元昭耳中,凭几的扶手卟的一下轻响,已被捏得粉碎。 自古以来,儿女的亲事由长辈作主,她的意愿不重要。 若她以嫡女的身份拒之,等于和皇室翻脸。可是,她还不想和皇室翻脸,因时机未到! 提前发作会功亏一篑,她不甘心…… 所幸,朝臣里总有一两个清醒的,提出大长公主虽然地位尊崇,却毕竟只是个庶母,无权决定嫡女的亲事。 这么一来,将凤氏抬为正室的呼声在朝堂中响起。 然而,出人意表的是,此呼声遭到一人强烈反对。 反对之人正是大长公主的亲儿子,被记在正室名下的国公爷。向来软弱示人的他首次态度强硬,愤慨激昂地引经据典一再强调将妾室扶正是何等的荒唐! 甚至冒死提醒满朝大臣,当年先帝将正室贬为妾室,后娶的一位名门闺秀为正室。 而这位闺秀便是当今的夏太后! 倘若扶妾为正室,当今太后便不姓夏!有皇室为例,如果朝臣们坚持扶他生母为正室,等于辱他先父先母,他宁可自绝于府中亦绝不同意认生母为嫡母。 国公爷这一出,再次让朝臣们目瞪口呆,让永昌帝头痛万分。 这都什么事啊! 一府之事,闹得天下皆知,有完没完了。而大长公主听罢亲生儿子的话,再次哭得不能自已。寻死觅活的,连女儿嘉惠县主的话也不管用。 这娘俩闹的,无论谁如愿都得死一个。 把永昌帝烦得在宫里发脾气,嚷嚷着让娘俩都死了算了!乐得耳根清净。 “陛下糊涂!”姜后好笑道,“国公爷反对的是扶正,姑母要的是给阿昭表妹赐婚……您只需给阿昭赐婚,扶不扶正的,那是国公府的事,与我皇室何干?” 永昌帝一怔:“……”捶手,是这个道理! 但是,元昭的命格非一般的硬,尚哪家儿郎为驸马皆等于害了别人全家。比如上次,将她与端王次子凤武订亲,不仅让端州闹瘟疫,还差点祸害到凤京。 她命格之霸道,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尚任何一府的儿郎都不合适,那会让臣子心寒。 尚寒门士子更不行,她是仪同天子的公主之尊,低嫁有辱皇室的脸面。 “陛下,”姜皇后浅笑吟吟,“有一个人正合适。” 桑兰国的王储兰木奇就在武楚,他在母国遭暗算险些丧命,被信侯所救。如今,桑兰国的老国君已死,本该属于他的王位也被其兄弟夺走。 如今的他,除了药王庄弟子的身份,再无价值。 尚他为驸马既体面,将来被克死,于凤武皇室无碍。当然,若能克死桑兰的王室成员,那再好不过了。 第318回 姜后的提议备受重视,经过君臣的商议,一致认为可行。兰木奇是药王庄的弟子,可他到底是异邦王子。先帝当年是快不行了,拼着一死才敢用他的药。 如今,永昌帝活得好好的,哪敢轻信异邦王子的药?镇西侯刚被算计完,谁敢保证桑兰王子对武楚的皇帝没有杀心? 欲留住一个人,许以珍宝,或许以美人,或许以财富和美人。 把他留在武楚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便等于在武楚扎了根基,不敢轻易弃家而逃。其实,以兰木奇的身份,许他一名宗室女亦不为过。 不巧的是,偌大宗室竟没有一位适嫁女子。 另外,兰木奇在桑兰国已有妻室儿女,一般的宗室女恐留不住他。 元昭不同,她的驸马,岂容他说走就走? 如果兰木奇扛不住少阳君的命格,证明他没有称王之命,死不足惜。待时机成熟,凤武替少阳君打着为夫讨公道的名号出兵桑兰,顺理成章。 又能解决少阳君的终身大事,何乐而不为? 商议妥当,永昌帝即刻让拟旨,争取在当天晚上传到兰府。 俗话说,得道者多助。 兰木奇这些年在武楚积有一些人脉,透露国家机密是不可能的,在圣旨传达之前知会他还是可以的。 得知永昌帝给他赐婚,让他当少阳君的驸马,吓得兰木奇当即命人简单收拾一下行囊。与身边仅剩下的两名护卫乔装成普通百姓,在夜幕降临时出了城。 而朝廷直到晚上的戌时,传旨内官到了兰宅,才发现府里的主子跑了。 内侍赶紧捧着圣旨回宫复命。 惊闻兰木奇已逃,永昌帝大怒,下旨封闭城门,全城搜索,顺便查清楚到底是谁给他通风报信。另外,传旨全国各郡县,全力搜捕桑兰国的王储兰木奇。 原因未明,抓就是了,因为朝廷有重酬。 …… 与此同时,兰木奇三人已经逃离京城。 一路上,三人不敢稍作停顿,再苦再累也要坚持往边境的方向逃窜。逃离凤京是临时作的决定,前路迷茫,三人不知哪个方向最安全。 只能继续跑,路上再作打算。 将近午夜,马匹实在跑不动了,又饿又累。三人只好在一片林子里歇息,吃点东西。 歇息间,主仆三人边吃边聊。 “殿下为何不愿娶少阳君?她有将星之命,娶了她,定能助您夺回王位。”一名护卫惋惜道。 “她有将星之命,更有克夫之实。”另一名护卫提醒他,“别忘了,她之前的未婚夫都被克过。尤其那凤武,虽与她解除了婚约,最终还是死在她的手里。” 出手狠辣,翻脸无情,这种女人谁敢娶? “克夫指不定是空穴来风,咱们在凤京住的日子不短,难道不知她每每立功总要被人说三道四?分明是有人恶意中伤毁她名声!”先前那名护卫不服道。 “总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对的护卫坚持反对,“再说,她在武楚举步维艰,如何帮得了咱们殿下?你就甭费心了。” 娶妻娶贤,哪个男人乐意娶一名杀神回来克自己? 尤其是贵人,最珍惜生命。 “好了,你们别争了。”兰木奇一脸疲惫,“既已逃出,多说无益,抓紧时间阖阖眼便上路。” 两名护卫的话皆有道理,但,无论克夫是流言或者什么,少阳君他决不能娶。北月乃九州的头号公敌,一旦娶她的消息传回桑兰,他的妻儿定然命丧。 武楚的如意算盘他心里有数,若能换一位公主,他必然笑纳。 唯少阳君不行,那女人并非吃亏的主。落在她手里,等于刚出狼窝又进虎穴。就算夺回王位,也未必是他登基。 留在京城,设法换一位公主更加不可能。 凡与少阳君有牵扯的,人家主要对付的是她。而他倒霉催的仅是一枚添头,死活不重要。 凤武,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啊! 枉费他一片心机,献出药王庄的秘制奇药为先帝续命。这份恩义,永昌帝说抛就抛了,丝毫不念旧情。或许对方认为信侯救他一命,足以报答那份恩情。 难怪,他求助回国一事迟迟得不到回复。看来人家只惦着他手里的奇药,从未想过助他回国。 也罢,权当两清了。 想到这里,兰木奇轻叹。或许吃饱喝足了,眼皮有些垂。可他不能睡,若武楚全国通缉他,前路更加坎坷艰难。 趁有些地方偏远,旨意未到,他或有成功逃离武楚的机会。 “你们两个……” 刚要问两名护卫吃好了没,一抬眸,噫?!人呢?!本来精神疲乏的兰木奇被身边的空空如也吓了一大跳,彻底清醒了。 不知何时,林间起了雾,本就漆黑的四周一片茫然,打着灯笼也看不到三步以外的景象。 “单二,柯成?”兰木奇唤着俩护卫的名字,警惕起身,环顾四周,边走边道,“是谁在装神弄鬼?在下仅是路过,无意冒犯,还请高抬贵手放了我的仆从。” 然而,不管他说什么,雾瘴里始终无人回应。 可他知道,这片雾瘴来得突然和蹊跷,绝非自然现象。走着走着,蓦然想起关于某个人的传说来,不由得站定。 传说中,此人擅长布阵…… “少阳君?”他尝试轻唤。 话音刚落,眼前白茫茫的雾瘴一阵晃动,仿佛正在被风吹散。待眼前的一小片雾瘴散去,眼前不远出现一道身影背对着他。 看到那身影,兰木奇心头一阵无力。无奈上前几步,拱手作揖,恭声道: “兰木奇见过殿下,殿下玉安。” 那身影转过身来,俊逸的脸庞冷若冰霜,眸似寒刃凌厉刺骨,缓声道: “武楚、桑兰通缉你,齐国、燕蜀与桑兰新君前不久签了盟约。败逃的你如丧家之犬,能躲到哪儿去?” 逃往小国小部落?一经拿住,押往桑兰能为部落换回一大笔资源。九州诸国笼罩在四大国的威严之下,他根本无处可逃。 逃往药王庄? 此刻,前往药王庄的路估计已经四面埋伏,就等他了。 “请殿下看在令堂的份上,助兰某一臂之力!”兰木奇从她的话里听出一丝希冀,果断单膝一跪,“无论能否夺回王座,兰某愿以殿下马首是瞻,效力北月!” 那人瞅着他,漠然道: “记住你今天的话,取道燕蜀,返回桑兰……” 她助他回国,由他在外边推波助澜。如敢违约,兰族先亡。 第319回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20回 在武楚看来,大齐攻打晋西是因为镇西侯死了,以为有机可乘;这的确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缘故是,有人刺杀齐国大臣,大家认为那是武楚派人干的。 因为武楚怀疑是齐国暗算的镇西侯,伺机报复。 经过几年的休整,齐国的边境驻军士气大振,锐不可挡。武楚虽也养精蓄锐,但镇西侯的死导致边境军心不稳,不服新将夏守林的管制,自然溃不成军。 不仅夏将军阵亡,晋西也被攻陷。 噩耗传回,夏太后和夏府悲痛不已,夏五郎主动请缨驻守边境,为堂兄报仇。他爹夏侯爷坚决不允,宁可自己上阵,也不让独子冒险。 爷俩有报国之心,但皇帝不愿放行。 战场凶险,夏侯一家又是太后的母族,理应留守京城,把建功立业的机会留给年轻将领更为合适。 这些年,每年遴选出不少武将,又有少阳君之前训练的将领,正好派上用场。每逢战乱,苦的是老百姓,愁的是皇帝,胸怀壮志谋求功业的是各路将士。 晋西被攻陷,主将被杀,永昌帝要求征西的将士们不仅要夺回失地,更要砍下敌将的首级为夏将军报仇,一雪前耻。 前耻,是指伯府世子被擒那次,可谓新仇旧恨。 原本,齐国守将一直心中忐忑,以为自己等来的会是传闻中的少阳君。一边兴兵伐武,一边派使臣到燕蜀、桑兰游说结盟。 不料,桑兰国君长年沉溺酒色,身子孱弱,在燕蜀寻欢时一命呜呼。 国不可一日无君,伴君前往燕蜀的桑兰使臣在回国途中遇到逃婚的前王储兰木奇,如逢救星,立马将他护送归国登基为王。 当然,其过程肯定坎坷凶险,但最终是兰木奇如了愿。举行登基大典时,齐国使臣觐见新君,洽谈结盟一事。 “与燕蜀结盟?”桑兰新君冷笑,“齐王还不知道吧?本王逃往燕蜀避难之时,意外得知燕蜀三公主的驸马竟是暴君北月晟的外室子……” 多年之前,那名外室子改名换姓当了燕蜀三驸马,且立足朝堂多年手握重权。 “你们齐国那位丞相少史就是他派人杀的……” 不仅如此,武楚的镇西侯也是他派人暗算的,嫁祸给齐国;再派人暗杀齐国大臣,激发两国的矛盾。 齐国使臣是来游说的,没想到会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怔然,问道: “激发两国矛盾,于他燕蜀有何好处?” “于燕蜀没好处,于他个人有好处。”兰木奇哼道,“两国万一不想交战,他派去齐国的细作便会提议,让凤武皇帝交出少阳君的人头……不就得逞了吗?” 天下皆知,北苍那位暴君北月晟对老定国公北月彦是深恶痛绝。当年要不是北月彦,武楚早就乱了;眼下没有少阳君,武楚也早就乱了。 武楚一乱,那外室子便能利用燕蜀王室的兵马夺回江山。 “如今,你们大齐、武楚已被算计,你们爱怎么打怎么打,本王可不奉陪。”兰木奇笑道,直接命人送客。 他刚称王,根基未稳,此时结盟兴兵只会让百姓们怨声载道,得不偿失。 齐国使臣把消息带回齐国,可惜,他们与武楚的争端已经白热化,难以平息。武楚的守将说了,除非齐国把杀夏将军那位将领的首级献上,并交还晋西。 那怎么行?两国交战,必有伤亡,怎能秋后算账?还有晋西,这到嘴的肥肉谁肯吐出来?另,齐国得到消息,那少阳君和凤武皇室闹翻了,正被圈禁中。 特么的,千载难逢,机不可失,继续打吧! 永昌四年八月,燕蜀本和大齐结盟,共同讨伐凤武。但是,兰木奇和齐国使臣的话被传了出去,众小国譬如朱氏、陈、邓诸国统一战线,调转枪头直指燕蜀。 暴君的恶行罄竹难书,当年武楚皇帝不杀暴君,已令诸国不满。如今他的儿子逃离故国蛰伏在燕蜀犹不安分,不仅毒杀同族镇西侯,还在各邦兴风作浪。 不趁机杀了他,等他成了气候,九州列国还有活路? 可他们毕竟是小国,没有大国参与除奸,心里没底。列国几经商议,决定派使臣前往置身事外的桑兰。 欲取天下,当在此时。 受列国所托,桑兰派使臣到齐国游说,语含威胁:倘若齐国决意和燕蜀合作,一旦桑兰输了,即刻并入燕蜀对抗齐国……这番威胁很奏效。 同时也证明齐国国力强盛,分派一路兵马参与围剿燕蜀的驸马,暴君的那位外室子…… 永昌四年末和永昌五年,天下陷入一片混乱,诸国乱成一锅沸腾的粥。在天下人的眼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那暴君之子。 “怎么可能?我儿怎可能如此糊涂没脑子?”安乐侯得知消息,急得在府里踱来踱去,“不会的,这其中定有蹊跷……” 得知儿子躲到燕蜀王室里,本来挺高兴的,觉得儿子青出于蓝胜于蓝,比老子有出息。 如今闹得天下皆知,列国暴动,就算那位三驸马不是自己儿子,也难逃一死。唯有传闻中的暴君之子死了,列国才会终止对燕蜀的进攻。 孰轻孰重,燕蜀必须作出抉择。 倘若那真是他的儿子,岂不是……不会的!不会的!那肯定不是他儿子! …… 列邦合纵,围攻燕蜀,武楚仅面对齐国一方的大军,却并不轻松。久久不曾攻下的平川王眼见天下大乱,少阳君已被圈禁,趁机再兴兵作乱。 偏偏此时,齐国攻陷晋西之后,挥军直下,攻打距离晋西最近的素有“天下粮仓”之称的陵川。 在此乱世,武楚诸将几乎倾巢而出,连老太尉也重整盔甲,奔赴陵川救援。 这两年,噩耗、喜讯接踵而来,满朝君臣每天过得提心吊胆,生怕听到哪里又失守了。 有大臣小心翼翼地提议,释放少阳君。 可惜,不等皇帝吭声,便遭到众臣的强烈驳斥,质疑那名大臣是否与少阳君有什么关系。 久而久之,再无人敢提起少阳君。 同时,远在宛城的长公主忠君爱国,为朝廷举荐了好些身手了得的武将。朝廷大喜,委以重任,分别将这些武将派往陵川和平川。 不料,派往平川的两名新将领被策反,与平川王内外联手,击溃平昌伯雷文忠、老太尉之子与郡马宋皓的部署。 平川王成功突围,取道宛城,剑指凤京。 第321回 有那两名将领的带领,攻破宛城指日可待。 被自己的人出卖,面子、里子全丢尽了!将来回京还不知该如何向皇帝交代。面对叛军,宛城长公主怒不可遏,咒誓要与城民们一同抵御外敌,共生死! 她的豪言壮语令人想起本朝唯一的女将军,令万民敬服不已,纷纷争先死守城防。 然而,当城门被破,在叛军的辨认之下,百姓们才知道站在城头一同抗敌的华衣女子并非长公主,而是她身边的一名侍婢。 那侍婢见城破了,既怕受辱,更愧对百姓,举剑自刎于城楼。 平川王的大军入了城,不仅没有为难城中百姓,甚至厚葬那名侍婢和守将。同时,派人在城中宣扬皇室成员的贪生怕死,虚伪无能,连一名侍婢都不如。 短短几天,博得民心所向,大事有望达成。 可就在大军准备休整几天时,探子来报,往京城方向有一支少阳旗的军队朝宛城开拨,不日即到。 “少阳营?!她不是被圈禁了吗?!”城南一战的阴影历历在目,平川王急得跳起,“退守平川!退守平川——” 城南一战,宣告天下他是叛军,她是正统。 就算平川军在宛城民心所向,也敌不过她正统大军来平叛的赫赫威严。她一来,必能唤醒百姓们的记忆,意识到他们是叛军,扰乱国家安宁的罪魁祸首。 民心向背,是决定一场战争取胜的主要因素。然平川王更担心的,是少阳君蛊惑军心的本事。 当年兵败,便是她的战歌使军心涣散,导致他们阵脚大乱。 这一回,他不能重蹈覆辙,坚决退兵,再派人进京怂恿皇帝砍了少阳君再说。 但,大臣们建议不必退,据他们的推断来的未必是少阳君。因为凤京那群老家伙不会轻易让她领兵,怕养虎为患。 话虽如此,平川王仍是坐立不安,斗志全无。这般模样,怎么跟少阳君打?没辙,大臣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暂且放弃凤京,直取凤氏一族的起源地,楚地。 楚地由楚王驻守,他是唯一有领兵权的凤姓诸侯王。 有领兵权,但未必会打仗。 关键是,攻打楚地能使平川王重拾战意和信心,豪气万丈,大军即日开拔。 …… 永昌五年的七月,平昌伯雷文忠、郡马宋皓相继在追剿叛军的途中受伤,剩下老太尉之子伍平与少阳大军一路左右包抄。 楚王闻知叛军直奔自己的领地而来,大惊失色,连忙出兵抗击。 正如叛军的军师所料,楚王不仅兵力弱,且无甚战斗力,很快就被攻陷。楚王一脉成了平川王的质子,少阳军、伍家军不敢轻举妄动,依言退兵二十里。 本来,少阳军、伍家军想等平昌伯、宋郡马赶到,大家一起想法子破了这局。 无奈事与愿违,探子来报,平昌伯和宋郡马被一道急诏召走了,此刻正赶赴陵川支援。 于是,三方兵马在楚地僵持着。 这么一停顿,完了,出事了!平川王对少阳军产生了疑惑。据他了解,那少阳君可不是轻易退缩止步不前的人。 思及此,他与几位大臣一商议,想出一道计策来试探少阳…… 同年的八月,武楚的各路战况略有成果。 晋西一带没了,但陵川保住了;与燕蜀毗邻的南州之乱暂时平息;楚地不仅彻底失守,一万少阳军还起了内讧,被平川王的五千兵马彻底击溃。 原因在于,少阳军的主将并非少阳君,而是少阳君身边的一名姓洛的女卫。 “怎么就被识穿了?!”永昌帝得知消息,气得头顶冒烟,“都是女子,身高相貌相差无几……” 外人不识少阳君的真面目,怎么就被识穿了呢? “据探子回报,军中有将领本就不服女子为将,后来不知听谁说洛将军并非少阳君,他们开始闹情绪……” 有两位将领硬要出兵攻城,主将不允,他们便擅自行动,导致楚王之子被斩首示众。 那两位将领一看,慌了,连忙回营请求主将出兵补救。洛将军对他们的擅作主张很气愤,本该军法处置,斩首于阵前的。 可惜受到营中诸将的阻拦,因那两名将领是朝中大臣的儿子。若洛将军杀了他们,恐怕会连累少阳营的一干将士们,因为兵马粮草握在他们亲爹的手中。 投鼠忌器,洛将军最终没有杀他们。 平川王得知后,立刻断定来的是冒牌货,心中大定。当晚突袭少阳军,很快就把军心不稳的少阳营给打散了。 听完内情,把永昌帝气得一把掀了案几,当即下旨斩了那两名将领,贬谪其父逐出京城。 至于洛将军,已重整散兵与伍家军汇合…… 八月佳节,国公府往东平巷送了节礼,然后紧闭府门,自己过自己的节日。大长公主派人过来传话,说想和儿孙们一起共度佳节,可还是被拒了。 她黯然神伤,身边仅女儿嘉惠县主的陪伴。 自从北月三郎阵亡,吴家再也不拘着嘉惠县主的动向。逢年过节,她想在哪儿过就在哪儿过。她无所出,夫君吴观妾室和儿女成群,她在反而有些碍眼。 凤氏这才意识到女儿的境况,不禁以泪洗面,不住地哭诉“我儿命苦”。 女儿无所出,她连到皇帝跟前告状的底气都没有,更不要说为女儿出头了。况且,吴家并未苛待女儿,反而特别纵容,凤氏根本找不到控诉吴家的理由。 “是娘不好,是娘所嫁非人,害了你们几个……”凤氏抹着眼泪哭泣。 “阿娘!”这段日子,对阿娘的劝慰和疏导令嘉惠县主心力交瘁,无力再多言,“阿娘,女儿要给几位侄女裁剪衣裳,您帮忙掌掌眼吧……” 凤氏哪有心情掌眼?推说累了,回寝居歇息去了。 唉,嘉惠县主望着她的背影,默然轻叹。她想去东平巷看看,可今时不同往日,想见嫡妹,须有郡王的手令才得门而入。 算算日子,嫡妹被圈禁已经一年多了,不知日子过得如何,府里的人可曾亏待于她。 …… 东平巷,桂香满院,夏姑姑和杨女官亲自端上桂花糕、菊花糕和桂花酒,让主子陪访客细品桂月的清雅之香。 远亲不如近邻,老庆王照旧给她送了一批秋菊来,绚丽多彩,赏心悦目。 虽被圈禁,亲卫没了,侍候她的人并不见少。 府里除了夏姑姑、杨女官和一干侍婢,三位医者也在。毕竟在旁人的眼里,红叶是夏太后的人。由于深得主子的欢心,得留下日常陪聊解闷。 青鹤也在,除了元昭与红叶,外人一概不知。 第322回 自从郡王奉命监守东平巷之后,能自由出入公主府的外人唯郡王凤阁一个。他进霁月阁甚至不必通报,若元昭衣衫不整,夏姑姑和杨女官自会派人拦截。 所谓的衣衫不整,只要不够正式,哪怕她穿三层也不算整齐。 无妨,她不在乎外人怎么想,在自个儿的院里衣着随意,导致凤阁时常被拦在霁月阁的洞门外。 “殿下心情如何?平时可有不如意的地方?”今儿随凤阁一道来的还有孟轲,他对元昭的生活习惯颇为关心,“日常如何打发?” “回郡马,”侍婢恭敬回话,“殿下日常琴棋书画与练功,最常见的是弹着琅牙琴,让奴婢们编舞唱曲儿……” 除此之外,院里的家物什几乎全部换了一种样式,有高脚、矮脚之分。似乎挺忙的,尽管如此,她还抽空画出多款头饰,其中有一款叫帘梳,赠予福宁。 被福宁郡主带出去溜了一圈,霎时风靡京城。 “她似乎过得挺自在。”孟轲闻言笑道,心情轻松了些。 对于这位震慑九州的女将,他是敬佩有加,关怀备至,唯恐有人怠慢了。 “把似乎去掉。”凤阁睨他一眼,“她过得比谁都自在。” 连皇帝听了他的汇报也深觉不可思议,担心她日子过得太自在荒废自身本领。不知情的还以为被圈禁的她过得如何惨淡清贫,却不知她与福宁达成共识。 别的女子被圈禁,只能以绣活为生。她不同,福宁有首饰楼,她出样式。 强强联手,两人赚的盘满钵满,滋润得很。 元昭不理军务后,专心改造家什,少府的活计那是越来越多。物以稀为贵,物件多了就显得普通了,王公贵族们挑走合眼缘的款式,其余的被流传民间。 渐渐地,一些高脚椅凳成为民众的日常家什。 这不,郡王和郡马今儿到访,坐的便是高圆石凳、圆石桌。略为不适,感觉有违礼制。但元昭坐那儿一派泰然惬意,他俩若席地而坐倒显得她高高在上。 他俩就更不自在了,索性一同坐着。 “洛雁虽有魄力有想法,可她出身寒门,天生敬畏官员,又是初次担任主将,怎敢轻易斩杀朝臣之子?”得知洛雁被识穿,元昭不以为意,“说句大不敬的话,她真砍了,陛下未必保得住她。” 掌管粮草的官员能是普通臣子?可洛雁仅是一名侍卫,还是女的。就算她成了武将,也仅仅是一名武将。 自从先帝走后,朝中的文武官员地位分明了,武官生生矮了文官大半截。 武将英勇,但嘴拙,不似文臣能言善辩。就算有理,到了御前说不过文官,陛下也爱莫能助。 永昌帝自知能力不足,这才让儿子晋王拜她为师。 然而,自从她被圈禁,晋王估计在哪儿听说了什么,向永昌帝禀明立场,暂时不到她这儿来学艺了。 少阳营如今是郡王在掌管,他直接在东郊习武也一样。 凤阁把晋王的意思传达给元昭,她不置可否,仅说随缘吧,不强求。另外,让洛雁伪装少阳君是凤阁的意思,希望藉此吓退平川王。 不出所料,光看到少阳旗就把平川王吓得撤出宛城,朝廷惊喜万分。 但好景不长,洛雁被识穿了。 他俩今天过来,就是想听听身为主子的她对此事有何看法。 “甭说她,就连我,要不是仗着与陛下那点情分,哪敢阵前斩将?”元昭坦言,“上阵杀敌她行,除非朝廷封她为将,否则立不了军威,只能充当副将。” 不仅洛雁,就连她的五姊夫游长庚,兄长的副将吕挚亦深受忌惮。除非形势紧迫,营里无主将,才让他们暂代主将一职,等朝廷派人接替即刻降为副将。 而父亲的副将洪福岁等人,已被朝廷以年迈为由遣归原籍种地去了。 她与三哥觉得,与其让他们留在军中受北月氏的牵连一辈子当不了将军,不如回家种地安度晚年的好,便不作挽留。 如今的时势一团乱,乱世出英豪。 除了大齐、燕蜀和桑兰,连小国譬如朱氏国,也出了一名骁勇善战的王子。而武楚朝,新将领上阵,死的死,逃的逃;不死不逃的且战且退,无心恋战。 武楚的君臣心里明白,凤武的英豪在东平巷。 偏偏她是女子,还是前朝的皇族,正值乱世,每逢出战必有数万大军才够看,大家哪敢让她执掌十万雄兵? “朝中大部分臣子赞成和谈,”孟轲告诉她,“与齐国和谈必有代价,割地赔款无可避免……” 甚至缔结姻亲,暂停战火。 “姻亲关系极为薄弱,尤其是齐国,与他们结亲,等于我朝主动把脸面递给别人打。”缔结姻亲,在元昭看来就是和亲,“请二位转告陛下务必慎重考虑。” …… 在宫里,永昌帝看着凤阁、孟轲,讶然道: “她果真这么说?并无怨怼?” “臣看不出她对陛下有心怀怨恨之意,”孟轲如实道,“对朝臣的态度则颇不以为然。” 他奉命与郡王去东平巷是为了试探她对朝廷,对皇帝的态度如何。埋怨朝廷无所谓,对皇帝有怨言尚能理解。倘若言语有恨,就算她是将星也容不得了。 “嗯,她对朝中大臣向来没有好脸色。”永昌帝点了点头,回到那张高脚龙椅前坐下,哎,双腿伸直,舒服至极,“你俩觉得,让她掌兵可有不妥?” 凤阁、孟轲听见此问,不禁互视一眼。 “臣始终认为她重情重义,有国公府在,她不敢反。”孟轲如实道出心中的看法。 这些话,永昌帝自己说了不止一遍,听腻了。见凤阁一直不出声,催问: “子臣,你以为如何?” 凤阁见问,只能禀道: “臣和大臣们一个意思,让她掌兵确实不妥,有点过于冒险……” 但,陵川虽然守住了,晋西和南州、燕塞等地皆已失守,全被齐国占领。齐国的实力不容小觑,它不仅派重兵入侵武楚,还有余力与桑兰联手攻打燕蜀。 听说燕蜀那边已经撑不住,要求与大齐议和。 倘若齐国、桑兰和燕蜀结盟,武楚就算与齐国议和、割地赔款,齐国也不会善罢甘休。 它觊觎这片土地很久了,断不会轻易放过。 “不如,先让她平定内乱,稳定民心,再作打算。”凤阁想出一缓兵之计。 攘外必先安内,平定内乱,传出少阳君与皇帝言归于好的消息,或可镇住蠢蠢欲动的外邦一时。 届时,是打或议和,武楚也不至于太被动,任人拿捏。 第323回 永昌五年的九月,元昭奉旨秘密奔赴楚地。身边仅带三十余名亲卫,包括红叶和曲汀兰。 事隔十年,旧事重演,她十五岁那年也是秘密前往晋西救援。区别在于,十年前,她尚有三千铁骑随行,这次仅三十余名亲卫。 此行不仅要收复楚地,更要夺取平川王的兵权,使他们归附朝廷。 如此,方不负她将星之名。 其实,永昌帝自始至终不相信她会反。且不说国公府在京城为质子,她还在北月王剑发过血誓要忠于凤武。但时不时有人从中挑拨生事,使他偶有疑虑。 而眼下,他不担心她反,仅担心她离自己太远。 “陛下,她既为将星,不出征何以为将?”鲁太卜解释道,“臣听闻,刘太卜很早之前大病一场,眼睛就看不清了。估摸着看走了眼,或另有用意才有此一说。” 刘太卜去世一年多了,永昌帝相信他的一片忠心。但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份信任逐渐淡薄。 说实话,他也疑惑过,阿昭既为将星,为何又不能离开京城? 让她长居京城,算哪门子的将? 或许,刘太卜当年是病糊涂了,导致语无伦次。想到这里,永昌帝那七上八下的心稍稍安稳。 离开御书房后,鲁太卜立刻把少阳君已赶赴平川一事告知姜皇后。得知元昭此番仅带三十余人,姜后微微一笑,让人传信给逃回京城数日的宛城长公主。 …… 尽管少阳君是秘密出行,十日后,朝臣们最终听到传闻,说少阳君已经不在京城。 朝臣们向皇帝问明情况,永昌帝爽快承认。 “陛下糊涂啊!万一她真的平定内乱,夺走平川王的兵权,杀回京城怎么办?”大臣们像死了娘似的哀嚎连连。 “她只身平乱,若能夺回平川王的兵权,何愁无兵啊?区区一栋宅子能困得住她?”永昌帝没好气道,“你们这些臣子成天担心这个,怀疑那个,却对我朝目前的困境束手无策!要你们何用?” 除了割地赔款,就是缔结姻亲。和亲的对象都找好了,就云桂宫的静平公主。那是他最小的妹妹了,听说被吓得日夜啼哭,恳求养母月贵人向元昭求助。 月贵人派人去了东平巷,被郡王的人拦下,不让见。 是他下令拦的。 公主远嫁外邦实属常事,岂容她说不嫁就不嫁?他与阿昭的关系本就很紧张了,不能再火上浇油,便让人挡了回去。 那丫头得知后,躲在自个儿的宫里哭哭啼啼谁都不见,包括养母月贵人。 因为此事,他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待嫁的妹妹。若这次不用她远嫁异邦,也该让她尚驸马了。先让皇后留意着,免得自己又忘了。 说回朝臣们,见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自知多言无益。 等到下朝,几位大臣相聚一堂,密商要事…… 半个月后,探子回报,少阳君遇到平川王的军队埋伏,不慎坠崖,生死未明。 消息传至,京城哗然惋惜一片。 噩耗传来,惋惜声甚多,不见痛哭。国公府一声不吭,别说哭了,既没派人出去打听消息的来源,门口也没挂白。大长公主哭着来了,依旧被拒之门外。 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消息的虚实。 反而是朝中有几位大臣最先收到消息,欣喜若狂。但在朝堂之上故作不知,或露出痛惜的表情。 “哦,是吗?”永昌帝老神在在,“朕的将星又不是纸扎的,肯定是误传,再探。” 不信谣,不传谣,淡定以对。 几位大臣:“……” 皇帝的淡定,让几位大臣面面相觑,开始变得不太自信,坐卧难安。 …… 直到永昌五年的十一月中旬,楚地传来急报—— 少阳君不守武德,夜袭郡守府邸,割下平川王父子儿孙共六人、以及楚地郡守的首级,由楚王带返京城。 楚地失守,身为楚王有驻守不力之过,须回京请罪。 “你说什么?!不费一兵一卒?!”这份急报让永昌帝惊愕万分,不敢置信,“她怎么做到的?!她不是只带了三十余人吗?不是坠崖了吗?” “回陛下,少阳君确实坠崖了!”但坠崖和死是两码事,探子也是才领悟过来,“她兵分三路,一路向伍将军报讯,一路乔装成她扰人视听,少阳君自己带着五人潜入楚地打探平川王的消息……” 耗费不少时间,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平川王的真实居所,开始夜袭。 在世人眼里,暗杀乃小人行径,有损威名。 将领嘛,理应在战场上分胜负,背地里偷袭敌将乃下三滥的手段,非大将之风。偏偏少阳君的威名天下皆知,她却带人夜袭,有损其高大英武的形象。 “哈哈哈……”再三确认消息无误,永昌帝仰天大笑,“好,好啊!不愧是朕的将星!” 什么形象?像这种出其不意,能为他排忧解难,为武楚减少人力伤亡的优秀将领,便是大将风范! “陛下,”皇帝开心的模样实在太刺眼,一位大臣提出重点,“平川王的兵权……” 永昌帝这才收敛笑声,问探子: “对,兵权呢?” “悉数归降少阳君,共三十余万,原地休整,请陛下定夺!”探子言毕,呈上少阳君的奏书。 原来,元昭除了三十余名亲卫,更随身携带一道赦免的圣旨。四品以下的将领只要弃械投降,皆可赦免,而士兵无责。 “圣上言,大将无德,累及三军。士兵不明就里,从恶之罪可免……” 但活罪难逃,要奔赴边境戴罪立功。 这道圣旨是元昭请的,永昌帝考虑到目前缺兵少将的,便允了。据探子报,将士们只知陛下圣明,只知少阳君身陷重围面不改色,淡定宣旨。 神武之相,威服天下。 一干叛军将士看到平川王等人的首级,看到她身边威风凛凛的壮硕女将高举圣旨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意识到眼前这位确是少阳君的本尊,便降了。 曲将军之女的外形,众人有所耳闻。 有她随行,并且鞍前马后的,必是少阳君无疑。况且,平川王死了,外有伍将军等人四面包抄。 硬闯或能活命,但降了,不仅自己能活,更不必牵累家人。 于是有人降了,抗旨不遵的人被当场擒获。 动手之人被少阳君记了一功,全体将士精神一振,虎视眈眈地看着疑似不服的同袍…… “好,好啊!”盯着内侍接过的奏书,不知怎的,永昌帝激动得眼眶发热,连声称好,半晌才感慨道,“朕许久没听到这样的好消息!” 刘太卜真的看错了,少阳君离开京城将近两个月,他安然无恙。 “传朕旨意,命少阳君率三十万余众原地休整。明年开春前往晋西,收复失地!” 眼下,晋西已经大雪覆盖,不宜行军。 “陛下……”众臣大惊失色,急欲阻止。 “众卿不必再劝,”永昌帝神色清冷,高高在上,睥睨群臣,“欲杀少阳,你们先倾全族之力为朕收复失地,朕必如你等所愿,杀之祭旗!” 做不到,便该虚心接纳,期待王师早日凯旋。 第324回 十一月,又称冬月,距离岁末仅一个月余。楚地的冬日寒风凛冽,但无雪,适合练兵。 为防止被朝廷的兵马包抄,平川王的兵马分成四路防守,分别由他的三个儿子率领。无奈遭人暗算,爷几个被偷袭共赴黄泉,而少阳君下手是真的狠辣。 她把平川王在场的嫡系儿孙全杀了,包括女儿。嫡系有号召力,就像她。庶出的儿女再有能耐,号召力终归不如嫡系。 出嫁的女儿不算,出嫁从夫,对方想复仇并不容易。 身为一地之主,平川王府的庶子庶女不少。元昭没杀他们,让楚王带回京城听皇帝处置。她不能走,叛军的数量过于庞大,全带回京城怕被人说她谋反。 留在楚地,又怕他们趁她走后人心涣散惹出乱子。 楚地目前仅剩两万多人马,楚王恳求她留在楚地镇压一时。待他回京请旨再行调动。于是,楚王进京请罪,她在楚地外三十里驻军,政务由新世子代理。 她不插手驻地的内务,被世子奉若上宾,不敢怠慢。 平川王伏诛,平川一带暂由伍将军驻守,等朝廷委派新的郡尉、监御史等官吏前来接管。 而洛雁留下大半兵马给伍将军,仅带亲兵赶往楚地与元昭会师。 她伪装的少阳君虽被识破,手握重兵来平乱时一路不曾出错,且把平川王其中一路兵马打得落花流水。 要不是被人察觉端倪,她此趟未必不能平乱。 何况,眼下武将稀缺,永昌帝采纳元昭的建议,将洛雁从凤翎卫擢升骁骑将军。尽全力辅助少阳平定边境战乱,成为九州第二位凭个人能力晋升的女将。 虽是杂号将军,地位不是很高,出征多半是担任副将、校尉一职,但以女子之身晋将已十分难得。 把众女卫羡慕得不要不要的,尤其是曲汀兰,她完全没想到女子也能拜将封侯! 要是早知道,她一定更专心练功。 “练功是必备条件,却非拜将的关键。”元昭道,今晚闲着无事正在观察天象,曲汀兰捧着一盘水果前来讨好奉承,让她哭笑不得,“洛雁性格沉稳有谋略。 而你,除了身手不错,脾气暴躁易怒。让你带兵,你死了不打紧,就怕全军为你陪葬。” 无论是她或朝廷的提拔,让曲汀兰堪堪当个小副将就不错了。 曲汀兰一听,脸上的光仿佛嗡一声,灭了,悻悻地抱着果盘自己吃,一边嘟囔: “殿下的脾气也不见得有多好……” 她脾气不好顶多骂人揍人,殿下脾气不好直接砍人。 “你脾气不好,不爱动脑筋还不爱看书。”元昭挑出紫梨果肉尝了一口,推心置腹,实话实说,“有勇无谋,让你当官必祸害一方,让你为将等于自取灭亡。” 难堪大任,莫要妄想。 曲汀兰一听,坐不住了: “朝中武将不爱看书脾气也不好的不止我一个,凭什么他们能当将军,我就不能了?” “首先,人家是男的;其次,能立足朝堂的哪个有勇无谋了?看看你爹,行事沉稳老到,他在府里什么样子你很清楚,不然皇帝敢把自身安危交托于他?” 随着元昭的话,曲汀兰略略回忆了下,不错,父亲回到府里确实要么练功,要么看兵书。 “你是女子,敢随军出征杀敌已是个中翘楚。想更进一步,你须靠自己努力。”元昭再挑一瓣橘子,“以你目前的表现,就算有我举荐,底下人也不服你。” 不服,就会消极怠工,阳奉阴违。等上了战场,全军覆没不难猜测。 虽然她说的很有道理,但曲汀兰半信半疑地瞅来一眼: “确定你不是公报私仇?” 在元昭被圈禁时,守在霁月阁寸步不离的女卫只有她。因为她是皇帝的人,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元昭懒得解释,百无聊赖道,“趁我们在,多看书,吸取经验;哪天我们死了,就该你上了。” 这句话道尽人生无常,尤其在战场上,刀剑无眼。 虽然前边那句不太理解,后边那句让人听了心中戚戚,一股悲壮的情绪掠心头。曲汀兰放下果盘,向她躬身揖手,“汀兰明白了,我一定不负殿下所望。” 元昭挥挥手,曲汀兰心神领会,转身离开还她清静。 等她走了,从不远处的廊柱走出两道人影,一个是随军医者红叶,一个正是青鹤。 “殿下怎不等我查过再吃?”红叶来到跟前,凑近果盘仔细端详,“虽然曲汀兰是个憨憨,难保有人借她的手伺机下毒。” 随军的医者不止她一个,佩兰和白薇也跟来了,不得不防。 “有什么关系?殿下又不会中毒。”青鹤不解地瞅着忙碌的红叶。 “跟我有关系,”面对同袍的疑惑,红叶没好气道,“我不能让外人知道殿下百毒不侵。” 她的职责是让殿下中毒,这是苦差,外行人不懂。 青鹤挑眉,不再搭理她,径自向元昭禀道: “京里来人说,府里已经安排妥当,让殿下不必挂心。” “那就好。”元昭颔首,心底略宽。 她这次出来变数太多,陛下打破先帝给她设的“非急不出”的限制,势必引起大臣们对她生出杀心。 远征在外的将士,哪儿斗得过后方搞小动作的谋臣? 或断她的粮,或向皇帝进谗言,让她兵败如山难逃一死;或拦截军报,让皇帝相信她在外边起兵造反,诛她全族。 族人一亡,天下人皆信她必反,包括皇帝。 为保全亲人的性命,她派人回京提醒国公府,一旦皇室有什么动静,即刻弃府而逃。她出征前已经知会过一次,二次派人回府是为了让府里人高度重视。 府里有秘道,除了她,便只有季五叔和武溪知晓。 倘若他俩不说,就算国公府被炸平了,外人也看不出秘道在哪儿。至于二娘,以她偏信母族的个性,救不了;四姊住得太远,鞭长莫及,只能听天由命。 她曾经发过誓,此生效忠于武楚,除非武楚对她一族动了杀念。 今天她执掌三十万大军,不想杀她的人恐怕仅皇帝一人。偏偏唯有皇帝能代表武楚,他不杀她,她就不能反。 “殿下,”果盘无异常,红叶捧过来与二人分享。见元昭又在观星,好奇一问,“您一连几晚观星,神色凝重的,可是发现了什么?” “没什么,”元昭接过一瓣橘子,仰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星空,“好像有片云会动……” 在帝星附近,每天晚上看一眼,似乎位置都有细微的变动。 “云本来就会动。”红叶不以为意,“尤其在白天看,天清气朗的时候,那白云似水从咱头上淌过……” 殿下挺可怜的,成天算计这个提防那个,连看个天气都一副阴谋论,唉。 元昭:“……”那不同。 一开始以为自己眼花了,或许仅是一种怪异的天象变化,终会消失的。她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观察天象是为了判断气候的变化,便于自己行军作战。 那云也不像云,像一层淡薄的雾气萦绕不去。 托父亲的福,她对玄学略感兴趣,可惜一直没空研究。等将来局势对北月有利了,她再回丹台山慢慢研究。 想毕,低头揉一揉眉心,暂时将此事抛在脑后。 第325回 岁末前,楚王请罪归来,并且带回一道圣旨。 刹时间,少阳君率领三十万大军整装待发,天下皆知,四海俱寂,倒给了天下百姓一个安乐太平的新年。 列邦皆严阵以待,派出探子潜入楚地打听少阳营的动静。 最好打听到某人的作战计划,以便早做应对之策。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不仅齐国退兵百里积攒实力,就连燕蜀那边也暂时停战静观其变。 永昌六年初春,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徘徊在楚地附近的探子骇然发现,自己一觉醒来却失去了目标。 午夜清风至,万里无痕,少阳营的三十万大军仿佛凭空消失。甭说探知他们的去向,就连他们何时拔营启程的均一无所知。 各国探子犹如没头的苍蝇,逢人就问,可曾发现少阳旗的动静。 可惜一无所获,探子们吓得两股战战,各出奇招向自己的国家通风报信。也有的探子目光呆滞,到处瞎转悠,嘴里不停嘟囔: “打不赢了,打不赢了,那是神兵,神兵,打不赢的……”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此事成了本地一桩不解之谜。三十万大军仿佛蒸发了,这大战爆发前夕的奇闻,引起列国士子的好奇,不惜冒死前来一探究竟。 无奈,楚地刚刚经历战乱,对外人不敢轻易放行。 士子们只好在城外逗留,在少阳营的驻扎地盖茅庐、盖草棚,大有找不到原因便长住的意思。 有触觉敏锐的商人一看,哎,生意来了! 不久,楚地外建起了一座吃喝玩乐躺的馆舍,专门招呼这批来自五湖四海的士子们,人称士子馆。 后来,有位文士觉得馆主狭隘了。 毕竟,这栋馆舍招呼的不仅仅有士子,还有各路隐藏身份的不明人士。与其叫士子馆堵自己的财路,不如叫四方馆更恰当,迎八方来客,聚四海之财嘛。 当然,那是后话。 说到眼下,直到二月初,列国终于发现少阳营的方位,可惜太迟了。 少阳的三十万大军被大致探知,兵分两路,一路十万直接抵达距离最近的南州、燕塞;另一路二十万在奔赴晋西的途中。 两路皆由女将率领,分不清到底哪个是少阳君,只知那位身材壮硕的女副将在那二十万人的队伍里。 不管哪个是少阳君,全力以赴就对了。 二月中旬,南州、燕塞在混迹于平民里的南州县令的里应外合之下,率先被少阳军攻陷。 不仅夺回失去的土地,更一举击溃齐国、燕蜀的联盟,反攻燕蜀。 在少阳军的带领之下,南州、燕塞的百姓士气大振,身强力壮的纷纷加入军队讨伐燕蜀。南州县令临时任命一位县尉,带兵配合少阳军攻打燕蜀的城池。 没办法,原县尉在敌军攻城时带着一家老小和细软逃了。南州县令的任命是经过少阳君首肯的,士兵们都信服。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等战事平息再上书告知也不迟。 少阳君出征的消息一早传遍各国,燕蜀亦不例外,一早准备了陷阱在候着。孰料,少阳君非省油的灯,十万大军不算多,但也不少了,况且她有后援—— 野猪军团。 当大军攻入燕蜀境内时,面对一望无际的荒野,首先出动的便是一群被严厉驯养过的野猪,它们被身后惊天动地的炮竹声吓得向前狂奔。 接下来的一幕幕,看得少阳大军头皮发麻。 只见那群野猪发疯似地往荒野跑,有的掉进大坑被扎死,有的被地里掀起的一排排竹刺扎成箭猪……很快,幸存的野猪逃远了,一条康庄大道呈现眼前。 大军向前,后勤捡野猪做食粮。若有毒,也捡起来小心炮制留用。 少阳军队擅于废物利用,从不浪费资源。 经此一战,燕蜀边境的城池守将闻风丧胆,弃城而逃。 “哈哈哈……”京城里,永昌帝在朝堂之上得知野猪军团的妙用,拍膝大笑,几度岔了气引起一阵咳嗽,“好!咳咳……不愧是朕的将星!哈哈哈咳咳……” 特么的,憋屈了两年,终于轮到他扬眉吐气了! 看到朝臣们一脸便色,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啥的样子,让他心里十分痛快。 “朕算看明白了,江山是朕的,唯有朕在乎。那些朝臣除了从中谋利,有哪个真心为江山稳固考虑?”回到后宫,永昌帝犹兴奋得面红耳赤,时不时咳几声, “论忠心,他们不及阿昭一半!” 接连打胜仗,可见她的将星之名乃实至名归。又有王剑之誓的制约,她的忠心非一般的臣子可比。 “陛下这话要是让大臣们听到,又该说您偏心臣妾的表妹了。”姜后嗔他一眼,温然浅笑道,“阿昭忠心,臣子们也忠心,立场不同而已。好了,陛下,宛城进宫请罪来了,在外边候着呢。” “哼,她还有脸来见朕?”听到宛城二字,永昌帝的兴奋神色稍褪,不悦道,“在城民危难之际,她弃城而逃。无召回京,罪加一等,她……” “陛下,”姜后见势不妙,连忙抢先制止他未出口的话,求情道,“阿昭远征在外,本就引起朝臣们的忌惮。您此时惩罚长姊,恐怕又要连累阿昭背锅了。” 什么灾星晦星殃及皇族之类的,流言猛于虎,不得不防。 永昌帝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况且,阿昭又不在京城,惩罚长姊给谁看? “罢了,让她回去吧。”永昌帝不耐烦道,“以后她的事你作主就好,不要再来烦朕!” “臣妾明白,”姜后伺候他换下朝服,道,“鲁太卜的丹药送来了,朕下先服一颗再回御书房吧?” 听到丹药二字,永昌帝又忍不住轻咳。咳得心口隐隐作痛,连忙让内侍端进来。服下一颗,果然神清气爽,心口的沉重感消失了,变得轻松如常。 话说,这位鲁太卜的确有些能耐。 本来,刘太卜的话让他一直耿耿于怀。让元昭领兵出征后,他便开始提心吊胆,坐卧难安,总觉得自己的身体有毛病。 鲁太卜知悉后,献上独门炼制的、具有延年益寿功效的丹药。 每日服两颗,甭说毛病,就连身上常见的疲劳也一扫而空,精神倍增。 鲁太卜说,其实陛下啥毛病都没有,身子棒棒的,那些所谓的毛病纯属心理作用。那些丹药也并非仙丹,仅是用一些补气养血的珍贵药材混合炼制而成。 医正们也一一看过,证明丹药没毛病,更有一股奇香令人闻之精神一振。但有一名医正提醒他,不要迷恋丹药。身子如有不适,还是按常服药更为妥当。 对此说法,亲随曹乙附和,劝说皇帝不要依赖丹药。 本来,永昌帝也不想依赖丹药的,可有时候身子真的很难受,严重时透不过气来。那些医正煎的药不起作用,只有丹药能缓解一时。 久而久之,丹药成了日常不可或缺的。 吃了这么久,无甚不妥。边境之战,少阳大军势如破竹,可谓喜事连连。人逢喜事精神爽,永昌帝抛开思想包袱,把丹药视作寻常的滋补之物照吃不误。 刘太卜的话被彻底置之脑后,不复忆起。 第326回 永昌六年五月,攻打燕蜀的大齐面对来势汹汹的少阳军,不得不退避三舍。大国退了,其余诸小国更不敢自大放肆,纷纷撤离。 本来,大齐、燕蜀合纵攻打武楚;同时,大齐又与桑兰联手围攻燕蜀,目的是为了三驸马。 燕蜀对欺人太甚的齐国是深恶痛绝,但为了对付少阳,不得不派使臣拿着三驸马的首级前去议和,商量着如何抵抗武楚的大军。 然而,大齐直接撤兵。 它之前与桑兰结盟是迫于无奈,如今三驸马伏诛,没必要浪费兵力围燕。况且另一路少阳军已经抵达晋西与那边的驻将会师,它面对的压力比燕蜀大多了。 由于三驸马伏诛,其余围攻燕蜀的小国赶紧撤兵,溜之大吉。 剩下桑兰仍在坚持,它声称那首级不是三驸马的,真正的三驸马还没死。趁燕蜀倾全国之力应对少阳军,桑兰的兵马趁虚而入攻陷了几座城池。 被前后夹攻,燕蜀疲于应对。 不得已,只好派出使臣到桑兰和谈并且结盟,一同抵抗少阳。好处是,战后,它不追究被桑兰夺走的几座城池。 “你们还想追讨?”桑兰国君乐了,“先王在贵邦死于非命,焉知不是那三驸马下的黑手准备嫁祸于人?” 打着为前国君报仇雪恨的旗帜,杜绝其他大臣停止攻打燕蜀的说法。 一计不成,燕蜀派使臣到武楚议和,并让潜伏于武楚的细作游说某些大臣。只要能让少阳退兵,燕蜀许诺每年让他们抽取边境关税以及内地要道关卡税。 这些税项不入国账,仅需与边关的官员疏通好,便可得到泼天的富贵。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很快,武楚的朝堂出现各种声音。有倡导议和的,有弹劾少阳君公报私仇的,有担忧少阳威名远播的……总结成一句话,退兵吧! 南州、燕塞等失地皆已收复,再打下去只会劳民伤财,民不聊生。 毕竟,武楚最大的打击目标是齐国。 虽然齐国被迫撤出先前所占领的几座城池,晋西仍在它的掌控之中。那边的少阳大军正与齐国守军陷入僵持,长久之战耗损国力,攻打燕蜀乃无谓之举。 少阳君理应抛开私仇,为国家利益考量。 但也有臣子认为,燕蜀以往没少跟齐国沆瀣一气侵扰武楚边境。难得武楚有能力反侵燕蜀,不趁机打断它这齐国的狗腿子,更待何时? 况且,什么叫私仇? 燕蜀毒杀镇西侯,嫁祸先帝和大齐,这是国耻!大齐为此攻打燕蜀,武楚能无动于衷?或是某些大臣认为武楚是怂蛋,国力不如齐国,不配与齐国争锋? “嗯,爱卿所言甚有道理!”永昌帝给那位勇于直言的大臣点赞。 但朝臣们各执一词,考虑到齐国的兵力不逊于武楚,稍有不慎会顾此失彼。 几经琢磨后,永昌帝传旨少阳君,报完仇,即刻撤军前往晋西。至于夺来的几座燕蜀的城池可交与南州县令、县尉等人商讨驻守,她留下一半兵力即可。 …… 七月,在距离燕蜀国都不到万里的城墙外,少阳大军迫近,命燕王交出三驸马北月崇及其子孙、外室子孙的首级,还有外嫁女以及孩子,拢共五十余众。 十二岁以下的孩童包括婴孩,一概毒杀留个全尸。 “那些只是孩子……”有位燕蜀的老臣来到军前为三驸马家的孩童求情,痛哭流涕地恳求,“也是您的族人啊……” “谋害同族,祸国殃民,不忠不孝不义之徒不配有儿孙,更不配活着。”由一名副将出来传话,“让燕王不必拖延时间,更不要妄图偷龙转凤拿仆从的孩子代替。 将军已有那一家老小的画像,稍有差异,拿燕王室的儿孙一命换一命!” 王室儿孙的性命当然比驸马的重要,燕王不过是看重驸马北月崇的智谋和血脉罢了。能保尽量保,保不住时不仅要将其献出,更要提防他一家老小逃跑。 大臣与之谈判失败,燕蜀三公主亲至军前恳求,她愿与驸马赴死以泄少阳君的心头之恨,但求放过一家老小。 “斩草不除根,留着他们继续祸害同族么?”元昭亲自接见她,对她的哭诉不为所动,慢声道,“在他策划谋害本君兄长时,你堂堂燕国公主不会不知情吧? 那晚,来自桑兰的蜜香贡酒可曾饮得痛快?” 据探子回报,暗算她兄长得逞那晚,这对夫妻在府里设宴欢庆三天,燕王对夫妻俩的计谋大加赞赏。 而自己家痛失大小三人,满府皆悲。 “是本公主的错,是我与驸马造的孽,与孩子无关!”没想到她连那晚喝的什么酒都查得出来,燕国公主崩溃跪求,“他们也是您的同族啊!冤家宜解不宜结……” “那就更该死了,”元昭笑了,眸色清冷,“本君新添了一条族规,凡外室与子俱诛。” 冤家宜解不宜结? 在她这儿,杀兄之仇尚且不共戴天。对北月崇的儿孙而言,杀父之仇怎肯善罢甘休? “你这心狠手辣的女人,活该你嫁不出去!本公主诅咒你……”本想诅咒北月氏断子绝孙的,被旁边的两名副将眼急手快扯块破布塞口,拖还给燕国护卫。 “传话给燕大臣,限明天午时三刻把人带出来,本君亲自监斩。”元昭盯着不远处的城墙,缓道,“不然,休怪本君对燕王室的二百余员下手无情。” 她杀得了平川王,自然也杀得燕王,耗些时日罢了。 就算她退兵,对燕王室成员的刺杀亦将持续到底,直到拿下燕王的首级为止。 燕国大臣把话传至王庭,燕王室成员一个个气愤填膺,破口大骂她仗势欺人傲慢自大。但为了燕王室的安宁太平,实在不必强行掺和北月氏之间的内斗。 对,这就是内斗,虽然年龄差距大,抹杀不了北月崇是少阳君堂兄的身份。 于是,不顾燕公主的泣血悲呼与阻拦,王室禁卫押着五十余众连夜赶路。翌日午时前到达少阳大军跟前,排成一列面军而跪,有副将拿出画像逐个对照。 元昭来到那位堂兄的跟前,略为认真地打量几眼。 堂兄北月崇四十多岁的年纪,身为驸马,儿孙满堂,深受燕王重用。据查,武楚国公府的族人是他主要消灭的目标,但燕蜀的王座亦是他要图谋的对象。 他想在燕蜀称王,然后讨伐武楚,夺回江山。 “你个妖女……”北月崇不肯跪的,被一名武卫从身后踹了一脚才跪下。此刻死死盯着元昭,恨得咬牙切齿,“效忠凤武坏我大计,本王最该除掉的是你! 你和你父亲才是我族的罪人!” 亲生父亲原是一国之君,作为亲儿子,他一直在心里自称为王,并以此为目标努力着。 没想到,他多年的筹谋竟毁在一名女子之手。 哼,元昭冷然一笑,盯着这张肥圆略显粗笨的憨厚脸庞,眼前一一掠过父亲、三哥和六哥的亲切面孔,不禁心头大恸,热泪盈眶。 “殿下,确认无误,画像上的人全了。”东堂过来禀报。 元昭头也不回,平复心情紧盯着北月崇那张瞬间煞白的脸,语气轻和: “斩。” 霎那间,场内响起一片惊慌的哭喊声。随着高高举起的屠刀一一落下,哭喊声戛然而止。 “妖女——”北月崇不敢看,也不敢听,目眦尽裂的瞪着元昭,厉声惨呼,“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元昭一声冷笑,“我等着!” 随手抽出身边将领的刀往他脖子处一划,血水哗哗涌出。不等他倒下,她已把刀还给那位将领,转身离开时留下一句, “割下他的头颅送回国公府,让二哥送到三哥的墓前,就说本君为他报仇了。” “末将领命!” 与此同时,远处的城墙之上,一名身着华服的女子失魂落魄地目睹这一切,纵身一跃,如一只破碎的蝴蝶翩然落下…… 第327回 安乐侯的外室子伏诛,燕国公主跃下城楼身亡,满门俱亡。虽然那位燕国公主和驸马北月崇死有余辜,但少阳君屠他满门始终手段血腥了些,引人非议。 其中有三名出生不久的婴孩,稚子何辜? 此事一朝传扬开来,原本钦佩她那神兵手段的民间人士纷纷摇头。手段残忍血腥,赶尽杀绝,非贤君也,与她那暴君叔公一般无二。 当然,也有人赞叹她杀伐果断。 须知,她这一脉与暴君一脉本就水火不容。瞧,镇西侯那位妾室已有身孕,北月崇可曾有半分怜悯之心? 只能说,同出一脉,心狠手辣是本性。 若无铁血手段,一代强国北苍哪来的千年安稳?不正是北月皇族的雷霆手段震慑四方吗?对敌仁慈,等于对自己残忍,不忍清理门户,自己就会被清理。 传承千年的世家,没点狠辣手段难以维持。 八月中,少阳君在燕蜀的所作所为传回凤京,举城哗然。老百姓听了高兴,认为终于扬眉吐气一把了,尤其那些饱受边境战乱之苦的民众无不拍手称快。 有些朝臣则忧心忡忡,比如宋祭酒之流,成天在朝堂、在酒舍或在公众场合指责少阳君太残暴,破坏武楚在外邦眼中的仁慈之师形象和声誉。 这些话传到大长公主凤氏的耳中,吓得她心惊胆战。 虽然嫡女为她儿子报仇了,她既解气又担心,为仅剩下的儿孙们担心。功高震主主不疑,谈何容易?更何况,她想起嫡女骂自己的那句: “我对你们凤氏已经厌恶至极……” 厌恶至极,谁敢保证她不造反?她一造反,首当其冲的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和孙儿们。就算她不造反,引起朝臣们的忌惮,也一定会在皇帝面前进谗言。 自己的儿孙们终究难逃一死。 凤氏思前想后,几次三番派人到国公府但求儿子肯过府一叙,商量对策。无奈二郎死心眼,他自己不来就算了,还不许孙儿们前来探望她这祖母。 直到那北月崇的首级被送回京城,儿子带着孩儿们到三郎墓前祭拜时,她才有机会看一眼儿孙们。 “二娘不必伤神,”她的亲儿子,一贯温厚谦和的国公爷神色清冷地看着她,“阿昭是族长,我等北月儿孙自然和她荣辱与其,同生共死,断无苟活之理。” 亦无独活的可能,一旦元昭身死,凤武皇室决不会放过北月一族。 只是亲娘看不透,或者是不愿面对而已。 既如此,便让她活在自己编造的现实里,离儿孙们远远的,或能保全她一人性命。 国公爷扔下这句话,带着儿女、侄儿女们一同乘马车离开。 任由亲娘在身后望车落泪,伤心欲绝…… 同样的,民间对元昭的评价也传到永昌帝的耳中,他不以为意。边境传来军报,说少阳君报完仇后仅带走两万兵马,其余的留给南州县令、县尉做安排。 瞧,她对敌人凶残,犹记得奉命行事。 若有反意,大可像安乐侯之子那样在燕蜀称王即可,何须继续为凤武疲于奔命?可见,她还是在乎国公府,在乎当年在先帝跟前立的誓,在乎他这皇帝。 “朕只担心她带了两万人,会否过分自大,傲慢轻敌?”永昌帝在皇后的宫里叹道,“24岁,对于将领而言,是年轻了些。” “表妹是将,自己的作战优势她心里有数。”姜后温言慢语,“臣妾不担心她自傲,她有那本事。就怕她收复晋西之后,战功赫赫,兵部诸将以她马首是瞻……” 自古以来,没有兵权的帝王仅是个傀儡。 这话直戳帝王所虑,永昌帝皱了眉,略烦躁,“朕何尝不知……”他只是不知阿昭真的用兵如神,横扫列邦,“至儿今年十七了,本想让他随阿昭去征战……” 又怕他出意外,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万一元昭有歹心,等于葬送自己精心培育的储君。 说到底,他对阿昭始终怀有戒心。 姜后眉心轻跳,微微垂眸仿佛在专心聆听。君至是晋王的字,君至,可见永昌帝的心思。 一旦长子登上那个位置,自己娘俩恐怕难有善终…… 另一边,琅君山的侯府爆出一阵惨嚎。那是光听哭嚎,没有只言片语,不知这是哭给谁听的。 燕蜀三驸马是安乐侯的外室子仅是谣传,没有真凭实据。 少阳君诛对方满门的时候,并未提过此事,北月崇也没有直接承认过。在城门外,双方处于心知肚明、但没有真实凭证的阶段,换个人未必敢诛他满门。 但杀兄之仇,元昭怎能因为没有证据就放过他? 她这么一杀,就把当年那件事的真相彻底埋葬。当年,北月崇刺杀皇子嫁祸定远侯是诛三族的重罪。他一死,让安乐侯心碎欲绝的同时暗暗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凤武皇室就没有理由取他性命,他又能苟活一阵子。 可是,那毕竟他最满怀期待的儿子,落得满门伏诛的下场。听说他的首级被送回国公府,挂在北月三郎的坟前任凭风吹雨淋。鸟啄虫咬,至死不得安宁。 至于躯壳和其他亲人的尸身,她就这么扔在燕蜀的城门外不管不顾。若非念在燕国公主的份上,燕蜀王室给他们收殓,儿孙们就要落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元昭!元昭……”寝室里,新换的高脚案几前,安乐侯布满血丝的眸里迸出强烈的恨意,紧咬牙关,“你会不得好死的!一定会……” 最出息的儿子死了,他已经没有别的指望。 之前妻妾成群,儿子、孙子一大堆,要么病亡,要么意外身亡,最终全死了。剩下的女儿们宁愿嫁猪嫁狗逃离爹娘的身边,生怕哪天厄运落到她们头上。 唯一有点脑子的庶女伶儿差点就成了凤武的贵人,却被一颗元宵活活噎死。 如今,他之前那些姬妾统统被正室夫人发卖换了银钱。得知儿子的噩耗,除了他,其余的人根本不在乎。 他不再是皇帝,却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不想死,他要努力活着,活着看那元昭最后的下场。呵呵呵,神兵手段?身为臣子,身为前朝皇族之后,有神兵手段等于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他等着,等着看她遭凤武朝堂的忌惮,身首异处的那一日。 第328回 自从少阳君出战,边境捷报连连。 先是南州等地收复,砍了兴风作浪谋害同族的北月崇一脉,占领燕蜀的南部。而在她赶到晋西边境之前,齐国大军已被洛雁和当地的守军一同撵出武楚。 将齐国兵马逐出武楚地界之后,那名守将准备上书朝廷为洛雁请功。洛雁得知,连忙向他澄清,说她率大军到此地之后的一切部署皆为少阳君的主意。 她只负责执行,不敢居功。 守将虽钦佩少阳君的料事如神,但洛雁能一丝不苟分毫不差地执行命令将齐国兵马撵出武楚,功不可没。于是,主将把经过详尽地写在奏疏上,呈递京城。 而此时,元昭尚未到达晋西。 京城,众臣得知奏疏内容,纷纷谏言让少阳君即刻班师回朝,不可在外间逗留。她这次立的功劳,除了她爹,朝廷的武将无出其右,包括已逝的镇西侯。 再让她打下去,少阳之名天下知,北苍之焰覆九州。 大臣们的话让永昌帝心中忐忑,犹豫不决。收到南州的战报时,他除了大加赞赏,还鼓励元昭打燕蜀没意思,攻下齐国的城池才算真本事,哪怕仅一座。 现在又让她回来,帝王一言九鼎,岂能出尔反尔? 但,朝臣们的顾虑不无道理。 就这样,永昌帝挣扎了一天一夜,最终向朝臣们妥协,传旨晋西命少阳君班师回朝。 然而,圣旨终究晚了一步。 等圣旨到达晋西,元昭已率领二十万大军出发了。传旨官不敢擅离边境速回京城复命,不料与军报同时抵达,说少阳大军已经攻破齐国的城防长驱直入。 满朝文武有人欢喜有人愁苦,直呼“晚了,晚了……”。 永昌帝是喜忧参半,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在京城坐等好消息。同时命郡王凤阁严格要求晋王以及诸皇子,等元昭归来,让其把皇子们全部收为弟子。 唯有皇族将才辈出,方能让她“非急不出”。 不然,武楚守着一位战无不胜的将星却被人打得跪地求饶,割地赔款,他将来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打定主意,永昌帝不再理会外间的流言蜚语,把朝臣们急得心急火燎,无计可施。 啊不,尚有一计可施。 …… 十二月末,晋西传来今年最后一份捷报,少阳大军目前已经占领齐国的整个西部地区。下雪了,粮草久久未至,眼看要断粮了,只能留守城池停止进攻。 但,永昌帝和元昭不知道的是,皇帝只收到捷报,不知前线已经断粮。 收捷报常有,除非朝堂另有作战计划,否则一般不用回复,前方将领可按出兵之前的计划行事。 就这样,岁末时,凤京歌舞升平,传杯弄盏,不胜快活。而边境的将士面对白雪皑皑,为开春的战事和粮草焦虑不已。 目前还能应付,元昭的阿娘的田庄囤了不少粮,以备不时之需。以前供应给老国公,如今给她这位少主供应口粮。但仅能应一时之急,撑到开春就没了。 武器不着急,齐国的兵马丢盔弃甲,弃城而逃时又来不及清理兵器库,被捡漏了。 至于粮食,城中守军本来有粮。少阳军拿一半,留一半给城中的降军。城中百姓虽有存粮过冬,但不多,仅富户的粮仓被迫献出充当保护费,以粮换命。 虽是土匪行径,也算各取所需。 另外,军中有人怀疑辎重队遭遇袭击,立即有副将派人沿途勘查。殊料,一路上看不到辎重车队的痕迹,可见粮草并非遇袭,而是根本没有粮草。 “粮草迟迟未到,难不成陛下听信谗言说殿下功高震主,起了杀心?”议事时,副将们各抒己见。 以殿下昔日的遭遇,并非不可能哦。 “不可能吧?咱们攻下齐国西部,无功就算了,还有过?”也有将领坚信陛下是一代明君。 “有什么不可能?特娘.的,朝堂那帮老不死的,仗着识得几个字,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却成天在咱们面前指手画脚……要么索性咱们不打了!回朝!” 这纯粹是气话,大军朝齐国王都步步逼近,此时说退岂非功亏一篑? 元昭也不想回,可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置二十余万人的性命于不顾。先前陛下只让她攻下大齐至少一座城池,如今整个西部地区都被拿下,能交差了。 但,欲班师回朝也要先知会陛下和朝廷,经过允准,并且派来将领驻守方能启程。 不过,粮草一事让元昭心生警惕,怀疑有朝臣从中作梗欲陷她于不忠不义。便挑一名身手了得且机敏的校尉,怀揣请求班师的奏表和军报返朝,并叮嘱: “微服上路,沿途莫要轻信他人,尤其是朝廷官员和关卡、城门守将……” 等这名校尉离开后,她又挑了三名其貌不扬的亲卫,各带一份奏表分三路回京。悄无声息地回,若进不了京城或进不了皇宫,即刻返回好让她另做打算。 曲汀兰见她如此小心谨慎,不由道:“殿下,不如找我爹帮忙?” “不必,我只想证明一件事,”元昭平静道,伸手至火盆前烤火取暖,“不必起冲突。” 她只要一个朝臣诬陷她造反,逼皇帝杀她的讯号。无论是否逼的,只要皇帝先动手,她就能摆脱誓言的制约,为所欲为了。 说实话,造反的代价太大。若能安生活着,她不想反。 但凤氏一族欺人太甚,还有朝堂那班老不死的步步相逼。她若不反,对得起他们的一番苦心筹划么? “洛雁,联系齐国里的探子,二月一到,开始办事。” “诺。” 各国都有细作、探子,她也有。不仅她有,阿爹、三哥当年在列邦埋下的暗线如今一并归了她,更方便行事。 回京报信的各路人马轻功了得,跑得比一般的探马快。看脚程,看风雪的大小,他们一来一回不用足月。 二月一到,若无取消行动的命令,齐国王城里的探子便会展开工作。一天得不到朝廷的允准,她就得率领大军在此呆着,不能没有粮草。 为防齐国搞事,必须给他们添点乱子,好让她腾出兵力去攻打别的国家抢物资。 都是为了生存,大家会理解的。 当然了,打的是那些时常追随齐国攻打武楚的蕞尔小国。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她也不是阿爹、阿兄那样的老实人。 为了活着,她啥事都干得出来。 第329回 永昌七年二月,齐国国君身染恶疾的消息传出。 难怪他许久不上朝了,仅让长子监国。 据闻,他这病皆因忧虑国事而起。少阳大军攻占了西境,还一副长驻的姿态。霸在自己的国土上,打不过又撵不走,能不焦灼患疾吗? 本来,大臣们和宗室跟着一起着急,直到有消息传出他们大王得的是恶疮。那恶疮其肉突出,如花开状。时好时坏,如今开至头面,宫中医官束手无策。 那不是花病吗?寻花问柳的恶果! 据悉,得了病,好男色的他反而一改喜好,迷起女色来了,宫中长相出众的奴婢皆难逃魔爪。而且,凡对他那张脸露出恶心嫌弃表情的奴婢,直接砍了。 得知走漏消息,齐王一怒之下,把身边服侍的人统统砍了。 此等暴虐行径,举国震惊。 很快,齐国民间掀起一股风言风语,说与其被这样的君王统治,不如迎少阳君入城。听闻少阳军虽然缺粮,却不曾抢掠百姓家的粮,仅把富户剥了一层。 上梁不正下梁歪,听说,齐国的王长子颇有乃父之风。由他继承王位,指不定哪天齐国真的有位男王后,贻笑大方。 家丑外扬,齐国的诸侯、宗室恼羞成怒,拥兵自重,拒绝出兵驱逐少阳大军。除非齐王、王长子肯放弃王位,由王族其他年轻有为的宗室子弟担此重任。 不然,驱逐少阳大军的重任就靠王室禁军了。 那肯定不行,齐王、王长子不傻,怎肯轻易出动王城的禁军?一旦禁军出动,又有谁来保卫王城?王室宗亲已经露出取而代之的意图,岂能让他们得逞? 无奈诸侯、王室子弟各怀心思,不听调遣。内忧外患,把躲在后宫的齐王气得暴跳如雷。 攘外必先安内,内部人心各异,哪顾得了外敌? 而在西境,元昭派往京城送信的三路亲卫,仅归来一人。不出所料,京城果然有人在拦截她传往宫中的奏表和军报。 原来,那三人分别进了京城,经观察,他们不仅发现国公府、东平巷的公主府附近的街道被安插了不少眼线,连曲府、郡马府的外边也有不少人在盯梢。 这种情况下,他们根本不敢露面要求面圣,而是等那名校尉来探路。 终于,在京里潜伏了几天,好不容易等到那名校尉在城里出现。此人的确机灵,他沿途发现关卡道口的盘查甚严,尤其针对送信的驿卒。 甚至八百里加急的也要下马接受盘问。 那校尉见状,不敢表明身份,一路低调回京向熟人求助,结果被熟人带到一处僻静的民宅……三名亲卫追到郊外救了校尉,可他已身负重伤,奄奄一息。 于是,三名亲卫把他送到远离京城的一户农家养伤,并让一人先回西境把京中的情况禀告少阳君。 而他们,则留在城内探查皇帝的态度和禁卫的动向。 等元昭收到信儿时,她已经率兵到达与齐国毗邻的小国,徐国。大军压境,事前毫无征兆,令徐国边境的守将既惶恐又愤怒,质问她为何无端兴兵发难。 “我断粮了,特来向贵国讨点粮草,来日必报。”她态度友善道。 谁家大军断粮了还敢明言的?她这理直气壮的态度让对方气笑了,扔下话,她若敢乱来,他这便上报徐国王室派使臣质问武楚皇帝,然后紧闭城门不搭理。 “攻城。”元昭道。 大战来得太突然,打了两天,徐国守将已招架不住连忙通报王室。最终,开仓放粮,全部给少阳大军运走了,并一再强调城中已无存粮,不要再来骚扰。 小国就是小国,看着那一车车抢来的粮草,顶多够二十万人吃半个月,杯水车薪。 元昭想了想,派人到桑兰求粮,再派其余副将兵分几路骚扰附近的小国们。并且让副将们放话,谁敢反抗,城破人必亡;烧毁粮草者,城民之肉挂上墙。 饿狠了,她的大军连人都吃。 这道命令让人浮想联翩,军中不少想象力丰富的将领吐了好几天。包括曲汀兰,她吐得脸色苍白,扶着墙,不敢相信地追问洛雁: “不是真的吧?殿下开玩笑的吧?” 洛雁和众女卫神秘一笑,不作声,给她留下一道悬念。 “呕——”于是她继续吐。 在将领们出去打家劫舍时,桑兰的粮草到了,足够少阳军吃两个月。随粮草到的还有兰木奇的一名亲随,毕恭毕敬地提醒她: “桑兰连年天灾人祸,收成不多,还望少阳君体谅……”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须知,当年的约定是,她助兰木奇归国登基;而他替她煽风点火,联合各国围攻燕蜀为兄长报仇。 如今,双方均已践约,再无瓜葛。 “齐国虽乱,那是暂时的。等它缓过气来,得知桑兰一再为少阳大军支援粮草,恐难善了。”那亲随打躬作揖,一脸讨好地说着各自安好的负心话,“还望少阳君给桑兰一条活路……” 桑兰是左右逢源的国度,曾经为北苍、齐国和燕蜀提供过粮草援助。四个大国之中,唯有它鲜少战乱。与陵川相比,它才是真正的天下粮仓。 谁会闲着无事打自己的粮仓? 况且,它并非一个人的粮仓。谁敢打它,另外两人就敢打谁。 “齐国君王口蜜腹剑,阴晴不定,你们大王就不想彻底铲平它一劳永逸?”元昭反问来者,“趁本君在,不如合作?” 亲随的眉心猛然轻跳,仍笑眯眯道: “主意虽好,但,您能保证自己何时在,何时不在么?如若不能,这样的合作对我王岂非大大不利?” 说实话,与强大霸道的北苍相比,反复无常的齐国更加招人恨。无奈,她如今人在屋檐下,武楚皇室一心想弄死她,这样的人哪有资格和桑兰国君谈合作? 齐国比燕蜀强大不止两倍,绝非轻轻松松就能瓜分的。 元昭见对方不买账,不勉强,多嘴嘱咐一句: “开春了,桑兰习得我七哥改良农桑的手艺,好好种地。指不定秋收之时,我军得过去帮帮忙……” 一家不说两家话,帮着帮着,就成她的了。 没办法,等吃完目前这批粮,若在别处抢不到,只能打扰桑兰了。她从来不敢把话说得太满,留有余地,再见亦是朋友嘛。 亲随:“……” 半晌之后,那名亲随臭着一张脸带着运粮车队离开了少阳大营。 第330回 等到永昌帝收到列国的联名上书时,他那英明神武,战无不胜的少阳大军已经成了一支四处抢掠的匪军。诸国人人自危,质问永昌帝是否打算征伐天下? 把永昌帝气得,质问朝臣是怎么回事?阿昭为何四处抢粮?配备给少阳军的粮草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就在朝臣们齐声指责少阳君四处抢掠粮草,搜刮兵器是意图谋反时,初次上朝的南州县令掏出一份奏表来。 那是少阳君岁末时的奏表,一名校尉委托他代呈御前。 而南州县令左辰,因抵抗燕蜀大军、调兵遣将驻守燕蜀属地有功,奉旨进京面圣。未料,途经郊外时受一位重伤初愈的校尉所托,终于能呈上这份奏表。 奏表写于岁末,迄今两个月了,少阳君一共遣了四人返京,至今未能顺利呈至御前。那名校尉好不容易进了京城,结果被友人坑害,险些命丧误了大事。 得知始末,永昌帝气得霍然站起。 谁知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四肢发软,啪地昏倒在皇位上。霎时满朝慌乱,有大臣当场喝斥左县令与少阳君沆瀣一气,意图不轨,打入大牢听候处置。 左县令不慌不忙,抬眸凝望着那张空无一人的皇座黯然长叹,束手就擒。 …… 等永昌帝醒来,即刻命人调查是何人拦截少阳君的奏表,是何用意。虽然迟了将近两个月,仍然批复少阳君的奏表同意她班师回朝。 但就在此时,齐国西境传来军报,少阳大军与徐、宋、陈等小国合纵伐齐。 永昌帝:“……”?!! 朝臣们:“……”!!! 本以为她在外边混得天怒人怨,九死一生。万万没想到,形势的转折如此的曲折离奇! 皇帝大喜,众臣面面相觑。 同时,少阳君再次上书朝廷,声明已筹足粮草。且与诸国达成协议,谁攻下齐国的城池便归谁。而她与众将商议过了,再打个一年半载九州或再无齐国。 诸小国肯出兵相助必有内情,少阳君在奏表上写得清楚明白。个中的曲折离奇让永昌帝看得乐不可支,直呼天助武楚,一边吃着丹药醒神一边拍案叫绝。 特么的,自己终于不是被人合攻的倒霉蛋了,终于轮到自己的大军与人联手攻打某国了。 另外,少阳君恳请朝廷派出使臣前往桑兰,让桑兰出兵围齐。她一介武将的话不好使,人家桑兰只和帝王缔结盟约。 哈哈,这句话深得圣心,准了! 同时传旨少阳,与诸国攻陷齐国之日,其王都必须归属武楚;又命宗伯、郡王凤阁与廷尉司的林司正调查粮草一事,务必给少阳君与二十余万将士一个交代。 有过少阳君奏表被截的前车之鉴,永昌帝一连派出八道旨意。除了正经的传旨官,另外七路均是他的心腹。 朝臣们按捺不住了,忌惮她的能耐,即便她是为凤武江山开疆拓土。虽然他对元昭的本事颇为顾忌,可她是女子,且与王剑誓约,再能耐也得为他所用。 回想当年,起出北月王剑之后,老定国公立即生机断绝的一幕,勉强消除他对元昭的杀心。 ……至少,要等齐国被攻下再作定夺。 至于那位南州县令,永昌帝本想放了他,但受到多方的阻拦。不仅有朝臣,还有后宫,太后、皇后都不赞同放了他。 大家怀疑他是元昭安插在南州的人,否则怎会这么巧? 况且,他明知京里有人拦截少阳君的奏表,那名校尉想方设法都送不进来,意味着背后推手位高权重,能只手遮天。 他小小一名县令,要不是为了少阳君,哪来的勇气和这样的权贵对抗? 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人。 永昌帝听罢,深以为然。 他对有血誓约束的元昭颇为宽宥,不代表他乐见她身边有忠勇无畏的下属。如今她远在天边,用不着给她面子。先将他收押天牢养着,等将来或有用处。 就这样,到了四月,郡王和林司正等人终于查明粮草、拦阻奏表的原因。 这一切,都是少阳君自己造的孽。 当年城南一战,云城守将薛爻逃亡至此,恳求她打开城门让他们入城。她拒绝了,最后,不仅薛爻等几名将领惨死逆党箭下,还有好些百姓也无辜惨死。 可是,少阳君并不知道,薛爻还有一个兄弟在京里当官。距今七年了,他成了丞相府的长史,深得孟相器重。 他忍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众臣欲置她于死地的一天。 据查,他参与了其中每一步计划,且以丞相之名为众臣打通每一道关卡。罚不责众,众臣欲除少阳君是为公;而他是为一己之私,延误军需,按律当斩。 念及他过往的功绩,仅处死他一人,不曾牵连家人。 “谢陛下恩宽!”牢里,一名中年男子十分感激地朝皇宫方向狠狠磕了一个响头。磕完了,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声音轻微地说了一句,“愿,少阳凯旋……” 丞相仁慈,念在师生之情,不忍他生受一刀之苦,特意命人送来一杯毒酒。送酒的狱卒听到最后那句话,以为他在为自己的罪过而忏悔,不禁目露嘲讽。 等他喝了毒酒,倒下后,一名狱卒才笑嘻嘻道: “嗤,坏事做了,临了却愿少阳凯旋……演给谁看啊?再说,朝中可无人乐意她凯旋……” “嘘,”另一名狱卒连忙朝他使个眼色,薄斥,“别胡说八道。” “嗐,没事。”那名狱卒不以为然。 在这儿呆的全是死囚,最终难逃一死,出不去的。就算听到什么也没关系,何况他又没说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何惧隔墙有耳? 南州县令闻声望去,隔着一道墙,仿佛看到刚才说话那人脸上的渴盼表情,不禁微喟。 那狱卒说错了,除了凤武的君臣,多的是人盼她凯旋。 …… 九月刚至,朝廷传来一个好消息,桑兰同意发兵讨伐齐国,少阳营也收到一批次品军需和一封来自京中的信函。信上说,是薛爻的亲兄弟欲置她于死地。 她看完之后,一言不发地交给军中的长史妥善收好。由始至终,她从未指望过凤武朝堂能给她一个满意的交代。 无妨,总有一天她会亲自讨回来。 有了桑兰大军的加入,诸国士气大增,千军万马四面八方地朝齐国王都迫近。 第331回 桑兰出兵围剿大齐,燕蜀派兵从后方偷袭,试图抢回失地。 殊不知,桑兰与凤武皇帝签订的盟约里就有一条是提防燕蜀的。盟约里注明,一旦燕蜀从后方偷袭桑兰,南州军要即刻发兵牵制燕蜀,让它首尾难顾。 果然,得知南州军出兵,燕蜀王室只好收兵回防,派使臣到武楚和谈。 经过三驸马那一场战役,燕蜀丧失几乎一半的领土。这次突袭桑兰意图夺回失地,没想到武楚会横插一手。等大齐被攻陷,桑兰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自从兰木奇登基,桑兰的国力日益壮大,令燕蜀气恨交加。 今日突袭落空,燕蜀王室不得不竭力讨好凤武皇室。除了求庇护,并四处宣扬少阳君威名远播的危害性。 此人一日不除,大齐的今天便是燕蜀的明天,须先下手为强。 …… 大齐,不愧是曾经位列四大国的国度,攻陷它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它的鹰卫队强悍得出人意表,比武楚的飞得更高更持久。 为了训出一支无可匹敌的鹰卫队,齐国死了不少精锐。 但,它的付出是值得的,参与伐齐的诸国攻城计划表露无遗,且吃了不少苦头。因齐国鹰卫模仿少阳君城南那一战的招数,撒毒针,地面的人避之不及。 不过,由于飞得太高,晚上看不见,只能白天飞出来探查敌方军情。结果被少阳营的铜境阵给晃落不少,毒针也有磁石阵对付。 飞得矮的在晚上出动撒毒粉,被早有所备的少阳营箭弩射落。 而少阳鹰卫飞得不算太高,胜在动作灵活。 面对齐国的箭驽,有的飞得高射不着;飞得矮的左闪右避,中箭的寥寥无几。且数量甚多,诸国与少阳统一计划,让鹰卫在大白天时黑压压地从天而降。 把城内的齐军吓得心胆俱裂,无心抵抗。 于是,永昌八年的二月,矗立九州大地三百多年的齐国王都城破,诸国的军队分别从五处城门口涌入。 等他们冲进王城,才发现万人空巷,城中的百姓全部涌至西城门口跪迎少阳大军进城。 战乱四起,生灵涂炭,身为万灵之长的人类深谙趋吉避凶之道。 自攻齐以来,唯一不侵扰百姓的军队唯有少阳。虽然人家或许是看不起百姓的那点粮,看不起百姓的那点人力。但,少阳军是唯一不抓壮丁充军的行伍。 比他们国君更仁慈,更有德行。 他们的国君齐王,因无法击退少阳军,盛怒强征壮丁充军。还搜刮民众的存粮和财帛,凡家中有铁器的皆被强行拉走守城门。 不是他们不愿主动保家卫国,而是诸侯、诸王亲的手中明明有兵,愣是不肯先用。 等各地接连城破,诸国大军逼近王都才意识大势不妙。然悔之晚矣,趁大军未至,王城里的达官贵人们纷纷连夜逃离。 如此君王,如此诸侯,凭什么让百姓为之拼命? 因此,西城门是百姓们主动打开的,让少阳大军畅通无阻地踏进王城,直入齐王宫。诸国将士尚未接近齐王宫,在沿途便发现少阳军已在城中各处布防。 顿时扼腕不已,直呼来迟了。 攻城前说好了的,谁先进城,谁是这座王城的主人。必须遵守规矩,不许烧杀抢掠,不许制造乱子。如有违逆,巡防营可先斩后奏。 等诸国将领来到齐王宫,在少阳禁卫的指引之下,下马,步行入宫。 当众人黑着脸踏进齐国议事的大殿,发现那王座之上有一银甲大将在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她睁眸瞥来一眼,剑眉轻挑,一双利眸孤清冷傲,盛气逼人。 敢坐那个位置的,八成是那赫赫有名、从无败绩的少阳君了。 诸将正一脸惊诧打量着,明明是女子,套着靴子的双脚却搁在矮案上。看见人来才肯放下,稍微调整坐姿,勉强提起精神道: “来了,正好,赶紧登记造册,看看哪些地方是谁的,无主之地各国平分。当然,王城以西都是我的,无可争议。已经有人去丈量了,量好了交予各位参考。 各位请坐,初来乍到,茶叶没找着。大家将就一下,喝口热汤吧。” 热汤,又称白开水,刚煮的。 诸将:“……” 北月的霸气,今天算是领教了。吐槽归吐槽,互相见过礼,列席而坐,对元昭的高高在上无异议。先不说北苍,齐国没了,如今九州以凤武为最大强国。 她既为北苍之后,又是凤武之将,以她为尊没毛病。是否女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座诸位打不过她。 “怎么不见齐王?”桑兰大将左右张望,不解地问,“还有他的后宫美人……” “都死了。”不甘她们受辱,被齐王屠戮殆尽,包括公主们,元昭如实道,“他与得宠的男美人于宝库自焚,这煮汤的火便是那儿取的,炭火的味道还行。” 她尝过了,品出一丝异国他乡的味道。 诸将:“……”恶心! 齐王的宝库藏有无数奇珍异宝,可惜烧了一大半。抢救出来的要另觅匠工清理干净,能否恢复原样暂未可知。 至于齐王的后人,是否全死不重要。 成王败寇,逃就逃了,她不在乎。齐王的玺印已经落在她手里,有它交差足矣。之所以留在大殿,除了接见诸国将领,主要是别的地方血气冲天,有待清洗。 另外,初来乍到,设宴招呼诸国将领就免了。把齐国的舆图摆出来,元昭抢先指出归属凤武的版图。有争议的,当场解决,然后割下属于她的那一块图。 余下的由他们争去,她继续靠在王位上假寐歇息。 亲卫们幸不辱命,一个多时辰后,终于收拾出地方让她歇息。而诸国将领仍在争得面红耳赤,连她出面也无法调解,还把人气走了。 走了好,她正好回寝室洗洗睡下。 翌日一早,等她醒来得知,诸国将领皆已撤出齐国王城。齐国领土已被大家瓜分完毕,需赶紧前往布防稳定局势。 哪些地盘归谁,已被营中长史登记造册,等她查阅。 另,军中的督军已将消息火速传回武楚,相信不用多久,朝廷会另派武将前来接管。而她,当然要回武楚面对朝臣们的口诛笔伐,指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殿下,”元昭正在大殿查看诸国抢割的版图,洛雁匆匆进来,“有急报。” 见她神色凝重,元昭不由放下版图,接过一小截铜管取出里边藏匿的消息一看:陛下病重,已派晋王亲至召君回朝。 她看罢消息,不禁扬眉。 陛下病重,居然派晋王来召?关键是,晋王居然来了。 第332回 皇帝病了,身为储君怎能离开帝都?能离开的当然不是储君。 可见京中形势有变,这位没有阿娘教导的孩子要么中了算计,要么争储失败被变相流放了。要是中计,他死期不远矣,朝堂会藉此嫁祸于她并诛她三族。 哎,没娘.的孩子像根草,时刻谨慎小心,一晃神就被人连根拔了。当然,这一切仅仅是她的推断。是与不是,等他到了一问便知。 如果她推断得没错,他会顺利到达齐王宫。 让晋王死在齐王宫,哪怕她已经启程回京也逃不开罪责,必死无疑啊。 晚上,元昭独坐殿前的庭院里观星。 自攻城伊始,她再无闲暇观星,今晚仔细一瞧,果然看到帝星黯淡……咦?!元昭吃惊地揉揉眼睛,重新抬头一看,原先围绕帝星的那片薄雾转了方向。 倘若她是将星,那么薄雾正朝她的方向来。 原本事不关己,己不劳心,但眼下的她很震惊,不知那到底是何物…… “殿下怎么又在观星?”曲汀兰与洛雁、东堂等侍卫过来了,见她异常专注,不由胆战心惊,“粮又没了?不会吧?这儿可是齐王宫!” 虽不怎么挨饿,即将缺粮的紧张感刻骨铭心。 每次攻城抢粮之前,殿下必定观星筹谋,务必让将士们出师顺利,满载而归。但齐王城有五大粮仓,大军进城前百姓们已经守住,齐王室无从下手毁仓。 巡防营在城中各街道布防时,曾经入仓检查过,安然无恙,粮草充足。 “你是饿怕了还是怎的?殿下观星难道是为了抢粮?”金水好笑直怼。 “那是为什么?陛下有秘旨欲征伐天下?”曲汀兰说着,一脸的苦菜色,“连续打了两年,说实话,有点累了,能否歇一阵子?” 据她观察,殿下每每观星,之后必有战略安排。 大晚上的,进宫的多半是亲随,不拘礼节,言行随意率直不设防。元昭微微一笑,示意众人坐下慢聊: “消遣而已,无需多虑。你们深夜见我,可有要事?” 她喜静,平时,哪怕是亲随也鲜少在入夜时分打扰她,顶多戌正便离开了。现下已经过了亥时,众人却结伴而来,必有缘故。 果然,众人见问,不禁各自对望一眼,神色犹豫。 “阿雁,你说。”元昭见状,直接点名。 “回禀殿下,”洛雁对她是知无不言,道,“外边的将领无不敬服殿下的用兵如神,英明果断。无论将来何去何从,诸将甘愿为殿下披肝沥胆,誓死追随。” 说直白点,劝她造反。 在武将们的眼里,凤武皇室就一群窝囊废!初接帝印那年死了几名凤氏子孙,之后一个个惜命得很,后继无人。 更过分的是,武楚的江山版图时常被人占领几块。 若非北月一族英勇威猛,无畏无惧,只怕凤武早已沦为九州最弱之国。为此等胆小如鼠的皇族效命,不说替少阳君委屈,他们自己也深感憋屈。 另外,他们曾经是平川王一党的将士。 虽有皇帝赦免,焉知朝廷会不会反悔?少阳君的境况与他们差不多,大家同生共死过,是自己人。 追随自己人,总比追随一个懦弱无能的朝廷强。 “这些话你们听一听就罢了,勿要外传,害了同袍性命。”元昭避重就轻,瞅瞅众卫,“你等皆为本君亲随,朝廷一旦怀疑我有二心,首当其冲的是你们。 你们虽不畏死,然本君所求仅仅是一个安身立命之地,让亲朋无忧无虑,别无所图。你们莫要自作聪明,替本君擅作主张招惹祸端。” “末将等必定守口如瓶,殿下放心。”东堂等人笑嘻嘻道。 曲汀兰左瞧右望一番,无语道:“当着我的面说这些,真的好么?” 她乃细作,尽人皆知。 “那又怎样?我们刚才说什么了吗?没有啊!”金水一脸揶揄地看看诸位同袍,逗趣道,“朝廷本来就一直怀疑殿下,殿下提醒下属注意言行,有何不妥?” “可不,汀兰啊,你可莫要添油加醋,把你自己的心里话栽到殿下头上啊……” “我呸,我的心里话是回朝以后安享富贵太平,永不打仗!” 凭她这些年攒的银钱,足够在京郊买一处宅子。殿下说了,只要她买得起宅子,便送她几亩良田耕种,自给自足。 嫁不出又如何?殿下那般出众的女子也无人敢娶,从不烦恼惊慌。并承诺,等将来她功成身退能回府安养时,愿与诸将为邻,过些春耕秋收之田园雅趣。 这些话,她牢记于心。等将来殿下忘了,她再当面提醒奚落其言而无信。 “殿下,不如您向陛下奏请驻守齐王宫如何?省得那些大臣老看您不顺眼,成天惦着您功高盖主有反心……” “屁话,陛下肯才怪。” “我知道不肯,”所以只能过过嘴瘾,“这儿挺好的,离皇宫远……”离权力斗争更远,方得安宁。 元昭听着亲卫们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微露浅笑。这便是她所求的安逸惬意,无非如是。只可惜,就这么一点生活雅趣,凤武朝廷也不愿给她。 有些事,在尘埃落定之前不能透露半点口风。 想毕,再次抬头仰望,若有所思。 况且,那薄雾是何物尚未明确,只知一股不祥的预感在迫近…… 午夜,衣着单薄的元昭在寝宫里连夜写好一份手札,等笔墨晾干后,妥善封存。 “青鹤,速将此手札交予我大哥。你亲自去,不得有误。” “殿下……”青鹤略犹豫。 她是贴身侍卫,也是暗卫,殿下的异常逃不过她的眼睛。 “去吧,我没事。” 见她态度坚决,不容置喙,青鹤不敢耽搁。礼毕退出,分别到红叶、洛雁处走了一趟,悄悄地。 等青鹤离开,元昭并未就寝,而是盘腿坐在案前。看似在打坐,在闭目养神,实则她的脑海里出现一份八门图在不断变化。 此图非真实存在,是她幻想出来的。 征战在外,除了兵书和琅牙琴随身携带,其余物件一概不在身边。那八门图她从小看大,把口诀背熟就好,那图好像被刻在脑海里,不用带。 那薄雾形迹诡异,不似凡物,不敢轻忽。 丹台山上,有阿爹年轻时搜集的无数修道书卷。她全看过了,被禁足丹台时,记得里边有不少关于诛邪的阵法。 虽不知真假,但有备无患。 第333回 攻下齐王宫,政务维持原状,齐国官员的职务不变。接管齐地之后,少阳君上过几次朝处理政务。今天突然说不理了,齐地内务由原丞相府的官员代理。 齐国已亡,暂称齐地,后续由朝廷委派的官员前来处理。 “国破,国强,乃天理循环,唯百姓存。”王座上的少阳君面容冷峻,但语气和缓,不愠不怒,“家父曾言,北苍出了暴君,我族亏欠百姓,应还天下太平。 家父一言九鼎,至死为臣,望众卿引以为鉴。” 她爹本为王者,被下属截了胡尚且忍了,这班臣子有何不能忍的? “齐国本强,好战而亡。众卿身为臣子不谏不阻,齐亡,卿之责也,莫推诿于人……” 一味怨恨她攻城掠地,只会贻笑大方。 “近日听闻,众卿私下议论本君心狠手辣,绝非善类。何为善类?世间哪有至纯至恶之人?善恶为人性两面,本君焉能例外?今日本君善待众卿,利民。 他日为恶,众卿再讨伐也不迟……” 国破君亡,臣子心有不甘,成天惦着撕开她伪善的一面,何苦呢?不愿领受她的善,宁可承受她的恶,这不犯贱么?问过齐地的百姓了么? 是齐地百姓迎她入城的,对这些臣子低声下气是为了让他们用心治理民生,不辜负百姓对她的一番期望。 “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众卿乃君王选出来划水的。你们以为揭开本君的伪善面具,挑拨民意,以达到驱逐我军的目的……未免想当然了些。” 少阳君徐徐一笑,歪靠在案前,支着额头: “你们不过是撑筏者,而本君,才是开山拓土、辟地为湖之人。民众渴盼甘霖,本君给他们湖;民众渴盼安定,本君许以太平;民众想要生灵涂炭,本君亦如所愿。 众卿若为私利扰乱时局,本君先剥了你们全族的皮制成战锣鼓锤,看尽人间炼狱,血流成河。本君一言九鼎,望众卿三思共勉,勿轻动妄念,为祸世间。” 一席话既有和风细雨,亦暗藏血雨腥风,尤其剥皮那段指名道姓让齐臣头皮发麻。之前,她攻克一座城池时曾向民众们宣示: 只要民众安分守己,各尽其职,日子定能如常平静。 谁知不久,城中粮仓起火,有人袭击少阳的巡防营。在搜捕疑犯时,更有百姓藏匿包庇。她便下令,军队不必谨守法制,将士们可尽情在城中烧杀抢掠。 抢财物粮草,而非奸淫掳掠,她是女子,最见不得麾下将士侮辱女子。而百姓家的钱粮财物被搜刮一尽,袭击少阳巡防的暴民们被处以极刑,曝尸城外。 从那以后,少阳军所到之处,齐地民众不敢生事。顶多以沉默、不屑作为抗议,视死如归。 她尊重民意,言出必行。 在文臣们慑于她的威严,噤若寒蝉,面面相觑之际,早有少阳、齐地的武将们热血沸腾,铿锵有力地挺直胸膛,顿首山呼: “臣等愿追随君上,护我朝国泰民安。” 哼,看把这群山野蛮夫激动得,齐地文臣鄙夷地瞥对面一眼,就着跪坐的姿势挺直身躯,朝堂上肃然顿首: “臣等愿追随君上,护我朝国泰民安。” 这位少阳君有无治国之才,暂未可知。但她设定的跪坐议政,大家还是蛮适应的。对于年老的臣子,以前每每站了大半天却议不出一个结果,极其痛苦。 可惜了,这是暂时的,等凤武朝廷派来新官员,又得恢复旧制得继续站着……众臣不禁心情复杂,有人动了动嘴皮。但想到她方才那番话,又只能咽下。 的确,她要反早就反了,何必等到现在? 看到众臣至少表面同心同德,少阳君眉宇噙笑,满意道: “好。” 为将者,当以刚柔并济,不可徒恃其勇。 阿爹教她兵法和为将之道,乌先生教她待人以善,师父公直道长和阿娘教她自保……她无不依言遵行。接下来,为求自保,在晋王到达之前得抓紧练兵。 唬住那群文臣后,元昭便一直待在自己的宫里研究阵法。期间,红叶察觉白薇在殿下饮的水和饭食里下毒,便与洛雁前来捉拿。 “洛将军,不是我!下毒的是她,”被逮住时,白薇垂死挣扎,指着一旁冷眼旁观的红叶,“红叶是太后娘娘的人!是她陷害奴婢!她一直这样,以前的余医官和采苓都是她害的! 洛将军,您不信可以找佩兰来问问,她也知道!” 洛雁听罢,与红叶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居高临下地俯视白薇。此情此景,连傻子都能看出她俩是一伙的,白薇不禁瞪大了眼睛: “你们……” “我是谁的人?”红叶抿唇一笑,戏谑道,“我当然是殿下的人,余医官和采苓的确是我弄死的,谁让她们要弄死我呢。至于佩兰,孟太皇太后与先帝一死,她就向殿下坦承出身。 蒙殿下恩典,自请离开,改名换姓在齐地过自在生活去了,就你还傻傻地为皇后卖命……” 佩兰离开之前,一直全心全意为殿下鉴别粮草里是否被人投了毒。毕竟,这一路以来,少阳营的粮草都是抢来的,包括各国献出来的粮草也要检查仔细。 偌大的少阳营就她俩医者,实在力不从心。于是两人沿途打听名医,为殿下寻来不少有能力的医者。 至于白薇,一直以为自己是众生皆醉她独醒,其实恰恰相反。自从齐国被破,红叶便发现有人给她传了信息。姜后命她,一旦少阳君有反叛之意便下毒。 那日,少阳君在大殿下之上,俨然齐地君王接受群臣的朝拜。在白薇的眼里,果如姜后所料,她终于露出了狼子野心欲在齐地称王。 “……” 从旁人的口中听着自己的一言一行,白薇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空,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 洛雁下手利索,一刀致命。 向殿下禀明之后,找个地方草草埋葬了事。 而七天之后,青鹤归来,并给元昭带来一封信函,是大哥给她的。告诉她,他一直沉迷在国家重器的研究中,将星附近的那片诡异的薄雾他最近才看到。 青鹤的出现让他意识到危机,连夜观星发现的异常。 “薄雾诡异,疑似凶邪。为兄记得国师曾言,本族先祖有诛邪之能。然所知不多,国师下落不明已久,无从问起。现把太古交还,望吾妹小心。” 如若可以,他愿代替嫡妹承受这一切。 可惜,当年嫡妹尚未出生,为保住北月的一点血脉,他奉父命舍家死遁。并且承诺,哪怕京中一脉死绝也不能出手。 以前,他不明其意。 自从看见太古剑,并且认了嫡妹为主,方恍然大悟。阴差阳错,让父亲选择嫡妹为族人之盾,而太古也在无意间认她为主。 天意如此,须她自己去面对。 可惜,她所画之重器杀伤力太强,轻易面世会给世人带来更大的灾难。他身为大兄,目前能做的是静观其变。因国师说过,嫡妹乃天选之人,他帮不了。 他的职责是以凡人之能,保凡间族人的血脉传承。 第334回 前奏 正月底时,永昌帝病倒,无论吃多少丹药亦无济于事,这才想起刘太卜的话来。于是,半信半疑地命人把少阳君召回来,哪怕正值攻齐的重要关头。 如刘太卜所言,他这皇帝的命比攻齐重要。凤武的江山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嫡长子尚未成年。 自己若死了,寸功未立的晋王难以服众,更镇不住少阳君。 这么一想,活着的念头愈发强烈,甚至想过派郡王凤阁亲往边境劝她归来。旨意未下,得知消息的晋王居然兴冲冲地来到跟前,自请到前线代师父督战。 理由是:胜利在望,一道旨意恐怕召不回少阳君。毕竟她仪同天子,极有可能抗旨不遵。而他既是未来的储君,又是她的弟子,总有几分薄面。 她若不回,他趁势留在她身边学习作战经验也不错。 永昌帝一听,觉得儿子所言有理。 如果连儿子都说不动她,派他人去也是徒劳。让儿子去反而有几分希望,还能立军功。而且医正说他的病不算严重,安心静养,很快就能康复。 永昌帝权衡再三,准了。 即便众臣力劝阻挠,经过几天的准备,晋王还是率领五千将士奔往边境…… 二月的凤京,莺飞草长,山花烂漫。时有春雷乍动,惊醒万物冒地生。同时,边境传来急报: 好战且时常毁约的齐国亡了!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入千家万户,举国同庆欢呼。殊不知,与百姓的欢呼截然相反,武官虽扬眉吐气,文官却有不少在唉声叹气,愁容满面。 知道她善战,却不知她有如此能耐,用时不到两年就把强敌齐国灭了。大概之前把她圈禁得太狠,一朝出鞘如猛虎下山,锐不可挡。 一战成名,二战扬名,三战天下无人不识君。 但,盛极必衰,她虽天下闻名,杀她的理由倒名正言顺了。她远在齐地,班师回朝的途中病亡或遭寻仇而亡,即使世人疑惑,最终结果还是朝廷说了算。 只需明面上说得过去,四海的有识之士哪怕知道真相也无话可说。 毕竟,身为前朝皇族却战功赫赫,威名远播,哪个帝王受得了?哪个朝廷不忌惮?要怪,就怪她不知收敛,不知天高地厚乱出风头。 虽然永昌帝对此提议始终是这一句: “杀不得,她乃将星,旺我凤武。” 随着病情的加重,他终于意识到刘太卜那些话的严重性。儿子晋王刚出发不久,他怕等不及,一连派出三道旨意八百里加急送往齐地,务必召回少阳君。 几位重臣知悉后,表面唯唯诺诺,一转身却是另一副面孔,各有筹谋。 北月氏的存在一直让人如鲠在喉,无奈先帝与皇帝对刘太卜的借势治国深信不疑,可笑至极!纵观天下,有哪个国家必须借助前朝余孽的势才能坐稳江山? 哪个王朝的君臣不是凭自己的实力征伐天下,令万邦敬服? 说到底,是凤氏一族跪久了,在北月氏的面前站不起来,给了北月氏一个喘气的机会。眼下,陛下病重,已经药石无医,原因在于他日常吃的丹药太多。 多得让他察觉不到五脏六腑的衰竭,等到察觉,一切都太晚了。 医正说不严重,是奉了夏太后、姜皇后之命,怕他受不起打击一命呜呼。由于他长期服用丹药,导致五脏六腑衰竭,药石无医,命不久矣。 夏太后已经派人到处寻访药王庄的人,还派了使臣前往桑兰求医问药,且因忧心过度病倒。 皇帝病重,消息已被宫中封锁,但仍被几位重臣察觉端倪。欲阻止晋王西行,随时准备登基的。但见他一心西行,言语间对少阳君推崇备至,便犹豫了。 重用定国公的先帝走了,维护少阳君的皇帝眼看要不行了,再出一名敬仰北月氏的帝王,让身为臣子的他们情何以堪? 难道要他们眼睁睁看着江山重回北月氏之手? 必须不行啊! 有北月在,甭说凤氏,就连他们这些臣子此生也难有出头之日。 如今永昌帝自己作死,服用丹药摧残自身;晋王坚决西行,凶多吉少,注定与帝位无缘。 姜后聪慧,可她在朝中无依无傍,就算她的儿子成了储君,能否登基亦属未知数。而宛城长公主不仅暗算了夏太后,更暗自笼络朝臣,其用心昭然若揭。 两个女人机关算尽,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位少阳君让天下男儿蒙了羞,再被她们得逞冒出一名女帝,他们的老脸往哪儿放?凤氏一族的帝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还让北月氏崛起出了一位女战神。 可见,凤氏一族气数已尽,江山易主的时机终于到了。 首先,以少阳君抗旨不遵,已在齐地称王为由,连夜围抄国公府。谁知扑了一个空,偌大的国公府人去楼空,仅留下十几名细作被捆绑着饿得奄奄一息。 这下可好,朝臣们理直气壮连夜进宫禀报,说国公府的人不知何故逃之夭夭。为何要逃?定是少阳君如传言那样欲在齐地称王反攻我朝,把亲人接走了。 病重的永昌帝一听,怒不可遏,命郡王凤阁火速前往边境拦住晋王。等平安接回晋王,再把少阳君谋反的消息诏告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消息传到大长公主府,凤氏吓得魂飞魄散,匆匆赶到国公府,却发现四处的门房皆有重兵把守。那是朝廷的禁卫军,没有皇帝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入内。 她被拒之门外,得知里边空无一人,儿孙们生死不明,不禁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等她醒来,不仅已经回到自己的府邸,更被重兵把守。还有她的四女儿嘉惠县主,先被褫夺封号贬为罪人,更遭吴家休弃,入了天牢。 大长公主几番恳求守将欲面圣,均被拒绝。最终无计可施,只能天天在府里跪求哭喊: “陛下明鉴啊!我儿是无辜的……” 造孽啊!她的命好苦啊! 当年为了嫁给安平王,她哭求二老费尽心思才如愿以偿。原以为此生无憾,又逢北月宗室生乱,欲除暴君为民除害,导致江山易主,帝位落到亲爹的头上。 再一次以为,亲爹称帝,只要夫君肯俯首称臣,一切便能如常。 没想到,自己的儿女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更没想到,亲儿子竟抛下她这亲娘和亲妹妹,自顾自地逃了…… 第335回 逼近 四月初,元昭在齐王宫接见了唯一的弟子晋王。 昔日懂得心疼她的徒儿变了,变得成熟谨慎,对她戒心重重,一双鹰眸里充满敌意和审视。 “两年不见,师父清减不少。”执晚辈礼毕,晋王起身笑道,“父皇特意派我前来协助,没想到,刚到半路得知您已攻下齐地。紧赶慢赶的,还是来晚了。” “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元昭瞅他身后的将领们一眼,态度温和,“本君与晋王有事相商,诸将长途跋涉,辛苦了。营里已备好酒菜,大家用完先歇息。 交接事宜,明儿一早自有安排。” 晋王和诸将听罢,各自对视一眼,接着,其中一位将领拱手道: “启禀殿下,齐地攻陷不久,局势未稳,末将等出发前奉陛下之命,到达齐地必须与晋王殿下寸步不离。” “……”防她之心何其深重,元昭睨对方一眼,目光落在徒弟晋王的身上,“阿至,让他们退下。” 她理解永昌帝的提防之心,可毕竟与晋王师徒一场,忆起当年那枚看到她撑着一副病躯忍不住伤心落泪的少年,能救尽量救一把。 所幸,晋王也念旧情,朝身后诸将使个眼色: “阿吾,你等退下。” “殿下……”诸将略急。 “无妨,”晋王抬眸看元昭一眼,面容微笑,“我正好也有话跟姑母说。” 听到姑母二字,元昭忍俊不禁,微蹙的眉宇轻舒。哎,到底还是年轻气盛,过分自信了。她若起了杀心,他就算喊她母后也没用,照杀不误。 等诸将不情不愿地离开大殿,元昭离席,拾级而下,示意他随自己到殿外慢聊。 “你父皇糊涂,明知齐地不安全还派你来。亲近的人知道他是让你多历练;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老糊涂了,不知听了谁的枕头风派你来送死。”元昭尽量点明。 她相信晋王不傻,听得懂。 “姑母慎言,父皇好歹是一国之君,被外人听见您又得禁足了。”晋王身为人子,且久居上位,习惯被人毕恭毕敬的态度棒着,听不得有人对父皇不敬。 哪怕说这些话的人是她,心头隐隐不悦。 “我言行端正,无惧旁人说三道四。”元昭不以为然,“倘若陛下近在眼前,我也当面说他。陛下曾提过,储君非你莫属,故选了个晋字,让我好好教导。 眼下他病了,不让你在榻前伺候,反而让你千里迢迢冒着性命危险到这齐地,这不是糊涂吗?” “父皇得的是一场小病,”晋王替父亲辩解,“况且,是我自己上书奏请协助您攻打齐国,累积经验。您知道的,我寸功未立,就算当了储君也难以服众。” 元昭的言外之意他懂的,可他来齐地的确是自己的意思。 他不止一次听到姜后在背地里劝皇弟努力习武,等他表姨得胜归来,让其收皇弟为弟子。并且,她常劝父皇让皇弟前往边境随少阳君立战功,为皇室扬名。 但在自己面前,姜后总是劝他多看点书,习武无用。皇弟福气绵长深厚,有母后为他筹谋一切。 而他只能靠自己。 他身为嫡长子,眼瞅着成年了还一事无成,立功心切,听闻父皇有意派人到前线督战,他便迫不及待地跑来了。 出发前,姜后说人心险恶,让他万事小心。等到了边境,务必听从师父的安排。 她这么一交代,反而让他心里不安。 “自古以来,少年称帝、御驾亲征的例子比比皆是。”不知少年心思,元昭兀自道,“你还年轻,将来大把机会扬名立万,何必急在一时?莫忘了,百善孝为先。” 两人走出殿外,看到护送他的将领们站在不远处忧心忡忡地往这边看,不禁心里暖暖的。 元昭察觉他的神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禁哑然。 “总之,我的行程已经安排妥当,等齐地事宜交接完毕就要启程了,你自己好好想吧。”孩子大了,对她不再信任。多劝无益,听天由命吧,“若随我回去,我自会向陛下解释。” “不用了,谢姑母。”晋王不再迟疑,态度坚定,“本王主意已定,不立战功,绝不返朝。” 好么,在她面前自称本王了。元昭嘴角微翘,点点头: “那好吧,男儿志向,无法勉强。你一路风尘仆仆的,去洗洗,歇息片刻。晚上姑母设宴,为你和诸将接风洗尘。” 得偿所愿,晋王笑着一拱手,“谢姑母。” 看着他大步迈向那几位将领的身影,元昭感慨万分,哎,少年郎要长大了!可成长是有代价的,但愿他承受得起。 “殿下,”等晋王一行人走得不见影儿了,青鹤悄然近前,低声道,“刚刚京里飞鸽传书,陛下崩逝,众臣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力荐英王为新帝……” 英王,姜后之子,他若登基,便是名副其实的少帝。 陛下崩逝的消息已被封锁,远在封地的各路王侯不曾得信,却纷纷以贺寿为名召集兵马赶往京城,其用意不言自明。 玄乎的是,就在陛下崩逝那晚,武楚各郡地动频生,洪水肆虐,成功地把诸王侯拦在原地。 “殿下想回去恐怕也不容易。”青鹤言毕,意有所指道,“不如……” 顺应天意,留在齐地称帝算了,反正国公府一脉全然救出。包括宫里的月太妃,被投入大牢的四姑娘和大长公主,趁乱救的。 这些年,她的爪牙早已渗入宫中。 “我二娘藏哪儿了?”元昭蹙眉,“单独圈禁,别让她与族人住在一起,包括我二哥和四姊。” 那女人除了坏北月一族的事,没别的贡献。 “放心,大郎君让她在九安山的秘道里昏睡,等大局已定再弄醒她。”殿下有多厌恶这位大长公主,青鹤便有多厌恶,“有专人看守,误不了事。” 要不是顾忌国公爷,这所谓的大长公主在殿下面前就是一个笑话。 “另外,凤郡王率五万精兵埋伏在齐地边境。晋王原本带了五千人来齐地,进城时仅五百。”其余的留在王城的百里之外,“属下刚才看到他的副将去找曲将军…… 殿下,凤郡王与晋王曾在边境把酒言欢,设伏一事,他未必不知情……” 殿下对凤武虽有不满,却一直全心全意为朝廷效力。尽管如此,凤武皇室仍一心除之,她又何必顾念旧情? 凤氏一脉都是白眼狼,不值得匡扶。 第336回 京城发生的事,元昭在晋王面前只字不提。在永昌帝下旨诛杀北月族时,她与他那点师徒情分已经荡然无存,半点不剩。 他姓凤,注定与她是仇敌。 劝他离开齐地,是她对他仅存的一丝善念。然而他选择对姜后、宛城长公主安排的人言听计从,对她这位师父心存戒备,甚至可能参与了针对她的伏杀。 身为未来的储君,无半点危机意识。 是孟二的教导有问题,或凤氏一族本就烂泥扶不上墙?她无从得知,亦不想知。把二十万大军的兵符交还晋王,交接事毕,元昭仅带三千亲兵踏上归途。 虽有在齐地称王的念头,但武楚是她先祖打下来的江山,她北月一族给那儿的老百姓带来世代和平与安宁。 因为一名暴君,北月险些灭族。 如今,凤帝对她的族人赶尽杀绝,她亦无须顾忌。那片富饶宁静的土地是北月一族打下来的,世代子孙用鲜血浇灌,与其被人糟蹋,不如由她亲自摧毁。 …… 齐地,晋王在阅兵时发现军队少了几个营。一问方知,齐地突发天灾,本地官员日前向少阳君禀报:南有洪水泛滥,东有地动,北有地陷,请求军队支援。 于是,少阳君派出几个营的将士救灾支援去了。 “荒唐!”一名将领愤然拍案,“灾情自有当地官署处理,将士的职责是保卫疆土!怎可任意调遣?少阳君这是把朝廷的兵马当成她自家亲兵了?” “殿下,少阳君并无此意。”守将连忙解释,“君上领兵向来如此,即便一路征伐,遇到灾情必遣末将等率兵救援……” 将士们一开始也挺不理解的,直到沿途救了部分士兵的家乡,看到他们率领乡亲们感激涕零叩谢少阳君时,感触颇深,从此对她的调遣再无怨言。 助人即助己,又不耽误正事,何乐而不为? “她这是收买人心!”晋王的副将气愤指责,瞪着对他的话颇为不满的守将,“本将军难道说错了?” “身为主将,让麾下将士心悦诚服是必需的手段,少阳君何错之有?”守将冷眼道,“莫非这位将军以为,凭出身就能号令天下兵马不成?” “大胆!晋王殿下在此,你休得放肆!” “末将并非对晋王殿下不敬,”守将耿直地朝神色阴沉的晋王拱手道,“末将只陈述事实,一路以来,众将士不仅抢险救灾,每到一处还要协助当地农桑。 正因如此,每当军中缺粮时,多亏百姓们运送粮草救急。你口中的收买人心充满恶意诋毁,在末将等的眼里,那不过是少阳君为我军谋的生存之道罢了。” 等朝廷的粮草?早饿死八百回了。 “放肆!”那名副将气愤不已,喝令道,“来人!此人对殿下不敬,依律当斩,即刻行刑!拿下!” 外边立刻进来几名卫军,晋王不由出面制止: “且慢,不过争执几句,不必小题大做。” “殿下,”他身边的副将近前两步,低声道,“此人一心为少阳君脱罪,必是她安插在军中的心腹,不及早铲除必成祸患。” “是啊,殿下,”另一名副将表示赞同,“您初掌兵权,不趁早立威恐难服众。” 晋王一听,犹豫了。 趁他犹豫之际,那名副将连忙挥手,让士兵们把那位守将拖下去行刑。等人离开视线,晋王怔了下,旋即在将领们的劝慰之下释然了。 军法森严,杀鸡儆猴是一种手段,习惯就好。 他师父少阳君当年也经历过,在城南一战,当场杀了担心她安危的一名亲兵统领。听说那是夏太后的妹妹宝国夫人婆家的一名亲戚,告到朝廷也是他理亏。 一介女子能做到的,他堂堂七尺男儿会输给她不成? “殿下,赶紧下令把三万将士召回吧。” “好。” 与此同时,那名守将被几名卫军拖到远处,然后松绑,几人凑在一块商议:“将军,君上所言不差,他们果然卸磨杀驴来了,咱接下来怎么办?” “能怎么办?赶紧通知军中将士早做准备,免得做了冤死鬼!” “可君上没让咱们反……” “谁反了?先藏个把月再说。”先躲起来静观其变。 君上料事如神,听她的准没错。万一错了,那便将错就错,要么反,要么逃。反正,兵权落在那些个卑鄙小人的手中,横竖是个死,逃出去或有活路…… 很快,几位将领叛逃的消息传到晋王一伙人的耳中,迅速全城戒严,通缉逆军。 经过部署,撤换数十位将领,由晋王的人取而代之。约莫半个月后,把营里彻底清查一番,军中的重要位置由自己人担任,晋王等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为此,晋王设宴款待诸将,商议着在齐地如何才能立功。 “殿下乃天潢贵胄,高高在上等人伺候即可。立功之事,还是交由我等粗鄙之人效劳罢。”一位大嗓门将领大声道。 他的话让众将哄堂大笑,笑声异常刺耳,似有讽刺之意。 晋王蹙眉,压下心头的不满,态度略略严肃,“周将军何出此言?本王向父皇承诺过,不立战功,不敢返朝……” “那就不返朝嘛!”大嗓门将领声音洪亮,“正好,陛下于半个月前崩逝,朝臣们已拥立英王登基。您回去徒惹事端,不如留在齐地各得其所,各自省心。” “放肆!”晋王愤然搁盏,怒目而视,“周吾,你胆敢诅咒陛下?!” “哎哎,”另一名将领连忙笑呵呵地站起,“殿下莫恼,周吾心直口快,并无诅咒之意。” “是啊,殿下,”诸将纷纷出言相护,“前日传来消息,先帝崩逝,宛城长公主意图篡位被通缉,国公府一门逃逸。为免京中生乱,众臣只好拥立英王登基。” 晋王脸色刹白,看着堂下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不禁颤着手指向他们: “你们……为何不告知本王……” “您一心立功,却寸功未立,回去有何意义?”那位大嗓门笑道,“少阳君一再提醒您百善孝为先,您听了吗?” 没有!既然没有,又何必在意皇帝的死活? “你们……”听罢众将的话,晋王的脑海里掠过少阳君与他的对话,心中悔恨交加。腹中却一阵绞痛,他踉跄着离开案几前,跌跌撞撞地低喃,“师父……” 师父,姑母,救他。 …… 且说元昭等人一路走走停停,耗时大半个月仍未到达齐地与武楚交界的边境。走走停停并非懈怠,而是返程的路途比来时艰险,经常遇到一阵地动山摇。 青鹤所言非虚,回去的路并不顺畅。瞧,前锋似乎遇到难题,队伍停滞不前。 元昭与众亲卫在等待探路先锋的汇报时,接到齐王城传来的消息。消息上说,晋王中毒,在假死的状态下被她的暗卫偷偷救出,安置在一户百姓家养伤。 师徒一场,无法见死不救。 权当偿还两位先帝对她的一片维护之情,哪怕这份维护是有前提的。另外,那些将领把晋王之死嫁祸于她,此刻正率领五万兵马朝她这儿来。 很明显,这是准备接应郡王,给她来一个前后包抄。 “殿下,此地好像有些不妥……”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妥,青鹤四下打量,心神不宁。 众人听罢,环视四周,曲汀兰一脸茫然,“不妥?哪里不妥?”大白天的,天高地阔,远处景物一目了然,挺妥的呀! “确有不妥,”一名副将抬眸瞧了瞧,“大白天的,似乎过于安静……” 明明天地广阔,除了他们一行人,四周连一只活物都看不见,也听不见,静得十分诡异。 元昭不言语,兀自仰脸望天。 天空一片蔚蓝,万里无云,空气清新。但远处的天空……她微眯双眸,确认再三,似有黑压压的一片云,正铺天盖地般慢慢涌来。 莫非,这就是那片薄雾? “是哦,连只鸟儿都看不到……”曲汀兰终于察觉了。 “听老一辈言,飞禽走兽触觉灵敏,洞察危机的降临……难道附近有人埋伏?” “不会!若有,先锋早回来了……” 亲卫的话音刚落,立马有人来报,先锋的探马回来了,“启禀殿下,百里外不知何时出现一道大天坑!我军恐怕过不去!” “天坑?!”众人愕然。 元昭:“……” 第337回 大军到达先锋所指之地一看,发现前路果然被一道坑截断!是天堑,不是天坑。它的首尾两端长无尽头,地底如渊深不可测,平坦的地面似被一刀两断。 在武楚,六尺为一步,三百步为一里。 据目测,此天堑至少有半里多宽。大白天的往下看,视线所及皆为泥石;视线触及不到的地底一片黑黢黢,站在边上看久了会头晕目眩。 将领们都去看了,元昭没去,在马上盯着远处愈发接近的乌云,听着唯一死里逃生的鹰卫斥候禀报: “属下看得真真切切,那的确是凤郡王的五万精兵……” 军旗飘扬,队伍气势宏伟。 “诡异的是,他们对半空不设防,但我鹰卫过不去……” 原本去了三名鹰卫,前边两位同袍飞得最快,眼看即将到达队伍的上空时,忽然相继坠落!眼前这位鹰卫虽不明所以,但见势不妙迅速调头回来禀报。 “射的?”元昭身边的副将忍不住问。 “并无箭矢!”那名鹰卫脸色惨白,“底下大军甚至连看都不看上空一眼,似乎,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带动他们前行……” 他们仨是去勘察敌方的阵形,有点轻敌,飞得较低。在调头返回时,他虽惊惶犹不忘回头瞄了一眼。 发现那些敌军目光呆滞,整个人,甚至整支大军被笼罩在一团诡异幽森的雾气里。 “属下无能,愿再请出去打探……”鹰卫再次请命。 他回头并非贪生怕死,而是三人栽了两个。他必须回来复命,让自己人知晓敌军的诡异情况。 “不用了。”眼瞅着那片乌云愈发逼近,元昭当机立断,沉静道,“传令,此番遇上的并非寻常敌军,怕死的将士皆可逃离,不怕死的战士随本君迎战魔兵!” 那团怪雾,像极了她想象中的魔气。梦中的她电视看多了,有点印象。魔气、鬼气有形,妖气无形。鬼气一般出现在夜里,如今是白天,故推断为魔气。 受魔气侵扰,那自然是魔兵。 这道命令一出,诸将微微色变,“殿下,尚未查看清楚……” “我已经看得很清楚,”元昭盯着前方黑压压的天空,“别废话了,即刻执行!你,”盯着回来禀报的鹰卫,“率五人护送王长史等文吏回城,沿途通报示警。 务必赶回王城命守城将领依本君之前的嘱托站好岗,关闭城门,不许进出!” “诺!” 接过令旗,鹰卫回自己营队里选人。其余将领见状,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一同随军的王长史不愿独自回城,强烈劝谏: “殿下,既是魔兵,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抗御的?不如先撤回王城,谋定而后动,三思而后行!” 况且,到底是不是魔兵尚未可知,也可能是凤郡王与当朝太卜鲁道人在故弄玄虚。 众将领纷纷附言,求她以大局为重。 莫忘了,她此番回凤京是为了推翻凤氏皇朝,光复北苍,重整天下局势。倘若她遭遇不测,还有谁能号令天下兵马?她国公府那几位兄长肯定不行! 在武将的眼里,一群文弱的皇子担不起事,不服气。 “诸位所言不无道理,本君也希望敌军是人,”元昭注视远方,目光示意道,“可是大家请看,那是人闹出来的动静吗?” 这时,身后的将士们皆已注意到,天堑的对面远处乌云翻涌,杀气腾腾。 已有士兵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而方才那名鹰卫挑选五位身手了得的传令兵,将王长史挟持上马朝后方狂奔而去。 “特娘.的,那到底什么玩意儿?”将士们看得目瞪口呆,有人按捺不住出言粗鄙。 “既是魔兵,就算撤回王城亦难逃一死,不如拼死一搏。”元昭冷静道,“城中百姓与守城将士共七十余万,他们能否存活,就看咱们这道屏障硬不硬了! 本君还是那句,怕死的赶紧逃,包括你们。” 最后这句是冲洛雁、东堂等人说的,他们追随她大半生。在不知是妖兵、鬼兵还是魔兵面前,凡人大军毫无胜算。 而她,根本没考虑过撤退。 那股诡异的薄雾是冲将星来的,无论她躲到哪里,难免一战。 不仅兄长在信中提到,北月氏有除魔之能,她小时候也时常听父亲自豪地提起,北月氏曾是九州最强巫族之首,与凡人通婚,世代有义务守护天下子民。 不管前方来的什么兵,她既为北月族长,理当继承先祖遗志,履行诛杀妖魔守护凡人的义务!光复北苍虽然重要,但凡人若被 “属下/末将誓死追随殿下!”众亲卫、亲兵齐声道。 “属下誓死追随殿下!”三千亲兵异口同声,无人临阵脱逃。 “好!”眼看敌军逼近,元昭接过青鹤递来的太古剑挂在腰间,果断下令,“众将士听令,退后五里,摆灭灵阵!” 灭灵阵,九天戮邪阵,是她在晋王到达之前训练的阵形。 灭灵阵,以凝聚将士们的杀气,注入兵器中,凝成刺中灵体的神兵;九天戮邪阵,吸取天地灵气融入摆阵人的精气神中,使他们变成九天神将,斩妖除魔。 时间紧迫,她只来得及训练大家这两个阵法。她有太古剑,或有一线生机。而追随她的将士们都是凡人之躯,必须用这两个阵法保全大家的性命。 这阵法,是她从阿爹在外游历搜集回来的修道古册里找的。阿娘说大家都认为那是假的,祖父祖母还嘲笑他年少无知,被江湖术士骗了。 到底行不行,她也不知道。初次使用,即将检验实战的效果。 若输了,众人只能听天由命。 随着五彩旗花信号升空而起,退后五里的亲兵们迅速散开,而后重组队形。 …… 放旗花信号,而不是挥动阵旗,为的是让三千亲兵身后的那五万大军看到。毒杀晋王之后,周吾、李森等将领率五万大军从后方围堵少阳君的三千亲兵。 本以为胜券在握,一路连夜追赶,据斥候汇报,少阳军在前方百里处停驻。 “停了?为何?发现郡王的意图了?”有将领不解。 那就不妙了! 那可是有将星之称的少阳君,从无败绩,让世仇齐国国破家亡的厉害人物!她若早有防备,再给他们五万兵马也未必能赢。 那斥候刚要回答,冷不丁听到前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诸将顿时如临大敌,拔剑的,执矛的,严阵以待。 第338回 不消片刻,前边不远出现几匹快骑,为首的高举令旗: “殿下有令,前方有魔兵!怕死的回头,不怕死的前进!殿下有令,前方有魔兵……” 魔兵?什么东西?诸将一脸疑惑。有人挥手,示意下属将人拿下问个清楚。却在此时,远处的天空升起了旗花信号。 霎时间,唰唰唰地一阵响。 周将军等人愕然回头,吃惊地看到身后的士兵们几乎下意识地走位整齐,眨眼之间形成一个个古怪的阵形。 “怎么回事?!”诸将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勃然大怒,“谁让你们动的?想造反吗?!” 话音刚落,从身后的队伍里窜出一道身影举刀一砍,把那位将领砍落马下。此人身先士卒起到领头的作用,接着,从军中窜出几道身影往这些将领扑去。 军中阵营一阵骚动,晋王带来的那点人与五万大军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眨眼间,最先把那将领砍翻的士兵纵身上马,威风凛凛地扫一眼排列整齐的阵形。此人正是被晋王等人拿来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藏于营中伺机而动。 “怎么回事?”见京城将领已被拿下,他才回眸瞪着那几名传令兵,“啥魔兵?长啥样儿的?” 那几名传令兵见骚动已定,便留下一人向众人解释,其余几人带着王长史等人直奔王城…… 与此同时,在元昭等人的注视之下,天堑对面浩浩荡荡地走来一群兵马。元昭眼尖,一下子看清对方军中的将领正是昔日那位与她把酒言欢的郡王凤阁。 两人遥遥相对,不发一语。 据情报,凤阁的确埋伏晋西边境,坐等她自投罗网。两人之前的情谊,在至尊皇权的诱.惑之下显得微不足道。 老庆王身为皇叔,被丰元帝压制得像孙子,凤阁父子早就憋了一肚子气。 和她一样,等的就是今天。 鲁道人是他入民间办公差时寻的,几经辗转,安排其在宛城抛头露面,吸引宛城长公主的注意。 之后,由她荐给姜皇后。 接下来,两个自以为是、各怀心思的女人如他所愿地展开行动。明知永昌帝病入膏肓,他依然出兵晋西伏杀少阳君,因为英王登基是众臣安排的一出戏。 少帝有何震慑力? 有他这位郡王在,某些心怀鬼胎的朝臣想谋夺凤氏江山,名不正言不顺,注定失败。等他杀了少阳君,令天下名士臣服,皇座自然落在他庆王一脉的手中。 他双眸幽森,紧盯对面的一骑银甲女将,嘴角牵强地动了动。压下内心深处的愤怒,啊不,是激动,声音微微颤抖,嘶哑道: “北……月……” 归降吧!臣服于他,他可以赐她风光无限,荣华一生。什么克夫之命?他根本不信那一套,要不是打不过,要不是怕惊动皇帝,她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封印千年之仇……” 唔?什么封印?什么千年之仇?凤阁的眸里掠过一丝茫然。这不是他想说的话,他想说的是……眼前出现一道大坑,目测,他的五万精兵绝对过不去! 但,他依旧骑着马往前走。不,不要去! 但,不仅他径自往前,身后的大军也无所畏惧,毫不犹豫地踩在深不可测的坑道之上,却如履平地。随着距离的缩短,敌方阵营摆的古怪阵形在隐隐发亮。 他自己甚至凌空而起,直接飞到她的上空,居高临下俯视她。 他:“……”?!! “你不是凤阁!”对面的少阳君见此情形,丝毫不惧,还问,“来者何人?” 然而,对方不想理她,目露凶光,执戟用力往下一掷。她举剑一挡,锵!那戟仿似灌注了千钧之力,把她整个人往后倒撞出几丈远,马儿吓得调头就跑。 凡人兵器果然不行! 元昭瞅到剑身出现裂痕,一把扔掉的同时迅速抽出太古剑往眼前一挡,锵,正好挡住陡然出现在眼前的“凤阁”刺来的长戟。 魔气愈盛,太古剑身上的光芒愈盛。对方强忍着被光芒刺痛的眼睛,浑身的煞气愈发强盛,怒吼: “太古——” 此时此刻,他的敌人不再是她,而是这把太古剑。仿佛又怕又恨,他挥动长戟打的一直是她手中的太古剑。 剑气掀起飞沙走石,黑雾、白影和金光纠打成一团,一时难分胜负。 主将动了手,凤氏的兵马尚未完全横跨过天堑,便也纷纷腾空而起,直扑少阳大军。大战降临,少阳军的将士们顾不上害怕,保持阵形一往无前地迎敌。 天空的云层阴沉不散,暗无天日。 苍穹之下,响起惊天动地的厮杀声。少阳亲兵仅三千余众,仅仅抵挡对方的一小部分。幸运的是,这五万傀儡只知一味向前冲杀,不懂迂回包抄的战术。 它们越过三千余众,继续往王城的方向进发。途遇来支援的五万兵马,瞬间打成一片,成功地把傀儡兵拦在途中。 传令兵继续在回城的途中,而王长史等文吏并未走远,他们选择附近的一处高地观战。 虽然看不到天堑那边的战况,但支援大军的厮杀场面尽收眼底。看到己方将士的英勇无畏,视死如归地迎战那群邪气冲天的魔兵,诸文士既紧张又揪心。 此时此刻,哪怕他们之中有细作,也已不分敌我。大家心里清楚,少阳大军若败了,他们与齐地王城的百姓皆为鱼肉,任魔军宰割。 “怎么会有魔军?它们从哪儿冒出来的?”王长史喃喃自问。 “会不会是江湖术士的邪术?”旁边的人颤着声音道,“凤武皇帝为了除掉少阳君寻的帮手?” “那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是啊!简直没把天下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当然,这仅是猜测,真相如何,无从得知。 而天堑那边,魔军已经越过那道大地裂痕,与少阳大军打得敌我难分。 此时,远处尘土飞扬,渐渐出现一队飘扬着龙形旗帜的兵马。 为首的是一名四十左右的大将,他身披铁甲,手执长枪。右边是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将,左边是一名年轻气盛的武将,率领着千军万马飞奔而至。 队伍里,还有三辆笨重的铁甲战车在轰隆隆地紧随其后。 可惜,这一切无人注意。 天堑一战,打得极为痛苦,元昭几乎遍体鳞伤,被对方的魔气所伤。要不是太古剑替她挡着,她这具凡人之躯早已支离破碎。 她毕竟是凡人,拼尽毕生之力,仅仅在初期与对方勉强打成平手。 等对方察觉她只是一具凡躯,对太古剑的恐惧大减,开始冷静下来研究进攻的技巧。它忽闪忽现,幸亏太古剑的速度比她快,脱离掌控替她挡了无数次。 在太古剑与这魔人面前,她的身手出奇的笨拙。 虽然,她渐渐琢磨出对方的攻击意图,勉强握着太古剑挡住几招。深感无力的是,对方会飞,每每在她反击的时候人家就飞到天上去,她只能巴巴地看着。 有太古在,对方的长戟戳不中她。可她的实力拉低了太古的防御能力,导致她被魔气所伤,浑身是血。 反观她的亲兵,众人牢记她的嘱咐,即使队友一个个倒下,即使阵形一再被冲散,大家也能很快地起来重组,再战。 洛雁、青鹤等亲兵各有敌手,连红叶也自顾不暇,无力相助。 她也不指望大家搭救,阵法对上一群魔军仅能勉强打成平局。她的对手是魔军的首领,岂是轻易能够靠近的?况且,她与魔人对决掀起的剑气碰到即伤。 连稍微靠近都有性命之忧,更别提支援了。 最终,元昭被耗尽体力,再也握不住太古,眼睁睁看着它被魔人带离身边。它与魔人悬于天堑的上空缠斗,随着一道清脆的剑击声,太古剑被打落天坑。 就在这一刻,元昭的身后冒出一道黑影。对方将拐杖首端抵在她脑后,声音缓慢而苍老: “殿下,老臣助您一臂之力……” 唔?!正当元昭愕然时,脑后忽而涌入一股浑厚的力量,同时看到击落太古剑的魔人凤阁一个回眸瞪来。 “太古!” 说时迟那时快,元昭一个箭步跃起,空手高举,往那凤阁的面门尽力一砍……一道刺眼的金光闪过,凤阁一脸惊骇地被劈成两半,坠落天堑。 而砍人的人来不及跃回崖边,伴着一团凄厉惨叫的烟雾落入眼前被撕开的一个黑洞,瞬间消失。 看到从半空坠落天坑的那一半身影,以为其中一片是自己的亲人,终于赶到的那员大将目眦尽裂,嘶声喊出: “阿昭——” 等他骑马赶到,天坑之下已经杳无踪迹。紧接着,大地震动,这天堑竟然开始渐渐并拢。 “阿昭!阿昭,大哥助你来了!” 那员大将跳下马,连滚带爬地来来到坑边就要往下跳,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拽住。站在天坑对面,身披长斗篷的老者缓声道: “大王,殿下不在下边。” 就这么一耽搁,他的妻儿及时赶到拼死拦住,而天坑也已经合上。魔人被屠,受它控制的魔军同时卟啦倒地,把少阳军惊得目瞪口呆。 这时,少阳君的亲卫才发现自家殿下不知所踪。 青鹤、洛雁等人认得那员大将,见他失魂落魄顿时心知不妙,悲伤不已。 极度哀痛之下,大将根本听不进老者刚才的话,一把推开妻儿,四处打量着天堑的位置,试图寻到他那可怜的妹妹。 遍寻不着,不禁仰天悲呼: “凤武!本王定让你们血债血偿——” 第339回 梦里的她曾经浮想联翩,坠入黑洞会是怎样的感觉。科学解说有很多,不曾亲身体验终究是一场空谈。 但,亲身体验过的人哪有机会向世人讲述自己的遭遇和感受? 正如元昭,她坠落的黑洞,啊不,准确来说,是太古剑划开的一道空间裂缝。身在半空,她无法自控,本来可以踩着凤阁的尸体跃回崖边的。 可惜,她用力过度,使那道裂缝一直开到脚下,她正好往下掉。 当意识到不妙时,仅来得及回眸瞅了伙伴们一眼。还有那道仅在梦里见过的身影,国师桑伯。 她带着满头的疑问没入裂缝,然后合上。 四周一片空旷死寂,奇怪的是,虽无光线,她却能清晰看到前方有一缕烟雾在仓皇逃窜。人生有了目标,就顾不上其他了,先把那缕魔气灭掉再找出路。 于是,一人一缕烟就在这暗无天日的裂缝里开始一场生死追逐,左打右闪。幸运的是,她和那魔气只能在裂缝那么大点的地方活动,它无法向两边闪躲。 她可以,用太古。 可魔气在哪儿,她便在哪儿。脱离人体的掩护,它特别害怕碰到太古剑的光芒,竭力闪避。 元昭一心要将它碰光死,无奈对方太灵活了,接连几回砍到它的尾巴,仿佛发出嗞嗞的声音。她的动作太慢,在这毫无助力的秘境,魔气比她更加灵活。 无妨,她摸准魔气的逃窜轨迹,尽全力把太古往右前方狠狠一扔,“啊——”被扎个正着的魔气仿佛痛得浑身直颤,发出一道嘶哑的惨叫。 接着锵的一声,两人的眼前豁然开朗,太古剑竟然扎在一块石头上! 来不及惊讶,魔气迅速一挣,在消散之前成功挣脱太古的钳制咻地往前飞,见路就窜。 几乎在同一时刻,元昭赫然落地,拔剑,紧随其后一路追一路挥剑。砰砰砰,四周的泥块被她的剑气轰得簌簌直落,大有坍塌的迹象。 她来不及看清楚身在何方,只知不能让魔气逃脱。 耳边听着人们在尖声惊叫,抱头鼠窜,四处寻找掩护。 “住手!住手!谁让你们在里边暴力拆墙了?!这墓室全是古迹!犯法的你们知道吗?!”从一道门口进来的几人中,一位戴眼镜的老者正在气愤怒斥。 呼的一股强风从他头顶掠过,唔?他还来不及看清楚,接着又呼的一下,一股更强的风伴着阴影从众人的头顶掠过。 “李成风!谁把宠物带进来了?!”老者的眼镜被风刮歪了,气得七窍生烟,连忙扶稳,“赶紧带回去!” 半晌之后,里边才有人胆战心惊地从掩体里探出脑袋,满眼惊惧: “教教教授,不不不是我……” …… 元昭全心全意地追杀那魔气,无暇顾及周边的环境。对方明明是魔气,无法穿墙而过就算了,还要寻路逃窜,不过如此嘛,她信心倍增。 终于,她与魔气又从一道门口相继窜出,随即一股凉风夹杂着嘈吵声扑面而来。 外边的光芒太亮,习惯黑暗的她蹿出去时,被外边的光芒晃了眼。她忍不住别开脸,本能地凭方才那最后一眼循着魔气的方向跃起,追去。 “卧槽!刚刚飞出一道光……”底下有人指着半空惊呼。 “是人吧?” “鹰吧?好像有翅膀……” “白鹰?!” “矛隼?” “墓里怎会有隼?” “白鸽?” “不会吧?好大一只鸽子……”一锅炖不下了。 “啐,谁把鸽子带进来?” “还用问?肯定是李成风!” 实锤了,没跑了,几人骂骂咧咧找领导投诉去了。 且说元昭,追出几公里之外,不会飞的她很快便失去了目标。正值夜晚,在黯淡的星空下,那魔气如同汽车的一缕尾气窜入夜空,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剩她一人神色茫然地流连在广阔的天地间,环视空荡荡的周围,目及之处皆是一片荒凉干旱。 零星的草,干枯的树杈奇形怪状,远处的荒山如奇峰异岭,干凉的风扑在脸上如黄沙敷面。 这种地形环境,北苍最多,从京城往北、往西走个十来天便能看到;齐国、燕蜀都有,当年她用野猪阵对付的是燕蜀;攻打齐地时,破陷阱用的是木轴。 野猪不够用,只好采用有一定重量的木轴,那可以循环再用。而两国旱地不同的是,燕蜀的植被较多,齐地北境的较少。 看情形,她仍在齐地? 想到这里,她抬头仰望星空,试图凭星象之术找到北苍的位置。孰料,星空黯淡,透过厚厚的云层,依稀看到几点微弱如萤火的星光。 她:“……” 无妨,总会有办法的。想罢,深呼吸一口欲歇歇,未料眼前瞬间一黑,全身乏力地晃了晃。她倒退两步忙把剑插着地面,握紧,勉强撑住不让自己昏倒。 与魔人一战耗尽她的体力和精力,国师那一杖的功力好像也被她用完了。 方才一心追杀魔气,不知疲倦。 此刻失去目标,整个人松懈下来顿觉疲惫不堪,无力支撑。摸摸身上的伤口,愈合了。但身上的盔甲半毁,染在白衣上的猩红血迹一如既往的妖冶惊艳。 有太古在,她的外伤愈合了,内伤仍在。 身在异乡,亲卫、亲兵不在,她不能昏倒。这世间,想她死的人太多了,得防着点。 她蹒跚地回头走了几步,嫌慢,竭力凝气施展轻功往来时的方向奔去。从哪儿来的,从哪儿回去,回到刚才落地的地方用太古划开裂缝……应该可行吧? 那魔气不是她一介凡人能消灭的,它看见她的时候曾说过封印之类的话,等回去找国师问清楚再作打算。 抱着一丝希冀,凝着一道真气,几次起落后,终于看到前边有灯光……唔?灯光?!元昭一脸愕然地瞪着远方,以剑为杖,难以置信地往前一步步走着。 灯光?齐地何时有了灯光?她一直以为那是梦里才有的物件。 还有,那高高的土垛附近还有,还有两架铁家伙……她记得,梦中人称呼它们为……起重机?! 怎么回事?!她惊呆了,齐地何时有这玩意儿了?!她竟半点不知?! “教授,教授!你看,是她!就是她!” 前边走来一群人,有老有少,一张张充满惊疑的陌生面孔在她的眼前晃动。奇怪的是,那一身身的奇装异服在她眼里又是如此的熟悉。 她一脸茫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只能下意识地往前走。 “小姐?小姐?你哪个剧组的?到这儿拍戏经过上边同意了吗?”不等那一老一少上前询问,一名灰头土脸的中年男子已经拦住她,“这儿是考古现场,不能……” 他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已被元昭用剑身啪的打到一边。 “哎,你怎么打人啊?太过分了……”四下的人迅速聚拢,扶人的扶人,拦人的拦人。 不耐烦与这些人纠缠,元昭纵身跃起,踩着涌动的人头跳上被推得高高的土堆之上。尚未站稳当,透过亮如白昼的灯光,她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灯光之下是一大片土坑,比她东郊的演武场大了两倍不止。而坑中人来人往,如勤快的蚂蚁般忙碌不停,而他们所用的一切工具皆是她梦中所见的。 “……” 那她是在梦里,还是梦非梦,而是另一个世界? “君上……” 唔?惊愕中的元昭脑海里忽而响起一道女声,循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望去,不禁大喜,那有一道门口。 有点印象了,她好像就是从那儿出来的。 刚要跳过去,眼前却掠过一道残影,如身临其境,在宏伟宽敞的大殿之上,无数身着华丽宫装的侍从奴婢跪姿整齐,恭声齐呼: “恭迎君上归来……” 那声浪形成一道洪流扑面而至,她一个没扶稳直接从土堆滚了下来,彻底昏死过去…… 第340回 迷迷糊糊间,她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回到了武楚朝的上空,目睹长兄率领大军从齐地到晋西,一路打回凤京。 几乎畅通无阻,因为他把她的构思红衣大炮给造出来了,威力强大。一共造了九架,其余六架分别藏于边境各处,三架直攻武楚。 伤人甚少,除非凤军顽抗。 长兄北月阔牢记父亲的教诲,炮口不轻易瞄准自己的将士和百姓。这次推它们出来是为了对付拦截妹妹的那团妖异薄雾,却看到她与凤郡王“同归于尽”。 他再深明大义,眼看一众弟妹相继惨死,哪受得了?直接把炮口对准凤京。途中,诸将知悉她在回朝的途中遭到凤武郡王的暗算,义愤填膺,主动归降。 她的死,是引发诸将叛乱的原因之一。 其二是,长兄的龙旗军在北苍年间也是赫赫有名的。得知他尚在人间,且试图复兴北苍,各地将领趋之若鹜,纷纷举兵讨伐凤武分散在各地的诸侯亲眷。 看到这里,她分神自问,倘若是她回朝造反,会这么顺利吗? 自答,当然不会。 她是女子,又有功高盖主之嫌。帝王不杀她意味着他有容人之量,是贤君,那么她造反就是她的不对。虽然永昌帝临终前下了诛杀令,给了她造反的理由。 总之,长兄能顺利夺回江山,她的死起了很大作用。 凤武新帝乃是少帝,来不及改年号就被她长兄攻下凤京,被迫退位让贤。他若不让,长兄就按凤氏一个窃国贼之名,将其族诛。 姜皇后虽是他表妹,可元昭也是她的表妹,不见对方有所厚待。 长兄要杀姜后,东州学宫无话可说。 凤武少帝为了活命,只好把帝印交予她的长兄。 除了他和晋王,凡参与围剿北月一族的凤姓儿女皆被斩首示众。念及外祖的份上,长兄给姜后留了全尸。另,除了太妃凤氏,即原凤武的大长公主凤楚楚,其余凤姓子孙一律改姓! 等凤太妃一死,北苍再无凤氏。 说到这凤太妃,她本该是太后的。毕竟,登基的是她的亲儿子,北月邕。 对,登基的不是长兄,而是前朝国公爷的二哥北月邕。长兄自请为王,替二哥驻守边疆,继续搞研究。他的长子、长女也封了王侯,回各自的封地驻守。 包括七哥北月惠,封王之后没回封地,留在京中兼任北苍大司农。他的妻子武溪成了王妃,闲不住,成天在演武场训练护卫。 四姊、五姊和八姊贵为公主,在京中有各自的府邸。五姊夫游长庚成了大将军,与季五叔一起掌管京城兵马;八姊夫考取功名,与其父冯长史同朝为官。 四姊陪着原为凤武月太妃的姑母,大长公主北月容华,长居丹台山静养。得知元昭死了,姑母几乎哭瞎了眼睛,幸亏有红叶替她治疗。 长兄本想让她的养女静平公主陪伴身侧,不料,姑母漠然地要求将她处死。 “凤氏全是白眼狼,我养她那么久,她为了讨好宛城,屡屡给我下毒试探阿昭的心意。如今阿昭死了,她凭什么活着?”姑母恨道,“凤氏一族死有余辜!” 于是,便有了凤姓一脉的灭门之灾。 凤太妃哭求儿子,以死相逼,才有了以上的结果。让凤氏一族改姓她也反对,再次以死相逼。却换来儿子宁肯摘下皇冠,退位让贤,也绝不更改的态度。 她只好罢休,只是从此自囚宫中。除非儿子改变主意,否则母子此生不复相见。 二哥也硬气,漠然待之,不见就不见。 待北苍的局势稳定下来后,有大臣上奏皇帝,劝谏其立亲生母亲为太后。百善孝为先,身为皇帝,更要以身作则,为天下万民作出表率。 “她何德何能受此功德?朕已过继给嫡母,嫡母为了苍生计,不惜让儿女身陷囹圄,追封太后当之无愧!她呢?为讨好凤武皇室,害死朕的两位胞兄弟……” 更连累他那一心为了亲人筹谋的嫡妹吃尽苦头,最后亡于回朝的途中。如今为了凤姓一族不惜屡屡相逼,如此德行,封她为太后简直天理难容。 这份屈辱和仇恨,他委实放不下。 每每提及此事,皇帝眼眶通红,恨未泯,意难平。久而久之,众大臣不再提起。让元昭欣慰的是,洛雁、商女和东堂、金水等人都成了独挡一面的将军。 能上朝议政,与男子同朝为官。 夏侯爷、夏五郎一脉变化不大,夏太后已受宛城长公主的算计病亡,乐安公主的恶行未曾牵累他们。 在元昭出征伐燕时,乐安便已恢复公主的尊荣。 而曲汀兰仍是一名副将,曲府仍在,其父曲广平也是降将之一。但,他自认愧对两位先帝的器重,虽降,却不肯为北苍所用,致仕在京郊的庄子享清福。 把曲夫人气得不行,为了给儿女谋个好前程,不得不开始讨好嫡长女曲汀兰。对她关怀备至,即使一直嫁不出去,她与儿女们也不敢再冷嘲热讽。 孟太皇太后的母族安然无恙,连带着福宁郡主依旧是郡主,对朝廷感恩戴德,只是改了姓。 她父亲一脉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宛城、乐安的母族、夫族皆被屠尽,在处死宛城长公主之前,尚在京中的长兄特意将凤太妃带到牢里的隔壁,然后去诱哄宛城说出计杀北月六郎的经过。 令人失望的是,由于是长兄亲自领兵推翻的凤武,更“唆使”她的皇帝儿子与凤姓一族为敌,对他可谓恨之入骨。 尽管宛城亲口承认计杀她的六郎,她始终半信半疑,不肯全信。 丞相安慰她的长兄,凤太妃是无法接受事实。毕竟,儿子六郎死了,如今凤氏族灭,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母族要断根了。 对了,本朝的丞相姓左,正是那位忽左忽右晋升无望的骑营校尉。 由于替少阳君递了一回奏疏,被打入大牢听候处置。一等就等了一年多,直到凤武被推翻,北苍重掌天下才得以释放。 北苍复立,百废待举。 洛雁将他的遭遇呈上,经长兄和二哥等人商议,一致推举他为相。他把远在晋西的妻儿接到京中,根据自己被逼贪污受贿的经验,列举法制的种种弊端。 重新制订新法,虽然得罪的官员颇多,然他能文能武,又有皇室宗亲的撑腰,硬气得很。 另外,宛城看见长兄,还吼出一直针对元昭的理由。原来,她曾经向长兄透露过心意,遭到长兄的婉拒。她羞恼交加,险些去勾.引暴君报复他全家的。 当年的她才多大?证明心肠恶毒之人,不分年龄。 而后不久,长兄亡了,北苍亡了,她成了公主。再之后,负心汉(她认为)的嫡妹出世,还被抱进宫里抚养。近水楼台,大好的报复机会,岂能放过? 从此,针对元昭的阴谋算计开始了…… 梦里的景象仿佛一晃而过,她看到分散在各地的北月族人陆续返京,各受封赏。那些因维护北月被处死的忠臣们也纷纷得到正名,追封荣誉,恩赏后人。 看着看着,有点不对劲。所有人都封了,她呢? 撇开生前的功绩不谈,就凭她是皇帝的亲妹妹,总该有个名头吧?然而并没有!她在梦中甚至看到洛雁在戌边时,看到一名文士卖身葬母,就把他买了。 送给曲汀兰当夫君,还说这是殿下托梦给她,让她代办的。 殿下的好意不可拂逆,曲汀兰只好硬着头皮收下。与对方成了亲,从此过起女主外男主内的平淡日子。 可殿下她呢?元昭努力想看看自己的死后追封,愣是看不到。 青鹤、红叶也不知所踪,让她略疑惑,同时心急想找找看。 结果一着急,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抽离这个熟悉而亲切的国度,她的亲人也变得遥不可及…… 紧接着,一道急切的男声仿佛在头顶响起: “杨蕾!住手!” “为什么?”女声温和中透着一丝疑惑。 与此同时,行伍出身的元昭瞬间清醒,警惕地一动不动,微微睁眼瞅了一下,然后看到一名女护士拿着抽血的针头对着自己的手臂。 她:“……” 说实话,她至今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儿。究竟刚才那个是梦,还是眼前这一幕是梦? “你要保持淡定,然后看看右边……” 女护士一脸莫名其妙的回头,顿时被近在咫尺的锋利剑尖吓得呀一声尖叫,扔掉针头拼命往旁边爬走。 元昭睁眸起身,不慌不忙地伸手捏住太古的剑尖,将其剑柄拿在手中。环顾室内一圈,没看到自己要找的,便问: “剑鞘呢?” 那护士一脸惊惶地瞪着她猛摇头,只见太古的剑身微微亮了一下,咻,剑鞘乍然出现在两人的眼前。 元昭淡定握住,嗖地让剑入了鞘。 第341回 既来之则安之,眼前的世界曾在梦里见过千百次,似曾相识的人和物让她应对自如。 但低头一瞅,不是自己的盔甲和衣裳,而是一套梦里的病号服。不适地动了动,这病号服的质地不咋滴,略痒。再放眼瞅瞅四周,不见她的衣物和佩饰。 “本……我的盔甲、衣裳和佩饰呢?”她瞅了一脸惊恐的女护士一眼,下意识地问,“拿去典当了?” 意识到位了,但脑子一时没跟上。 护士没有回答她,一边直勾勾地瞪着她的剑使劲往门口那边退,看到距离差不多了,赤溜地爬起来冲出门口。 元昭:“……” 瞅四周一圈,如果她没猜错,这儿应该是一间……病房?单独一间的,旁边有个衣橱,或许里边有自己合适的。 这一身病号服太难看了,像穿着寝衣。 刚要下地,病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只好跪姿正坐,太古剑横搁身前。不久,一群男女神色匆忙的出现在门口。看见她醒了,还站起来了,喜不自胜地进来。 擅闯寝室,理应重责。 但是哎,没有侍卫把守真的很不方便,元昭安静地看着他们,右手忍不住动了动。人群里一位精瘦的男青年瞅见了,本能地往后一跳并作出防御的姿势。 他的动作引起她的注意。 她右手动是想拔剑,虽然那股坏情绪被控制住,但杀气外露。对方能察觉她的意图并作出防御,证明他的观察力、动作力比一般人强。 上下打量一番,是个马脸青年,五官端正,黑直的平头,神采奕奕,目光锐利。以她所在国度的认知,此等男儿吃苦耐劳精力旺盛,颇受姑娘们的青睐。 包括她,把他扔给商女训成狼卫,战时担任先锋最合适不过了。 哪怕当一名侍卫,那也是有野心有能力的侍卫。跟对主子,青云直上不在话下,必有作为。 他个子看着不高,但以她判断应比自己高一点,在七尺多。用现代话来讲,不到一米八。反观眼前这些,唔,一群人唯有最外围的那名白大褂达到八尺多。 哎,倘若他们是北苍子民,身高千年不变算是一种退步吧?不进则退嘛。回想凤武的朝堂,武将七尺多的比比皆是,毋论男女,但文官也并非全是矮子。 “哎哎,大家冷静,不要动手!”为首的老者戴着眼镜,察觉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连忙从中调节,“都是年轻人,有话好好说嘛。” 元昭瞅了男青年一眼,望向老者: “本……我的衣服呢?衣衫不整,诸位擅闯怕是不妥吧?” 诶?众人听罢怔了下,尚未来得及回答,站在外边的白大褂已经不耐烦地推开人群,挤进来道: “你是伤患,穿病号服怎么就衣衫不整了?还有,小姐,我的护士刚刚来抽血去检验,你吓她干嘛?还有那剑哪儿冒出来的?古董还是道具?拿走拿走!” “不是,医生,那剑刚在我这儿,不知怎的跑到这儿来了……”老者身边的中年男子忙着向医生解释。 “哎呀,这个我不管。”医生不耐烦听题外话,他这虽是小地方的医院,但还是忙得很,“总之,她身上有人血,我们医院已经报警了,待会儿你们跟警察说吧。” “啊?!你们报警了?!”众人大惊。 “当然了,这是我们院方的规定。”医生一脸怀疑的打量他们,“虽然这层楼你们包了,但按例,请你们大家到楼下等候,不要打扰伤患的休息。” 万一眼前这位伤患是受害者,为安全起见,最好把她与这些人隔离开来。 “哎哎,我们不是,她不是……哎哎,医生,你先听我们解释……” “哎我不听,你们待会儿跟警察说吧。”医生示意身边的两名男护工把人拦下,推出病房,然后回头看着一脸无语的受害者元昭,“小姐,待会儿我们抽血检验一下……” 看看她身上的血到底是谁的。 先前,她被送进来时满身血迹。护士们使出吃奶的劲儿仍解不开那沉重的盔甲,只好粗暴直接地用剪刀见缝就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拆了。 把那群人气得直跳脚,又无可奈何,救人要紧嘛。 这群神经病,口口声声说他们是考古队的,考古队要穿盔甲的吗?八成是哪个要求苛刻的导演,为求逼真,让女演员披上真盔甲出演。 为求逼真,连打架都是动真格的。 这位女演员可能是女主角,身上衣衫褴褛,但解开里边的衫子,她身上并无伤口。因此推断,指不定她身上那些血迹是哪个倒了血霉的替身演员的。 “不用了,我没事。”元昭见医生把人轰走了,心情大好,和颜悦色道,“我的衣服呢?还有我的佩饰……” “小姐,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话没说完,被元昭嫌他聒噪,凌空点了他的穴道。随手一推将他拍出去,再两手一合,砰地掩上门,反锁。 她使的力度很轻,伤不了筋骨,除非他是纸扎的。 障碍物全消失了,元昭起身下床,打开衣橱一看,嗬,里边竟有一套襦裙……特喵的,忍不住骂了句,她连做梦都没穿过这种,但入乡随俗,聊胜于无嘛。 可她不懂得穿,若是长袍多好啊!简简单单的,就算没有婢女伺候她也会穿。可这襦裙,还有内里的衣物…… 呔,心累。 说回刚才,医生被扔出来时一脸惊骇的靠在墙边缓缓坐下,接着一动不动。被在楼梯口方向推推搡搡的众人瞧见了,惊得住了手。 半晌后,那名教授老者喃喃道: “北辰,通知你叔父吧,警察就要来了,这事在那儿说不清楚,也不是钱能解决的。” 那男青年不太乐意,但事关重大,他紧抿嘴角,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何谓天选之人? 元昭的理解是,当一个人接连遭遇不幸求助无门,又无力改变境况时,称其为“天选之人”,是能勉强支撑她憋着一口气,努力说服自己活下去的谎言。 譬如她,好不容易把那异时空的小姑娘穿的襦裙穿好,才发现它小了不止两个码数。 不伦不类,衣不蔽体,惨不忍睹。 她只好重新换回病号服,寝衣就寝衣吧!造孽的是,她刚穿好,拿起剑,准备打开病房门离开时,门被撞开了,冲进一群制服,啊不,梦里的所谓警察。 于是,她的剑被没收了,她也被带走了。值得欣慰的是,那位教授、男青年等人也被带走了。 在走廊,她问那教授,“我的衣服呢?佩饰呢?回头给我准备一套深衣……” “好。”老教授笑着点头,“先委屈一下,耐心等……” “别说话!”身边的人呵斥。 于是两人闭嘴,相当配合警方的工作,叫干嘛干嘛,除了让她抽血这一点绝不妥协。 第342回 由于医生投诉她有暴力倾向,她因此成为一行人里唯一戴了手铐的。把老教授心疼死了,一瞅到机会便安慰这是看重她的意思。 她:“……” 要不是她梦多识广,差点就信了他的邪。 警察:“……” 这话其实也没错,这女人一看就是个练家子,霸气侧漏。 不管怎样,到了局里,众人被分开审讯,主题是她身上的血从哪儿来的。就算是她的血,那为啥染在衣服上,是谁袭击的她?为啥不肯验血?是心虚吗? “本……血染衣衫,在你们这儿犯法的吗?”元昭忍不住问。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血是你的?”警官问,老话重提,“医生让你验血,你为什么不验?不验怎么证明你是无辜的?” 血是她的,那问题不大,通知家属给她请心理医生就好;血是别人的,那问题就大了,里边或有凶案隐情啥。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它不是我的?”元昭问,“不验得坐牢吗?” 她初来乍到,不知此地的科学技术发展到何种地步,血这东西挺宝贵的。利用价值多样性,比如下蛊诅咒啥的,不得不防。 “你叫什么名字?”她软硬不吃,验血的事警官暂时略过。 “北月元昭。” 噗,旁边那位女警官嗤笑,调侃道: “我还北月邕呢!” 正经问话的同僚睨她一眼,女警官窃笑噤声。 咦?他们知道二哥的名字,元昭的心里略定,“警官为何发笑?我不能取名北月元昭?”能一口道出她二哥的名字,证明这儿的人读过关于二哥的历史。 有历史,意味着她身在北苍的未来,努力一下或许能回去。 只是不知,这到底隔了几年。 “哎,正经点!警官问你话,你老实回答!”男警官先后瞥两人一眼,而后重新盯着她,“叫什么名字?” “北月元昭。” “……”男警官扶额冷静一下,抬眸问,“你身份证呢?” “身份证没有,族徽能证明本……我的身份,但被那位教授的人拿走了,你们问他们要吧。”顺便帮她讨回来。 至于太古剑,不急,青鹤、红叶她们不在。这儿又没有侍剑奴,她拿着怪累的,先让他们代为保管吧。 “小姐,我再问一次,你身份证呢?” “没有身份证,只有族徽。”元昭还是那句话。 男警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犀利。无奈,坐他对面的嫌疑人心理素质高,没当回事。 “我说的是实话,”元昭强调,“你们要不信,可以去问和我一同带进来的那些人,他们知道我从哪儿来……” 瞅那老者对她的态度,估计对她的身份有几分疑惑。 而她穿越这种事,跟警察说没用,他们肯定不信。倒是那些自称考古的,大概有人亲眼看见她出现吧?如果是,就好办了,跟他们沟通起来会容易许多。 至于他们是考古还是盗墓的,看清楚再说。 “你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男警官一下子听出重点。 “嗯。”元昭点点头,“反正,我一醒来就在这儿了。” 抱歉了,她是存心把锅推给老者他们的。没辙,身份证一事她很难自圆其说。她实话实说,人家根本不信她,只能把警方的注意力转移给老者他们。 他们是土著,应该清楚如何处理。 “那你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是北月元昭的?”旁边的女警忍不住问。 “……”不要以为她听不出对方在怀疑她是神经病,这话简直没法聊了,“我从出生起就喊这个名儿,有何不妥?” 两位警官对望一眼,男警官喝了一口养生茶缓缓气,然后换个角度问: “那你还记得小时候在哪儿读书吗?你住哪儿?爸妈叫什么名字?” “小时候父亲给我请了先生,在南州将军府里教学;来这儿之前住在凤京东平巷的公主府;我爹叫北月彦,阿娘叫姜孚。”元昭看旁边的女警一眼,“北月邕是我二哥。” 噗哧,这名女警的笑点低,忍不住笑出声来,挨了男警官一记白眼。 好了,大致明白了,这女人要么脑子有病;要么存心在戏耍警方,认为这很酷,好玩。于是,男警官让女警官陪她再聊聊,他到隔壁室看看审讯的情况。 既然警方把她当神经病,凭梦中的记忆,执法机关对神经病颇为宽待。 见抵触情绪较强烈的男警官出去了,元昭抓紧时机问: “警官,我想打听一下,我二哥什么时候没的?” 噗,女警官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既然他是你二哥,他什么时候没的你不知道?” “真不知道,”元昭诚恳道,“我走的时候,他还活着……” 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到虚假,似乎真的精神方面有问题。女警官不禁深呼吸一下,正准备好言相劝,看能不能哄她说出其中的难言之隐,或者疯癫的起因。 这时,门开了,男警官进来了,示意同事不必再问了,若有所思地瞅元昭一眼, “出来吧,有人来接你了。” 哦?元昭挑眉,看着女警替自己打开手铐,略微感慨。哎,想从警方的口中套料真心不容易。 从审讯室出来,恰好看到老者教授等人正巴巴地等着。见她毫发无损地出来,对方一双老眼顿时弯成一条缝,关心慰问: “没事吧?没事就好……” 她被老者和那马脸青年簇拥着离开局子,老教授身边的中年男子和几名年轻人仍围着警官们,无比焦急: “剑呢?那把剑是古董,别弄坏了!赶紧还给我们……” 至于能否讨回来,元昭不关心。走出警局的门口,看到台阶下边停着三辆车。排头那辆是黑色的,从外边看不到里边,车门边站着一名年轻的平头青年。 他面无表情,打开车门让她和老者、马脸青年坐进去,然后关门,绕到副驾位坐好便离开了。 后边的车子在等中年男子和其他年轻人,他们仍在警局沟通着什么。元昭坐在车窗边,看着外边似曾相识的街景一掠而过,恍然若梦。 “你对眼前所见似乎并不惊讶,”老者观察了片刻,温言道,“但我的学生李成风说你突然出现,穿着疑似上古时期的铠甲,还会飞檐走壁……你到底是谁?” 是本领高强的盗墓者,还是真的天降神迹? “上古?”元昭蹙眉。 上古时期,是指文字记载出现以前的历史时代。 “北苍没有文字记载?”不可能吧?她记得史官们蛮尽责的,包括她的府官录事,“距今几年了?” 听到北苍二字,老者和男青年不禁对望一眼,眼里有着莫大的惊喜和半信半疑。 “距今七千多年了!”老者感慨万分,“这五十多年以来,我国的考古学家们从其他墓室的资料里,发现北苍这么一个陌生而神秘的朝代……” 还是从各个朝代的帝陵里发现的,从里边的只言片语加以推测。帝陵发现的,那八成是真的,被记入现代的历史课程里。 可惜,关于那个朝代的资料实在太少了! 国民将之视作上古的神话故事,有所了解,却所知不多。 第343回 老教授很精明,仅说了一个大概,接下来就轮到她编故事了。他不肯多说是要证实她的身份,以防她是盗墓者伪装的穿越者来套取他们目前拥有的资料。 穿越者,搁以前,老教授绝对嗤之以鼻。 可他的学生李成风言之凿凿,不惜拿自己祖宗十八代的名誉作保证她是破空而出。还有她身上的银铠甲,衣物,佩饰,勾弦射箭的武扳指等物皆为真品。 光这些物件,足够大家伙激动万分。 既然她身上的皆为真品,本着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姑且信她。 而凭借梦中的见闻,元昭也理解老教授的顾虑,不强求,但身份一事也不急着说。她也在试探,看对方是否值得信赖。如果不值得,她再设法自己找答案。 世界那么大,何愁找不到中二青年为她效劳? 从老者的口中得知,目前这个国家叫天启。据文字记载,远古时期曾经叫天郡九州。也曾经取名九州,但随着疆域的扩展,国家早已不止九州这么点大。 便改名天郡。 后来,郡县制被废了,又相继改名夏都、神启。 说到神启,原因比较迷惑。按记载,一直以来天下诸国发生过多次具有毁灭性的大灾难。本国也有,但死伤人数甚少,似有神佑,故改名神启。 在一百年前,同样经历了不相信鬼神之说的改革开放年代,认为这名儿太封建了,最终改为天启。 这颗星球不叫地球,它叫海蓝星,也是大范围被水覆盖的星球。 而天启是拥有耕地最多,且四季分明,最适合人类生存的国家,世人称为神之国度。可它太封闭了,仅肯参与贸易,不接受国外移民,导致边境屡遭侵犯。 天灾不多,但海关、国土边境引起的人祸不少。 要说天启国人民最讨厌的,便是那些移民出去的同胞们为了自身的利益,为了向所在国效忠而盗取母国的机密或历史文物等。 这一点,和元昭梦里的世界大同小异。 不幸的是,在老教授等人的眼里,她如果是盗墓者伪装的穿越者,便极有可能是二代移民。在国外出生,回祖国寻找宝物偷运出去的那类年轻人。 经介绍,老教授姓王,是一名考古学家。 他旁边那位马脸青年也是二代移民,姓北,名辰,是否回来偷运宝物尚未可知。但这次的寻找北月古国之旅,是他的提议,并且为此投入了一大笔资金。 至于他为何知道北月古国,为何要寻找它,一概没说,至少在元昭面前只字不提。 这倒无妨,据她了解,现代人注重隐私。 理解归理解,有件事她必须提一下: “麻烦送我回到那个墓地……” “不行,”王教授一脸和善地拒绝了,目光朝她示意司机和副驾驶,“北辰的叔父身居要职,极度反感盗墓者的各种违法行为。刚才为了脱身,不得不惊扰他……” 既然惊扰了,就必须说明原由。这不,待会儿还要搭乘飞机到达对方指定的地点,接受审查。 到了那里,倘若她是现代人,即便无证青年也查得出来。 元昭听罢,沉吟片刻道: “最好不要离得太远,我是追着一道魔气来的,它逃了……” 看似受了伤,但就算有一个魔字,那也是一道气体。气体是不会受伤的,带有魔字的气体会不会受伤,她不敢保证。 “它有地动山摇之能,有操纵人类成为魔军之术。”元昭凝望窗外,“在你们这儿没有国师相助,我一介凡人斗不过它。唯一的方法是带我回墓地,我得找到回去的方法……” 哎,提起这个,她心情沉重啊!相隔七千年哪!她行吗?太古剑能行吗? “魔气?”王教授疑惑地瞅着她。 “嗯。”元昭郑重点头,忽觉身边过分安静,不由回眸一瞧,然后看到王教授和马脸青年一致无语的表情,她,“……我没开玩笑。” 王教授、北辰:“……” 本来有五分相信她是穿越人士,听到魔气二字,浅薄脆弱的信任仅剩一分了。 元昭:“……” 唉,抬手擦把脸,算了,那就歇几天吧。魔气是否受伤她不清楚,可她受了内伤。伤的还不轻,歇几天不知能否恢复。 打开时空之缝,应该要耗费不少力气。 记得与魔人打斗时,她拼尽全力,但魔人毫发无损。直到国师助她一臂之力才打败被魔气附体的凤阁,并且划开时空之缝,可见力气的重要性。 稍安勿躁,等她力气恢复了,找到宽敞无人的地方试一试,看看能否重新打开时空之缝。 如若不能,再回那个墓室也不迟。 这位王教授身边有许多年轻气盛的学子,忽悠一两个把自己带回去并不难。就算无法接触那些年轻学子,眼前这位叫北辰的年轻人面相叛逆,决非善类。 只要有利可图,相信他乐意助她脱离此地。 车上,大家心思各异,不再多言。 不久,机场到了。 元昭没有身份证,随着几位土著走特殊通道,一路畅通无阻,顺利登机。在飞机上,她打量着机舱内的摆设,居然和梦里的相差无几。 “这叫飞机,在古时或许会称为铁鸟,你见过?”王教授试探地问。 按照常理,身为一名古人,看见飞机哪怕不惊讶,至少不像她这般淡定。 元昭理解他的意思,浅显一笑,问道: “北苍帝陵你们寻了几个?” 她的答非所问让王教授怔了下,随后回答: “一个都没有。” 他斩钉截铁的口吻,引来隔壁座的北辰回眸一顾,显然不太理解对方为何撒谎。 马脸青年的小动作引起元昭的注意,默了下,故作不察道: “北苍帝陵由国师施法沉没于九州大地,后人无从寻起。古人无法预知未来,但并非全然一无所知。正如铁鸟我是初见,而鹰卫的英姿你们也无法想象。” “鹰卫?”北辰再次回眸,目光炯炯,“听说那是龙元君所创,你见过?” “龙元君?”元昭蹙眉,“谁呀?哪个朝代的?” “你不认识?”北辰扬眉反问。 “……不认识。”元昭想了想,试探地问出,“是位将军?” 不会是她吧?龙元君? “是,”北辰点头,“可他是北苍的皇帝,男的。” 唔?!元昭蹙眉,谁呀?她死后冒出来的人物?大哥、二哥为何让他领了她的功劳?是北苍皇位最终落入他人之手,被篡改了名字载入史册? 见她一脸狐疑之色,王教授和北辰再次对望一眼,目光略显失望。 第344回 王教授还告诉她,在北苍灭亡之后,世间再无鹰卫。 不少朝代的将军们从古籍中查阅到关于鹰卫的描述,相关的训练方法已失传。他们想方设法地训练,折损了不少军中精锐,愣是训不出古籍记载的鹰卫。 经过多年的惨痛经验,各王朝的将军们认为北苍的鹰卫只是一则传闻,放弃了,直接训练真正的鹰。 从此,后世的记载中,北苍的鹰卫成了一桩无法考究的神话。历朝历代的人们认为,那不过是古人臆想出来的、经过神化的兵种。 “北苍因何而亡?亡于几年?”鹰卫被世人当作神话就算了,元昭更关心国运和族人的命运,“龙元君又是谁?” “据史料记载,北苍对这片大陆的统治时间约有一千八百年。”王教授虽然对她的来历略感失望,仍如实相告,“不知为何遭了天谴……当然,这只是古人的猜测……” 古籍上说,北苍有位骁勇善战的安平王,他不贪恋皇权,精通神机术,为皇朝造出不少惊天骇地的武器。 详细什么武器,无从得知。 只知道有了这些武器,北苍皇朝统治了整个天郡大陆。 数百年后,在一个万籁俱寂的夜里,天边响起塌天般的炸响……后世记载,那是安平王一脉的长居之地,几乎全部丧生,民间传说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 虽然安平王的后人并非暴虐之辈,可他们创造的武器杀伤力太大,数代以来造下无尽杀孽,遭了天谴…… 听到这里,元昭的眼泪无声无息,毫无预警地籁籁落下。 安平王原是她的父亲,父死,子继,长兄以安平王的身份潜藏于毗邻小国,招兵买马,秘密研究打造她幼时所画的神兵图纸。 那惊天动地的一声炸响,八成是她大哥的后人在打造新式武器的过程中操作错误,炸了。 “……安平王一脉是北苍皇族的精神支柱,他们一倒,安逸了几百年的皇室乱了阵脚。”王教授同情地看着她,继续道,“这还不算,紧接着各地天崩地裂。 据史料记载,那是天郡大陆唯一的一次毁灭性灾难,仿佛是上天特意为北苍皇族的灭亡准备的……” 九州国力最强盛的皇朝崩塌了,那些年,民间一片混乱,仿佛重归混沌。 据专家们研究,那个朝代约有六亿多人口。那场灾难之后,接下来混乱了数十年,人口不足一亿。乱世出英豪,各地英雄豪杰招兵买马打造自己的势力。 兵荒马乱期间,北苍皇族仍是民众们心中的唯一的君王!无尽的信赖和敬仰依旧根深蒂固。凡打着北苍皇族之名招揽兵马的人,纷纷吸引了不少人投奔。 讽刺的是,那些人里边没有一个是北苍之后。 而真正的北苍之后,正遭受各地领袖们的截杀。原因无他,有野心的领袖哪个甘心屈居人下?好不容易上苍给大家一个角逐天下称霸的机会,岂能错过? 北月一族的存在太可怕了,有他们在,天下谁能越过他们称王?当年的凤氏一族就是败在心慈手软,夺了江山,却留下祸患。 有识之士各为其主,力劝各地领袖围剿北月氏。 甚至在建立王朝之后,掘了北月一族的坟,毁掉一切关于北月氏的文字记载…… 百年之后,世间再无北月氏。不知是死绝了,还是为了活命改名换姓。后人评说,这是报应,北月氏当年让凤氏改姓。而今日,天下人逼北月氏改了姓。 可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哪是什么报应?不过是为自己的缺德行为找块遮羞布罢了。”北辰嗤道,“纵观历史,每个王朝在灭亡之后,他们的子孙哪个不得改名换姓换一世太平?” “这倒是,”王教授笑了笑,认同他的观点,“比如眼下,几乎每个王朝的帝陵都找到了。按古人的说法,这也是一种报应吧?” 是不是报应,元昭不予置评。 在听两人讲述时,心情已平复得差不多,泪也干了。夺回江山之后的历史走向她无法干预,更无从改变。很多事情明知后果严重,未曾经历,死心不息。 “那龙元君呢?”此人的存在让她耿耿于怀,“他到底是谁?” “龙元君的资料极少,”北苍的史料够少的了,关于他的简介更少,“连年龄都查不到,只知道他是世祖太武帝。可惜天妒英才,又死的早,无儿无女的……” “王教授,”突然,北辰很没礼貌打断王教授的话,瞅了元昭一眼,“我们说得够多了,你是不是应该做个自我介绍?从哪儿来?” 有来有往,礼也。 “我,北月元昭,”打钱!啊不,元昭摇了摇头,甩去脑中冒出来的梗,目光坦然,“家里行九,武楚朝丰元年的异姓公主,封号太和,又被敕封少阳君。” 言毕,瞥了那两张呆滞的脸,神情凝重道, “北月邕真是我二哥,那什么龙元君大概是我死后……啊不,在我离开之后冒出来的后人……这一点我不清楚,但鹰卫是我所创,你们的资料是伪造的。 你们扒了谁的坟?在哪儿搜集的资料?等我回去,我亲自去纠正他,顺道给他/她造个坟!” 她不求千古留芳,哪怕销声匿迹,后人对她的事全然不知也无妨。但被人冒名顶替,把她做过的事按到别人的头上,那绝对不行! 她的话,听得王教授、北辰一愣一愣的。定定看了她半晌,方对望一眼, “北月元昭?” “怎么?”两人的反应让她想起那两位警官的表情,“不妥吗?” “北月元昭,生年不明,卒于永昌八年六月初三。”王教授看着她认真的脸,好气又好笑,“后被其兄北月邕,即建安帝追封为世祖太武皇帝;建安三年,再次追封其为北苍无极战神龙元君……” 后世简称之为北极战神,以战神之名,受了民间断断续续七千年的香火,于百年前才被彻底摧毁。 然而,天下皆知,这位北极战神是男的! 王教授见眼前这位姑娘听着听着,突然神情木讷,目光呆滞,仿佛灵魂被抽空的样子,不禁轻唤: “哎?你怎么了?小姐?小姐?” 北辰则一脸狐疑,以为她在故弄玄虚。 而王教授得到的回应是划过天空的一道雷电,噼啪!随后一阵颠簸、抖动,机组人员说遇到了强气流。众人顾不得说话了,连忙稳住自身,等平稳了再谈。 却不知,元昭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呼唤。得知她便是龙元君之后,她的眼前瞬间掠过一幕幕影像。 比如,成了皇帝的二哥追封她为太武皇帝的原因是,她接受了北苍帝印。 那枚帝印,在丰元帝还给安乐侯,再由安乐侯心甘情愿交予她时,一切便已注定。她把帝印熔了,打造成首饰戴到了头上,名正言顺地成为下一任皇帝。 北苍唯一的女帝,哪怕她未曾登基。 为何历史上的她性别为男,暂未可知。估摸是北月氏灭亡之后,史册被毁,资料残缺不全,模糊了世人的认知。 其次,她被追封北极战神之后,一直受到世人的香火供奉。 虽然断断续续,这几千年的香火功德在她认知明确之后,瞬间从她的头顶涌入,使她与外间的动静隔绝。 与此同时,机内的人不知,机外风起云涌,凶险万分。 在雷电交织之间,有两道身影不断与之抗衡,掩护飞机脱离险境。望着平安飞远的铁鸟,一道筋疲力尽的呼喊穿透云层: “殿下,去太和庙——” 第345回 去太和庙。 元昭的脑海里听到这几个字,声音非常熟悉,可不等她细想就被王教授唤醒。此时的飞机已经挣脱强气流,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到目的地。 下了飞机,她的双脚刚落地,咔,又一副手铐扣在她的手腕上。 元昭无语地瞅着,王教授十分无奈: “看来,他们始终怀疑你是盗墓的。没事,等调查清楚就好。” 元昭不屑地轻抬手,咔嚓,手铐开了,随手扔到一边: “这玩意儿我八岁就不玩了。” 之前被警察逮的时候,就她一人戴手铐。她闲着无聊研究了一下,要打开,不费吹灰之力。 王教授:“……”本事不小。 北辰:“……”不愧是盗墓的。 负责接待的那两位年轻人见状,倒不为难,她不跑就行。一个去捡回手铐,一个把人带出机场。 路上,王教授关心地问: “方才你好像不舒服,没事吧?” “我有内伤,需找个地方休息几天。”元昭没把真相告诉他,穿越不可信,灵识观影更加骇人听闻,她实在懒得解释,“王教授,你知道太和庙在哪儿吗?” “太和庙?”王教授皱眉苦思片刻,摇摇头,望向身边的北辰。 “我对国内的情况一无所知,怎么可能知道?”北辰摊手,问元昭,“北月氏族的?” “不清楚。”元昭也是云里雾里,略作思索,道,“不如这样,你们帮我找到太和庙,我助你们打开墓室……” 她的话,霎时让车里的气氛活跃起来,王教授、北辰的目光充满热切与期盼: “你果然是盗墓的!” 甚至连车速都快了不少,估摸着驾驶座的两位年轻人也在侧耳倾听。 “我不缺德,不用盗。”元昭瞥两人一眼,态度平和,“总之,找到太和庙,挑一间墓室里的珍奇玩意儿权当我送你们的见面礼。” 好歹是长辈,穿越千年到此一游,总得留下点什么。 七千年的功德有什么用,她暂时不清楚。功德不等于功力,她的内伤仍在,能听到那道声音可能正是功德力所致。 或许这一切,到了太和庙便真相大白。 只要这些小辈达成她的所求,赏他们一些奇玩珍宝也是理所当然。另外,她刚才不仅看到自己千古留名的原因,更看到国师和两位兄长为她修建的陵冢。 因缘而至,那陵冢正是她出来的位置,亦是她将来的长眠居所。她刚到时听到的山呼声,便是墓里传出来的。 本来,北苍皇帝的陵墓会沉没九州大地,不浮于世。 可她还没死,陵冢未闭,大哥、二哥怜惜她出生起便受尽磨难,从未享受过太平日子。便于生前搜寻珍贵之物或稀罕玩意儿之类的,统统给她送进陵冢。 直到寿终方毕。 知道她陵冢位置的,只有兄弟二人和国师。他们三人离世后,她的陵冢从此紧闭,再没打开过。 也因此,她的陵冢是北苍诸皇最豪奢的。 没有她的带引,王教授等人仅能在外围挖挖坑,玩玩泥巴,把那些“财散人安”的瓷器瓦罐和几堆古旧破损的古钱当宝贝,名副其实的入宝山而空手回。 不管她藏着什么秘密,既然她终于松口,肯协助他们打开墓室,王教授和北辰不再试探,开始分头打电话找人帮忙打听。 “太和庙?太和殿吧?不是?那不知道了……” “教授,我查不到太和庙的资料,会不会是太和殿?不是?那我问问老师……” 车里轻微摇晃,假寐中的元昭不必刻意偷听,北辰、王教授和副驾驶的年轻人在电话里谈的事,她一字不漏全听见了,略略失望。 太和殿,是北苍皇帝与朝臣们议政之地。 丰元帝赐她太和的封号,就是为了让她时刻警醒自己,祖上的荣光,是悬于族人头上的刀,不要心存妄念。 复国后,太和殿重绽光华。 甚至,后世皇朝的议政殿亦多以此为名。但太和庙,确实罕见,两人打遍了熟人的电话仍一无所获。 “或许北月族的后人知道……”王教授无奈道。 “未必,”北辰放下手机,“我刚刚问了家中的长辈,没有一个人知道。” 元昭微怔,这话的意思是,他是北月氏的后人? “哦,北辰的爷爷是六十年前做生意时流落海外的,20年前回来认的亲。”王教授为她解疑,“他们一家与国内首都的北姓是同宗同族,源于上古时期的北月氏……” 首都的北姓是个大族,有一本残缺不全的族谱和一枚徽章。 随着考古的进步和发现,有学者推测他们与上古时期的北月氏有渊源。因为北这个姓,是他们的祖宗在两百年前改的,原本姓贾。为何要改,祖宗不曾交代。 大概是担心后人被追杀吧。 “时代不同了,君主制早已废除,姓什么都无所谓了。”王教授欣然道。 元昭的眉梢跳了下,话说,她从未想过寻找北月氏的后人。或许她无儿无女,故活得没心没肺,惬意潇洒,心无挂碍……心神动念间,一丝认识浮现脑海。 太古剑能印证谁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人。 她微怔,不由发自内心的感慨一下:一把剑竟有这功能?能与国师媲美了。相传,北月皇族认回流落在外的子嗣并非滴血验亲,而是由国师的血玉验证。 如今方知,太古也能验亲,厉害了! 念头刚落,她的手里多了一把剑。剑身太长,大咧咧地横在车后座的三人眼前。 元昭:“……”她没唤它。 大概功德力的缘故,不必扬声也能召唤。关键是,得让它分清楚何为念(想一想而已),何为召(召唤)。 王教授、北辰:“……” 让一个盗墓者拥有神通,是天道对人类最大的不公。正在吐槽,王教授接到一个电话: “哦?又不见了?别急别急,放心,没丢,在这儿呢,我看到了……” 把急得团团转的得意门生安抚好,让他领着年轻学子和工作人员继续回去干活,一再强调叮嘱他们注意事项,方挂了电话,然后和北辰一起盯着她的剑: “你这把剑挺玄乎的。” “有点儿吧。”假寐中的元昭微微点头,“我对它了解不多。”也在探索中。 “不知可否……”借回去研究一番。 “不可。”元昭一口回绝。 “如果它是我族的宝物,理应归还给我。”北辰始终不信她就是北月元昭,语气略强硬,“我家虽移居海外,始终是北月族的后人,与国内的北氏同宗同族。 谁先找到宝物,自然归谁。” 更何况,最先在海外发现那枚北月族殉葬古钱的是他。然后出钱又出力,才有了这次的寻祖之旅。 国内的族人特别的卑鄙无耻,得知他的目的,竟说寻祖之旅一旦有了成果,所找到的一切宝物尽归国有,仅给他一件纪念品。 如果他不同意,那就甭想在国内寻根问祖。 哼,他只好同意了。 所以现在,他决定了,只要这把剑! “那要北部长同意才行。”王教授同情道,顺便给元昭作一个简单的介绍,“北部长是他的叔父,管文化这块,为人比较严肃,有机会见到他还请多多包涵。” 莫跟对方起冲突,否则,哪怕是他也劝不住。 她再厉害,一拳难敌四手,况且对方代表的是国家。站在王教授的立场,他只想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还原古墓的真实面貌,不想节外生枝。 元昭听罢,微微举剑示意王教授,“握一下。” 王教授不明所以,依言握一下剑鞘。 毫无反应。 接着,元昭又让北辰试一下。以为她同意赠剑,北辰按下激动的心情,神色平静地握紧剑鞘。 砰! 元昭的心头微震,这是太古剑的验亲反应。不错,他是北月氏之后,果断把剑交给他: “暂替我保管。” 她受伤了,拿着累。 第346回 下了飞机又坐车,等到地方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那是一座城市的郊外,安置她的是一栋仿古院落,有一位年青姑娘暂代助理。在元昭看来,便是主人家安排给她的奴婢,由她负责自己这位客人的起居。 当然,她知道当今社会不兴唤人家奴婢,助理便助理吧。梦里的她似乎也有助理,比如工作助理,生活助理,度假助理等。 其实,现在的她不仅有内伤,还思维混乱。 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自己到底是古人还是现代人,地球到底存不存。她的故乡到底是哪个,北苍?还是那个叫华夏的地方……十分的茫然。 “小姐?小姐?” 正在晃神,眼前有一只手掌在挥动,元昭这才回过神来,望着对方。 “会用花洒了吗?”对方礼貌而客气地问她,“站那儿就有水出来了,选择冷热水的方法懂了吗?” 元昭瞅一眼她指的方向,点点头: “懂了,谢谢,以后不要叫我小姐。在我们那儿,待嫁的女子可称为姑娘,淑女,公子,都行。” 入乡随俗,在这个没有君主制的地方,让别人称呼她公主、殿下什么的等于自欺欺人。 年青女子听罢笑了下,诚心发问:“公子不是男人的称呼吗?” “公子是贵族男女的称呼,男子特有的称呼是郎,或郎君。”元昭耐心解释,“告诉你家主子,我要静养几天。这几天你们可以彻查我的来历,帮我打听太和庙的位置。 你们如我所愿,我便如你们所愿,不要废话。” 年青女子愣了下,旋即微笑点头,退出浴室,还贴心地帮她关上浴室的门。 出来小客厅,她再一次检查四周,确认日常用品应有尽有无缺漏之后,这才悄然离开客房。 不久,她来到隔壁院的一间会客室,室内灯光通明,坐满了人。王教授、北辰也在其中,在他们的对面坐着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面容瘦削,神情严峻。 室内的气氛略紧张,一把暗金色的长剑被安然搁在矮架上,矮架就摆在一张红木桌上,遭受双方的虎视眈眈。 “我说过了,这是她给我的。”北辰终究年轻,沉不住气,最先开口,“你也说过,任我选择纪念品。” 他当然沉不住气,明明宝剑到手,却在离开时被对面一群人堵住,截到这儿来挨训。 无奈的是,谁让他站在别人的地盘?而且对方正是他的叔父北部长。在国内位高权重,未经其允许,他想带走古剑只能偷偷的来。 “我也说过,你只能在金银珠宝类作出选择。”北部长神情冷淡,缓声道,“其余均由我和族长处理,况且,她是让你暂代保管,你擅自拿走经过她同意了吗?” “那本来就是我们的东西,凭什么要她同意?”北辰不服。 王教授对他们的家族争执置若罔闻,与学者们绕着桌子打量: “瞧,这鞘身的纹路,和北部长家那枚徽章背面的纹路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知是不是文字……” “唉,上古时期的资料太少了,据北部长家的老一辈讲,上古时期的北家有大神通。据野史记载,那龙元君其实没死,率五万大军返朝造反时遇到魔军。 大打一场,消失了……” 凡参与那一战的将士们纷纷作证,可惜的是,他们中间没人看见龙元君到底死没死。只知道,连安平王都以为她死了,唯独国师说他没死。 他死没死,无从得知。 在现代人的眼里,国师是愚昧无知的古人推崇的神棍头子,他的话不可全信。于是,正史的龙元君死了,却在野史里成仙得道,舍却人间繁华逍遥去了。 “阿悦,怎么样?她什么反应?”北部长见年青女子过来了,神色缓和下来,“有没有说什么?” 众人给她腾出一个位置,她坐下之后说: “她让我们找太和庙,要是找到了,她便如我们的愿打开古墓。” “怎么,她没说自己是北月元昭什么的?”北辰忍不住仰靠着椅背,揶揄道,“她知不知道你叫北悦?” 北悦白他一眼,向叔父正色道: “她没有自我介绍,也没问我的名字……呃,她似乎把我当成奴婢了。” 正在观察古剑的王教授听罢,抬眸,推了推眼镜: “是这样的,如果她真是龙元君,她生前可是公主,奴婢没资格直呼她的姓名,她也不屑知道奴婢的名字。” 这不是侮辱,而是出生环境导致的天性使然。 “对,”北悦点点头,“她让我转告我的主子,这句话说得很自然。奇怪的是,我居然不生气!好像理所当然的。” “证明你奴性强。”北辰斜睨她。 北悦这回懒得理他,继续道: “她不会使用电子产品,在听我介绍的时候也不好奇,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但我看得出,她在极力适应,而且有点迷茫。” “迷茫?”王教授的注意力被成功拉过来,“迷茫什么?” “不知道。”北悦直言道,“反正不像什么穿越过来的古人。另外,二伯,她让我告诉你,她受伤了,要静养几天。除非找到太和庙,否则不要打扰她。” “她没说要了解北苍的历史?”王教授连忙问。 “没说。”北悦摇头,更强调,“只字不提。” 王教授听罢,心头的失望又添了几分。 换位思考,如果他是穿越而来的古人,还是皇族中人,得知北苍灭亡肯定痛心疾首,彻查原因。 谁会对自家皇朝的灭亡不闻不问? 除了乍然听闻安平王一脉被炸的噩耗落泪之外,再无情绪起伏。但,她也曾经说过,古人无法亲见未来,却并非一无所知。 王教授几番深思,仍不得其解,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或许,李成风看错了;又或许,盗墓者的资质一代比一代强,套取资料的招数花样百出,成功地把他们忽悠了。 不管外人怎么想,北部长径自吩咐侄女北悦: “委屈你继续当她的助理,配合她的日常言行。等查出她的身份,打开墓室,你就能功成身退了。” “行,没问题。” “对了,她不肯抽血,你设法拿到她的头发去做基因检测。小心点,她武功不俗,你要确保自身安全之余完成任务。”北部长嘱咐,“如果衣服上是她的血,她极有可能是我们的族人。你要让她相信,我们并无恶意。” 那女生的随身物品,包括血迹的检测资料均在他手里。鉴定结果出来了,未能确定是否她本人的。 如果那血不是她的,问题就大了。 不管她是装疯或真疯,在他的地盘杀他的族人,定让她插翅难逃。 第347回 穿越到现代,元昭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直到翌日的卯初,即清早5点醒来。 起床洗漱,不指望有人伺候她梳妆更衣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梳妆镜前摆着一根木簪和现代的橡皮筋,她瞅了瞅,用木簪把头上黑顺的长发全部束起。 卧室里还有昨晚那女婢,啊不,女青年给她准备的一套简易版的武士袍服。 简易版,操作起来很简单。 质地还行,柔乎舒适,且行动自如,她挺满意的。只要不是那种小女孩的服饰,质地普通亦可忍受。 天蒙蒙亮,到了客厅,发现靠墙的一张台上摆着她的玉佩饰、族徽和武扳指等物。除了盔甲、太古剑和原来那身破烂衣物不在之外,其余的都在这儿了。 拿起族徽瞧了瞧,是她随身携带那块,还算他们老实。 确认无误,元昭把东西搁回原位,四下扫一眼,没有兵器架。无妨,她拉开客厅的后门,来到后庭院欣赏这里的景致。 在现代,寸土千金。 这院子布置得十分精致,门庭雅洁,房舍清净。有枝叶繁茂的佳树奇竹,扶桑、月季等花卉种在地里争妍斗艳,几盆万寿菊独自灿烂,摆得相当的随意。 看得出来,整栋院子地方不大,等同她华桐院的一个小偏院。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难免显得逼仄。室内的摆设还行,但庭院的绿植布局冗杂,使人看着眼花缭乱之余还挺闹心的,所幸她不必长住。 元昭一边吐槽,一边在院里练起功来。 慢慢舒展四肢时,不小心扯动内伤,痛得她扯了一下嘴角。从今日起调息治疗内伤,而每天早晚的练习也必不可少。 双管齐下,好得更快。 不怕被人偷看,根据梦里的常识,监控是现代人对待嫌疑犯的一种手段。 这没什么,常规操作而已,她在武楚没少做。 说实话,她很想问一问宛城长公主,其手下的肉好吃么? 可惜了,看不到对方恶心呕吐的表情……一时忘形,挥出的动作略重扯动内伤,痛得元昭只好稍停,一手撑着膝盖,呲牙咧齿的摸摸身上的痛楚缓一缓。 “你怎么了?”那名女青年从客厅里跑出来,扶着她,“你不是说受伤了要休养几天吗?怎么跑出来乱动?别练了,先吃早餐,吃完了去医院。” 元昭顾不得回答她,不停摸着,仿佛这样能减轻疼痛。 女青年见她脸色苍白,不似作假,不由道: “算了,先去医院吧,看完再吃早餐。” “不……用。”元昭倒吸几口冷气,摆摆手,“我歇歇就好。” “讳疾忌医,小病熬成大病。真是的,你先前在医院应该做个全身检查。”女青年不容拒绝道,扶她回客厅坐好,“行了,你先坐着,我叫车来……” “你叫什么名字?”元昭打断她的话,凝望前边的地板,痛得目光呆滞,面无表情。 “北悦。” 这祖宗终于觉得她配有名字了,想起王教授的话,北悦一边暗地里吐槽,一边拿起室内的电话拨号。 北月?元昭蹙眉,伸手轻唤,“太古。” 北悦拨号的手一顿,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非常抢手、备具争议的剑出现在对方的手中,并递给她。 “握一下。”元昭举着剑身。 “喂?”电话那头刚响起,北悦已经啪地挂机,疑惑不解地瞅着她。 “不敢?”见她迟迟不伸手,元昭挑眉,微嘲,“一代不如一代啊。” 北悦默,伸手握了。 砰! 元昭的眉心随着这道声响跳了下,直接把剑递给她,“拿着。”又一位后人,她这是掉进族人的老窝了?那就好办了。 “这是什么意思?”北悦小心谨慎地双手捧剑,它不但重,而且贵重,磕着碰着有人心痛跟她急,轻声试探,“握一下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此时的元昭已经缓过气来,深深一个调息,语气平稳: “听我爹说,它是我族世代相传的诛魔之剑。可惜年代久远,连我爹也说不清它的来历。后来我才知道,它被压在北苍皇宫的神像之下,它与族长气脉相连。 丰元帝不知从哪儿得知此事,悄悄把它起出来,断了我爹最后一线生机……” 说到这里,元昭的眼眶霎时泛红,一时感伤语塞。即使爹娘逝世多年,每每提起,仍心有不甘。 受到情绪的感染,北悦的心里竟也略略难受。 但不等她反应过来,元昭眼中的伤感已消逝无踪,伸手锵地抽出一小截的剑身。刹时寒意逼人,近在咫尺的北悦感到脸庞刺痛刺痛的,忍不住拉开距离。 她来不及问,便看到元昭伸出手指在剑刃轻轻一划,一小缕鲜血顿时涌出。 “你干什么?!”北悦吃惊地瞪着她。 元昭笑了笑,直接把伤口贴着剑身一抹,再把伤口举起来。北悦疑惑一瞧,嗬!伤口没有了?!再看看剑身,方才染血的地方锃亮锋利,哪有血的痕迹? 这是什么剑?!太诡异了! 对未知物体心生畏惧,北悦本能地双手一缩,咣啷!剑落地的脆响,让守在监控前的王教授等人吓得魂飞魄散,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剑啊!那是古剑! 年轻人真的是,太离谱了!丝毫不懂爱惜自家的珍贵财产! 说回元昭的客房里,北悦目露骇然,瞪着那把邪气的剑倒退几步,仿佛这样就能避开它的邪气,一边瞪着元昭: “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是谁?!” 元昭瞅着落地的太古剑一眼,无奈抬眸,哎,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我最后说一遍,我就是北月元昭,我需要族人的协助。你是我的族人,北辰也是,不要再浪费时间试探我,赶紧给我找到太和庙……” 说到这里,外边有人敲门了。 北悦怀着矛盾的心情去开门,一道身影冲进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捧起剑,一边捶胸顿足道: “这是古董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就不能稍微爱惜一下?” 太让他失望了!如果可以,真的不想还给她!瞧这爱理不理的态度,可把他心疼死了,哎。 元昭:“……” 瞧瞧人家王教授这身手,这份接受能力,比这些族人强多了。 第348回 众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有人要带古剑去做个保养,再看看它哪里有磕着碰着;有人好奇它的新技能,想试又不敢试,怕中了那位来历不明的女人的诡计,心情异常的复杂矛盾。 元昭不管外人作何反应,独自吃过早餐,把餐具搁在原位一动不动,等旁人来收拾。 她没想过要洗碗,脑子里没这概念。 练完功,用过朝食,在庭院里散个步,差点抑郁了。地方太小,仿佛刚抬起脚便到了终点。要达到运动的效果,她必须在原地转个十来圈,能不抑郁吗? 或许是心情的原因,她对环境和饮食一般不挑的。 转了好几圈,回到走廊,扶着廊柱看了看院里的景致,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公主府的霁月阁。 她“死”了,府里的奴婢们当然是各回各府向主子们复命。 原本想着,回到凤京,夺回江山称帝,扶持洛雁等女将站到朝堂之上。让乌先生光明正大地站在人前,让师父公直道长受世人称颂,以她为荣。 等事情了了,再把皇位扔给二哥。 大哥负责家族血脉的传承,二哥是父亲选定的未来北苍之主。她是个意外,且无儿无女的,辛劳一生,最终帝位还是要传给侄儿们。 与其那样,不如她回东平巷逍遥余生。 当然,要把玳瑁、珊瑚与琥珀三位姑姑接来养老,加上洛雁等人,不胜快活。可惜,天不遂人意,眼看功成,却冒出一个魔人把她的美好愿景毁个彻底。 她的人生短短二十六载,不是被人算计,就是她在算计别人的路上。 却应了一句话,人算不如天算,落得如今孤军奋战的下场。 叹归叹,进客厅拎出一块坐垫摆在走廊,她盘腿坐下,调整姿势,默默开始运功疗伤。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自怨自艾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更无法将侍卫们带到她的跟前。她唯一能做的,是像过去的二十六年那样,抓紧时间疗伤和练功。 养精蓄锐,让自己变得更强,方能应对未知命运的考验。 在室外练功的原因很简单,如今她孤身一人,无人替她把门。倘若那些现代人以为她逃了,或者死在房内,时不时过来敲门确定她的存在岂不前功尽弃? 甚至加重伤势,得不偿失。 索性在外边练功,现代人对古代的一些习惯敬畏有加,比如那个叫北悦的小姑娘…… 总之,但愿这些后人把她的话听进去,莫打扰她的静修。 意念随着手势的移动而移动,将体内的气息缓缓催动起来。等到身上微微发热,再让意念带动气息绕着全身的经脉运转,最终归于丹田,如此反复循环…… “她这是在练内功吧?”监控前,有位年轻人好奇道,“跟武侠剧修习真气的动作大同小异……呃……” 他错了,收回他刚才说的话。 监控里,那女子不再坐着,而是换一个动作继续保持不动。北部长就站在年轻人的身后,瞅了镜头里的身影一眼,问道: “你姑几时到?” “已经在路上了。”年轻人瞅瞅时间,“大概半个小时后到。” 站在一旁的北悦一脸愧疚,认错的态度十分诚恳: “都是我不好,搞砸了。” 居然把剑扔了,瞧瞧人家王教授,捧着剑无所畏惧,丝毫不受影响。 “这不怨你,我也吃了一惊。”已经批评过了,北部长懒得揪着小辈的错误不放,语气平和,“待会儿你姑过来,你把事情跟她详细说说,让她进去伺候。” 既然对方一口咬定自己是世祖皇帝,让人进去“伺候”再正常不过了。对于“伺候”她的人,潜意识里会放松警惕,降低防备之心。 “这不好吧?姑一把年纪了……”北悦于心不忍。 万一对方动手,她姑哪里吃得消? “什么一把年纪?她才四十出头,又是传统医师。能言善道,脾气又好,指不定和这位相谈甚欢。”北部长睨她一眼道,“你给她打下手,跑跑腿什么的。 再听到什么事不要大惊小怪,省得被人看轻。” 屋里那人见她扔了剑,一脸失望。他也很失望,狠狠训了侄女一顿。在哄出古剑和她的来历之前,放低姿态是必然的事,毕竟大家认定她脑子有点毛病。 好不容易寻到一位老祖宗的陵寝,为了揭秘祖宗创建的古国辉煌,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包括跪下。 这也是族中长辈们的意思。 本以为她就是一个普通的中二青年,因为对北月古国的热爱成了一种执念得了精神病。 因此忽略了对上级领导的保密,让古剑的神奇惊动了国家最高委员组。组织命他放下手头工作,全力协助王教授等人打开那个信奉太阳的神秘古国之墓。 盯着监控里一动不动的身影,脑海里掠过野史关于世祖的记载: 永昌八年的六月,原本晴空万里,瞬息之间,前方的乌云如潮汹涌,铺天盖地而至。欲返朝争霸的龙元君当机立断,指挥麾下将士摆出阵势,迎战魔军。 放下个人的复国大计,以身后百姓的安危为上,他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之主,赢得后世的极力推崇与称颂。 野史有一幅插图,画中的龙元君骑在马上,威风凛凛,傲然无惧,以凡人之躯迎战悬空的一员魔将。 正是那一战,让齐地百姓成了北极战神最忠诚的信徒,世代香火不断。哪怕后世大乱,连祖宗姓甚名谁都忘了,犹在逢年过节时在空地给战神点一炷香。 现代的学者们推测,正是这种信仰之力,让其后人遭到历代君王的忌惮和围剿追杀。 作为后人,不敢妄自评论先人的所为是对是错。 反正,他自己以这样的祖先为荣。若能打开世祖之墓,印证先人的丰功伟绩,他此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二叔,剑拿来了。” 北部长正盯着监控神游四海,身后传来一位子侄的声音。他回头望了一眼,瞅瞅那紧随其后的北辰: “你试过了?” “还没有。”北辰一脸无奈,“王教授不让消毒不让洗……” 虽然教授是对的,可他实在太好奇了,又不敢拿自身的健康来冒险。 那女的看似割伤了手,但万一她耍了障眼法呢? “洗什么洗,消什么毒?”王教授着急解释,“它剑身完好,光泽如新,摆着欣赏不好吗?非用它割手,你们这不是找事吗?部长啊,我看还是锁起来……” 吧字没来得及说,便看到一贯严肃冷静的北部长锵的把剑拔出一小截,手指轻轻一划,鲜血涌出。 王教授:“……” 在场众人:“……” 下一刻,北部长不慌不忙地把伤口往剑身一抹,砰!心头的一下震动让他沉静的双眸霎时睁圆了。再搓开手指的血迹一看,伤口果然没了。 众人齐愣,“……”瞠目结舌中。 第349回 上午,医师到了,刚踏入院子就发现厅里坐了一排等待包扎的伤员。 她:“……” 不仅如此,还有那些平日里严肃死板的侄儿侄女们,化身一群中二青年捧着一把剑凑到她跟前,作死地不断怂恿: “姑,割一下,伤口能自愈哦!不信你割一下……” “别听他们吹,”向来精力充沛的王教授难得恹恹地瞥来一眼,举起一只经过简单包扎的手指,嘴角撇得老下,“看看我这下场。” 首都人歧视外地人,古剑歧视外姓人,没天理。 “是啊,”正在排队等候包扎的几位外姓人纷纷举起白萝卜手,讪讪吐槽,“别信。” “还好,我用针扎的血。”消毒及时,已经好了。 她:“……” …… 院里来了一名女医师,也姓北。元昭已经放弃验亲,心无旁骛地练功。 医师是个温和婉约的利索人,给她诊了脉,确定有内伤,让她每天服三次药,药由北悦亲煎。被元昭拒绝了,北医师是再三相劝,无果,之后不再强求。 所以夸她干脆利索,不二话。 院里的一日三餐十分丰盛,按照习惯,元昭每样只吃一点,剩菜不少。 “剩这么多?不合胃口?”看到满桌剩菜,北医师很惊讶。 “多吗?”元昭扫了桌面一眼,没当回事,“不多了,菜品太少,我每样要多吃几口才勉强裹腹。在府里,此乃大忌,被人察觉喜好小命难保。时隔千年,没想到现代人的饮食文化如此匮乏。 是文明的倒退,还是后人无能?值得深思。” 最后一句是她特意添加的,梦中的一些吐槽梗用在现下挺有意思的。 北医师、北悦:“……”嫌少直说,何必拐弯抹角骂人? 那天以后,她的面前至少摆了十二道菜,每天几乎不带重样的。由北医师陪席,北悦的服务也越来越好,站在边上专门给她夹菜。 挺好的,元昭没有半点不适,坦然接受小辈的服务。 守在监控前的人看了,好气又好笑,纷纷给北悦那周到的服务态度点赞。 北氏姑侄在那陪着演戏,外边的人也没闲着。 查她的来历,从日用品上采样做基因检测,查太和庙的位置…… 一连六天,元昭在院里除了吃喝拉撒睡,其余时辰都在练功。天道酬勤,她的辛苦终有回报。这一天诊完脉,北医师惊喜交加: “古时的功法太神奇了!那么重的内伤,几天就好了!” 之前被拒绝,说她的体质药石无效,原以为那是不喝药的托辞。今天再诊,发现她的内伤竟好了六七成,真是令人惊讶。 “像我这种伤势,就算有功法,没有一两个月亦难复原。”元昭解释道,“如今好得这么快,大概与我服过一种药有关,它百毒不侵,有一定的自愈效果。” “是什么药?”北医师虚心求问。 “不知,”哪怕穿越千年,元昭也不想提起毒圣,收回手腕道,“我年幼遇刺,蒙高人所救,医官诊出我服过奇药,百毒不侵。至于是什么药,我不关心。” “那……墓里会有记载吗?”北医师想起部长的吩咐,试探道。 “这倒真的不知,”元昭认真思索一番,“或许会有。” 北医师:“……” 所以?那药,她其实知道? “太和庙找到了吗?”元昭反问。 “还没有。”北医师摇头,“部长这几天一直命人在查,查卫星,请学者们翻查史册典籍地图等,一无所获呀!你恐怕要耐心等等。但,你确定是太和庙?” 她的话让元昭心生犹豫,不敢笃定自己是否听错。 北医师见她神色有异,便引导问: “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去太和庙吗?是在哪儿打听的太和庙?” 元昭瞥她一眼,心知对方在试探。可眼下自己毫无头绪,直说无妨,“那天在飞机上,我听到有人喊这三个字,让我去……” 而且,喊话的人她很熟悉,是青鹤的声音。 穿越七千年,为何能听到青鹤的声音?再说,残缺的史书里没有关于青鹤的记载。当然了,她不过是自己的侍(暗)卫,史官哪会记录一名小小的侍卫? 除非她立过奇功。 至于红叶,她是毒圣的亲传弟子。发誓效忠的人“死”了,获得解脱的她必定是云游四海,恢复名姓在民间行医治人了吧? 不过,史书没有青鹤、红叶的后续记载,墓里应该有。 记得父亲,还有国师在梦里说过,凡效忠于她的人皆被记录在册,将来随葬王陵。 “你告诉王教授,三日后,带我回那个墓。”元昭摁摁身上各处,内伤造成的疼痛不是很明显了,今天还能大力跳跃,“下墓之后,他只有十二个时辰搬东西。” “为什么?”北医师压下激动的心情,平静地问出,“谁规定的时间?” “王陵有墓灵守护,往里边搬东西不限时辰;往外边搬东西,十二个时辰是它容忍的极限。”元昭看着两张充满问号的面孔,正色道,“莫以为我开玩笑,十二个时辰之后,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们……” 在墓里,墓灵最大,除非她死了。 …… 得知消息,外边一阵忙乱,尤其是王教授,激动得握紧她的手连声道谢,眼眶通红,语气哽咽。 元昭无语片刻,问: “说吧,你们如何得知龙元君是男的?” 有来有往,王教授不再隐瞒,如实道: “除了世代王侯墓里找的资料,还有我们三十年前起出一座疑似北苍安乐侯的墓,里边刻有碑文,印证了龙元君是男的……” 碑文骂龙元君是竖子,是北苍皇族的不肖子孙,为一己之私屠戮同族满门,罪该万死等。还说他早死是遭了天谴,上苍有眼,让他无妻无后,断子绝孙。 无妻,是男子无疑了。 元昭:“……” “为报私仇,屠戮同族满门,是龙元君最大的污点。”王教授道,“当然了,人无完人嘛。他是战神,不是圣人。都怪资料太少,无法印证更多。所以,你这次……” 元昭不想听他废话,扬手制止。自从她同意下墓,王教授对她是言听计从,立马闭嘴。 “最大的污点,”元昭凝望地板,默默眨了眨眼。而后抬眸,诚心诚意地问,“还有其他污点?” “额,”王教授迟疑了下,最终道,“根据安乐侯墓里获得的资料,听说他好.男.风才无妻无后,断子绝孙……” 噗,元昭差点吐血。 那暴君,死了还要摆她一道,他才断子绝孙! 第350回 安乐侯本是北苍帝王,可他是暴君,不仅残害百姓,愚弄百官。更把江山拱手相让,残害同族,死不足惜。 另外,他把江山让给了凤武,甘愿为臣。 既为臣子,即使复国了,他也不配以帝王之尊下葬,亦不配葬入北苍宗陵。长兄更以族长之名,将他那一脉全部逐出北月氏,沦为北苍皇族的千古罪人。 复国后,二哥直接一杯毒酒赐死了他。而他生前得知她死了,不仅仰天长笑,还口出狂言。 两位兄长大怒,将他贬为庶民,草草一堆坟茔证明他曾经来过。 按理说,经过七千年的天地变幻,一堆不起眼的坟茔早已消失在历史洪流中,哪有流传千古的可能性? 说来气人,北苍皇帝的王陵沉没九州,外人寻不到。 而安乐侯不入王陵,墓被盗之后,被后世的王朝利用,大做文章,反而有另一番运道。 “那坟是他一个外孙修的,墓碑上刻着安氏,用这方法瞒天过海,得以保存。”王教授告诉她,“后世朝代有一安姓王侯发现这个墓,为了建国大业,乱造身世,认其为祖宗……” 说他们家是北苍皇族的血脉,引天下名士投靠。从此一直供奉着,还给他重新修建陵墓。那块骂龙元君的碑文便流传了下来,反而他的荒唐过往被无视。 甚至被那些所谓的子孙修饰润色,掩盖实情。 不得不说,那些孙子的作为确实奏效。 这不,在现代人的眼里,安乐侯称帝时的暴虐行为是假的,是胜利者为了败坏他的名声而捏造的。 毕竟,史书由赢家执笔,难免有所偏颇。 “偏颇?”元昭不禁轻笑,扫了在座诸位一眼,目光冷然,“于你们而言,史书的记载不过是一堆文字,无关痛痒。于我,却是亲人泣血,忠骨伏尸,血染皇城……才换来我的今天,和你们的今天。 我只恨,当年仅灭他一个孽种的满门。手段不够狠,留下祸根污我千年名声……” 此番若有幸返朝,她必将安乐侯一脉赶尽杀绝,挫骨扬灰。 回想身边一道道鲜活的身影,为了保她性命一个个倒下,元昭眼眶泛红,泪光烁烁。眨眨眼收起泪意,红着眼眶扫了周围陷入沉默的后人一眼,态度冰冷: “先人之恨,不求你们后人感同身受。然外室子至死不入族谱,尔等可有遵守?” 这是她首次释放情绪,气势全开,通身的杀伐之气压迫着室内的每个人。尤其是北姓众人,被那气势压得大气不敢喘一下,一个个噤若寒蝉,缩头缩脑。 王教授和几位参与研究文物的外人,完全不晓得北月氏有这么一条严苛的族规。看见北姓众人的反应,立刻明白她说对了,竟然真的有!不禁面面相觑。 那还得了? 外室子,不就私生子嘛,如今满街都是。反而族谱,并非家家户户都有。就算有,以当今的社会风气,不认私生子的家族极少。 尤其是名门望族,恨不得子孙遍天下,管他私生子、家生子? 瞧,就连脾气倔强,略有点目中无人的北辰也低垂眼眸,不太自在又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看着地面。昔日的清贵傲慢荡然无存,仿佛一正在挨训的小辈。 虽不服气,又不敢反驳。 把王教授等外人看得,那个心情舒畅啊!须知,目前遇到的北姓诸人非富则贵。要么说话老气横秋,要么态度嚣张傲慢,难得有这般低眉顺眼的时候。 冲这一点,王教授又有几分相信她是穿越过来的北姓一族的老祖宗了。 就在元昭盯着后人虎视眈眈,令人压力山大时,在座的北姓族人唯北医师年长。她清了清喉咙打破室内的安静,正欲解释,门外已进来一道身影,缓声道: “先人遗训,垂教后世,怎敢不遵?” 元昭闻声望去,看到一位年约五十出头的男人站在门口。 他的身形高挑清隽,一身笔挺的正装(中山装),领口、袖口都是扣着的。面容瘦削,目光深邃仿佛洞察人心,伸手象征性地敲了敲门,而后迈步进来。 室内众人看到他来了,纷纷站起,“二哥”“二叔”“二伯”地唤着,王教授等人更是热情招呼: “部长来了,来来,这边坐,坐这儿……” 面对外人的热情相邀,北部长微笑免坐,站在中间直视元昭,态度温和客气: “史书记载有所偏差,在所难免。毕竟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我族资料残缺,即使有心为先人澄清亦无能为力。今闻尊驾愿助我等打开墓室,不胜感激。 还原历史,正是后人锲而不舍地挖掘真相的其中一个意义。” 是啊,王教授等人一脸戚戚,默默点头。 “你哪位?”元昭打量着,试图从他的五官判断他是哪位兄长的后人。 被人一打岔,她的心情再次平复,满身的杀气被瞬间卸去。 “我叫北定邦,我大哥北定海是族长。”北部长语气和缓,不紧不慢道,“据老一辈口口相传,我们的老祖宗叫北月阔。可惜岁月久远,忘了老祖宗的字……” “洪野。”来自后人的试探没完没了,元昭瞥他一眼,示意,“坐。” 既是长兄之后,她便宽宏大量,不与小辈计较。 而听到洪野二字,北部长的心里咯噔一下,但神色依旧。在北医师身边的一张空椅坐下,诚挚道: “史实需要考究,目前我们没有多少资料可以参考,姑且搁置。眼下,我们有些关于开墓的细节要与您谈一谈,不知王教授提了没有?” 元昭闻言,望向王教授。 “啊啊,不好意思,还没有……”王教授这才想起正事,不禁讪讪地,“光顾着讲话,忘了提。不过既然部长来了,由你提出来更加详尽,就由你说吧。” “也好。”北部长点点头,然后看着元昭,“是这样的,根据以往的经验,打开王陵的步骤比较复杂,才一天时间会不会短了点?” 等王陵打开了,少不得参观一下内部的富丽堂皇和宏伟壮丽。 在现代人的眼里,王陵里的每块石子都充满了历史痕迹,富有研究价值。更何况,那是龙元君的墓,传闻中,那是上古时期的帝王中一座极豪奢的陵寝。 一天怎么够?哪怕一年也嫌短啊! 另外,墓室有多深有多宽,大概需要多少人力。有多少机关,他们要准备的工具主要有哪些等等。 工程庞大,听得元昭头大如斗,头疼抚额。 要么算了?索性她独自进墓,找到太和庙的位置便出来。 第351回 经过商议,开墓的时间不变,仅一天,他们要准备的工具不必多,关键要实用。那些工具有的零件必须从外地运来,需要时间,故把开墓日定为五天后。 在这五天里,元昭一如既往,抓紧时间练功。 经过那天的一场谈话,她的待遇规格提升了。除了饮食的色香味俱全,衣物仍是简易版,但质地比之前的好多了。梳妆台上还有一个首饰盒,任她挑选。 只是她用不上,也看不上。 主要原因是,她不懂盘发,现代社会又没有婢女供她召之则来,挥之则去。她也信不过外人接近自己,干脆每天用一枚木簪束发足矣。 人在他乡,将就将就。 北医师还说,这院子是北部长借一位朋友的,让她暂住。地方虽小,至少能栖身,离龙元君墓也近。等从墓里出来,再把她接回首都的家里与族人见面。 对此,元昭不甚在意。 除非是亲兄弟姊妹,后人啥的,辈分差得老远了,她热情不起来。 从北部长的话中得知,他们祖上有一个习惯,兄弟姐妹一旦成家必须分地而居,另立门户。长辈还说,现在生活好了,隔得再远,相互之间用视频联系。 交通也方便,想见随时见。 不像以前,成家立业之后,一家人想见面聊聊天,谈何容易?由此推测,在几千年以前,长兄搞科研的那一脉死在爆炸中,而迁居在外的另一脉仍活着。 这说明,长兄的血脉传承,他做到了。 而且,搞科研的那一脉每年会把研究成果八百里加急送到另一脉族人的手里备份。可惜,凡对科研感兴趣的子孙均被送到学院培养,皆死于那场爆炸里。 后来,迁居在外的那一脉的长辈们视科研如邪魔之术,偷偷把研究成果藏了起来,不让后辈接触。 藏着藏着,不知所踪了,还以为从此失传了。 之后,便是北苍皇帝那一脉遭后世英豪围剿截杀。安平王幸存的这一脉凭自身的能力救出一群小辈,从此改名换姓,没入民间。 一直到两百年前,从海洋的彼岸冒出一群异发异瞳的异邦人,拿着火器大举入侵九州大地。看到火器,有族中长辈猛然想起祖传秘箓里有火器制造之术。 于是,藏匿几千年的神机箓重见天日。 这一次,族人不再藏着掖着,而是广招天下贤士参与各类神机术的制造研究。经过广大人民群众的齐心协力,北月一族终得以和天下人共享这盛世太平。 北部长事先声明了,这次入墓,除了实现考古的重大意义,一切所得尽归国有。 他们这些子孙仅拿一点纪念品,望先人莫怪。 她没什么可怪的,虽是被追封的一国之君,那也是国君,天下皆为她的子民。况且,世人供奉她数千年,哪怕是断断续续,也决非黄白之物可以比拟的。 入墓事宜听她的,如何处理那些宝物,任凭后人作主。得知长兄传承有继,她无所眷恋,全心全意备战那缕魔气。 如今,院里除了北医师和北悦,其他人各自忙去了,无人打扰她练功。 “……她知道的族规比咱家现存的内容更加全面,且对老祖宗的名讳脱口而出,不像作假……”在监控室隔壁,北部长看着视频里的人,心情复杂得很。 她不仅知道外室子不入族谱,还知道一条更血腥的族规:凡外室子,一律杖毙。但,杖毙这一条族规在后人的眼里太过不近人情,已在两百年前废除。 “难得你说话吞吞吐吐,”视频里的人面容严肃,不苟言笑,“不正是认为这事过于荒诞吗?” “是很荒诞,可万一是真的呢?”北部长神情凝重,“我记得太爷爷经常得意显摆,咱祖上是巫,有法力……” “我也记得,还记得他说世祖得道成仙了。”视频里的人冷静道,“那眼前这位又是谁?” 对于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太爷爷临终前说的话,要么全信,要么不信,不能只挑自己乐意听的作为反驳他的凭据。 “……” “总之,这事等你们顺利从墓里出来再谈。”视频里的人道,“她是敌是友,是真疯还是装疯,暂未可知。你们下了墓要随机应变,一切小心。” “我知道。” 撇开那荒诞的事不谈,哥俩的性情相当,一贯理智冷静,沟通无阻。 她指定他和北辰要随行,还要他找一批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且听他指挥的士兵一同下墓。目的是提防王教授等人进了墓耍赖不走,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让士兵监督他们不许乱碰摆设,以免闯出大祸。 她不在乎谁死在墓里,就怕他们死在里边,外边的家属会为难族人,徒惹事端。 听了这些话,他五味杂陈。 谈完正事,断开联系,离开这间临时的办公室。习惯性地先到监控室走一趟,结果发现子侄们正凑在一堆,瞪着屏幕时不时惊呼: “喔!哦喔喔——” 他走近一瞧,原来是那女生在练功。看着看着,总算明白小年轻们为何大呼小叫。 只见庭院里,那女子不再静坐,身姿轻盈如灵猿。在跳跃之际,双手如花瓣绽开翻飞,所挥之处砰砰砰…… 练完内功,她随手扯过一根景观野草,慢慢将之捋直。脚下的走位灵巧,如游龙戏水。手中执草如执剑,瞬间挥出一朵朵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唰唰唰…… 约莫半个小时后,在一片惊叹欢呼声中,女子收功,扔了草,拍拍双手返回屋内。而她身后的精致小庭院已是一片狼藉,假山塌了,填了底下的小池塘。 树木、花草被腰斩,平整的地面被砸出数个大小不一的浅坑,院子的围墙不知被什么撞垮出一道口。 “喔,厉害!厉害!” 在子侄们的一阵阵欢呼喝彩声中,北部长: “……” 她最好是祖宗,这样才能享受国家的福利待遇,一切消耗入公账;否则,就拿她的破铠甲赔偿院子主人的损失吧。墓室取宝一事仍是未知数,当不得真。 他们只是国家的打工人,赔不起。 第352回 历史和事实的偏差 院子本来就小,还造那么多假景,更显逼仄。砸院是功力所致,绝非负面情绪的宣泄,她已经很克制了。 无妨,她有钱,赔得起。 唉,作为北苍皇室的最大富豪,她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逸无忧,大肆挥霍的日子? 回到室内静坐,继续练她的内功。 以武立德,把院子砸了之后,负责整栋院子安保的小辈们每天早晚过来请安。还在一天之内把院子的围墙砌好,把杂物收拾归整得妥妥帖帖,一尘不染。 她:“……” 他们所谓的请安,除了问候,主要是打听她师承何门何派,好奇古代的侠士都像她这般内功深厚武艺高强吗? 还告诉她,野史记载,世祖成仙后,其座下的二十八星卫各有成就。 有的成了将军,比如洛雁、商女和几名男侍卫;武溪成了本朝极能打的王妃;金水、东堂和南柏成了守护皇城的三大暗卫统领;潜伏民间的成立了星云门。 当然,也有人甘于平庸,恢复寻常百姓的身份过起了平静日子。 而北苍年间,星云门在江湖上一直声名显赫。每三年大开山门,广收门徒,并接受来自各邦国游侠的挑战,从无败绩。 徒弟进门所祭拜的祖师,便是龙元君。 直到那场大爆炸,北苍再次灭亡,星云门也成了诸地英豪围剿的对象。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抗天下兵马?只好解散门派各奔东西,归隐山林另做打算。 像星云门这等江湖事之所以在北氏后人中流传,皆因其祖上参与了对北苍皇族之后的救助。在动乱年间,北月氏、桑氏和星云门主的后人也有聚散离合。 比如到了现代,北月氏原本改姓贾,后来改回北姓,不敢再姓北月。 直到考古学家们揭秘北月氏的后人是北姓人后,各族后人才重新恢复联系,情谊长存。可惜的是,不仅北姓人丧失先祖的能力,就连桑族也成了普通人。 当然,现代社会打仗用的全是高科技武器,巫力啥的没就没了。 …… 为加强元昭对北苍皇朝历史的了解,在这五天里,北悦和那些族兄弟找了许多相关的历史解说片让她看。 她并不排斥,每晚看一段打发时间,确实了解颇多。 比如二哥,称得上北苍最穷的皇帝了。 他没有三宫六院,在国公府时有一妻一妾。自从三哥被那位妾室许氏刺杀之后,二哥、七哥的美妾们为了孩子和夫君的安全,自愿改名换姓在民间生活。 之后,二哥、七哥不再纳妾。 二哥的妾室至死不曾回宫,但在临终前见了自己的儿孙一面,被追封贵人,与帝后合葬。 上行下效,七哥与七嫂亦如帝后那般善待那位在外居住的妾室。 当然,皇室的子嗣等同国家大事,岂容皇帝任性?史书记载,她二哥温良贤明,称目下乃复国初期,百废待举,需要许多花销,必须把银钱花在刀刃上。 说白了,没钱! 除了国库不能动之外,他个人确实没钱,都给国师为妹子的陵寝铺地砌栏去了。包括长兄和七哥的,在北苍,和宗亲们相比,她的兄姊们过得十分清贫。 暴君一战,又经历了凤武王朝,宗亲们死得惨烈,活得艰难。一朝翻身,一个个忙着娶妻纳妾,繁衍子嗣。 唯有她家这一脉不紧不慢,顺其自然。 对二哥而言,血脉的传承,长兄已经做得极好,他这老二只操心国事。 在国公府时,结发妻子管氏为他诞育了三儿一女,子嗣问题解决了。登基时,他已经一把年纪,日常除了关注民生处理政务,一有空便与管氏微服私访。 夫妻俩在国公府囚禁半生,对于民间的那份安逸太平的烟火气息百看不厌,乐而忘返。 管氏的爹娘没能熬到北苍复国的那天,她当了皇后,遵照父母的嘱咐寻到管氏一族封了爵。爵位乃虚衔,无实权,欲入朝为官得凭真本事,她不曾徇私。 三嫂严氏的母家依旧在北苍朝为官,她爹严少府依旧是少府,职能不变。 四姊姊不再是嘉惠县主,而是兰陵长公主,二哥把陵川划成她的封地,兰是她的字。那里天地开阔,土地肥沃,美丽富饶,她想怎样就怎样。 四姊北月孟君,是唯一因个人成就被录入正史的女子。 她善良隐忍,在凤武年间,遵从母命嫁入吴府。膝下无一儿半女,她不仅主动给夫家纳妾,还全心全意把妾室的儿女视如己出,精心教养。 即使后来遭吴府休弃,她亦安之若素,自请到家中道观为国为家茹素祈福。 北苍复国后,忠于凤武的吴府本该被砍头的。是她不计前嫌,上书陈情,吴府才幸免于难。 但阖府被贬为庶民,三族五代不许科考,不许入仕。 她知悉后,在朝堂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力驳君臣,最终免除吴氏三族五代不许科考、不许入仕的惩罚。 自那以后,吴氏族人对她是感恩戴德,并在族中为她立了长生牌位,日夜供奉,不敢有慢。 虽有陵川为封地,她却未曾回封地享受荣华富贵,而选择留在京中侍奉长辈。先后送走姑母和凤太妃,年逾四十的她才返回封地,建立了首座女子学府。 正史对她的歌功颂德,到此为止,仅在最后提一句她活到九十多岁。凤太妃在临终前让她尚了驸马,儿孙满堂,被世人视为女子最圆满的一生。 但据野史记载,她的成就不仅于此。 因为这座女学府,学的并非什么三从四德,而是招揽九州各邦贤才为先生,不论男女。以龙元君为榜样,教导女孩们各项生活技能,练武习文,自强自立。 她期望世间的女子不要重复自己的憋屈,能够拥有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和天地。 她此举赢得东州学宫的大加赞许,每隔三年派一批有识之士前来教学。而她为了让女子参与科考,每隔三年必要回京与朝臣们一番唇枪舌剑,据理力争。 成功与否,并无记载。 总之,那段年月,是北苍君臣大为头痛的日子。每次她的归来,让京中的贵妇、淑女们一个个激动亢奋,扰得各府不得安宁。 历史解说员认为,或许正史也有记载,但被后世的王朝给抹了。 这一点,从民间流传的诗词或名人游记、史记里的场景描述可以推断。北苍年间的各行各业几乎都有女子的身影,不存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 发生过的事总有迹可循,抹不干净的。 “正史说,北苍之所以出那么多女将,皆因龙元君性格偏阴柔的缘故。”即性别识别障碍,历史解说员风趣道,“但有学者认为,指不定龙元君就是女的……” 但后世王朝基于各种因素,误导了世人。若非北苍皇室追封她为战神,声名显赫,龙元君早被后世从历史上抹除。 对此说法,元昭深以为然。 瞧瞧,洛雁、商女和武溪等女将,无一不是依附着男将闻名于世,比如某将军夫人。而曲汀兰史上无名,可能实力太差,也可能是因为招婿。 无论何种原因,她不得而知。 陵寝里,只有她的生平和副将们的前半生。诸将的死后评,若无史实为依据,便唯有天知晓。 第353回 五天,眨眼过去了。 元昭依旧一袭武服长袍,乘专机直接从墓地上空飞过。蹲在门边俯瞰周遭的地形,一片秃岭黄土,枯木奇形怪状,零星几棵绿植在风中摇曳,十分荒凉。 她来时,这里一片荒无人烟,眼下却有重兵把守。来往车辆必须经过重重的关卡,还要致电领导确认方能通行。 专机不必麻烦,直接降落在墓坑附近的空地。 “取出东西之后,立即撤离到百里之外。”元昭观察地形之后道。 “为什么?”身边一名学者首先不赞同,“如果那墓是真的,这里肯定要列为重点保护区……” 机上仅几位学者和北医师、北悦,机师和随行人员皆为北氏子弟。王教授、北部长等人前两天已出发墓地,安排入墓事宜。 此刻,他们已在墓前等候已久。 “撤到百里之外,照样可以保护。”元昭耐心解答,“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一旦进入沉眠,此地将不复存在,逗留在墓地上的一切生灵将随之沉没。” 牵涉范围正好在百里之内,以北苍的距离来衡量。话说,与人谈论自己死后的场景,感觉怪异。 不仅她有这种感受,透过耳机听到这些话的北部长、王教授等人也是面面相觑,心情微妙。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她这边,与墓室里外都有专人录像。 其实,自从发现她身上的物品世间绝无仅有之后,她的一言一行便已受到监控。 他们没有刻意隐瞒,元昭心中有数但不在乎。 把该提醒的话讲完之后,从飞机上纵身一跃,跳了下来。她这举动出人意料,把随行人员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探头张望。却看到她四肢轻舒,迎风飞翔。 请勿模仿,模仿她的人都摔死了。 鹰卫是她训出来的,她知道从空中摔落的滋味。她能安然无恙地落地,全凭一身内力发挥作用。并且在降落的过程中学会御风之术,不必再倚仗人造翼。 能随她学会这招的,陆续近百人的鹰卫里仅青鹤一人习得几成,连洛雁都学不会。 这御风之术,并非呼风唤雨,而是利用风势控制降落的位置。 并且,这御风之术她仅在一般的高度下实践过。超出那份高度的,比如鹰卫执行任务时达到的高度来算,是否可行暂未可知,她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冒险。 而眼前飞机要降落,离地面不高,想要平稳落地并非难事。可她的行为把飞机上,和站在墓门旁的人们都吓了一大跳。 但,看到动作灵敏,矫健如苍鹰的身影安稳落地,众人不禁默然。 世间奇事迭出,或有因果,不分情由。 “恭迎君上——” 她一落地,那道熟悉的山呼之声再次响起。随着声响,她仿佛看到亲随们跪迎自己的场景。傲然站起,目不斜视,径自昂首阔步朝墓门走去。 对于幻听,她习以为常,却再次吓了北氏子孙一跳。 “叔父,刚才那声音……”站在王教授身边的北辰一脸骇然,拨拨耳廓,以为自己魔怔了。 “唔?”王教授虽然上了年纪,可他耳聪目明,疑惑地回头瞅他一眼,“什么声音?” “哪有什么声音?年轻人心思浮躁,异想天开。”北部长不以为然,提醒王教授,“她进去了,咱们也进吧。” “哎?”王教授抬眼一看,嘿,只看到摄影师的背影,急得抢先一步尾随,“哎哎,赶紧的,跟上跟上。” 北部长落后一步,警告式瞥侄儿北辰一眼,紧随其后。 北辰自知失言,怏怏地快步跟上。 世间一切事终有科学的解释,如果没有,那就搁置再议。眼下最重要的是入墓,见证这具有历史性的一刻,探明真相。 今非昔比,九州一统,天下已非北月氏的天下,而是全体人民的天下。北姓一族如今又声名显赫,更要低调。慎防重蹈覆辙,招来千年之前的灭族之灾。 有一位穿越数千年的祖宗就算了,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亦有说法。但有神通之能是万万不能说的,太过惊世骇俗容易招惹祸端。 哪的王教授等人的全部心思都在那祖宗的身上,根本听不见。 …… “哎哎,姑娘,主墓室要从这地道下去,隔壁是东室,便是你来的位置……”且说王教授,见元昭通过墓道之后,直接停在了前室不再往里走,催促道。 “那是伪宫室,共有五间,逗你们玩的。”元昭打量着前室的彩色壁画道。 “啊?”王教授将信将疑,“可我们在东室找到不少瓷器,在主墓室里找到青铜器和殉葬古钱。其余几间室一无所获,应该被人偷走了,壁画还有损毁。” 太缺德了!那些盗墓的,拿东西就拿东西,干嘛要毁坏古迹? “世人多逐利,拿了值钱的东西他们才会离开,不至于命丧于此。”元昭解释道,伸手指着前室与中室的隔断,那一堵绘图画壁,“去,把壁上的绘图砸了。” “且慢!”王教授大惊,连忙上前横身一拦,“姑娘,这可不能开玩笑!” 万一这姑娘是假把式,把他们所有人哄得团团转,还把古墓砸了,不仅贻笑大方,他还会死不瞑目…… “谁开玩笑?”元昭挥开空气中的泥腥味,难受得紧,皱着眉头朝一旁的北辰以目光示意,“把他拉开。” 虽然入墓的时辰,从踏入正殿才计时,那也不能随意耽搁。此墓室用来混淆盗墓者视线的,四壁狭小,构造粗糙,空气混浊不堪,非活人长期逗留之地。 亏王教授等人受得了,这份敬业精神值得称颂。 北辰是练家子,王教授是个瘦削的知识分子。相对年轻人而言,一个老头子手无缚鸡之力,被人轻轻松松地挟持一边待着去。 北部长则示意几位年轻人去砸画壁,把王教授等人看得心肝儿直颤,心痛不已。 砸了约莫一刻钟,绘图层被全部砸碎,露出一块玄铁壁来。正当大家绕着玄铁壁诧异打量时,北医师和北悦她们终于赶上队伍。 这时,元昭摊手默念,唤来太古剑,随手递给正要过去瞧瞧铁壁的北悦: “把剑放在壁上。” 她使唤人的口吻是那么的自然,仿佛理所应当。北悦没有多想,兴趣盎然地捧起剑来到铁壁前。正要回头问怎么放,横放或竖放时,一股引力把剑吸起。 与此同时,铁壁发出咔咔声,旋转几圈,露出一个浮雕图腾和剑坑来。太古剑嵌入剑坑,刹时一阵地动墓摇,四壁粉尘籁籁而落。 众目睽睽之下,铁壁的后方,即中室的地面露出一条缝,缓缓向两边移开…… 第354回 地室的门打开了,元昭示意身边另一名叫北星的女生去取剑。瞧北悦那身高,那力度,恐怕取不动。 而眼前的一幕让王教授和他的学生们惊呆了,明明中室已经检查好几遍。没发现机关,地面硬实没发现有中空的痕迹,但事实证明,地面之下就是中空。 更过分的是,中室的地面打开之后,不仅露出往下走的阶梯,更有一股清新空气涌出。 王教授和学者、学生们:“……”这不科学。 是玄学。 北部长倒是淡定,向元昭请示: “为便于运送文物出土,安装轻便铁轨可以吧?另外,为了让世人知道有这个墓,我们想在里边安装监控。放心,现在科技发达,固定轨道不损伤地面。” 安装监控也不必钻孔,保证不破坏里边的一石一画。 “装吧。”元昭对族人慷慨得很,不忘提醒,“待我身归陵寝,墓灵会把一切恢复原样,你们的监控未必还存在。” 能为她和一众女将恢复名誉固然好,如若不能,也不必强求。 她们当年的所为只是为了生存,能否千古留名乃其次。就算北部长他们今天为她们重塑形象,难保将来不被人以各种谬论推翻抹除,徒劳无功。 反正,像她们这样的女子,自古有之。 让她们史上有名,是锦上添花;史上无名,自有其他杰出女性在史书里挥出浓墨重彩的一笔,不必计较。说到底,她们不过是千万岁月中的一粒尘埃罢了。 人死如灯灭,何苦纠结于此,徒生憎恶之情? 回到气息熟悉之地,郁闷许久的元昭心境开阔,释然了,率先步下阶梯。 王教授等人赶紧跟上,刚要递给她手电,却眼前猛然一亮,前途一片光明。众人定眼一瞧,原来是石壁上的油灯无故点燃,就像有人在为主子照明似的。 这情形,不仅让众人惊喜万分,更对前边那位的身份产生一股莫名的敬畏。 倘若她的话是真的,那她不仅是北氏族人的祖宗,更是这个国家的祖宗,跨越七千年时空的老祖宗啊! 王教授一时激动,愣神了,落在队伍之后。 “老师,走吧。”所幸,他的学生,即那名中年男子压下沸腾的心情过来扶了他一把。激动归激动,浑身直哆嗦时犹不忘提醒,“小心点,右边可是悬崖……” 随着石壁上的油灯亮起,众人终于看清楚自己周边的环境。 原来,中室阶梯的左边是黢黑的石壁和蜿蜒向前的台阶。但右边是空的,空得连光线都照不见底,称之无底洞当之无愧。 把众人吓了一跳,无不暗暗庆幸脚下的台阶够宽敞。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紧贴石壁,追随前边那道不慌不忙、大摇大摆步下台阶的身影。而身后的士兵们瞅瞅右边,井然有序且贴心地尽量往右边安装轨道。 台阶宽敞,靠右的轨道运送文物上去,左边靠壁还能并列走两个人,足够安全。 “乌头,你信吗?”人群里,王教授和学生相互挽着走,一边感慨,“七千年啊……” “我信,我当然信。”中年男子满心欢喜,轻声道,“只要能顺利打开龙元君墓,就算她说是我祖宗,我也认了!” 一席话逗笑了王教授,待平复情绪,师生俩这才加快脚步追赶前边的北部长等人。 谁能想到,他们不仅找到龙元君墓,甚至可能目睹龙元君的本尊。如果她的话是真的,必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历史学者们必定提出各种质疑。 因此,他们必须有足够的证据应对。 “待会儿,凡有文字的全部带出去……”财富是北氏族人的,文字记载属于国家的。 “哎哎,我知道。”中年男子不停点头。 地底空寂,队伍里的轻声细语清晰传到最前边的元昭耳中。听到乌头二字,她回眸瞅了那位中年男子一眼。 跟在她身后的北部长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解释道: “那人是王教授的得意门生,姓乌,名霍。他学识广博,眼力毒嘴巴毒,王教授等长辈都笑称他为乌头。他曾经提过,有位祖宗给龙元君当过启蒙之师。 后来在北苍朝当官,不知是真是假。” 总之听者笑话,闻者伤心,为他伤心,认为他为了博眼球编造了一段谎言。毕竟,他找不到证据证明,族谱也是残缺不全,无从证明他的话。 “我确实有位文师姓乌,名符;武学之师公直道长乃方外之人,史录不足。”元昭道,“那时我年幼,知之不多,阿爹只略略提过两家的因缘牵扯,未曾细谈。” “既是方外之人,自然不在乎这些身后之名。”北部长道。 “他确实这么认为。”元昭认同。 “那也不能埋没他的功劳。”北辰不赞同道,“至少要让世人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没人想埋没他,”北部长直言不讳,“但找不到文字记载,一切都是空谈。” 总之,凡事要讲证据。 谈话间,几人走完台阶,暂时止步不前,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片石林,一片被薄雾笼罩的石林。估计察觉有人过来了,那些薄雾渐渐浓郁,蔓延到林边。 众人不敢往后退,往后便是方才那无底深渊。 “北辰,带几位力气大的兄弟去挪开那几根石柱。”元昭指点道,“左边的第三根,右边第二根,抱着它顺时针旋转一圈然后站着不要动,它会自己挪开。” 北辰闻言,和几位族兄弟一起出列,遵照指点身入浓雾数着柱子去抱。 “这石林是有什么典故吗?”王教授已经跟上大队伍,虚心求问。 “这是八门图的入门阵法,自带迷瘴,石柱根据时辰的变化而变化。虽说是入门,若找不到窍门,闯阵者会在原地打转,至死方休。”元昭解释道。 就算直接毁掉石柱,毁的方式不得法,照样闯不出来。 没有太古剑还能闯进来的,必有大运道。国师摆此阵时想到这一点,施加了死亡的恐惧。让闯入者在阵里经历无尽的死亡幻像,断其求生之念。 “我这破阵之法只能用一次,安装轨道的须在此停留片刻。”等她找墓灵停掉机关再装也不晚。 “八门图又是什么?” “进去自己找。”莫问老子,她脑阔疼。 第355回 果然,北辰等人依言转动石柱,浓雾很快便消散了。眼前本来杂乱无章的石柱齐整地向两边移开,露出一条通道来。 事到如今,没人再怀疑元昭的话。 至于她的身份,穿越而来的老祖宗,此事过分惊世骇俗,大家暂时不敢有任何想法,等出去再讨论。 石林路通了,北部长让铺轻轨的士兵们分成两路。一路在这儿等,另一路人推着材料随大家伙通过石林道。正如元昭所言,一炷香后,石林重新恢复迷瘴。 通过石林道的士兵们继续铺路,等取消机关之后再接通石林的。 就这样,众人走出石林道口,从两边高耸至顶的山壁走出去,一片死水平静的湖泊映入眼帘。 “对面便是地宫的入口,”元昭指着湖对面的一栋黑黢黢的石墙和铁门,回头瞅一眼惊叹不已的考古系师生们,“最后警告,进了地宫,你们只有十二个时辰,逾时不候。 莫以为耍赖,大家就必须等你们,墓灵不允许生灵违背它的规则。而你们即便死在这儿也不算陪葬,会直接坠入黑湖成为地宫魅灵,永受寒凉阴暗之苦。” 王教授的得意门生乌霍举手,好奇问道:“请问,地宫魅灵和平常的灵.魂有什么区别吗?” 听她的意思,似乎地宫魅灵是一种很可怕的惩罚。 元昭瞅一眼王教授等人眼巴巴等答案的模样,最终收起敷衍的态度,别开眼,如实道: “地宫没有生灵之灵,陪葬的人物、动物陶俑进了墓,经过地宫巫术与阵法的滋养衍生出地灵……” 比如,以洛雁的面貌制作的陶俑衍生的地灵,会有她本人的意志和本领。而洛雁之灵,早在死后魂归幽冥,在北月氏的远古巫祝庇佑之下转世为人去了。 她们的地灵不灭,后世的福报不断绝。 魅灵不同,它由生灵之灵直接转化而成,囚于黑湖。地宫在,它们便在;地宫毁,它们灰飞烟灭。 这是国师与远古北月氏对闯入者的诅咒,人类意识犹在,却永堕黑暗。国师有守护北月氏之职,北月氏有守护世间万物之责,他们的安息之地不容侵犯。 这,是元昭穿越之后做的那个梦提到的。 “这,这湖怎么过?”听罢这湖的可怕之处,有人心惊胆战试图凑近湖边,结果尚未靠近便迎来一股寒意,不由得毛骨悚然,“黑黢黢的,没船又没桥……” 元昭直接站在湖边,示意大家往湖里瞧,“仔细看看湖里有什么?” 见她带头,众人纷纷壮着胆子站到湖边定眼一瞧。 “咦?水里有动物石雕。” 那些石雕仿佛半截印章,如皮球般大,却一个个悬在水里不浮不沉,异常怪异。十二生肖齐活了,问题是,不仅十二生肖,还有狼、狐狸、野鹿和熊等。 “这些是我平生打过的猎物和死在我手里的动物,”元昭无语地瞅着石雕,“除了龙与狐狸,龙是神明,踩不得;由于种种原因,我八岁之后没打过狐狸。” 八岁之前的不记得了。 因此,踩狐狸石雕才有活路。 众人听罢:“……” 太任性了!祖宗打过什么猎物,这谁猜得出来?!这国师简直不给人活路。 不管别人怎么想,元昭语毕,直接跳到狐狸石雕上的水面。 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她踩的明明是水面,脚下却滴水不沾。在狐狸石雕上站了几秒,一块块四方石板仿佛被撤消魔术,一一呈现人前。 它们拼驳成桥,一直延伸到湖泊对面的岸边。 “走吧。”元昭招呼道,径自过了湖。 众人:“……” 先深深呼吸一口气,缓和紧绷的神经,随后抖着腿踏上石桥。途中,有年轻学生不信邪,以为那湖水是假的,其实到处都是石板,便扔了一颗石头下去。 嗵一声,击起几点水花。 他:“……” 一股寒意透过鞋袜自脚底升起,赶紧跟上队伍…… 湖面宽广,搭轨道的话耗费太大,小伙子们与北部长商议一番,决定不搭了。届时用推车推过湖即可,不仅省力省时间,还省材料,节约环保。 一路有惊无险,平安到达地宫前。 王教授等人恳求先歇一歇,容他们缓缓气,检查摄像器材。北部长是无所谓的,他的人多。有专门铺轨道的,有专门拍摄的,还有专人负责监控的安装。 北辰、北悦等年轻人虽然有些不耐,但有自家长辈在。还有一个疑似千年的老祖在,不敢造次,只能乖乖等着。 过了约莫十几分钟,王教授等人一再确认无误后,元昭这才来到紧闭的铁门前,唤道: “墓灵,本君归来,还不开门?” 在王教授等外姓人的眼里,她这副作派委实有点假,甚至有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在北姓人的耳中,又是另一番场景—— “君上,他们是……”从铁门里透出一道轻和缥缈的女声。 “后辈子孙,过来长长眼。”元昭温言回复,“吾既为长辈,理应赏小辈一份见面礼。” “君上乃极荣至尊,地宫之品是您的心爱之物,岂容生灵肖想亵渎?望君上三思!”墓灵极力劝阻。 “开门。”元昭的眉心轻跳,语气平缓。 “君上……” 这一回,元昭不说话了,默默地,直接伸手抽出北星捧着的太古剑。 “君上请息怒!”随着女声的软乎,紧闭的铁门动了动,随着一阵沉重的闷响缓缓向两边打开,“恭迎君上——” 随着铁门的打开,北姓众人神思恍惚,仿佛听到一阵宏大的鼓乐笙鸣涌出,伴随一道道高昂的声浪: “恭迎君上,长乐无极,芳龄永继——” 年纪轻轻就挂了,当然芳龄永继。不过,她不能跟守护自己陵寝的地灵计较这个,毕竟地灵与生灵对待死亡的态度截然相反。 元昭心里吐着槽,随手把剑交给侍剑之女北星,大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而她身后的人,早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当铁门打开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高高在上的地台和粗壮的廊柱,而是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黑甲骑士。它们杀气腾腾,威风凛凛地目视前方。 诡异的是,那头盔之下黑乎乎的眼洞,又似乎在俯视擅入皇陵的生灵们。 一时间,王教授等人不敢跨过门槛,巴巴地看着自称龙元君的女子渐行渐远。 与他们的观感不同,在北姓众人的眼里,那身影,那气势,犹如远古时期的君王一步一步地越过她的军队,迈向远处那栋金碧辉煌至高无上的宏伟宫殿…… 第356回 机关暂闭,黑甲骑士的杀气消散,虽威势犹在,众人至少敢踏入大殿,进来后却傻了眼。但见满室的高头大马,前方是黑骑,中间是战车,后方是步兵。 过分的是,这仅仅是前殿,有足球场那么大,气势恢宏。与之相比,他们在上边墓室的考察纯属小打小闹。 差距太大,上边那些果然是逗他们玩的。 “老师,这一天怎么够?!一天不够啊!”学生们都看傻了,仰脸依次细看,痴迷不已,“这绝对不够——” 是不够! 王教授的嘴皮子哆嗦着,迈不开步了,神色激动地打量一尊尊骑士和威风八面的战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北部长等人也看呆了,好在他见过大场面,迅速镇静下来。一边指挥几位摄像师依次拍摄,一边指挥安装监控的小心布置。 而他带着小辈们追上前边那位祖宗。 途中发现,地宫里的照明并非烛台,而是镶嵌在石壁的一盏盏明珠灯台。灯台上放着一颗颗成年男子拳头大的珠子,随着她的移动逐一亮起,熠熠生辉。 衬着明珠的光辉,大家看到殿宇里居然种有不少奇花异草,使空气弥漫着一股清新感,淡雅馨香。 这些花草,并非现代鬼神传里描述的黄泉花、彼岸花啥的。它们和人间的花卉略有相似,其中一种形似百合,种植数量颇多,靠近一嗅,花香清冽动人。 还有一种兰草,叶子细长,草形优美。靠近一瞧,发现叶子的尖尖竟有水珠滴落。 细心的人略有所悟,环顾四周,果不其然,这种兰草在地宫中随处可见。大概就是它给植物浇水,让花草茁壮成长,使地宫里的空气一直保持清新自然。 于是,有人开始小心翼翼地采摘各类花草的种子,或小心挖掘一、两棵连根带泥打包好准备带回地面。 对此,元昭默许了。 地宫里的奇花异草多的是,喜阴,且见光死,是国师从远古时期保存下来的。眼前这班人若能成功将之移植到地面,那是他们的本事,她喜闻乐见。 别挖光就好,她很满意这座地宫的布置。 前殿是黑骑,左右侧室乃先锋将领们正在议事的营帐,最后是左右两边各有一块滑亮的巨大石碑,上边详述了黑甲军的成长与功过。 这个发现把王教授等人乐坏了,摩拳擦掌的要把它们运出去。 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众人试图推了推,结果纹丝不动。它们不仅好像生根发芽了,而且体积庞大。长度至少四米四,约莫两米高,难以撼动,更别说运出去了。 “老师啊,怎么办?”王教授的学生和同事急得满头大汗,“搬不走啊!” 才给一天时间!这简直是精神折磨嘛! “你们先拍摄,我去跟那姑娘谈谈……”王教授拿出帕子拭擦额头的汗,脚下匆忙。 当他穿过中间廊道时,往两边的走廊一瞧,嘿,这回廊老长了!一座地宫建得比三千年前的王宫还要大,只给一天时间,他连看都看不完,欲哭无泪啊! 而等他穿过长廊,走出前殿的后地台时,险些被眼前的一幕吓跪了,幸好及时扶住身边的巨石圆柱。 中殿与前殿一样恢宏庞大,兵种不同而已。 前殿的是铁甲骑士和战车,中殿是一群特殊兵种,比如蹲在高石桩沉眠的鹰卫。数十根石桩矗立中殿的两边,鹰卫们以半蹲的姿势紧闭双目,蓄势待发。 鹰卫的前边是狼卫、虎卫和熊卫等,离王教授等人最近的是狼卫,一个个低伏着身子如狼似虎,场面一度惊悚令人头皮发麻。 王教授等人胆战心惊之余,备感绝望。 不用问了,问也搬不走,除非能说服她开放地宫。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王教授绝望了,有气无力地示意学生们: “走吧。” 这才哪到哪?正殿还没到,北部长的人装轨道都过中殿了,再不跟上,恐怕又不知要错过什么。 早知地宫这么大,他应该把全校师生都叫来…… 此时的元昭,已经穿过中殿,来到正殿的广场。广场之上,她的二十八星卫整整齐齐,一个不缺,包括那位心志不坚听信敌人的唆使诱导背叛她的女卫。 与前殿、中殿的杀阵不同气氛,正殿的诸卫千姿百态,轻松闲适。或坐或站,或看书奏乐,或饮酒下棋,或蹲坐小池塘边聊天。 曲汀兰身形庞大,坐在廊沿边扯着鸡腿,那份豪爽在人群里最为醒目。 “哗!这女的身材好壮!她也能当侍卫?”有位北姓子弟见状,脱口而出。 北部长、北医师等长辈闻言,不悦地瞥对方一眼,目光谴责。北悦则直接怼他,没好气道: “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人家比你强。” “不错,”正在看碑文的元昭浅笑,“她姓曲,名汀兰,亲娘早逝,亲爹可是凤武朝的卫将军曲广平。论身手,她是我身边的末等侍卫,可对付你们她游刃有余。” 所以嘛,她说后人一代不如一代是真心话,差太远了。 那位年轻人听罢,不好意思地缩缩脖子。自知言语无状,心里虚得很。 “仗着有点小聪明,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北医师调侃对方一句,化解尴尬。 “去帮忙接轨。”北部长直接给他派活儿干,省得出言无状,让先人笑话。 于是,那位子侄笑嘻嘻地加入接轨的队伍里,虽然他很想进入正殿看一看。与前边的两座殿宇相比,正殿不仅气势恢宏,更有金砖玉栏雕砌,美轮美奂。 北部长、北医师和北星、北辰等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拾级而上。 当一行人站到正殿的地台上,珠光亮如白昼,一眼便看到正殿的墙壁上镶嵌着北月氏的族徽图腾。 霎那间,仿佛听到远古先祖的召唤,几人心潮起伏难自抑,潸然泪下…… 与此同时,元昭已在石碑上看完自己的平生,看到兄长和姊姊们对她的深切悲痛与哀思,宗亲们对素未谋面的她的悲切悼念,和国师桑伯的留言: “齐地一别,君上与魔君远离故土,神游后世。恕老臣无能,相隔千年之遥,无力相助……” 只好与她的两位兄长商议,追封她为战神,集千年信仰之力与累世功德助她运道超然,诛灭魔君。 信仰之力源自战神之名,累世功德则源自太和庙。 原来,她二哥登基后,唯一认同凤武皇帝的便是封她为太和公主。北苍复国后,二哥又把上朝议政的金华殿改回太和殿,并且让她封号不变。 区别在于,在凤武,她是仪同天子;在北苍,她是位同天子。之后依次追封她为太武皇帝,和北极战神。 太和庙,是国师与两位兄长悄悄找人修建的。 国师断言,太武皇帝将被歪曲事实,青史除名;而女尊战神之庙,将屡遭改造,环境恶劣不利于护法为她行善积德。 故以公主之名,另建太和庙,让护法们得以安心修炼,行善于世。 这两位护法,正是她的侍卫青鹤,和医女红叶。 “……此二人有仙缘,故老臣传其巫族长生之术,助其仙缘稳固。与您相聚后世,仍为臂膀……” 接下来便是太和庙的位置。 但历经千年,朝代更替,山川改道变动无数。不仅地形变了,连地理名称也换了好几茬,要找到仍有一定难度。 不过好歹知道大概的位置,让人查一查历代地理位置名称的更改,肯定能找到。 看到这里,元昭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第357回 为了让她深刻了解魔君的底细,从中找到破绽便于消灭,国师把他所知道的全部刻于碑文里,包括魔气的来源。 但,毕竟年代久远,关于远古时期的事迹记载逐渐丢失,神剑除魔之事也逐渐成为神话。在漫长的岁月中,北月氏、桑氏的长辈偶然想起,便随口一提。 仅此而已。 瞧,北苍皇族就连宫里镇压着一尊魔君都不知道,更无人知晓太古剑的神通。其实,关于太古剑的事连国师也知之甚少,包括神像之下镇压着魔君的事。 他只算出北苍有此一劫,搞不好有灭族之灾。他若插手,桑族先亡;他不插手,北月危亡。 为何如此严重? 为了知道事因,他带着族人离开皇宫,远离暴君的血腥镇压,远观其变。同时,他全心全意修习巫术,与天地万物、先祖之灵进行沟通。 这才知晓皇宫里镇压着魔君的过往。 在远古时期,万物自然生长,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缕魔气蛰伏人间。后来渐成气候自称神君降世,令天下苍生主动献祭,并将无数生灵化为魔军为己所用。 元昭在齐地看到凤阁与麾下将士成为魔军的情形,便是远古一角。 那时,神魔巫妖的混沌之战已经过去许久。那时的魔乃失败巫者的别称,称不上真正的魔。为保人间的安宁,神族将各族分界别居,唯独留下少量巫族。 少量的巫族里就有北月氏,他们个性温和,舍不得远离诞生之地故自愿留下。 那自称厄罗的魔君到时,区区几个巫族难以抵挡,生灵涂炭。 为清除魔气,灵力日渐低微的巫族找到遗留在人间大地的祖神之骨和精气,采集正午的两道日芒、一道地心之火,由北月一位大巫自愿献祭跃入铸剑炉。 以巫族最强者的精魂血气为引,终于锻造出一把诛魔神剑,太古。 先祖的心血没有白费,神剑一出,魔君果然兵溃如山倒,心胆俱裂。无奈的是,大家本以为魔君从此消散于人世间,就连魔君也这么认为。 直到它屡次复活,众人才发现这事没完。 世间不仅有善,更有恶,恶念不绝,魔魂不灭。那缕魔气藉此滋养生息,重返人间作恶。 剑是最强的剑,执剑的却非最强巫者,无力将那缕魔气彻底消除。 后来,北月氏的族长经日主娘娘在梦里提点,用太古剑把魔气镇压在大地的中心,天罡之气极盛之处。用千年时光与太古之芒,让魔气在地里烟消云散。 为免世人无知误闯,北月氏长居于此,后有桑族陪同。 然而,除魔卫道之路向来坎坷。 北月一族迎来运道式微之日,不仅被逐出皇宫,更险些族灭。凤氏一族起出太古剑,放走了魔君。他们把自己的王剑扔入有魔气存余的洞窟,世代艰难。 不是患病便是横亡,族灭方休。 凤氏一族亡不亡的,北月、桑氏并不在意,他们在意的是那把剑。剑在人亡了,凤氏一族的怨念会导致王剑变成魔剑。 一旦落入心存歪念之人的手里,继续累积世人的血泪怨念,终成祸患。 最可怕的是,国师担心它历经数千年,最终落入魔君之手。届时,元昭纵有万年功德在身亦是枉然,根本打不过。 不得已,国师只能以自身修为净化凤氏王剑。 至于那个洞窟,本就是天罡之气炽盛之地。魔君不在了,洞内又有神剑之芒的残留,大开洞门,任凭日晒雨淋一年方得以净化。 如果太古剑在,算出时辰施术净化,瞬间即可。 遗憾的是,太古被她带走了。额不,是她被太古带走了。北月氏又没了巫力,洞窟靠日光净化。可那把凤氏王剑有怨气缠身,只能靠国师一人之力净化。 这一行为,对仅有窥探天意之能的巫者而言,是致命的。 为确保万无一失,国师将凤氏王剑暂时封印,藏于高阁。等太和庙建成,青鹤、红叶习得巫术七八成才开始净化。 然而那时,已过百年。 这百年间,凤氏一族受到王剑怨气的反噬,彻底消亡于历史的长河。就连外嫁女的血脉亦无法幸免,而凤太妃一脉有北月氏的巫族血脉压制,安然无恙。 凤氏王剑的净化在太和庙完成,国师在那里建了铸剑炉。最终,剑被净化,被炼化;国师在炉前力竭坐化,魂归本元。 坐化,是指躯壳化为乌有。 “桑氏巫力至臣绝,后人皆为凡躯。除魔安世,唯殿下一人矣。世间繁华,如白驹过隙,错眼即逝。望殿下牢记使命,勿贪恋眼前一时安逸,永失良机。” 国师说,他有预感,与她君臣一场终有相逢之日。 对此,元昭直接略过,不以为意。 这些话是国师生前所写,他明知死期将至,仍义无反顾净化王剑,令人敬服。敬服归敬服,如有一线生机,元昭可不愿意赴死,是求生欲使她苟活至今。 能活,还是尽量活着吧。 另外,国师的衣冠冢也在她的陵寝之中。她乃神剑之主,陵寝千年未闭,容易生出变故。为避免突发状况的发生,由国师的地灵镇守庇护,保陵寝安宁。 “姑娘,这块碑文怎么与前边五块的不同?” 元昭的思绪被旁人打断,她瞅了无限沮丧的王教授一眼: “这是我族的古老文字,先祖在建立皇朝之后,为与各部落民众便于沟通,君臣决意修改出一种通俗易懂的文字……” 车同轨,书同文,币同形等。 “那那那,能不能教教我们?”王教授的学生乌霍迫不及待道,“录下来也行,我们自学。” “妈呀,七千年前的文字,光想想就特别的期待……” “这不是重点吧?”北辰等人过来了,瞅瞅六块长石碑,好奇道,“重点难道不是为什么前边几块用同一种文字,而这块却用古老文字?莫非是家族秘辛?” “知道是秘辛,你还大声嚷嚷?”北悦是杠精,专杠北辰。 “你不想知道?”北辰睨她一眼。 他可是相当好奇,确认这里就是北月氏先祖的陵寝之后,心情特别的激动兴奋。 “我想,”北悦瞅瞅手腕的表,“但进入地宫到现在,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你们确定要在这儿研究文字?” 经她提醒,众人幡然醒悟,赶紧打起精神拍摄,忙碌开来。 等他们忙开了,北悦才低声道: “姑娘,叔父问,您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没?要不让王教授他们帮忙找找?” 北姓人倒是想找,关键是,这里的文字对他们来说都是古文,看懂一半已经很了不起。北月族的古老文字更可怕,在他们眼里和天书无异,完全看不懂。 想找答案,求助王教授是必然的。 第358回 “不必了,答案就在这块碑上,你们先拍下来,回去再议。”元昭指着最后一块碑道,“拍完了,随我去搬东西。” 赶紧的,她想出去了。 “搬什么?挖地砖?”北辰皱眉,瞅瞅脚下的汉白玉石板,“叔父刚说了不能挖,看看得了。” 不得不承认,先祖那叫一个威武霸气啊! 除了两殿兵马俑殉葬,正殿里更有金砖铺地,银玉为饰,富丽堂皇。他们这些子孙无用,无力延续祖上的荣光就算了,哪里还敢挖祖宗陵寝的地板金砖? 拍几张照,有能力的话,搬几块碑文出去纠正历史便足够了。 “……谁让你们撬地砖?”元昭无语了,“我的陵寝哪有这般俗气寒酸?” 她的陵寝是相当有内涵的,哪有表面这般肤浅?金砖铺地是梦里的一番戏言。年幼的她怎知那梦是真的,国师也是真的,还把她的话当真了? 唉,国师误她。 北辰、北悦众人:“……” 瞧这祖宗说的,俗气是俗气,寒酸?相信很多人渴望有她这份金砖铺地的寒酸。 北辰权当她嘴硬,识相+讨好地岔开话题,指指殿外两边,一脸不解道:“美中不足的是,为什么在殿前两边挂白旗?乍看没什么,看久了心里有点发毛。” 原来,金碧辉煌的正殿之外,垂挂着两面白色的幡旗。旗上画着古怪的符号,无风轻轻自扬。 不算突兀,整座正殿以白石为墙,金漆作饰,只是那幡旗上的符号看着怪怪的。 北悦顺着他的话瞅了两眼,方才被正殿的金光闪花了眼,仅粗略扫两边一眼,没觉得什么不妥。 如今细看,毛骨悚然。 元昭也抬眸扫了一眼,不作解释,上了台阶,进了正殿。恰好听到北部长叫停轨道的安装,便插话道: “不用停,装到石椁旁止。” 石椁,就是石墓室,室外有图腾浮雕。共有四重,黑漆棺木在最里边。 “真的不用了,”见她开口,北部长的态度和语气放缓,“这里是正殿,是先祖安息之地,地板又是金砖铺就。任何剐蹭都是对先人的不敬,后辈担当不起。” 虽然看到族徽图腾,对她有所感激,却不代表承认她的身份。 她太过年轻,若无十足的把握证明其身份,让他一个年近半百的人怎敢轻易承认她是祖宗?更怕是敌人别有用心,把他向她行跪拜大礼的场面放到网上。 届时,不仅他身败名裂,整个北姓子孙也要蒙羞,数代抬不起头。 撇开族人在上古时期的遭遇,哪怕现在,北姓一族有人位高权重。这些年,敌人为了扳倒他们可谓费尽心思,不得不防。 “我说无妨就无妨,”她还没死,说话算话。元昭不耐,后人想甚不重要,她只管自己的想法,“去六个人抱住六尊瑞兽之首顺时针方向转动。都站稳了,小心掉坑里。” 众人一听,顿时望向北部长,等他发话。 北部长见她语气不悦,本想劝阻,但见王教授等人满眼期盼地看着自己,略作迟疑,最终点头。纠正历史需要大量的史录记载,更需要王教授这类人出面。 若无佐证,说什么都是徒劳。 于是,立刻有六个人来到正中央的石椁前,按元昭指定的位置站好。 王教授等人喜出望外地退开一边,屏息敛声,耐心等候。 刚才一进正殿,虽被殿内的豪奢宽敞、雄伟壮丽震慑一时,但很快便清醒过来。他们要的是北苍年间极为珍贵的书册之类,不是宫里铺砌镶嵌的黄白之物。 这些黄白之物是北家的,外人只能站一旁垂涎三尺,流下羡慕妒忌恨的泪水。 越看越心塞,不如找点有用的。 家有一老,如获至宝。 一行人老老实实地遵照她的嘱咐,顺顺当当地入了地宫,来到正殿。眼下六人抱住兽首用力转动,随着石室底下传来的剧烈震动,石室缓缓向旁边腾挪。 片刻之后,比床榻还大的石室挪到了一边,金地板的正中央露出一个正方式的大坑,冷风涌出,传来一阵清脆的玉器击打的叮叮声。 在众人傻傻的注视下,元昭率先步下台阶。众人这才醒悟过来,赶紧跟上。 尚未到达地底,众人的眼睛几乎被亮瞎。 本以为上边已经是地宫的极限,万万没有想到,下边竟另有洞天。 “我要各类典籍,内容包罗万象,海纳百川;精美的玉器,地宫旷然风冷,应有一树冰清叮叮叮;有金砖铺地,银器装饰;另有各类精锐武器为我护陵……” 还有琴棋书画,传世的名家,绚丽多姿的奇花异草。 这是她幼时与国师的对话,如今全都在这儿了。一株苍天的玉树枝丫伸展,以翡翠为叶,由焰玉点缀。树梢吊着玉铃铛,随风轻轻点唱,发出一阵脆鸣。 世间哪有这么高的玉树?王教授等人呆呆地站在玉树之下仰望,惊得合不拢嘴。 而北家人自来到底下,环顾四周那溢满宝箱,散落一地的金银器皿金币金叶金豆子,吓得扶稳下巴免得掉在地上辣眼睛。 不等发问,只见王教授的学生里有人捂着胸口大力喘气,身子一软,倒下了。北医师和王教授那边的随行医生赶紧过去一边急救,一边让围观群众散开。 眼前的一幕过分抢眼刺激,难以承受。 不仅旁人,就连元昭也是初次实地游览,观感震憾。环视一圈,就说嘛,她的陵寝是十分有内涵的。 地宫下又一座地宫,三面石壁堆放着精雕细琢的金银玉器陶瓷器。室有四面,另一面是空的,跟现代的落地窗玻璃墙类似。但这里没有玻璃,也没有墙。 外边另有天地,天空阴沉沉的,遥远的天际悬着一座石宫殿,那里才是她最后的栖息之地。 想从这边登上那座宫殿,堪称妄想。 天空是阴沉的,底下宽不到边,四处黑沉沉的,轻雾弥漫。掉下去就掉下去了,不用找了,下边是否有路无人知晓。 反正,活人是过不去的。 半晌,那位刺激过度昏厥的学生终于缓过气来,醒了。北部长让人把他送回地面,谁知他死活不肯,哭着说要留下和大家一起走。 尼玛,人生短短几十年,不是谁都有这份机缘深入宝山参观的。 众人:“……” 这厢,元昭见人救过来了,便唤道:“北氏后人过来。” 老祖宗的召唤,不仅北家人过来了,王教授等人一并过来。当看清楚外边的世界,再次一个个瞠目结舌,全身僵直。 难为考古队的医师,极力阻止那位刚刚醒转的学生过来受刺激。 “国师的衣冠冢就在上边,他为国为民立下不世奇功。蒙他庇佑,世人方有今天。你们这些小辈有缘来到这儿,理应向他行个大礼。”元昭语气温和,略感伤, “我与国师素未谋面,却知他是个慈祥温和的长辈。还是个活了几百岁的巫师,你们向他许愿指不定就灵验了。” 就像她,当初随口一说,今天富可敌国,不得了了。 第359回 遥望那座遥不可及的宫殿,在场的人包括安装轨道的士兵们敬礼的敬礼,跪拜的跪拜,心意诚恳不虚。 礼毕,元昭扔下一句,除了玉树不能动,其余的他们爱搬不搬。语毕,转身离开观景台藏宝室,回到玉树这边,为王教授等人指引藏书阁的方向。 玉树的位置可谓四通八达,位于这一方洞天所有廊道的中心,以迎接八面来风。 位于半旋台阶的正下方,它的右边是刚才那座俗气的藏宝阁观景台;王教授等人只需往左边的廊道走几步便能看到偌大的藏书阁,里边有他们要的东西。 国师在她走后又经历了一百年才坐化,许多名人事迹应有记载。 而玉树的前方廊道,是摆放她日常用品的殿室。 现代物品造型别致,但质量一般,始终不如自己的物品用得舒服。带着北星、北悦两位女子进殿,逐个箱笼打开看一遍,挑选自己需要的让她们做记号。 期间,北悦、北星说物品出墓后会氧化,会变得面目全非,让她做好可能穿不了的心理准备。 对此,元昭不甚在意。 能穿固然好,穿不了就只好适应现代物品了。人是活的,能为一些小事耿耿于怀不成? 况且,她地宫里的空气和地面的无甚区别,国师也知道她没死,氧化报废等不幸遭遇落不到她头上。当然,这仅是她的猜测,能不能穿要等出去才知道。 总之,搬吧。 于是,北悦匆忙跑出去找人,而北星则跟随元昭继续逛她的衣帽间,啊不,是偏殿。看着她熟练地打开那些雕刻精致的箱笼,对着衣物和饰物类挑挑拣拣。 虽然她想把这座宫室搬空,无奈时间紧迫,是外边那些人所需之物重要,还是她的衣物饰品重要,她心中有数。 方才那几个箱笼纯属纪念品,让她每天看一眼,聊以慰寂。 不知不觉间,目光扫到一个金钿装饰的黑漆长方形木盒安静地摆在墙边的一张矮案上。元昭来到它跟前站定,伸手轻抚盒身,眸里掠过一丝深切的怀念。 琅牙啊琅牙,许多没弹了。 没想到,兄长们竟把琅牙琴也放了进来,甚合她意。 “这盒子里装的什么呀?”一道好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北悦,她带了几个壮小伙进来搬东西。轨道就停在玉树前,已经在接通电路准备开始运送。 “一张琴。”元昭微笑道,“名琅牙,前名‘绿烟’,我那暴君叔父,啊,就那说我坏话的安乐侯把它的制造者砍了,血溅到琴上,它从此成了不祥之物……” 接着,她像个唠叨的长辈,给小辈们讲述琅牙琴的过往,包括与她的缘分。 当听到二娘凤氏将她拒于城外时,北悦姑娘恨得牙痒痒的,道: “愚昧!无知!” “她是古人,是见识浅薄的闺中妇人,又是贵族。别说以前,就现在的有钱人也很怕死很迷信。虽说可恨,但也在情理之中。”北星客观道,望着元昭, “倒是姑娘您为何不怕?” 如果她的身份是真的,那她也是古人啊!她相信国师,且拥有一把神奇的剑!按道理,无知者无畏,可她知道得比常人更多,理应比凤氏更加害怕才对。 元昭明白她的意思,哂然一笑: “我很小便知道,身为北月之后已经是人生低谷,没有比这姓氏更不详的。” 在一个被无数忠魂铁骨以血泪托起的姓氏面前,区区一张染了制造者之血的琴又有何惧? “带走。” 她手指轻叩一下琴盒,扔下话,转身离开了这座宫室。 明明淡若轻风的一句话,却让俩姑娘同时红了眼眶。她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只知心里难受至极。 最终,北星抱着剑,北悦抱着琴追了出去。 宫室外,玉树旁,众人都在忙碌。 王教授等人进了藏书阁后,他与几位中年学生在里边搜罗合适的资料。其余的小年轻把老师做过记号的竹简书册分类,小心翼翼地包装入箱,运送出阁。 北部长的人手比较多,正在搬宝库里的金银珠宝。而他与北医师、北辰等人在观景台处放飞无人机,探索那悬在半空的天宫概况。 人过不去,但无人机可以。 无人机拍摄的影像不仅他们看得见,还与地面连接。连首都办公室也新开了一个部门,全程跟踪。 按首都办公室的指示,派出数十架无人机,分别拍摄天宫、周边隐约呈现的峰峦位置和轻雾弥漫的地底。 在元昭出来时,他们的探测有了结果。 比如,周边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峰峦,无人机一直在飞。飞出信号接收范围坠落,镜头里仍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峰峦。 轻雾弥漫的地底,和峰峦一样,根本探不到底。 还有那座悬在半空的宫殿,它的头顶是一片天空,可这里明明是地下!令人费解之余,不得不感慨古人的智慧和能力是那么的匪夷所思,哪怕这是障眼法。 另外,数架无人机飞到天宫的上空,其中一架迫不及待地降落,试图低空飞入宫殿里勘察。 结果啪的一声响,本机的监控屏幕闪了几下,之后啥都看不到了,剩下满屏的雪花。 从其他无人机的角落看了一下,发现那架无人机自爆了。诡异的是,自爆的它从半空落下时,零件化灰,灰化无。 最终,它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 北部长等人只觉头皮绷紧,一股寒意遍及全身。 “阵法!这座宫殿肯定有阵法保护!”有人激动得直拍大腿,“肯定是国师的杰作!太了不起了!他老人家这一身本领绝不能失传,不知有没有书籍留下……” 赶紧通过对讲机和王教授沟通,让他们找找看。 听到这里,元昭默默转身到藏宝库里找了一圈,找到围棋的棋盘和棋子,然后带着北星和北悦离开这一方洞天。 国师的本领是天生的,哪有书册记载? 就算有,也会埋在他子孙那边的衣冠冢里。再不济,也应该在太和庙里,毕竟青鹤、红叶是他的传人。在她的陵寝,找国师本领的秘笈,未免异想天开。 当然,她不会扫小辈们的兴,让他们玩去吧。 难得到地宫一游,元昭寻到合适的位置,摆好棋子,等北悦、北星给她奉上香茶后便放她们自由了。 到处逛逛吧,时间不多了。 第360回 地宫里,正在忙碌的人多半是年轻士兵,一个个有条不紊地往地面传送宝物。 偌大的正殿里,在自己的墓室旁,元昭十分淡定地与北部长下着围棋。北辰一语不发,中规中矩地坐在旁边给二位煮水添茶,接收从地面送下来的点心。 下边空气好,大可不必浪费精力回地面吃饭。 “首都办公室有人认为那棵玉树举世无双,放在地宫里不见天日可惜了,建议把它带上去。”北部长拈着一枚棋子,慢悠悠道,“大哥让我征求你的意见。” 至今为止,首都领导们对她的身份仍半信半疑。但经过地面验收宝物的专家们检测与汇报之后,大家相信这批宝物是真的宝。 见财起意,难免失态。 下墓之前,他曾经向领导们申请多派一些人过来防守,被某些领导班子驳回了。如今看到一箱箱的金锞银豆,倒是忙不迭地往这儿加派人手设立检测仪。 严防死守,生怕有人偷藏一两块。还不停地提醒暗示他,这是国家宝藏,北家不可私吞等。 北辰多少知道一些内情,微不可察地轻轻嗤了声。 元昭对此一无所知,看着棋局泰然自若道: “知道我为何要返朝推翻凤武吗?” 呃,北部长一听这话便知道没戏,微哂。北辰这回轻笑出声,但也没有搭腔。 “江山是叔父给人家的,给就给了,偏偏凤武自己无能,要借助我一门忠勇为他镇守疆土。守就守吧,反正北苍年间我爹也是臣子,保家卫国是他的职责。 就这样,凤武还不知足,既要用我又不断地羞辱我,还指望我甘之如饴,你说他们贱不贱啊?” 噗,北辰忍俊不禁,揶揄十足。北部长瞅他一眼,神色不变。倒是首都的监控室里,有些人窃笑不止,有些人不约而同地脸皮发热,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重重地哼一声,成功地让四周的窃笑声消停了。 而这厢,北辰深深认为眼前这位祖宗的脾性甚合他意,动作生硬地朝她拱拱手,嘻笑道: “世祖言之有理,是他们贪心不足,得寸进尺,实在太贱了!” 元昭抬眸瞅他一眼,既不赞许,亦未谴责,仅望着他问: “你可知我为何要诛叔父安乐侯之子满门?连婴孩都不放过?” 北辰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见状,连忙双膝跪地,双手乖乖地置于膝前: “后辈洗耳恭听。” 自打开第一重地宫始,他便认定她是北家的老祖宗了;等到打开第二重,在他眼里,她绝对是龙元君本尊!没跑了。 如今,她说什么是什么吧。 “那条外室子必须杖杀的族规,原是我借题发挥,杜绝敌人往府里安插细作添加的。子孙不贤,导致国破家亡,是我们应得的惩罚,和是否外室子无关……” 至于这条族规害死多少后世子孙,那不该是她考虑的事,要怪就怪那个让他们成为外室子的亲爹。 古时,男子妻妾成群是常事,他偏让孩子成了外室子,怪她作甚? 当年要是没有这条族规,北月一脉还在不在犹未可知。 “……那北月崇潜伏在燕蜀,为了复国,他去暗算我三哥,不惜给三哥的妾室下了巫蛊。那妾室杀了我三哥,自己也一尸两命。他安乐侯的孙子是人,我侄儿就不是了?” 这些内情,史书并无记载。 北辰安分听着,北部长和首都办公室那边的人不约而同地在细心聆听。 “人在外邦,心在外邦倒也无妨。但为一己之私残害族人,就该被千刀万剐,诛其满门。”元昭平静道,“本君若有返朝之日,必将安乐侯一脉赶尽杀绝,片甲不留。” 说到这里,她抬眸瞅两位小辈一眼,道: “据我这阵子的观察,你们二位算是诸子中资质尚可的。但愿你们以史为鉴,引以为戒。如今江山易主,同族更应守望相助,莫令悲剧重演,自取灭亡。” 一个年轻,一个有点地位,都不可小觑。若能齐心协力,何愁族运不昌? 能杀北月氏的,只有北月氏。 江山没了,同族之间若还是手足相残,灭亡是迟早的事。 “是。”两人很自然地齐声应下。 北辰趁机埋怨澄清: “其实我人在海外,对祖国没什么想法。偶然看到那枚古钱才想着回来寻根,绝无他意。是叔父他们一直以小心之人度君子之腹,以为我回来是别有用心。” “是不是别有用心,你心知肚明。”北部长老神在在,“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以防万一罢了。” 要不是朋友无意间发现北辰在国内逗留,并且私自寻了一位盗墓专家查阅本族的资料,他们国内一脉险些错过。 当他们找到北辰时,那位盗墓专家立马溜了,于是首都北家请了王教授来协助。 “别废话了,”北部长打断试图辩解的北辰,看着对眼前一幕置若罔闻的元昭,问道,“这里既然是龙元君墓,不知帝印在不在?据史料记载,龙元君似乎独有一枚帝印。” “金印,被我熔成金冠,应该在棺里。”元昭如实道。 阿娘为防冲撞贵人,将它打造成一枚金蛇簪。二哥继位后,把它取出重新熔炼,造成阿娘心心念念的一顶桂枝冠,置入棺内。 她是北苍朝唯一的女帝,皇冠自当与众不同,这是二哥说的。 他重新打造传国玉玺,时刻提醒他帝印珍贵,易损,需用心爱护;山河壮阔,然治理不当,亦非固若金汤,谨记先人的失误和教训。 “能不能打开看看?”北辰忍不住问。 “你少得寸进尺,”北部长没好气地斥责一句。 “无妨,开吧。”元昭很是大量,“我也想看看。” 北部长先是微怔,旋即点头。 如果她真是龙元君,那么他确信现存史书上记载的龙元君嗜杀成性是误传,是杜撰。 因她不仅带人挖了自己的坟,开了自己的宝库,如今还要开自己的棺。 太好说话了,像个西贝货,假的龙元君。但不管怎样,既然她同意开,那就开吧。他也好奇,但不勉强,哪怕首都办公室那边的态度十分坚决地要他开。 打开石室,一重又一重之后,顺利打开里边的那副棺木。 里边没人,倒有一棺的明珠、宝石,中间整齐地铺着一层层厚重的黑金帝王殓服,有缀玉面幕。肩部位置是一副缀玉披肩,由金线牵连的莹柔玉片像花儿一样绽开。 它们并非玉衣,仅为装饰。 另外,手部位置搁着一柄玉如意,头部位置摆着一顶累丝嵌宝金桂龙纹冠,造型富丽精美,光彩夺目,不比其他皇冠逊色。 说实话,元昭更认同造型简单的饰品,比如阿娘命人打造的金蛇冠就挺好。当然,眼前这副是帝王金冠,繁复些看着更贵重,更有权威,令人不敢直视。 这是死后的追封,活生生的她就不戴了,伸手摸一摸足矣。心里想罢,元昭已经不自觉地伸手摸了一下。蓦然之间,眼前唰地换了一副场景。 只见她站在宫殿的高台之上,底下有千军万马,宫婢侍从无数在跪迎山呼: “恭迎君上,千秋归来,芳龄永享……” 嚯!那浪涛般的山呼声不绝于耳,眼前的景象晃动不止。元昭脸色惨白,四肢骤然发软无力,扶着棺沿的手一松,接连倒退几步,摇摇欲坠。 “阿祖?”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异常,北部长脱口而出,并迅速伸手扶住她。 北辰的反应也快,赶紧挽扶另一边。 正当两人疑惑不解时,眼前的一幕让两人骇然色变。只见眼前的这位年轻女子目中茫然,头上的墨发渐渐染霜。 “时辰将至,”元昭全身虚软无力,紧握两人的手,吃力道,“招魂幡在召唤我,快撤——” 第361回 从梦里得知,她进自己的陵寝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离开。目前还剩一个时辰,即两个小时,她觉得提前半个时辰离开即可,北部长他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轨道不仅能运送文物,亦能载人,一个小时足够有余。 无人想到,随着时间的接近,她会出现什么变化,包括元昭。而眼睁睁看着她的发顶染上薄薄的灰白,北部长镇定地透过内线下令,让所有人即刻撤退。 但,让吃过人的猛兽不再吃人是不现实的;让进入宝山的人适可而止,又有几个人甘心罢手? 首都最高领导是一个委员组,里边一共九位成员。 原本得知,北家那身在海外的一脉正在国内寻找祖坟,挖古墓。大家喜闻乐见,任他折腾。且不说能否找到真正的墓,就算能,里边有多少文物也未可知。 不管多或少,墓在国内,如何处置里边的财物由国内的北家人说了算。 但北家人没想到真能找到墓,还打开了;其他的委员们也没想到北家先祖的墓有宝藏!瞧那座恢宏壮丽的地宫,那间耀眼夺目的藏宝室,无不让人眼红。 为了运送王教授看中的史册资料,藏宝室里的宝物搬了还不到五分之一,谁甘心就此撤出? 既是招魂幡惹事,有委员私下里命令在地宫里负责指挥的下属,即刻摧毁悬挂在正殿两边的幡旗。 不必征求北部长的意见了,先斩后奏吧,省得磨叽。 交代完毕,很快,有两位年轻人从忙碌的人群里走出来。神色如常地来到正殿两边的幡旗前,猛然伸手拔扯幡旗。 谁知幡旗纹丝不动,而他们的举动引起旁人的注意,立刻有人警惕站起,指着他们厉声喝止: “住手!你们想干什么?!快拦住他们!” 众所周知,下到墓里,非专业人员不要擅自触碰里边的任何东西,以免触动机关。 那两人眼见意图暴露,当即手握拳头,奋力往幡旗的长杆狠狠一砸。仿佛轰的一声,他们那聚满力量的拳头好像砸在一团坚韧的气球上,被反弹了回来。 幡旗安然无恙,他俩却被弹飞老远。 不等他们爬起来,整个宫殿突然剧烈震荡,珠光闪烁,时暗时明。而在正殿的广场,沉眠中的二十八尊石像咔咔咔地发出细微的声响。 正殿里,虚弱的元昭被扶到图腾下方的皇座歇息。听到动静,不由吃力地抬眸瞅瞅四周,嘴角微牵道: “有人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你们赶紧撤……” 惊醒她的二十八星卫,后果不堪设想。眼下她这副模样,恐怕无力制止……也不想制止。人心不足蛇吞象,她的一番心意终究是错付了。 “阿祖,你和北辰先走,我殿后。”北部长临危不惧,淡定安排道。 “我一走,地宫即刻关闭,你们出不去。”因此,只能是她殿后,元昭有气无力道,“别废话了,快走。” 前所未有的虚弱,令她心生烦躁。 垂眸,无意间看到自己的手瘦削不少。她的手指修长有力,十分秀气,没想到瘦下来形同枯枝。打量双手,微露轻笑,终于明白眼下的自己是何种模样。 唉,光阴残,红颜褪,战神归庙宇,千年孤魂墓里催。耳边听着沙场上的厮杀和咆哮,眼前掠过一幕幕的前尘种种。 哎,元昭心神一松,歪倒在皇座里。 “阿祖,您坚持一会儿,大家都出来了。”北辰连忙扶起她,生怕她倒下之后就地去世,“就快轮到我们了!” 不知何时,北医师和北悦、北星等人也从洞天里出来了。遵照叔父北部长的吩咐来到她跟前,一个察看她的身体状况,一个颤声道: “阿祖,您要的琴和衣物已经送出去了!该放哪儿,怎么处理,您得知会一声!” 与北悦竭力镇定的慌张语气相比,北星语调平稳,态度凝重: “我记得您提过那魔气,它是怎么回事我们一无所知。您得起来跟我们讲一讲,免得将来束手无策……” 魔气?! 对了,她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元昭那焦距涣散的双眸霎时动了动,逐渐恢复神彩。自然垂落的双手动了动,随着神识的回归恢复一点点力气,挣扎欲起。 若论嘴炮哪家强,北星当仁不让。若非场景不对,大家真想给她竖起大拇指赞扬一下。但见元昭的神智逐渐清明,众人顾不得说笑,忙不迭地把她扶起。 “尔等听着,太古乃克制魔气的神器……”元昭也意识到自己必须提起精神。 否则,她会在小辈面前死得很难看,有损她北极战神龙元君的尊严和威武形象。同时,必须把魔君和太古的因缘告知后人,以防她英年早逝,生灵涂炭。 北部长一心二用,见她的状态趋向平稳,便专注督促各岗位的组长清点人数,半个小时内全员撤出地宫。 他已知晓正殿外的骚动,命人把那俩押出去看着,等秋后算帐。 同时,他接到首都办公室那边某位委员的指令,命他无论如何也要说服那位自称世祖的女子与国师之灵沟通,等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把宝库搬空。 “她肯让我们下去,其用意正是不忍心看着宝藏长埋地底,永不见天日!你们这些后辈子孙要体会祖先的良苦用心,跟她再谈谈……” 谈个屁,她人都快没了,还有什么良苦用心? 北部长听罢,直接掐断与首都办公室的联系,径自与大哥私下通话。 北定海的意思和他一样,不仅要撤,由于委员组里有人心生贪念,私作主张。不仅险些害死他的家人和下墓的工作人员,决定把“捐出文物”的话收回。 意思就是,他反悔了。 由于个别委员先前的抗议,驳回北部长增派人手的申请,如今在墓外驻守的是他北家的军队。加派的人手还没到,队里仅有少量外人,将之隔离轻而易举。 北定海把这个决定知会了其余的委员,大家纵有意见,可那毕竟是北家先祖之墓,外人无权置喙。 因此,那几名委员里有四人表示赞同;有两人弃权;有一人对北定海的出尔反尔深感不满,更直言不讳说那是国家宝藏,北家不该私藏。 最后一人便是私下命令那位。 面对北定海的强烈指责与质疑,他自知理亏,暂时静默不语,静观其变。 第362回 首都的紧张形势先搁置不提,说回墓里,在北部长有条不紊的指挥之下,全员顺利撤出地宫。 北家人是最后一批,经北部长与地面的人员再三确认,元昭和北星、北辰乘上最后一架载人的车座。系着安全带,像过山车般有惊无险地直接驶出地面。 轨道直达墓室外,车座越过前室,直接冲出墓门之外,刹时一股满是尘土味的冷风扑来。 北悦一脸嫌弃,下车后时不时呸一下,嘀咕着地面的空气还不如地宫里的清新,夭寿哦。 与此同时,中室的地板自动闭合,随着一道沉重的闷响,地宫唯一的出口关闭了。矗在中室、前室之间的那道隔断画壁亦在轰隆隆的声响中下沉,没顶。 不久,地面趋于平坦,仅在中室、前室之间留下一级台阶,仿佛那堵画壁从未存在过。 守在墓室外的人亲眼见证,等墓里的声响平静后,众人一齐进去查看大半天,找不到画壁的丝毫痕迹。 一时间心神震憾,莫不对那远古的力量敬畏有加。 有人不信,拿着铲子凭记忆中的位置铲了好几下,结果掀起尘土弥漫,把所有人呛了出来。 不管旁人打着什么心思,到了墓室外,元昭勉力睁开双眼打量四周。来时近黄昏,出来时也在黄昏,可惜眼前仅看到一排篷顶,遮挡着一箱箱珍贵物件。 眼前人影晃动,嘈杂声不断。 有惊喜的,有感慨的。 惊喜,是得知出土的物件色泽不变,簇新别致,意外之极;后者是感慨地宫之天地广阔,有鬼斧神工的玄妙。 处处皆人影,看不到壮美的日落西山和附近一带的荒凉,算是元昭的一个小遗憾吧。 出来之后,她感觉自己被放在担架上,迅速离开。 远离墓室,远离那一波波浪涛似的山呼声,如灌注了铅的头脑慢慢恢复轻松,疲乏的四肢也逐渐恢复力气。微微睁眼,看到一片碧蓝的天空在快速移动。 “殿下……” 青鹤?元昭的双眸蓦然睁大,但眼前一片雾茫茫的,看不清晰。 “殿下……” “青鹤?”她蹙眉轻唤。 “殿下,终于找到您了!”听到她的声音,青鹤的声音异常激动。 “你在哪儿?”元昭疑惑问道,“国师说你和红叶习了巫术,为何不来找我?” 如今的她仍是凡人,昔日的侍卫和医女是修士,要找她并不难。 “殿下,属下与红叶那日替您挡了劫云,身负重伤,无法远行。”青鹤解释道,“太和庙有国师设的阵法结界庇护,我俩方能安心疗伤……” 她俩虽习得巫术,无奈资质有限,在四千年之前化身石像,维持长生。 这四千年以来,她们每隔三百年醒一次,行善积德三十载,再重返太和庙沉眠。此为无奈之举,修行三千年是她们的极限,仍然不知自己何时才能渡劫。 今年,她们本来在太和庙沉眠的。 不知怎的,脑海中灵光一炸,把她们的意识炸醒了。一缕神识出了窍,飘到空中,看到她与红叶为殿下积的功德疯了似地涌入飞机里,且四周劫云密布。 定眼一看,始知殿下本尊在此,那些无处着落的功德终于找到正主,聚归本元,催动了劫云。 然殿下一介凡躯,根本承受不住劫云的轰炸。 她俩护主心切,顾不得多想,挺身而出挡下那场劫云。替人挡劫,等于挡了人家的晋升之路,无论成功与否都与当事人无关。 甚至适得其反,让晋升之途变得遥遥无期。 如今,她俩的神识受损,修炼千年之躯更加无法承受外界光阴的侵蚀。只好缩在太和庙里一边养伤,一边用微弱的神识在外边搜寻殿下的踪迹。 “属下二人实在是情非得已才误了殿下的晋升之期,望殿下恕罪。”青鹤解释清楚后,伏首请罪。 虽然看不清人影,元昭仍道: “事急从权,何罪之有?若无你俩这一挡,那日便是我的死期,谈何晋升?莫要废话了,太和庙在哪儿?” “回殿下,以前醒来叫鬼岭,上次好像改名雾风山……”人类真麻烦,动不动就改地名。以前无所谓,现在害得殿下找不着地儿了,“容属下再去打听……” 元昭刚应了一声好,眼前唰地换了场景。察觉有灯光照着眼皮,原来是梦,她醒了。 “跟你说过几遍了?不要抽血!想吓死你老妈?”这是北医师的声音,气急地呵斥完,接着换一种讨好的口吻,“误会,误会,是自家人,阿祖的曾曾曾侄孙女儿……” 卟哧,旁边有位年轻女子在偷笑。 “你还敢笑?滚,到外边去!”北医师恼得很,“以后不许进来!” “姑姑……” “去去去!”北医师正紧张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古剑,“回去吧!我在这儿看着,没人伤得了她,真的……” 等那位姑娘依依不舍地走出门口,悬在半空的太古咻地入了鞘,安静地待在剑架上。 呼,北医师这才松了一口气,瞪了几张趴在门口好奇张望的年轻人一眼,砰地关门。刚一回头,就被不知何时坐起的身影吓了一跳,噌噌噌地连退几步。 元昭坐起来,首先看看双手,还好,已经恢复原来的修长秀气。哎,突然有点羡慕青鹤与红叶成了修士,得以长生,只不知是否不老。 “阿祖,您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惊吓之后是惊喜,北医师连忙近前把把脉,不忘嘘寒问暖。 “怎么叫我阿祖?”怪别扭的,元昭终于反应过来了。 远离墓室,整个人神清气爽多了。思维清晰,反应敏捷,不复地宫里的迟钝。 “我哥他们说,叫世祖太过书面,有点惊世骇俗,被外人听去影响不好。唤曾祖也不妥,隔了好几千年的辈分,索性叫阿祖更合适。”北医师笑眯眯道。 这是承认她的身份了,元昭不以为意,“随你们方便,我躺多久了?” “一天一夜,您太累了,正好歇歇。”北医师道,仔细打量她的头发,满眼庆幸道,“太好了,终于恢复原来的青春样貌。” 想起她出墓的那一刻,已经满头华发一副老妪的模样,把大家吓得够呛。 “北辰他们呢?” “哦,他们正在商量要不要回墓里救人。” “救人?”元昭皱眉回眸,“救谁?” “就阿辰刚刚回国时找的那位盗墓专家,他带着几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混了进去。大家都撤走了,他们还不紧不慢地在里边寻宝……” 有人在监控里看到,官方队伍完全撤出后,不知从哪个旮旯冒出几只“小老鼠”。不慌不忙,还得意洋洋地嘲讽官方队伍那么的迷.信,让他们捡了便宜。 结果,他们在石林里迷了路,转悠半天,愣是把监控室的人转晕了。 元昭:“……” 没救了,放弃吧! 第363回 墓主的后人走了,那龙元君墓的四周一带被列入保护范围内,仍有许多人在墓里墓外忙碌。 第一批出土的财物让北家人运走了,运到哪里,普通人无从得知。史册之类的在王教授等人手里,但上古时期的技术类书册被北家人捷足先登据为己有。 在地宫时,除了王教授等人,北家也有人去了藏书阁。等人们反应过来时,北家人已经不声不响地把技术类书籍全部搬空。 气得王教授师生欲哭无泪,顿足不已。 目前,王教授和学生们一边痛骂北家人鸡贼,一边整理这批出土的物件。另外委派两位经验老到的学生留在墓坑,配合后派的另外两组考古队展开工作。 这一批经历数千年的珍贵物品,不用任何措施仍保持鲜活的绚丽色彩,让专家们惊喜不已,从未想过放弃挖掘。 虽然她声称墓门一旦关闭,任何人都进不了。 那是古人思维的迷之自信,在现代人的眼里,任何事情皆可用科学方法去解决。如果解决不了,那是他们没找对方法,再努力一把或许就成功了。 总之,国家承认那是太武皇帝的陵寝,将以太武皇陵之名完整地保存起来,供后人缅怀。 “保什么存?”元昭微愠,“我哪天一死,整个墓室沉归大地,上边成为平地,生灵无一幸免!还缅什么怀?死那么多人,届时族人何以面对群情汹涌,平息民愤?” 除了暴君年间,无论哪个朝代,哪怕是一国之君也要顾忌民间的情绪。 否则,她北月氏早就灭族了。 下墓之前她提醒过的,怎么都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 “阿祖息怒,”北部长坐在下首,秉着对尊长的恭敬,温言安抚,“我们和王教授已经一再向首都强调,首都对这个问题十分重视,已经做好相应的措施……” 除了北家人、王教授和几位经验丰富的得意门生相信她是穿越千年的老祖宗外,其余人等仍带着看热闹的心态对待她的身份。 在外人眼里,认不认她这祖宗是北家人的事。 一旦北家人认可,外人就会以北家祖宗的身份对待她,但不会承认她是国民的老祖宗。 穿越这种事,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外人只对墓里的宝藏念念不忘,不信邪地派了两组考古队继续寻找入口。理由是,虽然墓里那几只“小老鼠”是盗墓者,但也不能见死不救。 另外,经过国家的首肯,北家人和国家军部达居共识,在二百里之外砌起围墙,建立皇陵研究工作室,将来还会修建展览室。 一旦皇陵的百里内有动静,工作室这边会第一时间前去救援。 为应对突发状况,工作室已经做好应急措施。 “……这是一座前所未有的上古时期帝陵,国家尤为重视,行内的学者们更是激动,纷纷要求对它进行深一层的研究和考察。于公于私,我们不该拒绝。 但您放心,我们已经一再提醒,而这次后续的考察是国家的安排,出什么意外自有国家担责。” 他和大哥,还有几名委员商议过了,修改历史需要多方证明,要得到国家部门的认可。拒绝国家和专家学者们的考察,单凭北家的一家之言,无以服众。 便允许专家组前往墓地考察,里边也有北家的子孙在,大家互相监督,齐心协力。 得知由国家担责,元昭心情一松,哦,那没事了。 谁的江山谁操心,如今已非君临天下的时代,在这里,她顶多是一族之尊长。手里把玩着从地宫里运出来的手串,一派闲适地手肘歪靠在旁边的矮几上。 穿着从地宫里搬出来的一袭锦白衣袍,用着简约大气的银冠束发,气质清冷,英姿飒爽。 说到底,日常物品始终是用自己的更舒适。 至于,这种妆扮在现代是否突兀,那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以她对梦中世界的印象,所谓的现代是一个鼓励多元文化的世界,只要不光着,怎么穿都行。 照顾她日常生活的是北家女儿,一个服装设计师,两个历史生。 与其说她们是来服侍的,不如说是来学习的。相当耐心地按照她的指点,侍候她更衣梳妆,顺道学着怎么用她那些簪子、发冠和衣物等。 正值深秋,天气隐隐偏冷。 她的衣物裁剪得体,绣功精致,衣料舒适保暖。看得三人两眼发光,积了满腹疑问欲向她讨教,比如布料的等级分类和织造绣等工艺。 然而,她哪有这份闲情? 得知她醒来,北部长带着一群年轻子弟前来拜见长辈。告诉她地宫的后续挖掘,和营救石林里的几个人。北家大哥没来,他留在首都留意委员们的动向。 “阿祖,在石林的几个人真的救不了?”见她神色好转,北辰问道,“虽然盗墓犯法,但罪不至死。” 人非草木,好歹大家曾经同行,算是熟人了。见其在绝境里惊慌失措,垂死挣扎,不太忍心。 “不是我要他们死,”元昭看着他道,“是他们自己作死,你若不忍心就别看了。他们选择这条路必早有觉悟,何须同情?” 她回去救人就一个字,死。 她的答复有两个字,没门。 “监控部已经把消息传到帝陵园区的工作室,让他们全力相救。”北部长也暼他一眼,不愠不火道,“救得了固然好,救不了那是他们的命,与你没关系。” 北辰讪讪一笑: “当然跟我没关系,又不是我让他们下的。但叔父,你们队伍的警惕性未免太低了,这么重要的场合居然被几个外人混进去,你们的安保措施不太行啊!” 的确,元昭眉梢轻跳,但不予置评。 毕竟,她的军队里何尝没有细作?队伍大了,不好带,总有疏忽错漏之处。 “所以说跟你没关系。”北部长不曾狡辩,坦然道,“是他们利欲熏心,受不住宝藏的诱惑当了一回小白鼠。” 唔?在场的人纷纷看过来,包括元昭。 “叔,”北辰眉头紧拧,不可思议地瞪着叔父,“你的意思是……” 唉,北部长微微叹了下,看着元昭,“阿祖说过,您一出去,地宫即刻关闭,无法重启。是与不是,总得找人试过才知道。毕竟,地宫里的宝贝堆积如山……” 面对富可敌国的宝藏,谁能不心动? “所以大哥不敢轻易离开,和两位叔伯密切留意各方的动静。”北部长道,“等阿祖您看什么时候方便,咱们回首都见一见大家。” 他们一行人仍在外边,这回寄住在另一位朋友的仿古宅院。 她不是嫌之前那栋宅子小吗? 这回的比较大,因为宅院的主人是全国首富,国际排名前三十的大富豪。这位大富豪姓桑,据称祖上一直是北苍朝的国师,无奈找不到证据。 就在几十年前,得知北家人是北苍朝的皇族后人,桑家便找来了。 哎,说来惭愧,不仅桑家富贵,就连洛家、武家等几名祖上的故交后人一个个富贵得很,唯独北家人一穷二白。当然,所谓的穷,是和精英阶层相比的穷。 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好祖宗有灵,如今的北家总算能跻身富贵人家的行列了。 “见面一事先搁置,你们安排一下,尽快启程找到太和庙。”元昭道,“事关重大,最好莫让外人知晓。” “这个瞒不了,”北部长遗憾道,“怪我们考虑不周,没在一开始就封锁消息。如今首都的各位委员都知道您下了地宫,找了宝藏,这太和庙必然不平凡……” 在众人眼里,她就像那送财龙女,大家正在密切关注她的动静。 找到太武皇陵一事,外界虽有媒体嗅到风声,无奈消息被封锁暂时掀不起风浪,而她的存在仅有几位大人物知晓。 万一太和庙又是宝藏,北家人再想私吞就不那么容易了。 “大哥反悔捐赠文物,派兵扣住地宫出来的财宝和技术文献,就是为了将来换取太和庙的拥有权……” 国家地大物博,可地是国家的,个人有钱也买不到,除非那个人或家族对国家有特殊贡献。 “阿祖,恕后辈冒昧问一句,那太和庙没有宝藏吧?”北部长认真问道。 “没有,那就是一座普通的庙。”元昭语气坚定,“最好不要让外人随行,桑氏后人例外。” 北家众人:“……” 一听便知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庙。 第364回 把鬼岭、雾风山的名称告诉北部长后,不久,元昭等来消息,前往太和庙的计划暂时搁置。 她:“……” 原因是,首都办公室给北部长发出指示,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全力以赴救助墓里的那几个人。 一个人犯法了,自有法律制裁他。 身为国家公务员,决不能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那些盗墓者在里边活活熬死。北部长虽不是执法机关,可那里是他家先祖的墓,他曾经带着不少人进去。 能进第一次,肯定有办法进第二次。如果没有,那便协助调查与各方专家研究参详,指不定就有了。 当时,有人提议让自称龙元君的女子重入地宫。 被北部长断言拒绝,理由是,她出墓时的情形大家有目共睹,重入地宫等于要她的命。除非提议之人让自家的长辈先死一个,才有资格让别人以命抵命。 当然,别人有资格,不代表北家人必须认同。 在现今这个尊重个人意愿的社会,不兴道德绑架那一套。总而言之,去太和庙的事先放一边,等救人事件处理完再启程。 另外,北部长不赞同她独自行动。 她如今在旁人眼里就是一个会行走的宝藏,没有身份证的她出门在外,即使有北家人随行,总有个别部门会以各种名目扣留她。 “扣我干嘛?”元昭不耐,“他们找到太和庙了?” “好像是,”北部长见她一语中的,不由微微点头,笑道,“所有委员在看到地宫宝藏之后,便开始散发消息让自己人在国内寻找有‘太和’二字的建筑……” 不限于庙,毕竟相隔数千年,又经历过破旧立新的年代,很多神庙均被摧毁,包括战神庙。 连战神庙都毁了,太和庙焉能幸免? 因此,这太和庙极有可能被改了名字,比如太禾村。没错,领导层里有人查到一个偏远的村落叫太禾村,据村里的老人称,后山曾经有一座破落的神庙。 它就叫太禾庙,至于供奉的什么神,有待查究,连村民自己都不清楚。 那位领导自以为找到地方了,担心北家人再次捷足先登,赶紧找个理由把北部长他们困在原地。 “您放心,雾风山的位置我们已经知道,不出十天即可启程。”北部长透露道,“另外,为了让外界相信那只是一座普通的庙,随行人员不仅仅是北家人……” 大哥北定海正和几名委员商谈,让他们各派一些正直可靠的精英人员随行。有外人的见证,那庙越普通,便越有可能回到北家人的手中。 另外,桑家不打算派人随行。 “为什么?”元昭不禁讶然。 “桑老说,他们家有祖训,不准后人参与北月氏的族事。”北部长如实相告,“桑家族老让我代他们向您赔罪,祖上有训不得参与政事,但大家仍为故交。” 北月氏的族事必定与政事有关,成则君临天下,败则举族逃亡,世代如是。 这是那位桑氏的末代国师祖宗留下来的话。 国师之后,桑氏再无通天之能,有的仅仅是一些微末本领。比如预感,或凭直觉断定一些事情的好坏。凭这一点,桑氏成了国内知名的慈善家和地产商。 世代生活安逸富足,实在不想瞎掺和,也没本事掺和。 “确是国师所求。”元昭无奈,“各家有各家的缘法,既如此,咱也不必强求。” 本来想着,青鹤、红叶习的巫术乃国师所传,如今交还桑氏子孙本是应分。但桑家族老的顾虑也有道理,太和庙一行备受瞩目,稍有不慎就会引来祸端。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然得到的肯定多于失去的。 孰轻孰重,但凭所需进行取舍,不便强求。另外,桑氏族老说,如果这栋宅子她还满意的话便赠予她了。 这是小辈对长辈的一份孝敬,还请笑纳。 “你们连栋宅子都买不起么?”元昭无语地看着北部长。 北部长面不改色,从容不迫道: “以前是买不起,但今时不同往日,等从太和庙归来,您的居所肯定比这栋宅子大。” 任她造作。 至于眼前这栋,人家的东西不要也罢。虽然和桑氏是故交,有些面子得靠自己赚回来,不能丢。 北部长把事情交代清楚后,借走了太古剑去帝陵救人。 …… 就这样,元昭被后人安置在桑氏的宅院里,过起短暂的清闲日子。北家几位年轻人也在,而北医师几乎成了她的御用医师,从墓里出来后一直寸步不离。 自从有了三位北家人侍候她的梳洗打扮,北悦被调去王教授那边,仅留下北星充当贴身侍卫(保镖)。 北辰也在,和北家的几位堂兄弟带着一群保镖负责她住宅的安保。 说实话,去太和庙的计划被打断,元昭相当的郁闷。 在这陌生的年代,秋寂的午后,人闲桂花落,衣衫单薄,不见故人的殷殷叨扰。清风萧瑟,独倚门庭几分惆,取出琅牙琴在院廊下自娱自乐,纾解郁结。 她想尽快与青鹤、红叶联手把魔君的事作个了结,然后各自安逸。 虽然这里并非梦里的那个地球,但生活方式相差不大,让后人给她寻个地方练功即可。 等她把太古剑操控自如,说不定还有机会返回数千年之前的北苍朝,找二哥讨个诸侯王来当一当,再回自己的封地过逍遥惬意的日子。 这个念头,从她懂事起便一直憧憬着。 明明胜利在望,却被突然冒出来的一把神剑和魔君一棒打到解放后……她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至尊之荣,一下子成为泡影。 最可恨的是,在那些羞辱过她和家人的仇人眼里,她死了!比她们死得早,这是她一门机关算尽的报应。 可恨她不能手刃敌人,不能一脚踩在他们那张得意狂嚣的大脸盘子上。 她明明还活着,但上苍借历史告诉她,她已经“死”了。就算太古是神剑,带她回北苍朝的可能性也不大。 正如多年以来,她一直梦见地球,梦见各个朝代的“她”与命运抗争,梦见她总在愿望达成时的死亡……可即便有了太古,即便穿越,她也回不到地球。 如果梦境是真的,意味着她的每一世都有遗憾。 包括今生,她尽到了责任,保住了家人和族人,却没保住她想要的人生。 第365回 人一旦清闲便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元昭的经验谈。 连续几天,她梦回北苍。 沿着她走过的路逛了一遍,有凤武皇宫,有燕塞和南州。一路回到京都,年轻的三哥骑着马儿伴随车前,喜洋洋地跟她讲,二嫂给府里添了一枚小姑娘。 她坐在车里,小脑袋随着马车一摇一晃的,无忧无虑笑得咯咯脆响。 回到府里,正满怀期待能一眼看到阿爹、阿娘隐忍慈和的脸庞。却眼前一转,她看到了阿爹的灵柩,府里也挂了白……爹娘的面容,她渐渐地记不着了。 每每醒来,已是泪流满面。 每次入梦都渴盼再见阿爹阿娘一面,苦难如愿。渐渐地,任性的六哥见不着了,三哥也没了,只看到大哥、二哥和七哥和几位姊姊、姊夫们在宫里常聚。 看到他们说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姊姊们就哭了。洒酒三盏敬亡亲,一朝缘尽,来生已成陌路人。 说来也怪,每次梦醒,内心的焦躁便减轻一分,连带琴音也柔和了几分。 同住一栋宅子的北家人察觉她的情绪变化,无奈她不说,做晚辈的不好多问。唯有催促北部长加快速度,毕竟古人的思维难以捉摸,尤其是擅长谋略的。 “阿祖,王教授那边看到史书上说您有克夫之名?真的假的?”北悦得知消息,整个人都不好了。立马视频对话,探求事情的真相,“您还订过三次亲?!” 厉害了!关键是,三个对象都受到她那命格的波及。 哈哈,重提旧事,元昭不禁嫣然一笑,“算是吧。” “怎么能算是?到底是不是?”视频那端,北悦一边翻查资料,一边道,“史官说,有人怀疑您的克夫之名是您父亲,哦,就是我们的太太太祖定远侯安排的,为了不让人算计您的亲事……” 评论的人说,定远侯估计没想到自己死得那么早,来不及为嫡女觅得如意佳婿澄明真相便撒手人寰。 机关算尽,反而误了嫡女的一生。 史官把质疑之声一一写下,供后人点评。 “一派胡言!”刚想夸那位质疑的人一句,没想到对方竟把责任推到她父亲的头上,元昭满脸不悦,“哪朝哪代的官员在瞎扯?” “文庆帝,您二哥建安帝的儿子在位时,朝中官员日常下值后的宴饮闲谈。” 前朝的血雨腥风,成了后朝君臣们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 元昭:“……” 特喵的,没辙了,就算她回去也拿人家没招儿,人家那会儿不是少年便是穿着开裆裤。 “瞎扯淡!”元昭无语,头也不抬道,“本君幼时刺杀无数,身边的侍卫倒了一批又一批,没点谋算早嗝屁了,赶紧给我纠过来!” “证据呢?”这要求难度颇高,北悦很头痛。 证据?当然没有,元昭默了,此事连她爹都不知道。 八岁那年的南州郊外,何春、锦娘和武卫他们用性命为她换取一线生机。毒圣说,他会赔给她一位得力手下,那些侍卫不算白死,而她则用秘道救他一命。 代价是,他必须设法助她摆脱朝廷给她安排的亲事。不敢让爹娘知晓,是害怕他们反对她拿自己的亲事胡闹。 孟二公子与她定亲后,所受的伤纯属意外,与她无关。 但后来朝廷为她许下的亲事,皆被毒圣的人给搅黄了。她是郡主,以凤武对她一族的态度判断,她的亲事一定会闹得天下皆知,要对付的目标十分明显。 她与毒圣约定,暗杀计划直到亲事退了方可停止,并且不能让外界怀疑是她派人下的手。 正因最后一个条件,与她定亲的对象要么伤重难愈,要么感染瘟疫。可惜与她定亲的对象不多,否则,世人将会见识“克夫”命格带来的各种奇葩死法。 如若亲事一直不退,那就让对方死。循序渐进,直到族灭为止。 此计过分歹毒,居然出自一介小儿之口,让毒圣兴奋好奇之下答应了。解约之法是,要么她死,要么在府门的两边各挂一盏菊花灯笼,此盟约即可作废。 历史里的龙元君骁勇善战,但也没落下什么好名声。嗜杀好战,好男.风,如今证实是女子了,又添个“克夫”之名。 再搭上一个从小刻薄阴险,心机深沉歹毒,倒也无甚不可。 关键是,元昭担心世上不仅她一人能穿越。若后世也有人穿越回到北苍年间戳穿她的谋算,岂不危险? 以己度人,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总之,此事与我爹无关。你们信也罢,不信也成,笔在你们手上,自己编吧。”元昭说完,让北星把手机视频移开,继续弹起她心爱的琅牙琴。 “哎哎,等等,说说嘛……” 北星不给她吵闹的机会,直接关闭视频,告诉元昭:“北辰把他的妻儿接来了,还有半个小时即到,说让她们过来给您请安。” “哦?”元昭讶然抬眸,“他结婚了?” “嗯,有一双儿女,混血的,才五岁多。”北星点点头,同时眸里有着疑惑,直言不讳道,“阿祖有时说话不像古人。” 古人应该随口说成亲,而非结婚。 “我说过,古人并非你们想象中的见识浅薄。”元昭对脾性直率的小辈抱持轻松的心态,懒得设防,“你可曾想过,这世上有和海蓝星一样的星球或平行宇宙? 就像我小时候,时常做梦自己是个地球人。” 北星神情一愣:“……您的意思是,您是外星人?” “有可能哦。”元昭戏谑一笑。 北星表情呆滞:“……” 救命啊!她们北家不会真的被一个神经病给骗了吧?! 很想迅速爬走,找个角落告知二叔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又怕被这位祖宗灭口!这几天弹琴,每逢心情不好,她琴弦一拽,一放,院里的树应声而倒。 她和几位堂兄弟去收拾时,发现那棵树是被齐腰砍断,断口平滑,吓死个人咧! 可祖宗现下又声称她是外星人!越发离谱了!!! “呀,阿辰他们快到了,我去门口接一下。”头皮仿佛被炸裂,北星镇定地看一下手机的时间,找到开溜的理由。 “嗯,去吧。”元昭噙笑应允,故作不知地继续弹自己的琴。 哎,年轻人真单纯。 第366回 北辰有位洋媳妇,一对五岁的小姐弟,活泼好动。但看到坐在高堂上的年轻长辈面容冷凝时,瑟缩了下,乖乖退到父母的身边。 他媳妇看到这么一位年轻的长辈,蛮惊讶地看了丈夫一眼。 她记得丈夫说过北家仍保留着古老的习俗,坐席有高低之分,这年轻姑娘何德何能?而且她的下首右席坐着北家的医师姑姑,左席坐着北家的堂妹北星。 进门时大约掠了一眼,席位果然都是坐的,不是高脚椅子。左右是两排草绿挺直的席子铺地,每张矮几后有一张圆草垫,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浓青郁香。 这是天然清绿的味道,洋媳妇略惊讶。 丈夫本家的习俗是返祖了么?! 北辰仅笑了笑,没解释,先以身作则,给她和孩子们做个示范,正儿八经地跪地磕个头。洋媳妇见状,先不忙让他解释,带着孩子们有模有样地磕了头。 堂上女子一袭括挺得体的古衣,左襟的几道银蓝绣绕枝纹路,在一身锦白的映衬之下显得格外清冷脱俗。 面如美玉,眸若流星。 但又不娇不媚,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面对向自己下跪的大人和小孩如司空见惯,安之若素。 这种高高在上的长辈,这份卑微的礼节,对洋媳妇来说是陌生的,以往仅在网络视频里见过。北辰的父母身在海外,只受孩童的磕头,成年人不必勉强。 不知丈夫为何非要她带着孩子,飘洋过海来找罪受。 且不管洋媳妇的复杂心情,元昭等她们磕完头,示意北星去扶娘几个起来。北医师笑吟吟地,从旁边矮几上的藤筐里拿出几个香囊递给洋媳妇娘几个,道: “这是老祖宗给你们的见面礼。” 里边装着簇新的金叶子、小金元宝和小银元锭各三颗,从地宫搬出来的,元昭儿时该有的物件里边都有。搬运财宝时,她特意嘱咐北部长把它们搬出来。 除了日常把玩,顺道用来打赏小辈。印象中的红包什么的,她没钱,给不了,索性用实物代替。 “啊?不用了不用了……”洋媳妇一听,连忙推辞。 “拿着吧。”北辰笑道,直接双手接了,“老祖宗赐福,不可推辞。” 推来推去,最终还是要收的,媳妇跟他久了,学会了成年人做作的那一套。他也常这样,但面前这位老祖宗不一样,她给的哪怕一根草也是满满的福气。 这也是他非要妻儿过来的原因,妻子不磕头也行,但孩子必须磕。不过,看到妻子肯跟着行礼,他心里还是蛮感动的。 领了见面礼,北辰带着妻儿坐到北星那一列,向元昭解释: “我爸妈去旅游了,大哥大姐各有各的事忙,二叔也说过不宜声张,所以今天来的只有我夫人和孩子们……” 本来,不宜声张几个字对妻儿同样有效。 但是,谁家会有一位七千多岁的老祖宗?他家有,当然且必然要让妻儿长长见识!有机会给七千多岁仍活生生的老祖宗磕头,那是北家儿孙莫大的荣光! 机不可失,绝不能让儿女留下这个遗憾。 至于他的父母兄姐,不提也罢。 “无妨,有事忙尽可去忙。”后人不在多,有用就行,元昭不在乎是否所有后人都对自己恭敬有加,“但我以为你会先告知家中高堂。” 重视妻儿胜于父母的男子,不多见。 “父母远游不便打扰,”北辰有礼有节地解释,坐姿端正,双手摆在膝上,“等他们一回来,我立刻知会他们。” “不急,等从庙里回来再说。”有外人在,元昭不像之前那样坦诚直言。 正如北部长说的,怪他们之前没当一回事,而她之前不加掩饰是为了找个相信自己的向导。她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死”了,不知道有地宫和太和庙。 如今知道,且从北部长的口中得知,国家领导层们一个个在暗中觊觎她的行踪,就不得不防了。 见完客,元昭起身离席,回后院独享清静。她与北辰媳妇不熟,没心情客气闲聊,问长问短。 但没走几步,北辰从客厅里追出来,道: “阿祖,叔父说,他怀疑剑被换了,让您唤一声看看。” 元昭站定,回头瞥他一眼,抬手,默念太古二字。下一刻,太古安然无恙地躺在她手里。 北辰见状,直接对着手机道: “剑回来了,啊?哦好……” 挂了电话,他无可奈何地看着老祖宗,“剑被换了,他那把是假的。” 假剑的造型和重量和真剑一模一样,可惜了,造假的人不懂北家人和真剑的心灵感应。古剑重回手中,北部长立马察觉手感不对,即刻打电话回来问问。 “虽说我不指望你们富可敌国,权势滔天,但最基本的自保能力应该不缺。”元昭把剑给他,无语地继续去往后院,“如今看来,是我高看你们了。” 幸亏没把玉树搬上来,这群孙子根本保不住。 出错的是叔父,挨批评的是自己,北辰拿着剑随行,讪然道:“不能怪叔父,国内的形势是互相监督,互相遏制,难免有疏漏。” 太武皇陵底下有宝藏,领导层们看到利益,派来的全是与叔父平级的心腹。 叔父一人与他们周旋,难免有走眼的时候。 毕竟,真正想救人的是奉命行事的基层干部,这些心腹高层们是冲着剑和宝藏来的,防不胜防。 说话间,两人已经回到后院。 “那你去帮他一把。”元昭在琅牙琴前坐下。 据她了解,国内领导一向礼待外宾,不会轻易翻脸。 “叔父说不用了,他会将错就错,让人把假剑送回来。”北辰转述叔父的意图,“以后您就用那把,把真的藏起来。” 那些人丢了剑,肯定会想到是她把它召走了。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甚至用不可拒绝的理由光明正大地把剑借走一段时日,再用科学手段将它隔离召唤。 为免真剑被玷污,干脆以假乱真,一劳永逸。 一把剑尚且如此,若被外人知道长生术,北家人会有什么后果?元昭默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果北家没本事倒不如维持现状,至少族人生活安定。 人生难得是安稳,不求过美,惟求冬暖夏凉,闲来四物幸相亲。 第367回 傍晚,北部长带着一柄假剑归来,晚餐之前拿给元昭一看。呵,除了缺乏那份厚重感,别的细节和真剑几乎一模一样。 果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元昭感慨。 她到现代不久,确认那把剑的不凡之处后,敌人竟在短短的时间内仿造一把外形极相似的假剑,不可小觑啊! 北部长让她以后就用那把假的,真剑他另有盘算。 至于墓里的那几个人,根本救不了。 这几天,让北家儿郎捧着剑在墓里的各个方位呼唤国师,毫无动静。那就没辙了,只能挖,往画壁沉没的地方深挖。本着救人为重,北部长没理由拒绝。 然而,他们轮值挖坑,不间断,挖到两米多深仍见不着那块画壁。 众人不信邪,这几天仍在挖。 下过地宫的人都知道,地宫比地面的墓室大了十倍不止。做人要懂得变通,不仅正门要挖,还要在墓室外的地面找到合适的位置挖,看能否找到新出口。 “从其他朝代的帝陵地宫图来看,地宫不仅一个出口。”北部长指出另一批专家们坚持下去的依据,“就算墓主不想留,那些建造地宫的匠工也会留个心眼……” 防止地宫建成后,自己会被活埋灭口,于是悄悄挖一条或几条秘密通道。 “无可厚非,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元昭不以为意地摩挲着镶玉镂雕的金护甲套,边玩边道,“但我族先祖是巫,桑氏一脉谨遵国师所托,将我族后世帝陵建在他生前指定的位置……” 不得不说,国师的预知能力非一般的强。尤其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他能忍住不告知当事人。 总之,除了她的陵寝尚在世间,其余的皆沉眠地下,无从寻起。用不着逃生通道,一旦帝陵关闭,哪怕有人悄悄潜入挖了无数通道,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所以,让他们挖吧。闲则生变,还是忙一些的好。 得到肯定的答复,北部长心里稍安。 站在官方的立场,他该做的已经做了。祖坟挖了,王教授他们搬走的史册资料权当赠予国家了。 而被困在石林的那几个人未经许可擅入墓室,生死由命,他无法干预。 他也不在乎,本来还担心那几个人死在地宫会玷污先祖的安息之地。但在他回来之前,从地面的监控看到那几个人连石林都出不来,这才放心。 另外,他回到宅子,看到北辰的妻儿来了,但父母没来。 为免元昭心生不悦,北部长向她道明原由。 原来,多年以前,北辰的亲爹要把私生子女记入族谱。北部长的亲哥是族长,自然要反对的,遭到北辰亲爹破口大骂他思想封建,墨守成规,不知变通。 一个死活要入,哪怕只让儿子们入族谱也行,否则他们阖家离族;一个则坚决不允许,甭说离族了,哪怕他们阖家以死相逼也决不妥协。 于是,北辰的亲爹盛怒之下扔出“此生不做北家人”的狠话后,携全家移居海外。 北辰他爹是个经商之才,是族中极富之人。 他一走,北家成了首都领导层最穷的一门。所幸,北家的子女争气得很,极富谈不上,但各有所长。在各个领域里展现出非凡的才能,不至于辱没祖宗。 至于北辰一脉,虽未除族,但前些年,北辰亲爹几次三番变着法儿地讨好族亲们,希望族老们出面说情,均被拒绝。 北辰亲爹见儿子入族谱无望,最终歇了心思。 但是,他也从此绝口不提本家的事。即便回国,也不曾回本家看一眼。 移居海外时,北辰当年还小,什么也不懂。长大后,虽对国内本家人的固执思想嗤之以鼻,不以为然,但每次归国总要回本家瞧瞧,给祖宗们上一炷香。 他是婚生子,本家人对他的归来并不排斥,但也从不过问他亲爹的事。 各有坚持,各得其所,无法强求。 所以,北辰他爹估计是不会回来的。就算回来,就算他相信她是老祖宗,也指不定会在她面前旧事重提,在她这个立下那条族规的人面前诉说委屈。 那场面不要太美,简直不忍直视。 提前跟她说一下,有个心理准备,以免到时出现冲突。万一北辰他爹再次暴走,出言不逊,被祖宗一掌拍死就坏了。 “既如此,不见也罢。”元昭满不在乎道。 据她观察,北辰的资质和秉性勉强还行。哪怕身在异邦,只要不数典忘祖便是好儿郎。 当然,是否接纳他,自由现今的族长作主,她这历史人物就不管了。 “听南舟说,阿祖近日有点心神不宁,不知所虑何事?”说完正事,看着心不在焉的祖宗,北部长关心慰问。 听此一问,元昭的眉心倏然轻蹙,心情陡然变差,脱下一只护甲套细细赏玩。 “最近常做一种梦,梦见过往的人和物,尤其是我死后的一切……”这让她心生一股不祥之感,“这跟梦里的我,每次死后的场景一模一样……” 不知他听懂没有,但不要紧,她主要是交代后事。 “可惜国师不在,吉凶难卜。”元昭隐隐有些心烦气躁,将那护甲在指间转得飞快,“为避免遗憾,有些事我先交代于你,回头你也跟族中的人嘱咐一遍……” 自从做了那些梦,她高度怀疑太和庙一行必有凶险,指不定随行的人会全军覆没。 虽然青鹤与红叶习得巫术,可她们的修为遇到瓶颈后一直离不开太和庙的庇护,其艰难处境可想而知。 一想到自己死期将至,她便心神不宁,很想抓住什么。又自知,就算抓住了,她不仅做不到心安理得,还会失去更多。 这种想法,使她的心情愈发不甘和矛盾。 见她渐渐焦躁不安,不似作假,北部长也跟着心情沉重。但没有打断和追问,继续耐心聆听。 “太古剑由我族先人的血气所铸,只认我族人为主……” 凭她以前的梦境显示,太古只认族中最强者为主。因此,族人自古以来是推举实力最强的人为族长。 由此推断,她一死,太古必回族人的手里。 如果没有,意味着她还没死;要么是躯壳没了,但灵魂不灭,使它不离不弃。总之,它不会旁落他人之手。 接下来,便是魔君的来历和变幻形态,比如附身之类。 说到魔君,元昭坐不住了,起身踱来踱去。 魔君被镇压千年,几近消散,仅剩一缕魔气苟延残喘。尽管如此,亦不能小瞧了它。时间拖得越久对它越有利,宜尽早清除。 说不定,她的不祥预感源自于它。 她若死了,凭后世这群体质孱弱的子孙,还不够它一巴掌的事。 “不能再拖了,即刻安排我启程。” 第368回 入夜,位于林郊的一栋古式宅院灯火通明。 庭院里仍有几个小孩提着花式小灯笼,蹲在草丛边倾听虫鸣。廊檐之下,有两位妇人坐在院里的石凳上一边看着孩子,一边嗑着瓜子聊天。 那是北辰的洋媳妇和北医师,石桌上摆着几盘新鲜水果,瓜子和糖果,闲适惬意。 在她们的身后,一条逶迤廊道空无一人,一盏盏灯笼式的壁灯半明半暗。不置身其中难窥全貌,更察觉不到其中的异常气氛。 后庭的客厅和前院的同样宽敞,窗帘安静地悬挂一旁,无遮无掩。 就算身在外边,透过落地窗也能清晰看到客厅里,那位端坐高堂之上的年轻女子正一脸悦色,和坐在下首两边的后辈们谈笑风生。 这女子身着一袭古风十足的锦绣深衣,自称北家的老祖宗。 经过专家们的分析和辨认,确实是找到地宫的那位。 没法用电脑分析,北家人不傻,顺利开启地宫之后,凡拍有她真面目的监控录像等皆被清洗一空,找不到了,只能人工辨认。 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北家清贫,贵而不富。这话叫知情人听了,必然嗤之以鼻。 须知,北家的钱和精英骨干一直在搞科研。 时至今日,国家科技能发展迅速,跻身国际前三,北家的科研组功不可没。一个人谦虚低调值得赞赏,但一个家族不显山露水就不仅仅是赞赏那么简单了。 稍有不慎,尸骨无存啊! 因此,想偷拍这栋宅子里边的场景,必须离得远远的,不敢太靠近。 说回那女人,虽然不知她的来历是真是假,但看到一把年纪的北家老二对她毕恭毕敬的姿态特别的可笑。如果将来证明她是假的,不知他有何面目继续担任文化部长一职? 蛮期待的。 但,眼下重要的是找到那女人口中的太禾庙。 地宫的宝藏富可敌国,不知那太禾庙里有何珍贵之物,值得北家老二不惜自毁形象地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卑躬屈膝,鞍前马后地随叫随到。 寂寂夜空中,一架袖珍无人机悄无声息地悬在半空,不断聚焦调整镜头。 确认拍摄的影像无误之后,再悄然地原路返回。 “二叔,它走了。”隔壁监控室,北星沉声道,“我们已经锁定它的位置,要毁吗?” “不用,留着吧。”客厅里,北部长语气和缓,“密切留意他们的动静,提防对方察觉我们的动向。” 就知道那些人不死心,一定会暗中监察宅子的情形。 还好,他早有准备。 “是。”北星应着,想了想,心虚虚地,“二叔,有件事向您汇报一下……” “说。” 北星搓着额角,一脸为难地踌躇再三,道:“阿祖好像说,她是外星人……” 卟哧,旁边的同事们险些笑喷,连忙捂住嘴,但还是挨了她一记白眼。 他们是自己人,也都签过保密协议。这些天,眼睁睁看着北委员家的人承认一位年青女子为祖宗,已经很不可思议了,没想到还有更不可思议的在后头。 外星人?哈哈哈,够他们笑一辈子的了。 “嗯,还有呢?” “诶?”二叔出乎意料的平静,让北星深感疑惑,“叔,您不觉得奇怪吗?还是她跟您提过?” “她是远祖太姑母,全族传承近万年就出她这一位女帝,她是外星人有多奇怪?”北部长的语调平平,完全听不出他这是真心话或在糊弄小辈,“这事以后再说。 你抓紧时间休息,明天一早送阿祖和宝剑回本家。” 北星见二叔丝毫不惊讶,以为他一早知晓,不敢再多说什么。怏怏地摘下耳机发了一阵子呆,这才起身去了卧室。 这几天的经历好像做梦一样,整个人都麻木了。只知道听命行事,不考虑任务的荒诞。 等到人走了,自己才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般清醒过来,这几天发生的事一帧帧地在脑海里重复放映。 天哪! 她家果真是上古时期的北苍皇朝之后!她家居然有一位穿越数千年的年轻老祖宗!北极战神居然是她家的太姑母!最关键的重点是,她北家挖到宝藏了! 最后,她家太姑祖竟然是外星人!!! 仿佛一瞬间,世间所有的奇闻趣事全部集中到自己家来。 回到卧室,北星的双手拍拍发热的脸庞,脑子一片空白地呆呆进入浴室…… 与此同时,正在客厅陪坐的北部长泰然自若地放下手机,看着眼前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不解道: “怎么了?继续聊,别停。” “叔,阿祖是外星人?!”一名肖似北辰的年轻人一脸的兴奋激动,“真的假的?那我们岂不是外星人的后代?” 北部长无语:“……她是姑祖,我们老祖宗的妹妹。”跟他们这一脉有毛关系? 这些小辈真的是,异想天开。 虽然,历史上的她是老祖宗的嫡亲妹妹,但内幕真相只有她知、老祖宗知和天地皆知,外人尤其是后辈哪里清楚哪一个才是历史的真相? 说不定,她是老祖宗家捡的,比如某位战死沙场的名将之后;或国师不知从哪儿抢的天选之女,特意抱回来养大救国的。 正如王教授那天打来的电话告诉他,据史书记载,武楚和北苍年间的贵族居然有卫生间!让人直呼怪哉的是,这一点,在后世的王朝史录中完全没记载! 据王教授解释,或许是武楚、北苍年间,卫生间仅供贵族阶层使用。未曾在民间盛行,而后世的王朝几乎都是农户建立的。 他们没用过,当然没记载。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透明度的玻璃杯盏,有机械钟表原理的晷仪等等。 所有这些,皆源自他们这位世祖的奇思妙想。 王教授有所不知的是,据北家科研室传来的消息,在地宫里搬出来的关于安平王一脉的科研资料里查到,原始的构思图纸也是出自这位世祖之手。 据记载,当年的她才几岁而已。 那年的那个雪天,小小年纪的她察觉阿爹有复国的意图,便在雪亭里,将脑袋瓜里的奇思妙想画了出来。 这哪是一个普通小孩平常能想到的?但如果她是外星人,那一切就通了。 外星人的科技肯定比海蓝星的先进,说不定,她能穿越是因为体内的外星力量苏醒了。 或许,太和庙里有她回去的契机。 在小辈们的叽叽喳喳声中,北部长打开手机翻出一幅导航界面瞧了瞧。 北辰等人已经顺利出发,赶往雾风山。 等今晚把冒牌阿祖和真剑送回首都,他就能以处理地宫文物为借口暂离单位,偷偷与大家在雾风山会合了。只不知,这魔气又是什么高科技产物? 太凶的话,用一般武器恐怕不好对付。 第369回 人靠衣装,脱下独特的衣着妆扮,换上后辈们给她准备的现代装束。元昭自认个人魅力大减,身高相貌皆属寻常,泯然众生矣。 没办法,现代女孩的身高可不像古时那般娇小纤弱,将近一米八的大有人在。 另,如她这般雌雄难辨,样貌俊朗的女生,现在身边就有几个。有北家的,有北家的姻亲或世交好友的女儿,一个个样貌出众身手了得,巾帼不让须眉。 自从那天,她要求立马启程后,北部长就安排了人手护送她出行。 碍于敌方权势在暗中虎视眈眈,她必须改头换脸,舍弃那一身华贵衣裳和打扮。拿着伪造的证件,换上现代女孩的时尚装束,和一群年轻人踏上寻庙之旅。 元昭这才知道,北部长一直在为她的出行作准备。 证件和随行人选早已准备好,除此之外,他还找了一位和她有几分相似的北家女孩在模仿她的一言一行,这需要时间。 如今计划提前,他那边也是豁出去了。 吸取先祖的教训,北家人从来不扎堆居住。族中人口发展到今天,不说全球各地,全国很多地方都有北家人的存在。 按现代人的习惯,有本家和旁支的区分。 本家富贵,但旁支没落;或本家没落,旁支一朝富贵自称本家的家族大有人在。无论山河变幻,无论别家宗族的权力如何分散与没落,北家的始终如一。 北家的本家如果没落,旁支会竭尽所能托他们上去;旁支没落,本家也会极力提携有能之人更上一层楼。 不管在哪个朝代,北家的人才最终都是回归本家,为本家效力。 同时吸取先人的另一个教训,出色的子孙被分散在各地的研究所,绝不允许祖宗们口口相传的“很久很久以前那场爆炸导致全族精英覆没”的惨剧重演。 因此,今天护送她前往雾风山的,是北家来自各地的年轻才俊,一群从未在首都亮过相的晚辈。 一行人的证件都是假的,包括北辰的,但可以正常使用。 为安全起见,他们以各种身份开私家车、货车出行。每到午夜,他们换骑越野汽车和摩托车,混入午夜赛车的队伍,一路风驰电掣疾呼着驶离监控范围。 敌人肯定想不到,一个自称来自数千年的老祖宗,竟会驾驶街头青年至爱的疯狂机车。 “叔,您确定她是古人?”到达定点休息地后,负责拍摄的三十岁左右的北弈和北部长视频汇报时道,“别一把年纪了却在阴沟里翻船,毁了一世英名……” 一路上,教给她的任何操作都是一教就懂,一点即通。这哪是祖宗?这是神童!啊不,是人才。 原本瞅见她带人顺利打开地宫,对她的身份已经认可。直到发现她对现代交通工具完全不陌生,还跃跃欲试蛮感兴趣的模样,再次勾起心底的一丝疑惑。 “你只需安全把她送到目的地,听她指派,事后自会记你一功,别的不用管。”英名是啥?它能带他找到地宫宝藏和外星文明吗?北部长无视晚辈的调侃道, “请阿祖听电话,我有事请教。” 对于叔父实事求是的严谨作风,北弈司空见惯地按下呼叫键,让外边的执勤人员找人。 这是北家内部专用的通讯线路,外人无法截听。 不是他们小看外人的手段,但到目前为止,甭说国内,就算国外科技亦未能突破北家内部的通讯线路系统。 并非无人攻击,而是经常遭受攻击,造就了今天无懈可击的防护系统。 无论是国家或者北家,各国的科技手段在不断发展,若不与时俱进,迟早有被攻破的一天。 为避免这一天,北家的相关研究从未间断过。 “找我何事?”已换上家常服准备歇息的元昭来到监控车内,看着屏幕里的北部长,“计划被戳穿了?” “我们这边您不必担心,一路习惯吧?”北部长一如既往的淡定问候,“那些小辈让家人纵容惯了,有时说话没大没小,您别见怪。该打打,该骂骂,活着就行。” 噗,在旁边值夜班的晚辈们听罢,好气又好笑。 元昭亦忍俊不禁,“那倒不至于,说吧,何事?” “有件事比较诡异,想向您请教……” 原来,地宫的大门虽然关闭了,但里边的监控仍在正常运行中。 迄今为止,那几个盗墓者被困在石林里将近十天了,食物吃完之后,有人被吓死,有人精神崩溃撞柱而亡,有被饿得受不了跪地求放过的。 人间惨剧,不忍直视。 但负责监控的工作人员必须时刻留意屏幕,救是救不了的,在墓地的工作人员真的尽力了,唯有恳求先人大发慈悲让他们走得安逸一点。 或许是听到监控人员的祈祷,就在前几天的夜里,监控镜头里不知何时出现一道诡秘的红影在地宫各处游离。 “……王教授看到她的衣着,认为她是教坊之类里的舞姬……” 太武皇帝是女子,陵寝里怎会有教坊的舞姬? 据她所言,有资格葬入皇陵的都是有功之臣,教坊的舞姬何德何能?据王教授正在查看的史料记载,龙元君忙于军务,从不召舞姬享乐。 从监控里看到,她本来在幽暗的、空无一人的地宫走廊里游荡,无意间听到石林里的惨呼声,她缓缓地转过脸……由于披头散发,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 从多个监控看到,女子几下闪现,直接出现在石林当场把呼救的人给吓死了。 吓死盗墓者就算了,不知怎的,她似乎发现了摄像头,一下子闪到镜头前,那双幽森阴冷的黑眼球把负责监控的工作人员吓得直接蹦离椅子,跑出老远。 幸亏监控室的都是一些年轻人,且一个个体格壮健,没被当场吓死。 看到这一幕的有好几个人,之后每晚都做噩梦,已经无法再担任监控工作。这就罢了,严重的是他们从那天起不断声称自己中邪了,说她一直跟着他们。 短短几天,体重暴跌,可见事态严重。 束手无策了,北部长今晚尝试着向她请教可有解决的方法。 “哦,她们呀,是我北苍的忠臣之后,被凤武王朝判入教坊为奴为倡……”元昭一听便知是谁。 除了天香楼那批忠烈女子,还有其他那些死得悄无声息的忠烈之后,一律记下名字随葬于复国后第一位亡故的帝王陵寝。 解决的方法很简单,她们已是地灵,眼里只认北月图腾,让他们每人戴一块有北月图腾的吊坠或印纹即可。 第370回 得知红影的身份,众人顿时肃然起敬,哪里还有恐惧? 做吊坠、刻印章是来不及了,之前被吓得够呛的几位年轻人直接把图腾打印出来。制成一块少年巴掌大的纸吊坠,直接挂在脖子上,然后回监控室值班。 当夜里出现幻觉时,不再恐慌,保持清醒的意识直接把纸印吊坠往她面前一怼,闭着眼睛嚷嚷: “姐姐,我们是自己人——” 求放过! 甚至有人把元昭的相片也印上去,确保总有一张图片是她认得的,万无一失。 还别说,挺有效的。 那道疾速出现的红影看到图腾或图片,瞬间退回地宫继续若隐若现,一抹游魂似地闲来逛去,不再出来作祟。 众人见状,百感交集。 北部长把结果告知元昭时,也是神情复杂,难以言表。 “地宫里有多少雕像,就有多少地灵,还有埋起来的。你们看归看,别乱嚷嚷惊扰亡灵。”元昭嘱咐他,“若惊扰侍卫地灵,你们来不及恐惧就已经死了。” 她的侍卫一出手便是死招,从不留情。红影心太软,给大家留了几天活路。 地灵能偷袭监控的人,这是她之前不知道的,若早知道肯定会提醒大家。这地宫毕竟是她死后的栖息之地,仍活生生的她始终不够了解里边暗藏的杀机。 解决的方法,是她凭本能意识猜的。 虽然她的人生际遇比较玄乎,可她的潜意识不信鬼神。如果有,她是国君,北苍的鬼神都要听她的。 “是,我会吩咐下去。”北部长面不改色,但暗暗冷汗微渗,“阿祖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没有。” 在事情没发生之前,她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这或许就是相隔七千年辈分的代沟吧!两代人的生活常识不同,到目前为止她没发现哪里有问题。 “……” 行吧,且走且看吧,北部长微喟。 话说回来,他们这边幸亏有祖宗庇佑,知道破解之法。如今北家的儿孙一个个戴上了图腾吊坠,有的儿孙不在军中任职的,纷纷让自己人把图腾纹在身上。 其他来协助的同事,每天上岗之前在手臂上印个图腾章。 这印记用普通的水洗不掉,下值后,用特殊药水一抹就干净了。而敌方偷偷接入的监控就不是很幸运了,凡见过红影的监控人员几天后接二连三的暴毙。 北部长什么都知道,却不能说。 说了就等于暴露己方有哪些先进的装备,这对家族很不利。妇人之仁救得了别人,却会害了自己人,他没那么无私。 当然,对方暗地里派人打听他这边有何异常时,他故作不知,算是仅剩的一点仁慈。 很快,敌方那边也开始印图腾,对地宫的监控一切如常。 地面挖不到地宫,唯有监控的显示告诉大家,地宫是真实存在的,而那女子或许有一天会重启地宫之门。 人性贪婪,她想在世上活得滋润少不了财富的支撑。搬出来的那批要分成好几份,迟早会用完的。放着宝山不用,留在底下又有何用?不如拿出来挥霍。 就算她真的不想取,事在人为,他们总有办法促使她主动去取。 人生在世,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为了这批宝藏,大家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尤其是,王教授在某天夜里蓦然想起一件事: “哎,阿霍,我好像记得她当初怎么说来着?挑一间墓室里的珍奇玩意儿作见面礼……” 据统计,这次大家搬出来的宝贝好像不仅一间室的,至少有三间室。那么问题来了,这到底是一间室,还是她的口误,或临时起意让他们随意挑选墓室? “又或者,这整座地宫其实仅是一间墓室?”王教授说完,惊讶得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得意门生。 乌霍也瞪大眼睛,旋即吓得赶紧捂住老师的嘴,使劲嘘道: “老师,话不可以乱说,小心隔墙有耳,以讹传讹害了她和北家。” “是是是,”王教授唯唯诺诺地应着,随后想到,“这大半夜的?哪里还有人?就剩你和我了……” 面对一大堆源自北苍时期的史册竹简之类,他们根本睡不着,连夜在整理和阅读历史的真相。虽然这些物件似乎有国师法力的加持,不必特殊手段保护。 为以防万一,他们还是抓紧时间把它们统统保护起来,包括与北家沟通,让其注意保护那批财富和技术文献等资料。 “哎,如果这座地宫仅仅是其中一间墓室,啧啧,北苍朝的国力之盛可想而知!” “是啊,安乐侯墓里出土的那块碑上也写了,北苍朝乃列邦子民所敬仰向往的人间繁荣之境,天下圣贤聚集之都……” 可惜让北月彦那一脉夺了去,那班叛党逆臣,罪该万死啥的。 “果然,凡事不能仅听一家之言。老师您瞧,龙元君墓里出土的资料列举了安乐侯在位时的种种暴行,对国对民无一建树,当之无愧的暴君,死有余辜!” 他不仅对国对民毫无贡献,对自己族人也十分凶残,霸兄弟之妻,强夺兄弟的领地。 种种恶行,罄竹难书。 “唉,真相是什么咱们也很难分辨。总之,咱们的职责是还原历史呈于人前,是非曲直自有评论。”王教授感慨道,“但,如果那地宫仅是其中一间墓室,北苍的繁荣昌盛去到什么程度,难以想象啊!” “是啊。”乌霍深以为然地感叹点头。 根据目前的历史依据,除了凤武朝过得十分困顿外,北苍年间几乎没闹过饥荒,其经济繁荣一直处于九州列邦之上。 一座地宫的财富尚且数之不尽,若还有其它藏宝的宫殿,那就不是九州列邦之上,而是全球诸国之上。 简直富得可怕。 师生俩一脸不可思议地低声讨论着,殊不知,不仅他们的声音清晰传到监控室,甚至连他们的一举一动也在监控范围内。 敌方听得一脸羡慕妒忌恨。 北家听得一脸牙疼头疼全身疼,坐立难安。祖宗这波见面礼实在太惊人,后人有些招架不住想静一静…… 第371回 且说北家人一路向南,送走深秋最后的一分凉爽,沿途迎来初冬的点点寒意。 南方的冷,从雨点落下那一刻开始体验。 几乎是日夜兼程,一行人开了五天的车。据导航显示,今天中午就能到达雾风山的山下小城镇。 元昭独坐窗前,凝望外边的雨景,搁在小餐桌上的手指轻轻叩着。自从听了北部长提到的地灵,当天晚上,她又开始做梦了。 这回不再是梦回北苍,而是不知哪年哪月,一群衣着怪异近似国师那身曳地长衣的人们在指手画脚,叽哩呱啦地说着话。 那种语言很陌生,奇怪的是,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连她都要称之为上古的时期,她看到先祖们的生活环境,看到百姓们安居乐业。看到各部落的首领一个个和蔼开怀地接受供养,笑看族群繁荣昌盛。 看到一缕魔气横空出世,仿佛从天而降,先是潜伏在生灵的身上,朝身边的亲朋开始屠戮,逐渐蚕食整个部落。 以灵为祭,但嗜血若狂。 等各个部落察觉不妥时,那红眼魔物已经日益壮大,无需再掩饰。大家猝不及防,亦无从防起。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魔物,它依附人身还好些,至少打得着。 一旦脱离躯壳,众人便看不到也摸不着,更打不着它。 无形的敌人,让世人疲于应对,束手无策。虽仍有巫族部落,却随着与人类通婚,能力一代比一代弱,如何应对那头肆无忌惮地吸取生灵魂魄的大魔头? 就这样,她看着部落一个个消失,看着先人们如何一个个前赴后继豁出性命去抗争。 有时候,她明明是个旁观者,却在一转眼成了当事人。每次梦醒,她的心情愈发平静,倒是奇怪得很。轻敲餐桌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渐渐有了节奏感。 这些梦,与梦里的她做的梦不大相同。 梦里的她,临终前做的全是人生终结之梦。而现实中的她,最近做的全是他人终结之梦。 或许,她不会死? 毕竟,国师与两位兄长助她身怀千年功德和信仰之力,总不会白忙活一场。按国师的留言,她有这千年功德和信仰之力,能获天地万物襄助,能破生死。 死不可怕,她也不怕死。 她只是讨厌梦里的、现实里的自己总是很忙,忙完了,来不及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嗝屁了。就像一口气提上去,却下不来的感觉。 精神疲倦,极度厌烦。 唔,太讨厌了!元昭闭眼揉揉眉心。 等干掉那缕魔气,便让青鹤、红叶助她回北苍。至于她俩,是度过漫长岁月活到新世纪的人,估计是回不去了。 修仙之路,何其漫长艰险,她一介凡躯爱莫能助,只能靠她们自己了。 “阿祖的情绪好像越来越怪了。”紧跟在房车后边的一辆私家车里,北辰准时向叔父汇报,“出发前是兴奋,渐渐开始紧张和不安,眼下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儿……” 怎么说呢,有一种大战后的释然。 问题是,太和庙还没到,魔气到底是什么鬼大家也没看到,仗还没打就完了?甭看她年轻,随行护送的皆为年轻后辈,她也很健谈,却对太和庙与魔气的事只字不提。 无论大家怎么试探,旁敲侧击,愣是套不出一个字来。明明大家对她的疑问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呢,任凭大家手段用尽,愣是问不出一个所以然。 “她不说是不想浪费口舌,”北部长骂人不吐脏字,淡然道,“你们也不要追问,警惕后边有没尾巴跟着。家里已经派人先到雾风山部署就位,搜寻庙宇……” 无奈,目前一无所获,可能还得靠祖宗指示。 值得庆幸的是,敌人那边的太禾庙挖出一具骸骨,被警方逮住展开调查了。本来,以敌方的势力,本地执法不敢作为的,多亏有北家在后边施压推波助澜。 地头蛇夹在俩强龙的中间左右逢源,各方一时半会儿都脱不了身。 况且,那具骸骨的下方据说有一块硬物,在查明真相之前,敌方势力舍不得离开。同时,他们还要应付北家出的招,提防让北家人察觉那里有蹊跷。 北部长趁此机会申请休年假,声称陪祖宗浏览祖国河山。 在其他领导的眼里,他这是要请假去安置那批财富了。北家有不少的姑娘家,陪祖宗游览山河用得着他一个半百老头的陪伴? 于是,领导们心照不宣地批准了,并调侃道: “苟富贵,勿相忘啊!” 北部长当时笑了笑,未作解释。 “让她好好歇一歇。”北部长交代北辰。 接收新事物是一件很累人的事,他懂的,不必勉强。 “叔父,你好像知道很多事,不打算跟我们说说提个醒?”北辰不满了,“别忘了,要是没我,咱北家和阿祖就错过了,好歹透露点风声让大家醒醒神?” 虽说他们是跑腿的,终究是北家人。 到目前为止,他们知道的,叔父都知道。叔父知道的,他们一无所知,这不公平。 “等你混到我这辈分,再来跟我说这话。”北部长不吃他这一套,道,“我很快就到,你们小心点。” 说完就挂了电话。 北辰睨了手机一眼,微哼。车里一位堂兄见状,笑道:“二叔一向这副脾气,习惯就好。” “幸亏有我,咱北家才碰到阿祖。我不要金不要银,只要一点知情权很过分吗?”北辰愤愤不平。 “当然过分,”另一位堂兄嗤了声,“金银如何处理是族里的事,而这家族秘辛,你们那一脉已经搬出去了,还有什么知情权?只怕连阿祖都不想告诉你。” “阿君,别胡说!”其他堂兄弟纷纷瞪他一眼。 “我哪有胡说?”阿君振振有词,“而且我不是歧视他,是在提醒他,就算把地宫那批财富分给他一半,他拿到国外保得住吗?” 地宫里的钱拿出来可以花了,但想收藏其中一两件宝贝,他肯定保不住。万一太和庙的事传扬出去,他们一家远在国外还不知会遇到什么糟心事呢。 富可敌国的宝藏,穿越时间的老祖宗,神秘莫测的太和庙,以及阿祖口中的,活了几千年的两名侍女。 桩桩件件,哪一件说出来不是骇人听闻,震惊世界? 叔父说得对,只怪他们最初不信,如今闹得尽人皆知。除非太和庙什么都没有,大家或许能平安大吉。但看阿祖那着急的模样,说没有秘密几乎不可能。 “阿辰,兄弟一场,别怪我说话直接,你们一家还是迁回来的好。”阿君语重心长道,“咱北家的对头在国内对付不了咱们,指不定在国外搞事……” 逮住北辰一家,要挟国内的本家交出地宫宝藏啥的。 北辰默,越说越夸张,双手无意识地拨弄手机。忽而屏幕一亮,呀,什么时候拨通的?!还是阿祖的号!!! 完了,赶紧挂了,北辰不慌不忙地点了挂机。 元昭:“……” 要说这北辰没点心机,她是不信的。有心机好,多点心机少吃亏。话说,她的确没想过把长生术告知他,他如果想学,就回本家学。 反正,不管她在不在,后辈之事均交由现任族长处理。 她呀,当个族老挺好的,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嘛。 第372回 中午,一行人准时到达雾风镇。雨湿路滑,无法上山,暂时到山脚旁的民宿小憩。 据北家人解释,山脚一带的民居已经被他们北家人买了。从元昭第一次点明“鬼岭、雾风山”之后,北部长即刻让人设法买下雾风山路口一带的民居。 既然祖宗说太和庙在雾风山,就得先下手为强。 上古时期的建筑之物,世人无缘得见。连史书亦无记载,在地宫开启前也没有图样。如今,太和庙成了唯一一座与先祖有关联的建筑物,北家志在必得。 否则,就算太和庙最终回归本家,敌方势力也会想方设法把路口一带据为己有,时刻觊觎北家人在太和庙里的动静。 而有能力买下附近一带民居的人,不姓北,姓麦。 追根溯源,原为北苍年间的麦丘氏,曾有一女嫁与东郡的姜家子。那姜家夫妇育有一女名姜孚,嫁与北苍皇孙北月彦。 那姜氏女便是元昭的母亲。 暴君年间,胆小怕事的麦丘氏着急忙慌地改名换姓,与姜家撇清关系。到了凤武年间,凤氏子孙曾经寻过他们,可惜没找着。 在那场导致北苍没落的大爆炸之后,麦丘氏一族彻底销声匿迹。 其实,麦氏亦算是北家一脉。 想当年,北月氏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伸出援手抢救安平王一脉的亦有麦丘氏一族。那位获救的子弟后来改名换姓,娶了麦丘氏的女儿,开始繁衍生息。 到了现代,其子孙未曾改回麦丘氏或北月氏,而是姓麦。与北部长哥俩私交甚笃,却从不张扬,外人知之甚少。 这不,一踏进民宿,元昭意外地看到北部长居然比她先到一步。 “我们是空降,自然要快一些。”一番乔装打扮后乘坐夜间的航班,最后乘私家车直达的北部长丝毫不知疲惫,神色如常道,“在我们到达之前,麦氏父子已经为我们打听过山里的情况……” 接着,他把一对面相憨厚、身板结实的父子介绍给她。看得出来,爷俩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直接纳头便拜。 这让一直被后人质疑、但从未被证实是神经病的元昭省心不少,倍感欣慰。甭看爷俩相貌平平,衣着一般,能把山边民居全部买下的肯定不是普通人家。 其父叫麦超,圆脸圆身材,个子看着不高;其子叫麦宗杰,三十出头,身高腿长一派沉稳。 既是自己人,场面话就不说了,元昭开门见山: “说吧,山里什么情况?” 有心理准备是一回事,当真正面对这么年轻的长辈时,麦超始终没能适应,嗫嗫嚅嚅的。 其子麦宗杰见状,出言解围道: “得知阿祖的存在,家父十分震惊,失礼了。我们派人进山搜寻过,没找到任何建筑,包括庙宇……” 另外,他也找过附近的居民打探,得知此山平平无奇,顶多早晚云雾缭绕。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奇异现象。若非要说一个独特之处,便是进山不会迷路。 哪怕进山的人是路痴,也能顺顺当当地回到山脚。可以说,这是一片相当有安全感的山林。 雾风小镇背靠群山,层峦叠嶂,一眼望不头。以前叫鬼岭,传说数百年前,有位胆大的樵夫在山里过夜,听到山风呼呼如鬼哭狼嚎,把他吓得屁滚尿流。 出来之后一番宣扬,从此有了鬼岭之称。 在破旧立新的年代,当地居民嫌鬼字难听,索性改名雾风岭,后来改成雾风山。 “我随世叔的人进山看过,除了早晚有雾瘴,没有任何发现。”麦宗杰说着亲身体验,不愠不恼,目光温和道,“阿祖是不是听错了?或者另有提示?” 世叔是指北部长,麦家虽富,却非权贵,没有太多本领高强的人才供他差遣。 何况,这次行动极为隐秘,岂能动用外人? 听完麦宗杰的讲述,满厅的人一齐望向元昭。 元昭听罢,只默默地,万般无力地揉揉眉心。就差临门一脚了,但门在哪儿呢?另外,青鹤在那晚入梦之后,一去不返,她担心两人出了什么事。 无论做人或者修仙,从无坦途。 有时候,修士的处境比做人更为险峻。 “长途跋涉,阿祖也累了,不如先歇一晚,明天一早再作打算?”北部长见她眉头紧蹙,建议道。 “也好。”元昭叹气点头。 她确实需要休息,双目无神地靠在椅子里,任凭众人散去。小辈们散了,回到原定的岗位各司其职,剩下北部长、北辰和麦家父子在旁边闲聊。 等小辈们散尽,四人不约而同地住嘴。北部长瞥了北辰一眼,开口: “阿辰,你给……” “我不出去!”生怕自己被支开,北辰率先打断叔父的话,“叔父,我也姓北,您要一视同仁!” 连麦家父子都能留在客厅,凭啥支开他? “我让你给阿祖沏茶。”北部长无语地睨他一眼,斥道,“心浮气躁,不成体统。” 北辰:“……” 麦家父子相继轻笑,麦宗杰起身道:“还是我来吧,你们不熟悉环境。” “先给我一份地形图。”元昭忽道。 “我这儿有。”北部长言毕,将超薄式电脑折叠起来的屏幕版面摊开,约有茶几的一半大,整个地形的布防情况一目了然,“安保方面您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元昭瞅着地形,指着民居分布图,“这些都是你们的?” “是,”麦父终于适应过来,点头道,“全在这儿了,我爷俩打算把这儿改成度假村,客户群是我们自己人。” 当然,那是以后的事。 元昭敷衍地嗯了声,脑海里回忆着齐地王城的护城大阵。穿越之前,她在齐地遇到魔军时,派鹰卫斥候紧急返回齐地王城通报示警,命城卫们坚守岗位。 那是她临时加设的岗位,只要守卫不乱,可保王城百姓一时安稳。 效果如何,她不知道,算是聊胜于无。 “定邦,”元昭在地形图上画上小旗标志,“在绿旗标记方位种一棵树,或插一根三米高、手腕粗的棍子;在红旗标记插石柱或者安装路灯等固定之物……” “好。”北部长看着她做标记,应道,“它们有什么用途?” “树是迷阵,若想撤销只需移动这几棵……”元昭一边讲解,一边做标记,“迷阵我常用,效果不错;固定建筑物是辟邪阵,挡煞之用,但我没用过……” 是否有效,由后辈们印证吧。 今晚她要独自悄悄进山,带着他们不安全。不知青鹤她们怎样了,是否遇到困境。万一有危险,她有太古剑相护,而他们则置身危险之中。 为免拖后腿,他们还是留在此地为妙。 第373回 元昭是来自千年之前的老祖宗,可她才26岁,平时在梦里长的见识。而北部长是实打实的活到五十出头的人精,岂会看不出她的心思? 让北辰、麦宗杰去帮忙挖树移坑后,客厅剩下两位长辈,北部长瞅着一脸疲惫的元昭,率先开口: “阿祖想独自进山?” “……”元昭松开坚劲捏眉心的手,无语地瞅他一眼,“别扯我后腿。” 看破不说破,这是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尊重。 “不是扯您后腿,与其让您独自冒险,不如大家从长计议。”麦父迟疑着建议,“您是唯一的知情人,万一出什么事,我们这些一知半解的人更无从着手。” “是啊,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北部长劝道。 元昭摆摆手,扶额: “我们的能力不在一个层面,现代人倚仗尖端科技,我和我的侍卫擅长物理攻击,而魔君用的是魔力。你们的科技对我和侍卫们有效,对魔君却不痛不痒……” 反而容易被魔君利用,比如附身,用高科技把她和两名侍卫打倒。 “为了我的人身安全,你们藏起来就是帮我最大的忙。”元昭郑重其事道,“就算是魔君在那儿,有太古在,它伤不了我。我若死了,太古自会在你们中间寻找新主人……” 她所知不多,其中的细节已经跟北部长粗略讲述过。在宅子里休养生息期间,她把北月族的文字详细讲解过,并且录了下来。 所以,无论山里有任何危险,先由她进山一探究竟。 万一是青鹤她们布下障眼法,至少她懂得破解。不让他们跟去,是怕魔君在里头作祟。她有太古相护,可她护不住其他人。就算她死了,对后人亦无损失。 顶多是终于相信魔君的存在,然后竭尽所能斩妖除魔。 因此,没什么好商议的。 她已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他们非要出去冒险,她会尊重他们的选择,决不回头看一眼。 万一他们被附身,不是她死就是他们亡。 她是凡人,不懂捉鬼那一套,国师也没有护身符之类的留下。 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北部长和麦父不再坚持。仅有一个要求,在她身上安装摄像头。她若平安固然好,如果出了什么事,他们至少要知道她遭遇了什么。 元昭同意了。 各退一步,各取所需,各自安心。 …… 被识穿了意图,元昭也不矫情,用过餐,小憩片刻,穿上轻便又具有透气性的雨衣和雨靴,佩带一把现代军刀。 任他们在身上安装微型摄像头,戴上特制的耳环、指环之类。 除了身上的摄像头,她的左右手臂各爪两架“八爪鱼”无人机。等她进入一定范围内,北部长他们会远程遥控它们自动脱离手臂,寻找合适的拍摄角度。 隔着雨衣紧紧贴爪在手臂上,不碍事,她的手臂仍行动自如。 北部长的意思是,有了这些摄像头,他们在后方根据形势决定战略方案。让她尽可放手去做自己的事,不必顾忌后方人马的安全,他们自有盘算。 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晚上七点多,雨仍在下。 整装待发的元昭拒绝照明工具,直接从二楼阳台跃上隔壁屋的房顶。在路灯的照明之下,她身手灵巧地几下跳跃,瞬间消失在视野模糊的雨夜里。 在民宿的监控室里,镜头摇晃,看不清她的身影,只知道她正在高速奔跑、跳跃中。路上除了雨声和隐约的雷声外,还有她在丛林叶间擦身而过的沙沙声。 她的衣领也有摄像头,一直高速跳跃和奔跑,却听不到她的呼吸声。 武艺之高,可以想见。 若无监控,相信哪怕派出漫天的无人机也很难捕捉她的踪影。林间的黑暗完全不影响她的速度,也让大家明白,她为何拒绝照明工具。 对于身手灵敏的人来说,一旦适应黑暗便能行动自如,光线反而会误导她的视角、听觉对四周环境的判断。 正所谓,站得高看得远。 但在进林之前,这一带的地形图已经深刻元昭的脑海,用不上登高。况且,如果林中有阵法,置身其中等于一叶障目,登高也无用。 而眼下,她一直细心观察四周林木的间距和位置。跑了约莫半个时辰,她站定不动左右张望。 正在打量时,耳塞传来监控室的疑问: “阿祖?怎么了?” “这片林子有阵法,我在阵法之门的外边转了两圈。”元昭冷静地指着左前方的一棵树,“这棵树我刚才见过。” 那树身两边伸出的树杈一上一下,特别的匀称,让她一眼掠过但印象深刻。 监控室里,遵照北部长的提示不断回放之前的影像,果然……她跑得太快,而且才转了两圈,负责监控的人忽略了。 看到熟悉的阵法之门,元昭断定青鹤、红叶就在此山中。 利索地挥刀一砍,把那棵树右边的丫杈砍了,给北部长他们做个记号。 同时透过耳机对话问明时辰,拾步入林,边走边给他们讲解入阵法门。比如眼下是晚上八点,属土,即往东北方向按阵法规定一共走几步路等,以此类推。 监控室里人多,但很安静,无人吭声,生怕打断祖宗的现场教学。 这是八门图里的入门阵法,在地宫里被北部长他们运出去了。无奈事多忙碌,寻找太和庙的时间又急,他们来不及瞄一眼就出来了。 先听着,等回去再慢慢研究。 听着元昭的话,随着镜头的不停变幻,众人看到了雾瘴。在雾瘴里走了约莫几分钟,镜头一转,笼罩在眼前的白雾瞬间消失了,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旷谧。 更过分的是,阵里阵外恍如两个世界。 阵外的世界大雨滂沱,阵里的山林一派安详静谧,且有月光清冷,凉风拂面。 监控室众人:“……”目瞪口呆中。 尤其是年轻一辈看得瞠目结舌,有人刚刚开口想问什么,“阿、阿祖……” 被她轻轻的一句“噤声!”打断,之后再也无人敢开口。而元昭凝神倾听,很快,不仅是她,就连监控室里玩过太古剑的北家人也纷纷听到一阵嘶吼声。 那嘶吼之声充满不甘与愤怒,像猛兽,又像从幽冥之境爬出来的凄厉之声。 元昭神色一变,预感这坏东西,好的不灵坏的灵。来不及说明了,使尽全力朝嘶吼的方向飞跃而去。 第374回 望山跑死马,闻音逐影深。 循着声音的方向,元昭全力奔赴。遇山林阻,遇湖泊明澈,均如蜻蜓点水,无需支点,无需倚仗。情急之下,她的御风之术被发挥到极致,如流光掠过。 转瞬之间,山林障碍尽皆落在身后,眼前一片开阔。月光皎洁之下,远远看到一座庙宇巍巍耸立。 庙的四周绝壁峭峙,孤险云高,独独立于旷然天地之间。 三面临崖,唯有一条山道可走,然山道的两边壁落千仞,平滑无凹凸,无处可攀。道狭且长,有一里之遥。人在道上过如蝼蚁渺小,山风一吹便摇摇欲坠。 若脚下不稳,定能摔个尸骨无存。 那山道对普通人而言如踩钢丝,极为凶险,但元昭如履平地。她眼中死死盯着那座庙宇上空的一团薄雾,虽看不到真身,却知道它正与两个人在缠斗中。 月余未见,它雾浓灵敏,似乎恢复少许。 与它缠斗的两人装束颇为陌生,但元昭还是一眼认出她们来。 光阴飞逝,于她不过月余,青鹤、红叶却实实在在地等了七千多年;七千年,诸事万变,两人的容颜变得成熟稳重。尤其是红叶,比青鹤苍老了许多。 青鹤一副三十岁妇人的模样,一身道人的袍服妆扮。 她与那团薄雾拼的不是身手,而是法力。红叶似乎因年迈而力有不逮,伏在翘檐的瓦顶大口喘气。青鹤站在屋脊不断挥出手印与那薄雾周旋,略显焦虑。 元昭疾速前行,在狭窄的山道身轻如燕,一里长的山道眨眼被抛到身后。 在奔走之间,她一直在观战。 发现那团薄雾的目标似乎是红叶,因久攻不下显得格外暴躁,时散时聚。而青鹤既要顾及红叶的处境,又要高度关注魔气的变化随机应对,几次险些着道。 长此以往,失守之时不远矣。 元昭过了山道,跃上庙里庭院的一棵青桐树上,以树梢为支点用力往半空的薄雾一跃而起,心存侥幸地喝令道: “七杀布阵!” 七杀是将敌人困在迷阵里,平庸的敌人会束手就擒,高手被困能迷糊一时,像魔气之类有待尝试。 所谓心存侥幸,是因为她目前人手不足。 可她觉得,青鹤、红叶既为修士,设法弄几个人或者傀儡或人形木偶应该不成问题。 正如她所料,缠斗的三方蓦然听到一声令下,魔气的动作一凝。青鹤反应迅速,趁机提着红叶瞬间消失,下一刻落在隔壁殿宇的屋顶上,单手一扬—— 唰,七把色泽各异的令旗同时出现在魔气的周围。阵法启动,七把令旗若隐若现,阵内的煞气渐渐凝聚。 而骤然听到久违的嗓音,红叶惊喜望来: “殿下?!” “天枢主令,瑶光借法!”元昭来不及叙旧,发令时已经置身阵中,朝那团一时呆怔的薄雾挥手一砍,“太古!” 与此同时,红叶飞快双手结印,化身一道光芒咻地注入元昭的背后。 天枢是青鹤,立于阵外指挥令旗;瑶光是红叶,多年的作战经验让她俩迅速领会主帅之令,迅速作出回应。 背后注入一股强劲的法力,使元昭手中的太古金光乍亮一剑砍下。 魔气也不傻,当看见元昭举手时,虽然一时慌张忘了散开形态,仍本能地往旁边一躲险险避过。但一缕尾巴被金光碰到,痛得它一阵嘶喊扭曲拼死逃窜。 心慌意乱,一味莽撞,几次碰壁出不去,那女子又举着那把破剑追着它的尾巴穷打猛追。 魔气急得哇哇乱叫,回头朝着元昭虎口一张,尝试着把她和法力一并吞了!结果咻咻咻,数道眼花缭乱的剑花形成一个圈,将它搅得稀巴烂。 嗞嗞嗞,魔气被太古的剑光消蚀净化着。 没想到此阵有如此威力,也对,青鹤可是修士,注入法力自非一般阵法可比。阵内,元昭一刻不敢消停,全力挥剑追着已然散开的魔气进行净化。 阵外,青鹤见阵法奏效,喜出望外,愈发的全神贯注指挥令旗的位置。 因此,无人留意到清朗的夜空之上,一团邪气正在慢慢凝聚,并悄悄地向青鹤的身后靠近……缠斗间,习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元昭往青鹤的身后一瞥。 她不动声色地往阵边移动,而那团邪气突然急速逼近青鹤,体积暴涨。青鹤再不察觉就枉为修士了,可她惦挂着阵中的元昭,生怕松手误了她的事。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一声“闪开”,青鹤倏然消失,同时一道光芒精准地插中那团邪气。 然而,太古的剑芒并未对它造成太大的伤害。轻微的嗞嗞后,随着一阵诡谲的笑声,邪气散开,消散于夜空,仅仅飘落一句话: “囚吾千年,北月,本尊定将尔等投入玄魔池,永世为魔……” 话音落,邪气彻底散去,再无踪迹。 玄魔池?啥玩意儿? 悬于半空的元昭与青鹤遥望一眼,飘然降落,二重身影微晃,唿地一分为二,红叶倒地昏死过去。元昭则踉跄几步,被出现在身后的青鹤扶住才站稳当。 她定了定神,挥挥手,“先去看看红叶,我无碍。”累得慌,找个地方坐上片刻便好。 “她无碍,”青鹤宽袖一拂,红叶的身影消失了,“她被魔君吸走太多功力,一时筋疲力尽,歇一晚就没事了。” 当然,功力一时间回不来,但身体无碍。 即便亏损太多功力,相貌有所改变,但身体无碍。青鹤解释完毕,退开几步,肃整一下衣装,动作娴熟地稽首正拜。 “属下等办事不力,让殿下失望了。” “……”元昭看着跪地不起的青鹤,深深一叹,伸出一手倾身相扶,“失望虽有,重逢之喜甚于失望。起来吧,时代变了,不兴这一套了。” 青鹤虽然想笑,但依旧眼眶通红道: “时代虽变了,属下仍是您的属下,属下等有今日也是托了您的福气。” 长生之术,除了殿下一脉生怕活得愈久责任愈重,拒不敢学之外,世间谁不是梦寐以求? “先不说这些,”久别重逢,元昭顾不得唏嘘叙旧,扶起青鹤道,“我族后辈在山下的民居里,我得下去一趟,你在这儿守着红叶……” 生怕时间长了,被那魔气冲破阵法伤了她的族人。 “何须殿下奔波?” 言毕,青鹤翻手一顿操作,双手一合一开,一道屏幕呈现眼前。而在屏幕里的正是山脚的民居,随着元昭的指点,屋内的情景清晰明了。 “阿祖、阿祖!听到吗?阿祖?!喂喂?怎么回事?” 明明进入仙境,通讯依旧顺畅,为何突然断线了?北部长等人急得很,以为出故障了正在抢修。 “山中结界和阵法是我与红叶设的,庙里的结界是国师设的,外界看得见庙宇的外型,却无法窥探里边……”青鹤解释道,“也幸亏国师法力高深,否则红叶凶多吉少。” 看见后辈们无恙,元昭如释重负地长吁一下,无暇打听因由,跌坐在庙前的石凳上。 第375回 透过灵幕看到,那团魔气果然在冲撞山下民居的阵法。而阵里的人们浑然不觉,仍在着急忙慌地检查监控系统。 元昭看得心里一沉,让青鹤把所有人带进庙里。 幸运的是,那魔气虽难消灭,但实力孱弱。毕竟被封印千年,眼下又挨了太古一记,如今连凡人摆的阵都能挡住它一时,可见它尚未恢复。 元昭在梦里见过它实力的巅峰期,那可是巫族各个部落首领都拿它没办法的强敌。 另外,住在山脚的民众本就不多,才几户人口。自从房子被麦家父子全部买下后,原居民早已迁离。等青鹤施法把人都带进庙里,那里便唱起了空城计。 从灵幕里看到,幸亏青鹤施法得早,刚把人弄进来,那魔气已经冲破阵法涌进各栋民居。 见四下无人烟,它涌进了鸡寮。 等薄雾消散,寮里散落一地鸡毛,连骨头渣都没剩下。元昭见状,心情愈发沉重。族人虽无恙,但世间还有数亿的人口,魔气一日未除,终究是个祸患。 哪怕它只恢复三分之一的功力,也够她北月氏喝一壶的。需知,今时今日的北月氏和普通人无异。 因此,必须趁早解决它。 …… 且说北部长等人原本透过监控观战,在战况明朗时突然与阿祖断开联系,一个个急得浑身着火头顶冒烟。正想着法子,忽然身子一晃,卟嗵地摔个屁墩。 肿么肥事?! 众人被摔得莫名其妙,愕然看着眼前的陌生环境,一脸懵懂,面面相觑。直到有人瞧见身后的殿门之上高高悬挂的“太和庙”三个字,这才幡然醒悟。 太和庙! 他们来到太和庙了?! 虽摸不着头脑,但众人心知,肯定是阿祖与那两位故交达成共识,直接用法力将他们摄来了! 北部长和麦父心有灵犀地对望一眼,顾不得打量周遭的环境,欲推门进庙。却见庙门大开,从中走出两个人来。果不其然,率先出来的正是他们要找的人。 见她安然无恙,北部长等人不胜欢喜,纷纷上前见礼问候。 元昭先让他们清点人数,确认全员到齐,让他们先行歇息。她来时是晚上八点多,此刻不到零点,大家伙还能歇几个时辰。 为免他们在庙里迷失方向,青鹤施法,将庙里一幅壁画上的人唤出来。共有两位童子和一名妇人,童子们带大家熟悉庙宇内外的环境,妇人去准备茶点。 “阿祖,仙师,”北部长不着急歇息,来到两人跟前商量道,“突然与家里失去联系,恐引起家人的惊慌与不安,我大哥他们定会派出大量人手前来搜救……” 万一那魔气就在附近,岂非主动送人头?为免发生悲剧,他想向大哥报一声平安。 无奈这儿没信号,手机打不出去。由于他们是被青鹤施法带进来的,那些监控器械仍留在民居里。看情形,就算带进来也无用,内外两界根本无法接通。 所以他想,能否让他到庙外,比如站到那狭小的山道上试一试手机是否有信号。毕竟,从之前的监控来看,信号是在进庙之后中断的。 “理该如此,”元昭点头,“我去吧。” 提防那魔气埋伏在外,她有太古相护,它伤不了她。 “不必如此麻烦,”青鹤言毕,右手握紧,嘴唇密动几下,再把手摊开时,里边是一枚玉石,把它递给北部长,“你拿着传影石,心中默念所召之人,他自会显形。” “谢仙师!”大开眼界的北部长双手接过,神色如常地退了出去。 等他退出去后,青鹤才满眼赞赏道:“遇事不乱,处变不惊,殿下一族的后人果断不同凡响。” “又有何用?”元昭叹气,“实力不济,迟早沦为阶下囚。” 正如那魔君所言,杀不死它的,终将沉入那劳什子的玄魔池。 “话说,你既有此等本事,为何当初不如此这般联系我?害我白等一场。”元昭不解道,“若非担心你俩出事,我至今还在那儿傻等。” “有劳殿下牵挂,所幸错有错着,恰好让殿下赶来救了属下二人。”青鹤苦中作乐道,长叹,“说来话长,那日归来之后,我与红叶灵识出窍打听此地位置……” 不料,两人的灵识刚飘出外边那层结界便遭到那团魔气的偷袭。原来,那魔气一早察觉此处有灵气溢出,在此蹲点伏击。 她俩不知道魔气的存在,被伏个正着。 红叶本是医女,资质不如青鹤,功力略逊一筹,又被魔气偷袭吸走一半功力。 青鹤好不容易才把她救走,躲回庙里避难,并全力给红叶疗伤。 她们不知道那魔气是怎么察觉此处有灵气的,只知它吸走红叶的功力之后,能耐大涨,开始撞击外边那层结界。 如此一来,青鹤哪里还敢联系自家殿下? 除了担心她与外界联系时,导致结界松脱被那魔气趁虚而入,更怕殿下不顾安危跑来救她们,于是坚守不出。 同时,她与红叶已录下遗言,里边有长生之术和修仙之法门…… “修仙法门?”元昭愕然,“谁给你们的?” “还请殿下见谅,”青鹤拱手致歉,“我俩无缘面见仙长,且向仙长起誓,他的话不许外传,包括殿下您。但请殿下放心,此乃正道之法,可传有缘之人……” 说到这里,她迟疑地望了元昭一眼,欲言又止。 “我例外?”元昭无语。 “正是。” 青鹤愧疚垂眸,把自己与红叶守护太和庙的缘由娓娓道来。 原来,当年少阳君与那魔人“同归于尽”之后,北苍复国,国公爷称帝,大郎君复位安平王,追封少阳君为战神,并在民间建造战神庙。 青鹤懊恼自己护主不力,进宫面圣欲为主上守庙,长伴青灯。 她与洛雁等人不同,她对领兵打仗,建功立业毫无兴趣。只觉得有负老国公所托,无颜苟活,但国师又说殿下仍活着。 主上活着,她不能殉主。但苟活难安,便决意去守庙。 红叶得知后,也进宫恳求,愿与青鹤一同去为主上守庙。理由是,她一直认为自己将来能成为女帝的御用神医。殊不知,主上壮志未酬身先亡,她万分痛惜。 既为主上,亦为自己。 失去人生目标的她心灰意冷,了无生趣,索性与青鹤去守庙冷静冷静。国师得知此事,唤来二人,一再询问她俩可是真心实意为殿下守庙?受得了余生清苦孤寒? 两人去意已决,坚定点头。 于是,国师让她俩不必守战神庙了,改守太和庙。他传二人长生之术,虽寿数不长,但听天命,届时她俩或许另有奇缘。 “国师说,那魔君非殿下一人所能敌,让我俩无论如何也要活到殿下出现,助殿下一臂之力……” 然五百年后,寿数将至,岂是她俩努力就能改变的? 因此,她俩绝望地祈求上苍,若能让她们与殿下重逢,宁以性命为代价……祈求之声一落,她俩的脑海里便听到一道声音。 “那声音便是我俩的授艺尊长,”提到此事,青鹤一脸遗憾道,“可他说不与我俩之师,此修仙法门绝不可授与殿下……” 原因不能提,有无传人亦不打紧,他应求而至,并言:修此法门者,缘深万年,缘浅石化度春秋。 最后一句,乃随缘之意。 元昭:“……” 第376回 无妨,她堂堂一国之君,连自己的国师都无缘得见,哪敢指望上苍垂青? “虽然尊长嘱咐不可授业解惑,但没说不准转移功力。”青鹤透露,“我与红叶商议过,等找到殿下,将功力悉数相传,亦可助殿下斩妖除魔。” 七千年了,随着光阴流逝,她与红叶石化的时间愈来愈长,这样的长生有何意义?若非国师所托,她俩早就放弃了。 “七千年了,殿下,”青鹤再次拜倒,热泪盈眶道,“我们等您等得好苦啊……” 是啊,七千年了,于她不过是瞬间光阴;她俩枯坐峰峦孤庙盼了一年又一年,望眼欲穿。 “对不起,”元昭感慨万千,扶起她时也红了眼眶,“辛苦你们了。” 两人泪眼相望,最终哂然一笑,放下过往种种,重整心情,“殿下,属下伺候您洗漱安歇吧?顺便换身衣裳,您这身太过随意……”奇装异服不合礼制。 幸亏今时不同往日,没有那么多言官时刻盯着揪她错处。 这里叫太和庙,主殿理所应当是她的居所。殿宇的后山还有一个天然汤泉,让红叶配以药草,哪怕不习长生术亦能得长生。 “当年国师说,哪怕来日江山易主,河川移道,此山亦能雄伟兀立,千秋不改。待我等消灭魔君,可伴殿下在此安居,不闻世事。国师还说,有殿下在,或许能带我俩踏上仙途。” “嗯,国师这大饼画得不错。”元昭由衷赞道。 卟哧,青鹤笑了笑:“国师高瞻远瞩,为鼓励我俩坚持下去煞费心机。” 蛮有效果的,只是一年又一年,千年又千年,渐渐地就不抱希望了。她俩甚至怀疑,或许殿下早已离世,国师仁善,为了让她们活下去而瞎编一套谎言。 直面对手方知自己的修为甚浅,凭她俩就想诛灭魔君,堪如蚍蜉撼树。她俩对踏上仙途已不抱期望,但求完成最后一件功德,早获解脱。 “对付那魔君,殿下可有计划?” “有是有,但恐怕要依赖你俩的千年修为。”要她俩的功力,等于牺牲她俩的性命,元昭坦诚相告,“你俩若不愿意,但说无妨,本君绝不勉强。” 她俩苦苦等了她数千年,她一来就要她俩的命,不乐意是正常反应。 “殿下何出此言?我俩撑到现在,就是为了助殿下一臂之力。殿下尽管吩咐,我俩一定倾尽所能,在所不辞。” 就算她俩不乐意,那魔君也不会放过她俩;就算没有魔君,她俩也活不了多久。横竖都要死,倒不如尽己最后一分力量,共除魔君。 “甚好。” 一如既往地,二人边走边聊。哪怕危机将至,仍云淡风轻。 …… 与此同时,在偏殿的一间客居里,隐隐传出谈话之声—— “你们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失去联系?出事了?阿祖呢?阿斌、阿驹他们呢?怎么才你们几个?”灵幕里,神色威严的北定海瞪着二弟和侄儿们,“还有,你这个怎么回事?” “大哥稍安勿躁,听我慢慢说。”北部长瞅了桌面的玉石一眼,通讯工具过于神奇,他一时无言以对,先整理一下思路再向兄长汇报,“阿祖和我们都没事……” 此刻面对灵幕的,除了麦氏父子,还有北家几位出色的年轻子弟,包括北辰。 北辰的心眼不少,但无可否认,他的能耐不比族里的年轻人差。移居海外是他爹的主意,当年北辰还小,懵懵懂懂的,爹妈去哪儿他得跟着。 从小过着优渥的生活,在待人接物方面有些傲慢,但秉性不错。 自打成年,他便时常回国游玩,并且每次必回本家探望长辈们,说是父亲交代的。像北家这等领导阶层,不仅要查祖宗十八代,海外关系还要定期自检。 北辰是什么人,本家长辈一清二楚。 眼下除了阿祖,还有那什么魔君一看就不好对付。危机时刻,北家随时有灭族之忧,更应该齐心协力合作。 因此,在这太和庙里,北部长不仅不会刻意隐瞒他什么。还主动把随行队伍里的精英子弟唤过来,让大家见识阿祖那位故交的能耐和魔君一事的严重性。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说到这里,北部长已经十分平静,“我担心你和叔伯着急派人来救援,特意向阿祖那位故交禀明,她便给了我这个……” 可惜不能举高传影石给大哥瞧瞧,就像手机视频,双方看不到对方的手机,除非使用第三方工具。 虽然看不到,可他的话足够让北定海慨叹不已: “还好你们没事,也幸亏你这话来得及时,刚才我正想派人支援……” 就在方才,不仅二弟和自己儿子、侄儿侄女们失联,雾风镇地动山摇,鸡飞狗跳。透过卫星实时观察,他们暂住的那几栋民居全部塌陷,无一幸免。 突如其来的灾难,把他魂儿都吓飞了。 万一出事,足足损失北家一半精锐子弟,他身为族长难辞其咎,死不瞑目。 “人固有一死,不管出什么事,大哥都不必自责。”北部长了解兄长的感受,劝道,“那地陷估计是魔气作祟,我们被仙师摄来之前还好好的。” “仙师?”北定海终于注意这个称谓,“你是说,太和庙没有宝藏?” “我问过阿祖,没有。” “爸,二叔,仙师就是宝藏!”一位年轻人忍不住低声嚷嚷,“仙师啊……” 可不是那种挂羊头卖狗肉的神棍骗子,她们与魔君搏斗是大家伙亲眼所见。 “嚷什么嚷?”北定海瞪儿子一眼,警告他,“她们既是阿祖的故交,便是你们的长辈,不许在她们面前出言不逊,没大没小!定邦,你要管束好他们,切勿失礼,给阿祖丢脸。” “我知道。”北部长颔首。 “还有,”北定海顿了顿,神色渐严,不怒而威,“不管那是魔还是鬼,你们都要竭尽所能,好好配合阿祖的安排!哪怕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谁敢退缩,不要回来见我!” 听到这番话,在北部长身后嘻嘻哈哈的年轻人们瞬间昂首挺胸,站得笔直: “是,保证完成任务!” 声音洪亮,震耳欲聋,把旁边的北辰和麦宗杰吓了一跳,继而面面相觑,略茫然无措。 挥退年轻一辈,北部长兄弟开始商量作战计划。 “给我说说那边的情况,阿祖她们有什么安排或者作战计划?我们这边可以派人增援。” “不用,阿祖说,那魔气吸取的人气越多,本事越大,便越难对付。”北部长深锁眉头,“可她没说有什么计划……” 但以他的观察,阿祖似乎胸有成竹。 “尽量保护好阿祖她们,”北定海交代,“阿朗说得没错,她们才是我们北家乃至整个国家最珍贵的宝藏。” “我明白。” 虽然大家奔波了几天,今晚的经历惊险又刺激,害得大家一直精神亢奋,难以入眠。 大半夜的,所有人都在忙碌。 在偏殿,小部分人在北部长的居室开会,其他人充满好奇与兴奋,无半分睡意,纷纷三五成群地结伴参观这座风景绝美的太和庙。 …… 与偏殿的热闹不同,主殿里,清静高洁,人影孤伶。 走廊里,一道身影扶着一名傀儡侍女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来到一座寝宫里,来到正在享用膳食的两位女子跟前,盈盈拜倒: “红叶见过殿下……” 一别数千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总算不负国师和陛下、还有安平王所托。 “起来吧。”经过梳洗打扮,面貌焕然一新的女子浅笑,“你伤势未愈,该好好将养,何必着急过来?” “这点伤算什么?我还以为做了一场梦……”故而匆匆赶至以探虚实。 另一名女子抿唇浅笑,“来了也好,我与殿下正在商量除魔一事。” “但凭殿下差遣,属下无有不从。” “无须站着,坐吧。” 千军万马俱往矣,眼下就剩她们仨了。必需计划周详,万无一失。 第377回 拂晓,本该旭日东升之时,天边却一直阴沉沉的,仿佛大雨将倾。 南方的天气一贯是说变就变,冬季阴天也实属常见。 但看到头顶的天空乌云滚滚,大有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征兆,任谁都无法安心。更何况,这座山本有两层结界庇护,是什么导致结界失效了? 是那魔君闯进来了么? 此事非同小可,北部长连忙带着大家伙赶往主殿。那是阿祖和两位仙师的居所,本来就打算去请安的。 谁知走到半路被两名童子告知,她们三人去了芝兰亭的铸剑台。 铸剑台,原是国师用来炼化凤氏王剑的一座巨型石炉,先祖曾用之铸出一把神剑,即太古。能锻造神器的绝非等闲之炉,须以灵力为引,一般人用不了。 凡铁进炉,顷刻化为乌有。 若非凤氏王剑沾了魔气和怨气,一进炉就没了。国师功成身化之后,这炉再也没用过。矗于露台之上,经风吹雨打和日晒,静度数千余年,又称铸剑台。 当北部长等人进入芝兰亭的东门时,一股逼人的热浪涌至,众人不由举手遮面后退几步。 好不容易站定,放下手定眼一瞧,原来是那空置多年的炉正在熊熊燃烧。一柄长剑与剑鞘插在炉中,在火焰里渐渐褪去那层暗金色泽,隐隐有流光泛动。 那铸剑炉极高,炉前不远站着三名女子。她们一个个不低于一米七,那炉却仅仅矮了她们半个头。 炉中无柴炭,堆着满满的石头在剧烈燃烧。 三人中,左边的女子略矮,一袭牙白绕襟的珊瑚红裙垂地,以小花冠将一头青丝束于发顶。如果是王教授在,他或许能凭衣着打扮认出她是一名女医官。 可惜,在场的粗人、文人没有一个认得她这身装扮。且因为对方是仙师之一,不敢亵渎,仅敢断定她是贵女。 中间那位身材高挑,着银泽锦袍,一袭狐裘披风长及垂地,华美英武。而右边的女子与中间那位身高相当,一身湖绿戎装,披风曳地,微微的随风轻摆。 三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风姿俊逸,翩然若仙。眼前的炽热烈焰,远处的青山峰峦,形成一道绝美的风景。 若非情况紧急,众人断不敢打扰。 然而,不等他们招呼,那三人已经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看着他们。 “你们来了。”元昭眉眼温和地一指身边的两人,介绍道,“这位是青鹤,我的暗卫卫长;这位是红叶,我身边唯一一位妙手回春医术高明的医官。” 昨晚三人聊了许久,她欲唤回红叶的本名朱芍的。 红叶却说朱芍已“死”,如今活在这世上的是太武皇帝身边的红叶医官。起初登记造册时,她一口咬定自己叫红叶。一代女帝可以心机深沉,手腕了得。 但不能与任性妄为,毫无医德的毒圣有瓜葛。 “她二人陪着我浴血沙场,躲过凤武皇室的明枪暗箭。一直长伴左右,至今不离不弃。如今又要竭尽所能除魔,当得起你们的一拜,唤她们一声姑祖。” “殿下,属下担当不起。”青鹤、红叶诚惶诚恐。 “有甚担当不起的?”元昭不以为然,“能陪我至今共抗魔君的只有你俩了,我无法让你们名留千古,至少将来有族里的香火供奉,受我族后人敬仰祭拜。” 言毕,朝北部长瞥去严厉的一眼。北部长霎时心神领会,率先下拜。 诸子侄们见状,纷纷效仿。 青鹤、红叶无奈地对望一眼,硬挺着受了众人一拜。礼毕,起身,北部长开始将天空的异常告知三位长辈。 “你所料不差,结界确实松了。”受了这些后辈一拜,青鹤视大家为亲子侄,有问必答,“我们刻意为之,这是殿下的意思……” 说话间,红叶手一扬,连接芝兰亭的廊道出现两列坐席,示意大家伙坐下细听计划。 这么一来,让诸位小辈心中暗暗叫苦。 高温啊祖宗们!偌大一座火炉近在眼前,无风无雨,无茶无水的,怎么坐得住? 但长者赐坐,不敢辞啊! 众人表面佯装无事,内心苦哈哈的坐下,静听青鹤姑祖的示下。 原来,昨晚察觉那魔气在山下作乱,试图祸害百姓,吸取万物的生机化为魔力。三人便想到一个对策,松动第一层结界,让灵力外溢,使它舍不得远离。 其实,青鹤与红叶才是它最想吞噬的灵气团。 无奈太古剑在此,它不敢妄动。甭看那位北月氏(元昭)弱得跟鸡崽似地,疯起来会与它同归于尽。它以前就是太过自信才被封印近千年,差点烟消云散。 这回要吸取教训,绝不重蹈覆辙。 透过灵幕,红叶放出小蜜蜂、小蛾子出去打探,发现它此刻就躲在山坑里修炼。当然,那些小蜜蜂和小蛾子全被它吞了。它们是她用灵力所化,大补啊! 这也是饵,让那魔君愈发的难以舍弃。 “不过,这只能扛得一时。时间一长,它肯定会发现我们的用意……”届时,它指不定会想到分一缕魔气下山祸害人间,把她们逼出来。 听到这里,北部长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抬眸看向元昭,“那阿祖的意思是?” “我暂时还没想到,”元昭望他一眼,目光左右一瞥,看到其他年轻人开始不停擦汗,有人甚至身子微微颤抖但仍在努力坚持,便大发慈悲道,“我须寸步不离地守着剑。 你们不必勉强相陪,且到偏殿讨论作战计划,待我的剑铸好了再一同商议。” 一干小年轻听罢,眼巴巴地望向北部长,见他点了头才忙不迭地起身向三位长辈行了礼,退出铸剑台,匆匆离开了芝兰亭。 剩下北部长,北辰,北朗和北亦君。还有麦氏父子,麦宗杰见父亲热得难受就把他劝出去了。 元昭见在场的唯有北亦君一位女孩,不禁冲着青鹤、红叶感叹: “一代不如一代啊!” 这话不能接,但能勉强赞同,青鹤、红叶啼笑皆非地垂了一下眸。 “好了,既然你们几个能留下,废话我就不多说了。”元昭扫了在座几人一眼,正色道,“欲诛魔君,非太古莫属;太古乃我族先祖以魂为祭铸就之神器,寻常人用不得……” 但是,普通的北月子孙发挥不出太古的威力,必须是身具巫力的后人方能将它化为一柄诛魔神器。 “因此,我必须在你们之间选一人出来,承接青鹤与红叶的千年功力……” 第378回 “为何不是阿祖接?”北部长不解道,“阿祖武功盖世,又与魔君打过交道,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我也如此认为,但在太古认我为主时,我的命运已经注定。”想起梦里得到的启示,元昭内心无力,语气保持平静道,“接通令兄的影像,我有话交代。” 记得现代人日常十分忙碌,为了避免对方处于不便接听的状态,她问青鹤可有法子仅让被呼叫的人看到灵幕。 “这有何难?” 言毕,青鹤把石头召回手中,握紧闭目默念咒语,再还给北部长。 正事要紧,北部长按下心中的疑窦,握紧石头默念兄长。下一刻,一道灵幕出现人前。北辰很机灵地把身边的一张小矮几搬到廊道中间,让双方直面通话。 灵幕里,元昭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有一张不怒而威的方正脸男人。看得出来,一大早的他相当勤勉,正在一间会议室里召开紧急会议。 其中包括雾风镇一带的灾情,讨论转移民众的细节。 正讨论得如火如荼,面前蓦然出现一道灵幕,阿祖那张熟悉的面孔就在眼前,把他吓一大跳。 但毕竟身处高位多年,处理过的突发事件不知凡几。尽管吃惊,表面泰然自若,不动声色地用目光发出一串问号。 “???” 他不知道旁边的人能否看见,只知道北家最近太扎眼,必须低调。 “不必紧张,旁边的人听不见也看不着。但我建议你换个合适的地方,咱们聊聊。”元昭不紧不慢道。 她不急,姿态闲适,悠然自得地端盏喝了一口热汤。 自从变相地把其他人撵走后,青鹤施法造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身后那炉子传来的热浪。眼下入冬了,置身于山峦之巅,迎着凛冽寒风,心旷神怡啊! 与她的惬意恰好相反,北定海一脸的如释重负,镇定如常地向同事们打了招呼,顺当离开会议室。 不久,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拉开抽屉摁了什么一下,这才望向灵幕里的三名女子。先挨个问候一遍,而后向元昭致歉,身为族长,本该一早安排见面的。 拖得这么久,工作忙是借口,纯属是担心认错祖宗。 和北部长的顾虑一样,若认错祖宗被传扬出去,不仅他无地自容,北家人在首都的处境也会很尴尬。 “……等你们从太和庙回来,我把族人们全部叫回来见一见,聚一聚。”北定海诚心诚意道。 现在不便见面,即使有仙师在。 他明里暗里的对头势力一直在暗中紧盯北家子弟的动静,首都的北家供着一个假阿祖。目前已经有人在怀疑那姑娘是假的,也有人察觉北部长不知去向。 首都那位“阿祖”,迟早被人识破是个掩人耳目的冒牌货。 “见不见面无甚干系,看到族人安好,足矣。”元昭坦言微笑,“今日见你,是有几句话要嘱咐。” “阿祖请说。” “青鹤、红叶欲将长生之术传给定邦几人,你意下如何?”元昭仅拿巫术说事,“地宫宝藏给北家造成一定的负担,再有长生之术,你们将来难得安宁。 若你们敢接,我建议你权当他们阵亡了,让他们留在庙里修炼……” 青鹤、红叶传功之时,会把如何修复山里、庙里的结界之法一并传给他们。有结界在,外边任何科技手段都寻不到太和庙的位置,北家人大可安心静修。 等他们懂得灵活运用功力,随时可以悄然回本家一趟与亲人小聚。 “家族庞大,迟早要分家的。”元昭道,“无论哪边发生变故,不愁没有退路,你觉得呢?” “定邦他们有缘跟阿祖和两位仙师学艺,是他们的福气,再好不过了。”北定海欣喜不已,为免失态,按下心里的激动情绪,“但也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愿……” 毕竟,北部长、北辰和外边的个别子侄都已成家,拖儿带女的,舍不得也正常。 元昭听罢,望向眼前的几人。 “我愿意!”北亦君率先表态。 随后是北朗,两人均是未婚。虽舍不得父母,但儿女长大了终要离家的。留在庙里修习长生之术,等有一定的功力,他们可以悄悄回家教父母如何养生。 就算他们是北家人,也会生老病死,有悲欢离合。 留在父母身边仅能陪伴一时,留在庙里修习长生术或能让父母沾光余生安乐康泰,无病无痛。 都是成年人了,孰轻孰重,自有盘算。 而身为长辈,北部长也表了态,愿意留下。除了对长生术的向往,更为了管束这些后辈。担心他们年轻气盛,习艺三分便趾高气扬,目空一切,坏了大事。 果然,北辰和麦宗杰略显迟疑。他们当然想学,可又放不下家人。 麦宗杰是家中颇有经商天赋的孩子,是麦父的接班人。他并非舍不得万贯家财,而是不忍父亲为家业操劳。 北辰是放不下妻子和儿女,若能接来该多好! “你俩不必纠结,长生术可以回家练。我是担心你们泄露秘密,置北家于险境。”元昭一眼看出两人心中所虑,道,“回去可以,但要抹了太和庙的记忆。” 两人听罢,对望一眼,同意抹去太和庙的记忆。 “那就让他们以幸存者的身份回家,这事我来办。”灵幕另一端的北定海斩钉截铁道,看着元昭,“阿祖,魔君一事您打算如何对付?危险的事交给年轻人去办。 北家儿女没有怕死的种,您大可放心使唤!” 元昭听罢笑笑,解开披风,任其落在身后,重复说道: “除魔,非太古莫属。然太古与魔君同时被封印在地底近千年,渐失锋芒……” 从梦里得知,太古出印,需重开锋芒净化己身,方能达到除魔的效果。她方才说过,欲用神器,必有代价。而太古开锋的代价,正是北月强者的血与魂。 “不可!这是迷信!”听到这儿,不仅北定海反对,眼前的北部长更是劝阻,“先祖对科学的认识不足才造成悲剧,现代科学证明,用牲畜有同样的效果……” “二叔说得对,阿祖,二位仙师万万不可草率行事……”麦宗杰等人也着急劝阻。 可惜,不等他们说完,青鹤与红叶已然出手禁止他们再多话,并趁机传送功力。青鹤单独传功给北部长,除了巫术,还有她们的修仙功法。 而红叶将修习长生术的法门传给几名小辈,然后把剩下的一点功力传给在场唯一的女孩北亦君。 “阿祖,”北定海见状,眼角发热,“不要冲动,总有办法的……” “我的命运早已注定。”元昭平静道,“我活着,太古只认我;她们把功力传给我,那谁去给剑开锋?身为长辈,却让后辈们为大义牺牲,岂非贻笑大方?” 在历史上,她已经是个死人,且是受到族人、世人数千年供奉的北极战神。受千年香火,有无上功德加身,自当有义务拯救世人于危难。 履行最后一份职责,造福苍生。 “北月无孬种,本君当为表率。”元昭起身,抬眸看众人一眼,冲灵幕里的北定海道,“北辰是个机灵人,迁居异邦,亦无不可。除非他日残害族人,便杀无赦。 灭其满门,斩草除根。断不可像我们兄妹对叔公安乐侯那般心慈手软,误我万年名声。” “是……”北定海见她站起便知劝阻无望,不禁热泪盈眶,“阿祖……” “对了,”她本已转身,忽又想起一事,回头补充一句,“身为过来人提醒你一句,身为族长,饭可乱吃,誓勿乱发。我族族长一言九鼎,不可更改。” 既为族长,毕生谨言慎行。 虽然太古剑只有一把,但世间的奇葩事多了去,若有别的神器呢?她当年也没料到有太古的存在,结果中招了。 居安思危,有备无患。听与不听,悉听尊便。 青鹤已撤去灵力屏障,面对炙人的热浪,元昭双手叉腰闭眼。嘶,好阔怕!说得大义凛然,实则外强中干。回眸瞅一眼已满头银霜的两位伙伴,默然一笑: “红叶,青鹤,今生有劳了,来生有缘再见吧。” 说完纵身一跳,跃入内壁被烧得赤红、火势旺盛的铸剑炉中,原本温和平静的炉火瞬间变成赤金之色,呼地窜起半天高。 “阿祖……”随着北定海的悲痛一跪,灵幕消失了。 “殿下——” 青鹤、红叶传完功力,用剩下的一分力支撑跃起,同坠铸剑炉里。正在试图控制功力的几人无法睁眼和开口,只能默默流着眼泪。 外边的人听到动静,慌忙扑进来时,但听轰的一声巨响。 一道刺眼的金光冲天而起,一波滔天的热浪将他们轰出芝兰亭…… 第379回 灵丘洲,在浩瀚的星空下,一把泛光的剑晃悠坠落。天地过于广阔,灵气充盈,风疾,又似水清凉。剑身的光芒顷刻熄灭,如烧红的烙铁入了水直冒烟。 正值夜色深浓,万籁俱寂。 在这广袤的天地间,那把剑就如同一根头发丝般悄无声息地飘落。本不该引人注意,偏偏此时,从南方的天际隐约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嘈杂声来得很快,眨眼间,一头邪气冲天的庞然大物裹挟着强风,在离剑约莫数百米外的距离一掠而过,在它的身后有无数道光彩夺目的光芒紧追不放。 远远望去,仿佛近距离看到一把拖着长尾巴的扫帚星从眼前划过,还留下一段凄美的回响: “笛儿——”男子声如清涧妙音,充满愤怒、焦灼与忧心。 “师兄,救我——”女子的呼喊充满恐惧,惶惶之音如莺啼鸟啭,如夏日甘霖。 至于女子是否得救,那把剑无从得知,本在远处晃悠晃悠的它被那庞然大物裹挟的强风风尾扫过,如脱弦的箭呼地射向地面。 与那庞然大物制造的阵仗相比,这边的动静实在太细微了。 但还是引起一道光芒的注意,咻地拐弯,滑出一道弧度优美流畅的线条朝它降落的方位飞去。而借助风尾的力量,顷刻之间,那把剑锵的一声插在地面。 嗞嗞嗞,剑身上的余温瞬间把四周的花草树木炽成枯黄,唿地无火自燃,所插位置直接成为一块焦土。 须臾间,一道光芒落地成形,原来是一名霁月风光、器宇轩昂的男子。他察觉四周热量逼人,随手凝出一道水息护身,吃惊地打量那把剑,不由自主道: “神器?” 团裹剑身的光芒至纯至阳,且神气缭绕,那带有热量的光芒虽已消散得差不多,仍不可小觑。 瞧那样儿,分明是刚打完架,煞气未消,犹带余温。 想到这里,男子抬头东张西望一番,不可能啊!它似乎是从天而降,但这里不像发生过神魔或者神妖大战的痕迹。 从天而降也该有个方位,它到底从哪儿掉下来的? 正打量着,那剑身的热量再次死灰复燃,花草树木抵受不住又开始自燃。他闲庭信步,神色从容地宽袖一挥,几处火星刹时全灭,接着朝剑身拂出一道水息。 欲给它降降温,孰料剑身金光一亮,他拂出的水息被瞬间蒸发。呦?不禁眉梢一挑,还是一把有脾气的神器,防御能力惊人啊! “广岚——”遥远的天空传来呼喊声,一道光芒朝他飞来。 是熟人,男子回头望一眼,但见那道光芒落下,尚未站稳,便略显气急道: “你不去救凤笛仙子跑这儿来干嘛?难道她被扔到这……怎么这么热?咦?剑?哎?等等,它这光,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宗主的‘大日金炎’。”霁月般的男子温馨提示。 “对对对,”后到的男子一拍脑门,旋即又满腹疑惑,“哎,好像又不对,宗主的金炎似乎,好像……” “比它弱。” 对!后到的男子无语地捶一下手掌,表示精神支撑这说法,但一脸的不赞同: “这话你说的啊。” 他可什么都没说。 “此乃神器,当年师祖飞升,我亲眼所见……”师祖渡劫飞升的仙气神光,他有缘受益分毫,修为倍增。 “神器?”后到的男子也抬头左望右瞧,疑惑不解,“这地方哪来的神器?” “我也想知道。”霁月男子言毕,袖一拂,把剑收入宝囊之中。 刚收好,几道光芒从天而降,身未落,音已至: “广岚真君,清尘子真人,为何不追了?莫非凤笛仙子落这儿了?” 如果是,那就太好了! 追逐一路,试图抢救,意欲讨好凤笛仙子的修士实在太多了,他们根本插不上队。而眼前这两位是修仙门派中最好说话的,众人一落地便匆匆行礼问道。 “说话前动动脑子,”清尘子没好气道,“她要是掉下来了,她师兄能不知道?” 那对师兄妹向来形影不离,如今一位落难,最着急、冲在最前头的便是她那位心高气傲、目空一切的师兄。 她要是掉下来,能轮到自己哥俩献殷勤?早被她师兄带回仙门救治了。 那倒是,众人不由语塞。 问话之人讪讪一笑,行礼道: “是晚辈所言欠妥,让真君、真人见笑了。恕晚辈冒昧,不知真君、真人为何停下?是否需要晚辈等人帮忙?” 此二尊修为高深,些微小事不必他们亲自出马,由小辈们跑腿效劳便是。反正仙子那里是追不上了,不如讨好讨好二位尊长,也不算白跑一趟。 “不必了,”广岚真君微笑道,“本君察觉此地略有异常,故下来一探,待会儿还要继续查找原因,就不耽误你们了。” “虽说你们落后了,焉知凤笛仙子中途不掉下来?”清尘子为众人认真分析道,“跑得最快,未必能拔到头筹,关键要看诸位的运道……” 修仙之人除了拼实力,还要拼运气,缺一不可。 “真人所言极是,”众人一听,觉得有理,不禁喜形于色道,“那我等就先行一步了。” “去吧。”清尘子大义凛然地挥挥手,“本真人随后就到。” 诸子礼毕,纷纷御剑而起,化为一道道剑芒追逐“扫帚星”而去。 “广岚,你是跟我一起走,还是……” “此剑烫得很,我得速回宗门将它妥善安置。”广岚真君道,“他们已经走远,你去不去有何区别?” 一头通天犀而已,脾气挺好的灵兽,要不是凤笛仙子欲取它犀角和舌头做药,也不至于惹恼它狂性大发。 他本无意救人,凑巧路遇,随手为之。 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做,凤笛仙子又有其师兄一路追随相救,他就不奉陪了。 “做贼心虚,懂不懂?”虽然对方是他师兄,修为也比他高,清尘子依旧不假辞色,“此剑不知是何来头,你将之私藏,我不得追去露露脸以示清白坦荡啊?” 他日剑主或者哪路高人追踪至此,无论本门要不要私藏都有说法,不必给天下修仙门派一个交代。 广岚真君听罢,哭笑不得,“那你去吧,我先回了。” 言毕,直接化身光芒迅速离去。实在太烫,再不走,他的藏剑法宝就该报销了。见他走了,清尘子也不含糊,化为一道光芒往相反的方向飞去。 第380回 仙云宗,位于南方灵山之一的南禹山,乃灵丘洲南方系的仙门之一。 山里遍种奇花异草,林木葱郁,云蒸霞蔚的,盛产金属矿物和玉石。仙门殿宇位于山中某处,人力无法到达之处。长年云雾缭绕,庄严富丽,气象万千。 据传,此宗门的存在已有数万年。不算最早,但修仙经验老到,出席各仙门的场合皆为上宾。 其宗主西炎真君又是个炼器狂魔,什么法器没见过? “……本君眼拙,未曾见过此等纹路。”西炎真君撸着袖,叉着腰,不服气地绕着剑转了几圈,最终服气地承认自己孤陋寡闻,“它身上确实有我‘大日金炎’的气息。 但师尊曾言,整个灵丘大洲就本门一脉练‘大日金炎’,怎会突然冒出一把练过此功法的剑?它主人呢?师兄你没在附近仔细找一找?” “找了,一无所获。”广岚真君坦然道,瞅对面同门一眼,“就耽搁这一下,我的宝囊和玄铁匣都受不住它的热量,只好把给华光的生辰礼冰魄用上才消停。” “师兄不必介怀,物尽其用是它的价值所在,谁用都一样。”华光真人摆摆手,不以为意。 “无妨,”西炎真君安慰道,“你广岚师兄是出了名的寻宝小能手,明年让他给你补两份。” 在场的几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广岚真君笑而不语。他行事一向随缘,怎样都行。 笑归笑,正经事还得继续谈。 “既为神器,宗主,我们是不是应该寻其主人,物归原主?”瑶君真人满怀期待,“能操控神器,其修为想必惊为天人。说实话,我还挺想见识见识的。” “我也想见识见识。”辰月真人笑道,“一百年来,除了凤笛仙子,灵丘再无出色的后起之秀,年年听她和那位师兄的八卦新闻,我耳朵都起茧了。” 对,众人纷纷点头。 他们不爱八卦,但门中弟子每年要下山采买杂物什,每隔十年下山历练。每次带回来的消息,总有几条是关于那凤笛仙子与其师兄之间的爱恨情仇。 这不,几年前,两人终于修成正果,诸位尊长总算落得耳根清净。 “不瞒几位师弟师妹,其实你们来之前我和广岚已经试过,没回应。”西炎真君无奈,瞅着那把悬空的剑,“连本君的剑灵们也无可奈何,不得不邀大家到这铜雀台找老祖解惑……” 铜雀台,仙云宗南禹老祖修炼之地。 老祖是开宗祖师的器灵,祖师渡劫失败陨落。被下一任宗主将它拾回来,继续修炼。由它协助,那任宗主小心翼翼地避开上一任的修炼雷区。 无奈大道难成,最终还是失败了。 所幸,那任宗主亦和祖师一样,渡劫前将它交予下一任。如此代代相传,终于使第四任宗主成功飞升为真仙。 那位尊长飞升之后,眷顾仙门,入梦传道。 欲把它一并带走,使它晋为神兵的,被它拒绝了。理由很简单,它在仙云宗被后辈们奉为尊长,到了天界,它充其量只是一把兵器,忒无趣的。 就比如那位真仙,到了天上,他就是一名普通的仙。 要到天界各部门打工赚取经验,其中包括赚取灵丹妙药,随时固本培元之用;若有机缘,获有品阶的神仙青睐,得到一两部无上仙法修习,将受益匪浅。 后者至关重要,但绝非易事。它身为器灵,难免跟着受罪。 被下界的后辈捧惯了,它受不了那份清苦。 所幸,那位真仙是个豁达的小神仙,听了这话并无不悦,呵呵一笑遂了它的意。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的修炼心得传给它,让它与弟子们一同修炼参悟。 大道无情,故众生平等。大道滋养万物,使万物皆可成就大道。 此器灵,先后一共陪伴和培养了三位真仙,使仙云宗在灵丘洲立于不败之地。无论年龄、辈分、功绩和修为皆在后人之上,故称为老祖,独居铜雀台修炼。 虽是器灵,终究年纪大了,有些目盲耳背,一般的动静惊扰不了它。 可动静大了,它同样不悦。 众人踏入一座冷冰冰的、充满铜锈金属味的朱雀宫,西炎真君一道金光打在高台主位的台阶下的一尊铜雀上,在场的人除了广岚真君,其余的皆肃然而立。 但见铜雀同样亮起一层薄薄的金光,咻地飞向主位,一位须眉皆白的老人赫然在位。他身材臃肿盘坐在位,但神色威严,不悦地瞥西炎、广岚一眼,嗡声嗡气道: “又是你们两个无礼小儿!我才刚刚睡着……” “老祖,您已经睡一千年了。”两位真君站着行完礼,西炎真君笑言,“晚辈等人是怕您一睡不起,不得不隔三差五地找理由唤醒您。” “拜见老祖。”其余师弟妹毕恭毕敬地行跪礼。 “嗯,起来吧。”虽然不高兴,但老祖对其他人一向和颜悦色,而后睨西炎真君一眼,没好气道,“年老多眠,在所难免,你们也会有今天……咦?西炎,此剑你炼的?” 千年不见,刮目相看了? “老祖莫要嘲笑晚辈,”西炎真君很有自知之明道,“这是广岚从外边捡的,查不出源头,只好打扰老祖修炼。” “哼,”老祖鄙夷他一眼,“量你也没这本事。” 他是器灵,活了数万年,且有几位真仙的仙气回馈,堪称天下器灵之祖。任何有天地造化的奇珍异宝、法器、仙器,皆能与之沟通,包括灵丘洲的神器。 “广岚也查不出吗?”老祖又瞥一眼。 “晚辈测查过,可惜无法沟通,只知它绝非灵丘之物。”广岚真君如实道,“不得不劳烦老祖一试,看能否问出它来自何方,主人是谁。” 仙云宗不藏来历不明之法宝,若为正道神器,可供之养之藏之;若为凶器,无论来自何方,主人是谁,必毁之大吉,无情面可言。 老祖听罢,目光犀利地紧盯悬于殿中央的神剑不放,微哼。 庞大的身躯似乎不便于行,端坐不动。但置于身前的一双宽袖猛然一挥,偌大一道光芒挥出,把神剑彻底笼罩在光芒之内。 诸位小辈分站两旁,屏息静气地旁观着。 不久,那团光芒之上出现一道灵幕,幕里是一团火焰,火焰外有一群衣衫简陋的巫族和人类在围观,随后一个个往火里跳。 此灵幕为剑的视角,从它出世后的所见,所闻,一一呈现人前…… 第381回 梦中后续(上) 剑中不知日月短,岂料世间已千年。 元昭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睡了多久。只知有了意识后便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些熟悉的身影。她的记忆停留在跳入铸剑炉那一刻,身体发肤在燃烧,痛不欲生。 尽管梦中死了无数遍,经历无数种死法,依旧痛得打滚。可惜铸剑炉太窄,躲不开,滚不掉,这是她失去意识前的念头。 所幸,受此苦楚的是她,而非为她赴死的旁人。 还好,她不必再自责,不必无能狂怒,不必愤恨不甘,不必再承受那股挥之不去的锥心愧疚。其实,躯体的疼痛与内心的煎熬相比,几乎是同等的痛感。 果然,她之前经历的一切痛苦,皆是为了将来承受更大的苦楚作准备,太坑了! 还好,国师造的那个炉非同凡响,那份灼烧的痛楚消失得很快,也就一分钟的事。虽然,现在的她仍感受到皮肤上的隐隐灼痛,可她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她已经死了,像以前经常做的梦那样,死者已矣,在天有灵,正在观看后人为自己筹办后事。 不同的是,梦里的她意识迷糊,分不清眼前所见是梦还是现实。此刻的她虽有些茫然,至少清醒意识到自己已死。毕竟是她跳的铸剑炉,自知必死无疑。 而她一死,首先察觉的竟然是监控地宫的工作人员。 原来,不知北部长支使哪个孙子在打开棺盖后,趁大家不注意时快速地在棺盖内几个位置安装了摄像头,共有八枚。 左右两边各三枚,头脚各一枚。 不用连线,不必通电,在黑暗中能自动发亮,至于如何连接网络,她不清楚。只知道,在镜头里,从脚开始显形,她穿着厚重的帝王殓服安静躺在棺里。 脸庞覆盖着缀玉面幕,朱唇微抿,犹如睡着一般。缀玉披肩在她身上像花儿一样绽放,尤显华贵大方。 双手叠放身前,轻轻握着一柄玉如意,宁静安详。 看到这一幕,监控前的北家子弟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一边紧盯画面,一边打电话向大伯父报信,得到大伯父哽咽的一句颤声回复: “好,我知道了。” 接着,棺内的画面就消失了。 不仅如此,整座地宫内外的熠熠珠光瞬间全灭,仅剩绿幽幽的数点萤火之光在飞舞。昔日看起来清新芬芳的地宫一去不返,目前处处透露一股清寒阴森。 同时,地宫里响起阵阵战鼓和将士们的浑厚吟唱,仿佛在迎接主上的归来。 这一幕,彻底让监控前的其他子弟们破防,不约而同地湿了眼眶。将一缕哀伤埋在心底,红着眼眶继续留意地宫里的变化,提防系统出毛病。 伴随一阵阵机关启动的咔咔声响,肃杀之气遍及地宫,每个角落都似乎危机四伏。 另外,安装在藏宝室观景台里边和外壁的摄像头,更拍摄到惊人的一幕—— 一副黑棺从上边的宫殿沉降,悬在那棵玉树的顶部位置。而后,仿佛受到一股力量的牵引,它从石壁上的洞口飘出,直接飞向那座悬于天际的巍峨宫殿。 北家子弟一眼认出黑棺正是停放在地宫正殿的那副,阿祖生前说过,悬于天际的那座宫殿才是她最终的长眠之地。 当时大家都好奇,那天宫与这边的地宫无梯无绳索,棺木要如何到达那边? 眼下,这堪称鬼斧神工的一幕完美地给出答案…… 第二个意识到她已遭遇不测之人,却是王教授。一日,几位鉴别古琴的专家学者们,向北家申请参观太武皇帝最心爱的那张琅牙琴。 经北家人的首肯,那几位专家和学者们邀请王教授一同前去。 经过几番仔细端详和琢磨,众口一词,是张好琴。然而,它琴身簇新,没有一丝半缕时光流逝的痕迹,让人很难相信这是地宫出来的古琴。 这正是大家邀请王教授来的原因,希望当场问明源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算他有意配合北家编造这么一套荒诞的谎言,难免心虚,或会露出蛛丝马迹。 没想到,大家正争论着,琅牙琴突然铮一声,琴弦全断了。更让人措手不及的是,滑亮的琴身仿佛迅速蒙尘,眨眼腐朽不堪。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所有人目瞪口呆。 半晌之后,北家请的专家们神色大变,赶紧扑过去看个究竟,设法补救。其余的专家学者们纷纷靠拢看看怎么回事,唯独王教授哆嗦着手打电话给北部长。 结果无人接听,他接着又打给委员北定海。得知她与魔君同归于尽,他不禁狠拍大腿,嚎啕大哭: “你们这帮孙子!你们这帮不孝子孙……” 枉他们北家成天把保家卫国挂在嘴边,到了关键时刻居然让祖宗出面,简直大不孝! 那可是来自上古时期的老祖宗,不仅是北家的,也是天启国的祖宗!如果野史是对的,是她率领五万大军与魔军对抗,拯救天下黎民,她更是国民的英雄! 壮志未酬身先死,后世毁誉千古留,她甘心吗? “她名声还没有澄清,怎么能走?”王教授哭得肝肠寸断。 “她说她是战神,拯救世人是她的本分……”北定海强忍泪水道,“为她澄清名声是我们后辈的责任。” “好,好。”王教授颤声点着头,“我和我的学生一定尽力而为……” 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那是圣贤的品行高洁,后人实难咽下这口气。 王教授刚刚挂断电话,眼角的泪尚未擦干便接到学生乌霍惊慌失措的电话,说他正在翻阅史册,不知怎的,新净的史册纸质突然变色,且散发一股霉味…… 幸运的是,他们早有防备,将从地宫搬出来的一应物件全部特殊处理保存。 但见无事,日常有需要的物件才拿出来看一看。损失的是这部分物件,其余的安然无恙,依旧色泽鲜明新净。 得知北家阿祖已逝,那乌学生也是捶胸顿足,痛惜不已。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悲伤的事情不止一件,更令他们吐血的是,那座龙元君墓果真下沉了!帝陵百里轰然塌陷,仍在地面墓室继续研究出入口的工作人差点把小命给搭上了。 那些人始终不甘心,坚持在那墓室里寻找通往地宫的出入口。本来已经向国家领导申请爆破,让北家人一票否决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那里可是北家的祖坟! 而北家的政敌当然是极力赞成爆破,说那不仅仅是北家的祖坟,更是国家的文物,国家有权利实施保护帝陵计划。 这阵子,对方一直在游说诸委员,力图促成此事。 这下好了,地宫沉了,无从挖起。 等在帝陵工作室的人员跑到安全地带,回头派无人机回来勘察情况时,才发现那地宫的位置不知从哪儿涌出一股清泉。 一夜之间,荒野之地冒出一方深潭。深不见底,底下黑黢黢的,让人瘆得慌。但潭水清冽甘甜,可惜这里原是一处坟地,在场的工作人员霎时难以下咽。 尽管沉了,国家依旧将此地列为太武帝陵原址。北家之前在二百里外建的帝陵工作室,仍在正常运行。 人性贪婪,明知潭底埋着一座宝窟,岂能就此放弃? 在后世的无尽光阴里,时不时有人冒险下潭寻宝。宝贝是否寻到,上边的人不得而知。只知道下潭的人有去无回,无一例外。 有人利用职位之便,逢夜深人静时,往潭里放入各类探秘仪器。 可它们的下场和那些人一样,沉啊沉啊的,就失联了。 只要贪婪之心犹在,沉入潭底的孤魂就不会少。一个个前赴后继,络绎不绝,挺热闹的。 第382回 梦中后续(下) 北家并未对外隐瞒她的死讯,北部长带去的一众子弟几乎全部牺牲了。唯有北辰、麦宗杰二人生还。他俩侥幸不死,被挂在雾风山旁的深坑里等到了救援。 至于发生何事,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有录下的监控视频在,国家领导层不得不接受北家阿祖已经逝世的事实。至于她是否与魔君同归于尽,无凭无据的,身为国家领导层也不敢公开承认。 经过几次会议,最终决定,等专家们确定她就是太武皇帝北月元昭和北极战神龙元君,即可修正历史的错误,还她一世英名。 仅此而已。 天启是无神论的国家,将魔君一事公之于众恐会引起轩然大波,颠覆国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三观。 至于穿越数千年的老祖宗和魔君一事,作为国家绝密藏于高阁,绝口不提。 对此结果,北家并无异议,开始默默地为阿祖筹办丧礼。 丧礼办得十分低调,除了族人,还通知了北家先祖的几位知情故人前来吊唁,其余外姓人一律不通知。 然而,到了那一天,委员组成员全部到场,带着自家的小辈们前来吊唁。王教授也带着那群下过地宫的学生们来了,他们一个个哭得比北家后人更伤心。 不知情由的北家后人见状,一脸的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 很多从五湖四海赶回来的北家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是接到本家人的通知,说族中一位辈分极高的祖宗去世了,让他们回来披麻戴孝送她一程。 丧事虽低调,出席的权贵太多,显得格外盛大,惊动好些记者悄悄混入吊唁队伍一探究竟。 无奈,都被在场维持秩序的安保揪出来了。 下场是,拍摄器械全部被没收,在灵堂前行完礼,鞠完躬才能走。那些记者们趁机瞄一眼灵位,发现这群国家级的大佬们虔诚祭拜的竟是一名年轻女子?! 她是什么身份?!何德何能?! 他们无从得知,因为在场的挽联写的全是古字,而饱读诗书的他们竟一个都不认识!太打击了有木有! 这些记者为了追查此事,一个个想方设法,绞尽脑汁。 最终,有的追查了一辈子,挠白了头,含恨而终;有的中途放手,将之视为关于北家的一个未解之谜,写入悬疑小说里,余生偶尔品读,犹觉回味无穷。 这是多年后的闲人闲事,本文不再赘述。 倒是纠正历史方面,曾掀起一场风波。 当世人得知龙元君原来是个女儿身,举国哗然,民声沸腾。尤其是女性们在网络上兴奋尖叫,原来本领高强,低调蛰伏,忍辱负重的太武皇帝是女儿身! 深受万民爱戴,受历代皇朝国君和武将们敬奉的北极战神,居然是女儿身!太励志,太长脸了有木有! 当然,也有人质疑是北家搞事,试图强权施压篡改历史真相。 众说纷纭,久未平息。 直到地宫出土的文物一件件呈现于世,质疑之声大为减少。但仍有不少学者固执己见,口出狂言,以强权之名从多方角度攻击北家政权。 于是,北家如他们所愿,以强权施压整治一番,那些人才终于消停。 尽管如此,民间仍时不时有质疑之声,笑谑北家位高权重,知道真相的老百姓根本斗不过他们。 无论如何,国内的权威学者们已有足够的证据,证实太武皇帝的确是女儿身。还将暴君在位时的恶行公之于众,一时间,备受后世同情的安乐侯声名狼藉。 其后人气愤不已,请来具有国际权威的专家学者们鉴定文物的真实性。 得到的鉴定结果,与国内的并无二致。 安乐侯的后人不信,再次在网络公开叫嚣,辱骂北家卑鄙无耻,仗势欺人。那些国外的专家学者们受到北家的压迫,不得不说些违心之言。 至于那些国际权威学者们,并未出来反驳他们的话,坐山观虎斗。 说出鉴定结果,是他们的职业道德。 至于他国人民之间的恩怨纠纷,他们这些外国人不便参与,笑了笑,各自回家了。 之后,曾经在国内混得风生水起的安乐侯一脉阖家搬离天启,移居海外去了。对外宣扬是不堪忍受北家人的打压,不得不离乡别井,移民海外委曲求全。 接着,在海外出书继续污蔑北家全族。 以上这些,便是北家后人的尘缘之事,至此告一段落。 …… 元昭的眼前一转,到了太和庙。 她的丧事办完之后,接下来是北部长等人的丧礼。北家说,年轻人的丧事不必大办,低调处理,顺便捞个清廉节俭的名声。 毕竟人没死,草草了事,做个样子即可。 彼时,北部长正和一群后辈在太和庙修习长生术。北辰、麦宗杰作为幸存者下山了,麦父倒是留在山上跟着北部长等人修行。 另外,北星和北医师也在。 元昭记得,这是她的意思。 北部长谨遵嘱咐,在功力操纵熟练后,于一天夜里悄然回到本家与大家商量,经过本人同意才把她们带来的。 人生百年,金好银好,不如寿长康健身体棒。 此二人伺候她一场,让她们进山修习长生术是她唯一的回报。修习长生术讲究天赋,天赋极佳者获长生,天赋不高者至少能避免病痛,得个善终。 而在世俗,她们已经“死”了。 当初北定海派队伍前来雾风山救援时,队伍里有外人也有北家人。北家出来的全是精锐,找机会让几位天赋出众的年轻儿女失足落坑,死遁。 政敌对此事一直疑窦重重,认为北家人肯定已经找到太和庙,无奈找不到证据。 从此,太和庙和地宫的宝藏成了北家政敌和其他别有用心的人的一块心病。世代皆有人暗地追查、密切留意北家后人的动静,夺宝的执念从未间断。 世态如此,有得有失,无人能够一生平顺。 …… 看完后人的作为,元昭再无牵挂与留恋。 梦里的她,经历过无数次生前不甘,死后意难平的际遇。可又怎样?满腹怨气的她未能化身厉鬼为自己报仇,而是眼睁睁看着仇家恣意快活,儿孙满堂。 自己则带着滔天的怨愤与不甘进入轮回。 一世又一世,渐渐地,生前的她纵有再多怨愤与不甘,死后亦能淡然平静视之。 上苍不负无心人,到现在,她生前的诸多不甘,在死后往往能看到仇家得到一些报应。当然,这也多亏那些梦境的教导,使她每次提前做好布局,不枉此生。 到如今,她孑然一身,终于能无牵无挂地……等等,魔君呢?她为何没看到魔君怎么死的? 她与魔君同归于尽?怎么同归于尽?她只是跳了铸剑炉……念头刚起,身体发肤顿时一阵灼痛,使她猛然睁眼,一眼看到高高在上的石壁顶端。 唔?怎么回事? 她愕然坐起,四下一打量,却骇然发现自己居然悬坐半空?!一句“卧槽”脱口而出! 卟嗒,从半空摔下。 第383回 本能使然,多年习武的她动作灵活地翻个筋斗,轻盈着地。 元昭略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偌大的石壁空荡荡的,不慎踩到石子犹能听到一丝回响。且石壁就是石壁,没有壁画,没有武功秘笈,也没有任何装饰物。 质朴自然,不加修饰。斯是陋室,有仙则灵。 她刚刚下来的地方是一座高台,石台上有座鼎,鼎中灵气溢出,一把剑悬于鼎上受那灵气的熏陶。 是太古。 元昭瞅着它,伸手,心中默召其名。下一刻,鼎上的剑安静躺在她手中。轻轻一握,刹时一股灵气涌进她的灵台,受到冲击的灵识开始接收剑中的记忆。 半盏茶的工夫,她跃入铸剑炉之后发生的事尽在脑海,包括误坠修真界的一点一滴。 原来,她果真与魔君同归于尽。 有些事,要亲身经历方知底细,她本该如先祖那样以血肉为祭,灵气开锋,魂归幽冥重入轮回的。可她对魔君的存在怨念颇深,又有功德、信仰力的加持。 以战神之魂为祭,化成一道业火与魔君同归于尽。 主人的实力有多强悍,太古的实力便有多强悍,保护主人是它的本能。清除魔君后,她四散的魂灵被收入剑中滋养。 若无外力相助,她想重生恐怕不易,没几百年难以成形。 记忆到此结束,元昭睁开眼,抬眸瞅了那座鼎一眼。若无鼎下的灵气滋养,她恐怕仍在太古里边沉睡。 但现在,她看了太古一眼,将之收入灵台。 如今,她与太古人剑合一,收放自如,不必找人当侍剑奴了。 剑在人在,剑亡人在,人亡剑在,就是这么一种关系。剑在人在,剑亡人亡那种倒霉模式,幸亏没落在她头上。她宁可神魂俱灭,也不愿成为依附之灵。 她不是太古的剑灵,太古没有剑灵。剑里有祖神的气息和北月族的灵气,包括她的,除此之外再无别的。 只要她活着,它就是她的剑。 “殿下?!您终于醒了!”身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唤声。 啊,对了,从太古那儿得到的记忆,青鹤、红叶也随她跳了铸剑炉,俩傻子啊!元昭转过身来,望着站在洞口的那两道熟悉亲切的纤细身影,浅显一笑…… 原来,太古剑把她们带到修真界已有六十余年。 当初在太和庙,青鹤、红叶跃入铸剑炉时,恰好太古将元昭的魂收入剑中保护。过程中不小心把她们的魂也带了进去,一起来到这如梦如幻的修仙之境。 她俩算是机缘巧合,三人是因祸得福。 青鹤、红叶生前是修士,哪怕功力没了,但有底子在。灵魂也安然无恙,仅在剑里待了十年便醒了。 出来之后,除了山中的灵气充盈供她们修炼,还得到仙云宗诸位长老的提点。静修数十光阴,不仅功力失而复得且大有长进,恢复二十出头的青春模样。 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由于修行环境,即灵气的浓度不同,她们在海蓝星苦苦修行七千年,满打满算约莫三千年的功力,仅相当于灵丘洲的一千余年。 在灵丘洲,修为等级如下: 真仙为最高等,意指渡劫成功的飞升人士;其次是真君,分神期以上;再到金丹真人;仙人,意指进入开光期的修士;道人是末等,进入炼气期的修士。 也就是说,以青鹤、红叶的修为,在灵丘洲顶多是一名仙人,又称仙子。 元昭的情况比较复杂,她本是普通人,如今重生权当脱胎换骨,但仍是个普通魂。她魂魄散了,有剑里剑外的灵气滋养,六十余年能够恢复也算不错了。 生怕她的魂体尚未稳定,三人仍在灵气充盈的石洞里席地而坐。 在元昭醒来之前,青鹤与红叶早早给她准备了衣裳,正好今天用上。伸指一点,一套轻盈柔软的衣裙取代她先前穿的武服,素雅飘逸,有了淑女的模样。 至于她俩,一个浅绿,一个红白相间,素净得很。 “属下觉得,殿下这不算普通魂……”红叶歪头打量自家殿下,愁眉苦脸的。 “是我俩疏忽了,”青鹤十分愧疚,“自出来之后,瑶君真人曾经劝我俩去宗门的九泉山听课,我俩没去……” 虽然洞里洞外有长老们添设的结界,她俩依旧不放心,死守洞口未曾离开一步。这儿是灵山仙境,不必一日三餐。在日常修炼时,饿了便服一颗辟谷丹。 洞外有清泉,渴了捧一口喝即可。她们是行伍之人,可精致,可随意,不挑。 “无妨,”元昭豁达起身,“探索未知,亦为人生新体验嘛。走,带我去见此地的主人,向她/他们谢过相救之恩。” “诺。” “……”元昭皱眉,随后哂然一笑,提醒道,“你俩记住,今非昔比了,不必再唯唯诺诺,惹人笑柄。” 据她在梦里的了解,修真界一向以强者为尊。 她俩的修为不知比她高出多少,心怀鬼胎者,早就把她打趴下让她自降为奴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若真有那么一天,她相信自己不必挨打直接就趴下了。 “属下遵命。”两人异口同声。 元昭:“……” 算了,不必勉强。等她们熟悉修仙界的生存法则,自会改变,届时她想拦也拦不住。 由于洞里洞外都有结界,要在青鹤与红叶的带领之下,方能顺利出关。 步出洞外,正逢青天白日,空气清新,阳光过于明媚,稍微刺眼。元昭久未见光,抬袖遮脸,等适应之后再看,不由惊呆了。 “喔,不愧是灵山福地……” 但见映入眼帘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在散发淡淡灵光。与阳光不同,花草树木的光芒柔和莹亮,不刺眼,恍若仙境。 哦对,这儿本来就是仙境。 “殿下不知,到了晚上,此山的景致更美。”红叶情不自禁地感叹,“我与青鹤看了无数遍,始终不敢相信是真的,仿佛在做梦……” 所以,她们一直守在洞口,时而欣赏这一幅绝美风景。 “然瑶君真人说,灵丘洲受到业力的反噬,灵力愈发稀薄。”青鹤惋惜道,“实难想象,灵力浓郁的临渊会是怎样的美景。” 此山名临山,方才那石窟叫临渊洞。 除了几位长老和他们的真传弟子,普通弟子没资格来。来了也进不了,除非有长老们的令牌。 “可见我等修为尚浅,看不出灵气的浓与淡。”红叶自认不足,“所幸宗主与几位长老仁善,允我们留在宗门修行……” 三人正说着,一道光芒飞至。落地,光芒凝成一位俏美的姑娘,微笑前来招呼: “三位仙子……” 欲称呼三位仙子的,当看到中间那位的陌生面孔时,不禁犹豫停顿,上下打量,迟疑道: “呃,未知这位仙君如何称呼?” 红叶笑吟吟地屈膝行礼,介绍道:“灵栖姐姐,这位便是我家殿下……”呃,外人应如何称呼为好? 在灵丘,殿下是她们的殿下,可修士们不理世俗规矩的。 “东姁,”元昭看出红叶的为难,浅笑,作揖道,“唤我东姁即可,我凡人一名,万万担不起仙子这一声仙君。” 东姁是她的字,阿爹取的。 他希望在武楚朝的人们能够善待她,可惜让他老人家失望了。如今到了异界,没有魔君,没有北月家的仇人,以此为名正合适。 第384回 经介绍,这位灵栖姐姐是本门宗主西炎真君的一名器灵。她的修为与青鹤、红叶同为仙人期,故互称仙子。 这大概是宗主的好意,修为平等,无上下尊卑之分,更容易相处沟通。听闻宗主已达真君的级别,心思如此灵透,待人亲和,得此人相救是她们的福气。 虽说闻名不如见面,日久见人心,但不妨碍对方此刻给元昭留下的好印象。 灵栖前来传话,留在宗里的几位长老已经察觉她们仨出了临渊洞,纷纷聚集金云台,宗主特遣她过来带她们前往一见。 将她们带回宗门已有六十余年,诸位长老有的闭关,有的云游四方,有的赴宴去了。现在宗门里仅剩下宗主,神木崖的辰月真人,和朝云峰的瑶君真人。 “正好,我等正要前去拜见,有劳灵栖姐姐了。”红叶欣喜道。 于是,三人登上灵栖的剑舟。元昭尚未修行,生怕她被风刮跑,由青鹤扶稳站好。 除了红叶,青鹤与元昭在武楚时参与过鹰卫的训练,和踩在剑舟上的体验略有相似。唯一的区别是,鹰卫是负重飞行,踩剑舟不必缚绑双翼,轻松自在。 但红叶、青鹤修行数千年,两人告诉元昭,御空术比御剑术更轻松。把元昭说得心动不已,想尝试的心思在蠢蠢欲动,无奈现下并非冒险的时机。 等面见宗主之后,看看把她们安排在哪座山头,跟随哪位仙师修行,再作打算。 对于她的淡定,灵栖蛮好奇的。 红叶就站在她身边,瞅见她的表情,便主动解释。仅说了训练鹰卫,未曾透露主子的身份。先前三人说过的,人在异世要低调,职务说了无妨,身份不必挑明。 人性复杂,人心难测,莫说修士,就连神仙也有嗔怒之心。身份低了,招人白眼;身份高了,容易拉仇恨,不说为妙。 “原来是位女将军啊!失敬,失敬!”灵栖听得两眼发光,回头看着元昭一脸钦佩,“难怪宗主如此厚待,他修行前也是一名马上英雄,对武将尤为重视。” 在修真界遇到同道中人,难免惺惺相惜,故允她们仨在临渊洞养伤的吧?为了此事,金云台的器灵们时不时猜一句,说法五花八门,理由千条万条。 唯独漏了这一条。 没办法,活得太长久,凡尘过往被遗忘得差不多了。 “老黄历了,不说也罢。”元昭谦虚一笑,“如今入境随俗,一切从头学起,望仙子日后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灵栖笑道。 如此淡定的初学者,不常有,加上她的武将身份,爱屋及乌。灵栖对她的好感噌噌地往上升,一路热情地为三人介绍途中经过的山峰: “……那座便是九泉山,弟子们日常学习修行之所,不分新人旧人。除非哪位弟子天资颇高,被哪位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弟子……” 届时,可以随各自的师尊回山修习。 当然,求学上进的弟子们依旧可以抽空回九泉山听课。授业之师,皆为本门的高阶弟子,甚至有金丹真人。 不过,给弟子们讲课的金丹真人一般是修行中遇到了瓶颈。特意出洞散散心,透透气,看能不能温故而知新。他们讲课的次数较少,且有学员数量限制。 因此,为了争取听真人讲课的资格,门人之间的竞争也挺激烈的。 另外,长老们也有课程,非仙人期不可听,非到晋级资格的弟子不可听。长老们讲课,是为了向门人传授经验,让年轻一代少吃苦头,少走弯路。 不像金丹真人,除了散心,还要赚取灵石或灵药巩固修为,迫切地想要更进一层。 “那几位真人长老不着急吗?”红叶好奇地问。 她与青鹤见过瑶君真人,当时看她蛮惬意自在的,毫无迫切之感。 “等级越高,难度越大。长老们已是元婴期、出窍期的真人,想更进一层谈何容易?”灵栖姑娘叹道,“宗主说,初晋金丹期的修士斗志昂扬,对修炼之事信心十足,充满热情……” 然而,到了金丹期,晋升之路渺茫,既无头绪,前人的经验仅供参考,那不是勤勉就能如愿的。 长老们讲课,允许金丹真人旁听,但不指点,靠自己领悟。 真君们不讲课,有缘遇到可以稍作指点。他们忙着修炼,以便随时应劫,有备无患。 除非他们安于现状,等寿数到了自然陨落。 大部分修士毕生止于金丹期,顶多活个一千几百岁便寿终。寿终是美好的结局,应劫而亡的形式比较多,比如被夺舍,被炼丹,或抗不过劫数魂飞魄散。 大道无情,修行之路千难万险,能够飞升的本就寥寥无几。随着灵丘洲的灵气日渐稀薄,就更没指望了。 这不,长老们都看开了,随缘吧。 元昭听罢,瞅瞅脚下,环顾四周的奇峰峻岭,无不灵气氤氲,如入仙境。此乃实力的差距,境界不同的人,对所见物的看法也迥然不同。 把握时机多看几眼,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等她开启修行之道,若天资上佳,眼前的美景会一天比一天差;若资质欠佳,这仙云宗怕是待不长久,以后只能在梦中回顾仙境了…… 不久,元昭三人随灵栖仙子到达一座肃穆庄严,建有数十米高石围墙的,整体色泽暗淡无光,高高矗于山边的宫殿。 气势恢宏,雄浑坚固。 那便是本门宗主的日常居所,金云台。 身在半空时,元昭粗略扫过一眼,发现宫殿的一半嵌入后山。露出来的这边宫殿共有三处平台,即城台,有不少弟子在扎堆聚拢,试练法器的功效。 连接城台与宫殿的大小长廊,能看到不少弟子在忙碌穿行。 无守卫,但元昭身在半空隐隐察觉一股煞气冲天,扑面而至。她不动声色,浑身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肌肉绷紧,近在身侧的青鹤疑惑地看过来,目光含忧。 她轻轻摇头,无妨,本能反应而已。看来这位宗主不仅精通炼器,更擅长法阵。 修仙门派果然人才济济,令人期待。 …… 剑舟落在宫殿前的广场,引起从旁经过的弟子们的好奇心,但仅回头看一眼便走了。不曾交头接耳,不曾借故搭讪试探,可见治军严明……额,宗门纪律严谨。 一名衣裳俏丽的女子站在殿前的台阶上,等几人上来时,屈膝行礼道: “诸位殿里请,宗主与二位长老已在等候。” 第385回 随女子进入大殿,殿内的摆设简约实用,但宽敞明亮。少了凡间宫殿那份金碧辉煌的富贵气息,处处透出方外之人的超凡脱俗,与粗犷男儿的豪迈大气。 殿中的主位坐着一位身穿黑武长袍的男子,约莫三十来岁。丰神俊朗,目光清明地看着她们三人进殿觐见。 他坐姿闲散,未曾以一门之主的姿势端坐。 但全场就他有高脚椅座,台下的左边有一男一女盘腿而坐,浅笑吟吟的,面容和蔼可亲。此二人的年纪同样约莫三十来岁,女子秀丽脱俗,男子清逸翛然。 “天郡之女东姁,携属二人特来拜见宗主与各位长老,拜谢诸位尊长的相救之恩。”言毕,元昭微撩长裙意欲拜倒。 习惯使然,长裙应是轻掂,不用撩。 “免礼。”西炎真君扬手,阻止她们下拜,和声道,“姑娘言重了,你们本在剑中休养,是本门长老广岚真君捡回来的。让你们进临渊洞顶多有救治之功,受不起你们这份大礼,坐吧。” “谢宗主。” 元昭感激行揖礼,又向边上的两位长老行礼致意,这才带着青鹤、红叶到右边就座。这边已经摆好三个坐席,等她们入座,立马有弟子为三人奉上清茶。 “原来你叫东姁?”对面的瑶君真人笑意盈眸,问,“可有特别涵义?” “无甚特别,只是家父所取,”元昭笑道,“盼世间待我以善,还之以善。身为人女,时刻牢记父母的谆谆教诲,不敢忘尔。” 在修士们的眼里,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无足轻重。 在梦里学到的常识是,修士们随着修为等级的晋升不断更改名号,寓意是告别过去。故而,自打决意从头开始,元昭便不打算再向外人介绍自己的大名。 她倒无意告别过去,而是单纯心悦之。身在异界,思念父母亲人罢了。 无论过去、未来,都是人生的一部分。过去无须告别,亦无须寄厚望于未来。脚踏实地地走好眼前的每一步,也是人生的一种圆满。 不求必成大道,但求无愧于心嘛。 “原来如此,”瑶君真人见她目光真诚,便浅浅一笑,略作感慨,“姁姁之悦,温和安乐。父母对儿女的拳拳之心,切切之情,是不该忘。” 哪怕自己活了上千岁,父母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不清,但稚儿之乐犹点滴在心。 其实,早在几十年前,西炎真君和诸位长老已在老祖那儿知晓她的大名。既然她不愿提起,那就罢了,修行之人讲究随心随性,不必追根究底。 大殿内,几人一场寒暄过后,言归正传。 “你可知方才我为何不让你们下拜?”西炎真君微笑道,“本来,以本君的辈分与修为,甭说你,哪怕你身边这两位修行七千年的下属叩拜,我也受得起。” 在灵丘,在功力深厚的人面前,年纪不算什么,以实力为尊。 咦?元昭微怔,这个问题她未曾细想。但见对方提起,必有用意,忙正襟危坐: “望宗主赐教。” “你虽未入道,却有半神之躯,整个灵丘无人受得起你这大礼。”西炎真君性情直爽,人敬他一分,他便知无不言给予提点,“以后,在修行途中,无论多大的恩情你都不能跪……” 除非对方与她有仇,有意让对方折寿。 哈?有这事? 元昭听罢,不禁神色愕然,看了青鹤、红叶一眼。谁知她们同样一脸懵懂,可见完全不知情。啧啧,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俩的修为有点低啊! 看见主上脸上的揶揄表情,青鹤、红叶耳根发热,惭愧低头。 “半神之躯?”辰月真人拧眉,半信半疑地打量对面一脸懵懂的女子,“宗主如何得知?小弟听老祖提过,即便飞升,也只是得道成仙,再晋为上仙……” 上仙之后是神,再到上神。 眼前这姑娘尚未入门,虽说一眼看出她的体质有异,但不至于达到神躯那么夸张吧? “是啊,”瑶君真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元昭,道,“整个灵丘洲近两千年来,也就出了凤笛仙子这么一个仙灵之体来,如今阿姁居然是……您会不会看错了?” “真要看错也是老祖看错,她一出神鼎,老祖便已知晓,嘱咐我等不可受她大礼。”西炎真君推卸责任道,“他老人家什么人,大家心知肚明,怎会看错?” “哦,既是老祖的嘱咐,定然不假。”两位真人敬畏点头,瑶君真人正色道,“既如此,阿姁啊,你以后无论见了谁站着行礼就好,千万别跪……” 怪吓人的。 几位长老虽然躺平了,不刻意追求晋升,但也不甘心折寿。 “尤其是老祖,”辰月真人心地善良,以戏谑的口吻补充道,“他老人家岁数大了,极怕死,眼下肯定躲起来了。以后有缘见面你绕道走,他会感激你的。” 真心期待此一老一少见面的时刻,看看老祖作何反应。 元昭啼笑皆非,“多谢真人提醒,阿姁必当谨记。” “身无功法,却修成半神之躯,极其不易,你可要倍加珍惜。”西炎真君郑重道,目光分别落在青鹤、红叶的身上,“包括你们二位,在灵气薄弱之地修行至仙人境,实属不易。 但也证明你们天赋颇高,来到灵丘,只须勤勉修行,金丹期指日可待。” 她俩的主子又是半神之躯,他日大道得成,身为随行之人不愁没有飞升的机会。 “半神之躯,任何一种法门皆可修习无碍,天下宗门对你也会欢迎之至。”西炎真君看着元昭,开诚布公道,“你们主仆三人可以选择留下,亦可离开,我仙云宗绝不阻拦。” 三人既出了临渊洞,意味着伤势已经痊愈,是该考虑去留了。 “既来之则安之,本宗功法多如银河繁星,不输任何宗门,你们还是留下来吧。”辰月真人热心挽留,见元昭看过来,便解释道,“当然了,我们也有私心……” 半神之躯修行,随时可能飞升。若她成了仙云宗的门人,仙云宗不仅再次威名远播,等她飞升成神,本宗又多一座靠山。 捡现成的便宜,仙云宗同样不甘落后。 “宗主,三师兄,”见辰月真人极力挽留,瑶君真人不由笑道,“她们三人刚刚伤愈出关,不如先让她们回去休息,慎重考虑几天再说吧?” “也好。”西炎真君深以为然。 “不用了,”元昭直身朝三人一一行了拱手礼,而后回坐,浅笑道,“出洞之前,我们三人正在讨论,如何恳求宗主与几位长老答应让我们留下呢。” “哈哈哈,好!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西炎真君与辰月真人听罢,开怀畅笑。瑶君真人眉眼弯起,温和浅显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既然你们愿意留下,那本君就提点你们几句……” 在灵丘洲,有人间,有大小不一的国家和异族部落;有修士,有大大小小的无数修仙门派。 半神之躯,仙灵之体,乃世间罕有的两种修仙体质,于其本人有利有弊。她们可以修习任何一门功法,同时也是修士们垂涎三尺的天材地宝。 修行途中的凶险,不比寻常修士少几分。 正派修士会把她们供起来,邪修会把她们炼成灵丹妙药,助他们魔功大成。 第386回 将她的神魂封印,不让外人察觉,此举倒是安全,但不提倡。 灵丘洲的灵气本来就在日渐稀少,修为精进艰难。难得她拥有半神之躯,几乎一只脚踏入天人界,如今却要把她这份优势封起来,岂非本末倒置? 修真之人,毕生都在遇劫,大小都是劫,避无可避。 “本君赐你金岚印,掩盖你的神魂之躯,保留你的神魂之力,便可大胆修炼。”西炎真君说罢,举起二指往元昭的方向一指,一缕金光射向她的眉心。 金光掠至,融入眉心,浮出一小团火焰纹,但瞬间消失,再不出现。 对此,零修为的元昭什么感觉都没有,仅在青鹤、红叶的关注之下伸手摸摸眉心。有点痒,但有自知之明的她不能说,怕被人笑话,挺直腰身行礼道谢。 西炎真君看出她一脸疑惑,但又不好意思问,便微笑道: “有金岚印在,以后你在外人眼里与仙人期修士别无二致,大大降低他人的觊觎之心。当然了,本君建议你百年之内不要外出,怀璧其罪的道理你懂的。” 等她的修为突破分神期,即真君境界,金岚印不攻自破。 “弟子明白……” 既然对方肯让她们留下,意味着她们是仙云宗的门人,自称弟子本无不妥。 “你不必自称弟子,包括你们二位。”西炎真君的目光掠一眼青鹤与红叶,道,“本宗愿为你们的修行之师,却不愿担这师徒之名。是何缘故,将来你们会明白的。” 元昭先是怔了下,随即明白过来,重新回道: “晚辈明白,宗主用心良苦。这份恩德我等铭记于心,来日必报。” 穷不走亲,富不还乡,几乎一个道理。 她是半神之躯,哪怕没有修为,起点也远远高于修士大能们。她现在不懂,等将来修为噌噌地上涨,她就会明白自己是如何的得天独厚,足以凌驾众生之上。 在人生的低谷,认了蝼蚁般渺小的仙云宗为师,万一她是个心神狭窄的神,仙云宗的未来堪忧啊! 身为一宗之主,自然不能目光短浅,为宗门埋下祸根。 “你明白就好。”报不报的,随缘吧。 与机灵人说话省心省力,西炎真君很是满意。接下来,他为青鹤、红叶做了一番安排。 红叶本是医官,在天郡时,她的医毒二术已经超越师父毒圣。 在太和庙时,以龙元君侍女的身份在民间治病救人。本该名垂千古的,无奈后世王朝篡改龙元君的性别,污蔑君上名声,又怎会让区区一位医女芳名远播? 直接与青鹤一起被正史除名了。 唯独北家口口相传,后人隐约知道龙元君身边有两位忠诚侍卫罢了。直到世人翻阅地宫搬出来的资料,方给二人正了名。 虽然现代社会不兴建庙那一套,但,北部长等人在太和庙为三人造了石像金身,日夜供奉。 这是题外话,旧事不提了,回到眼前—— 在灵丘,红叶的凡人医学造诣甚是浅薄,不值一提。这不,辰月真人是炼丹师,仙云宗的丹药皆出自他手。灵丘大部分奇花仙草,他的神木崖应有尽有。 西炎真君的意思,是让她到神木崖习艺去。不用拜师,让辰月真人悉心教导便是。 “只要你肯学,本真人自当倾囊相授。”辰月真人欣然应允。 “谢真君,谢真人。”红叶喜不自胜,顿首一拜。 接下来,西炎真君看出青鹤有以武入道的天赋,便让她在他的金云台习艺。若哪天对炼器感兴趣,他亦可指点一二。同样不拜师,能学多少看她的本事。 “多谢真君。”青鹤喜怒不形于色,但眼底掠过一丝欣喜,同样顿首一拜。 两位下属有了去处,剩下元昭不急不躁,静待安排。她是半神之躯,本以为会被安排到哪位大能的门下习艺,比如把太古剑捡回来的广岚真君,却不料—— “至于你嘛,尚未入道,”什么都不懂,西炎真君瞅她一眼,甚是干脆,“后天,清尘子会领着一批新弟子返回宗门,届时你与他们一同在九泉山入学吧。” 啊?元昭愣了下,但很快反应过来,连忙道了谢。 是她高估自己了。 梦里的她看过不少话本(小说),那些天赋异禀的主角们一向是宗门大能们争抢的亲传弟子。没想到,有半神光环的她却被宗主扔到幼儿园,有点猝不及防。 无妨,师父带进门,修行靠个人。她在天郡时,何尝不是如此?文武之师领她入门,接下来就靠她自己的努力了。 有这份修仙机缘,她比阿爹幸运多了。 当然,在座几位尊长是过来人,岂会看不出她的失落?但,心头动念也是一种修行。所谓修心明道,定心神,明真我,故称修真。 于是,众人对她的反应视而不见,继续作安排。 元昭虽然被扔到九泉山学艺,可她不住九泉山。有人的地方难免有纷争,几位尊长不希望她有任何闪失,故将她安排在瑶君真人的朝云峰隔壁,玉池峰。 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瑶君真人立马知晓。 至于青鹤与红叶,可随授业之师回山门居住。可她俩不放心元昭独居,决意陪同。西炎真君、辰月真人亦不勉强,分别赠予令牌,让其每天按时回山听课。 不仅她们有,西炎真君也给了元昭一块令牌。 这么一来,让大家知道她是金云台的弟子,哪怕她零修为也无人敢轻看。新入门的弟子要么天赋了得,要么已有一定的修行基础,欺负弱小的事时有发生。 诸位长老都忙,不可能对她寸步不离。有了这块令牌,金丹真人也动不了她。 “宗主,晚辈有个不情之请,”在散会之前,元昭忽而想起一事,“能否允许晚辈以后进出藏书阁?” 藏书阁之类的一向是门派重地,未经高层允许不可擅自进出。她不知仙云宗有无这样的规矩,只知今日一别,下次未必能轻易求见宗主,更不愿麻烦青鹤。 堂堂一宗之主,哪怕不日理万机也要忙着修炼,岂能随便求见?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在天郡时常被圈禁,习惯了看书解闷。一书在手,她能独自呆到天长地久。 “博观以明志,深读而养心。你勤勉好学,自当成全。”西炎真君没有不悦,把她的令牌招回手中画了一道灵符,道,“宗门共有三处藏书,九泉山为基础。 你须谨慎取阅,不可冒进。” “谢宗主。” 元昭感激地接住令牌,与青鹤、红叶向三位尊长辞别,离开了金云台。 第387回 离开金云台已是申时,仍由灵栖仙子带路,先带三人熟悉周边的环境,包括食堂。又叫宗厨,大厨房的意思,设在九泉山,此山有多少人就做多少份量。 制肴的菜是山中灵植,谁敢浪费,谁就在食堂搞清洁或到灵植园种菜。 另外,哪座山头的弟子欲在大食堂用餐必须提前登记,无需费用。食堂还有外送服务,支付灵石为跑腿费用。也可以用自己的食盒打包带走,无需费用。 总之,在仙云宗,内门弟子不缺衣少食,正常供应足够支撑他们日常修行。 无论修行或饮食,想开小灶的弟子,需自己设法解决。比如在宗门里跑腿打杂,赚取灵石,再到管事那儿换取自己的所需。 灵石,在修士的世界里得到广泛的应用。 当然,人间诸国也有各自的货币流通兑换法则。若没有当地的货币,亦可用金银珠宝兑换,凡间对珠宝的热情永不过时。 …… 玉池峰,与临山的景致相差无几,仅仅是灵气浓度的不同。临山有临渊洞里的灵气溢出,非别的山峰可比。 另,九泉山没有九口泉,但玉池峰真的有一片池塘,塘底铺满宝石。据本宗的起源卷宗记载,塘底最初只有大小不一的几块玉石,山主为其起名玉池峰。 仙云宗里无四季,但年复一年,玉池峰的山主换了一代又一代。塘底早已不止几块玉石,还有金石银宝,翡翠玛瑙,琳琅满目。 到如今,玉池峰是名副其实的金玉满塘。 “哗——”红叶踮着脚尖站在池塘边,惊叹连连,“殿下,将宝石扔池塘里我还是头一回见,隔着水面波光粼粼,宝气耀眼,比您地宫的布置惊艳多了!” “地宫是国师与两位兄长布置的,他们只知以量制胜,你还指望他们有这番巧妙心思?”元昭哂笑,一边瞅着塘底,“不知前辈们会不会把法宝扔进去……” 话音刚落,听得卟嗵卟嗵两声,青鹤、红叶已经跳入池塘。 元昭:“……” 月黑风高的,看得清吗?哦,忘了她们是修士。哎,她也想入水,等明天下去瞅瞅。 这片池塘里的水清澈透亮,灵栖将她们带到半空时,一下子就被这池塘里的莹亮光芒闪了眼睛。一时好奇,等灵栖离开后,三人直接降落此地探个究竟。 整座玉池峰就她们三人,怎么折腾都行。 青鹤与红叶分别向二位尊长告了假,先陪元昭住三天熟悉环境,然后再去听课。二位尊长已经同意,因此,她们今晚可以安心游览探索,不必有所顾虑。 元昭坐在池塘边,凝望水面的粼光,正待神思飘忽,突然水面哗啦一阵响动。定睛一看,青鹤、红叶已先后冒出水面,伸手抹去脸庞的水珠,无比诧异道: “殿下,塘底全是灵石!” 各种颜色,各种品级的,三位灰姑娘顷刻暴富,可以安心修炼了。 元昭:“……” 难怪珠光宝气,原是灵气所致。至于能否取用,暂未可知。据灵栖姑娘说,宗里有不少清贫弟子为了赚取灵石一天打几份杂工来着,导致修为增进缓慢。 为何?为了赚灵石买丹药,藉此增进修为或者巩固修为。有丹药相助,修为的确会突飞猛进。没办法,在宗门里修炼,若修为迟迟没有进益会被淘汰的。 当然,如果大家不用丹药,公平竞争那还好些。 问题是,同一届的弟子有不少来自凡间的权贵子弟,家族与修士们有交易往来,灵石、灵药应有尽有。 这些人有资源在手,被宗门淘汰的机率甚低。 与之相反,清贫子弟们由于没有资源,只能靠宗门提供的那点微薄资源修行。顺其自然的后果是被淘汰,岂会甘心?为与高门弟子竞争,只能拼命赚取资源。 为了赚灵石,修行的时间挤挤就有了,但进展缓慢;只顾修行,不赚灵石,没有丹药协助,修为不及同一届的弟子,照样是淘汰的下场。 死循环,很多弟子无法摆脱这个模式。 这种情况,宗主和长老们是看在眼里,无动于衷。顺其自然或极力争取皆为修行,他们不干预。但,良性竞争值得鼓励提倡,恶意斗殴算计必严惩不怠。 情节严重的甚至提前淘汰,废除修为和记忆,踢出宗门。因此,千百年以来,仙云宗从无斗殴等恶劣事件的发生。 “但是,偌大一片池塘的灵石竟无人问津,简直匪夷所思!”青鹤盯着摆在地面的几块不同色彩的灵石,疑虑重重道,“莫不是有阴谋?” 像凤武皇帝那样,老在殿下身边挖坑。 “大概所有人都像你这般想法,故无人问津?”红叶也眉头深锁,百思不解,“又或许,这是宗主对咱们的试探?” 像在凤武皇帝那样,日常不弄点事出来试探殿下,便坐卧难安。 “……”元昭一脸无语,“明天找灵栖姑娘一问便知,何必庸人自扰?” 天塌下来,她撑不住,索性躺平。好不容易脱离那个步步为营,还有魔君灭世的位面,她目前只想安稳地躺几天,几天而已!不难。 “殿下说得对,那就明天再琢磨。”青鹤见她一脸意兴阑珊,便将灵石扔回池塘,笑笑起身,“走吧!宅舍不远,就在前边,几步路就到。” 言毕,扶着元昭凌空而起,红叶紧随其后。 顷刻,三人来到林间的一栋雅致竹楼的上空,选择在院中落地。脚尖刚碰到地面,一道灵笺从平地升起,在三人面前如竹简般徐徐铺开,上边写着: “阿姁,玉池峰之物你们可随意取用,包括池底的灵石……” 池底的灵石,是历代山主扔的,算是给下一任山主的惊喜馈赠,非玉池峰山主不可用。这是首位山主,即本门创始宗主夫人制定的规矩,后世奉行至今。 历代山主感念宗主夫人的一片慈心,如有能力,有取必还,以致池底的灵石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楼里的一应物件俱已焕然一新,皆可使用……” 自从青鹤、红叶醒来后,这座玉池峰就被划为她们三人的居所。瑶君真人的弟子定期过来打扫,确保竹楼内外一尘不染。 等她们入住,这山里的一切以后就归她们打理了。 也可以支付灵石,请外门弟子过来当杂役。每座山都有小厨房,有地方种菜,像柴米油盐酱醋茶酒之类的可以自制,也可以拿灵石到九泉山管事处换购。 十分便利,任君选择。 第388回 灵笺是瑶君真人所写,字迹工整娟秀,如其本人的温婉性情。 显示完,便就消失了。 见此一幕,元昭暂且压下心中疑惑,与青鹤、红叶向灵笺消失的位置行一礼。人家堂堂宗门长老,以灵笺传音关怀备至,就算人不在跟前也该行礼致谢。 礼毕,元昭实在忍不住了,“原以为语言相通,是宗主他们施了法的缘故,怎么连文字亦如出一辙?” 莫非灵丘与天郡位面也有书同文、车同轨的统一思想?谁提出来的?大智慧啊! 红叶听罢嫣然一笑,禀道: “殿下有所不知,我曾经也有类似的疑问,特意向灵栖姑娘讨教……” 在元昭沉睡期间,灵栖姑娘偶尔奉命前来探望,看看二人的日常可有欠缺。她俩虽不敢离开临渊洞,但长期守在洞口,看同一处风景看了几十年,闷啊! 青鹤在外人面前一向沉默寡言,但红叶在宫里练就一副八卦性子,爱打听。每次与灵栖姑娘能聊上大半天,颇有相识恨晚之感,对灵丘的情况了解颇多。 大千世界,由无数中世界集结而成,而中世界由无数小世界集成。 灵丘洲是一个中世界,修士除了本土的,还包括来自其它小世界的有缘人。元昭三人便是来自小世界的有缘人,界外之士误坠修真界,无规定的落脚点。 随机的,落在哪儿,就从哪儿奋起。有的大业未成身先死,有的混成一方大能。 久而久之,各种方言便逐渐多了起来。 “本来,我俩深感庆幸,落在一个语言相通的仙云宗。后来您醒了,得知您诛了魔君,我们才明白是殿下您的缘故……” 三人与仙云宗的缘分并非巧合,而是殿下为诛魔不惜焚尽神魂救下一方小世界,功德盖世,促使她落在祥和之地修行。 “原来如此。”元昭恍然大悟。 这,就是梦里话本(小说)说的,被穿越者穿成筛子的世界吧?能让自己的语言成为一地方言,可见来自天郡的前辈混得不错,非圣即贤。 至于是否与她的功德有关,姑且不论。 “总之,身在异境,大家须保持警惕和理智。虽不必草木皆兵,也不能忘乎所以,乐以忘忧。”元昭提醒二人,“目下虽安,忘战必危,你俩要吸取教训。” 眼下她们落在修真界,如若遇险,下场只会更加惨烈。她有半神之躯,在灵丘却无半分功力,弊大于利。她们要是遇险,她无能为力,三人都只能自救。 “属下明白。” 青鹤、红叶肃然应是,被魔君偷袭的心悸恐惧复在眼前,不禁一阵胆战心惊。 她俩与元昭不同,她们是真真切切地平安熬过漫长岁月,浴血奋战的场面已经离她们太遥远。但元昭却是历历在目,才过几天安稳日子又与魔君同归于尽。 正因如此,时刻保持警惕的她猜到魔君的动向。而习惯了安逸度日的青鹤、红叶被魔君打个措手不及,差点成了对方的点心。 当然了,未来是福是祸,日久必有分晓,不急一时。 接下来,三人开始打量未来的栖息之地。 竹楼简陋,分主楼和东、西楼,与三合院有异曲同工之处。寝室都在二楼,一楼就是现代居室的客厅,待客或者自娱之用。 每个寝室都有被褥之类,日常用品齐全。 接着,三人来到正堂,青鹤从腰间取下一个香囊,对着一张矮几将袋口朝下轻轻一抖,三堆折叠整齐的衣物完好地摆在矮几上。 这是灵栖今天带她们到九泉山领的衣物,宗门弟子专用服饰。 那个香囊是收纳用的低阶灵器,空间不大,灵栖仙子的友情相赠。青鹤与红叶都有,元昭没有功力,用不上,故而暂时没有。 此物在仙云宗是要付灵石的,主要客户群是新入门的权贵子弟。 每人三套,不分春夏秋冬。仙云宗有结界,里边的灵气比外界的更加浓郁,且四季如春,不必每个季度换几身新衣裳。 十分节约环保,还能省一笔开销。 在这种环境住久了,恐怕难以适应外界的气候。因此,宗门规定每十年让一批弟子出山历练。历练时间有长有短,看各自的适应能力和经历之事的轻重。 说回竹楼,有前后两个院子。 前院有树,有花,还有几垄菜地的轮廓。可能长期无人居住,菜地丢荒了,上边长满野草。树是俗气的山桃树,有三十几米高,树干粗得一个人抱不住。 为嘛种桃树,而不种梨树、樱花树或柑橘树?哎,这老前辈们的心思,后人无从得知。 元昭只知道,修仙之人对婚嫁一事应该看得很淡才对。瞧,她未入道,但从不考虑过成家立室。还有青鹤、红叶二人活了几千年,对成家一事无动于衷。 罢了,各有各的看法和缘法,难以类同。 院里不少角落种着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品种不同。莫说元昭和青鹤两个武者,连尝遍百草的红叶医官也一棵不识。 在她们眼里,不认识的就是野生的。 虽然四季不分明,但山中植物仍按季度生长。由于气候温和湿润,又有灵气的滋养,林植疯长。时常能看到巨型老树,把人衬托得渺小如蚁,微不足道。 后院,有开放式的厨房,有便室。即卫浴,盥洗和便溺之所。 虽是仙门,每个人的修为参差不齐。 有人只服丹药维生,然大部分弟子仍需食物裹腹,需要五谷轮回,厕所必不可少。再一次让元昭惊讶的是,这儿的厕所不比她的更衣室差,排污原理相同。 可见,修真界的一些生活习惯与其他位面大同小异。区别在于,前者的日常用法术,而后者用科技。 三人参观毕,感慨无限。 青鹤、红叶是彻底安心了,原本担心仙门的人守旧仍在恭桶时期,那自家殿下肯定生不如死。无论身在何方,哪怕没有锦衣玉食,至少生活方式要如意。 瞧,盥洗室里仅有浴桶,殿下并不在意。 “等学艺有成,离开宗门,咱们到人间再挑个好点儿的去处定为居所。”红叶道。 届时,就能给殿下造一个汤池了,与东平巷公主府那般惬意自在。 “还能离开宗门?”元昭在青鹤的协助下脱了衣裳,准备沐浴。 “可以,灵栖说,不少金丹真人修为达到瓶颈,无法更进一步,几乎都会离开宗门出外游历,寻找机缘。”青鹤将她的衣裳搭在旁边的衣架上,解释道, “将来咱们的修为若无进展,自当离开,不能一直赖在宗门和小辈们抢资源。” “那倒是。”元昭恍悟点头。 “殿下放心,我一定好好提升自己的医药造诣,向辰月真人熟习炼丹之法。等到哪天被踢出宗门,光凭丹药足以让咱们在灵丘有立足之地。”红叶对未来十分乐观。 “属下在金云台习炼器之法,想必在人间也有用武之地。”青鹤也笑道。 “那就辛苦二位了。”元昭哂笑,“我呀,就在这竹楼里日常看山看水独坐,听风听雨高眠,好生自在。” “殿下耐得住寂寞就好。”红叶调侃道。 三人互相打趣闲聊着,凉爽的后院时不时扬起一阵清脆的笑声,静谧旷远,轻松惬意。 第389回 初到异界,三人一点睡意都没有,闲聊一夜。 翌日清晨,元昭一人在院里练功,另外两人已被她撵去金云台、神木崖上课。她是成年人,不是奶娃娃,何需她俩寸步不离?今天去和三天后去有何区别? 况且,昨晚趁聊天,两人分别削了一个小木偶,施法变成傀儡人伺候她。 一个叫绿夭,一个叫红烟。 前者青鹤做的,后边那个当然是红叶做的,是本尊的少年版,能力和本尊一模一样。一武一医,红烟还会下厨,绿夭负责砍柴火、帮忙烧火,合作无间。 本来青鹤的那个傀儡人叫绿烟的,令人想起绿烟琴的来由,不吉利,索性拆成这样。 红叶本尊不喜庖厨,她当初在宫中的人设就是一切平淡无奇,唯独一张巧嘴和机灵的耳目哄得贵人们开心。 其实,她厨艺精湛。 小小年纪便能在一锅乱炖的肉里分辨哪块是猪肉、牛肉、羊肉和人的肉等。有几成熟,用的文火还是武火煮的肉,用哪个地方的甘泉之水,她均有涉猎。 皇宫御宴,观其色,嗅其香,便几乎能掌握那道菜肴的做法。 眼下无人在元昭身边伺候,她与青鹤都不放心,于是把一身本领注入傀儡人红烟。让它发挥自己的所长,确保殿下在异界也能过得舒适自在,无忧无虑。 两人的一番好意,元昭坦然领受。 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弱势时伏低做小,强势时扬眉吐气,真本性也。难怪来到这修真界,其实她来不来都一样,她遵从初心,以本性示人,真实不虚。 如有人看不穿,那是被偏执己见蒙了眼,与她无关。 …… 等练完功,绿夭、红烟已经备好几样精致的饭食,用厨房里的食材。瑶君真人考虑周全,日常用品一应俱全,包括食材和佐料等。 当然,用完之后,就靠她们自己的本事赚取了。 常用的佐料现制也成,山里种有姜葱蒜和辣椒、花椒,还有八角、茴香、肉蔻之类。但多年无人打理,成了野生的,想必味道新鲜得很。 “你们不吃?”元昭坐下,好奇地问二人。 “回殿下,我俩的本体是木头,不必吃喝。”绿夭恭敬有礼道,“在灵力消散之前,主人重新注入即可。” 哦,真好啊! 元昭无比羡慕地拿起筷子,边吃边在心里嘀咕琢磨。不知她何时才能入道,何时才能自造傀儡人,不再事事假手于人。 想归想,正经事还得干。 用过早膳,小憩片刻的元昭从院里一跃而起,身轻如燕地踩着枝干树杈,直到树梢。脱胎换骨之后,施展轻功不费吹灰之力,御风之术也使得随心所欲。 就这样,她踩着树梢绕了整座玉池峰一圈,对外表概况有所了解。 把山势地形图牢记脑海,重回地面,在山里漫步游览。 她要查看玉池峰的内部与外部地形的差距,山里有哪些动物,种有哪些植物等。身处异界,人生地不熟的,又无消遣,只能实地考察了,以备不时之需。 玉池峰不大,元昭仅用一天就已经跑遍。 午膳在山里吃,见她去而不返,绿夭、红烟拎着食盒寻来。元昭见状,不得不赞叹一句,两位本尊修为深厚,做的傀儡人本事比她强上百倍不止,令人汗颜。 直接拎着食盒飞来的,轻松自如,你说气不气? 等她吃完了,那俩人继续飞回去做晚膳,而元昭继续步行度量和考察山路,无比的艰辛,郁闷啊!她何时才能入道啊?她也想轻轻松松地飞…… 夕阳西下,青鹤、红叶不放心元昭独居玉池峰,还是回来了。 一落院子,便看到她在正堂伏案挥毫,不知在写什么。两人好奇地走近一看,原来是玉池峰的地形图,那灵石池塘异常抢眼。 “回来了?”元昭听到动静,抬眸瞅瞅她俩的手,问道,“我要的书呢?有吗?” 一般而言,新入门弟子上的第一堂课,不外乎门规、弟子规,还有仙门的起源概况。 灵栖告诉她们,宗主不理俗事,不知收弟子的流程。 九泉山的新弟子确实是明天到,可到达之后要先进行一场入门试炼。是人,就难免有贪婪嗔痴之心,但心术不正、试图对宗门不利之徒会被当场踢出局。 这,便是仙云宗持续太平的缘故,最终的入门资格是通过问心石。她们三个是例外,宗主和几位长老不知何故挺喜欢她们的。 说回弟子们,通过问心石后,接着是领取宗门服饰,找舍房。 一番折腾下来,怎么也得后天才上课。 所以,元昭后天到九泉山即可。本来,她占尽先机,又获得宗主特许出入藏书阁,大可以先借些书册回来预习一下。 无奈的是,她不会飞。 九泉山与宗门相连,步行即可。但几位长老住的山头是悬空的,无路可走。想串门,就必须御剑飞行方能到达。 玉池峰也是悬着的,与别的山峰相隔遥远;而山脚下茫茫雾海,无处着落。纵有绝世轻功,凭过往的经验她是跳不到隔壁山峰的,只能用御剑或御空术。 她不愿麻烦大家,只让青鹤、红叶拓印灵丘洲的舆图和起源概况相关的书册,让她在竹楼慢慢看,打发时间。 “有,不止呢。” 青鹤、红叶笑吟吟地伸手在案几上一挥,两沓书册整齐堆放在几上。元昭惊喜万分,将它们摊开来一看,哟,果然不止! 除了灵丘洲的舆图和起源,还有金云台给青鹤的《神兵灵器图谱解说》,红叶的《灵丘大陆——奇花异草篇》,《海外蓬莱——仙药灵草篇》等基础册子。 修为高深之士,可将内容注入玉简,携带方便,回去慢慢参详;修为低的,只能用原始的法子,拓印文本。 “这是金云台的师兄用法术给我造的拓本,与原册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青鹤笑道,“殿下您留着慢慢看,不用还。” “我的也是,还是辰月真人亲自给我拓的。”红叶乐道,“还说您要什么书册,尽管让我去拿,技术类书册除外。他担心百花缭乱,迷了您的眼误入歧途。” 人非生而知之,惑不从师,终不解矣。 她尚未入道,不知修行的方向,没有特定的师长在旁教导,一味地凭自己的理解胡乱猜测反而坏事。 第390回 另外,青鹤还拿回一本薄册子,封面写着炼气诀,炼精化气,炼气化神。 在天郡,那位传青鹤、红叶仙术的尊长嘱咐不许传授她任何法术,包括入道法门。她俩严遵嘱咐,不敢有违,但眼前这本册子是仙云宗门的,理应无碍。 况且,这并非仙云宗门独有,炼气诀是入道之人必练之法。 在仙云宗,熟习此诀的弟子若在十年内仍无法炼气入体,便随出外历练的弟子一同下山。 修仙乃逆命之举,陨落之士不胜枚举,谁也无法预知自己在哪个环节被淘汰。 元昭虽未入道,却比外边的修士幸运多了。 除了提前预习炼气诀,青鹤还给她带回一枚龙形金铜指环,叫火云戒。宗主西炎真君相赠,说她不知何时能御剑飞行,先用一叶行舟代步,权当见面礼。 火云戒是中阶灵器,可舟可剑,本该用灵气激发它的灵性缔结主从关系,可随主子的意念化形。 然而,元昭未入道,身无灵气,只能歹命地以血激发灵性,契约主从关系。如此一来,她以后到九泉山上课,就不必劳烦青鹤、红叶二人接送了。 她能独立,各自相宜。 等她的修为到达仙人期,即可御剑或者御空飞行,就用不着行舟了。 到了金丹期,在宗里换一把灵剑护体。届时,这枚指环化的剑可有可无,成了一枚无足轻重的小玩意。亦可赠人,抹去她沾在指环里的血气便焕然一新。 “代我谢过宗主慷慨解囊,”元昭惊喜地接过指环打量,心花怒放,“有它代步,我以后出入就方便多了。” 真心的,她此刻的心情就像家住郊区别墅,却没有交通工具,骤然一辆自行车从天而降。 那份喜悦,甭提有多强烈。 “是。”青鹤欣然应允。 殿下不喜她俩唯唯诺诺,于是改用宗门里的习惯用词。包括行礼,比如平辈见面用拱手礼,深深作揖用的叉手礼,其余的比如女子的万福礼等变化不大。 仅限于仙云宗,到了外边,各国各地各部落的礼仪各不相同,可遵循各自的礼仪习惯。 有了新玩意儿,当场尝试。 针扎一滴血,沾在指环边,缔结主从关系。果然形随意动,化舟天上行,化剑气如虹。代步自保兼之,绿夭、红烟以后留在山中打杂足矣,不必形影不离。 青鹤、红叶也不必每天归来作伴,她们目前并非上下值,无需早出晚归。修行,讲究六亲冷淡,随心动念,就地悟道,怎能成天惦记家中亲人? 在天郡,她俩与众亲卫为她和族人们付出良多。难得她俩坚持至今,到了修真之界,也该放手了。 什么半神之躯? 与国师口中的天选之女有何异?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诸士为她出生入死,她俩甚至为她等候万年,最终共赴铸剑炉,无惧生死,不离不弃。 她们有今日这番机缘,是她们功德圆满努力修行所致,与她无关。 灵丘没有魔君,没有世仇,她心满意足;同样的,她们在这里没有主公,没有殿下。她们应该为自己而活,而非继续尽忠,牺牲自我成全她的晋神之道。 这些话,她之前跟她俩说过。她俩固执己见,一时放不下。 她就不多说了。 目前,三人已经脱离那个以她为尊的朝代与位面,终有一天,时间会证明一切。 她俩已有明师指导,相信不日将正式踏上修行之途。而她,有了火云舟,先到九泉山上课。至于有无修行的天赋,随缘吧。无法强求,她也就不在乎了。 就这样,当着青鹤、红叶的面,元昭熟练地使用火云舟。甭说乘舟飞行,甚至还能在半空接连打跟斗,好不容易才让她俩放心。 见她俩笑逐颜开,元昭暗暗松了一口气。 唉,做修士的上峰不是什么轻松的活儿啊…… 翌日一早,青鹤、红叶各自回山学艺去了。 竹楼的庭院里,元昭今天不出门,让绿夭、红烟搬出一张矮几和茶具,在那棵山桃树下摆席。蒲席摊成长方形,上边摆着用菅草编织的厚圆座,有引枕。 还有围屏,红叶与青鹤尽量按公主府的规格给她做的休憩布置。 两人并非伺候人的宫女,室内室外的布置细节了解不多,仅凭一点印象作的布置。且碍于环境有限,就地取材。茶具等器皿虽不华贵精美,但胜在用心。 桃花树下,两位娇俏的婢女一个在旁边舀着水,煮着茶。一个端来三碟花果样式的点心,透着丝丝清香沁甜。 元昭一身白衣胜雪,端坐案侧,全神贯注地翻阅青鹤带回来的炼气诀。 时不时伸手比划着,琢磨口诀蕴含的深意…… “她倒是自在。”金云台的大殿里,几人看着眼前展示的一幕,发自内心的调侃道,“两位侍从比自己先入道,修为比自己高,难得她心态平衡,淡然视之。” 说话之人正是极懂人情世故的清尘子真人,诸位长老里年纪最轻、修为最低的一位,故而显老,唇上长了两撇胡子。 “你言之过早了,她的修行才刚开始。”站在旁边的广岚真君哂笑道,宽袖一拂,灵屏影像散去。 “至少目前看来,是个静得下心的孩子。”瑶君真人温婉道。 “师妹这是心动了?何不收为弟子?”旁边一身飘逸紫蓝的男子轻笑建言,星眸熠熠,似有光华流转。 “我何尝不想?可宗主说她是半神之躯,她的拜师之礼,咱们几个受不起。”瑶君真人神色无奈,“连最喜在小辈面前摆长辈架子的老祖都躲得远远的……” 可见这话真实不虚,不敢轻视。众人听罢付之一笑,搁置不提。 “说起这半神之躯,各位听说没?”清尘子一脸八卦地招来诸位师兄姐的注意,道,“有仙灵之体的凤笛仙子,在今年的仙门比斗台上破境至心动期,金丹指日可待啊! 两百年啊各位,她才修炼两百年!” 太可怕了有木有! 清尘子一脸愤愤不平,想他苦苦修行千余年,好不容易在诸位师兄姐的帮助之下,在陨落之际破境方得金丹圆满。 再看那小丫头片子,打打闹闹两百年,修为突飞猛进,怎不叫人心态失衡? “各人缘法,羡慕不来。”广岚真君宽怀一笑,没放在心上,“倒是这仙门比斗,宗主,我此番云游,途遇碧海圣域的伯掌门,他提议与我宗门进行学术交流……” 即相互交换弟子,到各自的宗门里学习。看看能否拓开思路,对修行有所助益。 这也是无奈之举,灵丘的灵气日渐稀薄,各仙门弟子的修为一直无进益,除了凤笛仙子以及她的师兄伯琴。 哦,对了,碧海圣域的伯掌门是伯琴他爹,凤笛仙子的师父。 凤笛仙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破境,引起众仙门弟子的一片钦羡赞叹,相信大家对伯掌门的交流计划分外感兴趣。 以灵丘洲目前的形势,独往独来怕是难成气候,抱团修行或有一线生机。 第391回 抱团修行这等事,看似不靠谱,其中的利益难免动人心,比如伺机窥探别派的高深功法或神兵灵器。西炎真君并未发表个人意见,先征询各长老的看法: “广岚,你意下如何?” “我不赞成,”广岚真君云淡风轻道,以事实为依据进行陈述,“碧海域近几年的作派越发霸道,据我所知,他们已经将不少门派收归碧海域的管辖范围……” 众所周知,南方系仙门最是淡泊名利,鲜少参与派系争端。甚至有不少门派模仿仙云宗,缺席百年一次的仙门比斗。 碧海域以前也是如此,直到有位老祖飞升,是灵丘洲灵气淡薄以来唯一有修士飞升的宗门,便开始飘了,对外宣称应真仙老祖的嘱咐将宗门改名碧海圣域。 从此,圣域的门人经常找借口打压附近的小门派,让他们每年进贡朝圣作为惩罚,逐步扩充宗门的影响力。 “如此看来,碧海域是打算成为南方一霸了?”辰月真人皱眉道,“什么交流?怕不是藉此入门打探虚实吧?” 小虾米吃完了,碧海域胃口大开,欲鲸吞南方仙门? “虽说咱不怕他碧海域,倒也没必要引狼入室,徒惹事端。”华光真人衡量一番道,“这交流计划我也不赞成。” “可万一他们与其余仙门结盟,对我宗门发难怎么办?”瑶君真人对眼前的形势不太乐观,“是否该与其他仙门打声招呼?提个醒儿?” 趁仙云宗仍有些威信,先入为主。 “那有何用?”清尘子略显焦躁,“利益当前,谁不心动?莫忘了,凤笛仙子可是有催长灵植吐发灵气之能的仙灵之体,受益的仙门对她无不敬爱有加……” 而且,受益的皆是灵丘洲赫赫有名的各方大仙门。有她在,那些仙门自然而然地讨好碧海域,用不着武力镇压。 迄今为止,碧海圣域的威名远播,称霸之势锐不可挡。 唯独仙云宗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 然而,大势所趋,仙云宗的这份安宁与祥和又能维持多久呢?它真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么? “越是环境恶劣,越要稳定心神,固守道心。”见师弟妹心中忐忑,西炎真君温言鼓励道,“记得师尊曾言,我仙门藏有妙法三千,参其一足证大道,无需外寻仙山……” 所谓的三千,并非明确数字,而是数不胜数之意。 “可我们找不到,又有何用?”说起这个,清尘子满腹怨言,“眼瞧着外间天翻地覆,我宗门如死水一潭,倚仗先贤余威方屹立不倒。待外边仙门沆瀣一气,势力如日中天,我宗门怕是要大难临头。” “师弟怎么尽长他人志气?”华光真人不满地瞥他一眼,用目光示意刚才的灵屏位置,“我宗门不是迎来一名小娇客吗?” 半神之躯,等于仙云宗又有真仙临凡。一旦成功飞升,劫散神光动,神灵之气惠及众生。尤其是供养她的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虽然夸张,但不无道理。 “是三位。”辰月真人谑笑纠正,“她那两位侍从的资质,非一般修士可比……” 那位红叶仙子初到神木崖,两眼发光,求知若渴,很多事一点就通。若非宗主有言在先,哪怕倒贴整座神木崖给她作拜师礼,这徒弟他也收定了! “哦?那师弟是捡到宝贝了。”广岚真君面露悦色,望向西炎真君,“不知到宗主这边习艺的小仙子,是何评价?” “暂未可知。”西炎真君笑道,“她以武入道,对炼器相关的知识限于表面,连入门的门槛都没摸着,有待观察。” “现在,就看阿姁的资质如何了。”瑶君真人浅笑吟吟,“我对她期待颇高。” 期待而已,能否得证大道,还需看她的努力和机缘,强求不来。众人纷纷颔首,唯有清尘子真人长叹,袖手身前,双目无神道: “期待有何用?资质好又有何用?晋神之途遥遥无期,且凶险万分,岂是咱们的嘴皮子轻轻一碰那般容易的?依我说啊,还是凤笛仙子那本领有用……” 晋阶需要充足的灵气,眼下灵气稀薄,改成耗费巨量灵石。 仙云宗的真仙老祖不少,可他们都飞升了呀!并且给予回馈,已经了结这段因果关系,不再搭理修真界域的俗事,宗门若想生存只能凭靠自己的实力。 但,没有灵气,如何提高实力?又怎么支持一位半神的晋神之路? 俗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身为掌管宗门内外一切琐事杂务的长老,清尘子真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一筹莫展。 辰月真人见不得他成天唉声叹气,调侃道: “师弟啊,你的修为难有进益,原因就在于你平时想太多了。” “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 嗤,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清尘子睨他们一眼,话不投机索性不说了。得不到同门的理解和认同,强烈的孤独感让他继续唉声叹气…… 别人对自己的期许,远在玉池峰的元昭一无所知,兀自阅读门规、弟子规,为明天的开学做准备。 哎,似曾相识的感觉,元昭偶尔一晃神,想道。 …… 当天夜里,青鹤、红叶又回来了。殿下明天要上学了嘛,实在不放心。 元昭:“……” 原以为这已经是她俩的终极操心阶段,没想到还有更无语的。翌日一早,她们二人硬要亲自送她去九泉山,顺便见识一下宗门弟子的入学场景。 毕竟她们是高材生,跳级了,不必入学。好吧,这个借口无懈可击。 换上宗门长服的元昭无语至极,驾起火云舟,在两人一左一右的护卫之下前往九泉山。远在半空便已看见,九泉山上有一座殿宇,高高耸立于山峰之巅。 那里就是九泉宫,仙云宗的大部分弟子聚集修行之处。正殿是几位长老们接见弟子、外宾,或每年出来主持一次大朝会的地方。 欲登九泉宫,必须从半山腰开始,耐心走完八百一十级台阶。 每登上九十级,会到达一处平台歇息、赏景,如果还有力气和心情的话。元昭是走后门进的学,宗主和长老们好人做到底,让她省了不少体力活。 其实,这台阶难不倒她。 台阶有禁制,禁止新入门弟子施法登顶。她没有法力,轻功属于体力的发挥,照样能轻松登顶。 而眼下,她乘舟在九泉宫前的大广场降落,灵栖姑娘已在等候。 “灵栖,我家……”殿下二字涌到嘴边被及时咽下,青鹤的语气顿了顿,面不改色地换个称呼,“阿姁就劳烦各位师兄姐照应一二了。” 红叶瞅瞅四周累瘫在地,正目瞪口呆看着自家殿下的新弟子们,不禁俏脸含煞,一一瞪回去。 把累个半死的新弟子们吓得连忙收回目光,满腹疑惑。 “放心吧!”同在金云台修行,灵栖和青鹤已经十分熟稔,好气又好笑地催促她与红叶,“好了,你俩赶紧走吧!她又不是小孩子,九泉宫亦非凶险之地……” 话虽如此,青鹤、红叶两人仍想说什么时,元昭睨来一眼,语气平缓无起伏, “走吧,忙你们的去。” 这口吻过于官方,两人本能地肃正面容,行礼端庄: “是。” 灵栖:“……” 在场的师长们:“……” 还好,两人再次向在场的师长们深深一礼,“有劳各位了。” 在场的师长们事前得到灵栖的招呼,坦然回礼道:“职责所在,两位仙子大可放心。” 终于,生怕殿下恼火的青鹤、红叶不敢逗留,复向元昭行了礼,转身飞离九泉宫。 元昭目送她俩远去的背影,深深吁出一口气。 这俩家伙,真把这儿当幼儿园了…… 第392回 {"code":0,"content":"nmcxxs64b/ssphgmvr7zd4e95ty8pkh9gg6tzjc9uvoxs92bmz6nvrt7im+7nyms4e+2nkkcbs73izq3nbintmbt5e2iz09lhknzg8uei7rs2vojdaxfg7fjmciderjuildzelgohkyptjflbvpocq+ha0+bfjsqhne5vikyrftpxn2dma+g4hf1ilkvqeesnlxelrq2bjdzlv3z3rnkz+kl8mabcp1y52tzm9px3lxc0prgo7u+ojq/flrinb4eh2om41mympmlv33aaudzynxjs5qhjfmsgg0byul7ckz6vbllpef1gb3unrrjxohn9shhtmnkur4i+zniksvlt3uecubukvzmt5bsouoocgdubjq2ztg9bcidqy1jlo3smkxrnt5g/kpb9mne39mkacenq0vnqtkc7nqqt7zxsamtxekprzbclev8ibsfor/ukuij0xmydyd5l2mjoatext8lz9ppikrhiiuvfz81gleipddxlerxdzqov5ucnfqlhfye0ytgz8rzyuszgy4yk1ps70q8xvyumhdad52zb8x2n8oizndizvv0kmlhrxydurx3luqlf67mol3zpifudxlgs/cnay7vmzdfivblqk1imijx1hojbkaczjiseinrs/todznf7zbootoa940/hokgq7fbeh22nftf7njobeil0zkxp9ubgmbo2vqguvrgqx6xpeoakp5hetccddqyp2bbvl0jylsr+htc2oy/vkktd/b7uxa+28vzeksrkeznctscsmjibpjtltl/k/hyrt7dcvo/7bfo3+pv9lffvpsm0zmcvbiz7f65d6anek7jy19akthram2y3jxuqokkifyv9dpofutclasglyy1ojzzoul5jarzfseddiqtqnz9lk69pkqfrypprvc/grbafspxhtqv767srezsqtzd6cqoz4tbiholzvymz69crrynuxfaig9r++/aee7ikuxtabqzevxfqxdmcpp/mjtn+i5h1a/8hymbeobg74pdj9j5iau+ashn6lrdj6m5ugnscvqn+9xzyy4yr3m1ylyutec/gexpeglbycq7/qnboz0axacrggo5glfj8knlzjc+byse/xcnrlnfjqrbz3jhr7rlaaq8yf5gltzzevh8qoly0vebkyansmla/ex/4rqzlktfjhevpqatczmkciuuavjbtoniggutlgvavf87kfouomgzdang81qmzpz0fetxtrrvyqymqo3fdiedy65fin0asnmcphzuvg05z5vms35xndcr0spkojcsy3nljilrj1yvyb/yvmz8g+i7onqijp+emexgoqgtdaaz06euh4vyemophk5q+knb//noc14+pdu2epcc7mcxmkmr0rq5hvmsbrilxozks2ufy3einlfz9bzpn8jhbqdigb4z1gxqkqt56ie1k8qtgthbugksiyoeyqokummhv+x4ipbcb9y3f7ytl19lja8jibdh178nqtqpufefku6/77yebb/2jtkomfx23e32rifagzitcfletnjtkoiuidt10o2yirqj1zymhinxvaodsj9sm2ngp0vhidajq0sug+ldin24lioreihce+jsm6r0vzsmb4s2fjkyucxp048e+ton84efcepzs3pi9rtqmfuaoj9az7qq4hvj+4jkxy06tvdyg7nyg7vedfqj2lgsmxzxkfflomeqodmzcaseugm4eeicjnuxposavaux1snbtsckbmfvzdv1btxa36yebjn0k4zf6zgunax3ujpzphal67oztgdm+dy9zbbvnf9tdfi/jyota/6tqx4qv82agtiqgchglvjtyscdgcjxm9ehpvz0oy+silpdnbqt+6gkieqbn19fnr3dtt4elk9u1fbgvrjyd7vbbqtl88oelposgto8rzvuqssvq8cj14t/zcnh1plseh1pdk6asnzpnzx7umeaaesm9hrlbvsp5i+cszzfrfid0k+rftni1okrn3jto773gt+nyvnszd2eeidka2nise+laknod+kf1zx6pthn2vzpiuqmsmmsr/y+yscojoo4rcxarhjm1rj6yz9kaunt3k8cuescemvioboysuop/ukr+mrkcnl/xrtkyv+bdktcdqohbma4gbo7buh5ic4v9azlxbnfaj8xjisnpbkhc/sa6o7botjubsvhki+b72klbfi82zexebzk2kqii9ktqove3iq697a72dx3lgoyx2kvvd+ktjq3t4ctedko9ih1spvb8ifh3iz3gksa6vomcvgysf6oiq1iuc75hg8umsravlbceieefq2i77ng172ldslfbfggxcyjcc16kfzpx1eqltar+m1qetqvjktxnk7q9envq1/qoip5xqpdjch6qvouhbh7h2jpoa3rxehq59ebp5g7lvijk3m4+sr3e8hn1lznr8hfvuz6tqctne75mgrvdg/jrbimk+mhx9z/ms8rjradred2gh0cblzt5f8jp2gx6i3xqjjghgqj8aijisebos3mysqi/tvs7jf6ok/odfy7e7loty5zs7+c/ar8+ccc0xzo9yrzzvicl6ui9f3omyqxg6fkknqquermnkhi3mbfj7z18m1gufsisyyg2jgmd/x5lo0ek6r/hcfhl9y+nnotyz3vvp4896in+em0gsfprh3tynjqri37spcm9judmgf20jdv9gkhud/8ukqr3voi0fmai0ld/jnvnt9khgin1rressg":"","type":1} 第393回 {"code":0,"content":"nmcxxs64b/ssphgmvr7zd4e95ty8pkh9gg6tzjc9uvoxs92bmz6nvrt435asjbglechkisepooiqsfy654rlcqmzmksgcxnoeddkzo59j+mppv58j3l54phffuvsefjscyr9bzvizrpxvonfizoatpmkknoepcsvq4hddbqlocpgf5jxiz0h9s6hcnalcn3df4uyyfiyemeey26tdzhuo0l3gigspqoc/gdcj5npj79sytd8fhnqo22nd1aaxihlhhi7bfn0dtipcje5nsz2shyyziop24nlilvupz56lvgmfaalabn0va2plazd9voise5x732usv+0orctzvgxr7uz2ig91s1dqcgznlvh0zidrcte/cpl7+ss4xbnrsjmlkur1hcsrglrrjfn4qe3qes4bf1/ilzvpnvolfgqr5qyuzaref53fivntmb2rfivuilsidxq4kuvkutzxqutbxqvdma+1aicoonkabxiyseresny4/bykedhspsfqpfq31cux2yn8i0mifj7rjonbx9efkzf0m9faodlvtefja5uro8g8xgfritlvjg8lhplaez5n8lmokjzxqxqcve8dlaytyfddz6tffndhfxksyxphfa+omci+3pssd5oq3mkxk0lv9xl4ieenbej/nyjj41tocbukm8nepxq+zbvhkd14lxnh1agvzerbucvktfbfn8nr+mopkosj3e6kitvnbangegr5nc3d+lhxf01y+flokaae+evjfopnibu85fsobu6od1zfz89mptriqu0hkfy76e/xg3sra6qmoapqsscspoasla5adneozzg4z23j4lmbjgcdh03xlgodqdzgc2ef4kvejnhm8oiajfadgsrj+82et46be/eslp1uge6oo71p56tpzimecb0y97fvojncegd/ui6heq+nymax9p9iyskrzvommd3lvpoporlsk6dccdpkplqfv5dujnbkxcmram64/ngftivpup7erjojng2hrbnatkg7cdzdkvnelgiou0xzu9lpuc4j58pyk+qr8cmsnrfeelrcvir8l93oe6qycpin7qienfydi1iym6y8yrzd54kemsueaspcd3jqaphfgkfhvlgsg6tjicqh2gy3grsylsttefcdrvs+edlbdhyxnfc49juks8yb7zipd15aakpof7ek0njhh0jlrkigeva1ps1khcd1mosamsi2ykpef9murqe7ayhgjqtoo71ds1r29jppl1euhozhoeovxmshdz3sz6cx5ztbedtz39lzs7lvpcog1f1e6pvrpmk6jtqkgm3t+4tgn0gxvynec1zhl8m+f0j6pnqazgkp+hbk2fzh8rk3gbnsufqfjesmfms3elum+yzl/zsfgi4ygr7ejaezcyxdjadazposy1ikqccqosqdp+pmebpnluikm8i2amhgyotql/iu3m89bz/pddaosxvmsjfraa0j6aetddz0ohtvpo8bj3oz7rhps9r+/tdgbgupg+2ecsqqixyb3f4h2ribrtkiyppotiqnzgmbuxbbfbtp2st+3b3uey+/ugbymbptslxvtmjocxogo6fxdhgclu5qbzpnhtpaeg8o8gupqgs5vohkr4a7tbykcbrj841q1lz7m81rvhq8a5uemycmosj7fqsssifxr8+qoytriuhcjk7i3o+jp+8zhzqsx3z6vpayjsc6hx013oxfjug44hbjlkz4zcrt+5gr4kiuvckumv9klkxs6clcotpcipb6rbdsdbkmthhfo8nazmf1rnx6oe5x+slfudsd6kuzigtjb//kfkxcto8hxlprob4i80qgeryfurzchgeoo8mu99ehvz9jpltdg5va4xhrrshbvjadlyvkka2vrhsqkz8zevmqvhky3nncutsrbdxpghahfgk3buvr4ecyn8e/fg7bsne9uuazfsrfgzzpa2dcgzayp9thnov6obbysplhikk3leo7ul8meaguny27ber0o4z1kbuta7nzirzmimm8sp7andsztkzg1r54kcgzg4ytlsf8j4mdb1q04fqzgv3ihahlg8asxacdqxpys9ohr+oq+dmn1gqu7g69lepemjas8sl4rdp8uq5mqpodbpbyufbaeo9jtsk0l/grnxjmi/efyrarjvirtzkcmpf2c+vrrj+56yau/1vvsgg+vrj/9yygmf6yimnoaidhfyhzjnrgdk85abal4gxyzaqzbbg4bipa+h+1dvsm8/szmf0bormo0qi+3omakmzgvs2uo5x8sdma5/urpsevs828++n2mvu72hnmoy6mj3ug60n13qv1r0gfyselchihpjulc1hgljqsmvf6h3sute0tfcrf0u4gt5yquac3c9zb9jvcotdv5x4pb73kkki3bkis/hxbrtrpy1iulhdsxc6j","msg":"","type":1} 第394回 炼气的意义在于淬炼凡躯,达到延年益寿的目的,至筑基期便能无病无痛地增添百年寿数。这是初级修士的目的,成仙成神的目标太过高远,难以企及。 病痛永远是压在凡人心头的一块巨石,也是修士梦寐以求想要改变的。 这是元昭今天入学第一天的收获,包括引气入体。 那些新弟子一个个仍是肉眼凡胎,理论知识懂得比她多,而筑基是他们的毕生所求。相反,延年益寿并非她的追求与理想,因为她没有凡躯,不病不老。 至于这副孱弱的灵躯能活多久,她也不晓得,且走且看吧…… 舒展四肢,将萦绕四周的元气收回体内,元昭睁开眼,一派熟悉的环境映入眼帘。 嗯?她愣了下,忽觉脚下有些异常,低头一看,哇?水?!脑子尚未转过弯来,卟嗵一声,她已经整个人掉进水里。 没有扑腾,身经百战的她早已炼就一副临危不惧的心性。 任由自己沉入水底,睁着眼瞧瞧四下,水质干净, 水底隐泛光芒,把四周的环境映照得格外清亮透澈。 这是玉池, 塘底铺满灵石, 宝气万丈, 光照四方。 她何时回的玉池峰?元昭带着满腹疑惑浮出水面,一眼看到守在岸上的绿夭、红烟。学以致用, 重新催动体内已经十分浑厚充盈的灵气,让自己浮起来。 等稳稳当当地站在水面,她再小心翼翼地尝试飘向岸边。 “恭喜阿姁, 炼气有成。”守在岸边的绿夭、红烟浅笑盈盈地朝她屈膝一礼,贺道。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经她郑重强调,不仅青鹤、红叶改变对她的称呼, 绿夭、红烟亦不能幸免。 一个称呼而已,唤着唤着就习惯了。 “我怎么回来的?何时回来的?”上了岸,元昭低头看着身上湿漉漉的衣物,悄悄运气, 一边问道。 从太古剑的记忆里看到, 她的功力带有火属性,运用得当的话应该能把衣物烘干。以前在天郡, 她是小心谨慎地运用内力膨胀的原理将衣物的水蒸发掉。 挺费劲的, 如今修行了, 希望衣物自干的步骤能简单一些。改天翻翻书籍,看有没有传闻中的干衣术, 一道口诀就能搞定那种。 青鹤、红叶懂的, 可她俩牢记授业仙师的嘱咐,关于修炼的事在她面前一字不提。 就不必勉强了, 她自个儿慢慢找。 “西炎真君送您回来的,嘱咐我俩不许打扰。”绿夭恭敬回道,“您回来至今已有七天七夜, 主人回来见状, 已经替您到九泉宫请了假。” 她的主人是青鹤,红叶也回来过, 见她炼气有成, 特意奉上丹药让她服用, 固本培元。 由于不知她何时醒来, 两人已各自回山继续修行。 说话间,元昭努力半天,身上愣是没能逼出一星半点的火花来。闭目回视藏于灵台的太古剑,它身上一丝火气都没有。 唉,可见她修为尚浅,仍须努力。 从红烟打开的小盒子里捏出一颗丹药放嘴里嚼着,嗯,柔韧q弹口感不错。至于味道,闻着清香扑鼻,可它毕竟是药, 良药苦口嘛,总是不大好吃的。 “服了药,再静炼三天, 固定修为, 不必着急去听课。”红烟一字不漏地传达主人的话。 “好。”元昭提拉着湿漉漉沉甸甸的衣物,内心无力,边走边道, “回去更衣……” 言毕轻踮脚尖,率先往竹楼方向飞去。引气入体后,这御风术使得愈发得心应手,轻松自如。静炼三天,她要学会御空之术,以后出行连火云舟都省了。 至于西炎真君的相助之恩,俗话说得好,债多不急,恩多不酬。有大恩在前,后边的恩情仅口头感谢显得虚伪矫情,等将来有机会再一并报答。 就这样,绿夭、红烟紧随其后,三人霎时飘离池塘。 …… 在消化丹药的这三天里,元昭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地在竹楼的二层露台静坐,感受与吸纳天地万物的灵气。 引气入体,即炼精化气。 正常人的体内有一定的精气, 而她除了那点精气,还有苦练二十余年的真气。她目前在做的,是通过体内经脉将它们化为元气,与吸纳的天地灵气混成一元。 日日行之,无差行间。心不动念,气自固。 过分专注的后果是,在不知不觉间,她如堕雾海。眼前一片白茫茫,云深不知来处,亦不知所往。 不用慌,慌也无用。 犹记得,引气入体的她在竹楼静坐,吸天地灵气与自身的元气混为一体……既如此,便继续吧。有为般般假,无为处处真。修行途中,真真假假难区分。 虽不知眼前的雾海是何物,身在何处。既道法自然,她便顺应自然。任凭周遭的环境千姿百态,不以主观意志为动念。 待水到渠成,便可顺水行舟,眼前自明。 刚在雾海中坐下,依诀运气不到一周天,眼前唰地一下,唔?清晰地感觉到身子轻轻一晃,意识瞬间清明。 倏然间,元昭睁开眼,正好看到院中的一树桃花开得灿烂夺目。但,虽然山中四季不明,可她记得静修之前正值盛夏,院中的山桃一树繁叶。 “……” 眼下是夜深,星空清朗,四周的环境清晰可见。她默默环视一圈,不错,仍在竹楼的露台,身边有枯叶堆成厚厚的一圈。 除此之外,元昭起身,一脸愕然地盯着院中的一树桃花。 树,还是那棵树;花,还是那桃花。 不同的是,隐泛灵光的一枝一叶,一花一草,如今都黯淡无光!为什么灵气突然没了?!元昭定了定神,蓦然想起灵气稀薄,修士们需要大量灵石的典故。 莫非,玉池峰的灵气被她吸光了?!天哪!这如何了得?玉池峰可是别人的地盘。 元昭:“……”瞠目结舌中。 喵了个几,欠仙云宗的这份恩情,愈发庞大了…… “阿姁?” 背后传来一把欣喜的声音,她回头一瞧,是红烟。正满脸惊喜地过来,屈膝一礼: “您醒了。” “红烟?我又坐了多久?”元昭蹙眉,抬手扶扶额角,略头大。 “一年了。”红烟如实道,“两位主人回过三次,见您一直未醒,不敢打扰。嘱咐绿夭与红烟,待您醒了即刻通知她们。” “不用。”元昭连忙制止,“万一她们也在静修,岂不误了修行?绿夭呢?” 话音刚落,一道绿影从天而降,刚站稳便朝她作了一揖,静候差遣。元昭望天兴叹,眨眼便一年了,她还未反应过来,能有什么差遣? 视线落在黯淡无光的树冠上,不禁头痛万分。 哎,她该如何交代? 要么让她俩代她挨个山头去道歉?脑壳疼啊…… 第395回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96回 虽然闹了个笑话,无妨,元昭如释重负地离开了金云台。经灵栖的指点,前往红叶习艺所在的神木崖。辰月真人闭关了,她没有,正在崖谷里辨认药草。 元昭的到来,让正在园里巡视药草生长情况的红叶喜出望外,快步而来,走近时先上下打量一番, “咦?殿下这是炼气几层了?” 一年不见,旧日称呼脱口而出。 “不知,”元昭并未责备她,笑着低头看看自身,道,“连灵栖仙子都看不透,我读书少,就更看不透了。” 或许是宗主的金岚印在扰人耳目,要么就是半神之躯的修炼效果与众不同,一般修士看不懂。 听到读书少,红叶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 殿下所言不虚,自从来到灵丘洲,她只上过半天学堂,名副其实的未习走路已先飞。 基础底子没打好,闹乌龙事小,修为塌房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殒身。 “既如此,殿下近日就不要修炼了,先去上课。”说到正经事,红叶担心她步子迈得太快会适得其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底子不扎实终是虚妄。” 等到渡劫,修为却不堪一击,岂不完蛋? “我确有此意。”元昭深以为然,“待会儿我去九泉山问一问明天的课程安排,顺便到藏书阁瞧瞧。” 当然, 有合适的课程, 听完再走。 这修真界的时间稍纵即逝, 她脑子里仍空空的。青鹤、红叶拿回来的书厚厚一沓她才看了十几页,仿佛在虚度光阴,对不起爹娘、宗门和自己, 负罪感满满的。 “殿下无须顾虑,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红叶好歹活了数千年, 岂能看不出她的心理负担?浅显一笑, “无论能否留在宗门, 我、青鹤定与殿下共进退……” “你倒干脆,将宗门的收留与培养之恩置于何地?”元昭睨她一眼, “虽说我入道晚,悟性不比外人差,不至于被撵出去。” 将来下山, 也必然是她想下山, 何至于被撵? “是是是, 是属下想岔了。”红叶故作正色地行着宫中女官的礼仪, 调侃道,“殿下从小聪慧, 哪有事难得住您?” “明白就好。”元昭不客气地收下她的奉承,道,“你忙吧, 我走了。” 再不走,九泉宫要散学了。 “哎哎, 殿下且慢!”红叶唤住元昭,将其双手拼在一块, 然后取出香囊抖几下,一堆小瓶罐咣咣地落在元昭的手心, “这是我今年炼的药,您留着慢慢服用……” 有固元丹,炼气期服用可稳住气息;培元丹,筑基期服用,滋元凝气。 元昭捧着一堆瓶瓶罐罐,定了定神,刚要开口。红叶忽而想起她还没有香囊,索性将瓶瓶罐罐放回香囊,重新给她系在腰间: “您拿着,这样携带方便。” 元昭:“……红叶啊,私藏丹药可是有违门规的。”要被撵出去的,晓得伐? 她今天纯属来探班,不是来打秋风的。 至于宗门规矩和弟子规,虽没背熟,但注意事项已深刻脑海,断不会违反。 谷繚 “放心,”左右瞄瞄,见四下无人,红叶悄声道,“我已经禀明真人,他同意我才藏的。” 她不傻,神木崖还有许多珍贵仙植未曾一见,怎肯轻易犯禁? 况且,辰月真人说了,殿下以后的丹药需求由她完成。她若学不会,就按宗门规矩分配丹药。那如何使得?自己人用的, 必须是最好的。 是故,她在神木崖学得甚是卖力。 “循序渐进,方有进益。”元昭听罢劝道,“欲速则不达, 急于求成, 往往与成功失之交臂,届时后悔莫及。我就算不服丹药亦有所成,不用你俩瞎操心。” “殿下放心,”凉风习习,红叶带着元昭漫步田埂上,笑道,“其实,经过一年的摸索,我渐有所悟,最近或许要在山里静修,正愁着不知殿下何时醒来……” 虽有绿夭、红烟侍候,可那毕竟是俩木偶,是傀儡。 一旦她与青鹤闭关修行,封闭五识,不知外间的岁月流逝。三人皆为灵体,期间不必吃喝。日子久了,俩傀儡失去灵力的支撑恢复原形,无声无息地躺在走廊,或庭院,或厨房里。 等殿下醒来,发现偌大一栋竹楼空荡荡的,岂不惆怅满怀? 当然,这些话只能心里说说,不宜道明。 “……届时遇到困境,可找灵栖帮忙。据说她的修为难以精进,早已放弃修行。专心在金云台跑腿,帮宗主打理杂务,闲得很……” 每逢闲暇时,她便到铜雀台向老祖讨教长生之法。 灵栖原身是一缕游魂,一番机缘让她从此依附在剑器之上,成了西炎真君的器灵。剑器不毁,她便一直存在。岁月漫长,实在撑不住便在剑里沉睡度日。 与青鹤、红叶的石化长生是同一个道理。 修行的法门千奇百怪,数以万计,众生总能选到适合自己的生存法则。 “待我俩闭关,殿下凡事务必宽心。遇到不解之困,等我俩出关一同面对。切勿独行涉险,让我俩悔之莫及,遗憾终生……”临别时,红叶是千叮万嘱。 看着她耿耿于怀的表情,元昭爽快应允。 她向来一言九鼎,对下属从不失言。 得到承诺,红叶松了一口气,浅笑吟吟地朝她远去的背影福了一礼…… 而元昭,离开神木崖,直奔九泉宫,果然散学了。正好,她到食堂吃个午膳吧。虽然她不必吃喝,可人生除了修行,她就吃喝这么一点爱好,岂能错过? 还是免费的,就冲这份吃白食的满足感,她端着饭食,在食堂里选了一个临窗的好位置坐下。 尚未坐稳,食堂门口最先冲进几个人,风风火火的。其中一人触觉敏锐,仅用眼角余光便认出她的身影,惊喜尖叫: “阿姁?!你终于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好想你啊——” 元昭:“……” 用人头担保,对方想念的不是她,而是八卦。 “你怎样了?晋阶了?几层了?” 相隔一年,仅一面之缘的乐遥兴冲冲地跑过来,连盛饭都顾不上了。太羡慕了有木有!能在宗主真君座下修行的绝非庸才,这大腿她得抱紧点,莫丢了。 第397回 元昭并不反感咋咋乎乎的乐遥,若能稍微安静一些就完美了。 当然,人无完人,她只是暗里吐槽一下,抬眸给对方一个微笑并做出嘘的手势,让其莫嚷嚷影响他人用膳。 乐遥这才捂上嘴巴,笑嘻嘻地霸着身边的位置。 上官嫣的性子倒是安静,见状,便将乐遥的那份饭食一同捧过来。将饭食搁在桌面,谦恭地向元昭行个福礼: “东师姐,打扰了。” “都是同门,无需客套,坐。”元昭示意道,等对方坐下了,才补充道,“我们本是同届,你俩学的基础知识也比我多。咱以后取长补短,互道名姓即可。” 在外人面前,礼数周全是对的。但在自己人面前还一本正经地行礼,未免有些累赘。 人生苦短,何不随意自在一些? “就是,”她这话,乐遥正中下怀,揶揄上官嫣道,“阿嫣总是一本正经,从来不敢行差踏错,我瞅着就累。” 上官嫣是个好脾气的,听罢浅显笑着,不以为意。 但有乐遥在,元昭也有话要问,三人很快便开始有说有笑,引人注目。当然,最吸引旁人眼光的非元昭莫属,她可是入学第一天便引气入体御空而行的人。 不愧是金云台的弟子,难怪深得宗主真君的看重。 一时间,最先来到食堂的同门弟子纷纷前来行礼致意。元昭只好起身一一回礼, 哪里还有享受吃白食的乐趣? 上官嫣见状, 暗暗瞪了乐遥一眼, 看她做的好事! 乐遥心虚地缩缩脑袋,连忙起身笑嘻嘻地替元昭回礼,顺便让她坐到里边去。自己坐在外边替她挡住旁人的目光和热情的招呼, 将功补过。 她此举,的确为元昭省了不少事。 正在打招呼的人, 和正欲上前搭讪的人见状, 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打扰这位师姐的清净。惟恐在她面前落下不好的印象, 只好止步,歇了套近乎的心思。 来日方长, 不急一时之功。 食堂两边皆为四人座,中间两列为六人座。元昭三人坐在窗边,尚有一个空位。 前来打招呼的人本想坐下, 无奈她们无人发出邀请, 不好强留, 只能坐回原位, 眼巴巴地看着那个空位。 很快,又有一道嗓门充满惊喜: “东姑娘?!” 唉, 元昭无奈地搁箸起身,拱手行礼道: “钟师兄,好久不见, 别来无恙?” 来者正是钟成,那个教会她引气入体的中年男子钟叔。见她称呼自己为师兄, 他诚惶诚恐地放下手中食具,回礼道: “不敢不敢, 钟某万万当不起东姑娘这一声称呼。” “有何当不起的?”元昭哑然失笑,“若无钟师兄相助, 我或许至今仍未领悟。这声师兄你当之无愧,除非你认为我不配?” “不敢,钟某绝无此意……” “哎呀,你俩就别推来推去的,”乐遥见钟成重蹈覆辙,犯了自己刚才一时大意犯的错,便道,“钟师兄,此地不宜喧哗,坐下说话。” 元昭闻言,果断而慷慨地朝她竖起一个大拇指,乐遥顿时得意得鼻高高,骄傲万分。 见此幼稚的表情,上官嫣卟哧地笑了。 谷复 在乐遥的插科打诨之下,钟师兄冲自己的同伴表示了歉意,然后在上官嫣旁边的空位坐下。 “上次多亏师兄指引,有机会定当报答。”元昭正色道。 虽然她身上有丹药,有储物用的香囊,可那是青鹤、红叶相赠,不宜转手于人。 自己欠下的恩情,还得靠自己寻机缘回报。 “举手之劳,何必言谢?”钟成见她坚持称呼自己为师兄,也不再推辞,道,“况且,早已有人谢过,你无需惦挂。” “哦?有人谢过?谁呀?”元昭蹙眉。 “金云台的青鹤仙子, 神木崖的红叶仙子,”钟成如实道,“在师妹回去半年之后, 她俩一起找了过来……” 那是一天黄昏, 两位仙子突然造访, 指名道姓的找他,吓人一跳。得知是来代东姁仙子报恩的,让他受宠若惊又愧不敢受,连忙推辞。 可是,两位仙人期修士的报恩实在太吸引人,他没控制住,收下了。 青鹤仙子赠了一个中级储物香囊,储物空间是初级香囊的三倍,引起师兄弟们的一阵眼馋。 储物香囊一向是新弟子渴盼的宝物,有人不惜自掏灵石去购买;清贫学子瞅准了以香囊为奖励的任务,不惜出卖劳力给师长们跑腿打工一年,方能获得。 钟成原是农户之子,机缘巧合之下,孩童时期的他用一碗清水救了一位落难修士的命,对方以炼气诀作回报。 战乱之年,父母俱亡。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无长物的他好不容易娶了一个妻,谁想一场大病把她的命夺了去。 他万念俱灰,从此歇了娶妻生子的心,专注修行。 修行一途何其艰难,连生存都成了奢望,千辛万苦攒的灵石他要留着晋阶用,哪舍得购买劳什子的储物香囊?他年纪渐长,修为想有大的进益怕是不易。 与其买香囊,倒不如买丹药。况且,灵石等贵重物品放在寝舍很安全。 毕竟,一旦查出谁有盗窃行为,即刻逐出宗门。后果很严重,大家不敢轻易冒险。但,看到同门师兄弟用灵石买回来的储物香囊,他挺羡慕眼馋的。 万万没想到,他的一次举手之劳,换来无上的运气。 除了青鹤仙子的中级储物香囊,红叶仙子的凝气丹、固元丹一直是他梦寐以求但求而不得之物,实难拒绝,抖着双手接了。 “……因此以后,东师妹切勿提及恩情一事,我实在羞愧难当。”重提此事,钟成仍然羞愧满面。 “哦,那就好。”元昭听罢点头,道,“你不必多想,你的举手之劳让我悟道,她俩不过是赠予所需,让回报具有同等价值罢了,不必耿耿于怀。” 见她如此坦然,仿佛那些回礼无足轻重,确实让钟成的负罪感大为减轻。 乐遥和上官嫣不由得互相对望一眼,前者疑惑问道: “阿姁,你与那两位仙子是亲姐妹?” 不大可能啊!首先姓氏不同;其次,同胞姐妹一同入道,在这世间可谓少之又少。哪怕出身仙门世家,同胞之间亦有明显的优劣之分。 哪像她们,一个赛一个的强。 “非亲姐妹,但情同手足。”元昭言简意赅,“我常粗心大意,她们不得不为我事事周全,习惯了。” “有此手足,师妹好福气。”钟成由衷道。 确实,元昭深以为然地点头。终止这个话题,四下望了望,感觉似乎少了几个人: “对了,海蓝心和那个兰铃儿呢?” 第398回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99回 一桌四人边吃,边在吐槽外界的流言蜚语。 作为流言的当事人之一,元昭无动于衷。很显然,乐遥对她果然是八卦心理多于抱大腿的心态,不甘心地追问: “宗主到底为何将你安排在玉池峰?我宗门有那么多无人居住的山,为何偏偏选择玉池峰?” 不仅她好奇,自打发现流言当事人之一蓦然出现,食堂里包括分菜的大娘都在竖起耳朵偷听。 “因为我穷吧?”元昭懒得卖关子,半真半假道,“当年广岚真君出外云游,瞅见我落难的情形。发现我天赋颇高,是可造之才,就把我捡,额,救回来了。 不瞒诸位,我落难之前身份不低。二位真君悲天悯人,不忍心戳穿我那可笑脆弱的自尊心,就把我扔到了玉池峰。玉池峰有灵石,大家是晓得的……” 哦,晓嘚晓嘚,原来如此啊!众人恍然大悟。 如果东师姐出身高贵,自尊心较强也在所难免。并非少年郎才有满腔热血,心思单纯。贵族子女,尤其是养在深闺里的女子,被养成傻白甜的比比皆是。 “我就说嘛, 宗主一介清心寡欲的真君怎会有那种心思?”身后那桌有位女子语含庆幸与信任道,“那兰铃儿实在卑鄙无耻,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同桌的女子气愤应道: “正是呢, 我家人听到传闻后吓了一跳, 以为我们宗主乃欺世盗名之辈,问我要不要回去!” “兰铃儿太过分了!原以为她是那么的光明磊落, 敢作敢为,没想到心思如此龌龊……” 之前一阵子,人人都在怀疑流言的真实性。恰好宗主闭关了, 玉池峰的东姁早就闭关了。当然,她到底是不是在闭关,弟子们也不清楚,半信半疑吧。 因为玉池峰有结界, 闲人勿近,无法求证。 当事人不澄清,仅仅是九泉宫的师长们出面安抚大家,劝大家莫轻信流言, 还说这是一次心性的考验。 无奈, 九泉宫目前这批是新入门的弟子,心性本就不够稳定。加上兰铃儿与本宗的少年们仍有书信往来, 一个个被她描述的恢宏华丽的圣域所吸引, 心动不已。 又怕那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改投仙门不是一件小事,若处理不当会形成心魔, 导致修行有碍。 一时摇摆不定, 寝食难安,听课的热情日减。 正在人心惶惶, 当事人之一突然出关,还出现在食堂……她可是金云台的弟子,表现出来的天赋颇高, 应是宗主极为看重的弟子之一, 何必到食堂用膳? 霎时间,有人信了她的话, 也有人怀疑这是宗门长老们稳定人心刻意做的安排。 这不,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 时不时骂兰铃儿几句时, 旁边有位少年郎听不下去了。他霍然起身,昂首骄挺地走过来,先朝元昭作揖,礼毕后义愤填膺道: “原以为东师姐是何等风光霁月的人物,不曾想,竟也是一个人云亦云、背后议人是非之辈!着实教人失望!” 唔?冷不丁有人前来质问,正在舀汤喝的元昭手一顿,抬眸愕然问: “我说什么了?” 除了澄清流言,她没说一个多余的字! “就是,她除了澄清流言,说什么了?”乐遥是个嘴上不饶人的,瞪着眼前这位送上门讨骂的少年郎,“云逍,只许你家兰铃儿造谣,不许我家阿姁澄清不成? 真是好大的威风!可惜进碧海圣域的是人家兰铃儿,你还在我们仙云宗,胳膊肘往外拐之前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谷俽 一番嘲讽的话说得少年郎面红耳赤,手指一伸,就想动用灵力。 但,他的小动作不仅元昭察觉了,周围的师长们也都瞧见了,立即响起一片咳嗽声,意在提醒他注意情绪控制。 宗规规定,无论什么理由,攻击同门,后果很严重。 只要不打架,师长们乐意让九泉山天天有热闹看。少年郎嘛,性子就得时不时磨一下,遭社会人敲打敲打。 况且,这一年里,该说的他们已经说过无数遍了, 一点儿作用都没有。他们目前就在等, 等新弟子们向大家辞行,另谋高就, 改投仙门。 “唏,你还想打我?!” 乐遥见状,气得跳将起来欲破口大骂,但被身边的元昭按住,薄斥: “人家毛躁,你也跟着毛躁。人家几岁,你几岁?” 急躁易怒,修行一大忌啊! 乐遥听得一愣,霎时明白她的意思,不禁满脸通红,怏怏然地坐下,蚊声道: “人家气不过嘛,你不知道,最近被这些流言闹得我心里七上八下……” 仿佛碧海圣域的人就要攻进来了。 要知道,碧海圣域如今在外边声望极高,颇有一统灵丘众仙门的意图。而本宗的弟子很多是小门派、小家族千辛万苦送进来的,除了修行,更为了保命。 包括她家乐氏、和上官氏,大家心里都清楚。随着灵气的稀薄,最先被淘汰的必然是小仙门。 想扬名立万,称霸天下的人选择碧海圣域;性情温和,欲寻一方净土安分修行的,纷纷选择那些名气大但无意扩大势力范围的仙门安身立命,与世无争。 但,自己安全了,家人仍在外边,心中难免忐忑有些暴躁。 元昭与上官嫣在这边安慰乐遥,同时,钟成见师长们置若罔闻,心知他们不会出面制止,只好出来进行调解: “云师弟,你有话直说无妨,莫要冲动。东师妹刚才除了澄清不实流言,并未多话,望你慎言。” 此时,那名叫云逍的少年身边也有几位同伴站出来。经同伴提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听混了,方才那些针对兰铃儿的难听话并非东师姐所言。 “方才是我误会了,望东师姐、乐师姐见谅。同时希望师姐和各位同门嘴下留情,此事是否兰铃儿传出去的暂未可知,切勿冤枉好人……” “云逍,就是她说的。”少年身边的一位同伴站出来,耿直道,“她在信中不仅一次以此为理由,让我劝你们一同离开仙云宗……” 他鄙视对方离开宗门后,对前师门的恶意中伤,把信件烧了,权当不认识她。 之后接到她的来信,看都不看,直接烧了。 “那也不能证明是她说的!”少年一心为兰姑娘澄清,略气急败坏,“她可能也听到流言,故有此一说,原是一番好意,结果被你曲解她的意思……” 那位同伴听罢,懒得解释,面无表情地向元昭这一桌行了致歉礼,翩然而去。 哎,青春啊!真是个躁动的年龄。 元昭吃罢了,亦懒得与这群友情至上的少年郎争个输赢。朝同桌三人打了招呼,挥挥袖,施施然地离开了。 第400回 用过午膳,师生们会进入午休,仅有个别学员在外边走动。比如元昭,先去找管事之一的吉师兄问课程。他的寮舍在九泉宫的南侧,面向雾茫茫的群山。 视野辽阔,心旷神怡。 元昭找他时,他正在寮舍后门的露台静坐,悠哉游哉, 可把她羡慕坏了。不得不说,仙云宗给内门弟子的待遇是真不错,对外门弟子也不差。 不会苛责打骂,更不会草菅人命。 制度不严苛,最基本的引气入体期限也给得足足的。让外门弟子的生存环境非常乐观,比其他宗门有人情味多了。 当然, 罔顾优胜劣肽的自然法则,后果利弊参半。 有利的是,在修行了数十年之后,外门、内门的弟子见多识广思维成熟了,懂人情世故了,方知仙云宗对弟子们是真的好,尤其是资质差的。 至少,资质差的外门弟子在仙云宗没有性命之忧,在别的仙门就很难说了。 为了争夺灵力,个别杞人忧天的修士们是杀红了眼。不择手段,坑害同门,灭门血案时有发生,惨不忍睹。 弊端是,仙云宗留不住心高气傲的天才修士,他们耻与资质普通的人为伍。 “东师妹这是到筑基期了?”打开门看见她,吉邈亦惊喜万分,连忙邀她入室至露台稍坐,“吉邈修为有限, 看不出师妹的修为深浅, 实在惭愧。” 看不出她的修为到了何种程度, 可她身上外溢的灵气明摆着不可小觑。 很多修士刚刚筑基,不懂收敛灵气,就会出现她这种情况。但,这种情况必须是筑基以上的修士方能看出来。 故有此言,并非盲目恭维,信口胡说。 “师兄不必介怀,”元昭不知有这些缘故,接过吉师兄奉来的一盏茶,好心安慰道,“宗主的令牌有掩盖修为的功能,你看不出很正常。” “原来如此,”吉邈恍然大悟,“那我就安心了。” 虽然仍是他修为低的问题,但比宗主的修为低,这不很正常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又可以心安理得地慢慢修炼了。 至于为何要掩盖东师妹的修为,宗主的心思岂是轻易能揣摸的? 为免自扰,他不好奇。 得知元昭是来问课程表的,吉师兄直接给她一块拇指大的玉片,俗称玉简。里边藏着一份完整的课程表,所谓完整,是指整座九泉宫的地形图尽在其中。 哪个时辰,到哪间堂室听什么课,由谁主讲,皆有详尽的标注。 除此之外,还有课堂的内容简介和详细的书面解析,让学子们无论何时何地皆可温习。 此物乃法器的一种,使用之人必须达到炼气期三层,方能激发。由金云台的简师、符师们精心制作,价格比从外边买的便宜。 对,仙云宗的法器都是用来出售的,或为任务奖励。 哪怕这是一枚普通的玉简,无能力购买的学子,只能随身携带纸质的课程表。 在吉师兄的提示之下,元昭往玉简里输入灵力,轻而易举地看到里边的内容。也就是说,在这短短的一年里,她从零开始,至今已是炼气三层以上的修为。 吉师兄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说实话,以仙云宗目前的处境,愈多天赋异禀的弟子,愈有安全感。 “这是普通玉简,任何人用灵气皆可激发。”吉师兄详尽讲解道,“玄真玉简一般是宗主、师父等尊长所赐,滴血认主,非主人不能窥视……” 谷髼 当然,除非那个外人的修为比它的主人高。 只要抹掉原主留在玉简上的血气,便可用神识进入玉简一探究竟,或破坏玉简爆出里边的装备。 “哦。”元昭大受启发,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便问道,“那这枚玉简里边有多大容量?能放几本典籍?或者能否录下典籍的内容?” 像梦里的u盘之类,直接下载录入,携带忒方便了。 “自然可以。”吉师兄爽快道,“这枚是初级法器,顶多录入三册书籍的内容,字数不能超过一万。” 一块初级版的玉简,若容量太大,宗门还怎么赚灵石? 元昭:“……”啧啧,奸商无处不在。 不能超过一万字,三册书,等于每册仅三千多字,那得选咒语典籍。而且注释不能太详尽,否则装不下。 “师兄,我能不能以物易物?”元昭厚颜道,“我没有灵石,也没时间打工兼职,手里倒是有几颗丹药……” 虽然,这是红叶给她服用的,有备无患。 但,她的修为到底是几层,没人清楚。可她凭借书面的理论知识判断,肯定过了炼气一层。炼气期服用的丹药可以忽略不计,拿去以物易物亦未尝不可。 只需留下凝气丹,准备筑基即可。其余的,留着也是浪费。 “师妹无需为此烦恼,”吉师兄见她神色微窘,笑道,“清尘子师叔交代过,师妹需要什么尽管找我们要,不收费……” 她没在学堂上过一节课,不知宗门有奖励规则。 初学者,十天内引气入体,即可获得宗门奖励初级一系列法宝。除了排课表玉简,还有香囊和五枚灵石。 以元昭的修学速度,本在其列。 九泉宫管事曾向清尘子师叔禀明,看看是否要送过去给她。清尘子真人说不必麻烦,她要什么给什么就行。玉池峰有结界,她当时又在闭关,不便惊扰。 总之,以后满足她的一切所需。如果九泉宫没有,还可以到各峰寻找。 做好记录即可,无需禀报。 吉师兄向她传达了这番话,又起身给她拿来一枚空白玉简。它不仅可以录入万卷书册,还能删除重录,循环再用。 至于玄真玉简,那是师尊们传授功法之用的独门法器,他这儿没有。 既得不到,元昭也不惦记,空白玉简已是一份意外的惊喜,忙不迭地收下。并心怀侥幸地问了吉师兄,青鹤、红叶有没有?她俩虽非初学者,可天资不差。 “她们既有去处,自有各峰给她们奖励,九泉宫无权干涉。”吉师兄解释道。 那就算了,元昭微哂。 接着,吉邈教她如何录入。见时候不早了,送她走出寮舍的门口,嘱咐道: “宗里经藏颇多,有修为层次限制,望师妹谨慎取阅,切勿勉强。” “多谢师兄提点。”元昭感激道。 这番话,宗主已经提醒过她。无妨,她不贪婪,只挑自己感兴趣的。 第401回 宗主提到过,仙云宗共有三处藏书。 九泉宫的藏书不少,但相对另外两处来说都是一些基础内容。若因此轻看,未免太肤浅了些。 能看完这间藏书阁的,唯有金丹以上的修为才行。 因此,九泉宫的藏书阁有三层,第一层,筑基以下的弟子都可以翻阅。第二层, 筑基以上,金丹以下的可以看。第三层,金丹以上的可以看。 每层楼设有结界,可以自动验证进入者的修为,符合条件的畅通无阻。此外,藏书阁门前的台阶下有一道结界,佩戴本宗的弟子玉牌方可进入。 午时,按照玉简里的地图指引,戴着墨焰玉牌的元昭顺利进入藏书阁。 彼时,藏书阁里已有不少弟子在安静阅读。 而在一楼临窗的位置有座席,供弟子们席地而坐或阅读或抄写。借阅书册需要管事的批条,并且限期归还,一般的弟子拿不到也就不指望了。 清贫的内门弟子在阅读,清贫的外门弟子在抄录。 外门弟子住在九泉山的半山腰,每天爬一个时辰台阶上山,锻炼体能。他们有的做杂役,除了听课还要休息,无暇阅读,不如抄录下来晚上回去慢慢看。 相比之下,有点小财又有点修为的外门弟子幸福多了。从管事处买一块空白玉简, 轻松录入, 携带方便。 元昭进了藏书阁,正在打量,一名弟子看到她,前来行礼问安: “东师姐安。” 她愣了下,定眼一看,原来是在食堂与那云逍争辩的那位少年,便微笑颔首,算是还礼了。 对方亦不以为意,全了自己的礼数,径自忙去了。可他开了一个好头,一些久仰她大名的弟子纷纷站定,原地见礼: “东师姐午安。” “大家安,”她虽然一个都不认识,但报以一笑,见还有不少弟子欲向她打招呼,便温声补充一句,“藏书重地不宜喧哗,大家不必多礼, 免得扰人清净。” 得了她的话, 诸位弟子仅默默向她行了礼, 然后继续忙自己的。 强者为尊, 哪怕她什么都没做,亦能赢得大家的尊重。就算对她颇有微词,也是敢怒不敢言。比如那位叫云逍的亦在阁里,看见她,神情冷淡地作了一揖。 尽了礼数,然后往另一个分类目书架走去,尽量避开她。 元昭没把他放在眼里,径自打量分类的书目,挑选自己感兴趣的。她不知道自己的修为几何,但晓得体内灵气充盈,需要时间沉淀。 在此期间,她要找关于法术招式的书册参详一番,总不能空有一身灵气却只懂御空术。 另外,新入门的弟子听了一年课,目前已经讲到炼气九层。不仅炼气的,炼器、制符、炼药等初级课程也早已讲过,她想补回前边的课程只能等下一批。 若心急,可以购买讲课玉简,里边录着所有的课程内容。自己认为哪位师长讲得好,便买刻有那位师长名字的玉简,里边录着他/她们所讲的每一堂课。 这是那位今天坐堂值守的师兄介绍的,还告诉她,这已经是最划算的了。 在其他宗门,是炼气期课程一枚玉简,筑基期一枚玉简,如此类推。且修为越高的讲课师长,他们的课堂玉简比普通师长的贵两倍,三倍,甚至定价更高。 哪有仙云宗这么厚道?一枚课堂玉简才三枚灵石。哪怕她是东师姐也不能讨价还价,否认他人的劳动价值。 元昭:“……” 她又没说什么,真的是,商机无处不在啊!所幸,她刚刚从吉师兄那儿领了五枚灵石的奖励,全掏出来了。 因为她买的瑶君真人讲的课,从引气入体到金丹期的内容。长老们的讲课玉简价值五枚灵石,二位真君的值十枚。听值守的师兄言,这是慈善价,不赚钱。 谷糁 在碧海圣域,长老们的讲课玉简价值一百灵石,真君的玉简千金难求。 元昭听得咂舌不已,啧,如此看来,仙云宗的果然是慈善价。当然,客观地说对方贵有贵的理由。虽然讲的课程一样,都是尊长们年轻时期的打工录像。 可人家碧海圣域的尊长们至少在末尾现身说法,添一点或几点个人修炼心得,供后人借鉴参考。 是有吹嘘的成分,胜在弟子们肯买账。 不仅弟子们热情购买,有的甚至买了偷偷寄送回宗族里,让族人们参详。 而仙云宗的长老们和真君们太懒了,顶多在玉简里修正几个错处。比如年轻时期心高气傲走的岔道,全部被修正过来。 心得什么的,因人而异,各人体会,他们就不在玉简里赘述了。 如此敷衍,如此价钱,仅弟子们肯购买,完全没有寄送回宗族的意思,生怕误人子弟。等到自己亲身经历一遍,认为效果不错时,已经能够自己录玉简。 自己能做到的事,不以为奇,自然不会再购买。 由此可见,仙云宗是有点家底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嘛。至于弟子们是否领会,那不在他们的认知范围内。 仙云宗渴求人才,对宗门真心实意的人才。 元昭一次花光身上的灵石,把课堂玉简扔进香囊,然后开始寻找自己感兴趣的法术类书籍。包括炼气期的炼器术,制简、制符术等,全部录入空白玉简。 技多不压身,她未必样样精通,但求样样懂一点。 比如,她对制简、制符箓兴趣不大,对制作原理一知半解。无妨,先录入玉简,待闲暇之时慢慢参详。录完之后,她开始寻找关于阵法的典籍。 不期然地,眼角余光掠到一块《咒印法术大全》的吊牌。 咒印? 好奇心促使她将之取下,翻开首页,粗略扫了一眼。 符咒,是教导修行者如何利用宇宙之灵源,为己所用。它分四大要诀,分别是符、咒、印、斗。 简单概括,符是法规;咒是开启灵源的密码与号令;印,是灵界的权威与印信;斗,就是步罡踏斗,简称步法,不同的步法具有不同的威力。 这步法,与她在天郡摆的七星煞阵是同一个原理。 她其实对符咒不感兴趣,但现在看来,它們中间的步法与她的阵法关联不浅,不免多看几眼。或许,它们与阿娘的八门图也有关联。 如此一想,元昭的兴趣渐浓。 先把一整本的内容录入玉简,然后捧着厚厚的一本来到临窗的位置席地而坐。兴趣正浓,等不及今晚回玉池峰再看,趁现下仍有空闲多瞅几眼。 但,书海无涯,直教人忘却光阴易逝,课堂不等人。 “吉师侄啊,不是听说那位东姁师侄来上课吗?在哪儿呢?”学堂里,今天讲课的一位师叔目光期待地扫来扫去,愣是找不到陌生的身影。 “不知道啊!”吉邈听到师叔的传音,茫然道,“她说下午去听课,可能有事回玉池峰了吧?” “这样啊……” 哎,真失望,还以为今天能一睹风采,看看对方与那位凤笛仙子的差距。 结果,终是错过了。 第402回 等元昭恢复理智,已到晚上戌时,外边一片月朗星稀,山川宁静。 特意来上课的她,又上了一回寂寞。 她默然轻叹,忆起自己正在第三层楼。懒得下去了,直接跨出窗户。回身把窗板拉好用法力从里边扣住,确保风吹雨打也不怕, 这才纵身跃出,御空而去。 大晚上的,九泉宫的各处庭院人来人往,一群青少年在嬉戏闲闹。她的身份备受争议,火云舟又太抢眼,不宜高调露面,索性走空路。 当然,她自以为是悄悄地走,无人察觉。 殊不知,在她完全不受影响踏上第三层楼时,便已经惊动九泉宫的师长们。等她御空而去,后山的峰巅之上正坐着好几位师长,目送她安然无恙的背影。 妥了,难怪宗主如此镇定,原来仙云宗的人才果真不少。 哪怕不似凤笛仙子那般能够催长灵植增长灵气,至少不怕被人攻打山门。须知,凤笛仙子除了催长灵植,修为远远不及眼前这位东姁姑娘。 两百多年了,凤笛仙子仍在试图突破金丹境。而眼前这位从最初的引气入体, 到如今轻轻松松踏上第三层来看,那修为用突飞猛进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有一必有二,除了她,或许宗主仍留有后手,只是不宜声张。毕竟外界的形势日渐严峻,出外历练的弟子亦有折损,让师长们格外痛心。 俗话说得好,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宗里人才调零,一旦外敌入侵,他们这批修士既是徒弟又是师长,理应挺身而出,死而后已。死不可怕,就怕死得不值当。宗门后继有人,才算死得其所。 近些年,外边的宗门为了扩充势力,四处搜寻天赋异禀的少年男女,以各种手段将之纳为门徒。 仙云宗无争霸之心,招收门徒的规矩百年不变。行事不慌不忙的,渐渐地,收到的门徒一届比一届差。 今届这批倒是有几位少年人资质不错,可惜跑了一个兰铃儿。 受她语言的挑唆, 又有几位少年心猿意马, 信心动摇。比如那位云逍, 他近日思想斗争激烈,在课堂上不复以往的热情认真,离开仙云宗怕是早晚的事。 大家向长老们提议,彻底堵住学子们与外界的联系,好让他們安心习艺。这并非仙云宗首创,而是各大仙门都如此作为,为的是让少年们静心修炼。 然而,被长老们驳回了。 长老们认为,越是这种时候,越不必禁联。在重要时刻,走的是别家的人,留下的也未必是自家人。让九泉山的管事留意着,提防新弟子里有别派的细作。 细想想,这何尝不是对他们中阶弟子的一次考验? 倘若宗门后继无人,他们多数人会选择明哲保身。要么加入碧海圣域,要么另觅栖身之所静修。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修仙宗门,顺势而为,何尝不是道法自然?今日看到这位东姁姑娘直登三层楼,可见,宗主与诸位长老早有盘算。 如同看到一丝曙光,方能无惧漫长的黑暗。 当下,师长们心头大定,一直萦绕心头的阴霾已不复存在。这正是,闲闲只要养元神,奈何心使闲不得,神气不安空苦辛。 世间一动一静皆为天机,人心一起一伏皆是修行。 谷籭 …… 被寄予厚望的元昭对此一无所知,她御空而行,回到半途,因一个呼吸不稳而坠落脚下的雾海。果断唤出火云舟托住自己,稳稳当当地飞回玉池峰。 可见功力甚低,她仍需加倍努力。 回到自己的地方,洗漱一番,换一身宽松衣裳,她再次在二楼的露台席地而坐。旁边摆着矮茶几,时不时有红烟端上来的点心和茶,或一杯灵蔬果清饮。 “用完这批食材,不必再领。”她嘱咐红烟,“你们若闲着,便在地里种些蔬果打发时间。” “是。”红烟是木偶傀儡,莫得感情,主子说什么是什么,“那阿姁日常吃什么?” “吃空气。”元昭敷衍道,“我自己做。” 哦,红烟听罢,屈膝行了礼,退出露台,开始在院里打扫卫生,哪怕各个角落一尘不染。 原来,在元昭的印象中,神仙有一种功法让她羡慕妒忌,那便是徒手变物。要什么变什么那种,等于是将灵气化成形体吃下去,这不等于吃空气么? 以前的她觉得这种戏法神乎其神,今天在藏书阁看了一遍炼气诀的诠释,方知是小菜一碟。 实现自给自足,不必有人伺候的日子即将开启…… 首先,等红烟走了,元昭取出瑶君真人的课堂玉简,以灵力激发,使玉简里的内容清晰展现眼前,一览无遗。 “……以气化形,形中有气,气中有象也。地气上升,腾而为云,散而为雨……” 看着当年的瑶君仙子影像,元昭听得极为专注,不分时辰。 有了这枚课堂玉简,她不必再惦记前往九泉宫听课了。先听完瑶君真人的课,加以模拟练习,等到十年之后再到九泉宫重新听一遍,如若初心不改的话。 目前的九泉宫,人心动荡,惶恐不安。 她的出现,等于给了新弟子一个情绪发泄的目标。虽说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前来打扰的蚊子多了也挺烦心的。既然足不出户就能听课,何苦自寻烦恼? 通俗说一句,旁人的羡慕妒忌恨,会耽误她磨刀的速度。 正如她选择瑶君真人的课堂玉简,而非西炎真君的,也是为了省心。不是怕被人说三道四,而是担心自己透过影像看真君讲课,日久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以她身为女子的审美判断,西炎真君是个出类拔萃、器宇轩昂的伟男子,一般女子很难不动心。 她非一般女子,亦不会轻易动心,然不代表她永远不动心。 有些事端,能免则免。 连神明尚且忌讳误结因缘,何况她一介凡人之魂。 名师未必出高徒,瑶君真人亦非庸师,她能晋级真人之境必有其长处。自己一介修行菜鸟,不可妄自菲薄,亦不可自视甚高地鄙视轻看一介真人的修为。 在一无所知的她面前,天下万物皆为师也。 第403回 几天后,果然,红叶、青鹤相继传讯知会她,两人要闭关了。嘱咐她切勿到处乱跑,要么安分呆在玉池峰,要么两点一线准时到九泉宫听课。 元昭现学现卖,在指间凝聚灵气, 捻出两只姿态优美的小灵蝶为她传讯。 生怕技艺不佳,中途坠落雾海,命绿夭、红烟一路护送。倘若小灵碟在半途就散了,便由她俩亲自传达她的回复。 不多时,绿夭、红烟陆续回来了。 向她汇报沿途的情况,正如所料,小灵蝶一到金云台、神木崖就散了。灵气不足,没能支撑到目标人物的跟前, 最终由她俩代为传达。 青鹤、红叶让她俩转告她, 小灵蝶半途而废的原因是灵气太薄弱。下回大方点,多注入些灵气便成了。 “嗯嗯,好。”元昭受教地点头,虽然那二人不在跟前。 此时此刻,她正背靠大引枕,手捧一桶香辣薯片+薯条,无比安逸地一心三用。 一边听绿夭、红烟传话,一边吃薯片,一边听课。 初学者嘛,如此的心性散漫,稍微走神就会灵气一松,大引枕没了。倚靠着的她一个仰翻大筋斗,手中的薯片+薯条倾倒,在扑盖她一脸之前化为乌有。 没办法,皆为灵气所化,稍有疏忽即烟消云散。 说到这薯片和薯条, 扼腕, 以前她认为是梦,结果穿越到数千年后,一心惦着魔君的事。忘了向后世子孙们要吃的,害她再次错过验证梦中美食的机会。 如今可好,终是满足了自己的渴求。 虽是空气,谈不上自欺欺人,毕竟吃起来的口感真真切切的,且味道还行。非垃圾食品,这儿的空气是灵气,无杂质,对身体有益无负担。 自从吃了灵气造的食物,竹楼的更衣之室形同虚设,用不上了。 她非凡躯,本该如此。 套用瑶君真人对气的理解,她这副身躯其实就是一团气。人类的躯壳是由气在驱使,而脱胎换骨的她直接成了一团气,口腹之欲纯粹心理作用。 原本,元昭是为了苍生殉道,有功德加持,死后复生得到的将是一副仙灵之躯,亦称仙灵之体。 当然,仙灵之体亦有天生的。 但死后晋的仙体,比在陆地诞生的天生仙灵之体更具实力,修炼起来也更加快捷。死后晋的仙体等于劫满道成,即使阴差阳错误坠人间,重修自保不难。 而在陆地的天生仙灵之体,脆弱而稀有,有的甚至是下凡渡劫的仙人。修行之途危机重重,稍有不慎就成了魔修的元神食粮。 以上,是瑶君真人在仙人期对仙灵之体的部分理解。她才真人境界,尚无法解释元昭的际遇。 倒是元昭,从对方的理解与西炎真君提的半神之躯中分析了自己的概况。 她本该是仙灵之体,由于二哥在人间给她封了神,又受了人间数千年的香火功德与信仰之力,故殉道之后她成了真神。 从太古剑的记忆中看到,成了神的她以神魂为祭,灭了魔君厄罗。 本该魂飞魄散的,可她救了一方小世界,其功德之大远胜于人间数千年的香火与信仰之力,助她来到灵丘洲这个修真界面重塑神魂神躯。 在灵丘洲,真仙尚且难得一见,遑论真神了。 是故,唯有见多识广的南禹老祖判断出她是半神之躯,并告之西炎真君让其厚待于她。 至于是不是,有待考究。 谷悀 总之,对元昭而言,这是多么漂亮的一份履历啊!但,若过分倚重它,认为自己将来必能晋神,那未免过于天真了。想当年,国师曾预言她是天选之人。 结果,她一天死两回。 纵使预言不假,那也是她以命相拼无意间挣回一次在修真界复活的机会。在这里,不管她是神躯或仙体,尽量活着吧。她已经死过两回,下次未必能复活。 目前的她只剩一抹神魂,临渊洞里那个神鼎勉强凝结出来的一具躯壳,谁也不知道它能否承受第三次死劫。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她就不逞强了。 勤恳修炼,等外界有人攻打仙云宗时,她略尽绵力足矣。打不过就跑,以图后报。并非她忘恩负义,实力若不允许,她无计可施啊! 当然,那是将来的事。 眼下嘛,元昭手一摆,重新凝出一副坐席,一张矮几,一壶……不喝茶了,喝咖啡吧。记忆里,咖啡是那个叫齐霖的她日常饮用之物。 凭着梦里的记忆,凝出一小勺咖啡豆,手摇磨豆机,全自动咖啡机…… 约莫一个时辰后,她终于尝到记忆中的香浓味道。有点苦了,加糖,添奶,听着小勺子碰撞杯壁的清脆叮叮声。安逸的下午茶时光,岁月静好,馥郁相伴。 可惜了,她灵力尚弱,难以维持种下一颗咖啡豆,催长,直至成熟的过程。 梦里的她,特别喜欢在生活细节中亲力亲为。 现实中的她恰好相反,如有时间,她宁可放空脑子躺一整天。让灵魂自由自在地飞一会儿,也不乐意动手做家务。 但,不喜欢无妨,做不到才是关键。 因为做不到,她才想尝试着去做。等做到了,就不必费神了。她的玉简里除了正经课程,还有不少杂书,包括如何持久运用灵力。 比如,她眼下幻化出来的食物,因灵力不继而消散。那是她灵力弱,且无法掌控自如导致的。待她勤加修习,累积灵力,幻化出来的物件便能长久使用。 直到死亡,由她灵力所化之物亦随之消散,归于天地之间。此间的修士,平生用多少灵力,将来就还多少。 哪怕成功飞升,天降祥瑞之气,足以回报世间数倍不止…… 对了,既如此,为何灵丘洲的灵气日渐稀薄? 正盯着院中山桃树出神的元昭意识到这一点,头不禁微微一歪,啃一口幻化出来的抹茶小蛋糕,陷入沉思中。 还有,既然用多少灵气,将来就还多少。 那为何凤笛仙子催长的灵植,能让附近的灵气变得浓郁?这灵植散发出来的灵气是哪来的?据悉,凤笛仙子催长的灵植所散发的是一股清逸的仙灵之气。 那是灵丘大陆没有的灵气,亦非掠夺附近灵气所致。故而更显珍贵,并深受诸仙门、散修们的爱戴。 也就是说,灵丘洲的灵气早在凤笛仙子出生之前,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而凤笛仙子催长出来的灵气,是凭空衍生,非转化而成。 这就有趣了。 原有的灵气去哪儿了?凤笛仙子催出来的灵气又是从何而来?如果能凭空衍生,是否意味着,灵丘洲或许还能拯救一下? 元昭:“……” 最后,如此高深莫测的问题,是她该考虑的吗? 第404回 灵气稀薄,是整个灵丘洲修士要面对的世纪难题。连本土大能们尚且束手无策,何况元昭这么一位刚入道的初阶修士? 这个疑问仅仅在她脑海里呆了两秒钟,就被抛之脑后。 她一直牢记身份,仙云宗不敢收她为徒,意味着她是寄人篱下,迟早要离开的。把儿时梦到的各类美食尝一遍, 好吃的多吃几回,持续半月有余才腻味。 课也听完了,虽是囫囵吞枣,精髓部分一字不漏。先跟着演练一遍,等到重温时再琢磨细节方面。这便是自学的短处,碰到疑问无法及时向师长们讨教。 她目前的境况,算是摸着石子过河。把遇到的疑点记录下来,等以后前往九泉宫一起请教。 而时至今日, 玉池峰的食材终于用完了。 看着绿夭、红烟静立跟前, 元昭目光沉静,心里却处于矛盾之中。她虽修为不高,凭直觉认为仙云宗的氛围正气凛然,是个不错的栖身之地。 青鹤、红叶资质好,她俩在天郡为人时,曾代她攒下无上功德。 此举于她们也是一份功德,最后还殉了主。殉主之人,是为忠烈之魂。加上她们之前攒的功德,如今已是半仙之躯,亦可称为人仙。 与灵丘洲的仙人期略有不同。 以修真界面的理解,仙人期仍未摆脱一身皮囊,而她俩已经脱胎换骨。未及大道,但继续留在仙云宗修习以前那位仙师传授的功法,得道成仙是迟早的事。 而自学的她,修为进度缓慢, 不想在将来拖她们的后腿。 想让她们安心留在仙云宗,首先得让她们看到她非常喜欢独处,喜爱清净。务必让她们相信, 自己一人也能自得其乐,无需傀儡在身旁伺候。 但,看着眼前两道毕恭毕敬的倩影,仿佛知道自己的命运。元昭心如止水,却始终狠不下心挥散二人身上的灵气。 傀儡人是靠灵气在驱使,这与活人何异?活人也是靠着一道气在支撑生命。 唯一的区别是,人类有七情六欲,傀儡人没有。 在天郡,她可以冷血无情;但这里的人和物与她素日无怨仇,实难下手。即便知道它们无情无欲,只知听令行事,仍下不了狠心夺其生机。 如此优柔寡断,为情感所牵累,晋神之期遥遥无期啊! 哈哈,元昭凝望二人良久,忽而自嘲一笑。无奈起身,跃至那棵山桃树的树冠之下。伸手招来一堆碎石头,在靠近院子围栏的方位摆出两个小圆阵。 摆好了,自己站进去试一试,果然感到一小股灵气自地面涌出,直灌脚底的涌泉穴。 这意味着,此阵有效。 “绿夭,红烟,这是聚灵阵,”试过之后,元昭从阵里出来,告诉她俩,“以后,你俩察觉身上的灵气弱了,就入阵站一会儿……” 两个小阵,一人一个,不用争。 就像那手机充电,何时充满,她俩自知。充满了,自行离开便是。 “多谢阿姁。”两位傀儡人一贯平静地行礼道。 “我要开始静修了,你俩继续各司其职。”元昭继续嘱咐,“你们虽是傀儡,也要学会审时度势。如有人闯山,打不过就到别的山头寻救兵,不可一味硬拼。” “是。” 元昭见状,转身跃回二楼的露台处,坐回原位。她不介意傀儡无情无欲,摆此阵亦无需她俩的感激。 她并非悟道成神,七情六欲犹在。 修仙之途漫长艰险,看不到终点。她所做一切皆为随心所欲,旁人是否感激,那是旁人的事,不必在意。 谷珗 挥挥长袖坐好,凝望院中那棵山桃树,良久,微阖双眸。遵照瑶君真人讲的内容,从炼气期开始重修一遍。 以神驭气,以气养神。神气合一,谓之修道。 看到她阖上双眸,肃立院中的绿夭、红烟这才抬眸看了那道岿然不动的身影一眼。接着,她俩踏入那两个小圆阵,刹时一股灵气从脚底涌入,遍及全身。 虽然面无表情,但灵气充盈的感觉让两位傀儡人目露一丝诧异,眼波闪动。半炷香的工夫,两人从阵里出来,站在院中仰望天空,仿佛在深深喟叹: 哎,今日的天空,好蓝啊! …… 山林之中非有道也,求道者必入山林觅一方清净也。 世人皆知,仙云宗位于南禹群山之中的某处。无奈,知其行踪而不知其形踪。有真仙结界护宗门,飘渺绝迹于幽山寂林里,茫茫雾海,难觅云深之仙门。 欲拜入仙云宗的修士不知凡几,有错过招徒日子的人不甘心,私入灵山欲觅仙缘。 春去秋来,一载复一载,至今无人能如愿以偿…… 今日晌午,山脚下来了一对青年男女,不得其门而入,男青年只好扬声求见: “碧海圣域少掌门伯琴,有急事求助仙云宗,恳请现身一见!” 仍不见任何踪影,但在繁茂的树林间,传来一道浑厚缥缈的男声: “不知少掌门何事相求?我宗门诸贤皆已闭关,非不得已,不可下山,望请见谅。” 大概没想到,他报出名号还会被人拒绝。男青年眸色微深,仍保持心态平和,一副好脾气道: “不瞒尊长,昨日我与夫人途经南境边陲之城,未料遭人偷袭。我夫人本有旧疾,今日新伤旧患行走不便。唯有厚颜登门叨扰贵宗清净,此恩来日必报。” 林间那道声音听罢,恍然道: “原来如此,倒是无妨。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但,我宗门长老皆在闭关,禁止出入。如若少掌门不嫌弃,贤夫妇可朝西边移步五里,那儿有一座木屋可容二位栖身……” 那里是给上下山的宗门弟子歇脚之处,柴米油盐俱全。估计他俩用不到,除非他虚报身份。碧海圣域的少掌门伯琴早已突破金丹期,不必五谷轮回。 至于他的夫人凤笛仙子,她乃仙灵之体,饮食可有可无。 就算要吃,吃的也是灵食或辟谷丹,免得糟蹋自己的仙灵之体。 “……此地已在我宗门的管辖范围,二位尽可安心休养。若缺少丹药,我宗门庸才虽多,倒也可以提供一二。”林间的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感情的起伏。 “既如此,我夫妇在此多谢了。”男青年感激道。 待那声音散去,扶树而立的女子一声娇气闷哼: “仙云宗好大的派头,防你我像防贼一样……” 男子回眸一笑,扶着她柔声道: “无妨,有他们在,至少绝圣门那些人不敢擅闯,眼下要紧的是你的伤……” “连累师兄了,要不是我渡劫失败……” “你我夫妻一体,祸福共享,何须此言?” 言毕,男青年抱起女子,飞身入林。 第405回 山下来了一对赫赫有名的夫妇,且那位凤笛仙子有催长散发仙灵气息的灵植之能,不可怠慢。又不能显得过分殷勤,一副卑躬屈膝,长他人志气的模样。 不管外边如何相争,仙云宗不参与不干涉。既不愿屈于人下,亦不凌驾众生之上。 所以, 等那对夫妇寻到木屋安顿下来后,宗里派出几位得力的弟子晚辈前往送药。 当然,防人之心不可无。 送药的弟子行列中,除了神木崖的弟子尹姝姑娘,还有九泉宫管事师兄吉邈,金云台弟子周不显等人随行相护。 虽然, 他们的修为与那位少掌门相比犹如天渊之别。但年龄相仿, 合乎礼节。且一个个心性沉稳, 不卑不亢,彰显宗门豁达谦逊的风范。 “有劳诸位了。”伯家少掌门接过尹姝姑娘递来的药,温和客气道,“不知贵宗贤长正在闭关,贸然惊扰,心里委实不安。待内子的伤势好转,定当登门致歉。” “少掌门毋须挂怀,说到底是我们招待不周。”吉邈温然笑道,“有朋自远方来,本该盛情相待,眼下只好委屈二位在此休养。日常若有所缺,少掌门尽管吩咐便是。” 伯少掌门浅显一笑,再次颔首致谢。 吉邈等人亦不打扰,退出小屋后又在附近布下结界,这才返回宗门。伯少掌门细细打量结界,发现端倪,不禁哂然一笑, 返回屋里。 “师兄笑什么?”卧榻休息的凤笛仙子疲惫地微微睁眼, 轻问。 “方才那些人在庐舍附近布下阵法结界, 你我可以安心静养,无后顾之忧。”伯少掌门伸手轻抚女子的额头,目光温柔道。 女子听罢,轻浅笑道: “他们的修为合起来也不及你的一半,所布结界定然不堪一击,师兄何必费心为他们说好话?还不惜撒谎来安慰我……” 轻慢就是轻慢,何必为他们遮掩? “如我所料不差,他们布下的阵法叫‘日煞阵’,由西炎真君炼出来的法宝‘灼日之莲’所造。那阵法,凡修为低于他的修士硬闯,无疑自寻死路……” 由此可见,仙云宗的待客之道是有些不周,却无怠慢之意。 “是吗?原是我错怪他们了。”女子听罢,略略安心,“既如此,待我伤好了,必还他们这份恩情。” “不急,先歇着吧。” 等女子轻蹙眉头睡着,男子挥出一张高榻端坐着,微阖双眼调息养伤。 山间庐舍清静,一日无话。 倒是山上热闹极了,别家仙门弟子在此避难,实属常事。可这回的人身份不简单,引起宗门弟子议论纷纷—— “天佑我宗门!”山里,有弟子兴奋异常,“守门师叔为何不让他们夫妇进来?这请都请不来的人物应当好生招待。等她伤好了,说不定直接回报我们几株灵植,那可是我宗门之喜啊!” 旁人求之不得的机缘,本宗为何拒之门外?着实费解。 “挟恩图报,最终什么都得不到。”较为年长的弟子睨对方一眼,没好气道,“宗主和诸位长老都在闭关,万一引狼入室……” “哪有万一?碧海圣域怎么说也正派仙门,行事岂会如此卑劣?”那名弟子激动道,“况且那少掌门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已是元婴真人。他想闯我仙门,夫妇俩直接带人闯便是,何须麻烦?” 众所周知,碧海圣域的势力在外边几乎是首屈一指。他们若找借口攻打仙云宗,其他仙门断不会出面干涉。 谷刡 仙云宗不也是如此么? 还是那句话,灵气稀薄,谁都想独霸资源。如能在灵丘洲一家独大,飞不飞升的也就不重要了。毕竟,在下界称霸,远胜于在天界俯首称臣。 一时间,知情者各有见解,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宗门正好藉此施恩,让夫妇二人进来好生休养。权当结个善缘,让碧海圣域欠本宗一个人情,日后不便为难仙云宗的弟子。 也有人支持守门师叔的决定。 需知,伯家夫妇是遭仇家追杀,仙云宗收留二人等于得罪对方的仇家,焉知不会遭报复?肯收留对方在山脚的庐舍养伤,且极力相护,已经是仁至义尽。 接进山里,变数太大,不可不防。 总之,诸位长老在闭关,守门师叔说不接就是不接,弟子们争议再大也没用。每隔几天,吉邈和周不显等弟子依旧护送神木崖的女弟子前去看诊和送药。 笼罩那栋小木屋的阵法,须佩戴金云台的令牌方能进出。 也就是说,那阵法不仅能提防外人入侵偷袭,同时也提防里边的人贸然出来。 那位伯少掌门法力高深,自然是一早察觉,只是没说出来。直到他那位夫人伤愈,想出去走一走欣赏仙山妙景,才发现自己也被困在阵法里,顿时气结。 但转念一想,碧海圣域近些年来风头正劲,霸道无礼,人家有所提防亦在情在理。 要怪就怪自家宗门名声不好,引人忌惮。 “引人忌惮,和引人觊觎,总要选一样的。”伯少掌门听罢妻子的抱怨,笑道,“别看仙云宗与世无争,如有门派冒犯其弟子,那报复手段也是不死不休……” 如无雷霆手段,仙云宗早就易主改名了。 “你干脆直说,如无手段,早就被师尊带人来扫平了。”女子嗔他一眼道。 “那是自然,”伯少掌门坦然道,“南禹山是有名的仙山福地,不仅盛产金玉之灵石,仙云宗内还不知藏有多少天书、道书等经典,试问天下有谁不馋涎?” “可我看他们在外历练的弟子,似乎资质一般……”女子疑惑不解。 “坐拥宝地,奈何福薄缘浅,寻之不得,便落得如此尴尬局面。”伯少掌门惋惜道。 只是,据仙云宗一位弃徒描述,一年前,宗里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女子,资质与凤笛仙子不相伯仲,倒让他夫妇挺好奇的。 等吉邈等人下山给女子换药时,夫妇俩不经意般问起,并试探: “……不知可否有缘一见?” “她呀,从一方小世界而来。”吉邈听罢夫妇的话,好笑道,“资质是不错,可惜心思散漫,成天惦记吃的喝的,无心听课。被宗主罚她禁足,百年之内无法筑基便一直罚……” 因此,百年之内别说外人,就连同门亦难一见。 “可不,”给伯夫人换最后一次药的尹姝姑娘也笑言,“为了让她专心修习听课,我们有位尊长特意做了两个傀儡侍候她。结果,她趁宗主闭关,差使俩傀儡到我神木崖取种子种菜,打算自给自足……” “哦?那倒是个妙人。”伯少掌门不禁莞尔。 第406回 吃货好啊! 凭他多年的处世经验,吃货的心思一向单纯,除非那是对方刻意营造的一种人设。 否则,一枚纯粹的吃货值得结交。 “是啊,挺妙的。”吉师兄、尹姑娘相视苦笑,收拾东西向二人道别,“外边的法阵已撤销, 二位请自便。我等先行回山复命,恕不远送。” 所幸,前阵子的山外除了有人贼头贼脑地窥视,并不敢登山滋扰,给大家省了不少麻烦。 如今二人伤势大好,碧海圣域的门人亦赶到山脚蹲守,仙云宗可以功成身退了。 “辛苦各位, ”伯少掌门送两人离开木屋,诚挚道, “有劳诸位代伯琴夫妻向尊长们道谢,贵宗弟子日后在山下如有所求,尽可登门,我宗门弟子必鼎力相助,决无二话。” “好说,好说。” 客套一番,吉、尹二人走出屋外,与守候多时的周不显等弟子向夫妻二人行礼作别,一同离开。 等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女子终于忍不住问: “师兄认为,他们这番话有几分可信?” “可不可信,日后自有分晓。”伯少掌门不以为意地瞅着她,浅笑道,“但如果咱俩再不走,很快就能领教到来自仙云宗的敌意……” 虽撤了法阵, 远处仍有高人在虎视眈眈,盯视夫妻二人的动静。 女子不由卟哧轻笑,嫣然道: “世间多少宗门待我如上宾, 捧着灵石追着哭着,求我赐他们灵植。这仙云宗的表现倒是有趣,防我跟防贼似的……” “他们防的不是你,是我。”伯少掌门歉意道。 “你我是夫妻,防你跟防我又有何异?”女子不以为然,“又或许,他们提防一切外人,因为那位女子……” 因为那位女子确实了得?方才那些人不过是混淆视听,让他俩误以为对方不值得在意。实际上,对方的能耐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故而不把她放在眼里? 嗯,这个问题值得深思。 “不管他们是何盘算,都不是我们窥探停留的理由。”伯少掌门温然道,“笛儿,我始终怀疑绝圣门此番偷袭的用意……” 仙云宗虽是几大仙门之一,但与碧海圣域相比始终略逊一筹。绝圣门胆敢挑衅碧海圣域,直接对他这位少掌门下手,因何不敢潜入南禹山追杀自己夫妻? 两人在此养伤半个月余,四下无半点动静,让他不得不生疑。 “师兄的意思……” “我怀疑他们要对付的不是我们,而是仙云宗……” 绝圣门就是一窝乌合之众,卑鄙小人。他们专门趁人不备搞偷袭,毫无预警地在背后暗算人。这个鬼祟的宗门,还是碧海圣域在对外扩充实力时发现的。 当时它的名字叫万圣门,其恶行被碧海圣域公之于众后,索性改名绝圣门。其门人扬言,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诛尽世间带有圣字的仙门。 一时间,凡有圣字的小仙门、小家族纷纷抹掉圣字。 现如今,唯有碧海圣域与灵岳圣宫百年如一日,屹立不倒,坚挺不屈。 “这些年,大家一直把绝圣门与我宗门扯到一块。万一他们这回是声东击西,想要偷袭仙云宗,亦不为奇。”伯少掌门愈说,愈发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绝圣门的初衷便是扩大宗门影响力,试图一统灵丘,又怎会固步自封只对付碧海圣域? “那怎么办?要向仙云宗示警吗?”女子瞅瞅寂然无声的山林,“就怕他们不信。” 不管信不信,仙云宗肯收容他们在此休养,这份恩情不可不报。 谷嵏 于是,伯少掌门站在木屋外,扬声道明事情经过与心中所忧。征询仙云宗守山尊长的意见,是否需要他与碧海圣域的手足留下。 “少掌门的好意,我等心领了。”守门之人回声道,“若无他事,二位请回吧。” 嗤,就知道他们不信。 女子朝师兄挤眉弄眼一番,做个“就知道他们不信”的鬼脸,成功把人逗乐了。 既然仙云宗不信,两人也不赖着,略作收拾便要离开。但在离开前,女子在屋外的小院子里催长一株灵植,权当报恩了。 “调皮。”男子宠溺轻斥。 一株灵植散发的仙灵之气十分薄弱,中看不中用。遇到急于求成的修士,在修炼的过程中忘乎所以地拼命吸取灵气,会导致灵植被瞬间吸干。 由于灵气不足,修士一口气上不来便会走火入魔。 “我这叫恩怨分明。”女子难得俏皮道,“一报还一报。” 她长这么大,从未被人如此怠慢过。自己二人身受重伤登门求助,居然被安置在宗门之外的山林里,还受到法阵的禁锢与监视。 师兄是何等尊贵的人物?她又是何等备受尊崇的人物? 换作一般宗门如此不识抬举,两人早就拂袖而去,何须看他们的脸色?给他们一株灵植足以报恩。至于师兄的报答,那是他的事,与她无关。 她的任性行为,伯少掌门习以为常。 不再说什么,两人直接下山与门人会合。不久,一行人顺顺当当地离开了南禹山。 …… 看到碧海圣域的人已经全部离开,山上,吉邈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道: “师叔,您觉得伯少掌门的话是否可信?” “他说的不无道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守门师叔坐在山石之上,闭目养神道,“宗主让关闭宗门正是此意,你们巡山弟子亦要加倍小心……” 那绝圣门就像跳蚤,虽不起眼,被它缠上还是挺麻烦的。 “师叔,凤笛仙子催长的那棵灵植该如何处置?”有弟子一脸垂涎地问,“要么把它移进宗门?” “师弟莫要动它的念头,”尹姝姑娘闻言,正色道,“那凤笛仙子可能是恼了我宗门怠慢于她,仅催长一株,让咱们用之不足,弃之可惜。稍有不慎,你的毕生修为将毁之一旦,得不偿失。” “啊?不会吧?!”诸位男修闻之色变,“是我们救了她……” “人家少掌门可是元婴真人,何须你救?伯家的独门灵药亦非凡品。我只是做做样子,聊表寸心罢了。”尹姝白他们一眼,“让他夫妻二人住在山间小屋,是为了狐假虎威吓唬吓唬暗中的敌人,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卟哧,众人被她一番毒舌闹得哑然失笑,无话可说。 “好了,你们别闹了,回去吧。”守门师叔打断诸位小年轻的斗嘴,道,“日常留意新弟子的言行,莫让敌人潜了进来,自己还懵然不知。” 尤其是玉池峰,那姑娘又闭关了。 尹姝和吉邈方才所言,皆是灵栖姑娘前去探视看到的情形,故意对外宣说的。 秘而不宣才叫神秘人物,引人忌惮与窥探。 若宗里人人视她如寻常人物,外界对她的好奇与敌意自然大减。若绝尘门真的偷袭仙云宗,正合宗主之意。届时集宗门之力将其击退,不必那姑娘露面。 杀鸡儆猴,唤醒世人对仙云宗实力的正确认知。 再等个几年、十几年,待世人淡忘她的存在,便可皆大欢喜,保宗门一时太平了。 第407回 外边的风起云涌,枯坐山中的元昭一无所知。 此刻的她又回到那片雾海,上回静修时曾到此一游,不等搞清楚怎么回事便出关了。如今旧地重返,她仅扫了一眼,阖眼,继续心无旁骛地炼自己的气。 虽是雾海, 四周一片模糊,连立足之地是实体或虚空也一无所知。无妨,她本是一团气,无处不在,与雾海不分彼此,何必拘泥于脚下是否有立锥之地? 或坐或站, 不过是她的心头动念而已。摒弃杂念,反复淬炼自己的神魂。不问成果,不探未来。 …… 修真无止境, 不知人生漫漫,悠悠岁月长。 茫茫然地,不知过了多久,陷入机械式淬炼的元昭蓦然睁眼,同时身下一空,她整个人直接往下坠落。 低头一看,原来脚下一片汪洋,一眼望不到边。 奇怪的是,此层空间虽无日月清辉,然光明自现,使微波荡漾的海面泛着粼粼莹光。比玉池峰的池塘更加灵透,让人看罢心情愉悦,有着说不出的舒畅。 这便罢了,可她看到海中央有小岛,上边插着一把很眼熟的剑。 太古? 元昭翩然落地,站在太古剑的跟前。看到它的那一刻, 她便知道这是哪儿了。 识海,本来不是海。 但在她的意识里,它是海,于是它就成了海。海面的波光粼粼是她的灵气,海有多宽广多深,她的修为便有多宽广多深。 她喜欢识海是海的概念,喜欢广阔无边际的天地,那会让她心情舒畅。 这座小岛也不是岛,在她的意识里,它是安置太古剑的灵台。没有莲瓣,没有别的形状。约莫三丈宽,一丈之内是平台,一丈之外是礁石,位于海中央。 太古是以祖神之骨为基础锻造的神剑,不知得了多少巫族长老的献祭。如今又以她的血气开封,祭神之魂,让它成了她的本命法器。 既是本命法器,理应共同淬炼,共长修为。 淬炼本命法器,当然是用自身的灵力为佳。等人剑合一,再适当运用一切宇宙之灵源,必大有所成。说来,她要感谢从九泉宫带回来的《咒印法术大全》。 正是它,让她了解如何应用宇宙之源为己所用的技巧。举一反三,她能运用外界的宇宙之力,用自身灵力淬炼法器更加不在话下。 元昭在它跟前盘腿坐下,双手结印,念动咒语,啪地打在剑身上。双手一左一右往身后硬力一拽,把剑身上的那股意念与灵力扯回自己身上,人剑合一。 双手置于膝前,重新在剑与人之间循环炼气,周而复始。 ……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静坐识海深处,不知外界的光阴流速。只知灵气盈满,而太古尚有发挥的潜力。她不想半途而废,将一半的灵力自头顶跃出,落在对面的平台席地而坐。 那是与她一模一样的灵气团,是她的分身。 如此,便有足够的空间继续激发太古的潜在神力。如是反复多次,慢慢地,她的分身越来越多。 而灵台所在的附近海域,原本平静的海面渐渐掀起一些波澜…… 这一日,不知何故,脑海里似乎嘣嘣地断了两根弦,唔?她睁开双眸,略作沉吟,果断朝对面的自己宽袖一拂,将其拂出识海…… 仿佛自己成了一只窜天猴,咻地从深海中跃出,霎时一道亮光射来,隔着眼皮都觉得刺眼。 元昭本能地抬袖挡在眼前,隔去扎眼睛的日光。 “殿下?” 谷厢 唔?放下宽袖,紧皱眉头,略作适应,方睁开双眼一瞧,是青鹤。与此同时,一道红影从半空落下,看见她,旋即笑盈盈地屈膝行礼。 哟,似乎一日不见,如隔数秋,两人的修为大有长进哪!瞧那一身飘然若仙的气质,显得二人愈发的清逸灵秀。 元昭不禁挑眉: “你俩出关了?何时出的关?回来找我有事?” “三十年不见,殿下与我俩是愈发生分了。”青鹤不善言辞,仅以一笑置之,红叶却满脸不甘道,“亏我与青鹤一出关即刻为您护法,您这话似乎不希望我俩回来……” 虽然殿下的意图昭然若揭,也不必如此明显嘛,忒损自尊。 哈哈,元昭讪讪一笑,尚未回过味来,叹道: “好,有劳二位护法。说吧,出什么事了?谁在扰我清修?绿夭、红烟呢?” “回殿下,”汇报工作一向是青鹤的份内事,神情严肃道,“九泉宫出了叛徒,引狼入室,有外敌趁九泉宫有内乱寻到玉池峰冲撞结界……” 红烟是红叶所造的傀儡,有其主子的八卦心理,前往九泉宫查看情况,途遇外敌遭了毒手。 绿夭想去救同伴,同样遭了毒手。 “哦?”元昭听罢,惋惜轻叹,“可惜了。” 惋惜归惋惜,重造两副躯体让她俩复活就不必了。没了就是没了,无论是人或者傀儡,无一例外。 听着青鹤的描述,一旁的红叶面不改色,仅仅眉心跳了下。傀儡被毁,身为主子的当然有所察觉,即刻出关赶到玉池峰护法…… 没想到,她们刚站稳,元昭就出来了。 等青鹤汇报完毕,一直在打量元昭的红叶无比钦佩地抬头,瞅瞅那道端坐二楼露台的身影,慨叹万分: “殿下这是……元婴期了?还是出窍期?” 能练出分身,最起码也是元婴真人。 “殿下已无肉身,哪有什么出窍期?”青鹤不赞同伙伴的说法,“凡躯入道看悟性,神魂有聚靠元气,殿下的修行方式与寻常修士不同,不可同日而论。” 哦?红叶疑惑地望向元昭,见她点头,不禁眉开眼笑地行了一礼: “那更得恭喜殿下了!悟性那东西,我是向来没有的,以后还请殿下多多照拂。” 嗤,元昭与青鹤同时冷嗤,鄙视她一眼。即便身在异世,她当医官时的阿谀奉承的作派丝毫未改。 “三十年了?”调侃完,元昭这才回过味来,“时间过得真快……” 她居然什么感觉都没有。 “仅殿下觉得快,我俩可不觉得……”红叶心有戚戚道,略惆怅,“我俩闭过两次关,您一直未醒。我们担心您出意外,恰逢广岚真君出关,我们就把他请来了……” 广岚真君过来绕着她看了一圈,笑眯眯地走了,让她俩不必打扰。 元昭斜睨她俩:“……”没文化,真可怕,“改天你俩去听听课。”莫学她,像个睁眼瞎。 “殿下莫恼,我俩也是图个安心。”青鹤讪然道,红叶则嬉皮笑脸的,任罚。 “罢了,”元昭并没生气,而是真心希望她俩多听一听理论课程,“叛乱是怎么回事?出去看看。” “不用看了,”红叶禀道,“此番已是第三次,宗门有经验……” 而且,她与青鹤回玉池峰时途遇无尘峰的清尘子真人。他让她俩回来为她护法,莫出岔子,引出宗门叛乱是宗主一早设下的局,目前瑶君真人已经过去。 两位真人若摆不平,还有另外几位真人和二位真君镇山,无需她们三人强出头。 第408回 元昭明白宗门的用意,要么是真心不愿外人知道她的情况,扰她修行,也扰了宗门的清净;要么把她当成最后的秘密武器,将来把诸仙门杀个措手不及。 不管是哪样,仙云宗待她们三人不薄,不仅好吃好喝的, 予取予求,且独居灵山。如今宗门有内乱,全然不理不顾也不好,那样显得她们过于冷漠无情。 佛门尚且讲究人情世故,何况这仅是修真界面。 于是,元昭凝出数只白绒绒的小肥啾山雀, 让它们出去打探消息。同时打开灵幕,将每只小肥啾目及之处一览无遗。 小肥啾体积大,相对小灵蝶、小飞蚊而言, 目标明显,很容易被人察觉。 这正是她的用意。 藉此告知宗门中人,她此举纯粹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光明正大地派灵鸟出去察看战况。 外人不知她的能耐就好,无需瞒着宗门。 等小肥啾出去才发现,内乱已经平息,由清尘子、瑶君、辰月与华光四位真人出面主持大局,一名年纪略长的瘦道长被灵绳缚于九泉宫的大殿接受审讯。 有四位长老在,出于尊重,小肥啾不好深入探察,便留在殿外察看众弟子的动向。 从弟子们气愤的口吻中听出,那瘦道长居然是一位心动期的修士,负责带弟子们下山历练的师叔。 他由于长久未能破境结丹,心动期又是一个极危险的境界。心神焦虑不安,就更做不到心如止水了,破境结丹愈发无望。 心急如焚的情况下, 一时不慎剑走偏锋,彻底误入歧途。 在五十年前,他带领一批弟子下山历练时就已投靠了碧海圣域。而三十年前,伯少掌门与其夫人借故到此避难,意在传达伯掌门的命令,顺便嫁祸绝圣门。 并许诺,倘若攻山顺利,不仅赐他晋阶用的丹药,更将少掌门夫妇俩避难的那栋木屋给他静修。 这不,有少掌门夫人留在木屋院里的那株灵植为证。届时,她还会在木屋的周围种满灵植,助他金丹有成。 啧啧,熟悉的情节,熟悉的套路。 真相往往出人意表,凶徒可能是其中之一,亦或两者都不是,幕后黑手另有其人。到底是谁,相信宗门自有办法查证。毕竟,仙云宗在人间有不少眼线。 像乐遥、上官嫣之类的小家族,必不在少数。 说到她们二人,也出现在灵幕里。她们腰间系的烟橙色令牌,可见是拜了瑶君真人为师。还有当年那位海蓝心,依旧面如凝霜,一身雪蓝裙裳衣袂飘逸。 乐遥、上官嫣的面容比以前成熟了不少,倒是海蓝心,青嫩的脸庞依然如故。 由此推断,她的修为不低,但欠缺社会的毒打,故能保持澄净的心灵。俗话说,相由心生。该下山历练了,不淬炼心性,她的修为会停滞不前难以精进。 当然,她是华光真人的亲传弟子,不用旁人操心。 “真是到哪儿都不太平。”元昭看着灵幕里仍有一小撮打斗的场景,微微叹气。 “还好咱们是客人,大事小事有主人家处理。”红叶一脸庆幸道,生怕被误解,又补充一句,“我不是推卸责任,若宗门有难,咱们义不容辞。可至少不必费尽心机……” 不像在武楚朝,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务必要追根究底。不查个一清二楚誓不罢休,生怕漏了一丝线索误杀旁人。 “幸亏宗门有些实力,不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青鹤感慨万分。 谷葙 元昭亦有同感,虽在别人的地盘,寄人篱下固然不好受,却有一个优点,省心。况且,仙云宗待她们的好无可挑剔,以客礼待之,类似朝堂的客卿之流。 受宗门供养一场,她们乐见仙云宗长盛不衰。如宗门有难,她们断不会坐视不理。 但此刻,眼瞅着宗门的人掌控全局,她就不操心了。 “你俩各自回山吧!我这儿没事。”元昭挥散灵幕,不再观看,“等你们走了,我要另设一道结界护法……” “殿下,”青鹤抢话道,“您的修为一日千里,请允许我俩留在玉池峰修行,为您护法之余还能沾沾灵气。” “红叶亦有此意。”红叶连忙附和。 青鹤不是不善言辞,她是懒得言辞。瞧,若明说为殿下护法,殿下断不肯留她俩在此。 “也好。”元昭想到自己的分身越来越多,点了点头。 灵气外溢,外界附近的生灵亦有得益。 既然如此,她双手一翻,左右手各扣一指,往青鹤、红叶的额头一弹,一缕灵气精准地没入她俩的眉心处。 “你俩凭此灵气可以自由出入。”元昭想了想,又嘱咐道,“你们日常修习功法,不可一同入定。以防我灵气外溢成灾,你俩若一无所察,反被误伤性命……” 凡事一体两面,过犹不及,灵气也不例外。 “若宗门有事相求,切勿怠慢推辞,直接唤醒我禀报即可。”元昭布好了结界,最后叮嘱一句。 言毕,身形一闪,直接化为一道灵气飞入二楼露台的身影头顶。 庭院里,青鹤、红叶朝二楼行礼毕,低声商讨一番,而后各化一道光影落在玉池峰两个不同的隐蔽位置静坐修行。 在这里,没有府官家令出面应酬,青鹤不喜人情来往这一套,只能辛苦红叶出面周全。 为了不让外人打扰自己修行,她想了想,还是动手雕了一尊小矮胖子木像,制成傀儡人代自己出面应酬。 至于绿夭、红烟,形象虽好,却让殿下起了怜悯之心,还为它俩特意布下两个聚灵阵……这样不好,修行之人,宜六亲冷淡,不为情感所困,方能无牵无挂。 据闻,她年幼时,老国公看出她这个弱点,时不时撤换她的近身奴仆。 虽时移势易,殿下所要面对的境况仍是大同小异。 最大的区别是,自己与青鹤能够一直长随左右。这就够了,绿夭与红烟没了就是没了。而眼下,她为了方便应酬俗务,不得不做一个傀儡人代自己出面。 每逢殿下出来,就把它藏起来,不让她与之接触就好。 想到这里,面朝九泉宫的方向,坐在山峰边的红叶哼着小曲儿,雕木头人的动作愈发灵巧有力。 时不时听到结界外有灵气碰撞的动静,不等她动手,已有一道光影袭至,啪地击中那缕不明来历的灵气,将之彻底溃散。 紧接着,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悬立在结界旁。 红叶一瞧,呦,是神木崖的辰月真人。连忙起身朝他屈膝一礼,换来对方一记白眼,转身瞬移离开。 留下她浅显一笑,继续雕刻自己的木头小胖子…… 第409回 分身重返灵台,元昭继续以气养神,以神驭气。座下灵台已不止一丈宽,随着分身的增加,灵台也逐渐宽敞,外围的礁石也在逐步扩展。 目前已有六个分身,既然想让外界的青鹤、红叶受益, 那就格局打开,以整座玉池峰为基点,承接她与太古的神力。 如此一来,就不必再造分身承载神力。 当然,仅以玉池峰为基点,格局始终小了点。但万丈高楼平地起, 慢慢来嘛, 以她目前的能力尚不足以将仙云宗纳入承载范围, 更遑论整个灵丘洲了。 目光远大,能力有限,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拉胯。 瞧,以玉池峰为基点,首先要把整个玉池峰的地形地貌形成线形图,平铺于识海。 为能一目了然,她在识海的海面加盖一层空旷死寂的虚空界域,这是她与太古从天郡穿越到现代天启国的途中所见到的一幕。 印象深刻,学以致用。 像黑洞,空旷无光,但一切尽收眼底,看得清晰分明。 将她身上盈溢的神力向外扩散,遍布整座玉池峰。随着神力的蔓延扩展,眼前这片虚空界域逐渐成形。以灵力为线,遇坑凹陷,遇山高耸,且分寸不差。 须臾间, 玉池峰的线形图完整呈现眼前。 元昭亲自画过它的图样,抬眸瞅了一眼,确认无误后,小心翼翼地将自身的神力根据线形分散延伸出去……如此,她相当于又得到一个宽敞的承载空间。 她记得在阿爹的藏书中看过,天地阴阳的和合,缔造出祥和之气滋养天下万物。天下之理,是有动必有静,有刚必有柔,有消必有长。 此消彼长,此长彼消,是世间万物逃不开的轮回。 她不知道灵丘洲的灵气为何稀薄,只知道,让玉池峰甚至整个宗门的灵气变得浓郁,算是她给宗门的一份回馈。 至于她身上的神力从何而来,是否原本就属于仙云宗的灵气?用仙云宗的灵气还给仙云宗,可不算报答。 具体答案,玄妙之极,难以言喻。 可举例为依据,比如,宗门赠她两颗花生米,她拿回来种下,小心培育。几个月后收获一堆花生米,她拿出一部分供养自己三人,另一部分还给宗门。 留下几颗种子继续种,如此反复,她愈勤勉,收获的花生米便愈多。 但宗门不能因此说,她的花生米全是宗门的。 就好比现代,向银行借钱做生意,飞黄腾达了,把钱与利息还给了银行,这段因缘就算了结。但银行不依,非说那人的万贯家财是它的,那就离大谱了。 大道无形无名,生育天地,长养万物,功成而不占为己有。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她不过是遵天道而为,顺从内心的想法给予回馈罢了。至于别的,她不深究,懒得自寻烦恼,徒添业障。 如同打通身上的每一条筋络,玉池峰的每一根线路皆通行无阻后,一人一剑一山的神力运行轨迹渐入佳境。 有了线形图,元昭在识海便能看到神力在玉池峰的地心里转化为灵力的概况。像往桶里灌水那般,地心刚有浅浅的一层,未来可期啊! 吾心甚慰,继续努力。 说实话,她并非什么修炼狂魔。而是神躯一副,不敢出门啊!西炎真君说了,正派人物视她如珠如宝,反派人士待她如药材进补强身。 谷掰 想出去浪,可以呀!她首先要有自保的能力。 总不能指望仙云宗的二位真君给她护法吧?她又不是凤笛仙子,有催长灵植造福万民之能,深受天下群英爱戴。身为一味进补的药材,得有药材的觉悟。 人心险恶,不想被炖,她首先得拥有炖别人的力量。 在这弱肉强食的修仙界面,指望别人具备圣贤心性以及拥有凡人界定的道德标准,必九死一生! 与其在外边活得战战兢兢,不如眼下勤勤勉勉,抓住这次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时机,重塑她坚不可摧的战神之躯,横扫天下,无往而不胜…… 半个月后,几位真人长老与九泉宫的管事们齐聚金云台—— “离原已经查出与道空在俗世有联络的,正是碧海圣域的一名小修士。可碧海圣域的人说,那小修士一直认为是圣域灭了他家满门,伯掌门念其年幼,不明是非,故留他在宗门教养……” 以为等他长大了就能明辨是非,为圣域正名。 没想到,那孩子竟然包藏祸心,一直在伺机抹黑圣域的名声。圣域的擎风长老十分干脆,得知他与外人勾结,当场废其修为逐出门户,扔给贺离原带走。 贺离原是云剑峰的大弟子,广岚真君的徒弟。他把人带出碧海圣域后,见天色已晚,找了一间客栈暂宿。 为防疑犯被灭口,他在厢房里设了结界。 没想到,当天晚上,那道结界就被破了,那疑犯也死了。他尚未离开碧海城便遭此毒手,惊动圣域的伯掌门雷霆震怒,派人四处搜寻凶手。 “……虽然死的只是傀儡,离原不敢耽搁,找个借口离开了碧海城……”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在返回仙云宗的途中,那疑犯终归是死了。估计修为被废,觉得人生无望的少年自杀身亡。 到手的线索又断了,贺离原深感愧疚,飞符传讯禀明师尊广岚真君。他决定以愧对师门为由留在世俗几年,暗地里去追查那位少年与绝圣门勾结的证据。 虽然表面证据都是指向碧海圣域,然其中有太多可疑之处。 另外,他与那位伯少掌门相处过,挺光明磊落的一个人,不似传闻中那般专横霸道,绝非那种怀有“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暴戾凶狡行径的枭雄。 “离原看人的眼光从来没错过,我是信的,”一名守山师叔直言道,“但伯少掌门的品性,未必与他老子一样。他老子要是个好的,碧海域就仍是碧海域……” 那个圣字,不知是踩着多少小仙门、小家族的血海深仇才添上去的。 “唉,他人宗门的恩怨,咱故且不提。”九泉宫的一位金丹师叔向西炎真君、广岚真君行礼道,“倒是我宗门近三十年来屡遭暗算,到底是为何?还望宗主向我等道明,日后好心中有数。” “是啊,宗主,真君,”另一位管事也向西炎真君、广岚真君毕恭毕敬地行礼问,“据弟子观察,似乎三次都有一股邪气直冲玉池峰……那位东姁姑娘到底有何来头?” “怎么,你们觉得这三次突袭是冲她来的?”辰月真人在旁听罢,语气略不满,“如果是,你们是不是要把她扔出去?” “师兄恼什么火?”不等那两位门人接话,清尘子已经抢过话来,一脸正色道,“她本是方外来客,为保宗门安宁,驱逐一人有何不妥?大不了被外人笑话我仙云宗一群怂货,江河日下,连个女子都保不住……” 卟哧,诸位长老微抿笑意。 诸位管事、门人:“……” 清尘子是诸位长老里最务实最理性的一位,他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就,很不中听。 第410回 一座大仙门,纵使资源充足,也不能慷慨地和来历不明之人分享。管事和守山弟子们不敢质疑宗主的决定,但至少要让他们知道对方是何来历,心里有底。 仙云宗有如今这般规模,靠的不是秘药、秘术控制门人。而是以德服众,依法治理宗门的大小事务。 “好了, 你们别吵了。”西炎真君打断众人的争执,扫一眼堂下的诸位师兄弟妹与门人,缓声道,“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瞒大家。想必诸位对两千年前那场灵宝之争有所耳闻……” 修仙界,除了凡人、修士和各类的灵兽妖兽外, 更有数不胜数的天材地宝。 两千年前的一天, 天际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大家以为是哪位修士在渡劫, 纷纷上天或在地面高处观望,不料看到七道光芒从天而降,分别散落在灵丘大地。 诸修士以为天降灵宝,四处搜寻,如遇同道甚至不惜明争暗斗,大打出手。 “……这场夺宝之战,累及各地生灵涂炭。当年师尊也在夺宝之列,事后想起,懊恼不已。或许,这就是七大掌门甘愿一同殒落,身归微尘惠众生的原因之一。” 西炎真君说到最后,神色微黯。诸位长老与管事、守山弟子们深受感染,因他的一番话心情沉重。 “宗主的意思是,那位东姁姑娘与那场夺宝之战有牵连?”一位守山师叔问道。 “正是,”西炎真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颔首道, “她与那场夺宝之战的幸存者有些关联, 最早发现她的是广岚, 他想替师尊和另外几派先人偿还这笔血债。 本君赞同他的做法,也与诸位师弟妹洽商过,决定以各山的资源供养她成就大道……” 这不,自从她来到仙云宗,诸位长老的弟子每次到九泉宫只领取资源配额的一半。理由是,省出来的那一半算是诸位长老给宗门弟子的见面礼。 其实,那就是用来抵消东姁姑娘耗损的配额。 虽然她用的不多,好歹做做样子,以消大家的心头不满。 “不跟你们提,是怕你们也省出本就不多的资源给她,那样大可不必。”西炎真君温和道,“有我等几位出力就够了,你们仍有上进的空间,所需资源不比她少……” 听到这里,清尘子与坐在对面的辰月真人对望一眼,默默地无语望天。 不愧是宗主师兄,舌灿莲花,把胡话说得跟真的一样。 人都是自私的,包括修士,哪怕大能们也会为了一件灵宝打个头破血流。眼前这批管事、守山弟子大部分是好的,可也谈不上大公无私,肯省出自己的资源给外人。 尤其是提出质疑收留东姁姑娘的那几人,表面对宗门的分配无所不满,但从平日里的言行可以看出他们内心的想法。 说白了,他们与那位叛徒的心理相差不大。 下回再有人突袭,从他们几位身上着手调查,肯定有收获。当然,这些事,宗主与几位长老心中有数,不必当面戳穿。 只要他们一天不背叛,就是自己人。 修行之人,各有性情。求同存异,海纳百川嘛。 “不知那位东姁姑娘的资质如何?据闻她修为一日千里,比圣域的那位少掌门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位守山长老真心好奇问。 “她资质是不错。”广岚真君微笑道,“加上为人勤勉,修为已至心动期,正在试图结丹。我曾劝她暂时休停一阵子,欲速则不达,要慢慢来,可她不听。 唉,结丹功法万千,无为自然,她太着急了。” 听他话里的意思,她资质上佳,然心性有所欠缺,想结丹恐怕有点悬。诸位管事弟子见广岚真君并未隐瞒她的资质,亦不曾误导他们说她好吃惫懒不务正业。 众人的心里总算平衡了,神情缓和道: “既然她与师尊有那么一段因缘,供养她应是整个宗门的事,我等愿与宗主、真君和诸位护法长老们一同承担……” 谷嶆 灵气稀薄,与两千年以前那场夺宝之战脱不开干系,当年确实有无数生灵死于非命。有机会供养幸存者,不仅是为先人赎罪,也是为自己和下一辈积德。 据说,当年的灵丘洲灵气浓郁,修士们法力无边。 他们视低阶生灵命如草芥,如朝生暮死的蜉蝣般微不足道。直到上苍降落天罚,致使灵气大减,修士们无法可依,无灵气滋养,逐渐沦为蝼蚁才追悔莫及。 后悔有什么用?当年那些牛气冲天的大能们陆续身殒,后一辈在灵气稀薄的环境生存,昔日的风光仅能从先辈的口中窥知一二。 如今,赎罪的机会就在眼前,大家断然不敢自绝活路。 “既然她与那场大劫的幸存者有关系,为何不告诉其他仙门?”有人始终不解,“这是诸仙门弥补的机会,想必他们也不会推辞。” 何必重重结界,将她禁足玉池峰? “哼,师叔糊涂,”辰月真人瞅着对方,冷笑道,“一日未找到偷袭我宗门的真凶,焉知哪些门派是人,哪些是鬼?咱们有心弥补,未必所有人心怀善意。” “阿月所言有理,”华光真人哂然道,“大家莫忘了,师尊是怎么死的。” 大道险阻,有仙就有魔。道法无边,魔也有众生相,令人防不胜防。当年他们的师尊,与诸仙门的掌门不正是着了它们的道铸下大错吗? 这句话,很好地堵住大家的嘴,对东姁一行人的存在再无异议,依次退出金云台。 等他们都走了,西炎真君才对师弟妹们如实相告: “诸位,广岚到玉池峰看过,阿姁离晋阶不远了。在此期间,不可出半点岔子。即日起,诸峰秘密召回所有弟子潜伏南禹山一带,谨防再有内鬼伺机生乱……” 至于偷袭宗门一事,由在世俗的大小家族代理。 另外,弟子们最好悄无声息地归来,莫惊动外界的仙门。今天这场谈话,足以稳定宗门人心一阵子,但愿这份稳定能够坚持到东姁晋神。 “是。”诸位真人无不慎重以对。 “诸位切勿掉以轻心,”西炎真君环视诸人,神色凝重道,“本君与广岚为自己推算过,或许收留东姁一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以致千年之劫提前而至……” 他与广岚真君已经两千多岁了,两过两百年就三千岁了。千年一劫本该在两百年后降临,劫后恰好三千岁。 没想到,前阵子元神悸动,掐指一算,嚯,千年劫提前了! 千年劫提前无非就两个原因,一是骤然心生恶念,催动劫难提前。这种情况降下的劫是大劫,成则魔,败则散。 另一个原因便是他刚才说的,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不仅劫难提前,难度会大大降低,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过,它始终是劫,还是有一定危险的。 而且,偏偏是在这个时候降临,估计也和玉池峰有关…… “玉池峰灵气大增,晋神之期不远了。”西炎真君的眼里闪动着惊喜的目光,“千年劫提前既是我和广岚的劫,也是你们和仙云宗的,更是东姁的……” 寻常修士如果功德圆满,又蒙天眷顾的话,必先经历千年劫,再到晋仙劫,最后是晋神劫。 而东姁姑娘是一步登天,脱胎换骨后直接晋神,灰飞烟灭的概率之高可想而知。 未来的日子,仙云宗的命运与她系在一起,吉凶难料。但,风险与机遇并存。她若成功,仙云宗上下均能受益匪浅,气运长存。 这个风险,值得一试。 第411回 年复一年,玉池峰的结界早被冲破,波及隔壁的朝云峰。朝云峰的弟子们突然察觉山中的灵气似乎比往日的浓郁,顿时兴奋地奔往师尊瑶君真人处禀告。 “阴阳循环,物极必反,天道运行永无偏差。理所当然的事,没什么可高兴的。”瑶君真人稳坐不动, 双目微闭,处之泰然,“既然灵气浓郁,你们莫只顾高兴,忘了修行。 宛柳,白菅,黄芃,你们三个留下,其他人出去吧。” 经师尊的一盆冷水浇泼, 原本兴奋不已的弟子们蔫巴不少,恢复昔日的谦恭冷静: “是。” 待众弟子走了,瑶君真人方才睁眼看着三名排行靠前的弟子,一向温吞慈和的面容首露杀机: “即日起,你们三人各带五名弟子潜伏于天台峰、玉青峰和云霞峰,一旦发现有人擅闯玉池峰,格杀勿论。” “是。” 从未见过师尊有这副表情,三名女弟子心头微惊,又不敢多问,应声而去。天台、玉青和云霞三峰围绕着玉池峰,师尊的此番嘱咐是何用意,不言自明。 或许,朝云峰的灵气便是因她而起。 如果她们的猜测是对的,难怪师尊如此重视。凤笛仙子因懂得催长灵植受到诸仙门的追捧,若让外人知晓东姁姑娘能让死地焕发生机, 那得出多大事啊! 难怪宗主对她爱护有加,难怪广岚真君当初会把她捡回来。 二位真君高瞻远瞩, 深谋远虑,实为宗门之幸。 这点体会,在她们分别到达天台、玉青和云霞峰,看到早有金云台、云剑峰的弟子潜伏守护时,愈发的深刻。 都是各峰的亲传弟子,除了这三座山,其他附近山峰亦有不少弟子潜伏。而玉池峰的灵气充沛外溢,旁人受用,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错过可惜了。 于是,大家轮班值守,值守之人浅修,下值之人静坐深修,各司其职,各有所获。 整个宗门,唯独九泉宫资质平庸的弟子们不明就里,依旧无忧无虑地修习功法;或努力跑腿攒灵石,以便购买课堂玉简和灵宝香囊等物,以备不时之需。 比如被淘汰遣返后,有一定功力的,至少还有课堂玉简供他们继续修习…… 外界如临大敌的氛围,元昭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一如往昔地以气炼剑炼元神。 灵气的充沛,让地面的植物深受影响,长势愈发的葱郁茂盛。灵植茂盛,这座山才算改造完成,因而耽搁不少时间。至于耽搁多少,她不知也不想知晓。 漫长的修仙岁月,坐着过,走着过,不都是一种过法么?不必拘泥形式。 改造完朝云峰,再找距离最近的一座…… 仙云宗共七十二峰,其中三十六座有山主,先把有主的山峰改了。余下的,看心情吧。说实话,改完朝云峰,她的内心深处有些躁动,估计撑不了多久。 在她而言,这是耐性用尽的征兆。 改造山峰灵气是她的一次临时起意,本意是让青鹤、红叶有一个良好的修行环境,顺便让自己有更多的承载空间。 没想到,改着改着,倒成了一桩她必须完成的事,那就没意思了。 虽然无人逼迫她,自己逼迫自己也不行。 谷嬝 本着“能坚持则继续,想放弃则撒手不理”的念头,不知不觉地,又被她接连改造了几个山头。 金云台、云剑峰和铜雀台在另一端,距离太遥远,即使西炎真君、广岚真君对自己有恩,她也不打算越过九泉宫先改造他们的。 九泉宫位于仙云宗七十二峰的正中央,那儿的管事师兄、师叔负责着整座宗门的日常开销。且对新弟子有启蒙之恩,包括她在内,理应在改造名单之上。 包括玉池峰在内,倘若九泉宫被改造成功,便是她改造的第九座山头。 改完了,她得暂停歇一阵子。 但,作为设定最后的一个改造目标,九泉宫矗立的山峰真大啊!是她玉池峰的五倍,一缕神力九转十八弯地延伸,在她的识海里形成一幅巨大的线形图。 等线形图完成之后,元昭睁眼,站在平台的边缘居高临下地打量九泉山的概貌。 凭她过往的学识,一眼看出九泉宫是整个仙云宗的灵气凝聚中心点。简单来说,它本该是仙云宗七十二峰灵气最为浓郁之地,唯有那临渊洞能与之比肩。 但不知为何,它目前的灵气竟比她先前改造过的山峰更加稀薄。 灵气稀薄,是整个灵丘大陆的悲剧,而非单独一个宗门受灾。但在仙云宗,其余各峰的灵气一般无二,唯独九泉宫深受其害,就有点不寻常了。 疑惑地盯着线形图,元昭在平台上慢慢踱步,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 目光紧锁,分寸不移。 以八门图的法则推算,纵使其中格局千变万化,九泉宫的山形地势俱为生机勃勃之门。何故如今奄奄一息,呈苟延残喘之相? 又或许,八门图的法则不适用于异界法则? 既如此,元昭放弃八门图的推演,打开从藏书阁带回来的玉简,从中寻找本土的术数推演之法。相关知识的典籍,她是有的,第三层楼的皆被录入玉简。 但,即使是藏书阁第三层楼的典籍,也仅仅是基础方面的。关键是,这些典籍她是用来打发时间的,至今一本都没看过。 看着浮在眼前的典籍内容,元昭顿觉心累万分。 将兴趣当事业,厌倦的心理油然而生。没办法,总不能功亏一篑。想到这里,她深呼吸一下,耐着性子开始一目十行地查阅相关资料。 临时抱佛脚,不求精益求精,但求触类旁通。 就这样,她以本土的方法推演一遍,得出的结果竟和八门图一样!记得西炎真君提过,宗里共有三处藏书。九泉宫是培育新人之地,所有典籍皆为基础。 然而,丢下最后一份活计重新到外边翻找典籍,她是不大情愿的。 除非无计可施,但,她还有一个办法。 无论是人或物,自出生或形成的那一刻起,命运便早已注定。与其到外边漫无目的的寻找术数之法,不如直接从仙云宗成立之初的各山峰地形开始推算。 仙云宗七十二峰的运程息息相关,仅算九泉宫一座山头是不准确的。 而推算之法,当然是用她自己的法子。 爹娘教过她的知识,在成长期间,有的用上了,有的好像忘了。而现实证明,她的童年没有浪费时间,一些无稽之谈形同儿戏的话,是时候未到用不着。 一旦时候到了,将受用无穷。 第412回 宗门初立,改造山势以达到灵气凝聚的最佳状态。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宗门运程在衰竭之时或天罚,比如遭雷劈啥的;或人为,打斗撞倒擎天山之类。 山中万物的具体位置流变规律,都尽在推演当中。 七十二座峰紧密相连, 缺一不可。等元昭从数万年前算到今天,已不知外边又过了多少年。 算到九泉宫时,发现它有一个规律,每每寒暑易节、斗转星移之际,九泉山的山石亦会随之微移。看似有规律,但山脚、半腰和山顶上的移动各有不同。 山顶上的变化非常缓慢,几乎数十年不动一寸。山脚的阵法在几年之内完成全面的变化, 而半山腰才改动三分之一。 除此之外, 还有山上的林木花草,此消彼长,春盛秋败,自然景观的细微变化对阵法的变幻产生一定的影响。 而阵法的变化规律,唯亲传弟子知晓,守山弟子仅知一点皮毛。 因此,仙云宗能被外人攻入九泉宫,八成有内鬼给外人指路。外界欲进山求仙问道,除非精通奇门术数或有大气运让其误打误撞地进来,否则寸步难行。 算到这里,元昭发自内心的钦佩宗门的创始人。 他摆的法阵,比阿娘在丹台山布下的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不过阿娘也说了,那就是她摆着玩的,顺便阻止外人潜进山。 对付当时的天郡人,所用的阵法虽简单,却绰绰有余…… 说回眼下, 她从变幻不断的阵形中发现,半山腰有一座石身平滑的石笋,于两千年前出现。 它表面看来也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但其实它只在一个位置。 九泉宫是整座仙云宗的地基,无论七十二峰如何变化,它一直是宗门的生门吉位。而那根约莫两丈高的石笋,恰好矗在生门的一侧,形成阻滞闭塞之势。 仙云宗是座灵山福地,自两千年以后,有了这根石笋坚定不移地在生门添堵,它的灵气福祉被大大削减。 就像一个人的心脏旁被扎进一根粗针,久未拔除,昔日的生机盎然趋向颓败,成了如今的气息奄奄。 奇怪的是,推演到此为止,她无法再推算下去。 因为有了她这个外因,这根石笋的存在开始有了变数。是毁是留,是凶是吉,全在她的一念之间。运数未成,难以卜算。 但,连她都晓得的事,宗门的两位真君会不知道?他们不拔除,会不会另有原因? 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家,就算她有心想恢复此山的灵气,不代表人家乐见她以灵力窥探宗门之秘境。 她有一种预感,拔除这根石笋,仙云宗将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变化的前期是好的,后续如何,就不得而知了,这得看石笋与仙云宗的因果关系。 二位真君若知之不治,其中必定牵涉宗门的秘辛,这正是她打算置之不理的理由。 别人的秘密知道得越多,对自己不好,她不想自寻烦恼。 如若不理,依之前几座山的步骤行事,最终只会事倍功半,白费力气。而那根石笋真的是,矗在线形图中异常的醒目。时不时映入眼帘,让她如鲠在喉。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元昭端坐平台,伸手一指,一缕神力带着她的灵识朝另一端的金云台延伸而去,在崖边停下。随后灵识睁眼,看到金云台的三处广场有不少弟子在忙碌。 “宗主可在?”她的灵识开口问道。 半空陡然传来一道声音,把正在忙碌的弟子们吓了一大跳,惊骇万分。以为有外敌天侵入金云台,众人霎时一个个扔下手头的工夫,唤出兵器严阵以待。 谷捞 而下一刻,同样有一道声音从金云台某处传出,语气温厚平静: “不显,让大家放下兵器,继续忙你的。” “是。” 站在众弟子前面的一位年青人应声,率先收起剑,挥手示意身后的师弟妹们继续忙自己的。而他则一脸疑惑地冲着天空东张西望,愣是看不见对方踪影。 那声音有些熟悉,似曾相识。但事隔多年,沧海桑田。对方又深居简出,外人对她的印象甚浅,已忘得差不多了。 最终没找着,年青人放弃寻找,继续监督师弟妹们的练习。 “五十年不见,东姁姑娘大有长进,可喜可贺。”西炎真君的声音破空而至,微顿,略疑惑,“有事找我为何不千里传音?” 传密音,仅当事人听见。 近些年,仙云宗居然一连遭到四次入侵,众人有点草木皆兵。瞧,她贸然出声把他那批弟子吓得,以为又要开战了。 “是不懂吗?”他记得她在九泉宫一堂课都没上过。 听说她买了瑶君师妹的课堂玉简,终究是自学,不如学堂有求学上进的氛围。 哈,元昭哭笑不得,连忙解释: “那倒不是,瑶君真人的课里有讲过。我懂,只是担心真君在静修,不敢惊扰。又不见灵栖仙子在,只好打扰其他弟子,望真君莫怪。” “无妨,有何疑惑,但说无妨。”西炎真君爽快道。 于是,元昭利索地把自己的发现如实道来。而正如她所料,西炎真君确实知道那根石笋的存在。 不仅他知道,广岚真君也知道。 为方便议事,两人的灵识化成分身落在石笋跟前。来的时候,西炎真君把广岚真君也唤来了,对方也在闭关静修中。由于宗门屡遭暗算,诸贤不敢深修。 两位真君打量着她的分身,目露欣慰,“好,好啊!托东姁姑娘的福,我宗门已有八峰恢复灵气,足够大家修炼。姑娘莫再耗神了,专注自己的修为才是。” 倘若不是耗费这份心神,估计她已经晋阶了。在如此紧要关头,可不能本末倒置啊! “二位真君多虑了,我并非刻意让八峰恢复灵气,而是让其代我承载多余的灵力。”元昭笑意微苦,“太古为神器,尚有潜力未发挥,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得知她不是为了仙云宗耽误晋阶,两位真君相视一笑,心情俱安。 一番寒暄后,三人仰望打量眼前这根高高矗立的石笋,广岚真君长叹道: “它呀,两千年前从天而降,砸出一部功法,恰好让我们那位即将寿终的师祖撞见……” 两千年前,众人的师尊殒落,身归微尘。修为一直停滞不前,寿数将近的师祖得知消息更如雪上加霜。一天午夜,他老人家避开徒孙们出来散步缅怀往昔。 结果天降奇石,恰好砸在他老人家的面前。 那部功法到底是随着奇石而降,还是被它砸出来的,其实徒子徒孙们一直心里存疑。但师祖一口咬定是奇石砸出来的,功法或许本来就藏于地下。 毕竟,仙云宗的创始人说过,宗门七十二峰有功法万千,有缘者得一法即可飞升。 事实也正是如此,意外得到功法,师祖当场坐下静修,几天后羽化晋仙。 第413回 师祖飞升之前,坚称功法是奇石砸出来的,这叫天赐机缘;飞升之后,他曾临凡入南禹老祖和徒孙们的梦,一再嘱咐他们莫忘修行初衷,行事莫违道心。 老祖和二位真君的修为比几位师弟妹高,在梦中犹记得问师祖关于奇石之事。 得到的回答是:天意难测。 等到该揭晓时, 徒孙们自会得到答案。嘱咐完,给每人各赠一句功法真言,之后再也没回来。都说隔辈亲,其实不然,若是师尊飞升,断不会敷衍了事。 当然,这仅仅是几人素日闲聊时的调侃话。修行之人凡事讲究机缘, 多情反而往往会误事, 不该强求。 同样的,二位真君也不指望元昭给他俩解惑。毕竟,她一堂课都没上过,常识匮乏,她的话是否可信有待商榷。事关宗门上下的性命和运程,不可草率。 元昭:“……”她是文盲这顶帽子,短期内怕是甩不掉了。 总之,这块奇石目前成了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二位真君曾经命人在附近四处搜寻,掘地三尺。或在此静修,试图破解师祖的天降机缘之谜。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俩的年纪也不小了。遍寻不获,他俩也躺平了,随缘吧。 但今天旧话重提,哥俩觉得,不妨陪她在此一起推算此石的吉凶概率可有偏差,可有转机。可惜的是, 三人的推算结果最终一致,无丝毫偏差。 既如此,二位真君维持之前的态度,暂且搁置。 元昭则认为不破不立,与其让石笋像根鱼刺似的扎在咽喉,不如拔了。最坏的结果不外乎是宗门另选住址,若有大难临头,便解散宗门让弟子另觅出路便是。 总好过眼下这样,半死不活的。 虽然推算不出未来,但有这块奇石在,宗门弟子此生难有突破之日。幸运的话可以庸碌一生,等碧海圣域之类的宗门成了气候,仙云宗终难逃溃散之果。 早死晚死的选择而已。 当然,她这番话让两位真君哑然失笑。不是笑她无知,而是笑她后生可畏。 她在人间手握重兵时,本欲推翻凤武皇朝自己称帝的。当实力达到一定高度,她是个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的主。为了诛灭魔君,她不惜死两次也要干掉它。 由此看出,她今天这番话绝非儿戏。在人间,若非遇魔,那天郡已是她的天下。 在灵丘,每个人都要凭实力说话。 “你的话不无道理,”西炎真君是赞许的,他的目光落在那根石笋上,道,“这根石笋自打出现,不仅是插在仙云宗的心脏,也是扎在我们师兄弟心头的一根刺……” 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哥俩就到此琢磨研究一番。时不时产生炸石的念头,旋即又被师祖那句“天意难则”的话给生生压下。 天意难则,炸了它,对仙云宗吉凶难料。 仙云宗在灵丘大陆屹立不倒数万年,凝聚无数先人的修为和心血。除了历代宗主,还有历代长老弟子们为了保住宗门不惜以身殉道。 宗门能有今天,是数代先人努力的结果。 身为后辈,实在不敢轻举妄动拿宗门的荣辱成败作赌注。正是怀着这份矛盾心理,眨眼就过了两千多年。而他俩的修为止于大乘期,再也无法更进一层。 无论炸或不炸,都要先熬过眼下这段时间。 谷叽 “目前以你的晋阶为重,晋神之劫在灵丘从未有过。我等师兄弟亦无相关经验可授予你参考,只能靠你自己琢磨了。”广岚真君微笑道,“九泉宫的事暂且莫理,你专心修习。 等晋阶之劫过了,无论成败,我们再商议是否炸石也不迟。” 反正,都已经等了两千多年,不急一时。 西炎真君亦有此意,劝她放弃对九泉宫的改造,集中精力另找承载神力之地。 既然两位真君如此说了,元昭也不愿强人所难,向二人道别后直接回到识海。瞅一眼九泉宫的线形图,最终坐回原位,与本体和另外五个分身继续修习。 而外界,等她一走,两位真君重新绕着那块奇石转了几圈,心里的纠结情绪有所缓解。 “师兄,”西炎真君仰望石笋,若有所思道,“你我之前一直认为它是上苍给我仙云宗的惩罚,她的到来,或许意味着天道已原谅我等,原谅灵丘,终止天罚……” 他那日在金云台对宗门中人说的话是真的,她是先人造孽之后的一名幸存者。不仅是她,凡是能在那场浩劫中活下来的人,都是灵丘洲复活的一线希望。 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能过来的幸存者唯她一人。 “唉,但愿吧。”广岚真君微喟。 他们对元昭说的话是出于真心,等她渡劫后,倘若飞升,有机会再问她一问;倘若渡劫失败,而她仍活着的话,便依她所言炸石。 她是半神之体,得天独厚,蒙上苍眷顾之人。她的意思,未必不是上苍的意思。 两千年了,整个灵丘在逐渐迈向颓败,人心动荡不安,戾气渐生。这样下去的结果无非就一个,昔日宁静安逸的仙境化成修罗场,哀鸿遍野,寸草不生…… 且说元昭,打消改造诸峰的念头之后,陆续凝出分身承载神力。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的六个分身已经增至十六个,所坐灵台愈发的宽敞。正当她准备凝出第十七个时,耳边听到一道绝望悲愤的呐喊: “阿姁——” 心口一闷,正待跃出的一股灵气流被凝结阻塞在胸臆之间。她蓦然睁眼,望向识海平面,手一挥,九泉宫的线形图呈现实体,赫然看到激烈的打斗场面。 呼喊她名字的是乐遥,她遭到几位黑衣修士的围攻,险些命丧,幸亏海蓝心及时赶到救下。 眼下,两人已经重投拼杀场中。 元昭再往近处定睛一看,青鹤、红叶率领傀儡人正在玉池峰的上空与四位分神期修士搏斗,一贯平静祥和的心湖陡生瞋念。 杀念一起,腾出右手一挥,外间凭空出现几道火焰,呼地朝围剿玉池峰的修士们身上打去,对方犹不知发生什么事便已灰飞烟灭。 青鹤、红叶见状,回身朝竹楼方向行礼请罪,齐声道:“属下无能,让宵小惊扰殿下,罪该万死!” “扰本君清修者,杀无赦。”虚空之上,一道清冷的女声响彻云霄。 惊动正在血洗九泉宫的众生,愕然停手,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刹那间,被天空密集的一缕缕火焰吓得骇然色变。 而火焰密布的苍穹之下,两名绝色女子高悬于半空。她们如天女临凡,目露寒霜俯瞰众生。双臂轻舒,给仙云宗七十二峰布下天罗地网,来个瓮中烧鳖…… 第414回 就在众人傻愣,铺天的赤焰之箭正欲压下时,从铜雀台方向传出一道极度虚弱的男子声音: “神君且慢!” 霎时,赤焰停顿,欲落未落,那声音接着在元昭的识海里响起: “你渡劫在即,妄造杀孽平添业障, 无疑自寻死路……” 渡劫之人恨不得功德多一点,业障少一点,提高自己的成功和存活机率。今天敌人大举来犯,修士数量颇多,她若都砍了,只怕凶多吉少。 “那又怎样?”道理她都懂, 然而,“杀戮与见死不救同罪, 本君为何要舍己为人?” 她行事从不瞻前顾后,只做眼前该做的。 与其舍弃自己人被对方屠杀,不如由她屠杀敌方。手指轻轻一挥,天空铺天盖地地落下赤焰之箭,精确无比地打在一个个黑衣修士的身上,顿时惨嚎一片。 无论他们逃往何处,终将死于焰箭之下。 有黑衣修士想挟持仙云宗弟子,无奈他快,焰箭更快,根本来不及。也有修士试图攻击悬于半空的那两位绝色女子,认为她们一死,结界没了就能逃生。 可那两位女子仿佛看穿他们的意图,悬立不动任他们砍,结果他们砍中的是一道虚影。 一招落空,就没有下一招了。 “大乘期?!” 有黑衣修士一眼看出俩女子的修为,脱口而出的同时, 掉头就跑。其他左闪右避的黑衣修士见状连忙跟上,逃窜的身影纷纷在下一刻被焰箭砸中化成飞灰。 仙云宗弟子原本杀得眼红,形势骤然逆转,大家和敌人一样尚未反应过来,眼前已经是一片火海。 呆怔地目睹各自的对手成为火人,惨叫着灰飞烟灭。一个个被惊得原地不动,不敢动,生怕被误砸。 “阿姁……”乐遥僵站着,仰望悬立半空的两道倩影,再看看布满天际的赤焰雨,声音微颤。 近百年了! 近百年没见,就知道她还在,就知道她会出来救大家…… 除了乐遥,当年那批肯留下来的新弟子几乎是同一个反应,纷纷仰脸望天,激动得浑身直抖。那位,果然是比凤笛仙子更出色的存在! 宗门有救了!大家有救了! …… 与弟子们同样激动的还有诸峰长老,一场浴血奋战,弟子死伤无数,身为师长痛心不已。宗主的千年劫是功力全无,被带到铜雀台受南禹老祖的庇护。 其实,老祖那边也不轻松,被一名渡劫老祖与三名分元婴修士围攻。 而广岚真君前几日不知算到了什么,神色大变,不顾千年劫将至只身前往西部秘境,之后就没回来。 老祖说,他被困在秘境里了,或许这就是他的劫吧。 一直对仙云宗虎视眈眈的敌人似乎早有预料,特意选二位真君无力反抗时潜入九泉宫。诸位护法长老虽早有准备,可那些黑衣修士练的全是邪功,非比寻常。 邪不胜正,那是侥幸的结果。过程中,邪修们凶暴异常,令宗门弟子死伤无数。当看到几位大乘期修士直奔玉池峰,诸位护法长老是无比的绝望! 前后难顾,各自也被包抄夹攻,无法抽身救援。 谷驪 直到发现玉池峰的两名女修能够抵挡,这才放下心头大石。强将手下无弱兵,不愧是半神之躯!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势,将穷凶极恶的邪修瞬间扑杀殆尽。 顷刻殆尽,包括攻击铜雀台的那位渡劫老祖……额,仅有这位不知死没死,但其他修士都死了。 “奇怪,”无尘峰的清尘子衣衫褴褛,一身斑驳血迹,形象狼狈地手握长剑,瞪着天边黑压压的一片,喃喃自语,“敌人都死光了,她怎么还召来雷云?” 诶?雷、雷云?!!糟了! 挥袖拂出一艘庞大的云舟,气急地指挥门中弟子,“快,速速登舟离开!” 特么的,这哪是普通的雷云?!那是晋神雷劫!!! 当初,两位真君提醒过大家,晋神之劫有毁天灭地之势,若留她在宗里渡劫或会损毁半数山峰。让她另寻福地修炼又不合适,如若遭难,灵丘将雪上加霜。 按最初的计划,等晋神之劫来临,由两位真君出面尽量护宗门周全。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两位师兄后来又算出自己的千年劫将临。 他们自身难保,宗门弟子们只能靠自己的实力度过此次危难。 不愧是晋神之劫! 波及整个宗门上下陪她一起渡这个劫,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站在云舟上,诸位护法长老齐声慨叹。 此时此刻,数艘乘载着弟子们的云舟聚集在铜雀台的上空,场面壮观。而云舟上,弟子们一个个心惊胆颤,又满怀激动地观望这场惊心动魄的晋神之劫…… 这是晋神劫,但不是她的。 识海里,元昭蹙眉盯着太古剑身上闪烁游走的电光。放开灵识观察天际的雷云,云层的雷光电蛇不安地游走窜动,似乎在响应太古剑的召唤。 而且,那雷云愈积愈厚,看得她心惊胆颤。 没想到,梦中的族人一直神剑、神剑的称呼太古,原来它也要渡劫。 “殿下……” 外边的青鹤、红叶被天边滚滚而至的雷云吓着了,朝玉池峰竹楼上的身影失声惊呼。 “你俩随众弟子避去铜雀台,提防敌人有漏网之鱼。”元昭传声吩咐。 “诺!” 一时紧张,旧日的口吻脱口而出。但已无人在意,两人心神不宁地飞离玉池峰,依言守护宗门弟子。 渡劫,那是殿下要独自面对的大事!渡成了,是喜事!如果……没有如果,殿下如此勤勉,一定能顺利晋神! 身为渡劫当事人,元昭无暇顾及外界众生的想法……正准备全力以赴时,眼角余光一不小心瞥到九泉宫那块奇石所在的位置,正鬼鬼祟祟地躲着一个邪修。 他目露凶邪之气,看其修为不浅,比西炎真君略胜一筹的样子。但见他一脸贪婪地摸着那块奇石,时而惊疑不定地瞪着劫云,似乎在走与不走之间徘徊。 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 每看一眼,她始终觉得那块石头碍眼得很。现在好了,终于有借口炸它了。趁劫云未成,她悄无声息地在那块石头的下边布下阵法,将他困在此间。 那雷云像是瞅准时机,在她布阵的同时轰隆一声砸落…… 第415回 自己的兵器渡劫,她想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 看到天边黑压压的雷电云层,元昭心怵得很。自知逃不掉,也不能逃,只能全力以赴。当雷光落下,护主的本能让太古蹿出她的识海,在半空承受这道玄雷。 等落到她身上已经不足为惧, 反而被她吸为己有形成神力,又化出一道分身,一道煞气腾腾满眼恨意的分身。 咦?这分身不对! 但,元昭仅来得及瞅一眼,眼前唰地亮起一道刺目的赤芒,第二道赤天雷在头顶炸响……雷响声未歇, 她的识海里响起一阵嗡嗡的尖鸣, 太古要受不住了! 她抬起头,盯着那仿佛不堪承受厚重云层而近在咫尺的天穹,隐约有橙色光芒在翻滚。每一次的翻滚,使那道橙色电光愈发的扩张强烈,令人触目惊心。 太古剑悬于天地之间,悬于她与天雷之间。受雷劫的磁场影响,剑身剧烈晃动发现嗡嗡嗡的响声。 并非恐惧,纯属自然现象。 当那道橙光蓄足滔天的力量轰然落下时,元昭飞身跃至太古的上空背向雷光,摁住心头的畏惧凝聚十七道分身的力量抗击。 轰!头顶一道惊天炸响,一股强劲气压挟毁天灭地之势重重砸在她的背上! 特么的,她被轰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修复的神魂仿佛又被轰得四分五裂,全身知觉全无。 所幸,身下的太古释放光芒将她团团裹住,迅速给她的神魂输送神力。第四重天雷在凝聚,随着云层的翻滚而加强等级,那份强度令地面开始地动山摇。 元昭同样在凝聚力量, 当太古的神力让她的身躯恢复知觉,立刻与九道分身合体补充能量。 剩下的八道分身继续留守灵台,与外边的本体齐心协力抗击。 蓦然间,面朝下的她突然发现,玉池峰附近的山峰不知何时被全部摧毁,不禁微怔,抬头望向铜雀台的位置。 只看见,一艘艘绿豆大小的云舟悬在天边,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铜雀台被一道结界罩着,暂未波及。大概是目睹这场天劫非同小可,云舟未在此停留。 虽然大家无恙,她略安心。可仙云宗是仙山福地,若被自己渡劫毁了,委实不该。 于是,她开始东张西望,打算另觅荒山承受天劫。 “阿姁,”估计看出她的心思,西炎真君虚弱的声音再次轻缈传来,“不破不立,无需顾忌。” 不破不立,原来他早有炸石的心思。 想到这里,元昭这才想起被自己困在那块奇石旁的邪修。分神一瞥,看到对方正像没了头的苍蝇在阵中胡冲乱闯,试图破阵而出。 原来,那位渡劫老祖自恃修为深厚,与绝圣门订下盟约,攻打仙云宗。 他的条件是把奇石所在的位置据为己有,也是他躲到这儿的原因。以为一旦计划失败,以奇石作要挟,仙云宗不敢对他怎样,他顺便窃取奇石里的机缘。 始料未及的是,绝圣门想要毁掉的是个什么怪物?!一来就碰上她渡劫!瞧她渡的什么劫?!比他晋阶渡劫初期的劫更惊人! 先人飞升顶多也就三道雷,她这挨几道了?! 眼睁睁看着附近的位置被轰炸得稀巴烂,他不禁头皮绷紧发麻。顾不得探究奇石机缘了,转身就想遁走,没想到一头撞上无形的结界被弹回来! 谷鹔 他懵了一下,旋即看到四周升起一道法阵屏障,不仅四面包圆,连头顶、脚下皆有阵法围困,无路可逃。 慌张之余,他恶从心起,使出浑身解数攻击那块奇石,试图绝地求生。 殊不知,那块奇石毕竟是从天而降之物,岂是凡人之力能击溃的?屡次攻击皆被石笋悉数弹回。受到反噬的他像个皮球似地,在阵法与奇石间弹来弹去。 就在他试图逃离之际,远处轰隆一声巨响,第四道天雷气势磅礴地劈下。他只来得及骇然抬头一看,眼前紫芒乍亮,头脑刹时一片空白。 形神俱灭,散归天地本源。 第四重紫光天雷,直接把仙云宗轰掉一半…… 宗门弟子与长老们见状,心痛得无以复加,同时乘坐云舟逃得更远一些。神色复杂,目光敬畏地眺望玉池峰上空的电闪雷鸣,与那摇摇欲坠的一人一剑。 这道紫雷劫,把元昭轰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全身无力地悬在半空,一缕神魂似散非散,欲坠未坠的。 此刻的她头脑空白,眼神空洞。 悬于身下的剑最终没撑住,直接从半空掉落。她想伸手去抓,无奈形神疲乏无力,没抓住。 她能浮在半空,皆因魂魄太轻的缘故。轻飘飘的,仿佛一缕清风就能把她吹散。看着那把熟悉的剑无声无息地躺在地面,心底蓦然涌起一股悲愤与怨念。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经历这些?她做错什么了?明明她安分守己,自得其乐,为什么突然要挨雷劈?茫茫然间,眼前一道身影若隐若现,冲她轻蔑一笑: “哼,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哈,谁是蚍蜉?她吗?悬于半空的女子惨然一笑,喃喃自语: “谁是蚍蜉?谁是蚍蜉?我吗?” 她是蚍蜉,就只能听天由命,任人宰割?谁说的?凭什么?!女子从凄然一笑到呵呵直笑,神情悲怆,从心而发的强烈怨念逐渐取代她的一身清凛正气。 识海里,剩下的八道分身迅速汇聚于本体,让几近溃散的神魂重新凝实。 她伸手朝地面一伸,把那剑召起紧握手中。 “没有人再能杀我,”强烈的怨念让她无畏无惧,傲立天穹之下,死死盯着云层里交织蹿动的亮白电光,心怀滔天的恨意,却缓声道,“没有人!包括你……” 老天爷没有回答她,直接一道天地汇集的浩然正气夹杂雷光朝她当头劈下。 几乎是同一时刻,女子身上光芒大作,手中神剑挥出,剑尖朝上,一人一剑化成一道光箭直接刺向雷光……两方对接,一道光芒波涛汹涌般荡向四面八方。 一阵惊天巨响,令大地震荡不安。数道雷光如电蛇般蹿向地面,四处游走轰炸,把仙云宗剩下的半壁江山尽数摧毁。 好不容易逃离险境的宗门弟子定神一看,欲哭无泪地跪在云舟上: “我滴天哪……” 他们屹立不倒数万年的仙云宗,还是毁了。 第416回 元昭的清醒意识在第四道天雷落时已不复存在,接下来的第五道,她全凭求生的意志和本能在支撑。 天雷什么时候结束的,她不知道。 她如断线的珠子与剑一同坠落,浑身细胞和毛孔似乎被炸裂成灰,识海里的灵气在溃散。散向那低沉厚重的雷云,渐渐地, 眼前展露一片清澈的湛蓝色。 仿佛自己正躺在海面,碧波荡漾。仰望蓝天,享受着风和日丽的宁静与安详。 灵泉如烟散,元命长自在。 她是不会轻易就死的,灵泉化气,气化灵泉, 生命之源长流不息…… 广袤的天穹之下,那股撕裂万物的天地罡气在散去。一道,两道, 数道柔和绮丽的光柱透过云层照射着伤痕累累、满目疮痍的大地,和那道坠落的身影。 等到天开云散,众人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那道身影,发现她被裹在一团柔光里徐徐升空。 “这这这,是成了?”清尘子不敢相信地瞪着远处那一幕。 祥瑞呢?灵气呢? 身边的诸位长老一齐摇头,见过师祖飞升的两人都不在,无人敢置喙。但,好歹是晋神之劫,方才轰轰烈烈,毁天灭地,此刻一反常态天地静寂让人心慌。 一时间,众人犹豫不决,既想近距离观看飞升的瑰丽壮观过程, 又怕贸然过去遭到误劈。 而青鹤、红叶更是心急如焚, 一心想知道殿下的状况,正待瞬移,遭到一股无形力量的阻挡。 “你俩莫急,再等等!”西炎真君阻止她俩。 铜雀台也没保住,他悬于南禹老祖的身边,两人置身灵气罩里,在外人看不到的空间里盯着远处那道冉冉升起的身影,心情无比沉重。 “五道天雷劫,她没有魂飞魄散已是奇迹。”老祖缓声道。 但再来一遭,她就死定了。 …… 且说元昭,意识本已沉寂,但朦胧间察觉自己在升空。她默默睁眼,意外看到自己平躺升空穿越重重的云层。 当眼前豁然开朗,她直身而起,徐徐站立,踩于厚实的云层之上。随即看到远处巍然耸立着一道门,庄严恢宏的南天门。门里门外空无一人,包括守卫。 她的视线越过天门,望入里边由近而远,高高在上没入云端一眼看不到头的无尽阶梯, 心神平静。 正欲拾步向前,蓦然间,空荡荡的阶梯有一道身影在踽踽独行。 这一幕,让她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愧疚感,心悸慌乱,无地自容地连退几步。那身影似乎察觉了什么,抬眸望来,一双平静无波的黑眸像近在咫尺。 这仿佛洞察人心的一眼,唤醒她深埋心底最不堪的一面。 一股悲愤的情绪惊涛骇浪般涌来,背后更被猛然一击。她愕然低头,赫然看到一只兽爪穿胸而过,鲜血随着兽爪的指甲蜿蜒滴落,恐惧与剧痛瞬间没顶。 “啊——” 仰天一道凄厉尖叫,她整个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迅猛往后扯,瞬间坠落那万丈深渊。 在数道天地祥和的光柱之中,她的凄厉惨叫尖锐异常,响彻云间。而远方旁观的众人骇然看到,在天地苍茫之间,十数道白影嗖嗖地接连坠落于玉池峰。 “殿下?!” 这一次,青鹤、红地不顾一切地瞬移过去,众人紧随其后。来到玉池峰,看到一名白衣女子坐在山边如疯妇般展开双臂,披头散发,一脸愤恨地仰天惨叫。 她的腹部插着半只狰狞巨爪,血如泉涌;更有雷劫引起的天地罡气在体内爆发,使她的灵气犹如萤虫之火铺天盖地般散开,令她愈发惊惧交加难以自控。 “她入了心魔劫。”一直静观其变的老祖忽然吭声道,“渡劫失败,救人吧。” 她刚刚受完五重雷劫的淬炼,正是极度疲弱之时,一旦有所触动便会引来心魔的侵扰。 “心魔劫?”不愧是晋神劫,西炎真君拧眉,朝脸色苍白的青鹤、红叶拂袖示意,“快,她被困在前世,你俩赶紧设法唤醒她的真我,晚了就来不及了!” 言毕,命诸位护法长老即刻给她输送灵气,抑制她的灵气溃散。他依旧全身乏力,全凭老祖的灵力支撑他站在半空。 谷铅 唤醒真我? 这个不难,青鹤与红叶不禁对望一眼,果断出手在元昭面前打出一方灵幕—— “北月元昭!”一个比更疯更癫狂的妇人面孔瞬时出现,她衣衫不整不顾肮脏地坐在铺满干草的牢室里,仰天狂笑,“哈哈哈,北月元昭!你个孽种,终归死得比本宫早——” 呃?!! 灵幕一出,白衣女子惊世骇俗的悲愤尖叫霎时戛然而止,愤恨的目光死死盯着灵幕里的妇人。 “北月元昭!你个乱臣贼子,你违背本宫父皇的誓言,逆君叛国,罪该万死!活该死无葬身之地!北月元昭,你听到了吗?!你死得好,你死得好啊!哈哈哈……” 宛城! 白衣女子的意识渐渐回笼,朝天举起的双手瞬即握紧拳头。特么的,她这辈子最遗憾之事,便是“死”得比凤氏一族的人早! 她特意为凤氏一族策划了一批刑罚,居然来不及用就挂了。 仿佛一口气堵在心间,不上不下的,忒难受! 见她不再叫嚷,清逸的脸庞恢复冷静自持和肃杀的表情,青鹤与红叶瞬间红了眼眶,悲从中来: “殿下……” “别停,继续!”西炎真君瞄一眼她的胸腹,沉声喝道。那兽爪仍在,意味着心魔仍在,稍有松懈便会卷土重来。 二人听罢,连忙压下激动惶恐的心情,继续把记忆中的往事传至灵幕。 青鹤传送的多半是元昭她爹老国公的影像,她是老国公从小训练的死士。成年之后便一直陪在元昭身边,对老夫人姜氏的印象不深。 “你是我儿阿昭的影子,为了给她找个可靠的伴,本侯才救的你……将来我族若事败,你要劝她学会放下,远避他乡……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她会喜欢的。 她要看中哪个儿郎,设法聘(绑)回去拜堂。能当本侯的女婿,那是他祖坟冒青烟……” 元昭一脸茫然,啥?阿爹居然有这种想法?他不是培养她成为北月氏的矛和盾么?她一直视光复北苍、拯救族人于水火为己任,还想亲自处置暴君叔公。 没想到,阿爹的愿望还是那么超凡脱俗接地气。可惜,他投错了胎,生错了年代,最终带着遗憾离开…… 不等元昭多想,眼前的灵幕一变,消失多时的绿夭、红烟出现在眼前。 原来,数十年前外敌第三次与叛徒里应外合入侵仙云宗的前夕,恰逢红烟奉红叶的召唤前往神木崖取佐料植物的种子。 可是,她刚回到玉池峰的结界边缘时,一缕邪气潜入她的脑袋,试图控制她的灵识。只有这样,它才有机会潜入结界作乱。 但不知为何,红烟一具傀儡居然不受控制。 在结界前,她全身颤抖,僵直不动。 看得出来,她用仅有的一丝灵识抵抗邪气的控制。眼白直翻,死活不肯踏进一步。绿夭身为巡山护卫,察觉这边的动静跑过来,恰好看到红烟在眼前自爆。 她本能地冲出去救援,结果落得一个下场。 元昭:“……”原来她俩是这么死的。 傀儡人一死,青鹤、红叶立即有感应瞬移过来,可那缕邪气已经溜走了。为了不让她对红烟、绿夭之死耿耿于怀,青鹤、红叶两人选择隐瞒此事的真相。 想起红烟、绿夭奋力反抗的模样,虽是傀儡人,无痛感,无恐惧感…… 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想到恐惧和痛感,元昭本能地低头一瞧,啊,没有爪子!白衣上的血迹逐渐褪去,恢复干净如新。她如释重负地再次抬眸,望向远方的蔚蓝天空,宽怀一笑: “啊,我败了……” 能活着真好啊! 随即眼前一黑,往后一倒,昏死过去。 第417回 黑暗中,元昭独自走了一段时间,过了多久不大清楚。只知道走着走着,仿佛进入时空隧道,四面有炫彩之光,脚下踩的水面,每走一步微波荡漾。 水滴的声音在这片空旷里清晰回响, 像是大自然在为她伴奏,驱赶所有的不安。 走着走着,看到前方有两道人影浅笑吟吟地朝她屈膝行礼: “阿姁。” 是绿夭与红烟,脸上的表情不那么官方了,眼里好像多了一丝人性化的温暖。青鹤、红叶历经数千年时光,除了追随她的执念犹在,别的人性化情绪不多。 也因此,她们给予傀儡人的灵气不含情感成分。 但人非草木, 孰能无情?傀儡人也是人。况且, 草木尚且能修成精怪,傀儡人炼出一副忠肝义胆有什么奇怪的? 有了自我的意识,便成了魂。 她俩那天自爆,爆的是木头身,而非魂。元昭站定,看着她俩维持行礼的姿态化成光点四散开来。去吧!去投胎转世,修出五感六识,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她伸手捞住几颗光点,给予两人最深切的祝福。 待到光点消失,元昭这才继续往前走,然后看到洛雁、曲汀兰和东堂等人一身武装,齐唰唰地单膝跪地: “参见殿下!” 哎,大家,好久不见了。元昭不由微微一笑,伸手虚扶洛雁一把, 看着她们同样化为光点散去。 她知道,眼前所见的一切皆为幻觉,是她记忆中的一部分。除了洛雁等人,接着还看到数张熟悉的面孔,以同样的姿势向她行着礼: “参见郡主!” 是何春、锦娘和武卫等侍卫,她们的样貌像烙印似的深刻脑海,沉没在记忆的深处。 除了她们,后边还有许多因她而生,因她而亡的人。一路上,看到母亲身边的玳瑁、珊瑚等四位姑姑,还有自己的四位侍女芝兰和莲裳她们。 她们的音容笑貌一如往昔的青春明媚,性情活跃。 让人见了心情舒畅不少,看着她们一个个消失在眼前,元昭心口的发堵闷塞之感也随之消失。 但接下来看到的人,让她颇觉意外。 “姐。”一名齐耳短卷发的年轻女性笑吟吟地打着招呼。 “大姐。”一名中年发福面相憨厚的男子,露出一丝腼腆与讨好的态度称呼她。 这是梦中姓齐的那一家子中的妹妹齐月和妹夫黎清,在元昭来不及反应时,两人便已化为光点消失。之后出现的,依旧是她在梦里依依不舍的亲人。 有父母,有兄弟姐妹,也有好友闺蜜。 也有丈夫的, 唯一一张让她略有好感的清瘦面孔,他五官清秀,很有书香气质。详细的内容不大记得了,她只对这个人略有印象。 那一世的她品貌俱佳,本该引以为傲的外表却给她带来许多麻烦滋扰。 遭女人嫉妒,遭男人觊觎。 于是,大学的她被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用一瓶放了药的饮料迷倒,送进某位金主的房……身心遭到摧残,那一夜,她徘徊在高桥架上,想死又不甘心。 谷糖 世界是残酷的,但世界也是美好的,美好的一面她还没见识过,怎会甘心赴死? 但,那金主拍了她的片子,她若不死,就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他威胁她不能报警,他财大势粗,报警未必能治他的罪。但她的小片子肯定会传遍大街小巷,让她的父母亲朋长长见识。 就这样,她在死与不死之间徘徊不定。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前方不远来了一名男子,他不像她这般婆婆妈妈,直接翻过栏杆纵身一跃……被运动神经发达的她一把扑住,紧紧攥住他的手哭喊: “救我!救救我啊……” 她真的不想死啊!明明错的不是她,为何要她受这份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她救了他一命,他能否也救救她? 死很容易,救她却很困难。 但,那大男孩真的救了她。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把那位金主拍的视频全删了,还找到对方偷漏税、洗钱害人性命等犯罪证据,让对方一夜回到投胎前。 还有那位好姐妹,她以同样的招数害了不少女孩,多半是身边的亲朋好友。因为她自己上了男友的当,上了贼船,就要身边所有的女孩和自己一样下场。 哪怕为此背负几条人命,唯有如此,她才不会觉得低人一等,不会自卑。托那位男生的福,这位好姐妹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将在牢里过完余生。 事毕,她嫁与那男生,过了幸福快乐的七年。 七年之后,她出车祸死了。他的人生瞬间失去意义,要不是有孩子要养活,他估计又想去高架桥了,这是唯一让死后的她依依不舍陪伴了几十年的丈夫。 但如今看到,却再也找不回那份浓烈的情意缱绻…… 果然,时光能冲淡一切。 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自己眼前走过,元昭的内心万马奔腾。果然,那些不是梦,而是她每一世的记忆。能出现在眼前的,都曾经是她耿耿于怀之人。 有亲朋,也有冤家对头。 比如眼前这一对,就是她叫齐霖时做梦见过的人物。那对眼睁睁看着她坠崖,最终双双逃离的举人老爷和小妾。 除了他俩,还有后边各朝代的,自己的每一次转世。 这些梦里出现过的人物都没好下场,以前每每醒来总要恨上大半天,估计是受到梦中人的影响。但现在,她可以安之若素地从这一道道人影中穿行而过。 为过去的事伤神不值得,她也没那闲功夫。 脚步加快,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从眼前一掠而过。渐渐地,又开始走在一片黑暗中。脚下踩的依旧水面,水滴的声音依旧响在耳边。 走着走着,路变宽了,四周的炫彩之光少了,仿佛全部汇聚在前方的空旷之境。 那空旷之境,活像一片绿油油的小森林。林里的树木枝干粗壮,长势茂盛。密密麻麻的,根本无路可进。 元昭进入空旷之境的范围,面对那片绿意盎然的森林,目光落在一棵树上。树上缚着一个梳着飞仙髻的女子,她脸色苍白,奄奄一息地侧垂着头,紧闭双目。 腰部以下与树身融在一起,双手则被藤条穿透缚紧,像树杈似的伸向两边。 关键是,她的胸腹间也插着半只兽爪。 元昭的眸色微深,不错,就是她,儿时在梦里见过她。万万没想到,她竟是自己渡劫失败的心魔。 第418回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19回 等元昭睁眼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玉池峰竹楼的卧榻上。明媚的阳光从撑开的窗棂洒进来,温温凉凉的。她不禁神思恍惚,仿佛置身于人间的盛夏午后。 她虽渡劫失败,神智没坏,犹记得这里是修仙门派仙云宗的地盘。四季如春,冷暖不分, 让蓦然眷恋人间烟火的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有些失真。 心魔虽除,可终究是错过了晋阶的最佳时机。 就像人间的高考,错过就是错过了。 而修为愈高的人,劫期的间隔愈长,下次的晋神之劫不知何年何月才到。就算不必数千年,也至少得一千年以后。 这段时间,她不想再呆在宗门里静修。 穿着宽松的寝衣, 步出自己的寝舍, 来到厅堂环视一圈, 厅内的一应物件、摆设和从前一样,丝毫没变。 哎,依稀记得,她的晋神之劫似乎把整个仙云宗毁了。 元昭略略失神,肿么办?该如何赔偿他们的损失?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最后甩甩头。算了,得过且过吧,改天到金云台……好像没有金云台了。 总之,待会儿找宗主西炎真君商谈赔偿一事。只要是她能做到的,全力以赴便是。 她思忖着,伸手推开门,但觉眼前一片灵气氤氲…… “殿下!” 听到两道熟悉与惊喜的声音,元昭回过神来,瞅着站在跟前的青鹤、红叶展颜一笑,叹气道: “我的修为又跌到谷底了?” 一夜回到解放前啊!又看到地面灵气升腾, 万物化生的一幕。这与她初到修仙界醒来时, 看到的那一幕是何其相似。 灵栖当年为此还取笑过她, 说她修为低, 又初到此地才看到这样的景象,等适应了就好。 哎,是啊,她苦修百年的功力一劫归零的郁闷,也是要适应的。 “殿下劫败,是损了一点修为,但不至于跌到谷底那么严重。”青鹤知道她担心什么,如实禀道,“仙云宗重生,启动护宗大阵,灵气比外边稍浓郁所致。” “哦?”元昭一脸不解,“重生?” 青鹤说话向来言简意赅,让人一知半解,红叶无奈补充: “好像说,殿下是半神之躯,渡劫本就毁天灭地九死一生。仙云宗不计后果,极力维护殿下渡劫有功, 天道宽恕仙云宗过去造的什么业, 不仅七十二峰重回旧貌,更牵动天机引出万部功法……” 被红叶这么一说,元昭确实明白了一大半。为得到更全面的答案,她索性在两人的额头各点一下,凝出一块灵幕回放那天的情景—— 原来,她渡劫距今已有十二天。 那天,她昏倒后,青鹤、红叶正要把她送回竹楼,忽然天地震动。本已离开的飞禽走兽重返南禹山群,聚于仙云宗范围之外仰天鸣叫,仿佛在与天地和应。 宗门弟子以为她的劫数未尽,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方寸大乱。若非宗主和庞然大物般的南禹老祖现身,大家早就逃远避难去了。 就在大家心神不宁时,晴朗的天空骤降光芒,它非烟非气,五色氤氲。引起大地长鸣不息,灵气冲天而起,与天降之祥瑞相呼应,地动愈发强烈无休止。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下,地面缓缓升起漫天碎石、灵植,和隐隐泛出的珠光宝气。 七十二峰逐渐恢复原形,地面灵气氤氲,久久不散。 向来一副倚老卖老,面无表情的老祖激动地凝望天际,泪光盈眶,颤声道: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天时人和,万物复荣。观天之道,执天之行,我仙云宗的天罚至今日止,重焕生机。西炎小儿,这一步,咱们走对了。” “是,”西炎真君看着七十二峰的灵气源源不绝,同样激动不已,“托老祖的福,多亏您见多识广……” 一口认定那姑娘是半神之躯,不至于错失赎罪的机缘。 谷栛 听见他俩说话的人不多,因为大家被眼前这一幕奇景惊呆了。等醒悟过来,一个个欣喜若狂地御剑飞行在半空互相通报各峰的恢复状况,简直快乐疯了。 瑶君真人等几位护法长老也纷纷察看各峰的情况,清尘子御着剑在空中转悠,兴奋得声音跑调,奔走相告: “恢复了!全恢复了!和书中记载的一模一样……” 七十峰恢复成灵气稀薄以前的模样,那时候的他还没出生呢,踏上修行之路后只能在书中探知一二。 由于是青鹤、红叶的记忆影像,灵幕里传出红叶悄悄与青鹤嘀咕的声音: “幸亏恢复了,不然,等殿下醒来,只怕又要烦恼拿什么赔给他们……咱们现在可是一无所有!” 说实话,挺伤脑筋的。 元昭:“……” 这番话太过清晰,青鹤卟哧地笑出来,坐于一旁的红叶只能啊哈哈的讪笑以对。 本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下一刻,七十二峰同时发出清亮的呜呜声,那是山鸣之声。西炎真君一听,神色微变,朝停驻半空一脸愕然的几位师弟妹扬声: “击磬传令外边诸弟子!护宗大阵开启,闭宗三年,许出不许进!此番前来相助本宗共御外敌的家族、外门弟子皆可在一刻钟内入宗门修习!过时不候!” 不是他过时不候,而是护宗大阵,又名大式五行天罗阵,它会在一刻钟之内完成封锁宗门大阵。 届时,除非大罗金仙,否则谁也进不来。 无论是封宗闭关,还是开启阵门,都不是他区区一名真君能够擅改时辰的。而护宗大阵的开启,意味着宗里将有新功法面世,供合适的弟子们安心修习。 此番宗门有难,得八方相助,仙云宗当然是有福共享。 仙云宗的磬令一出,一直坚守在南禹群山,防御外敌余孽卷土重来的内、外门弟子和各世族子弟们大为惊喜。 无亲朋的弟子即刻返回宗门;有亲朋的,简单道别之后也仓促入山。众所周知,能让护宗大阵开启必有缘法,此等机会千载难逢,不可错失。 一刻钟后,护宗大阵形成。 与此同时,听到磬令的一些外宗高手想浑水摸鱼,疾速飞行。眼看就要到了,结果一头撞在阵法结界上被弹回老远,不禁气结,在原地懊恼地顿足捶胸…… 而这些,青鹤、红叶并不知道,因此元昭也没看到那一幕。 她只看到,护宗大阵形成后,七十二峰仙气缭绕,无数金光灿烂的字平地而起,一遍又一遍。西炎真君的声音在七十二峰响起,告知大家,那些就是功法。 功法将持续出现半个时辰,大家必须在这个时段内选到合适自己的去修习。 说完,他的声音再也没出现过。 毕竟他也要选啊! 以前,师祖那次也启动了护宗大阵,但只有一则功法面世。今日这一幕他也始料未及,无暇多想,抓紧时机与老祖、和诸位师兄妹们一起专注挑选功法。 “唉,好可惜,错过了。”元昭看完后一脸惋惜,瞅着青鹤、红叶二人,“你俩呢?” “托殿下的福,我俩也选了……” 将她安置妥当后,两人轮值,先让青鹤回金云台瞅瞅;等她瞅完了,再轮到红叶回神木崖选。她俩不知道元昭合适什么,便在玉池峰给她记了几则抄下来。 结果,半个时辰后,她俩抄的功法尽数消失,脑子里甚至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元昭:“……” 很好,她一根毛都不欠仙云宗的了。 第420回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21回 金云台的藏书阁仅两层,藏书量却是九泉宫的三倍。与之相比,九泉宫那座堪称修士入门培训班的基础教材。 而这里的藏书内容更加丰富多彩,详尽深奥。 它不仅囊括仙云宗诸位杰出人才的修为等级、绝招与法器的应用以及优缺点。甚至灵丘大陆有多少声名显赫的大小宗门,掌门及其门人的资料一应俱全。 不愧是宗主的藏书阁,天下局势了然于心啊! 当然了,这些资料对元昭用处不大。在天郡机关算尽尚能理解, 在灵丘洲称王称霸就不大符合理想了。在此异界他乡,她不求名扬四海,但求躺平一方。 躺平分两种,一种被迫躺平,一种自愿躺平。 为了避免成为第一种人,她在仙云宗苦修百年, 壮大自己, 就是为了有能力抵御外人打扰她的躺平计划,不是用来称霸的。 但, 她最终把这些资料录入玉简中。 出于习惯使然,下山之后,她要寻一个世外桃源安居乐业。种一棵山桃树,树下安放矮脚几。盛一盏清茶,用一枚玉简供她打发漫长的时间,惬意自在。 而这些宗门的资料,是极好的供她解闷的话本,顺道了解一下世情,一举两得。 除此之外,金云台有炼器师,制符、制简与禁制师等,藏书涉及的内容自然也包括这几种功法与制作技巧。 但,她找不到西炎真君的《大日金炎》功法。 转念一想,那是宗主的功法,多半是口口相传的。须得金云台亲传弟子才有的福利,当然不在藏书阁。 最让她欣喜的是, 与符印术法大全相关的书籍多不胜数,尽情阅览或录入。 如此一来, 她的空白玉简就不够用了。万卷书册的容量,看似很大,用时方恨小。理论上,有舍才有得;实际上,客户的需求能激发制作者的创作灵感。 “大容量的空白玉简?”被元昭随手逮住的一名弟子闻言微怔,“真君需要多大的?” 能放置万卷藏书的空白玉简,还不够大吗? “宗主的藏书阁多大,我就要多大。”元昭对藏书的渴求属于海量级别,海有多宽,玉简就要多大,“能做到吗?” 学海无涯,用一枚玉简装得下,便甚好!她总不能日后带着一香囊的玉简下山。 “回真君,这个唯有玄真玉简可以做到。”那弟子如实道,“玄真玉简的制作条件十分严苛,制简师必须达到真君的级别方可一试……” 在仙云宗,能制出玄真玉简的唯有二位真君。 广岚真君对制简的兴趣不大, 西炎真君是炼器狂魔, 但非经常制简。他一般要等心血来潮才制作一批,数量刚刚好, 派给各峰护法长老待用,没有多余的。 “要不,真君您且忙着,容弟子找大师兄问问?”大师兄在金云台的权限极高,或许能如她所愿。 “谢了,不必麻烦。”元昭摇头,顺便吓唬他一句,“也不必与旁人提及我今天的话,不然我会生气的哦。” 吉师兄曾经与她简单提过一次玄真玉简,可他只说那是宗主和各峰长老赠予亲传弟子授业之物,没说唯独真君才造得出来。 若知道,她就不问了。 倘若是弟子们能造出来之物,她尚可厚颜索取,或以物换物。虽然她此刻身无长物,相识一场,可以先记账来日再还的嘛。 而真君所造之物,乃宗主之物,宗主代表宗门。宗门赠予是人情,人情债最难还。她这刚把欠仙云宗的人情还了,可不想这么快又欠上一笔。 “弟子不敢!”那弟子略慌。 谷輍 他正有此意来着,神君所需,乃是仙云宗弟子头等的大事。 “忙你的去吧。” “弟子告退!”那弟子果断退后几步,转身匆匆离开。 等到拐弯处,方停下回望藏书阁一眼,思前想后一番,最终决定把向大师兄提一提的想法憋回肚子里,权当没这回事吧!万一真的惹她生气就不好了。 对几位真君来说,玄真玉简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儿,犯不着惹她不快,好心办了坏事。 那弟子心情矛盾地思忖着,复快步离开。 …… 藏书阁,让那位弟子离开后,元昭翻开制简术法,开始研究如何制作。求人不如求己,与其巴巴地等着别人赠予,不如自己做一个。 然而,翻开制作步骤一看,她才深刻意识到自己肤浅了。 制玄真玉简,可不像用灵气制薯条那么简单,人家要搜集真实的天材地宝配以真君之力炼制而成。数种灵材,要到特定的地点或秘境中寻找。 危险且不说,麻烦是肯定的。 为了这些藏书,她要放弃惬意自在的生活状态吗?!必须不能够啊! 罢了,欲壑难填,知足方能常乐,挑一些自己深感兴趣的书册录入便是。比如符咒阵法之类,制简等技术类稍有涉猎足矣。 她不打算成为专业的制简师,不必深造。 想通了,便释然了。 反正青鹤、红叶要修炼,她还要在仙云宗住一阵子。有研究价值的藏书内容便录入玉简,不值得但又让她好奇的,便在藏书阁看完了,琢磨透了才罢休。 是罢休,不是离开藏书阁。来都来了,就住下吧!她懒得来回跑。 玉池峰有她布下的阵法防护,稍有动静她立马能察觉瞬移赶回。阵法与结界不同,结界盖顶,笼罩玉池峰密不透风,于青鹤、红叶二人修行不利。 她俩已非普通修士,不宜在狭小的灵气罩里修行。 金云台的弟子见她不走了,也不催赶,那名叫言野的大弟子还吩咐女弟子为她打扫出一间厢房,供之日常歇息。 被元昭拒绝了。 她不用吃食,就算吃也是吃空气所化的食物,不必洗漱换衣。累了便弄个小结界在里边小憩片刻,醒了继续录入或看书。 省心得很,不必劳烦金云台弟子费神侍候。 如此半个月后,她传音给那位大弟子言野,说她看完了,走了,去霍霍广岚真君那云剑峰的藏书。 她向言野打听过,广岚真君没能及时从秘境赶回来。他在宗门磬令扬出之后,便已传话给西炎真君,自己在秘境另有机缘且安全无虞,让大家不必惦挂。 安全便好,好好活着何尝不是一份机缘?大可不必懊恼。 正如元昭,来到云剑峰的藏书阁,发现里边的藏书不到金云台的一半。她不仅不失望,反而喜出望外。学海无涯,她的生命也看不到尽头。 吾生无涯,而知也无涯;以无涯随无涯,悦己。 而云剑峰的书海有涯,甚悦!尤其发现藏书里讲述的多半是剑法,倍感幸福自在,无穷尽也。 第422回 广岚真君是剑修,他的藏书属剑法居多,其次是阵法。元昭略略看了几行,居然看到护宗大阵的简介。 原来,此阵乃仙云宗第一位飞升的真仙明虚老祖所设。 明虚老祖以高深的阵法造诣著称,乃灵丘大陆屈指可数的阵法师。飞升之后,以真仙之能在宗门布下这个大行天罗阵, 给后辈一个安全清静的修行环境。 可惜只有简介,没有阵法详细步骤教程。 原因在于,此阵连一般的真仙境界之人也学不会,何况下界修士。为免后辈心生妄念强行习此阵法,索性只字不提,彻底断其妄想。 没有就没有吧, 元昭小小遗憾了下,继续研究别的阵法。 走到哪儿,学到哪儿。广岚真君是剑修, 其弟子当然也是。得到新功法,除了坐禅悟道,他们将心法用于剑法中如鱼得水,循环经脉一周天,酣畅淋漓。 尤其是,他们目前还多了一位给力的陪练之人。 “请真君赐教!” “好啊。” 元昭欣然应允,用一道分身陪大家伙练剑,再一道分身前往九泉宫索取西炎、广岚二位真君的课堂玉简。从两人的藏书资料来看,他们都是技术流天才。 在理论知识方面肯定有其独到的见解,错过岂不可惜?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听听课,争取早日摘掉文盲这顶帽子。 对了,二位真君的藏书里还有各地语言的书写模式范本,值得一看。分身在九泉宫没找到吉邈,他在庐室里静修,值守的一位师叔辈的男子。 得知她要取二位真君的课堂玉简,不多话, 直接奉上。 元昭还向他讨了一枚空白玉简,吉邈赠的那枚已经没有容量,须用一枚新的将云剑峰的藏书录入。而值守修士直接给她拿了两枚,不收费,说是宗主的交代。 如此甚好,等录完云剑峰的,她要重返金云台补录一遍。 其实,就算收费也无妨,她现在一无所有,将来可以加倍奉还。空白玉简、玄真玉简的做法她已录入玉简备用。其做法不难,缺材料而已,以后下山找便是。 当然,不收费更好,省事,她可以心无挂碍地听课修习。 …… 山中无岁月,一眨眼,两年过去了。若非有宗门的岁历显示,置身其中的人根本不知道外边春秋几何。 在灵丘,来自各方小世界的修士不知凡几,逐渐影响各地的习俗, 日常用品也与时俱进。宗门的岁历又称时钟岁历, 不必电力续航,自动与外界的光阴连接。 以当地的年号为准,修为浅的弟子不懂推演历法,全靠时钟岁历知道外边今夕是何年。 这两年里,元昭没别的建树,仅在云剑峰布下一个星罗阵供剑修弟子们在里边切磋。除非修为比她高,否则,里边的人哪怕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损四周环境。 星罗,意指里边空间宽广,弟子们在里边竞技可全力以赴。 星罗阵这创意灵感,来自于她日常与剑修弟子们陪练时,经常不小心波及四周的山石花草。练起来束手束脚的,索性研究几天,造出一个空间竞技场来。 此阵做好以后,弟子们自然是欣喜万分。 为了秩序,以修为等级为入阵修行的资格。修为低的就不必进去了,他们在外边练习对周边的环境无甚影响。反而进去碍地方,影响修为高的弟子发挥实力。 对于制定入阵资格,元昭没意见,同时琢磨着,若能在身上造出一个宛如星海的空间供自己清修该多好啊! 届时,她在里边静修便不愁被人打扰了。 不似现在,心在识海,身在外,静修时须布下天罗地网保护自己不受侵扰与伤害。 当然,那是以后打发时间时琢磨的事。 谷彷 眼下,青鹤、红叶醒了,短短两年,谈不上有大的精进,顶多巩固修为,熟习新法而已。她俩与元昭探讨了修炼心得并加以修正后,开始商议下山之期。 目前,宗主和诸位长老仍在闭关中,不便打扰。 若满三年再走,届时下山的弟子肯定不少,人多眼杂的,诸多不便。但不辞而别,亦非为客之道。一番思量后,元昭差使青鹤、红叶分别亲临各峰道别。 等是不可能等了,一想到要下山,她一刻都坐不住。 各峰山主在不在,无所谓,让其弟子代为传达便是。让青鹤、红叶亲临,而非用自己的分身前去,代表着她对各峰山主的敬重和离开的决心。 临走前,元昭亲自到铜雀台走一趟,向那位素未谋面的南禹老祖道个别。 “小友要走,我老家伙亦不阻拦。”大殿之中,老祖并未现身,仅传音达意,“小友那佩剑乃神器,欲不引人瞩目,老家伙建议汝另佩一把凡器掩人耳目……” 言毕,元昭但觉眼前一晃,本在大殿中的她已经置身一片空旷寂静气息森冷之地。 定神一瞧,原来是一座神兵灵器窟,里边既堆着无数小剑丘,亦摆着一排排整齐的兵器架子。且石壁有洞窟,窟中藏宝,仿佛在静待识宝之主前来认领。 甚至有几件是《神兵灵器图谱》里的灵器,元昭看过,仍有印象。 其余的,有宗门大师所造之器,包括两位真君的。还有广岚真君平时出门捡到的,可谓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知所求。 但,这些都不是元昭想要的。她有太古,已没什么想要的。 青鹤的炼器鼎,红叶的炼丹炉,都是宗门按其修为派发之物。她俩目前拥有的已经是最高等级的器具,不必另求。 元昭兴趣缺缺,正欲开口求去,眼角余光无意间掠到附近的兵器架上摆着半截青竹,旋即想起自己在天郡武楚朝时,随身携带的半截伸缩自如的竹管剑。 也对,既入宝山,岂能空手而归? 伸手一招,那半截青竹咻地飞到她手里。握紧,竹节的凹陷位与手指十分贴合,完全感觉不到阻碍。握紧的同时,她接收到此剑的基本信息。 原来,它是西炎真君无聊时打造的一柄普通剑器,与她前世那柄竹管剑别无二致。 伸缩自如,可系于腰间,但色泽不同。 她的竹管剑呈铜黄色,系于腰间很不起眼;而眼前这把叫青竹剑,青翠透亮如玉质。可它非铜非玉,不知是用何等材料锻造,从手感判断似乎坚硬无比。 铮的一声,利刃出鞘,既无寒芒逼人,亦无剑气锋利,挺默默无闻悄无声息的一把低调的剑。 随手轻轻一扬,一道凌厉的剑气挥出,幸亏她眼疾手快将之打散,险些让前方的一堆小土坯丘形不保。 “多谢老祖慷慨赠予。”就它了,得到一件衬手的玩具,元昭心情愉悦。 “小友喜欢就好。”老祖欣然道。 话音落,眼前唰地一晃,又回到了铜雀台那空荡荡的大殿。 “小友修行百年,确实该下山历练了。”老祖慢声道,“承蒙不弃,仙云宗得以脱胎换骨,浴劫重生,早已视小友为家人。望汝同等视之,平安历练归来。” 言外之意,劝她莫要见外,想去就去,想回就回。 “多谢老祖,多谢宗门诸贤不弃,东姁亦有此意。如若平安,定然归来。”元昭向殿中主位深深一揖道。 心安之处即为吾乡,能在异世觅得一个安心的栖身之所,再好不过了。 她的修为或许比这里的任何人都高,然以强为尊没什么意思。敬老的传统美德早已深入骨髓,即便身在异世,她亦乐意奉行。 “仙途险恶,汝等诸事小心。” “是。” 第423回 择日不如撞日,既打定主意下山,就不要耽搁了。三人到各峰告别后,回来把行囊收一收,准备明儿一早就走。 正在收拾时,她们收到金云台首徒言野的回话,说各峰师尊仍在闭关, 不敢叨扰。是故今晚由诸峰首徒、亲传弟子设宴九泉宫为三人饯行,请务必赏光。 赏光,必须赏光! 她最喜欢与平辈同坐一堂,喝个酣畅淋漓,吹个天花乱坠。这让她想起在天郡的武楚年间,她与诸位下属同坐一堂开怀痛饮, 畅所欲言。 那段开心的岁月恍若隔世……啊, 也对, 的确是上辈子的事了。 期间,她不仅死过两次,复活至今,加上被广岚真君捡回来养在鼎里疗伤的日子,已有一百多年。 不知不觉,她一百多岁了。 玉池峰的竹楼,一身素净长服的元昭站在屋檐之下,凝望院中的那棵山桃树。桃树花期已过,撑开的末梢如冠盖苍翠,十年如一日地陪她度过百年春秋。 无论是仙山福地,还是凡尘俗世,若无人为损坏或遇天灾,植物一般都活得比人长久。 但,人虽短寿,在修行方面却占有先机。 植物想要修行,必先修出灵智, 除了长寿,还要靠机缘。机缘保它千百年里无灾无难,方有修出灵智的一线希望。 可见, 世间无圆满之法,有得有失是常态。 “殿下,金云台大弟子言野,九泉宫管事吉邈求见。”正在凝神间,青鹤前来禀道。 这是在玉池峰巡防的傀儡小胖们传来的消息。 “哦?有请。” 虽不知他们的来意,但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来到山桃树下扬手拂袖。树下便出现一张长方席,中间一张矮几,几的两边共三张圆草垫。 等他俩进来时,矮几上已摆有茶点。元昭看见吉邈,下意识地微笑开口: “吉师兄……” “别别别,”吓得吉邈猛飙汗,拱手谦恭道,“真君还是唤弟子吉邈吧!” 让一位神君称呼自己为师兄,看似威风,只怕折寿。 “那就吉邈吧,你俩也莫与我客套。”元昭不愿在称呼上多费唇舌, 指着自己对面的席位, “请坐, 我修为虽有长进,仍心恋红尘。茶点粗陋,万勿见怪。” 她知道宗里的亲传弟子基本上都不好吃喝,非常自律,唯恐口欲伤身。可她的茶点乃灵气所造,无毒无杂质,但吃无妨。 当然,不吃也无所谓,一切随心吧。 “真君豁达,境界超凡入圣,在不在红尘无甚区别。”言野礼毕,笑言坐下,“不像我等,惟恐一入凡尘深似海,结果怕什么来什么,难以超脱。” 此话引来吉邈和元昭的畅笑,深以为然。 怕入凡尘,意味着他仍在凡尘里挣扎,未曾超脱。正如菩提偈里的一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觉得自己不干净了,有这种想法才是不干净的原因。 正如超凡之人,哪里去不得?想去就去,还能片业不沾身。 元昭自问未到那种境界,但在他俩面前,她的境界与之相差无几。这或许是真心话,也可能是场面话,为此争论无甚意义,随喜吧。 三人一番闲谈后,元昭便察觉到,吉邈纯粹是来作陪的,言野是抱有目的而来。 谷鈸 “家师料准真君三人会随时下山,故早有准备,嘱咐弟子届时前来麻烦真君与青鹤仙子、红叶仙子一件事。”言野歉意道,“此事或许会耽误三位游历的心情……” “但说无妨。”元昭无所谓道。 “事情是这样的,”见她坦诚相待,言野亦不拖沓,直接道明原由,“我宗门两年前遭邪修围攻,蒙各大小家族的精锐子弟不畏生死前来襄助……” 仙云宗一旦开启护宗大阵,会直接消失在外界众生的眼前,是彻底与世隔绝的三年。 能出不能进,外界的动静传不进来。 也就是说,外界若有宗门或邪修不怀好意,试图对那些家族下手削断仙云宗在尘世的触角。族中的精锐子弟都进山了,那些家族将求救无门,任人宰割。 或有宗门觊觎仙云宗此次的天降祥瑞内幕,派人潜入那些家族伺机而动。 “……清除暗线耗时费神,就不劳真君烦心了。再过一年,等大阵自撤,由各族子弟回去清理门户即可。师尊的意思是,望真君下山后,留意民间传言的灭门惨案……” 看看那些家族是否榜上有名,若有,劳烦三人代宗门出手相救或一探究竟。 “宗主本无意理会俗事,皆因闭宗时,那些世族子弟忧心族人安危,难以静心修行。得知广岚真君仍在外界,故有所请托……” 有舍才有得,他们既不想放弃机缘,又担心族人安危,虽属贪婪,亦是人之常情。正因诸多的放不下,致使他们资质有限,修为难有进益,更要抓住机缘。 宗主念及众生不易,且是为仙云宗效力的世族,便同意传话广岚真君。然而,广岚真君仍身陷囹圄,至今未能脱困。恰巧,她们三人要下山,正中下怀。 “昔日宗门遇袭,也正是本君渡劫之时。他们有功于宗门,亦有功本君,我跑一趟理所应当。”元昭听罢,并不推辞,“除非我出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被灭门。 否则,我断不会袖手旁观。” 当然,遭灭门也是诸弟子的一场劫,她不宜插手太过。先声明,莫指望她成为诸世族的守护神。她是碰到了才管一管,不会刻意去巡视分布各地的世族。 护宗大阵还有一年就撤了,一年后,这些事归还宗门处理。 “这是自然,”言野喜形于色,以茶代酒,诚挚道,“言野在此代宗主,代各世族子弟先谢过真君。” 一旁的吉邈同样举盏笑道: “一年之后,宗里安排弟子下山历练,吉邈正是这次的领队。而巡视各世族的安危是此番历练任务之一,届时可能会叨扰真君一二询问情况,还望海涵。” “无妨,应该的。”元昭回以一笑,举盏赞同。 至于怎么找,宗门自有手段。若找不到,证明那些世族眼线不大给力,宗门会考虑将其淘汰,免得成为累赘。 正事谈完了,下边谈谈送礼一事。 但见吉野伸手,在矮几的空白地方手一扬,一堆礼物出现在三人眼前,全是宗主与几位长老赠给她的礼物。 广岚真君不在,由宗主交代,让其大弟子贺离原取定风珠一颗作礼。此珠用处不大,无惧风暴尔,乃真君出外游历时“捡”的。 无惧风暴,是指凡间的风暴狂沙,于修士作用不大。没人要,一直束之高阁,索性赠予她拿去把玩。小姑娘嘛,都好这口,到了凡间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诺,为了配合它的价值,华光真人也赠她一颗辟水珠。这下好了,到了凡间,风里来水里去,任她来去自如。 元昭:“……” 不错,正好凑成一对给她当健身手球。 第424回 元昭从未下过山,但山下一直有她的传说,穿宗门衣裳不利于行。 早在多年之前,仙云宗弟子无论男女,下山游历已经一概不穿宗门衣裳,免得被人掳去盘问她的情况。 这不,瑶君真人赠了她们每人三套衣裳。厚薄适中, 一套便能适应人间的四季冷暖。给三套是为了替换,衣裳因故受损的话。 当然,这些女儿家之物是被放在香囊里才交给言野带来。另外,辰月真君赠的是药,给红叶的,一瓶圣品丹药和一本丹谱。 其实, 到灵丘洲以后, 青鹤、红叶的修行起点比仙云宗诸贤都高。 直到后来,她俩为元昭护法,有其与太古的神力加持,二人的修为远胜于前。且不说辰月是真人之境,即便他成了真君,所炼丹药对红叶的作用也不大。 今日赠此丹药和丹谱,完全是为了让她从中参考与琢磨新的炼丹之法。那本丹谱里有不少丹药方子仅是传说,从未有人炼出成品,够她慢慢琢磨的了。 既是给红叶的,元昭当场让她收好,省得搁自己身上占容量。 最后,清尘子真人赠了她一颗土灵珠,专测地里埋的珍稀矿石之类。此物倒是个宝贝,华光真人曾向他讨要,人家愣是不给,说将来赠予自己的亲徒弟! 他自己用不着,只要有目标, 凭自个儿的感应能力和观察力一般都能找到。 谁知后来,亲徒弟是有了,无奈天下灵气稀薄,徒弟的修为进度甚慢,配不上这颗珠子便一直没给。 “啊?这不好吧?”元昭得知这个典故,微怔,旋即推辞,“现在配不上,以后总能配得上。我对矿石没兴趣,拿它何用?倒不如留着赠予徒弟的划算。” “你留着没用,可以给青鹤仙子,她炼器需要寻找各类罕见的矿石灵宝,有它岂不方便?”言野劝道,心里默叹。 任谁听了那典故都会推辞,若要她收得心安理得,像辰月师叔那样的说辞就很好。 但是,清尘子师叔说了,他与辰月真人的委婉作风不同,这颗珠子就是赠给她的!她转赠给谁都行,可他这份心意必须让她知晓。 不然,他老觉得欠她天大的人情未曾偿还,寝食难安, 于修行有碍。 身为晚辈, 他只好如实转述。 “师叔还说,身为他的徒弟岂能依赖一颗珠子?与其那样,不如它从未存在过。”言野继续道。 元昭听罢,眉梢微不可见的轻跳。 师叔说这么多?可见对方知道她要走,而且闭关可以随时中止。那为何让人转述不露面?她哂笑着拿起那颗珠子握了握,嗯,手感清凉光滑,不错不错! “那好,我就却之不恭了,劳烦二位回头代我谢过清尘子真人。” 虽不知诸贤的想法,但见与不见,悉听尊便,她无所谓的。相反,不见更好,她与同辈的年轻人相处会更自在。 “一定,一定。” 见她收下,并将之交予青鹤藏好,言野和吉邈相视一眼,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最后,西炎真君的礼物是三枚灵芥,灵丘洲的高端终极版储物器,芥子。 三枚都是暗金色,运行一丝元神之气集中到指尖,往灵芥上一抹即可认主锁定,恰到好处地贴在手指上。 谷靣 主子身殒,灵芥自毁,里边的物品随之毁灭。 此诸物法器十分罕有,莫说亲传弟子,就连护法长老都尚未普及。除了宗主,本来广岚真君也有一枚的,但见师弟妹还没有,为免他们眼馋故仍用宝囊。 眼前这三枚,估计原本是做给瑶君真人等几位长老的,如今忍痛割爱赠予她们仨了。 啧啧,这份礼物深得元昭的欢心! 她朝金云台方向隔空行礼道了谢,声音响亮,“多谢宗主割爱!”然后利索拿起,分与青鹤、红叶一人一枚,完全不像刚才那般客套。 宗主是男子,他炼的法器没有那么多的花里胡哨,仅平平凡凡的一枚指环。 没有花纹,没有其余装饰。 哦,唯独元昭那枚多了一圈纹路,与太古剑鞘的一样,可见是用了心的。认主之后,察觉里边有物品,她定神一瞧,原来是各阶灵石和凡间的各类币种。 芥子的空间如玉池峰般高大宽广,储物宝囊顶天了就如竹楼般大。灵石、币种之类的就占了一个厢房的位置,宽敞有余。 与灵芥等物相比,灵石、币种显得微不足道,直接被她无视。 她连灵芥都收了,岂会在乎那点灵石和币种?将之倒出来还给对方,一副小气作派纯粹膈应人,不做也罢。 最后,言野拿出一份依傍仙云宗的世家名单给她。 元昭接过,以灵气拓一份印入脑海,然后把名单交予青鹤。青鹤接过,以同样的方式记下,再把名单传给红叶。红叶依样画葫芦,记下后直接将之烧毁。 任务完成,吉邈、言野不便久留打扰人家收拾行囊,起身告辞了。 送走二人之后,元昭三人重返山桃树下,煮茶闲谈。尤其是灵芥,元昭与红叶调侃青鹤要多向宗主讨教,争取早日炼出青氏独门法器,给殿下争回脸面。 青鹤:“……” 一来就这么高难度的法器,宗主可是大乘后期的高手,岂是她这初期后辈能攀越的?压力山大,浑身没劲,权当没听到吧。反正她们是开玩笑,不必当真。 想罢,继续淡定喝茶。 三人本就身无长物,没啥行囊可收的。将言野送来的礼物全部收进灵芥,便可无忧。 …… 当天晚上,三人如约赴宴。 到了九泉宫,发现除了最近见过的几位弟子,和瑶君真人的弟子白菅、华光真人的弟子海蓝心之外,其余在座的多半是新面孔,陌生得很。 不打紧,年轻人嘛,互相见礼,自我介绍,再聊几句,便熟络了。 宴席开始后,九泉宫被布下结界,喧哗笑闹声传不出去,不会惊扰在各个角落里打坐清修的弟子。 一夜畅饮至夜里亥正,闲谈无忌,时光就这么匆匆而逝…… 第425回 翌日清晨,元昭三人已换上瑶君真人赠的衣裳,一身清淡素雅。从玉池峰来到九泉宫的阶梯前,看到昨晚在筵席露过脸的弟子都在。 “早去早归,平安顺畅!” 大家都认为她们下山是为了历练,所有弟子必经之行,故有此祝祷。海蓝心一贯沉默寡言, 昨晚的筵席她也不咋说话,眼下用深深一礼表达祝福的态度。 当年那批弟子唯独她最拔尖,哪怕身在诸峰首徒中亦毫不逊色,相当出色的后起之秀。 而乐遥、上官嫣和钟成,三人与元昭比较熟,本该前来叙旧送行的。可她们修为低,两年前得到新功法, 迫不及待地静坐修习,受不得惊扰,只能作罢。 这没什么,较熟而已,并非知交好友。叙不叙旧,送不送行的不重要。 况且,她们又不是不回来,有缘再见吧。 回完礼,步下阶梯,元昭回眸顾盼,看着一张张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孔,这都是仙云宗未来的接班人啊!如此想罢,她心情畅快地挥挥手,这下真的走喽! 哈哈,她下山可不是为了历练,她是出去玩! 历经千百次的轮回,每一世的她总盼着有朝一日能放下背负的责任感或使命感。轻轻松松地出趟远门, 无忧无虑,不拘天涯海角,让自己肆意任性一回。 数辈子都做不到的她,今日终于做到了!好嗨呀~!心中的小人早已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但现实的中她依旧脚踏实地,规行矩步。 没办法,有人看着呢,不能罔顾形象。 她走了几步,又一次回眸眺望远山,朝一座无主的峰石山巅上用力挥挥手…… “哧,”站在远方的峰巅之上,目送三人下山的华光真人啼笑皆非,“不愧是神君,这么老远还能看见咱们。” 关键是,大家已经屏息静气,努力不让她察觉了。可见,就算渡劫失败她依旧是半神,仍是本土修士难以企及的境界。 既然被发现了,诸贤亦举手挥别,不再掩饰。 “宗主,我们为何不直接现身为她饯行?”挥完手, 辰月真人始终不解, “原以为她渡劫失败, 修为大跌,察觉不到咱们的存在,眼下这样岂非更容易多想?” 自从她醒来,便一直在宗里四处闲逛。 要么进藏书阁,要么在云剑峰与剑修弟子练剑。未曾安心静养过一日,怎么就能恢复功力活蹦乱跳如无事一般? 这自愈能力,也忒绝了。 “她就算仅剩一半功力,也比咱们强。”西炎真君凝望下山的三道身影,噙笑道,“尘世间,多的是长辈难舍离别之情,悄悄送行,作晚辈的又怎会多想?” 百年光阴,在凡人眼里是遥遥无期,于她却是眨眼的间隙。前尘往事仿佛昨日,看谁都充满阴谋算计,尤其是他们这些辈分高的老家伙。 遇强愈强是她的本能,年纪大等于老谋深算,必须谨慎以待。 与其牵强不适,不如让小辈们为她饯行。虽然弟子们的年纪还是比她大,跟他们这班老家伙相比还是嫩了些。 有对比才有伤害,何不给她一份自在? “是啊,”瑶君真人是女子,情感细腻,对此番安排深以为然,“她还小呢。” 凡尘习气未除,时不时竖起尖刺自保,做长辈的自然要退让几分。 日久见人心,相信她终有卸下“盔甲”的一天…… 原来,两年前,她一醒来,西炎真君与老祖便已察觉。她想下山游玩的意图,亦在情理之中。 青竹剑,是西炎真君当初从太古剑的记忆中看到她那把铜黄色的佩剑,故一早打造好放在剑窟让老祖代为转交的。 玉池峰的灵石,她一颗未取,可见其禀性高洁,自持自律,且不愿与宗门牵扯太深。 谷赚 同时,她又是个重情之人。 重情多半念旧,他料定她会选中那把青竹剑。 让老祖代为转交,一是老祖耍赖硬要抢这份功劳,他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毕竟,他还要赠其灵芥,礼物太多显得居心叵测,反而让她生出断交的心理。 修仙之前,他也是皇族子弟,晓得皇权之争的残酷与无情。 但,他比她幸运。 在皇权之争中死去的皆是堂兄弟姐妹,而他是家中的独子。父王战死沙场,母妃为此郁郁而终,骁勇善战的他成为堂兄弟们争相拉拢的对象。 他不想参与这场争斗,不愿因内讧挑起战争导致生灵涂炭,便假死遁走,隐居深山。 一场机缘,让他从此踏上修仙之途。 他欣赏她的隐忍谋算,钦佩她在危急关头仍毫不犹豫地为苍生计,不惜放弃旧怨与复国大业,以身魂为祭。 命运待之以痛,她还以祥和太平。 这样的人值得他倾囊相授,待之以诚。至于以前的不堪言论,不外乎有人在宗里搅浑水,试图从中获利。有些弟子六根不净,无脑跟风而已,不值一提。 人善人欺天不欺,上苍让她带着半神之躯来到灵丘,又勤恳好学,今生必能平安顺遂。 无论她或去或留,仙云宗随喜待之,不勉强。 再次看到她回身朝自己等人挥手,步履轻快,一身玄袍的西炎真君不禁哑然失笑。 哎,果真是个孩子…… 且说下山三人组,好整以暇,无牵无挂地走了两个时辰。终于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即将入林时,元昭忽然想起一事来。 当年,为了掩饰她的半神之躯,西炎真君以金岚印封之。 事隔百年,那金岚印早被她的修为突破溃散了。眼下要重返尘世,为免被人看穿她的修为和真身招来无尽的烦心事,不如继续掩盖图个清净。 托那本《咒印法术大全》的福,她自创了一道封印,七瓣莲。 没办法,以她的修为,须加七重封印才能彻底掩盖自身的神威之力。掩盖而已,于修为无碍。七重封印叠加呈莲花绽开貌,故以为名。 青鹤、红叶的只需三重即可,戏称三瓣莲。 “那咱们的衣物打扮是不是也该换一换?”要换就换个彻底,经验丰富的红叶低头瞅瞅身上的衣裳,略不舍得,“可惜了这身料子……” 一身飘逸清爽,弃之可惜。 “等离开南禹山范围,再换回来便是。”青鹤不以为然道。 “还有称呼,以后你们唤我姑娘。”元昭言毕,往身上使了一道障眼法,身上的轻盈衣物瞬间成了寻常粗糙衣裳,十足的民女装扮。 “可当地人惯称主家为小姐,姑娘是路人称呼。”青鹤说着,与红叶依样画瓢换上民女装。 昨晚,诸峰弟子给她们看了灵幕,见识本地的日常习惯。 “姑娘是我的底线。”元昭斩钉截铁道。 小姐不好听,公子在本地是男子的称呼。她若坚持这称呼倒显得格格不入,还会备受瞩目。除非她变成男子,那就更不爽了,她明明是女子。 罢了,就姑娘吧。 第426回 自从两年前,仙云宗进入隐形状态后,天下宗门几乎都在密切关注南禹山里的动静。甚至有宗门派出探子长驻南禹山一带,看看能否“巧遇”漏网之鱼。 当然,这份期待十分渺茫。 众所周知,仙云宗的护宗大阵开启,意味着有新机缘出现。谁舍得出来?除非是个傻子。 不过, 纵是个傻子出来,大家也会欢天喜地地把人接走。好吃好喝的供着,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地套取里边的情形。 为何要关注?自然是出于关心宗门的安危。 两年前,由绝圣门发起的偷袭,大家很关心仙云宗是否撑得住。若撑不住,迅速赶往现场分一杯羹;就算撑得住也必定元气大伤,趁机分而食之皆大欢喜。 一鲸落, 万物生, 宗门也逃不过大自然物竞天择的规律。 两千多年了,各地仙源稀缺,宗门各自有兴衰盛败的时期,甚至有的湮灭在历史洪流。小宗门明争暗斗,从各大宗门的手指缝里争抢微薄资源苟延残喘。 大宗门则抢地盘,扩展势力,或与其他大宗门合并,渴盼抱团取暖度过资源紧缺的严寒时期。 唯独仙云宗一如既往的摆出高风亮节的作派,对世事不闻不问,漠不关心。 为啥? 因为它是仙山福地,就算天下灵脉断绝,它也是最后一个断的,当然不紧张啦!这样一处灵脉圣地,怎能容许一个宗门独占?!必须趁它病,取它狗命! 难得有个作死的绝圣门一马当先,勇往直前……虽然最后全军覆没, 至少让大家知晓仙云宗气数未尽,里边藏着不止一位大能。 果然,到底是历经万年沧桑的大宗门,颇有底蕴,下手需谨慎。 “……明知里边有高手,掌门怎么还敢派咱们来盯梢?”盛夏,清凉的树荫下,几位其貌不扬的樵夫、猎户打扮的男子百无聊赖地闲谈着,“就不怕咱们有来无回?” 话音刚落,被同伴一记耳光扇来,恶狠狠地啐他一口,骂道: “作死啊!说的什么屁话?” 什么有来无回?晦气! “是是是,王师兄骂得对,小弟这乌鸦嘴啊,啊不,啊呸呸呸……” “滚!” “哎!” “王师弟何必紧张?”另一名同伴打岔嘻笑道,“且不说咱龙虎门,就连碧海圣域、九重殿、玄机阁等哪个不在附近埋‘暗桩’?目的为何大家心知肚明。 要是巧遇仙云宗的高手,那些大门派的暗桩必然首当其冲先倒霉, 咱们这些小虾皮瞅准机会溜了便是, 谁会把咱们放在眼里?” 当然, 一旦高手们打起架来, 他们这些小虾皮是逃不掉的,必成炮灰。 所以嘛,掌门不得不多招收一些蠢人入门,关键时刻充当内门弟子的挡箭牌。 “唉,可惜灵岳圣宫没人来。”有人叹道,躺下来,翘着二郎腿眼望晴朗的天空,“倘若那位来了,咱们就能安枕无忧了……咦?大家快瞧,那是什么宝贝?” 嗯?众人闻声抬头,眼巴巴地瞅着一道不知何时升空呈立体菱形图案的光芒,它上下两端尖尖的,像是法器。 正当大家在审视这家伙什时,那菱形光芒开始忽闪忽闪的…… “糟糕!快跑——” 高手来了!要成炮灰了! 此人的话音一落,菱形光芒一定,随着轰的一声闷响,一道惊人的巨大气浪自南禹群山的中心向外扩展,喷涌而出。 “啊——” 谷嗉 无数惊骇惨叫此起彼伏,由近及远,很快便听不见了,被那股气浪冲走了。因为不止一个菱形,按东南西北方位各一个,把潜伏于此的生命体全部冲走。 无辜的猎户、山户和小动物们安然无恙,正因如此,才耗费了一点时间。 …… 同时,在南禹山的某个林荫深处,有三位姿色一般的女子在林间小道慢行。 “看来,这修仙之域也不太平啊!”青鹤感慨万分。 瞧,刚离开护宗大阵的范围,仍在南禹群山中,便已发现不止一处暗哨。若非想起这儿是修仙界,妄造杀孽会有反噬,三人早就大开杀戒了。 君上途经之处,岂容危机四伏?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避免不了。”红叶仔细瞅着山间的野花野草,一边走一边蹲地分辨,“殿下,啊,姑娘,咱们瞬移离开吧?仙云宗眼下成了香饽饽。 您一举捣毁人家那么多的暗桩,待会儿肯定会引来更多高手。” 前来查看,或者会一会她这位高手,正好如了那些人的愿。她们刚都听见了,外边的大小宗门都在打探仙云宗里那位高手的情况,她这等于主动送上门啊! “也好。”元昭仰脸瞅瞅天气,心情明媚,“林间穿行。” 话音落,三人默契地化作一道气流在树林里穿梭。像光一样转瞬即逝,莫说凡人,哪怕修士也察觉不到她们的动向。 无论是御剑飞行,或者踏云,走空路容易和别人碰个正着,白走了。 瞧,三人仍在林间穿行,只听天空传来嗖嗖的声响。青鹤、红叶抬头瞅了一眼,果然,那些人来得真快! 元昭不必抬头也知道有人去了刚才的位置,想了想,疾行间,伸手在前方画了一个圆阵。 阵法未成时,它一直在三人的面前疾速前进。 待阵法形成,一个停顿,不曾减速的三人咻地飞进去,彻底消失在林间…… 人消失了,阵法的气息残留很快便引来一道身影。他悬停阵法消失之处,四下张望,毫无发现。仔细回想,自始至终,要不是阵法气息,他根本不知道有人离开。 “传送阵?”他不禁微微一笑,眼望远方的天空,由衷赞了句,“果然非同凡响。” 百年之前,有仙云宗的弟子改投碧海圣域,宣说宗里来了一位深得西炎真君青睐的绝色女子。原以为是西炎宗主开了窍,以为对方是个以色侍人的女修。 今日一见,其修为确实比笛儿深厚。笛儿顶多画个聚灵阵,别的,无法强求。 正思忖着,一道俏丽婀娜的身影落在他跟前,略不满,“师兄!你刚是看到什么了?”不然为何突然瞬移?还破天荒地把她扔下。 “来晚一步,没看到。”男子朝她展颜一笑,眸色温情。声音醇厚如陈年老酒,很好地安抚了她的坏情绪,然后传音出去,“圣域众人全部撤走,不必留了。” “为何?”女子不解,“公爹可是放了话的,她若真有本事,圣域志在必得。” “她已经走了,留在此地无益。圣域求贤若渴,不想与仙云宗起冲突。”男子言毕,命令赶到的下属们,“传令下去,看到三位女子同行的,即刻通知我。” “是!” 眼见一无所获,女子不由得气馁埋怨: “若真是她,她跑什么呀?怕咱们吃了她不成?啊,对了,师兄,如果她真有能耐,为何要藏头露尾?咱不会想太多了吧?” “奇人异士,各有脾气。”男子笑道。 总之,不管此人是否有真本事,他终要见一见的。否则,如何断定她没本事?能画传送阵的,哪怕仙云宗的异动与她无关,亦值得一交。 “走吧。” 女子重叹一下,犹不甘心地回眸朝仙云宗的方向瞪了一眼,与他携手同时消失在林间。 第427回 中天城,一座比较靠近南禹群山的城池。此城不受任何王城管辖,它只认城主,乃仙云宗往返凡尘俗世的一条通道。 并非必须从这儿经过,而是弟子们下山历练,多半在此停留换取人间的币种和关卡凭证,即路引符节之类。 其实, 在灵丘大陆,宗门弟子下山历练无需凭证,无论目的何往,有宗门腰牌即可。但所经之处,必须在城防门口登记,让官衙知晓城里来了多少修士。 尽量减少凡人与修士之间起冲突的机率, 让前者不必枉送性命, 后者不必枉造杀戮,两相得宜。 当然, 凡事总有例外。 有的宗门子弟意欲低调出行,便要设法换取路引。各个王城亦有制定相关政策,让这些宗门弟子低调出入,自由通行。 但,这些路引都在各地官府登过记,造过册的,有心人定能查到。 有的宗门弟子要执行秘密任务,或有私务处理不欲让外人知晓,就得利用其他法子取得路引。比如在黑市购买死人的路引,那些死在路上无人知的亡者。 长期用此身份肯定不行,但一年半载甚至数十载,问题都不大,只要低调些。 以大能之姿,引举世瞩目,让亡者之名天下知,必然穿帮。 除此外, 还有心术不正的宗门弟子杀人取引。行此勾当的多半是散修,他们没有宗门令牌,又不想和官府打交道,以高人一等的姿态不屑屈就凡人制度。 凡人与修士的冲突就是这么来的,他们要么暗地里杀人取引取物,要么光明正大地蔑视凡间制度并加以破坏。 如此,便需要各城池依傍的宗门出面调停,匡扶人间正法。 瞧,大热天的,一群穿着门派服饰的年轻弟子行色匆匆地从中天城门离开。一出城门,人群流量大减,旋即一个个脚踩轮子般闪身离去,眨眼失去踪影。 城里街道繁华,人多,速度太快容易撞到人,出城之后便无所顾忌了。 “出什么事了?”在城门口排队入城的百姓们见状,议论纷纷。 “听说有人在南禹山闹事,惹恼仙长出来清理障碍。中天城依附仙云宗而生,虞城主得知此事, 当然要派人去看看代为料理。”本地的百姓见怪不怪道。 “瞧那迟钝的身手,若是修士闹事,凭他们能料理?”队伍中不乏见多识广之士,语气嘲弄。 “没办法,少城主率领精锐弟子于两年前入了仙宗修行,再过一年就出来了。”有人不以为然道,“剩下的弟子资质一般,但没有怕死之徒,宗门有事岂能袖手旁观?” 仙长们虽不理俗事,要是有人敢无端伤害中天城的子民,他们也断不会不理。 离仙宗愈近的城池,民众受益匪浅。感念仙长们的庇护安居乐业,民众亦全心以仙宗马首是瞻。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绝无二心。 听了那人的话,周围的人态度各异。有人嗤笑,不以为然;有人目露羡慕,心神向往;也有小老百姓一脸无知,似听天书。 这也难怪,毕竟是才几岁的孩童嘛。 “怎么是三个孩子?不是两个吗?”城门守卫拿着一纸路引,疑惑地打量一对布衣夫妇和板车上的三个梳着总角的孩童,“你们不是本地人,进城做什么?” 谷竲 “回官爷,两个大的是我夫妇的孩子,最小那个是路上买的。”瘦削单薄,肤色黝黑的男子苦着脸道,“她爹娘要把她卖到那等腌臜地方去,我夫妇不忍心。 本来,听闻仙宗福泽深厚,仙长们又待人和善,我夫妇才离乡别井想把孩子送进山随仙长修行。未料,刚上山就被一股仙气刮跑了,想是我孩子无仙缘。 一路奔波,又苦又累的,想进城找间客栈歇息几天再作打算。” “啊?!你们进过南禹山?!”旁人一听,顿时一个个精神抖擞凑过来,兴奋得像是捡了宝贝,“快说说,那里发生何事?” 连守卫也纷纷一脸好奇地看过来,静待下文。 本来,大家听着他的话,一边赞扬夫妇俩的善举,一边嗤笑他异想天开,竟以为拜仙长为师是轻而易举的事。 还大老远地举家远迁,简直无知无畏,难怪狼狈收场。 人是好人,只是这心啊,太大了。 如今,得知他们一家在南禹山有过停留,霎时一扫嘲弄的态度,热切期盼他多说一点内幕。 “我哪知道发生何事?”男子一脸疲累,灰心丧气,“我只知沿途看到不少怪模怪样的人,上山时,有声音问我所为何来,我说拜师。他就让我下山,说仙宗闭关,需清净。 我等以为不出声就好,没想到……” 这下好了,好不容易到了南禹山,被一股怪风刮下来,吓得夫妇二人不敢再冒进。 “不仅我一家,其他人都走光了。”男子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满怀庆幸道,“不愧是仙气,我一家被刮跑从半空摔下,一点儿伤都没有。” 连板车都完好无损。 “官爷,天黑了,我这一家老小的不敢在城外过宿,只好进城。住几天我们就走了,到别处瞅瞅……”男子苦苦恳求。 正恳求着,板车上一位稍大的女童扯扯妇人的衣角,弱声道: “娘,我饿,妹妹也饿……” “哎,好,再等等,很快就好。”妇人虽神色微微焦虑,仍温声安抚着孩子。 城门守卫见夫妇二人神色诚恳,不似有假。而且心善,把三个女童养得眉目清秀,目光澄澈。这是未曾受过苦难才有的纯真,日常定是被爹娘爱护得紧。 由此可见,男子并未撒谎。 加上他方才详述南禹山的遭遇,令城门守卫心生好感。由守将作主,让他到一旁重新登记成员身份,另开一份路引即可进城。 并且嘱咐他,进城之后,需拿这份路引到官府盖章,以后才能顺利出城且一路坦途。不然,这孩童数量不符,全家人都走不了,会被当作拐子扔进大牢。 “谢谢官爷,谢谢官爷……”男子感激涕零,与妇人推着板车上的三个孩童进了城。 一路上,仍有人急步追上同行,细细询问他关于南禹山的遭遇。同时,城门有一守卫急匆匆地奉命骑马进城,飞奔城主府…… 第428回 那一家五口进了城,有人步步相随,一同找到客栈落脚。也有人悄悄尾随,欲趁那一家人落单时下手。 两年前那场异动,实在太挠人了! 几乎惊动整个灵丘洲的修仙宗门,迫不及待想知道异动的起因。是否与那位传说中的女子有关,她是什么来头, 为何能触发护宗大阵的启动? 灵丘是否又多一名凤笛仙子般的人物? 如果是,她能让仙云宗受益,是否也能让其他宗门受益?如果是,断不允许仙云宗独占!当年坐视凤笛仙子让碧海圣域据为己有,这次绝不能重蹈覆辙! 难怪两年前,仙云宗召集所有亲传弟子归宗, 极可能是打着碧海圣域那样的算盘,使美男计留住她。 话说,仙云宗各峰的亲传弟子虽天赋不凡,却没有一个能与圣域少掌门相提并论。 其他人都好说,就怕西炎、广岚二位真君动凡心。此二人乃骨灰级灵宝王老五,他俩要是动心,没有女人逃得脱。 …… 说回眼前,甭看那对夫妇衣着简朴,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农模样,行事相当大方。当看到他俩选了一栋朴实无华却恢宏大气的客栈时,旁人吓了一大跳。 此栋客栈,乃宗门弟子惯常投宿之所。虽无华丽装饰,却十分讲究内部的构造和摆设。 让四方来客一脚踏进客栈便神清气爽,宾至如归。 客栈里,连店小二都是修士,多半是炼气期的,主要是为了赚取灵石。或期待得到仙长们的赏识收为弟子,哪怕是外门弟子也行。 当然,这份期待十分渺茫。 与其空等浪费光阴,不如老老实实地赚灵石, 或专心旁听修士们的日常闲谈。若能在无意间听到他们的修炼心得,用来提升自身的修为,岂不胜过空等? “原来贤伉俪乃修士,失敬失敬!”随行的人见男子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倒出灵石要了一间上房时,吃惊不小,目光敬畏道,“小弟眼拙,望兄台与嫂子勿怪!” 因为眼拙,在路上旁敲侧击打探消息时,难免有些轻慢,故有此一说。 “无妨,无妨。”男子不以为意道,并叮嘱掌柜,将吃食送入房中,“要灵食,不可有杂质!我家人嘴叼,吃不得粗食。” 这粗食,指的凡人吃食。 他们夫妇的外表与言行相差太远, 连掌柜都自叹看走了眼, 连连应是: “哎哎, 好咧!” 等小二将一家五口往楼上带,客栈的门口进来一名武卫,向掌柜讨了登记簿瞄了一眼。 哦,原来男子姓北名靖,其夫人姓月名华。 瞧这姓名,不像寻常的农户。 果然人不可貌相,那名武卫若有所思地瞅了楼上一眼,将本子还给掌柜,转身离开。 随行的人不以为意,掏得起灵石的,赶紧向掌柜讨一间上房,必须与那对夫妇相邻。掏不出灵石的,只能怏怏离开,无功而返。 至于那些一路尾随的人,站在门口神色阴晦地瞅着那栋客栈。 不巧,碰到走出门口的武卫若有所思地往自己这边瞥了一眼,顿时心虚地移开目光一副路过的模样。既然是路过,走着走着,就离开了客栈的门口范围。 那名武卫见状,冷嗤一声,也转身离开了。 谷不 武卫是中天城的巡卫,修为都在筑基期以上,一般人打不过。就算打得过,他们的上峰绝非筑基期。因此,在城内最好别动手,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之所以尾随,是以为那一家五口是凡人。凡人嘛,瞅个机会恐吓一番就什么都问出来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人家居然住得起修士客栈! 夭寿!那地方不好进,主要是房费贵。住不起就得走,甭耽搁了。 不走不行,他们得赶紧找地方落脚。 随着夕阳西下,城门会在酉初关闭,繁华街道于戌时清空。接着是宵禁时段,至凌晨寅时方正式解除。 宵禁,是每座城池在特殊情况下制定的状态。 中天城极少宵禁,但两年前,少城主率领精锐进宗门修行了。城中高手不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免有人乘机作乱,必须宵禁,尽量杜绝事端的源头。 百姓们都能体谅,三年而已,眨眼就过了。 初时,有外地来的修士存心在城中闹事,后来被城主血腥镇压了。其余宗门见状,猜不透中天城还有多少高手潜伏,一时不敢轻举妄动,终于换得太平。 这儿毕竟是仙云宗的地盘,那个护宗大阵是否真的许出不许进,暂未可知。 须知,两年前,高手如云的绝圣门可是请了一位渡劫老祖,数位分神期、大乘期高手齐心协力攻打的仙云宗。 结果被团灭,仙云宗的实力可见一斑。 那一战之后,连碧海圣域也低调了不少,不敢再大张旗鼓地招惹仙云宗留在凡间的世族和门派。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揽其人才,撬其墙角,让世人心里暗爽。 这些,都是北靖与几位修士在大堂用膳时,打听到的。 “以暴制暴,还是有点作用的。”上房里,排行老二的小姑娘低笑道,给最小的妹妹挟菜,“妹妹,尝尝这道香焖罗獐肉。这罗獐子啊,有三个头,夜里经常发出婴孩声音诱捕小孩。 可咱凡人小孩吃了它的肉,晚上不会做噩梦,你快尝尝。” 言毕,忍不住吃吃地低笑起来,这哄小孩的口吻忒有趣了。 “你恶不恶心啊?”小妹妹吃了,大姐姐则一脸嫌弃地瞅着二妹,“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这是民间传说,又不是我瞎编的。”二妹皱着小脸为自己抱屈,“不信,你问娘。” “那都是吓小孩的,”妇人月华浅笑吟吟道,“这罗獐子不吃人,可它欺软怕硬,专挑落单的幼崽欺负……” 无论人或其他物种的幼崽,遇见它,生死难料。它与幼童一样,玩心大,不分善恶,只顾自己玩得开心。 它是食草灵兽,焖着吃肉质十分鲜嫩,还有一股淡淡的草植清香。可它动作灵活,若无幼崽的声音诱其出来,修士们很难逮得住它。 “妹妹,来,再尝尝这道酒煮玉蕈。”二妹的俏皮声音再次响起。 “阿叶,妹妹还小,不能吃酒。”月华薄斥。 “可她吃得挺开心的。”二妹不依了,嘟着小嘴辩解。 “妹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好了,阿姁,别吃了,快放下。”月华夫人一边唠叨,一边给小阿姁添满,喜欢就多吃点,“小孩子吃酒伤胃,长大了再吃。” 二妹妹见状,忍不住再次低笑起来。就连大姐姐也忍俊不禁,赶紧低头扒饭。 不愧是殿下做的傀儡人,和殿下一样的腹黑。 第429回 一下山,就闹点动静把潜伏在南禹山的人给带走了,顺便给天下仙门一个下马威。 以自创的逐仙阵把各门派的暗桩一锅端,是为了防止未来的一年内真的有弟子提前出关遭暗算。 同时,给外边的宗门一个讯号,她胡汉三……啊,不, 她这位江湖传说中的高高手出来了!不是要打听高人的情况么?来吧,问她本人吧!找着她的话。 中天城是仙云宗的羽翼,是防御外敌的要塞,必须重点关注。 话说回来,她们出来的时机不对,正值盛夏, 外边的灵气又少, 忒难受。这也是她一出来就给天下宗门一个下马威的缘故,心浮气躁,出手难免重了些。 幸亏记得此地乃修仙界,戒杀生,她已经尽量收敛脾气。 对于高阶修士而言,要适应外边的恶劣气候很简单,一道结界就能让自己的身躯与世隔绝,不仅能行动自如,还轻松自在。 然而,那不叫历练,叫到此一游。 尘世的不易,衬托出仙门灵脉的可贵,提醒宗门弟子莫身在福中不知福。既入仙门,就要勤勉上进,好好珍惜自己的修仙之途。 要是害怕接触外界的气候,不如静坐山中,此生足不出户,修为随缘。 总之, 修行之道是公平的。有得有失,有舍才有得。 …… 在外人眼里,北靖是一家之主,把家眷安置妥当后便应邀出去了。时不时端一碟好吃的进来给家人尝尝,再出去饮酒喝茶一条龙。 这间上房的隔壁都有人居住,对面是一名女修。修为浅,每当听到走廊有人经过,身上平和的气息瞬间高涨,精神陷入高度的紧张与警惕中。 待脚步声渐远,才敢重新放松,闭目小憩。 如此反复,替她累得慌。 但,她的忧患意识是正确的。正如自己一家五口的客房,左右隔壁都住了人。他俩不吃饭,一个只喝灵酒;一个让小二盛一壶清水进房,然后闭门不出。 他们各自在房里打坐,抽一缕灵识试图窥探这五口之家的客房。 恶毒歹意谈不上,探听消息是真相。 可惜,她的傀儡人修为不如其主,但肯定比一般的修士高深不少。月华夫人给客房布了一层结界, 恰好能让外人听见里边的谈话,却看不到里边的情况。 左右两边客房的修士察觉到结界的存在, 吓了一跳,赶紧把灵识收回,忐忑不安地静观其变。 久久等不到谴责之声,以为那位夫人修为浅察觉不到,这才又竖起耳朵偷听。 “……不瞒二位,我夫妇得高人指点,成为散修,见尽世间冷暖与仙源之争的残忍。不想让孩子们遭这份罪,故想托付仙门教导。可怜我儿命苦,仙缘不足……” 客栈二楼一处开放式的隔间,门口有竹帘半垂,北靖正与两位修士畅饮闲谈。今儿天色已晚,路引要等明儿一早去衙门盖章。是以,一家人要逗留几天。 这是他对外的说辞,来自元昭的授意。 一楼是大堂,二楼是隔间,三楼则是雅间,四楼以上是住房。 元昭等人住在五楼,除了左右两间客房有人偷听之外,上下楼的客房陆续有人入住,接着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偷听她们的谈话。 南禹山那边的动静有些大,修为浅的人不敢前往,只能向在场的当事人打听。 明着打听信不过,便以偷听为实。 直到月华夫人轻轻哼起催眠小曲,仿佛在哄小孩睡觉,这才堪堪地收回灵识。 北靖和月华夫人是她造的傀儡,被她输入一缕意识,懂得因地制宜分析各式人物的心理和言行,及时作出应对。 一句概括,受她那缕意识的蕴养,夫妇俩会逐渐拥有独立意识,仅无心无感尔。 谷鈋 其实,以元昭情感丰富的性格,不适合用傀儡。 但,使唤傀儡能让她此行更加便利与舒适,总不能事事让青鹤、红叶代劳。她不差使二人,二人主动找事干,尽量不烦扰她。 殊不知,她们的存在就是一份干扰。 纵然如此,她也不敢再生出驱逐之念。那次渡劫失败,若非二人造出幻象唤醒她的自我意识,她早就灰飞烟灭了。可见,她俩的存在是有道理的,于她有利。 以前,她驱逐二人,是担心自己修为浅拖累她们。 如今,她的修为一日千里,有能力保护她们,自然不必再驱逐,但也不能随意支使她们干活。她们从前世追随至今,一直是她的侍卫和下属,而非奴仆。 奴仆的活,由傀儡干最合适不过了。 青鹤、红叶造的傀儡人不够强大,江湖险恶,不定哪天就没了。索性由她亲自造两个出来,修为不输于她俩。 有此傀儡护法,三人大可安心游玩。 眼下,北靖仍在楼下与人扯皮,月华夫人坐在方木桌前缝着小孩的衣物,一边哼着催眠小曲;青鹤、红叶在榻前的左右静坐,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护法。 化身五岁小姑娘的元昭则安坐榻上,阖上双眸,一缕灵识自天灵盖飘出,投向楼外的茫茫夜色中…… 恰逢子时夜半,中天城城主府仍灯火通明,从高处俯瞰,看到一队队巡卫各处穿行。偌大的府邸不仅守卫森严,更有一道结界将其严密笼罩,天衣无缝。 城主府第三进的中堂大殿,殿门紧闭,门外有武卫肃然林立。偶有婢女们井然有序地端着茶点推门入殿,不久便依次退出。 门开门合的瞬间,清晰看到里边在议事。 一位方正脸,自带一股威严气势的老者坐于上席,与几位年纪相当的官员在聆听一名武卫的禀报。 “一对夫妇带着三个女童?”一名官员深感疑惑,“何故隐瞒修为?” “依卑职观察,他们似乎无意隐瞒,”否则不会大剌剌地入住修士客栈,武卫一脸尴尬道,“是卑职等无能,没看出来……” 一名老者挥挥手,不以为意道: “宗门异动,引天下高手云集南禹山,你们看不出很正常。” 就算他们这些老家伙在场,也未必一个个都看得出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谁敢说自己是灵丘大陆第一人?怕不是得了大病,才敢如此张狂。 见尊长们不怪罪,武卫略略安心,继续禀道: “那对夫妇除了修为高深莫测,言行并无不妥,所言之事与其他人差不多……” 有的人被直接抛到中天城外,被巡卫捡(救)回来审问。那些人被摔懵了,随口言明一切,与姓北的相差不大。 “因此,那对夫妇应该……”武卫顿了顿,语气牵强道,“应该无异常。” “那三个孩童呢?”忽闻虞城主询问,“可曾看出端倪?” 武卫:“……”默默地汗。 庐山瀑布汗,大汗砸小汗。呃,他看过,真的!那一家子他都仔细认真地观察过。虽把那对夫妇看走眼了,可三个孩童……或许,应该,真的,无异常吧? 虞城主见状,闭眼挥手:“你下去吧。” “是!” 武卫如逢大赦,连忙转身退出大殿。等离开城主府,快步前往修士客栈。 再去瞧瞧,确定一下。 第430回 凌晨丑正,客栈五楼的一间上房烛火熄灭,支棱着窗棂。清凉的月色透窗而入,轻洒地面。等适应亮度,就能把里边的人和物看得一清二楚。 带孩子出门的夫妇多半只开一间房,除非孩子已经成年。 北氏夫妇也不例外,三个孩子并排着睡在宽榻上。做爹娘的在榻前铺一张草垫静坐, 闭目养神。 看得出来,夫妇俩十分疼爱孩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但,该试的还是要试一试。 一缕超越大乘期的气息窜入室内,那对夫妇没反应,仍在闭目静坐;第二次,分神期气息在室内绕了一圈, 依旧没反应;第三次,元婴修士的气息刚到窗边—— “何方高人造访?”室内的男子虎目一睁, 目光犀利地锁定窗口,沉声道,“何不现身一见?” 几乎同一时刻,室内的妇人也睁开双眼,坐在榻边护着孩子们警惕四周。 而那缕元婴气息随即散去,未曾入室。 能察觉元婴气息的,其修为必在元婴之上。而眼前这对夫妇的修为约莫在元婴中期上,出窍期之下,难怪城中的筑基、金丹武卫都看不出来。 散修能达到此等境界,实属不易,若是友非敌,倒是可以招揽入城为己所用。 “爹,怎么了?”俏皮的二妹似乎被惊醒,撑起半身略显惶恐问。 “一个小贼而已,没什么,睡吧。”月华夫人出言安抚道。 尽完一个温柔母亲的责任, 不管孩子们醒不醒或在做什么,她兀自起身与夫君一同重新布下结界。 她只是个傀儡,演戏可以,用情是真难。 “来者的修为似乎在大乘期以上。”青鹤起身道。 “中天城城主是位渡劫老祖,”躺在中间的小元昭也睁开双眼,眸色清冷,“城中官员皆为元婴期以上的修士,高手如云,难怪城防固若金汤,坚不可摧。” 哎,有来有往,她刚刚去偷窥人家,接着一路盯着对方回到客栈。 “中天城离仙云宗那么近,他们为何不入宗门修习?”红叶不解,“新功法面世,可是千载难逢的机缘。” “都走了,谁来守护中天城?”青鹤理智道,“闭宗三年,够城中百姓死几回了。” 也足以让邪修毁城,或安插自己的眼线。 “殿下……呃,”话一出口, 红叶便知口误,甩甩脑袋,重新组织语言,“妹妹,城主一老祖为何甘心屈尊仙云宗门下?我记得宗主和广岚真君为大乘期……” “老城主顶多渡劫初期,宗里的二位真君年青,且是大乘后期。真打起来,老城主未必能赢其中一人。”元昭道,“一方日薄西山,一方如日方升,有何不甘的?” 据她的匆匆一瞥,那位老城主已是外强中干,两眉之间的紫府呈衰竭败落之象。 紫府即元神,他已经是风烛残年,仅凭一口气支撑着。 当然,他这一口气与凡人不同,若无意外,至少还能撑个几十年。大概他自己也察觉了,且认为宗里的异动只是出一道功法,一道功**不到自己儿孙。 儿孙们进去,顶多是沾一沾宗里灵气浓郁的光,有利于修行。若能得到真君的指点与青睐便最好不过了,主要是与传闻中的那位高人结缘。 无论老一辈肯不肯面对,这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 故把入宗修习的机缘让给儿孙辈,自己为后辈坚守中天城。 “都说战场无父子,”红叶微微歪着头,感慨道,“这天下灵气稀薄,做爹的竟舍得把机缘让给儿孙辈,倒是难得。”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元昭小嘴微抿,浅浅一笑,“正如仙云宗,不是也慷慨大方地把机缘让给外人修习吗?” 谷课 换作别的宗门,八成是宁可让功法消失,亦绝不允许外人窥探修习。生怕外人的修为突飞猛进,超越宗门弟子,甚至是超越自己。 当然,这是否偏见,有待她下山亲自见证。 “那三妹作何打算?”青鹤看着小号元昭,没有半点违和感,“明天办妥路引便走,还是多留几日?” 从小郡主、公主到战神,她看着对方一步步地成长,对其小时候的模样见怪不怪。不似红叶,每每看到小殿下就想伸手捏一捏那小脸蛋儿,逗小孩子玩。 “多留几日吧。”有婴儿肥的小元昭一本正经,奶声奶气道,“待我逛遍全城,烙下昭华印记再离开。” 昭华印,是她的一缕神力焰息,亦可称为一缕日芒,从太古身上炼取的。 老城主年纪大了,莫说渡劫,一场偷袭骚动足以让他殒灭。春秋一载,平安则短,遇袭则长,她不得不为之顾虑深远。 在城中,在城主府里的角落,烙下她的昭华印。 若有异动,整个中天城将沐浴在清正明朗的日光之下,让邪恶力量无所遁形…… 翌日一早,辰时,北靖出门了,拿着路引去官府找人盖章。 月华夫人心情颇好,丝毫不受昨晚的事影响,一大清早为孩子们梳洗干净后一同出了门。之前那辆板车,是夫妇俩打算在仙长面前装可怜、博同情用的。 如今用不着了,北靖出门前交代店小二给自家夫人和孩子们换一辆舒适些的。 这不,等月华夫人带着孩子们来到门口,一辆遮挡严密但通风透气,又结实稳固的马车已等候多时。 把暗中盯梢的人看得,瞠目结舌。 没有马夫,但马儿很听话,让走就走,让停就停。盯梢的人见状,暗暗咂舌,缩头缩脑地,趁这对深藏不露的夫妇留意自己之前悄悄离开。 有些灵石能赚,有些不能。免得有福气赚,没福气花。 当然,悄然离开的人要么是散修,要么是不入流的门派弟子,惜命为上。而大宗门的子弟则不同,把这一夜之间判若两人的夫妇资料传回去,继续盯梢。 这对夫妇是值得招揽的人才,却非盯梢的对象,仙云宗、城主府才是大家留意的目标。 还有传闻中的三位姑娘,一直不见踪影,怕是早就跑远了。 哎,这炎炎盛夏,让他们这些修士扮成卖菜的,摆小吃摊的……正在自嗟自叹,那位月华夫人和孩子们过来了。 “妹妹,吃这个吗?这叫馄饨……”那位二姑娘指着清汤里的面疙瘩道。 听青鹤说,殿下小时候在南州城遇刺,刺客扮成小吃摊的摊主。没想到,这一招居然在修仙界还能遇到,真是活久见。 话说,她要不要往里边放点儿毒药? “你自己吃就好了,干嘛要哄三妹吃?”大姐姐一脸薄恼,将小妹抱远点,“三妹不要听二妹的,这东西脏得很,吃了会肚子疼……” “哎,你这小妹妹怎么说话的呢?”摊主不依了。 他虽然是假装的,也是有职业道德的!有证的好不好!不要信口雌黄! “对不住,对不住,童言无忌!店家莫要生气。”月华夫人头疼地把孩子们的脑袋塞回车里,一边道歉一边让马儿快走,速速离开这些不干净的小吃摊。 远远犹听见摊主骂骂咧咧的,还啐了一口。 夏日炎炎,人心浮躁,路人司空见惯。见无热闹可看,继续低头忙自己的。 哪怕在修仙界,民间的烟火气息亦大同小异,屡见不鲜。挑起车帘,小元昭趴在窗旁静静地欣赏街景。暗忖,难怪南禹老祖不愿随旧主飞升。 大概是惟恐天上宫阙,亦如此景吧?唉。 第431回 换一份新的路引,北靖花了一个早上的时辰。办妥后,又被办事的文吏给请到衙内的后院喝茶去了。 等离开官府范围,又在路上“偶遇”昨晚畅谈良久的熟人,索性再找地方闲聊去。 “官爷希望咱一家留在中天城,等少城主等人一年后归来问明情况,看看是否有门路把孩子送入宗门。”晚上, 夫妇俩回到客栈讨论道,“但我俩惯于游历……” 故而托辞要慎重考虑,没有即刻回复。 真心为孩子着想的爹娘,多半会同意官爷的建议留在城中,先把家人安顿下来再作图谋。 但,也有些爹娘比较自我, 一意孤行。 “今天我在外边打听了下, 听说仙云宗因为异动引来天下仙门的觊觎和忌惮,未必是安稳之所……”月华夫人发表自己的浅见,“要不,再到别处瞧瞧?” 一般来讲,出现这种对话的多半是主意已定,终要走人的。 有了结果,这个谈话的过程不重要。 这不,爹娘议事,小孩子也在一旁嘀咕商量。 “等出了中天城,你俩结伴同行,前往名单上的门派和世族所在位置瞧瞧。”元昭将名单幻化出来,摆在桌面一刀两断,将大块的递给青鹤,“你俩负责这些。” 她带着俩傀儡负责游历,啊不,是扰人耳目。以便分散各大宗门在沿途安插的眼线的注意力,如果有的话。 那些人要找的是三个女子,青鹤与红叶在一起反而不太显眼。 不建议独行, 区区一座城的城主居然是渡劫高手, 焉知别的宗门不是高手如云?况且, 她们也算初来乍到,从未出过远门历练,还是小心为上。 天外有天,不可轻慢。 “不必与他们接触,暗地里观察,置身事外反而看得更清楚些。”旁观者清嘛,元昭嘱咐道,“距离宗门大开还有十个月零七天,届时,咱们在外边聚合。” 至于在哪里,暂未可知。 须知世事无常,谁能猜到自己将来会在哪儿安身立命?她在两人身上烙了昭华印,倘若遇险,她这边即刻就能察觉,并出手相助。 若完成任务想归来,直接在心里默念三声她的大名即可心有灵犀,互通消息, 比小世界的手机便利多了。 “是。” 这一回,青鹤、红叶没有抬杠, 直接把那大半张的名单记入脑海。殿下言之有理, 依大家这般脚程,一年之内恐怕到不了几个地方。 虽然西炎真君只是客套一下,找个理由让她们心安理得地收下礼物。 可他不知,殿下对盟友极讲信誉,既应了此事,就必然践行。而为主上分忧,是她们的份内之事,断然不敢抬杠马虎了事。 “趁此机会,你俩要抽空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将来何去何从。”正务解决了,元昭看着她俩,言辞恳切道,“一年后,无论你们作何选择,我无不应允。” 这儿是修真界,学道修行,求得真我之灵域。 大道无情,众生平等,皆可修行,前提是找到自己的机缘。托她俩和仙云宗的福,她在此界拥有一定的实力,能自保自立,还顺利抹除成了心魔的记忆。 而她俩也有自己的人生和过往,有过不去的坎和放不下的执念。只是,她俩若一直呆在她身边,就无法静心考虑自身事宜。 分道扬镳的用意有二,一是为宗门解忧;二是给她们独立思考的空间。 “殿下用心良苦,我等明白。”青鹤沉静道,眼底掠过一丝怅然。 谷扜 “殿下,我想改名红药。”红叶幽怨道,柳眉轻蹙,“难怪殿下不肯唤他俩为爹娘,害我有点想家了。” 整天爹娘、爹娘的喊,思乡情切,忆起旧人,更是惆怅满怀。而红药本为芍药的雅称,与原名朱芍呼应,略有慰藉。 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元昭好笑点头,“随你。” 红叶,啊不,红药见她一脸坦然,轻松无负担,顿时有些心理不平衡: “殿下不想吗?” “不想。”元昭摇头,真的,“或许当年与爹娘相处的日子少,二老又走得早,缘浅故情浅。反而未登帝位,没怼死那班老臣子让我难以释怀,遗憾至今。” 她原本打算,复国后,倘若那班老家伙不接受她称帝,就让他们人头落地。结果未能如愿,还“死”得比他们早,和宛城一样,每每想起总是膈应不已! 却又无可奈何,总不能因为此事跑回小世界,那个数千年之前的天郡作威作福。 “老主公深谋远虑,”她隐隐的不甘,让青鹤好笑道,“估计一早猜到殿下与家人注定聚少离多,索性从小培养您亲情冷淡,专注族人的生死和复国大业……” 情深最伤人,无论是亲情、友情或爱情。 “殿下重情,缘浅情淡倒是有助修行。”作为亲随,红药深以为然地点头,“只是莫把我俩与您的情分一并修掉才好。” 始终怀疑,殿下此番提议是为了把她们甩掉。 元昭挑眉,懒得解释了,道: “不说那些了,明天启程,咱们先把银钱、灵石之类的分一分……” “不用分,”青鹤晃着手上的指环,“该有的,我俩的灵芥里都有。” 宗主大方,把她们当成下山历练的弟子,一应物品俱全。从某种意义来讲,仙云宗等于人间的豪门,不差钱。难怪群狼环伺,引来四面八方的虎视眈眈。 主意既定,三位孩童再三确认各自的必需品是否齐全。如若有缺,明天再出去逛一逛,买齐了直接出城。 被这么一打岔,青鹤、红药的愁绪倍减,抛到一边。 与元昭不同,青鹤无父无母,虽渴盼爹娘之爱,却知那是奢望,略有惆怅;红药是看着爹娘和师父老去,逝世,已无遗憾。仅是忽有所感,略想念尔。 正如元昭所虑,她们需要好好回味一下过往,仔细想一想自己的真正所求。 不明真我,修为停滞不前,如何随殿下脚踏星河,一览九天? 一时间,两人的心里各有所想。 而另一桌的北靖和月华夫人也进入话题,商讨明天的离开事宜。 倒是元昭无所虑,端坐着,从撑开的窗棂望出去。外边夜色清凉,这间客房被她布了结界,盛夏的暑气进不来,心里一边琢磨着该教她俩哪些逃命法阵。 这两年,她不再炼气,净琢磨一些“旁门左道”的术法。青鹤、红药亦如她一般,炼器、炼丹是重点,别的倒是疏忽了。 比如传送阵乃金丹真人的基本逃命阵法,若非她昨天使出来,她俩听都没听过。 唉,三人都是睁眼瞎子,瞎的程度不同而已,脑阔疼~。 第432回 这天的凌晨寅时,城门刚开,一群星夜赶路进城摆摊的菜农们依次涌入。同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不紧不慢地离开了中天城。 有人给了城门守卫几块灵石,据其所述,那的确是北靖夫妇的马车。 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驶出城外的马车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空荡荡的乡道上。等沿途的眼线察觉不对时, 仅在一片树林里发现空车架,连马都不见了。 意识到对方绝非等闲之辈,不便强行招揽,别有用心的门派只好打消念头,继续蹲守中天城。 像北靖此等元婴期的修士,在城防营并不罕见。夫妇俩肯留下固然好,如若不肯,走便走了。城防官员不作他想, 一如既往地忙着盯梢城中的可疑人物。 “大哥?”城主府中堂的门开了, 几位长者鱼贯而出,愕然看到老城主好整以暇地凝望天空,不禁好奇,“大哥今天好像心情不错,难不成侄儿提前出关了?” “他敢?!”老城主瞬间收敛微笑,回眸瞪他一眼道,“他敢半途而废,老子废了他!” 在新功法面世之际,让记名弟子入宗修行,甭说仙云宗从无此例,天下宗门谁会如此慷慨?千载难逢的机缘,儿子若敢轻率提前出关,必打折他的狗腿! “你就嘴硬吧。”喊他大哥的男子笑呵呵地拱拱手,“接下来就有劳大哥了。” “有劳城主了。”其余众人面色疲惫,纷纷行礼告辞。 “辛苦各位,辛苦各位,”老城主也收起玩笑的表情, 举手还礼道,“回去休息吧。” 宗门有护宗大城,城中何尝没有护城大阵? 区别在于,宗门法阵本为真仙大能所设。一旦启动,即以天地灵气支撑,无须耗费人力。护城法阵恰好相反,需要他们几位长老定期往法器里注入灵力。 让法器保持随时可以开启的状态,如此才能像两年前那样,一旦遇袭,即刻启动,让外来的邪气威力大减。 自从小辈们进了山,护阵大阵一直由他与兄弟、长老们轮流输入。 昨晚该轮到他进密室,突然身子不适,只好让众人代劳。输完灵力要静养,在此期间,就由他这城主坐镇府中,震慑心怀不轨意图搞事的各路邪魔外道。 等诸人走远,看不见背影了,老城主脸上的肃穆之容褪去, 复露微笑,仰望晴空。 寿数将尽之人, 总是诸多感触,倍加珍惜所剩无几的时光。 那场大劫之后,灵丘洲遭受天罚,灵气骤然减半。令无数正在晋阶的渡劫修士猝不及防,无法及时收功调整导致爆体而亡。 他与眼前这批老家伙既幸运,又不幸。 幸运的是,修为刚至大乘初期的他们无法担当太多,亦不敢贪功冒进,从而逃过一劫。不幸的是,自那以后,天地间的灵气逐渐衰竭,修士们陷入灵源不足的窘境。 很快,天下修士开启争夺灵源的纷乱。而他们这班人抱团修行,守护中天城这片静土。花了两千多年,仅他一人修至渡劫初期,但也看到了生命的尽头。 数年前的有一天,广岚真君途经中天城与他一叙,察觉他的心灰意冷,便哂然道: “城主何必垂头丧气?当年那场大劫源自尊长们的贪婪之心。我等后辈以此为鉴,德功并行,不忘初心,终能等到天罚终结的一天……” 那时,他以为这仅仅是广岚的一番宽慰之言。小辈嘛,经历少,总是异想天开,对未来抱持盲目的乐观。 谷鎳 直到数十年前,有邪修潜入中天城搞事被逮,一审问方知是冲着仙云宗的一名女子而来。据悉,那女子或会成为第二个凤笛仙子,受到天下宗门的关注。 他问过出门办事的宗门弟子,无奈对方知之不详。只道此女子为广岚真君所救,深得西炎真君器重。 外间的传闻更加不堪,说是西炎真君动了凡心,欲让对方成为宗主夫人。 众说纷纭,虚实难料,故不以为意。 但是昨晚,他并非身子不适,而是听到一道声音: “本君下山游历,受宗主所托,到中天城察看巡防状况。城中大阵虽威力不凡,然损诸贤寿元灵气,可敬亦可惜,今日本君在城中设下四宫困兽净灵阵……” 以老城主的身躯为阵法启动器,一旦遇袭,法阵即启。除此法子外,也可以用旧阵的灵匙插入法器启动。 两个阵法已经融合一体,无需诸贤再输以灵气,大可安心修行。 哈哈,老城主仰望天空,眼眶隐隐泛红,似有泪光轻闪。记得有位新入门的年轻弟子对修士的寿元与经历感慨万分,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到底是太年轻了,无缘得见从前的灵丘是如何的绚丽繁荣,修士们的那些岁月是如何的辉煌灿烂。 天地一派祥和之气,世间万物茁壮灵秀,勃发生机。 而如今的灵丘,不过是秋日之蝉,朝夕犹抱露风,哀鸣悲切。欲返昔日的热闹盛景,却已声嘶力竭,难拒沉寂之期。 城中大阵本是他与诸位长老亲自所设,他乃渡劫修士。 对方竟能悄无声息地在城中施法,覆盖此阵,可见修为在他与诸贤之上。或许,此人便是广岚小儿口中的那点曙光吧。 但凭一点曙光,如何重现昔日的光芒万丈? 正如那凤笛仙子,当年备受天下修士的追捧、爱戴与期盼,终不敌权势的招揽成了位高者的宠儿。如昙花一现,沦为泯然众生的一点萤光,徒留想念尔。 难啊! 想到这里,老城主不由垂眉叹气,转身进了中堂…… 此时,北靖一家通过传送阵到了一处不知名的乡道林间。一辆敞蓬马车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笃笃轻跑,时走时停,车里的人轻嗅田间味道,一抒胸中郁结。 “这才是人间景象,烟火气息如记忆中一般。”青鹤倚在车栏边,看着望不到边的稻田,罕见地露出一丝惬意微笑,“好像回到东郊穗园,殿下可还记得?” “记得。”小元昭端坐着,看着一片片水田欣然道,“可惜我已不吃这个了。” 此言并非优越感,而是人间食物对目前的她来说是一种杂质,且血腥浓,难以下咽。素日的吃食乃灵气所化,非实体,是她留恋记忆里的美味感受罢了。 “好了,就在这儿吧。”元昭示意马车停下,看着青鹤、红药二人,“你们可以开始了。” 本该一出城就分道扬镳的,但为了教她俩阵法,不得不耽搁两天。 第433回 两天时间,仅够她们熟悉手诀,对阵法的玄妙有个大致的了解,熟练操作是不可能的。初学时,连元昭自己都花了几天时间才摸透传送阵的构造与应用。 一窍通,百窍通,成功造出一个阵法, 其余的基本上没难度。 比如眼下的她,听个名字就能画出个道道来。 可青鹤、红药不行,她俩是人在旅途,心情随着周遭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无法清静。不像她,在仙云宗独个儿恣意淡定地琢磨,心无旁骛地模仿与修习。 所以, 她把从仙云宗藏书阁里录到的内容, 全部拓印到二人的空白玉简里, 让她们慢慢修习。 但,熟读理论三千,不如当场实践一遍,趁现在让两人尝试画几遍。 “我先来。”红药自告奋勇道。 言毕,中指、食指伸直,凝聚灵元之气,随着口中默念的法诀移动。很快,一道光芒凌乱,扭曲不稳的阵图勉强凝聚成形出现在几人的面前。 青鹤见状,随手抓一块石头扔进去。咚的一声,旁边的稻田溅起几点水花。 红药:“……” 元昭:“……” 那厢,月华夫人正与北靖讨论那匹马不吃不喝的问题—— “这马不行,它不吃草,这不是告诉旁人它是一匹假马吗?要么换一匹像样儿的?” 北靖不同意:“以灵气为马,无需吃喝,就是为了省事。再说, 外人知道又如何?打不过咱们的,不敢吭声;咱们打不过的,逃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 “也对,就一个传送阵的事。”月华夫人安心了。 青鹤无语望天,“……” 殿下造的傀儡啊!净在恰当的时候说些扎心的话。 “……”红药沮丧地瞅瞅双手,郁闷道,“殿下要笑便笑,无须借他二人来讽刺我……” “我没有。”小元昭一脸正气,不容污蔑道,“他俩自有意识,想什么说什么,我不干预。” “好了,看我的。” 青鹤言毕,干脆利落地画出一道圆满的阵形,很成功的样子。看得红药心里酸溜溜的,随手往阵里扔了一块石头。卟的一声,旁边那匹马突然暴走嘶喊。 把众人吓了一跳,当看清楚它被石头砸中时,噗哧地笑开了。 石头正是红药扔的, 这是好现象。 虽然距离不对, 阵法空间有一定的扭曲现象, 但至少有效果。意味着她俩对阵法已有一定的理解,只需勤加修习,假以时日,必能运用自如。 “无妨,慢慢琢磨吧。”元昭安慰道。 既安慰她俩,也安慰自己,一双小手开始捻动法诀。她人变小了,手指太短画不出足够的长度。一时不适应,只能双手来,很快便画出一个传送阵,道: “去吧。” 话音刚落,忽而察觉阵里涌出一股灵气乱流,瞬即双手一合,阵法原地消失了。 “殿下……” 恰好行礼道别的二人见状,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迅速对望一眼,由红药哪壶不热提哪壶,疑惑道: “刚刚好像,有什么要……撞过来?” “没什么,一头冲动的犀牛而已。”元昭十分淡定道,若无其事地解释,“你们所去方位在西南,那儿森林秘境多,有猛禽灵兽出没不奇怪。” 谷檿 “殿下没有舆图?”青鹤懂了。 “那不是你该准备的吗?”元昭默然袖手。 有是有的,藏书阁里的地形图,没有一千也至少几百年历史了吧?有些误差很正常。 “是属下失职。”青鹤迅速认错,“属下这就去打听。” “不用了,”元昭睨了一眼在旁边偷笑的红药,想了想,伸出一双小手在心头默念法诀,嘴里嘀咕,“陆路不安全,走空路。” 在万丈高空之上,总该万无一失吧? 语毕,法诀念完,她双手往左右一拉一扩张,一道新的传送阵唰地出现眼前。这回,两人不道别了,不约而同地扔下一句“我先过去看看”便没入阵中。 但几乎瞬间,听到对面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两人火速退回。元昭默契且飞快地双手一合,阵法消失,而后无语地瞅着神色大变的二人。 “妈呀!有人在渡劫?!”红药这才意识过来,捂住心口,一脸惊魂未定。 差点被劈啊!害她心惊肉跳中。 “殿下,”青鹤同样色变,努力回忆刚才看到的一幕,“那天劫的威力似乎与您的差不多……” “晋神劫?”不对,劫动的能量不对等,比她的略逊一筹,但也够呛的。元昭蹙眉,语气十分沉重,“果然强中自有强中手……算了,再来。” 不去西南了,去西北吧。 “等等等会儿……”见她丝毫不当回事,青鹤忍不住逾矩制止,“殿下,我俩似乎好像算不算妨碍那人渡劫?会不会引起因果关联?” 若有,将来会有报应的! 迟报不如早报,慎重起见,告知殿下或许能想到补救的法子。红药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神色跟着有些小紧张。 元昭听罢,放下手,认真瞅瞅她俩的面相。 以她目前的修为,普通人的面相看一眼便知晓对方的平生。修士的面相虽有些复杂,倒也难不住她。瞅了片刻,还好,没看到有因果牵扯,于是淡定道: “你俩出现的时间不到一秒,如何能妨碍对方渡劫?无论成败,那都是对方的实力问题。” 倘若她俩现在慌里慌张去干涉,那才叫造孽! 嗯,再掐指算算自己的,咦?算不出来,那没事了。元昭将此事抛之脑后,重新捻诀,朝另一个方位画出传送阵。依旧走空路,这回由她……的分身先去探路。 刚刚通过传送阵,恰好眼前一片夺目圣光映照,亮得她睁不开眼只好退回阵中,耳边仅听到一声惊呼: “圣君小心!有人偷袭——” 对方话音未落,阵法已经消失。分身回到本体,元昭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吓得青鹤、红药面无人色,扑过来打量着,以为她着了别人的道: “殿下没事吧?” “没事。”揉红了眼,元昭放下爪子,再甩甩脑袋,黑亮的眸子微微湿润,“好神圣的光……” 仿佛被它一照,就能洗清身上的一切罪责孽缘。这,便是传说中的佛光普照吧?好厉害!就是扎眼了些,无缘目睹那位圣君的真容。 “殿下?”见她神思恍惚,青鹤、红药不由提心吊胆。 “我真没事。”元昭回过神来,恢复淡定的表情瞅着她俩,“算了,今天不宜传送,你俩还是瞬移吧。” 爱去哪儿便去哪儿,她不干预了。 今天如此诡异,得认真算一算自己是否沾了因果。早算早解决,以免后患无穷。 青鹤、红药:“……” 第434回 没想到这修真界如此的不太平,处处有坑,防不胜防。倒霉催的,没有灵丘大陆的舆图,真真的举步维艰。 先瞬移离开,等一路搜集各地域的最新舆图再玩传送吧。 商量妥当,元昭把旧图给青鹤、红药各拓印一份, 土灵珠早给了青鹤。三人一再确认妥当,两人重新换个模样分道扬镳。 先前,青、红二人一直以孩童的模样出现在传送阵的对面。 如今幻化成少女阶段,一身女冠(道长)素服,以散修的身份行走四方。若到了必要的时刻,还可以拿出仙云宗的宗门弟子腰牌表明身份。 宗门弟子, 和各峰的真传弟子是不同的。 后者是资质上乘,拜师学艺有传承;前者资质一般, 入不了各峰真人、真君的法眼,无缘师门传承。仅凭一点实力和运气得以在宗门里修行,仅此而已。 三人既有宗门腰牌,亦有师门的腰牌。各有优劣,可见机行事,因时制宜。 “殿下保重。”青鹤、红药毕恭毕敬地向她行了礼。 “仙途险恶,法器灵宝千奇百怪,你俩务必小心谨慎,千万珍重。”元昭郑重地嘱咐一遍,最后道,“去吧。” 两人复行一礼,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身影随之消失在眼前。 等人走了,元昭还保持端庄的坐姿一动不动,看着尘土微扬的乡道出神,怅然若失。恍惚间觉得, 光阴似乎还停留在她二十六岁的那年,侍从婢仆成群。 然岁月似流水,她已经一百多岁,甚至不记得详细的年纪。身边的人形形色色,来来去去,唯独青鹤、红药一直寸步不离,如影随形。 但现在,连她们都走了,她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其实,以她的修为,打妖兽,捕灵宠,争夺灵宝法器;收小弟,建宗门,另立门派恩威并施,不出一年便能前呼后拥,重拾昔日辉煌。 指不定,她在天郡失去的宝座,或许在灵丘复得。 可是,她腻了,今趟下山游历纯粹是为了休息。什么都不想, 也不想修炼。走走停停, 闲暇时,游览和了解一下这修真界是如何运转的。 毕竟,这儿或许就是她将来的长眠之地,愿不虚此行。 等玩腻了,又找不到更合心意的养老居所,便回仙云宗去,从此闭门不出…… 想罢,元昭抬头望天。 晌午了,烈日之下,阳光零碎轻晃,树林边草木荫凉,一望无垠的稻田散发着浓郁的自然气息。轻风拂至,带来一股水气令人倍加凉爽舒适,心旷神怡。 她们一行五人在此叨扰许久,却看不到半个人经过。 仔细瞧瞧,原来是农人远远看到她们在戏耍法术,识趣地绕了道。宁可从狭窄的田埂上过,亦不敢靠近分毫打扰她们的兴致。 但,一家三口迟迟不走,叫人委实难安。 “呃,三位仙人,”一名行将就木的老汉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过来。身后跟着一位提篮筐的中年人,满眼警惕地打量夫妇二人,“不知何故在此逗留?” “老丈,可是我等打扰大家农耕?”北靖起身抱手作揖,虚扶老汉坐在树荫下,歉意道,“对不住了,我与家人游历至此,两个女儿有事先行,我与拙荆还有小女感伤不已。 欲在此暂歇,片刻就走。” “原来是这样,”爷俩一听,同时松了一口气。老汉脸上的笑容亲切了许多,示意中年人把篮筐递给自己,“还以为哪里碍了仙人的眼,惹仙人不高兴了……” 谷沵 村里人怕得很,老汉的儿子,即身边这位中年人自告奋勇前来探问因由。 “老朽儿子曾在中天城当过差事,因资质有限,难有前程,只好返了乡。”老汉说着,叹气道,“孩子大了,志向高远,总要离开爹娘的。” “是,老伯言之有理。”北靖不住点头。 这对父子见他面目憨厚,妻子又神情温婉,女儿面无表……呃,像那玉人儿般精贵好看。爷俩心里的忐忑不安稍有缓解,把篮筐拎到面前,笑容可掬道: “这些瓜果蔬菜,是我等村民给仙人的小小心意,万勿嫌弃。” 有的仙人不吃俗物,有的多多益善。爷俩不晓得眼前这一家子属于哪样,只管送就对了。吃不吃是人家的事,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他们还奉上了供品。 只求这一家子顺顺当当地离开,莫生事端。 “有劳了。”北靖笑着接过,交给身边的妻儿,同时取出一贯钱递给中年人,“有来有往,务请收下。” 收礼是为了让对方安心,给予钱财,是了结这一筐蔬果的因。 中年人在城里呆过,或多或少了解修士们的心思,欣然接过。顾忌因果的修士是不会生事的,他紧张的心情彻底消散,一脸钦佩地看着北靖幻出一桌茶点。 男人们在喝茶闲聊,月华夫人也幻出一盆清水,把筐里的蔬菜瓜果清洗干净。用果盘盛着,摆到矮几上供人取用。 同时递一根青瓜给安静的小女儿,让她一边啃一边倾听成年人的闲聊。 炎炎夏日,若有一杯冰爽的果汁就更好了。 听到她的心声,月华夫人忙碌开来。不大一会儿,孩子的面前摆了满满一桌子夏日冰饮。看得那爷俩目瞪口呆,闲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着。 原来,此地离中天城才两天的路程,不算太远,本地的村民有见识,对路过的修士一向敬而远之。 按常理,凡人看到修士无不上前讨好,阿谀奉承,殷勤备至。期盼对方看看自家的孩子是否有仙根,或仙缘。有就带走,家里有修仙的孩子会免除赋税。 除了仙门给的回报,其亲族还能得到本地官府的提拔。就算不能大富大贵,至少衣食无忧,较一般人家过得轻松惬意。 修仙,在凡间就如高考,是龙是凤,全看孩子有无灵根仙缘。 每年,像中天城之类修士云集的大城池,都会派人下乡寻找资质上乘的孩童。在乡民的眼里,大城池是官,官家的话总比游离浪荡的散修更可靠。 况且,对短寿的凡人而言,中天城历史久远,世代矗立于此守护四方百姓不受妖兽、邪祟的侵扰。 不信它,老百姓还能相信谁? 孩子是百姓家的心肝宝贝,是家中未来的顶梁柱;若有能力,将来更是中天城的一分子,代替先人继续守护四方百姓。 如此一来,有灵根的孩子等于百姓们安居乐业的守护神,如何能往外送? 当然,也有农户抵不住蛊惑,在过路修士说的优渥回报中昏了头,当场让孩子拜了师,随对方走了。 从此一去不复返,生死两茫茫,爹娘至死见不着面。 在乡人眼中,这样的修仙有何意义?看不见摸不着,于家人无半分好,还至死不见。有前车之鉴,乡农们总是嘱咐孩子们莫与陌生人讲话,以免被拐骗。 这话也适用于成年人,若非迫不得已,爷俩今天也不想冒险前来。既然把话说开了,大家开始畅所欲言,且陆续有村民加入,开始天南地北,侃侃而谈。 元昭就在边上静静聆听,安逸地度过这久违的、似曾相识的午后时光。 第435回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狂风席卷,尘土飞扬迷了渺小凡人的眼,天边乌云密布黑压压一片。 民间一贯四季分明,五月雨泽万物,乡农们既开心,又为北靖一家担心。看在那个默不作声的小女儿份上, 众人虽然忌惮修士,终是邀请客人进村避雨。 北靖一家拒绝了,他们是修士,区区雨天何所惧? 等乡民们散去,给马车添了一个穹窿式的篷盖,四面竹帘半垂。既能遮风挡雨,从外头又看不到里边。北靖御马坐在前室, 月华夫人面向后方进行防御。 元昭躺在车里, 枕着外边的风雨声闭目养神。 篷盖够长,能遮住前后室,不必另外撑伞或披蓑衣挡雨。虽然在凡人的眼里,竹帘半垂的中看不中用。无车壁,肯定四面漏风。 无妨,这辆马车就算无篷盖也洒不进一缕雨丝。 篷盖、竹帘什么的做给外人看的,图个美观,的确中看不中用。在马车驶离村落不久,天际雷声轰动,顷刻下起瓢泼大雨来。 本来时候就不早了,随着倾盆大雨,天彻底黑暗。 酉时,夜幕降临,为了应景,元昭让北靖在前室的车檐下挂起一盏昏黄的灯笼。远远望来,仿佛一盏灯笼穿梭于幽暗的林间,使雨夜变得愈发的阴森森。 一场大雨化解了天地间的暑气, 林间的空气清凉舒适, 令元昭昏昏欲睡。便睡了, 身上隐隐泛起光华,那是她在梦里修炼溢出的灵力。 她做了两个大乘期的傀儡,灵气大损,需要养回来。 虽然口口声声说不想炼了,空闲之余终究忍不住炼一阵子。她有太古协助换气调养,功力在中天城时已经恢复大半。 不怕被人偷袭,两个傀儡等于她的分身,随时可以收回。 至于掐指算一算自己是否沾了因果,随着这场雨的降临,她的整个人开始懒怠提不起兴趣,不算也罢。 其实,不用算也知道,怎么可能开个传送阵就沾了因果? 天地又不是谁家开的,凭什么他们能渡劫,能打架,却不允许她开传送阵?天劫之下皆蝼蚁,何况对方那是晋仙之劫, 青鹤、红药的出现又能妨碍什么? 她也渡过劫, 比对方的更凶险。 当时那场景, 她根本无暇顾及周边生灵的死活, 仅一心想着要扛过去。扛不过去那是实力问题,休要赖天地不仁,赖她的人出现的时机不对头。 至于那什么圣君,此人仅让她意识到“人外有人”的危机感。 等逛够了,她还是要勤快修行的。免得落于人后,生死由他不由己,得多憋屈啊!难得来到一个没有恩怨与责任牵扯的世界,她的修为又凌驾众生之上。 断不能白瞎了这份机缘,因为懒而屈居人下。 外边雨声不歇,炼气几个小周天,元昭恢复神清气爽。依旧躺着不动,仅凭意念在马车的前方画出一道传送阵,消失在雨夜里…… 五天后,南北交界处有一座凤落城。城中有座归一堂,以精湛的医术著称。 归一堂的堂主姓楼,有位先人本是仙云宗的宗门弟子,道号清宣。资质和普通的仙门弟子一样,尚可,除了勤勉苦修,若有殊胜的机缘或有突破的希望。 如若按部就班,顶多修成金丹。 谷黏 而这位清宣便是金丹真人,对仙云宗是绝对的忠诚。他为人正直,深得诸峰长老的夸赞。无奈修习道法在于悟,若无慧根,纵以药石灵器为辅也是白搭。 为了寻求机缘更晋一层,他最终与同一辈的同门弟子一起下了山。 之后,他为宗门寻了不少有天赋的弟子。每每听到对宗门不利的消息,势必即刻传讯回去示警。倘若赶得及,必回宗门出一分力。 如此人物,却在十年前渡劫失败,身归微尘。 仙云宗得知消息倍感痛心,曾派弟子前去慰问楼家。顺便看一看,楼氏一族可有资质不凡的孩子,可以接回去教养踏上修行正途,像乐遥、上官嫣之类。 但遭到其家族拒绝,且在接待仙云宗弟子时的态度格外冷淡。正如人类亲族的关系,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要拉倒。 清宣真人的爹娘与同辈血亲早已没了,目前这些都是曾孙辈。 迄今为止,宗门仍念着清宣真人的一片赤诚。给元昭的这份名单里就包括了凤落城的归一堂,去看看楼家是否改投了门派。如果是,这场缘分便可尽了。 从此互不干扰,各自安好。 凤落城如今是玄机阁的地盘,玄机阁,以运算天机之术著称。说白了,小至算命、占卜运程;大至勘察国运,窥探天地星辰的运转蕴含的深意天机。 与大宗门相比,它算是后起之秀,仅在两三百年之内便以无所不知、四海皆通之能名扬天下。 当年,玄机阁阁主本为分神期的真君修为,与清宣真人这位地头蛇分庭抗礼。清宣有仙云宗作靠山,对方不敢对他怎样,只能在势力扩张方面挤兑楼家。 众所周知,仙云宗从不掺和俗世的权欲之争,除非有人谋害其门中弟子。 清宣真人当年渡劫失败时,其亲眷怀疑是有人谋害,报之仙云宗。而仙云宗早有弟子在民间明查暗访,其结果是,清宣确为遵循道法自然渡劫失败而亡。 与旁人无尤,便拒绝了楼家人提出的“铲平玄机阁为曾祖报仇”的请求。 从此,宗门再无楼家的消息。 看完这份解说,元昭默然略过,难怪凤落城成了宗门弟子历练的任务之一。宗门之力不为己所用,又不肯为自己人铲除异己,凭什么让各世族为它效力? 这种观念是对是错,便是宗门给弟子们的一次心理历练。 在元昭看来,楼氏一族自清宣真人死后的种种表现,在仙云宗看来已无挽回的必要。 宗门是修仙之所,并非凡人争权夺利的武器。 清宣待宗门真诚,宗门许以丰富的资源助他在修行之路一片坦途。前者感恩宗门的付出,下山后仍然忠诚以待,以倾族之力为宗门效命。 族人肯追随于他,必然得了他不少好处,因果关系清晰明了。 如今,清宣真人没了,其族人越过中间人直接面对宗门。若能以诚相待,倒并非不可。偏偏他们眼皮子浅,欲以世俗手段哄骗宗门为他们铲除异己。 一计不成,不反省己过,倒还心生怨怼。 只能说,幸亏他们对上的是仙云宗。换作其他仙门,不教训教训他们才怪。 总之,元昭此番前来,仅是走走过场,瞅一眼得到结论对宗门有所交代后,再换一个地方继续逛。 第436回 晌午,凤落城门口,北靖一家三口模样长得好,深得城卫的眼缘,又被拎出来一番审视与查问。 “你们去过中天城?去那儿做什么?不是有三个孩子吗?还有两个呢?”守将左瞄右瞧,打量这家人乘坐的马车。 半截垂帘,不遮风不挡雨, 马儿精神蔫蔫的,估摸着属于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号人。 “回官爷,”不知守卫的内心吐槽,北靖一贯憨厚老实好男儿的面相,谦恭道,“我夫妇确有三个孩子,并非去中天城,而是想送孩子进仙云宗拜师修行……” 无奈, 仙云宗没找着,被一股怪风刮到了中天城。 从中天城出来五天了,途中也经过一座城池,也被人如此审问。由此看出,天下宗门蛮忌惮仙云宗的,虽然它没干什么坏事,可它得天独厚,引人非议。 非议的目的是静待时机,等它成为众矢之的,再群起而攻之掠夺宗里的丰富仙源。 在此之前,引人忌惮十分正常。 “……途中小女突然患病,一路看大夫皆束手无策。听闻凤落城的归一堂有妙手回春之能人,特来求医。带着大女、二女不便行走,把她们留在亲友家……” 依旧用中天城修改过的路引,依旧标注三个女儿,是怕有人在中天城见过北靖, 节外生枝耽误事。 在回宗门之前,元昭懒得出面应酬任何人。 “归一堂?”城卫一听,与在场的僚属相视一笑,语含嘲讽,“你早来两年或许有缘一见,如今他们不知在哪儿讨饭呢。” 言毕,随手把路引塞还北靖,允许他一家进城。 可是,北靖一家进城是为了归一堂。如果它不在了,进城何益? “不是,官爷,归一堂没了?怎么回事?他们一家去哪儿了?还请诸位官爷提点,小女耗不起啊……”可怜北靖的一片慈父心,焦急万分地向城卫打听。 “楼大夫两年前治死人,被街坊百姓轰出凤落城,谁晓得他们去哪儿了?”有城卫幸灾乐祸道。 也有好心的路人给北靖夫妇指明方向,道: “听说他们老家在古仙镇,估计回去了,你们去那儿找找吧。” “何必舍近求远?城里的回春堂范大夫素有药到病除之名,与其找那破落户看病,还不如找范大夫瞧瞧。”其中一名城卫好心建议,“免得又是白跑一趟。” “又是?”旁边有路人好奇地问,“还有人找楼大夫?” “怎么没有?今个早上……”那城卫正欲说什么时却被身边的僚属猛撞一下手臂, 顿时噤声,最终以不耐作为掩饰,挥挥手,“总之,你们爱信不信,进去吧,别挡道。” 虽不知他此话何意,然北靖一家目标明确,连忙道谢: “谢谢官爷提点,但草民还是先去归一堂试试……” 虽说归一堂因犯事败落,但外人不知底细,焉知楼氏不是被诬蔑的?与其错失良机,不少病患家属情愿多跑一段路,也要找到那位先入为主的神医看诊。 实在不行,再找旁的。 经打听,得知古仙镇在另一个方向,先进城,再从西城门离开是捷径。北靖打听到详细位置,谢别众人,而后急匆匆地进城,拐道西门而出直奔古仙镇。 …… 说是捷径,马车跑了两个多时辰才在一片树林里看到石碑,上边写着古仙镇。此刻已到戌正,本就天昏地暗,万物朦胧。又是在林子里,倒显得愈发天黑。 谷梤 非雨夜,马车不挂灯笼,不响铃铛,不设玄幻氛围。甚至连马蹄声都省了,马儿像幽灵般一路飘着跑。 林间静谧,偶有几声虫叫蛙鸣,纯粹的自然之声格外动听。 马车里,两大一小的三个人,分别在前中后三个位置端坐不动,闭目养神,忽从林间深处传来“哇哇……”的一阵婴孩的啼哭声。 幽灵马车顿了顿,旋即调转方向,悄无声息地循声而去…… 夜幕下,一处略显空旷的地面隐有月色清辉轻洒。 路边的林间,一根粗壮的树杈斜横而出,上边垂挂着一团物件。而哭声正是从那团物件里传出来的,仔细一瞧,那物件并非别的,正是裹着婴孩的襁褓。 当看到附近的灌木丛中站着一头獐子时,北靖和月华夫人瞬间明白了。 罗獐子嘛,肉质鲜嫩美味,要以幼崽的声音把它诱出来。但是,哪个做父母的肯把自家孩子当诱饵?罗獐子好吃,这一点不仅人知晓,肉食灵兽也知晓。 若有肉食灵兽一路跟着罗獐子来到此地,住在附近的乡民都得遭殃!这些愚蠢的人类,以为躲起来就能万事大吉? 简直丧心病狂,不分轻重…… 北靖正欲出手相救,但手举到一半又迅速放下,缩回车里,设下结界……刚刚掩去踪迹,一道寒光如流星般划过三人的眼前,正好割断吊着襁褓的绳子。 三道人影同时出现在树下,一名女修伸手接住襁褓,迅速打开看看孩子可有不妥。一名男修警惕四周,另一名女修朝黑暗处厉声喝道: “滚出来!” 随着一阵窸窣作响,从那棵树后推推搡搡的出来四五个年青人。有男有女,自知此举不妥,让人不耻,因而一脸心虚地瞅着三人,支支吾吾的。 倒是救婴孩的那三人,一眼认出他们,紧皱眉头: “是你们?” “真、真人……”几名年青人尴尬万分,首次做坏事,不知如何解释。 “你们楼氏好歹也是名门,虽然没落了,不至于入魔吧?”抱着孩子的女子冷声喝斥,“居然用婴孩为饵诱捕灵兽,亏你们想得出来!” 这时,一位明显是主谋的中年男子站起来,满怀愧疚地朝三人行了礼,道: “让仙长见笑了,这是,这是鄙人的孩子……” 原来,中年男子姓楼,而救人的三位是修士,她们还有同伴在楼氏院里投宿。估计这伙人有些身份来历,贵客临门,楼氏族人生怕怠慢,欲以灵兽招待客人。 然而,在家的楼氏族人皆是凡躯,逮不住太凶悍的灵兽。凤落城里可以买到灵兽的肉,可他们楼氏进不去。 无计可施,只好用此最简单的法子。 自己的孩子,保护措施必不可少。除了他们几人,这林间各处被布下陷阱。等逮到罗獐子即刻拆除,绝不会误伤路人。 另外,楼氏曾经有一位真人祖宗,留下不少防身的符箓。 “……为确保孩子的安危,襁褓里缝了好几张,断不会出事。”中年人讪讪道,“只是没想到,诸位仙长这么快就回来了,倒是惹了笑话……” 那三人听罢因由,不禁面面相觑。 第437回 虎毒不食子,用在此处似乎不大合适。毕竟孩子的确安然无恙,只是受了点惊吓。而三人又是受益者,不好出言苛责主人家。 此时,从罗獐子逃离的方向又过来两人,手中拖着几头灵兽。 “豺豺?”有人脱口而出,问后到的两人, “它们为何在这儿?” 豺豺是豺犬的进化状态,一种凶猛大胆的低阶食肉兽。它们动作灵活,不挑食。皮能御寒,虽是灵兽,但肉质柴柴的,极难吃。 肉质不好是小事,肉质能吃方是正经。有修士不在乎口感, 也不在它是否吃过人。 一经逮住, 剥皮做成手套或靴子, 以血入药,骨头为器,肉为食。当然,那是极个别的低阶修士,无别的途径获得上等灵兽肉,只能饥不择食逮啥吃啥。 皆因坊间传言,吃灵兽的肉能够改善凡人的体质。 就冲这一点,甭说肉质柴,就算有毒也要想法子清除毒素,制成膳食。不过,豺豺也不是那么好逮的。低阶修士遇到它们,比它们遇到低阶修士更危险。 “不知,”后到的一名男修答道,“我们四处搜寻过,仅此三头紧跟罗獐的后边, 不知从哪个灵域或秘境跑出来的。” 灵域是人为划分,秘境乃天然生成,里边暗藏的杀机与机缘令人爱恨交加,又极度向往。 凡人居住之地,除了个别无害的草性灵兽,其余的皆被圈在各地灵域里。令人困扰的是,每年有不少修士入秘境试炼,难免有漏网之兽跑出来为祸一方。 像豺豺之类的低阶灵兽,极可能是从灵域出来的。有热心的修士见状或会自请为民除害,而被楼家人尊称真人的女子明显心不在焉,挥手: “算了,孩子没事就好,别的先回去再说。” 语毕,人已不见踪影。其同伴见状,纷纷闪退。眨眼之间,五名修士仅剩下一位,迟疑着瞅瞅楼氏几人。同伴们一走了之,他却不能对这些人置之不理。 且大师兄眼下在楼家治伤,有求于人不可失礼。更何况,楼氏一族为了让他们吃得好些,不惜将自己的孩子置入险境诱捕灵兽, 就此离开未免令人心寒。 “仙长先行, 我等先把陷阱拆除再回去。”楼氏几人看出他的为难, 连忙道。 对方见状,抱拳还礼,闪身离去。 目的已经达到,楼氏几人看着众人离去的方向舒了一口气。包括那位中年人,丝毫不为自己的孩子担心,如释重负般指挥族中子弟赶紧把陷阱给填平了。 藏于结界中的马车:“……” 竟然没落至此,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利用婴孩诱捕灵兽去讨好高阶修士,看似迫不得已,实则还是因为有利可图,否则岂肯铤而走险? 说得严重些,简直泯灭人性。 这样的人,就算让他觅得机缘入了道,将来入的也是邪修魔道。人性中的一点善良底线被突破一次,未来便有无数次,最终沦为不择手段无底线的魔物。 看着忙碌的楼氏族人有说有笑,马车里的人静默不语。还被动地听了一耳八卦,因此明白他们为何竭尽所能地讨好对方。 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原来,方才那些修士居然是碧海圣域的人,为首那名女子正是赫赫有名的凤笛仙子。她如今已达到真人之境,只是大家仍习惯唤她仙子,九重天的仙子。 她的夫君伯琴少掌门在云丘高地悟道破境,可惜渡劫失败,性命垂危,全凭随行之人轮流输入功力吊命。 归一堂是离得最近的医馆,其创始人是以医入道的真君,楼氏因此声名远播,显赫一时。 谷羃 遗憾的是,归一堂自始至终仅出了一位真君和一位清宣真人。之后再无出色的英杰才俊出来支撑门庭,终至败落,被同行挤出凤落城。 很显然,这位少掌门夫人病急乱投医,对归一堂的医术仍然心存侥幸。 今天,北靖夫妇在城门口打探消息时,听到所谓“又白跑一趟”的人,想必就是指眼前这班人了。 看着楼氏族人欢快地埋陷阱,看着他们满怀期待地离开,马车犹豫了片刻,最终跟着一路前往。个别人的心思,不代表整个家族的秉性,仍须深入了解。 反正来都来了,不如混进去瞧瞧,将来向宗门汇报时至少能说得理直气壮。 想罢,等楼氏族人走远了,马车现形,踏着平稳的马蹄声准确无误地前往楼氏的祖居之地…… 半个时辰后,夜色渐深,楼氏祖宅的一道侧门被敲响。很快,门缝里传出一道年轻的声音谨慎喝问: “谁呀?深更半夜的。” “请问,归一堂楼大夫可是住在此处?”北靖语气恳切,略显谨慎与卑微。 这份卑微,让守门的小厮稍微安心,语气缓和了些: “楼大夫不出诊,你请回吧!” “不用出诊,小女急病,我夫妇一路遍寻名医求治无果。久闻归一堂的楼大夫宅心仁厚,妙手回春,连日赶路上门求医。还请代为通传,我夫妇感激不尽……” 北靖在侧门前不断地抱拳作揖,悲切恳求: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举头三尺有神明,小哥善心有善报,青天老爷定会保佑您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这时,紧闭的门板被悄悄打开一条缝,里边的人探眼瞅了瞅,这才放下疑心。 但,外边站的终究是陌生人,区区的守门小厮哪敢擅作主张让人进来?一边让外边的人且等候片刻,一边让人进去通传。 约莫一刻钟,里边隐约传出低语: “啐,被大爷骂了一顿,不让开……” “为何?”守门的小厮不解。 “你傻啊,当然是怕冲撞西院的贵客……半个月后再来吧,若实在着急,让他们进城寻那回春堂。大爷说了,老太爷已经歇下不许打扰!赶紧让他们走!” “可是……”小厮刚要说什么,被对方眼睛一瞪,果断讪然一笑,哈腰点头,“好,好。” 只听那小厮来到门边,刚要开口,忽听远处哎哟一声,接着有一道语气冷淡的女声传出: “大晚上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林子里还被你们挖了陷阱,就不怕误伤他人性命?好歹进来住一宿,明儿让祖父看一眼。这狼心狗肺的心肠不知学了谁,开门!” “不可啊!六小姐……唔唔唔——?!” “开门。”语气随和了许多。 “是。”语气出奇的顺从,仿佛莫得感情。 门外的三人:“……”里边的气氛诡异得很。 第438回 僻静的角落,侧门缓缓打开,几名家仆面无表情鱼贯而出,格外有礼迎客入室。有人领路七拐十八弯地来到一处厢房,有人牵马至后院,清扫马车内外。 那位被人一脚踹翻的家仆同样面无表情,肃立门边。 待客人进了门, 才将门板缓缓掩上…… 如此听话,绝非碍于六小姐的威严,而是入目所见,众家仆的体内有符箓之光。由此推测,刚才那位心怀悲悯、仗义执言的六小姐原来是一名符箓道师。 然修为甚浅,众家仆身上的符箓光芒薄弱,仅能维持两刻钟而已。 果然,不等北靖夫妇在厢房安置妥当,已经隐约听见这座小偏院的前方正堂传来一阵喧闹声。纵然恼怒, 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有一男子低声怒斥: “楼凌霜,你什么意思?你明知家里来了贵客……” “何方贵客敢命我归一堂将病患拒之门外?是他们的意思,或是大堂兄你自作主张,让贵客背上罔顾人命的业障?敢不敢与我到贵客的面前理论一番?” 女子端坐厅堂一动不动,满眼不屑道。 “你还敢强词夺理?莫忘了,如今我才是堂主!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复兴归一堂!为我楼氏儿孙谋个似锦前程!你不仅不感激,还擅作主张让外人入室!万一…… 有个什么闪失,你担当得起吗?归一堂担得起吗?你行事之前可曾考虑过后果?!” “既为堂主,就该时刻谨记我楼家是以医入道!治病救人是我楼氏后辈的职责与使命!”女子毫不示弱,据理力争,“况且,你只是代堂主!我兄长才是堂主! 若非当年你医术平平却私自与九重殿有承诺,我兄长就不必代你前往,导致下落不明!还有,他临行前,你亲口许诺绝不许任何人欺压他的亲人!言犹在耳, 才几年工夫堂兄就把自己的话抛之脑后了? 真是人走茶凉, 一朝得势便猖狂!” 女子冷言冷语道,一脸漠然, “对了,这边是我家院落,就算是堂主亦无权干涉我院里客人的去留,请回吧。” 莫耽误到贵客面前献殷勤的次数。 “你……”男子气结,本想趁机立威,又怕惊动几墙之隔的邻院厢房,只好暂时忍气吞声,“我今天不与你计较!但是楼凌霜,别忘了,你,你爹娘和弟弟都是我楼氏的一分子。 若因为你的妇人之仁引狼入室,让贵客有个三长两短,就等着一大家子与你陪葬吧!” 扔下狠话,男子气哼哼地拂袖而去。 等人走了,从内堂走出一名妇人,胆战心惊的过来温言相劝, “霜儿,其实, 你堂兄所言不无道理。我楼氏被逐出凤落城这么久,还有谁会记得归一堂?” “娘,那些贵客不就是冲着归一堂的名声来的吗?”女子强忍心头的不满,道,“贵客能寻来,那对夫妇为何不能寻来?越多人登门求医,证明公道自在人心。” 证明她家归一堂声名犹在,深得人心,更要对得起民众对楼氏后人的这份信任。 “这个……”妇人一时哑然,犹不死心地嗫嚅着反驳,“可世途险恶,这大晚上的,若是急症,为何至今不见他们着急寻来?” 自家孩子得病,爹娘必然心急如焚,既入得门来,如何能够安坐度天明? “他们一路奔波,想是累了。又值夜深,不敢叨扰亦属正常。”女子不以为然道,“我待会儿再去看看,娘,你先歇息吧。免得惊动爹,又要彻夜难眠了。” “霜儿……”楼夫人仍想规劝。 谷此 “娘,我心里有数,你进去吧!”女子不容分说道,朝室内的丫环冷冷一瞥,“还不过来扶夫人回房歇息?” 估计领教过她的手段,丫环们打个激灵,连忙上前挽扶着楼夫人进了内室。 等人走光了,女子这才长吁一声,神色疲惫地跌坐椅中,眼望厅中的摆设微微出神…… 可怜见的,躺在厢房里的元昭紧闭双目,嘴角微抿,似笑非笑的。仿佛看到自己对上二娘凤氏的时候,也是这般心累无奈。 区别在于,这位楼夫人是楼姑娘的亲娘,更累。 难怪这位符师的修为甚浅,家宅不宁,如何能静心修行?看样子,那位亲爹也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若那弟弟也是拖后腿的,建议楼姑娘躺平吧。 别挣扎了,越挣扎越痛苦,一念之差就会剑走偏峰,走火入魔。 正如她当年,倘若二哥站在二娘那边,她就任由凤氏一族将国公府一窝端,自己跑掉另立门户。否则太累了,亲情越多,便越是束手缚脚的,施展不开。 或许,正是楼弟弟或者那位楼家兄长,给了她坚持下去的耐性和勇气吧? …… 北靖夫妇安顿下来后,楼家的仆妇欲给二人做点吃食。被夫妇俩拒绝了,说是忧心女儿,吃不下。 不久,那位楼姑娘真的来了。见厢房这边烛火亮着,便进来看一看小孩儿的病情。月华夫人得知楼姑娘略通医术,顿时眼眶通红,如获救星: “不知得的什么病,一直沉睡不醒好几天了。” “孩子乖巧,从不乱吃东西,素日与我等寸步不离,随我等一同吃喝……”北靖强忍忧虑讲述道,“不知为何突然一睡不醒,看过几位大夫,喝过几副药都不行……” 楼凌霜一边听着,一边把脉,打量孩子的脸色。 话说,若非这对夫妇说孩子有病,她还真看不出这孩子病了。瞧这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呼吸平缓,没有半点生病的迹象。 唯一的特征是醒不来,的确棘手。 来都来了,楼凌霜想了想,征得北靖夫妇的同意,先后对孩子施针、施法,还是不见效果。 没办法了,出绝招吧! 接下来,她把一道符箓贴在小姑娘的眉心处,试探是否有邪术封印的痕迹。然而,那道符箓轻飘飘地盖在小姑娘的额头处,窗外有晚风悄悄潜入。 呼,那道符箓飘然落地。 她:“……” 北靖夫妇:“……如何?是中邪了么?” “万幸不是。”楼姑娘尴尬地回眸,安慰夫妇俩,“只是这病有点奇怪,我还年轻,经验不足,无能为力。你们不必过分忧心,明天一早我去请示祖父,让他老人家过来瞧瞧……” 如果连祖父都看不出来,只能另请高明了。 可惜她兄长不在,否则,归一堂的牌匾也不至于让人砸了。 第439回 修士的老毛病,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午夜,楼姑娘离开不久,一道灵识从厢房的屋顶没入,看到一对中年夫妇正满心焦虑,低声地互相埋怨。说早知如此, 就该听城卫所言进城寻那范大夫。 听到范大夫三个字,那道灵识的防备之心略减。 范大夫,与玄机阁有着千丝万缕的裙带关系户,看诊费用是楼大夫的三倍以上。而归一堂庸医当道,因误诊导致轻症患者病情加重,药没喝完, 人没了。 证据确凿, 加上有心人的起哄,被蒙蔽的城中百姓义愤填膺把归一堂轰出了凤落城。 这,便是归一堂不甘心向玄机阁俯首称臣的下场。 如今的城里,疑难杂症一般药治不了的,只能买玄机阁的天价丹药才有效。城中的底层百姓苦不堪言,小病不用看,大病看不了,终于想起楼大夫的好。 可惜,底层百姓没有发言权,他们的意愿不重要。而中层百姓认为,看小病是贵了些,但仍付得起;若是大病,拼尽一半家财买到丹药确实能药到病除。 既然有效,银钱花得值得,也就无所谓了。 至于那些商贾巨富,对玄机阁惟命是从,除了吐槽玄机阁霸道贪婪之外, 日常生活依旧,无甚变化,自然不会吃饱撑的为底层百姓讨公道。 即便是碧海圣域,亦不曾想过这一点。 她与门人是冲着归一堂来的,不会久留,更不会插手凡人之间的利益纠纷。没想到的是,归一堂已经彻底没落,族里连一个入道的子弟都没有。 无奈,圣域众人只能将少掌门暂且留在楼家静养,另派一队人匆匆进城设法拿到丹药。 天下门派几乎都有圣域的眼线,这回正好用上。 等到明天,少掌门若再无起色,众人还要另想法子。更要避开玄机阁的耳目,哪有心思理会凡人的事? 那缕灵识在厢房里守看片刻,见夫妇俩并无异常,正想离开,忽而瞥见那孩子似乎一直没动过。 想了想,悄悄过去一瞧,发现她脸色红润,呼吸平稳, 像是睡着了。朝她脸蛋吹口气,无动静;化作小虫子在她脸上缓缓爬动,轻咬一口,依旧无动静。 嗯,确实不正常,难怪爹娘忧虑。 灵识释疑了,同情地瞅了相对而泣的夫妇一眼,悄然离开了。途遇楼六姑娘在院里四处张贴符箓,瞅那符纸上灵气薄弱,足见修为甚浅,效果不堪一击。 顶多对凡人有效,博得个心灵安慰,夜能安寝尔。 灵识不再逗留,果断飘离。 …… 翌日一早,在北靖的殷殷期盼中,那位楼姑娘果然把口中的楼老太爷请了过来。此人六十出头,却已鬓发霜白,老态龙钟,需要有人挽扶着过来看病。 北靖夫妇对望一眼,忙歉意道: “有劳楼大夫跑这一趟了。” “没关系,”楼大夫是个心思豁达的,摆摆手,“病人要紧。” 如楼六姑娘那般,把完脉,听完亲属对病患的日常描述,老大夫耿直断言: 谷琰 “这孩子得的不是病,而是中术,你俩好好想想可曾得罪过人?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找到施术之人才能解救孩子。非我凡人能诊治,恕老朽无能为力了。” “啊?!”北靖夫妇失神色变,连忙恳求,“楼大夫,您可看出中了何术?哪门哪派的?” “老朽见识浅薄,对法术一窍不通,你俩赶紧带孩子进凤落城吧。城中修士云集,总有高人怜悯相救。”楼大夫爱莫能助地摆摆手,“去吧,别再耽搁了。” 言毕,在下人的搀扶之下缓步离开了院落。 北靖夫妇见状,急得眼泪直往下掉,相当无助地望向那位好心的楼六小姐。听罢祖父的诊断,楼凌霜本想躲开的,只是来不及被逮个正着,顿时脑壳疼。 “楼姑娘,你们归一堂是以医入道,难道一点法子都没有?”月华夫人苦苦哀求,“或者认识何方高人?望楼小姐指点,我夫妇即刻去寻来!” “我楼家若识得高人,也不至于被撵到这偏僻的庄子,日子过得清简寒酸。”楼凌霜叹气道,“你们走吧,我祖父的诊断不会错,去凤落城或有一线希望。” “可是……”月华夫人听罢,迟疑着瞅了夫君一眼。 北靖神色犹豫不决,最终抱拳道: “恕我夫妇冒昧,高人似乎近在眼前,又何必舍近求远?楼姑娘,可否劳烦带我夫妇前往隔壁向高人求助?昨晚敲门时,无意间听到家仆说有贵人临门……” 听罢这话,原本神情温和的楼六姑娘刹时色变,目光冷然道: “我看你们二位不像无知的乡夫农妇,应当明白非礼勿听、明哲保身的道理!眼下你们仅孩子遭罪,倘若不听劝告,只怕你们一家难逃客死异乡的厄运。” 言毕转身,命家仆守在门外寸步不离,等夫妇俩收拾妥当行装即刻送出院门。 夫妇来时乘的马车已经候在门外,随时可以启程。 北靖夫妇见事情不可挽回,无奈地收拾妥当行装,小心翼翼地抱起沉睡不醒的孩子。正神色黯然地欲踏出厢房门,谁知砰的一声,门板被一股怪力合上! 夫妇俩吓得面无人色,刚要拍门嚷嚷,屋内不知从何处飘进一股怪烟,迅速让三人软倒在地昏迷不醒…… 此时,主院落的西侧院。 “不知贵客为何强留我家病人?”楼凌霜站在厅中,谦恭谨慎地询问,“莫非他们夫妇得罪的正是圣域中人?” 那可真是冤家路窄,同时表明碧海圣域蛮横霸道,竟为了一点私怨不惜对孩童下手。 “不许无礼,”偏厅里,楼家的主事人屈尊坐于一名女子的下首,低声训斥,“仙子这是如那对夫妇所愿,为他们的孩子看病!碍于身份不便以真面目示人,且先让他们睡一会儿!” 要怪,就怪那对夫妇口不择言,随口说出知道有贵人逗留归一堂。又恰好被贵人听到,为了室内那位贵人的安危着想,唯有暂时将其扣留。 为免对方吵吵嚷嚷,惊动四邻,只能让他们沉睡几天。 “我圣域的门人正在赶来的路上,不日即到,望诸位海涵并忍耐几日。”女子身边的门人向楼氏一族赔礼道。 “几日?”楼凌霜愣了下,旋即道,“为安全计,无可厚非,那就请仙子派人随我去给孩子治病吧。孩子体弱,早治疗早痊愈,以免错过最佳的治疗时机。” 对方是修士,不宜把场面闹得太僵。况且那对夫妇本来就想求他们为孩子治病,正好遂了愿。 怕就怕,方才那番仅是场面话。 第440回 不出所料,为首的女子见她油盐不进,以虔诚的态度说着最扎心的话,不禁哂笑: “不用去了,我昨晚已经看过。那孩子身上没有灵气浮动,并非邪气入体。甚至我给她输入灵气也毫无作用,可见那不是病。” “会不会是离魂症?”她的下属插话道。 女子摇摇头, 思索了下,道: “离魂症神情不明,惊悸多魇。这孩子神魄安定,气血丰沛,倒像是睡着了。究竟是什么病,等过后把她带回圣域找玉衡长老瞧瞧,或许他老人家能治。” 说完, 她瞅着楼凌霜嫣然一笑,“如此安排,六小姐可满意?” 这嫣然一笑,如花枝灿烂。 正如书中描绘,她人面桃花,眉若翠柳。额间一点梅妆,花面相交映。肌肤细润如脂,堪比花娇俏,艳比春日红。 灵丘天下,女修不在少数,有的英姿飒爽,有的百媚千娇。而眼前这位凤笛仙子,貌若天仙,英气不输须眉分毫,难怪圣域少掌门一直视她如掌中之宝。 受她这一瞥,虽如沐春风,心却如坠冰窖,浑身凉飕飕的。 未正式入道, 对道术了解不多, 自然不懂得这是强者在向弱者施加的无形压迫感,俗称威压。承受压力的楼凌霜只是暗惊,强忍心头悸动,勉力镇定道: “作为无关紧要的旁人,自然觉得甚好。但是否愿意,还须征求孩子的爹娘意愿,不好勉强。” 对方的这一瞥,加深她对圣域的不安预感。 “六小姐仁心仁术,令我钦佩之余十分欣赏。”仙子凤笛浅笑轻颦,举止娴雅,“只是,六小姐似乎对我等的停留颇有不满。” “不敢,”楼凌霜谦恭有加,仍然不卑不亢道,“并非不满,而是不安。圣域虽威名远播,树敌也不少。如今少掌门身负重伤,欲取他性命的人不知凡几。 这些人一旦知晓少掌门在我归一堂养伤,必招祸患。” 一旦外敌围攻入侵, 圣域的人要保护少掌门, 谁会在乎归一堂楼氏一族的生死?堂兄目光短浅, 利欲熏心,教唆族人以他马首是瞻,却不知已大祸临头。 而她的话则被认作杞人忧天,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之见。 正如此刻,坐在旁边的楼堂主睨她一眼,不屑地冷哼,一副大义凛然誓死捍卫圣域少主安危的姿态。 道理他都懂,但危险与机缘并存。 妇人的浅见只会让族人越来越无能,受尽世人的鄙视与唾弃,永难翻身。 “所以你让那对夫妇进来,若他们是我圣域的敌人正好助你驱逐隐患,解你一族之忧?”凤笛仙子温和浅笑,眸中掠过冷意。 “我一介凡人,怎敢有此野心?”楼凌霜已非无知少女,焉能听不出对方话里的杀气?索性豁出去了,坦言道,“收容圣域祸福难料,收容病患只求积福积德。 况且,在医者眼里病患无身份贵贱之分,无仙凡之别,唯求一技之长能解患者烦忧而已。” “好一个唯求能解患者之忧,”凤笛仙子对她的话分外赞赏,目露悦色,“既如此,凤笛能否在此向六小姐讨金木灵露一用?” 楼凌霜先是微怔,旋即不敢置信地望了堂兄一眼。 谷熨 但见他态度轻蔑,目光冷若寒霜,便知他今天势必要将她除之而后快。再看看肃立一旁,对她虎视眈眈的圣域众人,一股怨气瞬即涌上心头,狂笑不止: “哈哈哈……” 原来如此,圣域的人迟迟不走,竟是堂兄,归一堂的现任堂主为排除异己的手段。甚至不惜自掘坟墓,搭上全族的性命。 “你笑什么?给一给一句话!”圣域的一名弟子不耐烦了。 楼凌霜笑声渐歇,嘲讽地瞥他一眼,“我说不给有用吗?你们肯放过我?” “六小姐,”凤笛仙子扬手制止旁人插嘴,诚恳道,“我圣域并非不讲理的人,只要你献出灵露,我圣域必助楼氏重返凤落城,重振归一堂。有圣域相助,谅那玄机阁也不敢动你们分毫。” “正如你方才所言,愿为患者解忧,为族人积福积德。”凤笛仙子起身,步步靠近,“如今我夫君命在旦夕,还望六小姐一视同仁,莫因仙凡之别而见死不救。” 香风逼近,楼凌霜心如擂鼓,强自镇定道: “金木灵露能滋养元神,修复灵根,确为世间至宝灵液。但仙子也看见了,如今的楼氏奸人当道,何德何能留得住那灵液?” “楼凌霜,你不要狡辩了!”旁边的楼堂主起身,气愤地指着这位堂妹,“当年清宣老祖渡劫殒身,来不及用那灵液,我爹亲眼看见曾祖父把它交给你爹……” 再由她爹传到前任堂主的手上,即楼凌霜的兄长。 “当年九重殿少殿主身负重伤,不知从哪儿得知我族有金木灵液,派人来取。谁知你大哥自作聪明,以假乱真,惹恼九重殿丧命当场。要不是九重殿网开一面,我楼氏早被人家灭族了! 如今你还要冥顽不灵,学你大哥那般见死不救吗?你楼凌霜自寻死路不要紧,拜托你们兄妹不要再祸害我楼氏一族了好不好?” 重提旧事,楼凌霜顿时眼眶眨红,死死剜了他一眼,冲面前不远的凤笛仙子恨声道: “我楼凌霜如有半句虚言,将来必受五雷轰顶!倘若仙子不信,我愿受搜魂之苦以证清白。但求仙子一事,若证明我所言非虚,请仙子杀了他为我、为我哥报仇!” 一言道尽万种可能,奈何世间无人在乎。凡人受不起搜魂之术,重则殒命,轻则成为白痴,与死无异。 圣域非要她献出灵液,不惜搜魂,等于平白造了一桩孽,将来要还的。除非受害者有所求,只要加害者达成所愿,勉强算是了断因果。 即使将来要还这笔账,亦不至于以命相抵。 “好!”凤笛仙子神色一正,伸手施术,目光凛然道,“我定不负六小姐所求,得罪了。” 旁边的弟子见状大惊,连忙阻止:“少夫人,还是我等代劳吧!” 修为越高,越忌讳杀生造孽。少掌门已经这样了,怎能再让少夫人涉险?若被掌门知晓,他们这些随行之众能有好日子过? “伤的是我夫君,灵液我志在必得。我造的孽我自己受,让开!”凤笛仙子一掌挥开阻拦的弟子,朝楼凌霜的面门伸手一指,输入一缕带有咒念的灵气。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灵气拍向楼凌霜的天灵盖,轰的一声,凤笛仙子的那缕咒念被击个溃散。 “仙云宗门下,岂容你放肆?” 空中荡响一道男声,温和平静。 第441回 搜魂咒念被击溃的一刻,身为施术人的凤笛仙子深受其害被气息冲退几步。金丹之境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弟子,小小的一间偏院厅堂响起四面撞壁之声。 楼堂主与几位同辈族人更不用提,被连人带椅刮翻在地。好不容易爬起来,一个个神色惊惶地打量厅内,实在想不通仙云宗的人为何突然造访。 厅中, 唯有楼凌霜惊魂未定地立于原地,一脸懵然。 “不知哪位尊长在此?”凤笛仙子反应最快,踉跄几步站定,稳定心神后,朝门口方向单膝跪地行礼道,“凤笛并非有意伤害贵宗弟子,只是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就能妄取他人性命?”空中男声回荡,不紧不慢,“少掌门渡劫失败,必有业障未尽之故。你们不知反省,还反其道而行之。违天之道,失人之心。 就算今日得救,他日也必以性命相抵。早晚是死,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一番话说得凤笛仙子泪如雨下,哽咽道: “尊长所言,凤笛焉能不知?只是夫君危在旦夕,我实在无计可施,还请尊长施以援手救我夫君一命!他日我夫妇当牛做马,报答尊长今日的救命之恩!” 渡劫失败,元神溃散,这是身归混沌之兆。 那金木灵露纯净无杂质,与天地灵气同源,而真君之力已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身具万象。如得其相助, 胜于灵露。但,又有哪位真君敢冒险倾力相救? 倾力相救,至少要耗费那位真君的一半灵力。救人之后,必需静心调养片刻方能恢复些许元气。 如有业障未尽,这片刻工夫必然危机重重,足够这位真君死一回的了。 “修行之人,自然不能见死不救。”所幸,那道男声人如其声,温和大度,“本君救他可以,他日你圣域再对我宗门后人无礼,休怪本君取回今日之善行。” 为昔日宗门弟子的后人着想,权当日行一善了,有所回报亦理所应当。 此言一出,不仅凤笛仙子大喜过望,众圣域弟子更是欣喜若狂,唰地跪倒一片,异口同声道: “多谢真君大恩!” “我凤笛在此承诺,他日如有圣域弟子对仙云宗弟子无礼,必严惩不怠!”凤笛仙子感激涕零, 双膝跪地, 毕恭毕敬地伏首行了大礼。 而这时候,在场的楼氏族人终于醒悟过来,包括楼凌霜,慌忙拜倒: “不知仙长驾临,楼氏子弟有失远迎,万请恕罪!” 厅内一片寂静,那道声音仿佛在打量楼氏众人,片刻后,失望道: “清宣为人正直,未料子孙如此不堪。既无承袭祖技,更无厚道品性。各怀鬼胎,内斗不绝。归一堂毁在你们手中也是必然,终无翻身之力,可悲可叹。” 平庸之人甘于平凡倒也无所谓,偏偏他们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竟敢把主意打到圣域弟子的头上。 正如楼凌霜所言,一旦被圣域的敌人察觉伯少掌门歇在楼家庄,此地必成炮灰。 “楼凌霜,本君助你一次,还你收容之情,望你日后好自为之。” 谷健 话毕,一道咒念从天而降,没入那位目光闪烁,不知在琢磨什么诡计的楼堂主头顶。他顿时触电一般嗖地挺直腰身,浑身哆嗦直打摆子,眼白朝天,喃喃自语: “那日我夸下海口,为九重殿殿主夫人治病。谁知那夫人病情怪异,我对症下药却适得其反……” 病情加重,殿主大发雷霆,而他急中生智,道出家中藏有至宝,金木灵露!金木灵露本为神树的汁液,是楼氏的一位先人有缘误入妖兽之森,意外获得。 住在妖兽之森的生灵,长年汲取神树根系浸泡过的溪泉之水,拥有与人类一样的进化与修行机缘。 上天有好生之德,将妖兽之森与人间划成两个界域,互不侵犯。 当然,互不侵犯,仅限低阶妖兽和凡人。高阶修士和妖兽只需达到某一境界,便能自由穿行。亦因此,两域交界之处出现漏洞,便有了楼氏先祖误闯之缘。 “献宝之时,我借故染疫不去,让堂弟楼君迁代我前往……” 而他则偷换灵露,让楼君迁把假的送去,惨遭九重殿的迁怒当场灰飞烟灭。而他则趁机献出真宝,并给楼君迁安上献假宝意欲私吞的罪名。 他献宝有功,让族人避免灭族的恶果,顺理成章地成为族长与堂主。 楼凌霜听罢,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地跪在厅堂…… 至于那道男声,并未在厅堂久留。既然答应要救人,言出必行。径自来到内院的一间厢房,把看守的弟子扔出去,紧闭房门。 同时,凤笛仙子也来到内院,及时制止看守弟子的冒失言行。命他们严防死守楼氏宅院各处,自己忐忑不安地守在门外,寸步不离。 且说室内,那男声,哦,借助傀儡北靖的声音和眼睛,静观百态人生的元昭,飘到安静躺在床榻上的那名男子上空,俯瞰打量。 话说,那凤笛仙子是个如画美人,此男子则是谪仙般的人物。 他才情如何不得而知,身躯魁梧,仪表堂堂。剑眉入鬓,浑如刷漆。目若朗星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他闭着眼。充满阳刚之气,又五官俊秀,散发儒雅之气。 凭外表可以推算出,当他睁开双眸,温柔浅笑时,必是一位倾倒众生,迷倒万千女修的美男子。 与凤笛仙子真是一对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的神仙眷侣。 但,再过一炷香,若无灵露或足够深厚的灵力相助,这美男子怕要身殒灵消,悠悠归尘了。 元昭不再耽搁,让北靖以灵力托起那具挺拔宽厚的身躯。让他以站姿挺立面前,盘坐空中的傀儡伸手在对方身上点几处穴道,助他体内残余的灵气运转。 待那微弱的灵气逐渐凝成一缕,在他全身的脉络中畅行无阻时,缓缓输入自身的灵气。 片刻之后,两人的身上徐徐泛出光芒。逐渐加强输入,以达到凝其元神的作用,又称修复。 室内隐有灵气浮动,意味着那位尊长果真在为师兄疗伤,守在外边的凤笛仙子既欣喜又紧张。生怕对方修为不够,续力不足,会导致功亏一篑空欢喜一场。 同时心头隐隐不安,似乎有危机降临。 念头刚落,砰的一声巨响,一道强大的气息倏然而降,狠狠砸在瓦顶之上。 第442回 直觉这东西向来是好的不灵,坏的灵。随着一阵狂肆邪魅的笑声,一团浓雾邪气在楼宅的上空凝结成形,一位相貌平平且正邪难辨的年青男子悬立半空。 “黑山?”看见他,凤笛仙子气急败坏,“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手?!” “罢手?”似乎这话很可笑,男子笑意暧.昧的打量她, 目光放肆,“本座就喜欢笛儿这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你稍等片刻,待本座干掉他,你以后就跟我吧!” 深知反派死于话多的真理,男子撩完凤笛,收敛眼中的肆意放荡,目光凌厉地打量那不损分毫的屋顶, 双手凝力。 “仙云宗真君在此, 你休要放肆!”凤笛仙子厉声扬言,“你黑山不过区区散修,同时得罪两大宗门,你担得起后果吗?” 殊不知,她的话愈发激起对方的斗志,紧抿的唇角翘起,语气轻缓,言词嚣张: “圣域如何,仙云宗又如何?我黑山老祖百业随身,仍然修行至今,怕过谁?” 语毕,双手迅速背对,一手向上,再由里至外旋转,直至掌心向上一顿,紧盯屋顶的利眸蓦然大睁,厉声暴喝: “翻天印!” 向上的掌心在暴喝声中向下一盖, 一道令人窒息的强大威压迅猛地砸向那间屋。 手印属于施咒的一种法术, 咒念是沟通天地万灵的一种语言。喝令出声,沟通天地,同时达到震慑对方的意图。 既有真君在此,他便用真君之力攻击。 屋里的那位真君若想保命,必然要腾出一手来应付他。骤然失去灵力的支撑,仅剩一丝生机的伯琴想不死都难。 倘若那位真君大义,中途不肯撒手,那便与伯琴一同死在他手里吧。 正如他方才所方,什么杀业、色业,他样样俱修,不照样也达到大乘后期了么?相反,那些受世人赞颂的所谓修仙正统门派,殒身之人多如繁星。 一生清心寡欲,百业不敢沾,最终也没能落个好下场。 这样的修行之路寡淡乏味,了无生趣,何必长生?真不知他们图什么。 凤笛仙子见状大惊,虽早有防备, 仍然花容失色,拼尽金丹之力地挥出炫丽剑光刺向男子。但萤火怎奈何得了代表灵界权威的印法罡气?顷刻化为乌有。 此时, 黑山的印法已经砸落屋顶,轰,一圈金光波浪般荡漾开去,成功阻隔印法罡气的侵袭。 见状,凤笛仙子大喜,不愧是仙云宗的真君,实力超群。 而黑山虽然料到没那么容易得手,却没想到对方竟敢用阵法来抵挡。正在怔忪间,一道温婉女声传来: “大言不惭。” 紧接着,仿佛嗡的一声,“北斗反天印!” 话音一落,屋顶中心光芒乍亮,一团光球啵地射出正中那黑山老祖的腹部,将之轰出几丈远。 女声响得太突然,让黑山猝不及防。 袭击之前,他有过一切心理准备,除了提防屋里那位真君,更防备外边有高手潜伏。只是没想到,对方不仅是女修,功力还不在他之下。 以阵法抗衡防御,以咒印还击,以他之道还治他之身。 灵丘大陆何时出了这么一位高手?他为何从来没听过?!惊愕之余,被对方一招得手的黑山老祖捂住腹部,迅速顺势飘离屋顶一段距离。 谷焻 盯着出现在屋顶阵法中心的妇人,黑山老祖皱眉问道: “我乃黑山,不知尊驾何人?” 在灵丘大陆修行千年,四处挑衅各阶高手,名扬灵丘的修士他无所不识。但眼前这位妇人面生的很,他百分百肯定自己没见过。 不仅他愕然不解,就连凤笛仙子也怔愣片刻,旋即拱手行礼: “多谢尊长出手相助!” “你去救人。”站于屋顶的妇人温声道,并随口应酬一下敌人以示尊重,“小妇人月华,在此候教。” “可是……”凤笛仙子不大情愿,毕竟屋里那位是自己的夫君。 “救你夫君的,是我夫君。”妇人道,“别让我分神。” 要么凤笛守在此处,她去救人,二择一,总不能所有人都围在这儿。黑山老祖不仅是一名散修,更是一名已经开宗立派的人物,带来不少门徒为他搏杀。 闻音知意,凤笛仙子不再迟疑,紧盯前方院落的屋顶厮杀,目露杀机,闪身而去。 但,妇人瞥她一眼,看到这位仙子专挑敌人下手,并未刻意救人。正如所料,楼氏一族引祸入室,生死听天由命,在场的修士根本没把他们的性命放在眼里。 包括妇人自己。 她选择救这位圣域少掌门,是为仙云宗弟子结个善缘。仙云宗与世无争,但圣域的势力几乎遍及天下。瞧,黑山门人一出现,圣域弟子迅即增加不少。 是凤落城里的圣域分据点早已潜伏在外,倾巢而至。 仙云宗的弟子们总要出来历练的,新手下山游历四方,仙途凶险,多一份善缘便多一线生机。 至于楼氏族人,他们本事虽小,却志向远大,不受点教训亲身领略一下仙门之争的惨烈,将来只会更作死。 “仙云宗内,将咒印阵法三合为一仍能威力倍增的,也就西炎和广岚两位小儿了。”趁妇人分神之际,黑山暗作准备,皮笑肉不笑道,“不知你们夫妇是他俩哪一位的弟子?” 他称呼西炎、广岚真君为小儿,等于自抬身价与辈分。无论月华是哪一位的弟子,在辈分上生生矮了一大截。 “口舌之争欠肚量,”月华夫人的态度一贯温婉和气,双手快速捻诀转动,“不妨手下见真章。” 西炎、广岚真君心性清明正气,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岂是眼前这位百业随身,灵魂污秽丑陋不堪的邪修三言两语所能诋毁的? 高手过招,一招致胜。 “既如此,黑山在此领教阁下高招,”月华夫人的手诀仍在继续,黑山却已完成法诀,一指朝天,“飞龙在天,五雷轰顶……” 咒语一出,刹时天昏地暗,雷鸣阵阵。让远处赶来支援的人群大惊,瞬间止步不敢向前。 “真武毁天诀!” 满天强雷轰隆压下,正在地面生死斗的敌我双方大惊失色,纷纷四散逃窜,根本顾不上打斗。楼氏幸存的族人更是吓得瑟瑟发抖,无处可逃只能抱成一团。 天昏地暗之下,唯独立于屋顶的妇人脚下方寸之地仍然阵法完整,灵光无缺,手捏法印朝上一顶,清朗之声响彻四方:“ “真武借法,天清地正,太乙混元撑天破!” 真武是荡魔大帝,邪修也配用其清正之法?简直不知所谓。她虽初学,在区区邪修面前小试牛刀,正好验证一下伤害程度,无伤大雅。 第443回 两股力量在半空对撞,发出震天憾地的臣响,一时天摇地动。地面的众生纷纷伏首趴下,紧贴地面,生怕被波及而不敢抬头。 当然,高阶修士不能怂。 尤其是来接应少掌门的两名长老,众目睽睽之下, 两股力量相撞散发出来的强大气流,将来及不闪避的门人刮得七零八落,不知所踪,可他们依旧坚挺。 仅抬袖遮挡刺目的光芒,随后放下一瞧,正好看到两股力量相互抵消的场景。 同样是借助真武之气,黑山老祖的法诀刚硬猛烈,强大无比, 颇有气吞山河锐不可挡之势。 而那位妇人也不简单, 所召真武浑元之气集合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宏大气势。其清正光明之气,完全碾压黑山老祖那道杀戮之气强盛的滔天战意。 可她是妇人啊! 与重男轻女无关,天为乾,地为坤;男为阳,女为阴。天为纯阳,地为纯阴。身为坤道,她是如何召唤与承接这股源自天地间的,至阳至刚的清正之气? 不仅观战的修士感到惊讶,就连正面挨她这一招的黑山老祖也惊诧万分。 他被轰得仿佛形神分离,五脏六腑移了位,不敢相信地瞪着那神色如常的妇人。妇人见他还健在,比他更惊讶,很给面子地伸出一指指着他,灵气凝聚…… 刚受重创,对方来历不明,且修为诡异。黑山老祖不敢恋战, 果断转身雾化遁离, 犹不忘扔下一句话回荡于空中: “笛儿,本座今日且退,改日再叙!” 就让那姓伯的多活些时日,如果那位真君不受外边的动静影响,救助成功的话。 笛儿这两个字,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给当事人带来的感受犹如天渊之别。 爱人的呼唤,亲昵缱绻;敌人的戏语,深恶痛绝。 尤其是大庭广众之下,黑山的话暧.昧不清,让凤笛仙子百口莫辩,气得暗咬牙。可始作俑者已走远,剩下黑山门徒逃之不及,转眼成了她的剑下亡魂。 暗暗发誓,那黑山老鬼迟早要死在她的剑下。 …… 室内,正在接受治疗的伯少掌门蓦然睁眼,眸似寒潭,深不可测。当意识到面前的中年男人在为自己疗伤,眼中的寒意逐渐散褪,恢复温润如玉的恬淡。 醒了, 便是无碍了,无需再浪费灵力。 他刚要开口让对方不必再输入灵力,却见眼前的中年男子始终紧闭双目,影像虚化,最终与站在屋顶上的妇人一同消失远去。 哈,走得真快,招呼都不打一个。 失去灵力支撑的伯少掌门自嘲一笑,双脚踩着床榻不禁一阵虚晃。好不容易站稳了,咬牙强撑着半跪于榻上,双手高举至额前,朗声道: “多谢前辈相救,我伯琴铭感五内,来日必报。” 未有回音,但飞快赶到室外的凤笛仙子听到他的声音,砰地推门进来,喜极而泣: “师兄?!” “笛儿?”伯琴闻声回眸,由衷地露出一抹浅笑,摇晃着身子,在她的搀扶之下吃力地坐好,长舒一口气,最后安慰道,“辛苦你了。” 凤笛仙子见他真的无大碍,激动得热泪盈眶,猛摇头,伏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谷羏 他渡劫失败,身形消散的场景犹历历在目,心惊胆战。如今回想,仿佛梦一场,幸好老天庇佑,让他平安度过难关。 “没事了,”伯琴深知她内心的惶恐,不停轻拍,温言安慰,想起救自己的人十分陌生,便问,“救我的是谁?你如何请动此等高手相助?可是做了承诺?” “嗯。”即使相处数百年,凤笛仙子对他的思路敏捷一直深以为傲,柔声道出原由,“是仙云宗的真君,不知是哪一位……” 她只听说过,没见过。 正欲娓娓道来时,前来接应的长老带着门人匆匆赶到。见自家少掌门无恙,庆幸高呼夸赞,说少主德行高洁,方得到上苍眷顾送来救星,如此如此云云。 接着,一边安排座驾准备启程,一边倾听少掌门夫人提起刚才那场大战。 得知是仙云宗的真君搭救,众人不禁默然。 仙云宗的灵山福地一向为外界所觊觎,圣域当然也不例外。但如今少掌门蒙其相救,再打这道算盘未免有点忘恩负义,猪狗不如。 “传令下去,日后仙云宗弟子一如我圣域弟子,游历在外时,相互谦让扶持,不得无礼!”伯少掌门欣然吩咐道。 “少主,这……”一名长老面露难色,“恐怕掌门责难……” “无妨,”伯少掌门安慰诸长,“此番回去,我自会劝说父亲撤消针对仙云宗的计划。他若不肯,我虽不如灵岳圣君那般行事果断大义灭亲,至少会知恩图报。” 至于怎么报,那是以后的事,他不欲多言。 “今日归一堂的所有损失,由我圣域负责。”伯少掌门吩咐两位门人,“楼氏子弟若有慧根,又有意愿入我圣域之门,今日便可随行。” 至于不幸的遇难者,死者已矣,只能补偿幸存者,聊表安慰。 “是!”两位门人站在外边,领命离开。 其余人等,即刻护送仍然虚弱的少掌门以及少夫人迅速离开此地。以免少主的死对头黑山老鬼杀个回马枪,让大家措手不及。 …… 大战停歇,留下一地残垣断壁。打斗的双方皆已离开,包括引来祸端的源头。譬如圣域的少掌门、少夫人;譬如楼家现任族长以及堂主。 只不过,前者是返回宗门,后者是魂归九泉。 楼堂主死了,他被搜魂,不死也是白痴一枚。搜魂术结束后,大战伊始,他神情痴呆,不知闪避,被那黑山老祖的门徒一刀两断。 敌我双方激战时,无暇顾及旁人。凡躲闪不及的碰到剑光,一触即亡。 因此,在厅中的楼家族人,除了楼凌霜,全部死光。 楼凌霜身怀灵符,那是清宣真人留给她的宝贝。自从堂兄迎接圣域的人进门后,便一直随身携带作保命之用。 她不是不想救在场的族人,而是来不及。 甚至来不及逃离险境,吓得腿软,紧攥符箓抱头蹲地等死。等决战结束了,她没死,呆怔地看着圣域的弟子清理尸体,重盖屋宅,并传达少掌门的意思。 片刻之后,才想起后院的祖父和自家院里的爹娘,顿时疯了似地狂奔到后院。 等来到祖父的院落,意外看到祖父还活着。虽泪流满面,仍伸臂紧紧搂着几位年幼的儿孙,不敢松手。 她的爹娘也安然无恙,只是受惊不浅,失魂落魄。 第444回 从外观看,楼老太爷的居住之所完好无损,是仅剩的一座完整院落。 从爹娘和小一辈的口中得知,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祖父这边的,只知有声音在耳边告诉他们,不要乱跑。 楼老太爷已年迈,他管束不住心志高远的儿孙辈, 也无法阻止外边的仙门之争在自家宅院的上空发生。 一切都是自找,与人无尤。 确认家人无恙,楼凌霜这才想起被关在自家院落厢房的北靖夫妇。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但仍抱着侥幸的心理跑过去一瞧,看到坍塌的厢房里已人去室空。 地面无血迹,也没有那一家三口的尸首。 楼凌霜定了定神,突然回想起救她的那道声音, 还有和那什么黑山老祖打斗时的女子声音, 顿时幡然醒悟, 连忙稽首扬声: “多谢二位仙长的救命之恩!” 至于那位小姑娘,恐怕是两位仙长幻化出来考验她们一族人的。本以为仙长已经走远,不指望他俩能听见。孰料,一道熟悉的男声重新响在脑海里: “你不怨我等对遇难的楼氏族人见死不救?”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楼凌霜瞬间精神绷紧,谨慎回道: “凌霜不敢!仙长若见死不救,凌霜早已毙命。正因为救凌霜才暴露您的身份,不得不救圣域少主一命……仙长良苦用心,凌霜只会感激不尽,不敢有怨。” 倘若仙长静观其变,即便那位少主死在楼家,也扯不到仙云宗的头上。 可是,由于那凤笛仙子欲取金木灵露,不惜以她的性命为代价,仙长不得不出手相救。 这一救,直接让圣域众人发现仙云宗的人正在现场。 以圣域的霸道作风, 今日仙云宗的人见死不救,让那位少主死在楼家, 必给仙云宗弟子带来无穷的灾难。 而楼氏就更不用说了,圣域动不了仙云宗,难道动不了区区凡人家族?说到底,始终是楼氏牵累二位仙长,不得不出手对付那位黑山老祖招致无尽烦恼。 “孺子可教也。”对于她的心思通透,男子甚是欣慰,挥落一缕白光没入楼凌霜的眉心,“你年纪渐长,欲要大成基本无望。本君受宗主所托,前来探视清宣真人的后人,看看有无可造之才。 纵观诸子,唯你有几分善缘……” 楼老太爷也有善心,然已年迈,时日无多,故不算在内。 “今代清宣真人传你炼气诀与符咒之术,习与不习,或授与他人, 由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自己练也行,只要勤勉自持,或能小有成就。 而这炼气诀与符咒之术, 清宣真人其实一早便悉数传与族中资质上佳的子弟。 最初那几代人还算公正,渐渐地,族中开始区分三六九等。先是资质极优的子弟习道,后是当权者的子嗣方能修习,到最后唯有堂主的继承人才能一见。 当堂主与继承人一同出意外后,清宣真人带回来的功法从此在族里失传。 清宣真人生前不理俗事,对族中之事向来只听当家人的一面之词。他的作用是楼氏的镇宅之宝,鲜少在家,经常出外游历修炼或寻求机缘。 常常一去便是数十年,等回来,族中已经天翻地覆。 物是人非,他更加懒得理会。 待他殒落,轮到楼凌霜的兄长接任堂主一职时,除了医术,已别无功法可习。 如今,功法失而复得,楼凌霜喜不自胜,郑重叩首谢了恩。等声音再无响起,她才缓缓回过神来。看着来来往往忙碌重建楼氏宅院的圣域弟子,心绪万千。 房子必须重建,但存活的族人不能再住在这里。 想去圣域的,可随眼前这些弟子一同离开;不想去的,便随她与爹娘和老太爷一同背井离乡。趁那位黑山老祖受了重创,一时顾不上回头找人算账。 今日一战,他未必会寻那位夫人晦气,也暂时不敢直捣圣域之门。 可他这次折损了不少门徒,必要找人晦气泄愤的,楼家便是最好的出气筒。所幸亲弟一早被她安排在外地书院入学,剩下的族人们也必须趁机悄悄远迁。 她环视眼前的熟悉院落,等到将来,等族里的后人有出息了,再回来重振归一堂。 眼下逃命要紧,顾不得了。 …… 且说北靖夫妇,打完架,救了人,便带着小元昭离开了古仙镇。盛夏的午后,天干地旱,每次有马匹从旁奔过,总在道上掀起一片尘土飞扬,迷眼呛人。 为便于赏景,元昭一行人依旧用的那辆马车。四面车壁皆为半截充当凭栏,有垂帘,但肯定挡不住路人投来的疑惑目光。 原因无他,像她的这辆马车,在灵丘大陆根本没见过。 太落后了,即使在天郡,也仅在她所属的那个年代和北苍朝出现过,是王公大臣们日常出行的车驾。 之后的年代里,哪怕是男子也不坐此等一目了然的车。 四面无遮挡,除了隐私全无,真容暴露,更容易被人行刺。当然,极个别的纨绔子弟例外。他们恨不得天下人都认识自己,且不喜马车,而是直接骑马。 在灵丘大陆,除了自己这辆,元昭无缘得见有类似的。 如此甚好,标新立异,突显自己的独特之处。 “靖哥,”月华夫人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那黑山老祖百业缠身,却能修至洞虚期?” 洞虚期,却能在她这位大乘后期的手下逃得一命,可见非同寻常。难怪他敢堂而皇之地叫嚣、挑衅圣域的少掌门,那位少掌门还是渡劫后期。 可惜渡劫失败,通身修为散至大乘期,需得调养一段时间了。 月华夫人自出世以来,便一直在主人身边随侍左右,鲜少出门与人唠嗑,因此错过许多生活与修行方面的常识。 北靖不同,在世人眼中,他是男子,日常出门忙活赚取一家人的口粮。见得多,听得多,日积月累,眼界与知识储备自然胜月华夫人一筹。 夫妇俩是元昭的眼睛,他们自身却是各有意识。像人与人之间那样,必须沟通才能互相了解。 “我在中天城听人说起,这修行啊,并非仅修天人道……” 也有魔道、修罗道等等,可别小看这些道法。修为一旦臻至化境,虽非天人,却能打上南天门夺取天君之位,为祸六界众生。 依观察,那黑山老祖习的便是修罗道,欲.念深重。修为才至洞虚境,实力直逼正道的大乘后期。 所以说,邪道登顶易,正道险阻难,但殒落的机率相当。 总之,大道三千,每一条都充满坎坷艰险。必须加倍小心和谨慎,没有一蹴而就的可能。 第445回 马车里,小元昭趴在车栏旁,像只无精打采的小奶猫在安静倾听二人的谈话。 夭寿哦,流年不利,自从下山,她便一直在无极限地输出灵力。先是两位傀儡人,接着是中天城的大阵, 最后在古仙镇一边救人一边对抗那位黑山老祖。 把她渡劫失败,在仙云宗那两年补回来的修为再一次陆续输出殆尽。 下巴搁在凭栏上,脑袋微歪,紧闭双目,秀气的小眉头异常纠结地拧在一起。仿佛小小年纪的她受尽人间苦楚,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关键是, 她是执自己的手,确是人间悲剧。 自打下山,她不是在输出,便是在疗伤的路上,根本无暇欣赏沿途的风景。她如此劳心劳力,图什么呀?人家仙云宗只拜托她走个过场,瞅瞅人还在不。 她倒好……但也实在不能见死不救,唉,形势所逼啊!活脱脱的劳碌命。 其实,透过北靖、月华的眼睛看世界,仅是偶尔为之,并非时刻不离,那样太累。他俩等于她的分身,每晚收集两人的所见所闻,或听听他俩闲聊八卦。 这样更有意思,仿佛置身吃瓜百姓的群体中。 至于那位黑山老祖,她在藏书阁里看过相关记载,他目前所习功法确实是修罗道的方向。采.补修行得法的话, 功力的突飞猛进会令人咂舌, 一日千里。 从面相看, 他杀过不少人,业多,障少。 意味着所杀之人多半罪大恶极,活该死在他手上。且无力报复,在他的修行之道增添障碍。倘若这位黑山老祖能够飞升修罗界,甚至可以避免冤魂索命。 冤魂,即无辜惨死在他手上的生灵。 当然,如果他飞升失败,下场并不乐观。 不过,他的下场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若以后有缘再见,他又犯到她手上,或许会死在她手里。 其实,她与他的修行之道略同。 他以重欲劈开仙路,她以杀戮封神,各自都有被反噬的可能。而且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自然无惧因果循环。 非神非人嘛, 行事随心所欲。 初次渡劫是一次意外, 劫难临头,她亦迫切希望自己能够度过, 直上九重。可惜败了,机遇一瞬,难以复得。意识到飞升的遥不可及,逐渐成了无所谓。 在这片仙灵纯净,术法玄妙华丽的苍穹之下,人不犯她,她不犯人,大家和平共处吧。 “打劫!”从马道旁边的树林蹿出一群人。 “滚!”在前室御车的北靖一巴掌挥出,隔空将对方整个拍向路边。 没死,晕过去了。 见首领倒地不动,生死不明。队友们吓呆了,你推我搡,踟蹰不前。最终让出道来,眼巴巴地看着那辆马车疾驰而去…… 紧闭双目的元昭:“……” 是她肤浅了,忘了此地修士横行,亦有凡人共存。 下山这么久,首次遇到劫匪路霸,居然有点亲切感,实在难以置信。 她睁开眼,重新趴回凭栏边,漆亮的瞳眸水灵灵的。兴味盎然地期待下一波刺客,啊不,土匪跳出来的那一刻。 以前的戏中人,如今的看客心,观感大相径庭,别有一番体会。 …… 慢游闲逛地,不知不觉间,从古仙镇出来已有一个多月。为免一味输出,元昭严格执行自己给青鹤、红药的提醒,对诸世家、门派只可远观,不必接近。 这一个多月里,她一共去了三个地方。每个地方住几天,暗地里观察名单上的门派的一些日常。 三户人中,除了一户存在内讧,暗潮汹涌,别的并无异动。 包括那内讧的,她稍微留意得时间长一些,没发现他们有与外界势力勾结的迹象。不过,为了慎重起见,她朱笔标记,把这户人家列为重点的考察对象。 等宗门弟子自己处理,她就不管了。 宗主委托她出来瞅瞅那些世家、门派是否有性命之危,如有,出手相助即可,譬如中天城以及归一堂那样的危急情形。 别的,不必她操劳。 下山快半年了,一路走来,她发现自己的爱好始终如一。除了下雨,她总是白天修炼,晚上观星。因为看着看着,突然一头庞然大物自夜空中飘然而过。 或蜿蜒如蛇,或其它的奇形怪状。 每次看到,总兴奋得想上去撩拨一把。可一想到自己的功力未恢复,只好死心,过过眼瘾得了。敢这样堂而皇之地遨游夜空无人狩捕的,岂是寻常灵兽? 在没有痊愈之前,她不敢胡来,省得一时贪玩把自己玩没了。 正如今晚,一辆敞篷马车在平原大道轻快奔跑,大道的两边蔓草遍野。左边远处有山石,有峡谷与河流;右边的远方是连绵群山,一缕残阳迎鸟雀归巢。 车里一如既往,躺着一个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夜色渐降,星空初现。正看得入神,蓦然察觉远处的山群轰隆作响,灵气暴乱,鸟兽惊恐嘶鸣四处逃散。 北靖和月华夫人闻声望去,唤她道: “阿姁,那边好像有人打斗。” 煞风景! 小元昭躺在车板上一动不动,眼望清朗的星空,翘着二郎腿,一派怡然自得道: “我伤还没好呢,咱离远点儿……” 话音未落,清凉的夜空远处嗡的一声闷响,一团光球如炮弹出膛直指马车。说时迟那时快,北靖奋力一拳挥出,那团疾速而至的光球被挥向身后的平原。 砰的一声巨响,平原里被轰出一个大坑。 三人刚从后头经过,知道那里没有人家。路也完好无损,只是不知那里是否有农作物。如有,只能说田地的主人运气不好。 “神王!高手在那边——”远处一道男声高呼。 听到这句话,元昭不假思索地带着北靖、月华和马车瞬移至高空。同一时刻,马车原本的位置出现一道赤膊长衣的黑影,他披头散发,疯子似地左右张望: “高手呢?!高手呢?!” 四下找不着人,他立马意识到自己上当,疯癫般仰天一阵狂啸: “啊——” 一股强大声波向四面八方扩张,平静的森林顿时像炸了锅,连远处的飞禽走兽也纷纷四散逃蹿。 夜幕下,一辆马车悬浮空中,静静看着那疯子像无头苍蝇般四处张望,身形瞬移。平原的左边有峡谷,有河流,对面不远的林间有几户人家,炊烟袅袅。 不能眼睁睁看着那疯子跑到河流的对面,透过北靖、月华俯瞰地面的眼睛,迅速捕捉到祸水东引的身影。 正是那黑山老鬼,妄图趁机雾化逃离。 第446回 看他似乎重伤未愈,着急逃命,祸水东引只是随手为之。巧了,她先前曾想过,若他再犯到她手上便要他性命。 当然,她不嗜杀,今天也不要他的命。 追入林子, 一道金光咒打出,使他雾散的动作略停,砰!背后挨了瞬移赶到的疯子一掌。其掌力浑厚,使黑山老祖再添重创无法雾遁,被轰出数丈远。 本以为他死定了,万万没想到,三道光芒落地成形。是两男一女挺身而出力抗那疯子, 其中一男的回头喊了句: “山哥!没死吧?” 死到临头犹不甘, 奋力一搏欲求生的黑山老祖在摔倒时就势滚出老远。本想回身杀那疯子一个措手不及, 结果看到救兵已到,顿时心头大定啐出一口血道: “死不了!” 趁喘气的工夫抬眸瞅一眼,看到高空之中悬着一辆马车,一男一女站在半空冷眼瞅着他们作生死斗。好巧不巧的,那女的正是一个月前在古仙镇的对手。 他不禁冷笑,低骂一声艹,这么巧?天要亡他?正在暗骂,又有两道身影从林间蹿出,一人一边挟起伤重的他飞快离开: “山哥,快走!” 居高临下的天空二人组并不阻拦,一动不动地任由他们逃离。继续冷眼旁观那赶来相救的三人祭出一件类似捆仙绳的法宝,试图缚住那疯子。 谁知,对方轻松一挣便脱了困,愤怒咆哮着朝他们扑来。 以三人的修为扛不过疯子的这一掌,眼看就要命丧当场。或许他们命不该绝,一道耀眼的白芒倏然出现, 一指点住那疯子的眉心, 低沉浑厚的男声憾人心神: “皋天,高手在此。” 缚住疯子失智的心神,沉入其识海寻找他自己心目中的高手。无论是疯子或神智清醒,最强大的敌人永远是自己。 皋天?盘膝静坐车里的元昭眼睛一睁,果断趴在车沿边往下瞅,恰好看到那道白影带着那疯子一起消失在传送阵里。 “圣君?!”远处的天空飞来几道剑光急呼。 “你们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传送阵消失前,响着那男子的回声。 侥幸捡回一命的三人扔下一句:“多谢圣君!”话音落,眨眼间已逃得无影无踪。 须臾间,热闹一时的树林霎时恢复寂静,几位御剑赶到的年轻人忧心之余抬眸瞅了天空一眼。意外发现方才悬在半空的那辆马车不见了,不禁面面相觑。 “是那天的那个小孩!”其中一人发现新大陆般嚷嚷,“圣君曾经得罪过他/她吗?怎么处处给咱们圣君惹麻烦?” “不可能!”为首的白衣弟子一脸淡定,且十分自信,“圣君鲜少出行,出行必带两名弟子,何时听过他与人结怨?” “大师兄,你说反了吧?”有弟子无语道, “圣君出行, 哪次不得罪人?” 趁人少,尽情吐槽。 “就是,虽然圣君大气不计较,可得罪的人不少。”另一名弟子好笑道,“但跟小孩结怨,确实闻所未闻……七师弟,是不是你们随行那次惹下的?还是五师弟那次……” “拜托,我随行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真有得罪的小孩,时隔数十年,也不可能还是小孩吧?” 除非是妖盖(怪)! 半空中,被圈在结界里的马车很鸡贼地在听八卦。北靖一心二用,边听,边问出心中的疑惑: “阿姁,为何放过那黑山?” “看他的面相,显示他还有救,懒得白费力气。”小元昭的目光落在那群白衣弟子的身上,道,“瞧,那圣君不就出来了吗?” 圣君,灵丘洲名扬天下的灵岳圣宫真君,又被世人戏称道德帝。 这本是讽刺的称谓,也确实包含了世人对他的钦佩和敬重,并尊其为圣君。他居住的地方一直叫灵岳宫,但因圣君之名,世人的口口相传皆是灵岳圣宫。 他没有徒弟,眼前这批弟子是门人,主动前去投靠修道。对于有缘者,他来者不拒,久而久之便自成一派仙门。 既被称为道德帝,自然是道德标准较高的人。 所幸,他一向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对于外人,除非出行的途中看到有不顺眼的行为,随口指点一番。改不改的,不强求,他不会刻意要求对方纠正。 亦极少多管闲事,除非出现眼前这一幕。 而皋天,在两千年前的那场灵气骤减的浩劫中,渡劫失败的唯一幸存者。 飞升失败,理应修为大跌的。可他受到劫气的反噬导致精神失常,疯了。原本跌至分神期的修为不知何故节节攀升,最终打遍天下难有敌手。 疯癫的他出手不知轻重,所到之处,哀鸿遍野,死伤满地。 后来,他被灵岳宫的圣君封住神智,囚在皋天疯之前避世修行的无柱山。神王是他的自称,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飞升神界,四处找高手较量欲继续修行。 此二人,元昭在一本叫《人物志》的书册里看过。老实讲,她挺想和那皋天较量一番的。无奈修为尚未恢复,不敢乱来。再说,他之前一直被封在故居…… 对了,他是怎么出来的? “奇怪,皋天不是被圣君封在无柱山了吗?怎么突然冒出来了?”终于,有一名弟子察觉不对劲,“不会是那黑山老鬼故意放的吧?” “他为何要放?他方才差点死在神王手上。”有弟子反驳,“谁会放出疯子打自己?” “谁知道呢?或许那老鬼有什么阴谋……” “似乎不大可能……” 寻到问题的重点,众弟子落在林子里暂歇,议论纷纷,各有说法。元昭和北靖、月华夫人在旁边听着,时不时瞥一眼远处的丛林深处。 “山哥,那三人好像走了,他们到底什么人啊?你怎么惹上的?” 黑山老祖一行人去而复返,躲在丛林中偷听,看看能否得到一些重要的信息。听了好久,才发现灵岳宫的弟子对那三人几乎是一无所知,包括那小孩子。 “别提了,”黑山老祖晦气地呸了一声,恨声道,“仙云宗那群软蛋不知从哪儿招揽了两个硬茬,以后你们注意着点,看到那三人千万别犯傻,知会我就行。” 有小孩?那更好,找到弱点就好对付了。 “我们走!” 丛林间亮起一道微弱的光芒,随即消失。那群白衣弟子中有两人瞅来一眼,没放在心上。 至于元昭,无妨,刀不磨不锋利。 邪修就是那磨刀石,多多益善,她照单全收。 第447回 元昭不敢久留,据知,那位圣君的修为深不可测,至今未有定论。有人说他已经飞升,不知何故继续留在灵丘,可能是为了稳定人心吧? 如今灵气稀缺,天下宗门抢人抢地盘和抢资源。 而他是众生的道德标杆, 有他在,即使什么都不做,长年在灵岳圣宫打坐,亦会令矛盾的激发进展缓慢,使弱者仍有苟且偷生的空间。 如此人物,她宁愿与皋天对阵,亦不想招惹他。 三人重返马车,驾驭着它奔跑在清朗的星空下。很快, 前面出现一道画有符咒的光圈, 连人带马冲进去,瞬即消失在夜空中…… 她走后不久,灵岳圣宫的弟子聚集处也出现一个光圈,一道挺拔的身影走了出来。 “圣君!”众弟子连忙起身行礼,“圣君,那皋天怎么跑出来了?您的封印出了问题?” “有人不知用何法器潜入结界,破了我的封印。”而他竟一无所察,可见那法器绝非寻常灵宝,圣君眉心轻蹙,温言道,“以后你们在外边行走,切记小心。” 秘境接二连三地出现问题,眼下皋天又莫名闯了出来。总觉得有一只手在黑暗中推动什么,可他暂无头绪,且走且看吧。 “圣君, 方才我看到那小孩了!在西部秘境突然出现那个……”有弟子道出猜测,“会不会是他在背后搞鬼?” 小孩?圣君微怔,旋即意识到门中弟子说的是谁,不禁哑然:“那就是个误闯贪玩的孩童,初来乍到,事事新奇。不必介怀,更不可对她无礼惹下事端。” 孩童行事只凭喜恶,随心所欲。他的门人若对她怀有偏见,以后相遇恐误伤性命,不得不事先提醒。 他的一言一行无不令人心悦诚服,既然这么说了,众弟子齐声道: “是。” “走吧。” 他还要到各处秘境走一趟,平静了两千多年的灵丘,最近似乎有暗流涌动,令人不安。不仅他,鲜少出世的诸位有大德行的修士们亦纷纷出来一探究竟。 灵气的逐渐稀薄让天下修士人心惶惶,若再来一场浩劫,灵丘的清正之气恐难以支撑…… 八月中旬,入秋了,云稀雾少,月色皎洁。仲秋节又叫月夕,祭月或拜月节。 这是元昭在灵丘过的第一个仲秋节日,在仙云宗的岁月不算。宗里只知修炼, 不懂春花秋月的浪漫情怀。若有,也是弟子们在师长的眼皮底下偷偷过的。 但在民间,月圆,兆人之团圆,处处一派吉庆呈祥。 可惜,无论在天郡,还是在灵丘,她都鲜少有机会与家人一同度过此阖家欢庆的传统节日。哪怕在每一次的前世,总有缺憾,与家人欢聚的时间超级短。 正合了那句话,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昨天,青鹤、红药传回灵符,欲归来共度。被她拒绝了,推说想自个儿静一静。同时,她把北靖、月华夫人也支走了,让他们按照清单继续未完的任务。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想找个无人的地方,仔仔细细,安安静静地回忆关于家人祭月的场景。 毕竟,她的模样是个孩子啊!思亲很正常。 身着银白暗纹的长袍,内搭蓝金浅色妆花图案,清新中蕴含几分华丽的色彩。手提一盏精美的莲花灯,一手拿着趣致的风车,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穿行。 街道繁华却狭窄,不似正阳巷,更非可数驾马车并行的凤京大道。 但人文气息相似,引人遐思。 在天郡,其实也有这样的繁华盛世景象。碍于身份,她未能参与其中。如今身在异域,能恣意无阻地出来享受太平之乐,亲朋却已作古,留她独品自在。 “小公子啊,你家人呢?”正自得其乐,有路人不安地拦住她轻问,“您哪个府上的?我送你回去?” 路人的同伴也答腔,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啊,您府上的长辈也太不上心了!怎能让你一个小孩子独行?” 这位贵气的小公子一看便知是与家仆走散了的,五官精致且俊俏,引起宵小的注意。已群狼环伺,犹不知祸福地时而站定,在人群中东张西望面露浅笑。 “我偷跑出来的,家人并不知晓。”小元昭天真无邪道,“你们别挡道,待会儿他们寻来,我就没得玩了。” 如此清朗月夕,怎可独品?她要与民同乐,除恶务尽。 不听劝阻,推开他们继续边走边自得其乐。路边的小摊贩们见状,一个个目露同情。落单的富贵小公子如同一只小肥羊,除非鸿运当头,否则难有生机。 有人好心提点是福分,只是不敢帮得太明显。万一盯住小孩的是修士,普通百姓可受不住对方的报复。 毕竟,谁家没几个孩子? 而眼前这位小童五官秀气,长得标致,特别的引人注目,其中不乏关爱的目光。看着得意洋洋的“他”的身后,跟着一串充满恶意的“尾巴”渐行渐远…… 城外,三名贩子笑嘻嘻地走在林间小道。 其中一人的肩上扛着麻袋,不大不小,一名孩童的身量恰好装得下。里边的主儿可是上等货色,能卖个好价钱。为此,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抢到的。 盯住这孩童的有好几伙人,真可谓杀出一条血路得到的宝贝。 “听闻有修士专好这个,拿来炼丹有长生不老之功效。”其中一人丧心病狂道,“若能找到修士,换取修习长生之法……” 话音未落,一道绿芒缥缈而至,绕了三人一圈。三人眼白一翻,相继倒地身亡。随着林间响起的一阵嘿嘿嘿的笑声,一名正气凛然的中年道人出现原地。 一甩拂尘,仙风道骨道:“既如此,本真人便笑纳了。长生之法已授,不必谢我。” 人死了总要轮回的,接着开始新的人生,谓之长生。 随手一招,将落地的麻袋收入百宝袋中,转身想走。冷不防眼前站着一名小童,一掌拍出,同时击中他的丹田和灵台。 来不及反应的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身魂轰然消散。 而这一幕,把潜行林间一路追踪的两名男修吓得刹时止步,后仰跌倒,最后连滚带爬拼命逃离。 妈呀,黑山还说要抓那小孩?! 本以为今晚撞了大运,那小孩无意落了单,正好让他俩捡个便宜回去献宝领功。结果……大的凶,小的狠,先逃为敬! 林间,小元昭瞅瞅两人逃离的方向,目光平静。 第448回 是黑山的人,上次救过他的,她认得。 这两人从她与北靖、月华分道扬镳时就在了,跟了一路。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准备下手,却又看到她凶残的一面……如今走了,放过她,等于放过他们自己。 仲秋之夜, 她也不稀得徒增杀孽。大路朝天,他们逃向南,她就往西走吧。 钓鱼执法结束,用术法换回一身素净的衣裳。重提莲花灯,唤出西炎真君赠的火云舟,布下结界以免被人打扰。把风车插在舟檐, 腾空而起,一路朝西。 布满繁星的广袤夜空, 天清气爽,世间万物在云舟的下方缓缓掠过。舟上仅她一人,高高的桅竿垂挂一盏充满童趣的菊花灯。 原本是莲花灯的,蓦然想起前尘的一桩往事,故改成菊花灯。 菊花灯,前世的她与红药的师父毒圣订过盟约。倘若哪天想通了,想要成亲了,便在府门两边挂上菊花灯,以示盟约终结。 可惜,她来不及挂灯便“死”了。 前世未完之事,这辈子补上吧。为人一生,行事本该有始有终。然而,前世“死”得太突然,留下不少遗憾。今生自由自在了,把想做的事逐个做一遍。 纵然是自娱自乐,亦当弥补心中的缺憾。 坐在云舟的前沿,一双小短腿晃啊晃的。迎着凉飕飕的夜风, 有着说不出的惬意和舒适。 天地广阔之间, 并非仅她一人驾舟遨游夜空。 时不时有一道光芒掠过, 那不是流星,是御剑的修士在赶路。也有仙门弟子聚集,驾驭一艘豪华木舟慢悠悠地驶过。舟上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响成一片。 月圆佳节嘛,修士过节的仪式感与乐趣是凡人无法想象的。 听着隔壁的欢笑声,风中传来一阵阵的醇厚酒香。元昭想了想,伸手,以灵气凝出一壶桂花酒来。直接就着壶口喝,嗯,是玳瑁姑姑带着侍女们酿的味道。 按照凡人的习惯,空腹喝酒对胃不好。 于是,她幻出一张矮几,上边摆着各色果子和点心。再用鲜花把云舟堆满,让结界里弥漫一股清冽的芬芳。 而她独坐在舟首一块点心一口酒,快乐逍遥。 “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隔壁有人诗兴大发,立于船头仰月高歌, 胸臆间豪迈激昂,“这辈子能见此清秋美景, 就算飞升无望, 我亦无憾了!” “甚好!”众人的头顶上空蓦然出现一道声音,“那就把命给我吧!” 嗯?!! 隔壁舟的修士同时愕然抬头,一团浓雾已经铺天落。危机突发,众修士一时不察,眼看就要被浓雾吞噬。 迫在眉睫时,不知从哪儿飞出一道金光印正中那团浓雾,“啊——”浓雾一阵颤抖尖鸣,嚯地散开,瞬间又凝聚成一团,朝四周发出凄厉的怒吼与尖啸: “谁?!” 元昭没搭理它的话,瞥了隔壁舟的修士一眼,刚脱险的他们又被突然冒出来的她吓了一跳,正在怀疑人生中。 “还不走?!” 她喝斥,冷着小脸,脚踩舟沿,快速画出一道灵符法印随手一甩。精准砸向那团散了聚,聚了散,从四面八方向她汹涌袭来的浓雾。 又是这一套,莫非天郡的魔君在灵丘也有徒孙? 真是香火鼎盛啊! 意念一动,她瞬间幻化出无数个分身,每个分身的手中捏着法诀挥舞。霎时天际一片金光耀眼,顷刻间把那团浓雾悉数燃尽。 浓雾消散,一块玄色物件自半空掉落,正好落在小童的手中。 “我等岂是胆小鼠辈?!”被她那一喝,终于反应过来的众人迅速唤出各自的法器,严阵以待,同仇敌忾地瞪着头顶的一片星空,“……” 瞅了半晌,嗯?那邪物呢? 元昭不想与他们叽歪,光芒一闪,握着那物件消失在夜空之中。 “嗯?!那小孩呢?!!” 稳住木舟,众修士再一次后知后觉,四下张望寻找。但刚脱险,又遍寻不着,此地不宜久留。众人只好遗憾地,神色仓惶地驾舟离开,回去向师门禀报。 眨眼之间,方才犹诗情画意的夜空恢复了往日的寂静,仿佛方才喧哗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 子时,在一江面宽阔,浪涛汹涌的岸边,一名白衣小童坐在圆石上。一边感受着浪花白打的点点湿意,一边打量着手中的物件。 据悉,眼前这条叫龙江。 岸边不远矗着一块碑,碑上写着,河底下有一条千年老龙。它白天睡觉,因而河面平静,顶多碧波微漾,详和宁静。 可一到晚上便兴风作浪,不定时作怪或出来觅食,离岸五里内的生灵无一幸免。因此,龙江方圆五里没有住户,且唯独她一个活人,是个清净的好地方。 而她手中的物件,是个玄铁钟。它颜色深黑,确有暗红光芒隐泛,看起来十分的诡异,是否玄铁法器暂未可知。 她用力捏了捏,居然没扁,质量杠杠的。 一个邪气阵阵的铁钟,居然能说话,简直匪夷所思。它此时被她十几道的印咒所封,邪气在里边胡冲乱撞,因出不来而愤怒咆哮: “你是谁?!你是谁?!放本尊出去!放本尊出去——” “先告诉我,你是谁。让我权衡利弊,或许能放你出来。”小元昭稚声道。 孩童的声音极具欺骗性,理应能哄出它的话。 “我是你祖宗!!” “……是吗?”元昭闭眼默了默,正儿八经地盘腿坐好,座下出现一道结界阵法将她保护其中,而后把那钟悬于双掌之上,“我祖宗烧火的,一起试试?” 话毕,双掌之间亮出一小团火苗,先闪烁几下,随后轰的一下开始熊熊燃烧。 随着火势的猛烈,钟内响起困兽般的撞壁怒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虽不自称本尊了,可奇怪的是,她的业火居然也奈何不了它。 焚神业火,可是连那魔君都能烧成灰烬的,这钟里的邪物难道比魔君更厉害? 又或者,她的焚神业火退化了?!不会吧?! 想到这个可能性,元昭不禁心底一沉。阖眼,召唤太古,与之换气调息,加强正在烘烤铁钟的火势。 “咿呀啊啊啊——”钟内的嘶吼逐渐换成惨叫,愤怒成了恐惧,连惨叫声都变了调。 不等它求饶,里边顷刻没了声息。 第449回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50回 龟就龟吧,老汉恳求她手下留情。认为上苍有好生之德,走了老龙,又来一只神兽亦未尝不可。 神兽么?元昭不置可否。 据观察,这只龟已经背负上百条无辜枉死的人命。且与它有直接关联,因为它的唾沫有毒,血是解药。 它皮糙肉粗, 取血不易。 从老汉的口中得知,晚上江水沸腾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一向如此。而龙江的下游已无人居住,因下游在月前陆续有人中毒身亡,当地府衙派人查了好久。 相继派出医师、巫师之类的能人沿江水而上,清查水源,始终因果未明。可见,这活了一千年的老乌龟已懂得审时度势, 挑时辰散毒。 老龙的传说由来已久,且医师、巫师白天来检查水源也没发现问题,当地居民因此并未怀疑水底有怪物作祟。 有人推测这是寻仇,有人怀疑是修士作恶,噬人灵魂去炼丹。 众说纷纭,最后,幸存者们纷纷迁离。 其实,就算查到是它,一群凡人也奈何不了它,附近又没有修仙门派。而且龙江有分流河道数条,万一被它顺游而下去了别的地方继续祸害人,谁之过? 今日既被她遇到,自当收了它。 并非悲天悯人,而是担心自己今天遇恶不除,任其继续造孽,天道会把这笔账算到她头上。正如人间的法规制度, 见死不救的旁观者,与凶犯同罪。 她不怕因果,但既然来了,日行一善也并非不可。 …… 问无可问了,元昭让老汉离开,再撤去江面的阵法,把手中捧着的铁钟往水里一扔。她会凫水,但在水底肯定不及那只龟灵活,与其犯险,不如引它出来。 钟还有余温,抛进水里或会沸腾。为免吓跑那只缩头乌龟,她让那铁钟在江面飘来飘去,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 果不其然,眼见铁钟开始往高处飞走,水底开始暗流翻涌。 转眼间,水面哗啦一阵响,一头巨物冲出水面腾空而起,直扑铁钟。 这时,天已大亮,出水的怪物清晰可见。 玄甲龟,黑厚的硬壳如铁甲,可作凡人使用的盾或者药用;背后支棱着无数硬刺,砍下可作武器;壳里的肉呈黑红色, 不可食用;血可解毒,亦可药用。 千年的玄甲龟,在灵丘大陆仅剩下五头,算是比较珍稀的动物。被分别圈禁在五个灵域里养着,等待各大仙门的弟子前往试炼。 灵域有结界,它不知为何能跑出来。 思忖间,元昭召回铁钟,免得离她太远被人顺手牵羊。不宜久战,须速战速决。 铁钟移动,那老龟紧追不放,调头赶至,一眼看到有位小童站在半空。它也不笨,虽意识到上了当,可见对方是一名幼崽,又心存侥幸,红眼精光一闪。 都想速战速决,双方算是达成共识。 此时,小元昭一手接过铁钟,一手召出从未用过的青竹剑。正待迎敌,忽而眼前出现阿爹和阿娘的身影—— “昭儿,昭儿过来……” 熟悉的呼唤,明媚的午后,阿爹阿娘站在丹台山的树荫下,浅笑吟吟地看着她。和风轻送,带来一阵阵清冽花香的微风拂面,暗含一丝令人作呕的腥臭。 小元昭:“……” 此等拙劣的幻术,哪怕她是真正的孩童也不会被扰乱心智。 意念一动,青竹剑刹时化成一片眼花缭乱的凌厉剑影,将已近在咫尺的血盘大口一阵切割翻搅。 那温馨的一幕霎时零碎散开,随着无数的鲜红肉块,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纷纷自空中散落,沉于江水中。 “剑岚三式?”底下有人惊讶出声,“他是广岚真君的弟子?!” “师弟,噤声!”旁边有人轻声喝斥。 观战不语,以免惊动当事人误以为自己等人想来摘桃子。况且眼下还有尊长在,身为弟子贸然出声,有失体统。 听到门中师兄的喝斥,那位脱口而出的年轻弟子连忙噤声,抱拳致歉,不敢再多话。 广岚真君的剑光分化疾如电光,制敌于瞬,且干净利落,招式优雅炫目。在他的弟子当中,唯有首徒贺离原习得几分相似,万万没想到,他竟另有高徒。 立于空中的小元昭置若罔闻,快速收集老龟的部分血肉与龟壳。召剑回,握住剑柄唤出业火烧一遍消消毒才收起来,而后伸手接住一颗暗红色的小圆球。 这是玄甲龟的内丹。 据典籍记载,凡有机缘修行的动物,即使是凭本能与天性灭杀其他生灵,它的内丹亦是纯净的,可吸纳为己用。 但,若是受到外力蛊.惑,刻意大肆屠杀生灵,它的内丹会随着业障的轻重改变色泽。 像眼前这颗,已呈暗红,为邪修渴求之物。而正派的仙门弟子服之徒增业障,有碍修行。 元昭稍一运力,卟的一声脆响,暗红珠子爆碎成无数晶片。被骤现掌心的一团火焰牢罩其中烧成飞灰,直至虚无。 “啐,暴殄天物!”远处隐隐传来低声的咒骂,随后遁离。 潜伏远处的不仅一位修士,在她凌晨放火烤钟时便在了。像是嗅到了什么味儿,藏身近处的山石间对她虎视眈眈。但见她的火有些怪异,迟迟不敢上前。 不敢擅攻,又舍不得离开,只好静伏暗处伺机而动。 直到她有意铲除水里的老龟,那些人以为机会终于来了,壮着胆子开始蠢蠢欲动。毕竟,她今晨放火烧了那钟两个多时辰。就算不筋疲力尽,总会累吧? 她只是个小孩,来历定然不凡。但小孩心性,难免顾此失彼。机会近在眼前,欲抢灵宝,机不可失。 就连元昭也以为,接下来会在此地重温旧梦,手执青剑大开杀戒。看着修士们的血染红龙江,宛如丝带一般顺水而下的绝美场景,恍若前尘。 谁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边不远蓦然爆发一股凛然威压,霎时把修士们轰飞老远。 修士们:“……”?!! 她:“……” 热血沸腾,战意炽盛的她如同一块高温的烙铁碰到冷水,嗞的一下从头凉到脚。而那股威压的爆发悄无声息,那些修士像被禁了言,默默落在远处的林间。 有此人相助,她得以轻松解决那只玄甲龟,爆其内丹。而后,她一手捧着铁钟,转身面对江边不远的数道身影,处之泰然: “有劳圣君护法,本君诚惶诚恐。” 第451回 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言行举止却老气横秋,让众人忍俊不禁。碍于尊长在前,诸弟子只好憋笑不语,不敢生出轻慢之心。 小元昭不在乎旁人的想法,自始至终盯着那位端坐不动的男子: “不知圣君一路相随,所为何事?” 灵岳圣君, 姓楚名晏,原为九重殿少主。在一千年前,九重殿与仙云宗实力相当,为灵丘洲南北系的两大仙门。是天下宗门难望项背,望尘莫及的所在。 即使处在灵气枯竭的恶劣环境,实力仍然居高不下, 甚至超越仙云宗成为天下第一仙门。 楚晏在百岁时便已离家修行, 他爹既是天下第一,身为其子, 青出于蓝胜于蓝再正常不过了。他在外边游历,于短短的两百年间,修为已达到渡劫后期。 劫期在即,今世的亲缘恐难延续,他准备归家与亲人最后一聚。 孰料,他从秘境出来,于归家的途中意外得知,族中的叔伯们竟然修炼禁术,吸纳高阶修士与妖灵们的灵气增长修为。 他暗自心惊,四下寻找证据,然后归家质问叔伯与父亲。由于证据确凿,叔伯们无从抵赖,只好承认。可他们不思悔改,认为这是形势所迫,情有可原。 不仅他们如此,天下宗门和修士,哪个不是想方设法夺取更多的资源? 况且,被吸尽功力的修士没死。仅是功力尽失, 被抹掉记忆,无忧无虑地在人间界流浪乞讨罢了。 面对这残酷的真相,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一心祈求自己的父亲是无辜的,事实确如他所愿,他爹得知此事,同样骇然色变。但,为了让九重殿永为灵丘之主,诸位叔伯一直与楚父定期集体闭关。 像元昭和太古那样,互换气息增长修为。 也就是说,楚父虽不知情,却在无形之间成为受益者。九重殿这块天下第一仙门的牌匾,是由无数高阶修士的灵气堆砌而成。 表面霞光万道,瑞气千条;实则暗藏杀机,怨气冲天。 得知事情的全貌,楚晏心如死灰,除了让叔伯自绝于天下,让父亲自毁一半修为赎罪之外,别无所求。 那怎么可能? 他区区一名小辈竟敢目无尊长,还大言不惭地要求长辈们以死谢罪。这大逆不道的罪过, 终身圈禁,不许他在外界胡说八道败坏家门声誉最合适不过了。 于是那一战,他以一敌众,包括不明就里的一干长老与门人等。 他生性冷淡,且少时离家,与宗门中人情分浅淡,无法说服大家。那一战,九重殿一夜之间失去五位护法长老,数位护宗长老深受重伤,门中弟子亦有死伤。 第一仙门的牌匾灰飞烟灭,其至高无上的权威轰然坍塌。 那一战,他爹身受重伤,修为与年龄退化为稚童。醒来之后记忆尽失,且视他这亲子如死敌。 那一战,他的母亲为他挡下叔伯们濒死的一击,在他怀中魂飞魄散。 其中一位叔父在死前怒斥,说他有今天,同样得益叔伯们的禁术。他们若有罪,他也逃不开干系。于是,万念俱灰的他散尽灵力,还给天下受害的人们。 那一战,世人都以为他死了。 修士们虽对九重殿的所为恨之入骨,却对他敬重有加,每每提及他总要尊一声圣君。也因此放过他的父亲,任其抱着九重殿的牌匾重新成长,重新修行。 直到后来,有人在西境灵山发现他,才知道他还活着。 灵岳,是灵丘洲的别称。 他在灵山的一座宫殿里修行,鲜少外出,不闻世事。除非哪里有异象或异动,方出来一探究竟。得知他活着,举众哗然,谣言四起,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穷。 其中,以“他是九重殿诸恶的主谋!”言论为最。 之后不久,便有宗门的宗主召集天下修士登上灵山讨伐他。结果发现,偌大一座宫殿就他一个人在。面对千万修士的逼近,他不逃不躲,也不惊慌失措。 端坐殿前,任他们砍杀。 可他法相庄严,引人心生亲近之意,千万修士竟无一人忍心对他恶言相向,更别说砍了。 最终不了了之,各宗门弟子如潮水退去。 也有个别弟子以及散修留下来,说是监督他的言行。若有差池,即向各宗门示警,再次以倾门之力讨伐灵山。 广岚真君便是其中之一,并把他写进《灵丘大陆——人物篇》里。 事至今日,当年留下来的那批人有的下山继续游历,或自立门户;有的仍在灵山随他修行,成了他的门人;有的归返宗门继续修行,比如广岚真君这般。 广岚真君的岁数比他大,在他四处游历时便已经是无话不谈的挚友。 这份友情一直延续至今。 在那本《异物志》里,广岚真君曾问过这位圣君,他为何没死。圣君说,那就是他的劫,劫难圆满,飞升成仙。 广岚真君问:既成真仙,为何还流连世间。 圣君曰:在南天门前坐了半晌,突然发现自己不想成仙便回了头。他想入佛门,为母亲积德行善,以拯救苍生为己任。 广岚真君:“……”一言难尽。 圣君:“……”一脸坦荡。 看到这里的元昭:“……”这肯定是话本(不足信)。 即使有广岚真君的亲身经历,亲笔所述,此时此刻,元昭对他依旧抱持戒心。有时候,阴谋论就是真相。大恶之人往往以大善之相欺瞒众生,荼毒世人。 “惊扰神君,非我所愿。”灵岳圣君没有开口,依旧闭目且布下结界,将她和自己与外隔绝,用灵识进行沟通,“只是你手上的惊魂钟非同凡响,不得不前来提醒……” 惊魂钟,两千年前,天下修士争抢的七件灵宝之一。 它嗜吸生灵之魂,尤其是高阶修士的元神。钟的本身无灵识,钟体的邪气能够蛊惑被吸入的元神成为器灵,然后四处吸取众生的灵魂与元神,壮大自身。 当年,各大宗门尊长争夺七件灵宝,是因为传闻凑齐七件灵宝便能获得仙灵神府,里边有用之不竭的灵气和无上功法。 但实际上,一旦凑齐七件灵宝,惊魂钟一响,魔门大开。 “魔门?”元昭莫名心悸。 “不错,当年七宝齐,魔门开,魔尊厄罗肆虐灵丘……” 七大掌门这才意识到不妙,为弥补因一时的贪念铸下的大错,不惜祭出各自的本命法宝与毕生修为对抗厄罗魔尊。 在当时,除了他们七大掌门,更有无数良心发现的修士参与诛魔大战。同仇敌忾,无数灵宝法器在同一时间祭出,以魂祭天,刹时光华万丈,映照长空。 强大无比的天罡地煞之气集中攻往一处,成功撕开魔门,将魔尊重新塞了回去。 不幸的是,天罡地煞之气过于强大,不仅魔门被打开,还撕开了无数小世界之门。魔尊被轰入魔门时,遭天罡地煞之气撕裂成千万缕,涌入数千小世界。 每消失一界,灵丘便减少一个小世界量的灵气。 “惊魂钟无法摧毁,只能封印,不知何故面世……”灵岳圣君正在娓娓道来。 而此时的元昭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一脸的生无可恋: “……” 尼玛,本以为此生清净无忧,结果她还是太年轻,低估了命运对她的恶意。老天爷让她以半神之躯穿越过来,是打算让她再祭一次天吗卧了个槽?! 越想越气,一时怒火冲天,奋力将那烫手的铁钟往圣人的方向一甩: “给你了,圣君!拜拜。” 那破玩意儿,她权当没见过。 圣君伸手接过一瞧,本来不确定的,此时一看果然是真品,不禁默然: “……” 若当年的修士都有她这份率性与豪情,灵丘又何以至此啊! 第452回 把烫水的芋头扔给灵丘圣人,他想济世还是救人,悉听尊便,她就不掺和了。难怪那年,在仙云宗的奇石旁,西炎、广岚二位真君提及此事支支吾吾的。 原来是在犹豫要不要让她知晓此事,毕竟她是因那魔君才死到这儿的。若她早知道, 必然无心修行,直接混个金丹真人算了。 当然,不排除那位圣君在危言耸听。 正如她对那些阴谋言论的看法,大恶之人常以大善之相面世。如果是他想收集七件灵宝唤来魔君,那惊魂钟落在他手里,等于是她造的孽。 那又怎样?她不在乎。 在天郡, 她为众生祭天除魔,是因为众生奉她为神。七千年的供奉,让她死一万次都是应当。 这灵丘算什么? 除了仙云宗的庇护, 不过她也还清了。严格来讲,她不欠灵丘的,反而灵丘欠她的。因为那些人的贪婪,使她祖宗十八代包括她身受其害,为除魔而亡。 但事已至此,为一桩旧事怨恨灵丘众生未免狭隘了些。至少她捡回了一条命,人生可以重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如今,整个灵丘的众生等于被困在一个囚笼里,为生存的资源而自相残杀。既然看得清楚明白,她这辈子就要远离那些是非,安安静静逍遥自在地修行。 魔灭一界,便少一小世界的灵气。若受灾的小世界全灭,灵丘将降为凡人界。届时,她再寻一个有灵气的世界避难便是。 以她目前的修为, 踏破空间界限,穿越万千小世界是可以的。 大世界不行,她的修为跟不上。就算有太古在, 顶多有护体作用。它是神剑,目前的她无法彻底发挥它的威力,只能徐徐图之。 不敢硬来,否则一个操作错误,被它划开另一个天道的时空,她就死翘翘了。 修行方知大道的深不可测,奥妙无边,无法以一窥全。 有典籍记载,曾有大能偶遇一些失意的散修,声称他们是从另一个大世界无意中掉到灵丘。他们对灵丘的修行功法感到陌生,无所适从,进步龟速缓慢。 尤其是,他们一旦殒灭,本地修士功德圆满的话或有轮回的可能,而他们没有。身为外来的能量,哪怕是普通的死亡,其元神也会被本界天道规则绞杀。 都说修仙是逆天而行, 在他们眼里, 实则不然。 在当前的天道规则之下,大道无情, 众生平等,若有机缘都可以修行成仙,又何来的逆天而行?顶多是逆命而行,抗衡凡人生老病死的命运,超脱生死。 而天道,并没有禁止本土的大千世界众生修行。 相反,他们这些外来的修士才是真正的逆天而行。据记载,即便这些外来修士飞升成仙。到了天上,如不小心殒落,依旧逃不过被绞杀的命运。 他们的命只有一次,即使功德圆满,也没有轮回的可能。 没有人,也没有法宝能够帮助他们。 这类人万中无一,他们所知也不多,遑论别人了。因此相关资料较少,她无法了解更多。只知道自己这半神之躯在这大千世界,浩瀚宇宙是那么的渺小。 既然复活了,就要有自知之明。在天郡时,一缕魔气让她身殒魂祭才搞定,一团魔气的威力可想而知。 不敢想,不敢想。 离开龙江,元昭觅得一处僻静的山林布下结界调息。忙了一夜,击落惊魂钟、诱击玄甲龟是举手之劳,不累。累的是她烤了两个多时辰的钟,得缓回来。 加上先前的元气一直未能恢复,等缓回一口气,她必须远离修士惯常出没之地,寻个凡人聚集的地方歇歇。 倘若环境不错,长住也行。 心神飘忽地开着小差,开始运功调息静养。日出日落,晨曦与黄昏的辉映交错。斑驳的阳光从头顶逐渐斜落,她兀自静坐,对时光的悄然流逝浑然不察。 但是,坐在崖壁的她对外界的动静略有感知。 比如,时不时来一头猎豹追着一头老山羊从跟前跃过;比如有猎户坐在旁边不远喝水歇息;还有修士途经,估计是在晚上,在不远的丛林里生火烤野鸡。 顺便听到一些八卦消息: “哎,你们听说没有,碧海圣域好像和仙云宗结盟了。他们少主向门人宣布,日后视仙云宗弟子为亲朋……”不可轻慢,有矛盾需和平解决,不得无礼。 “瞎说什么呢。”有人插嘴,“据我表舅的儿子的亲友说,伯少掌门渡劫失败,幸蒙仙云宗的真君相救。圣域上下感恩戴德,愿与仙云宗和平共处,携手并进。 别忘了,仙云宗上下还在闭关,对此事一无所知,谈何结盟?” “那救少掌门的真君是哪位?或许他能代表仙云宗。” “听说叫北靖,他的夫人月华也是一名真君。啧啧,这仙云宗还不知藏了多少高手,不愧为南系第一大仙门……” “是啊,想当年,那绝圣门不知死活,竟敢跑去挑衅。结果全军覆没,从此销声匿迹。” “唉,这些邪门歪道总是除之不尽。看似灭门,过些年换个名堂又卷土重来,让正道不胜烦扰。我等散修更是岌岌可危,心惊胆战……” “可不,”同伴深以为然,道,“对了,你们听说了吧?惊魂钟重现,幸好落在圣君手里……” “啊?!何时的事?” “就半个月前的事,缥缈峰弟子遇袭,幸亏一名小孩出手相救……”缥缈峰弟子本不知发生何事,逃离险境后,即刻回去禀报师门。 下山历练的弟子多半随身携带灵镜,一旦遇难,灵镜会即刻把事情的经过传回宗门,告知噩耗。 年轻弟子不认得惊魂钟,但缥缈峰的掌门和个别资历老到的尊长们一眼便认出来了。吓得神色大变,急忙向大小仙门通报此事,速找那小孩讨要惊魂钟。 他们并非想据为己有,而是此等邪物必须重新封印! “那小孩又是何方神圣?”有同伴特别好奇。 “不知。”讲述人摇头,“总之,恰巧被圣君遇见,向他道明此物的凶险。虽是孩童,倒也深明大义,果断把它献给了圣君……” 元昭:“……”献?这词听着怪别扭的。 当然,用献字,表明她的修为在圣君之下,乃谦卑之士。应是正道之后,大大降低各路仙门对她的敌意和质疑。 瞧,眼前这帮人即刻把注意力放在圣君的身上—— “幸好是落在圣君手里,天下暂且无忧。” “是啊,如今由碧海圣域的伯掌门出面,邀请圣君以及天下宗门尊长驾临圣域看个究竟。还说等仙云宗出关,举行仙门大比,力邀西炎、广岚二位真君出席议事……” 以前,仙云宗可以万事莫理。如今惊魂钟重现,事关灵丘,仙云宗不可能再独善其身。 元昭:“……” 但愿二位真君不忘初心,绝口不提世间有她这号人。 第453回 圣贤有云,欲求能静,务宜万缘放下,一念不生,是非莫问。修行功夫,静心最难。静能开悟,静能证道, 静能使她忘却一切烦恼。 一直在崖边静养,不知日月的元昭被一道传音符惊醒。 是青鹤的,说她、红药和北靖、月华在东境顺利会合,名单上的世族和门派都已全部巡视过一遍,目前暂无不妥,以后就不清楚了。 如今灵丘各地流言四起,说是惊魂钟再现,魔尊即将重返人间。搞得人心惶惶,实难保证各路眼线不受影响,特意向她请示要不要继续蹲守。 “不用了,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元昭直接用灵幕道,“既已完成任务,放你们休沐,各自游历。宗门两个月后出关,届时会师中天城。” “是!” 接着,四人向她汇报游历的出行计划。当看见北靖、月华也被撵走,青鹤、红药便知道她不愿让人跟着,故提前作好的两份计划。 这不,应验了吧? 依旧是二人一组,青鹤、红药欲往南泽秘境,听闻里边有丰富的矿藏和灵草,心动不已。北靖、月华最近风头正盛,打算继续在各地游历探知更多消息。 最后,四人把各自绘制的山川地形图传给她。 除此之外, 四人还寻到一份最新的灵丘大陆完整舆图。传回之前, 青鹤拿它与各自的手绘图作过校对。那份舆图虽说是最新的, 与手绘图始终有点误差。 影响不大,让她将就用着,她们会继续寻找最靠谱的舆图。 “不必刻意寻找,”元昭看着四人道,“待我功力彻底恢复,自己重新勾勒一份便是。” 还是自己做的更可靠,更可信。 “殿下的伤还没好?”青鹤眉头轻蹙,有个不祥的预感,“传闻中夺得惊魂钟的小孩,不会是您吧?” “呸呸呸!”红药本来肃立一侧的,闻言,端正的形象尽丧,一脸晦气地斜睨青鹤,“不要危言耸听……” 九死一生,才追随殿下一同来到仙境,何故提起旧事?也不嫌晦气。 “事实摆在眼前,掩耳盗铃毫无意义。”青鹤客观道,望着元昭,“殿下……” “不错, 正是你家殿下我,”虽也觉得晦气,但依旧神色如常道,“所以我打算到凡人集居地避一避,你们在外边顺便留意一下,看看哪儿适合咱们隐居。” 找地方藏起来才是正事,不必着急回来护驾。 本想长居仙云宗的,如今得知这世间有个大天坑,专坑大能之人。她想坐视不理,索性另觅世外桃源,省得将来让宗门和二位真君为难。 “你们四人在外不必逞能,打不过就逃。”灵丘的安危与四人相比,她选择保全自己人,“咱们初来乍到,救世人于水火还轮不到咱们一厢情愿强出头……” 大不了,将来她带着四人到中世界去,小世界就不去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习惯了灵气浓郁的大世界,灵气枯竭的小世界形同地狱。 “是!”四人应是。 一番嘱咐,互道平安后,便断开了联系。 崖边风冷,小元昭端坐不动,手指轻敲膝盖,脑子里在不停盘算哪儿的凡人最多。 南方的仙云宗她不能回去,甚至离得愈远愈好,眼不见为净。对方是唯一知道她底细的人,啊不,忽然想起那位圣君似乎一开口就唤她神君…… 是广岚真君与他提及,还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算了,知道就知道吧。对方是圣君,身先士卒是免不了的。就算他不愿,挂着圣君的名号,世人也会将他架上去。 先不管他,回到眼前—— 北有九重殿,它如今顶多是二等仙门,于她不足为患。 但有两件事让她十分警惕,一是古仙镇那次,归一堂楼氏居然与它扯上一点因果关系;二嘛,当然是那位圣君与九重殿的关系匪浅,让她有不祥的预感。 九重殿的殿主虽说失去记忆,终究是圣君的亲父。她下山一趟,竟与爷俩同时扯上一丝半缕的因缘。 修行讲究缘分,更讲究随心所欲。 说白了,是遇事从心,既然九重殿给她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是别招惹的好。 而东边,有碧海圣域在,成了凡人最少、修士密集而居之地。圣域一贯主张强者为尊,为争夺圣域的青睐获得更多的资源不惜大打出手的现象时有发生。 除了时常比斗,冲着北靖和月华的名气,她在圣域的辖区内能有安稳日子过? 最后是西境,那边的凡人居所随处可见,大小仙门也不少。在灵岳圣君法相庄严的普照下,修士、妖修与凡人等各路妖魔鬼怪倒是和睦相处,气氛融洽。 严格来讲,西境是最安稳的隐居之地。 问题是,圣君与九重殿的关系,还有惊魂钟在他手里的消息一经传扬出去,西境将成为邪魔歪道夺取灵宝的重要目标…… 天下之大,竟寻不到一个清净修行之地。 思忖间,召出舆图和青鹤等人的手绘图拼凑成一块,悬竖半空,画面清晰地呈现眼前…… 宁静的午后,秋风拂面,微寒。天际孤雁的悲鸣,给这凋零的季节添了一份苍凉。 荒凉的高坡之上,一道亮光乍现,有一孩童从中慢步走出,亮光随后消失。站在山坡的边沿,将远处山谷中的一个大村庄尽收眼底。 此地叫煌州,与灵山相隔万里之遥,乃西境、北境的交界处。 据青鹤在绘图上的描述,煌州是目前凡人集居最广之地,亦属于三不管地带。 位置略偏西境,但九重殿坚称那是中间地带,不允许任何一方涉足,包括它自己。灵岳宫不愿为此事起冲突,掀起这种无谓之争,便允诺绝不踏足此地。 因此,煌州被西、北境仙门弃之不顾,倒成了各路低阶的散修静心修行之所。 虽是低阶散修,打起架来凡人府衙也顶不住,次数多了,凡人官员也很烦。 地方不大且远离王城,物质一般,屁事还挺多,所属王城索性也不管了,爱咋咋滴。犯事的修士也不稀得让凡人管,而是寻求仙门讨公道,为自己出头。 西境仙门一来,北境仙门即刻派人前来干涉。 如此一来,犯事的修士身受双重处罚,苦不堪言。渐渐地,各路散修意识到明哲保身、以和为贵的重要性,从此和睦共处,遇事以忍为先。 无人犯事,仙门自然不过来。 这,便是元昭选择此地的原因。静静注视山谷中的村庄,忽而心头一动。她怔了下,掐指算了算。片刻后,目露惊诧之色。 咦喂,卦象说她在这里会遇到贵人哦! 第454回 皓月当空,夜寂风冷,清风拂动林间沙沙作响,与阵阵的虫鸣声汇成一片。 丛林里,一截大树墩上坐着一名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束着发,穿着一袭白袍绣着焰纹边。她本来习惯穿白袍金丝绣的, 那天看见圣君也这么穿,便改了。 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 圣君不丑,她也不差,就更不能重样了,怕被外人谣传是父女装。在功力恢复全盛时期之前, 她会一直是孩童的模样。具有欺骗性, 能降低旁人的敌意。 山谷里的那个村庄,因环绕山谷的两座山呈驼峰模样,故取名石驼村。 小元昭下午来到这里,用灵识观望一圈,发现村里村外没有空屋。哪怕是村外的几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亦有修士在里边静坐修行,或有孤儿寡母住着。 本想走的,又想看看贵人是啥样的。 于是,她挑了一个极佳位置坐等。静坐调息片刻,再睁眼,已是月上树梢,万籁俱寂。见与贵人相遇的时辰未至,闲得无聊,便在树墩边幻化出小树苗。 垂挂一盏菊花灯,幽香阵阵,她在灯下啃薯片。又觉得灯光在头顶太刺眼,再幻一块大蕉叶遮在头顶。 嗯, 不错, 意境到位了。 仰脸环视一遍, 分外的满意,奈何零食匮乏,看着无甚食欲。她默默眨了眨眼睛,索性幻出一个藤篮子,里边放着两罐可乐和薯片、泡椒鸡爪、鸡米花。 满意地坐在树墩上,晃着小短腿,志得意满地捧着一大包薯片嘎嚓嘎嚓地啃得津津有味。 大树墩有结界罩着,凡人看不见,时不时有一拨人从她跟前经过。有上山嬉戏玩闹的孩童,有情意绵绵借故上山打柴的青年男女,有上山觅清凉的修士。 元昭在结界里啃着零食,一边观察来往众生的面相,看出他们并非来自同一个村落。 由此可见,这地界的凡人活得自在轻松无压力。 没有战乱,没有苛捐杂税,百姓们能够安居乐业自然舍不得离开,也就无空宅了。于她是一份遗憾,于百姓则是一处世外桃源,有土地平旷, 屋舍俨然。 遗憾归遗憾, 看看时辰,那位贵人该来了。 元昭相继啃完两大包薯片,一双爪子捧着一罐可乐,咬着吸管慢慢喝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结界外边的动静,生怕错过了。 隔着结界,外边的人看不进来。 她琢磨着,瞅一眼贵人长啥样就离开,无需与对方有何牵扯。老天爷给的贵人,谁敢要谁要去,她不要。贵人于她就是一道催命符,时机成熟要祭天的。 其实,她本该当机立断地离开。既然不要,何必看?架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毕竟是她首次凭本事算出来的贵人,不看一眼不甘心。 思忖间,一位骨瘦如柴的女孩背着小山般的柴火吃力地经过。从侧面观察,她身子单薄,力气勉强,一身粗布衣裳,梳着两根麻花辫,相当普通的面相。 当然,能成为她的贵人,来历定然不凡。 元昭边吃边打量,啧,一分不差,时辰刚刚好,这就是她的贵人?看情形,她应该是被命运诓了,她是对方的贵人才对。 可惜啊,她不做贵人很多年了。 默默地在心里吐槽,眼睁睁看着对方从跟前走过,嗦嗦地吸完最后一口快乐水,准备起身滚蛋。 正在此时,背后传来一道怯懦迟疑的女声: “老、老乡?” “……”元昭无语地转过脸,望着对方紧盯自己手中的蓝罐,从一脸惊愕到狂喜的表情,“……” 果然,好奇心害死猫儿是有道理的。 女孩见她没反应,一时间也怔住了,迟疑地,不敢肯定地轻声问出暗号: “天王盖地虎?” 嗯?元昭再一愣,复抬头深思。唔,这句话似曾相识。可惜岁月久远,她忘了。 “宝塔!宝塔啊……”女孩见她在思考,心生希望,忙不迭地扔下柴火,指手画脚地温馨提示,“宝塔镇……镇那个啥?” 啊!元昭眼睛一亮,想起来了,“白素贞?” “对!”女孩兴奋得一蹦而起,落地时才意识到好像错了,不禁啼笑皆非,“不对不对,啊,好像也对……不过是宝塔镇河妖!” 但小孩能说出白素贞这个名字,同样能证明她来自地球的华夏,因为其他的小世界没有女主叫白素贞的白蛇传说。 “你是从华夏来的对不对?!”女孩欣喜若狂,又力竭镇定地确认一遍。 嗯,算是吧,元昭点点头,赞赏地看着她,“结界对你竟形同虚设,好能耐。”不愧是她的贵人。 女孩这才意识到什么,心花怒放的表情顿时凝住。迅速低垂着头,身子瑟缩了下,牵强地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我就这点本事,别的什么都不会……” 她本来不想暴露的,实在是这小孩太有趣,独自躲在结界里布置出充满童话色彩的一幕。忍不住偷偷瞥一眼,结果发现小孩不仅在吃薯片,还在喝可乐! 可乐或许很多小世界都有,但这个牌子却是地球独有的! 在灵丘大陆,难得遇到一位老乡,两眼泪汪汪。何况对方未成年,戒心一落千丈,忍不住开口询问。 看出她对修士有一种本能的胆怯,元昭撤开结界,菊灯、蕉叶和零食随之消散。站起身来,宽袖挥一挥,拍掉身上沾染的风尘,顶着一副小嫩音坦然道: “途经此地歇歇,天色已晚,我也该走了,拜拜。” 一听到拜拜二字,严重挑起女孩的思乡情绪,顾不得害怕了,连忙开口挽留: “哎哎,很晚了,你一个小孩子怎能到处乱跑?要不,要不到我家歇一晚?” 虽然是修士,毕竟年纪小,万一涉世未深被其他修士拐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我家是简陋了些,也没啥好吃的。你若不嫌弃就去歇一晚,等明儿我给你做豆浆喝!”提起吃的,女孩总算有了些底气。 她别的不行,身为一名吃货的手艺勉强合格,是小说里众多穿越女主必备的基本技能。 哄男人不行,她这小身板,人家也不感兴趣。 但哄一哄邻家的小孩屡试不爽,这也是她在石驼村安身立命的本事。哄好了小孩,家长们因此对她极其的友善,不像在其他地方老是遭人轰撵。 第455回 女孩姓林,叫林枣,据说她家母上爱吃红枣而得名。 长相可爱,脸颊一边一个小梨涡,露齿一笑还能看到小虎牙。她前世的阿爸是大学教授,桃李满天下;阿妈是医生,救死扶伤功德无量;爷奶是老革命。 叔伯们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 堂表兄弟姐妹分布在各个行业,混得都不错。 但人无完美,月有圆缺。 她就是那个缺,资质平庸,干啥啥不行,学习成绩从小到大一直拿不出手。爸妈千辛万苦为她跑了一个后门,勉强入了一所三流院校, 且离家老远。 说句讨人嫌的话,以她家的条件, 走个一等院校的后门绰绰有余。 架不住爷奶和叔伯婶娘们一致反对,说她资质太差,抗压能力也差。进好院校等于自寻死路,她根本适应不了上等院校的学习氛围,和同学之间的竞争。 至于离家老远,是她提出来的。她不愿上本地的三流院校,怕碰见往日的同学难为情。 毕业后回京,有叔叔的安排谋得一份闲差,从此混吃等死。 说实话,她自知有诸多不足,也懒得努力上进,对自己目前为止的人生十分满意。估计太安逸了,命运看不过眼给她添了一点堵……她没撑住,嗝屁了。 至于怎么死的,她说忘了。 林枣来到灵丘已有九百多年, 爸妈的样貌早忘得差不多了,潜意识里忘记死因也算一种自我保护和安慰吧? 元昭理解的,没有追问。 在前往林枣家的路上,得知她到了灵丘之后由天生,由地养,没有亲朋和爹娘。独自在一片秘境里呆了至少三百多年,清醒之后花了十多年才跑出秘境。 意外来到这修真界,她满心以为是蒙天眷顾。 结果出来后发现自己就一井底之蛙,一厢情愿。在修真界,她依旧资质、悟性差,无法修行。但可以不吃不喝,不死不灭,长到目前这模样已经是极限。 老天爷给她的最大恩惠,是拥有一副可以吃喝的躯壳,凭借记忆中的美食打发这漫长的岁月。 否则,一无是处的她真要生不如死了。 有一天,她遇到两位地球来的老乡,一男一女,一对筑基期的仙侣。勉强算是宗门弟子,师门叫潜龙阁,让她随他俩回去研究研究,看看可否修行。 她信以为真,屁颠屁颠地跟去了, 然后被那对男女扔进了炼器炉里……可能他俩修为低,炼不了,又舍不得放她走,就把她困在男子的戒指里。 戒指从不离身,吃喝睡,甚至两人巫山一游时她都看,啊不,是听得一清二楚。 不想看,辣眼睛。 那对男女不知道,她被封在戒指里能清楚地看到外边发生的事。她看到光阴流逝,转眼十多年过去。看到那对男女从夫妻恩爱到冷漠以待,再到心怀鬼胎。 男的悟性高,夫妻俩或抢或捡到天材地宝和丹药,全部用在他的身上。 修为一日千里,深得阁主的器重。 阁主渡劫殒落,男子顺理成章成了新阁主,从此行事愈发轻狂。对送上门的美人来者不拒,但从不动心。他认为红袖添香是男人成功的象征,一份雅趣。 但要分轻重,决不让那些妖艳贱货(他曾戏说)动摇糟糠之妻的地位。 每当原配为那些女子生气,他总是规劝她要知足,要接受现实。面对他那些红颜知己明里暗里的挑衅,已经生儿育女红颜残褪的原配确实不敢过度反抗。 仅在暗地里密会外界门派,于男的大寿那天里应外合,满门被屠。那外界门派叫绝圣门,那原配为救儿女一命,献出男人的戒指…… “绝圣门都炼不了你,确实厉害。”元昭由衷赞叹。 “那是。”暂时忘却身处炼狱的痛楚,苦中作乐的林枣一脸的骄傲,“不要小看蚁民,蚁民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那女的以为献出戒指,娘仨就能逃得一命。 可她高估了对方的道德标准,攻打潜龙阁的只是绝圣门的一名管事。他想独吞这枚戒指,当时在场的仅他与女子二人,当场让她灰飞烟灭。 斩草除根,她的一双儿女也是同样的下场。 此人比那对男女机灵,拿到戒指后,把它藏在一间密室的墙壁里。光是盒子便封了几道灵符,墙壁还被加了一道封印,使她在黑暗中睡了几十年。 后来,那位管事可能死了,身死魂消,盒子、墙壁的封印松脱,她这才逃出生天。 惟恐重蹈覆辙,从此,她一直混迹凡人堆里,离仙门、修士远远的。这次,要不是远远看见那盏菊灯照明,蕉叶盖顶和蓝罐肥宅水,她是断不敢露面的。 小心翼翼地尝试相信,拥抱童话的修士必有一颗赤子之心,不会轻易伤人。 “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跟他们一样把你炼了?”小元昭迁就林枣的步伐,走得慢吞吞的。 “人固有一死,”林枣笑道,“若能脱离窘境,我巴不得你能成功。我一看你这衣着,这气派,就知道你不是寻常的孩子。我不求别的,只求脱离这身壳……” 下辈子轮回做头猪,也比眼下的处境好。 小元昭听罢,一时静默不语,半晌才道: “相逢即是缘,即便不是老乡,如果可行,我挺乐意帮你一把……可你不是器灵,你是器。就算被炼化,可能亦如你所言,长年累月地依附在法器之上……” 算是另一种永不超生吧。 落后半步的背柴女孩脚下微顿,脸上的笑意维持不住了。眼含泪光,崩溃的表情几经调整,好不容易才把嚎啕大哭的冲动咽回去,努力破涕为笑地跟上。 尽量用正常的语调,状若轻松地问小孩儿: “你呢?你的家人呢?” “我爹娘不在,”小元昭头也不回,径自慢行,“地球是我上上辈子的事,爸妈早就不在了……” 对方的坦诚,她亦不多作隐瞒。 “我比你幸运,有几位同伴一起过来,在仙云宗修行。可惜资质有限,只好下山了。几位同伴有事要忙,我嫌她们累赘就让她们先去办事,完了再来接我……” 是她们嫌她累赘吧?林枣听得半信半疑,总觉得这小孩为了面子故意说反话。仙云宗,那可是数一数二,近些年风头极盛的大仙门啊!羡慕妒忌中。 “我受伤了,需找个地方静养数日。”小元昭如实道。 “就我家!”把伤感抛到脑后,林枣不假思索道,“我家最清静,不会有人打扰你的。” 难得有老乡是仙云宗的弟子,趁她落难抱大腿。或许将来仙云宗里有人知道如何助自己脱离苦海,重返人间…… 第456回 回到林枣家已是丑初,她每次都这个时间段上山砍柴。在确保自己能够彻底消失之前,她不想再进炼器炉。 甭看林姑娘不能修炼,她不死不灭,敢随时进出秘境砍灵兽、摘药草、挖矿石等物。设法卖出去也能赚不少灵石和银两,足以在西境买下一栋院落栖身。 长期一副营养不良的干扁模样,有人问起, 她就说这是家族遗传,每隔几代总会出一个像她这样的。 热心的修士通常修为低,看不出她的异常;像她这等无知小民,极少有缘面见高阶修士;若是有缘,她避而不见甚至远走他乡,连置办的家当都不要了。 如今, 石驼村是她住得最久的。 托九重殿、灵岳圣宫的福,煌州像块夹心饼干被推来挤去,偶有官府不嫌事大硬插一脚。三方势力的矛盾时常激发,受伤的始终是平民百姓。 堪称历经沧桑,难得时局稳定下来,老百姓根本不想多管闲事。 甭说长不大,曾经有小孩夜里跑到山里玩,看到一位美丽的“仙女”在林间飞来飞去追着吃蚊虫。家长们听罢,除了拘着小孩不许夜游,别的一概不理。 只要不出人命,不必请仙门帮忙,以免大家活受罪。 话题岔远了,说回现在—— 林姑娘的院落不在村外村边,而是在村里。四邻皆凡人,两人归来······ 【书友福利】阅读福利来啦!快来★起〓点?客户端,搜索“新书友大礼包”,兑换限量福利礼包,先到先得! 回到林枣家已是丑初,她每次都这个时间段上山砍柴。在确保自己能够彻底消失之前, 她不想再进炼器炉。 甭看林姑娘不能修炼,她不死不灭,敢随时进出秘境砍灵兽、摘药草、挖矿石等物。设法卖出去也能赚不少灵石和银两,足以在西境买下一栋院落栖身。 长期一副营养不良的干扁模样,有人问起,她就说这是家族遗传,每隔几代总会出一个像她这样的。 热心的修士通常修为低,看不出她的异常;像她这等无知小民,极少有缘面见高阶修士;若是有缘,她避而不见甚至远走他乡,连置办的家当都不要了。 如今,石驼村是她住得最久的。 托九重殿、灵岳圣宫的福,煌州像块夹心饼干被推来挤去,偶有官府不嫌事大硬插一脚。三方势力的矛盾时常激发,受伤的始终是平民百姓。 堪称历经沧桑,难得时局稳定下来,老百姓根本不想多管闲事。 甭说长不大,曾经有小孩夜里跑到山里玩,看到一位美丽的“仙女”在林间飞来飞去追着吃蚊虫。家长们听罢,除了拘着小孩不许夜游, 别的一概不理。 只要不出人命, 不必请仙门帮忙, 以免大家活受罪。 话题岔远了,说回现在—— 林姑娘的院落不在村外村边,而是在村里。四邻皆凡人,两人归来回到林枣家已是丑初,她每次都这个时间段上山砍柴。在确保自己能够彻底消失之前,她不想再进炼器炉。 甭看林姑娘不能修炼,她不死不灭,敢随时进出秘境砍灵兽、摘药草、挖矿石等物。设法卖出去也能赚不少灵石和银两,足以在西境买下一栋院落栖身。 长期一副营养不良的干扁模样,有人问起,她就说这是家族遗传,每隔几代总会出一个像她这样的。 热心的修士通常修为低,看不出她的异常;像她这等无知小民,极少有缘面见高阶修士;若是有缘,她避而不见甚至远走他乡,连置办的家当都不要了。 如今,石驼村是她住得最久的。 托九重殿、灵岳圣宫的福,煌州像块夹心饼干被推来挤去,偶有官府不嫌事大硬插一脚。三方势力的矛盾时常激发,受伤的始终是平民百姓。 堪称历经沧桑,难得时局稳定下来,老百姓根本不想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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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芥只有一个,不能给,她还有仙云宗的储物香囊可以相赠。 等来日出关, 给她便是,权当给老乡的见面礼了。 元昭并非偷窥狂, 看了三天,无异常。便不再看了,唤出太古专心修习功力。或许合该出事,她收回灵识的两天后,那位唐龙在一天夜里敲响林枣的门。 “去秘境?”林枣蹙眉,“秘境里妖兽、灵物众多,咱们凡人去那儿干嘛?”找死吗? 唐龙叹了一口气,“牛叔想让他孙子也去参加仙门大考,故四处打听……” 意外得知一个消息,说二等仙门的招徒条件非常严苛,十四岁以下,八岁以上的进入炼气期的青少年为优先。八岁进入炼气期,那不是绝顶天才小儿吗? 天下哪有这么多天才孩童? 但人往高处走,明知无望,亦想最后拼一把,万一成了呢?况且,条件上写着是天才优先。其余的,十九岁以下资质上佳的青少年,都有望入二等仙门。 资质佳,包括体质纯净为优。体质纯净,对日常三顿俗食的凡人而言又是一道坎。 这不,牛叔决定为儿孙们争取一下,集结村里的壮年准备明天出发,前往西境秘境采挖淬体灵草。 “淬体?”林枣一听到这两个字,秒懂对方的意图,“你们想用灵草淬体?” “你知道这办法?”对她的反应,唐龙很是意外。 “我为了治病,什么方法没试过?”林枣反应敏捷,皱紧了眉头,“所谓的淬体灵草共有四样,木灵花,金丝草,瑶兰藤,和净灵玉露……” 头三样不难找,进入西部秘境的十里之内准能找到,唯独净灵玉露在秘境的五十里内。 净灵玉露,无尘无垢的纯净之水。 进入西部秘境五十里之内,已经踏入灵兽活跃的范围。净灵玉露源于秘境里的一处深潭,潭边种着上百种花草,根须深扎地底,使潭水的灵气更加浓郁。 是秘境里的灵兽日常喝水之地,凡人喝了会直接化成兽类,成为灵兽们的食物。 更有甚者,成为妖兽的点心。 既是秘境,必然有修士冒险入内修行,无意间打破进入妖兽森林的结界,导致互相误闯也是常有的事。 当然,喝了潭水对修士也有副作用,低阶修士成为人形兽;高阶修士的性情逐渐兽化,欲除杂念,必须分身有术。将杂念当成分身撕出体内,当场焚化。 否则,一旦被它祸害人间,等同本体造孽,成仙之道从此无望。 神奇的是,潭水不能喝,但每天清早,潭边花草的晨露是修士炼丹的佳酿。炼成丹药,修士和凡人服之都能淬体,净化体内的杂质,且无毒无副作用。 但取之极难,每天早晨仅能采到小半杯,约莫容量10毫升的那种小白酒杯。 可炼一颗丹,至少要30毫升的量,就得守三天。 来都来了,村里的壮年都去采药,就不可能只炼一颗丹药。若要采够足够的量,便要在潭边至少潜伏一个月。 “那可是秘境灵兽、妖兽饮水的地方,你们不可能安然无恙地守在那儿。”林枣晓以利害道,“况且,有修士肯为你们炼丹吗?” “没想到,你知道的还挺多的。”对于她的侃侃而谈,唐龙大感意外,目露诧异之色,“炼丹之事不必担心,我义兄同意帮我们炼。” 他的义兄,便是住在村外静修的一名修士。 两人说好了的,只要有材料,他就帮大家炼。平日承蒙村民的照料,权当还给大家一份人情。 “富贵险中求,为了儿孙能够顺利进入仙门,大家都想拼一把。”唐龙欣喜道,“既然你对秘境有所了解,能同去更好,带领大家走捷径减少枉死的概率。” 林枣一听,迅速摇头,“太危险了!我不敢去!” 她的本意是打消唐龙与村民去秘境的念头,从未想过要进去。 灵域是低阶修士常去之地,敢去秘境的绝对是高阶修士。凡人顶多在境外逛逛,入内绝无生还的可能。她不会死,可她也是秘境里的一分子,会被炼的。 任凭唐龙好说歹说,林枣态度坚决。 唐龙无奈,只好说出集合的时间与地点,让她再好好考虑。并郑重声明,有村外的修士同行,大家会非常谨慎小心。 第459回 那一夜,林枣没上山砍柴,也没干别的活。一直辗转反侧,坐卧不安。 她不想去,同时又清楚秘境里的凶险,有修士同行也不安全。进了秘境,修士往往自身难保, 哪有心思保护拖后腿的凡人?不把他们当肉垫已是积大德。 凡人入秘境注定是有去无回,除非运气逆天或能保住一命。 这些村民根本想象不出秘境里的凶险,凡人嘛,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说得热血沸腾,牛皮满天飞。厄运来时全身僵冷哭爹喊娘,但临时抱佛脚有屁用! 再说,谁又能保证那些修士肯把灵草拿回来,依约给村民炼丹?九死一生采到的灵草,据为己有的比比皆是。 人性里的恶她见过太多, 实在不愿冒险。 可是,坐在厢房门槛上的林枣瞅瞅正屋死寂的门口,几百年才再次遇到一位似乎对她并无歹意,来自正派仙门的老乡,证明她的诚心祈祷是有效果的。 明知秘境危机重重,明知乡亲们是去送死,她却坐视不理,会不会是另一种造孽? 犹记得前世的法律,遇到落难者,见死不救的路人同样有罪。 今世的她躲在阴暗的角落,向上苍,向满天神佛祈祷了数百年,仅换来一位抱有善意的老乡。倘若救了这许多人,她是不是就能解脱了? 极端重要的是,如果她不救,她的苦难是不是就永远摆脱不了? 东东啊,林枣凝望正房那扇安静的门, 再次热泪盈眶, 她该怎么办?这会不会是她最后一次自我救赎的机会? 然而,无人回答她。 那扇门寂然不动,仿佛人去室空…… 卯时,在往日,天边已经破晓。但眼下临近入冬,四下仍旧漆黑一片。但村口挂有一排灯笼,闹嚷嚷的,是村里的老少和妇人在与即将远行的亲人道别。 “早去早回,务求在岁末归来。”村民们单纯道。 亲人们的愿望很简单,就算赶不及下个月的仙门招徒大考,能在岁末回来也是幸事,人平安无事就好。 “放心,一定赶得及。”准备前往的村民十分乐观。 “不知阿枣肯不肯来,听她的意思似乎去过。”站在人群的外围,唐龙一边宽慰自家弟妹,一边与村里几位青年遗憾道,“有熟人带路,成功率会高一些……” “要不我等几个再去求求她?”一名同村的青年道。 “不用, ”唐龙连忙阻止, “这种事不宜强求, 毕竟人命关天。要不是为了给家人赚一个好前程,谁敢去?她怕死也情有可原。” 那倒是,几位年轻人无奈叹气,心不甘情不愿地作罢。 众人正说着,村里的路缓缓走来一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听到唐龙与几位年轻人的对话,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走了过来。 未等走近,唐龙已经一眼认出她来,无比惊喜地扬声道: “阿枣?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旁边的几位年轻人本来对她颇有微词的,此刻见状,各自都不好意思地与她打了招呼。 蒙着脸,仅露出一双眼睛的林枣没在意他们的态度,只盯着唐龙道: “要我去可以,村民不能去;村民去,我不去。” 她不会死,只要不出意外被人掳了去,她一定把灵草和净灵玉露带回来。村民去徒劳无益,还会白白搭上一条命。让试图救人的她事与愿违,不如不去。 “哎,那怎么行?”几位年轻人首先不肯,“你觉得我们还不如你这三寸丁?” 在人们眼里一向怯懦的林枣蒙着脸,首次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目光清明,斩钉截铁道: “是,你们去绝对回不来。” “你凭什么这么说?要不咱俩比比?” 刹时间,村口一阵喧哗,不复刚才的宁静。 半晌后,在村长的调解下恢复平静。同时,由村长劝说村民们要慎重考虑。毕竟,林枣在村里向来没有存在感,突然一改态度信心十足,令人不得不重视。 大家欲往秘境,不外乎是指望儿孙们有出息。倘若大家有去无回,命没了,灵草也没采到,那又何必去? 此事本与林枣无关,她却甘愿犯险,只望大家珍惜性命。留守的村民们本就心里忐忑不安,此刻态度更加慎重,甚至有老人直接扯着儿子回家,不去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人退缩,也有人不服气,非要跟林枣当场较量分个高低,被唐龙拦了下来。 “时候不早了,想去的随我到我义兄家,乘云舟离开。”唐龙不愿再耽搁,看着全身裹得黑黢黢的林枣,“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种历练,想去就让他们去。 你非要阻拦,人家也不会感激你。其实大家目标一致,何必内讧?再不走,我义兄他们可要走了。” 林枣见几位年轻人对自己一脸敌意,便也作罢,不再吭声。 有些村民见状,以为她心虚,一时间心里矛盾不已。陆陆续续地,又重新走出几位中年男子跟随。唐龙眸色微深,但见时辰不早了,赶紧招呼大家启程。 林枣走在队伍的后边,回眸瞅瞅自家的院落方向,但愿还有机会与老乡见一面。 这场缘分太难得,她不敢保证还有下一回。 …… 回到林家小院,正房里,小元昭一如既往地修炼中,不知外界的岁月与动静。眼看就要恢复八成半的功力,突然意念一动,运转顺畅的功力霎时被堵住。 这一顿影响甚大,害她咳了好几下。把堵住的那道气咳顺畅了,连忙收功,然后出关。 正房里,回过神的元昭放出灵识,在林家小院里里外外逛了一圈,嗯?大白天的居然没人?灵识正欲往外飘出,眼角余光忽然掠到正厅的矮几上有东西。 飘过去一瞧,哟,是林枣留的竹片,用炭写的。 “东东,我随村里人去西部秘境一趟。村里人欲采灵草淬体,我不放心。若我归来你还在,我请你吃灵兽肉。你若走了,给我留个信,祝安。” 竹片已蒙上一层薄尘,可见已有段时日。 元昭:“……” 这意念一动,莫非是她出事了?想毕,收回灵识,凝神掐指一算……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无力长叹。 夭寿哦,她刚刚恢复的八成功力又要泡汤了。 吐槽归吐槽,捏指法,置身前,默念咒语,手指往上一挑。一道分身自百会穴跃出,瞬间消失在屋顶上空…… 第460回 西岭秘境,有巍峨高挺的巨树屹立,直入云霄;有雪色莹蓝,纯净透彻的冰川;更有雾笼云遮,峰峦叠翠;有远古衍生的奇藤怪木构织而成的葱茏繁荫。 神秘莫测,危机四伏。 穿行云雾缭绕的林间,仿佛置身美丽的童话仙境, 令人惊叹,乐而忘返。不知多少修士埋骨于此,魂归秘境,摒弃前尘,误以他乡为故里,滋养境内万象。 秘境于低阶修士如地狱深海, 高阶修士却如履平地, 采摘境内的天材地宝如探囊取物。 这不, 在遍布奇花异草的清幽绿林间,一道灰袍身影长袖拂拂,如烟雾袅袅疾速飘行: “哈哈哈……” 男子雄浑爽朗的笑声响彻林间,看衣着,他是位道人,想必采到极合心意的灵宝才有些得意忘形。 但同时,在他身上传出一道凄厉惊慌的少女声线,仿佛极力趴在铁窗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呜呜呜!东东!东东!东东啊——” “别喊了,”这位道人声如洪钟,不瞅不睬的兀自赶路,“你喊了一路可曾有半声回应?秘境里法阵千变万化,境中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何必白费力气?” 这器着实怪异,居然封不住她的口,也无法让她深眠。被她嘶喊一路,闹得他脑仁一蹦一蹦的险些迷失方向, 吵死了。 如此一来,倒更显出它的可贵。 愈是棘手的不知名灵器, 意味着它非同寻常,必有逆天奇效。 “我劝你啊乖乖配合,如实告知贫道你究竟是何物,有何功效。省得贫道与各位师兄弟将你千锤百炼,炼出你的本体,试出你的本事,那才叫生不如死。” “可我是人啊!我是人……”女声哭道。 “人只是你的表象,你是器,要有器的觉悟。”道人语重心长地劝,“世间万物各有其道,上天让你成为器必有道理。我等修行之人也是遵循天道,物尽其用尔。” “呜,东东啊……”跟他有理说不通,少女继续绝望哭喊。 听她喊来喊去就一个名字,道人终于有点好奇:“你口中的东东又是何物?你凭什么认为此人能够从我手中夺走你?” 莫非又是一件世间罕有的法器? 若能一举擒获,他岂不赚大发了?话说,他该不该用手里的这件器引出那件来?一时心动不已, 同时又担心,天降奇宝必有防护之道,他一个人恐难应付。 此计越想越觉得可行, 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正待传音给同门师兄,猛然察觉一道威压陡然降落。他本能地转身就要闪离,却骇然发现自己已经身陷囹圄。 他是大乘真君,能困住他的人修为之高可想而知。但输人不输阵,道人稳定心神,皱紧眉头厉声喝问: “何方神圣!何故困住贫道?!” “道友莫恼,”一道清悦温浅的女声自空中缥缈传来,紧接着,一道白光落在道人面前的五步远,温和有礼道,“我有位老乡迷失在这片秘境里,不知道友可曾看见?” 老乡?!被困在道人宝物里的女子愕然片刻,旋即一阵狂喜,猛拍空间壁叫嚷: “东东?!东东是你吗?我在这儿,我在他的灵芥里!” 道人听罢这简单的对话,哪有不明白的?原来此人便是东东?他打量眼前这位由白光凝成形体的年青女子,眼神充满失望。 可惜了,居然是人。 见她一身清灵仙气散溢恍若九天仙子,便知她出自名门正派。如此便简单多了,他一边惋惜,一边果断把灵芥摄入灵台藏好,而后光棍地摊摊手,傲然道: “明人不说暗话,贫道乃北境天山无极宫的云鹤道人,在此秘境搜寻半月有余,好不容易捡到一件稀世珍宝。自古以来,先到先得,纵然尊驾修为比我高,也该遵循这个道理才对。” 无规矩不成方圆,倘若她是邪派,打不过他也直接动手了,不必废话。可她明显是正派,身受天道正气的束缚,只能以理服人让他自愿献出。 那怎么可能?这宝贝他志在必得,扔进灵台就没打算拿出来。 她想要,就必须强硬地把它从他的灵台取出。他是大乘期,哪怕对方是渡劫期,他也能硬撑一阵。两位真君动手,这道结界根本维持不住。 等它有了缝隙,他即刻发出灵识通知同门师兄弟。 用强硬的手段掏一个誓死反抗的大乘真君的灵台,意味着他不死也会变成白痴,罪孽深重。若对方是渡劫期,他赌她不敢肆意妄为,否则将来劫难加倍。 飞升之劫凶险重重,没有人敢在这当口犯杀孽。 但高手过招,一招致命,他被眼前所见蒙蔽,大意了。 “得罪了。”对方的反应正中下怀,女子一指锁魂诀定住他,另一只手伸指指住他的灵台一搜,寻到那枚灵芥快速往外牵引。 她这不是搜魂,而是直入灵台掏东西。 他的魂魄被锁,短时辰内动弹不得,任她作为。不过,她也不敢托大,以为自己能控制他很久。在秘境内,随时有高手潜伏在侧,速战速决对双方都好。 取出灵芥的同时,把他见过林枣的记忆一同切除,不是抹除。 如此,就算他请来大罗金仙修复那截记忆脉络,那也是新的脉络,没有任何记忆痕迹。这技巧是她从一本古籍学的,叫清魂术,初次实操,但愿行得通。 被施术之人,会有片刻的头脑空白。 元昭松开道人,抹除他留在灵芥上印记,往里边一瞅,恰好看到满脸泪痕的林枣一脸惊疑地瞪着自己。她没理,看清楚里边的东西后将部分物件倒出来。 “你,你干嘛?”林枣见她并未首先把自己放出来,有些绝望,“不放我出去吗?” 莫非她认错了,眼前这女子并非东东所化? 女子没说话,果断将灵芥里的宝剑、成品丹药和一些有门派印记之物倒出来。剩下一些新鲜灵草、兽骨、兽血和内丹之类没有明显标记之物,一律充公。 啊不,这叫精神损失费,给林枣的;还有害她耗费灵力的补偿费和差旅费。 倒完,收好,迅速化成一道光飞离此地。 她刚走,云鹤道人便已恢复清醒,脑子里一阵疼痛欲裂。他不知发生何事,痛苦地抱着头。谁知一低头就看到自己的本命法器和丹药散落在地,顿时一愣。 迅速一看手指,嚯!他的灵芥没有了!他堂堂大乘真君竟然被人打劫了?!想到此处,勃然大怒: “狗贼,你等着!” 此仇不报,他誓不为人! 第461回 逃离作案现场,接连施展五个瞬移,每一次换一个年纪和衣裳。等到第五个时,疑凶已经退龄成为一名脸庞稚嫩的少年女冠。 修真界没有监控,可它有留影、循影法宝追溯源头。 尤其是循影追踪,只要沿着她逃离的方向便能一路追寻她的下落。除非用瞬移,或用传送阵离开, 那就无迹可循了,眼下她便用此方法躲开法器的追踪。 “糟了,迷路了。”确认成功逃脱,站定时,元昭仰望周边的苍天大树与巨型藤蔓,问道, “林枣, 认得路不?” 若有捷径,她懒得自己找规则破阵而出, 不想耗费精力和时间。 “认得认得,”方才被警告不许说话,此刻,灵芥里的林枣终于能开口了,一边抽噎一边道,“你放我出去,我带路!” 元昭一听便知是她想要出来的措辞,保持心气平和道: “你个猪队友,我千方百计隐藏你的真面目,你非要出来刷脸。事先声明,你要再惹什么麻烦,一出秘境咱就分道扬镳,各自安好。怎样?确定要出来?” “不了!”听到这段现代语言,她的老乡身份确凿无疑,林枣忙擦干眼泪, 乖巧镇定道, “等三十秒钟,咱往左走……” 她对奇门遁甲一窍不通,只是在秘境里矗了三百多年,对里边的变化略有了解。又花了几十年揣摸路线,总算不负所望,成功逃出这片阴晴不定的森林。 况且,那道士已将她带出境内三十里,低阶修士稍加琢磨就能顺利出来。 “等等,东东,帮我采一些木灵花、金丝草和瑶兰藤好不好?”从一簇金丝草丛上面掠过时,林枣叫住她,“唐龙肯定会私吞灵草,一棵也不留给村民!” “你还有心思理他们?”元昭对凡人的恩怨不以为然。 “我是为村民才冒险入秘境,来的人都死了,我要是空手回去岂不白受惊了?”东东的速度很快,林枣顾不上细说,“喏,就在你脚下,脚下这片都是! 那边有瑶兰藤,离咱不远,顺手就能割一批……” 元昭低头瞅了瞅, 一个灵刃横扫, 将这片金丝草尽收灵芥中,撒了里边的林枣一头一脸。她是存心的,嫌林枣给她寻麻烦。 林枣心知肚明,不敢吱声,很识趣地一边收拾,一边指点发脾气的东东姑娘继续摘。 淬体丹,元昭在仙云宗见红药种植过,几种灵草均被移植在玉池峰备用。据说炼此丹药必须用神木崖里特有的一种灵露,其他灵泉水不行。 “你有炼丹灵露?” “有,”林枣连忙应声,“唐龙以牛叔儿子、李叔儿子的命要挟,让我必须攒够净灵玉露,不然就要他们的命……” 原来,唐龙怂恿村民来秘境,并不是指望人多力量大,而是他与几位修士达成了协议。后者帮唐家三兄妹炼制淬体丹,唐龙替大家多带几个村民入秘境。 村民等于是他与同行修士的替死鬼,垫脚石。 遇到险境,总有一位村民遭殃,修士们与唐龙拿他们抵挡鬼藤、食人菌的侵袭,确保自身安全。接连死了两拨人,村民们终于察觉不对,可惜已无路可退。 进了秘境,哪怕有林枣这位带路人,凡人也断不可能活着出入,只能继续跟着唐龙等人。 希望他们良心发现,顾忌心魔劫,从而带村民们安全离开。 但,林枣一路上对村民们竭力相救,然效果甚微,还被唐龙等人发现她每次都死不了。以为她身上有特殊气运护体,往后的路顺理成章地让她成了肉盾。 也因此,牛、李两位叔的儿子得以幸存,平安踏入秘境五十里内的玉露深潭附近。 纵有村民抵挡,几位修士终究各有损伤,在深潭边潜伏时,有两名修士不慎惨遭灵兽啃食,把大家伙吓得止步不前,不甘心空手而返。 唐龙心机深沉,一早预料净灵玉露的采集不顺畅,故劝修士留下两位村民的性命作筹码。 瞧,果然用上了。 其中一名修士忍痛割爱,掏出他珍爱的灵器如意壶,里边可盛一吨水的量。如今用来盛放区区百来毫升的灵露,不在话下。 “我怕时间耽搁太久,牛哥、李哥他们会出事便赶紧提前出来了……” 一个人采灵露效率极低,她身为秘境的一员,知道哪有足量的灵露可采(偷)。秘境里有一种小巧玲珑的雀儿住在密林深处,每天清早必到潭边采灵露。 它们是群居的鸟儿,集体栖息于鬼爪树上。 “鬼爪树?”听到书册提过的树名,元昭轻挑眉,有点兴趣了,“那棵不长叶子的树?” “对,”林枣点着头,一边把灵草分类排列整齐,“只有夏花秋果,春冬一树寒秃形似鬼爪。据传,那些雀儿以为它缺水喝才不长叶子,于是每天采集灵露浇它……” 鬼爪树的花与果实奇臭无比,唯独这群小雀儿喜吃,整棵树每一根干秃秃的枝桠扎满鸟儿。 它们每天清晨叼着一片叶子去采露,回来直接往树下一倒,完事。鸟多力量大,每两只鸟儿跑一趟就够了。林枣瞅准它们这点特性,在树下摆起大叶“阵”。 即一片叠一片地绕树身一圈,连接成渠道,末端用叶尖对准壶口。 这么一来,她只需在树下蹲几天就能完成任务。 放心,鬼爪树下的土壤湿润,几天不浇水死不了。几百年前,神王皋天无意间闯入,大老远被它的味道熏得火冒三丈,特意过来将它一刀两断。 没有雀儿浇水,照样茁壮。 刚长高一点,又被一位叫黑山的年轻人砍了。它能长成如今的苍天大树,绝非灵露之故。而是疯王被困,熊孩子也长大了,懂事了,不拿它撒气了。 元昭:“……”这世界真小。 “东东?”见她一脸神往的样子,林枣不禁轻唤,“你不会也想砍它一刀吧?” 念在灵露的份上,饶它一回吧? “我是那么幼稚的人吗?”元昭无语了,瞥芥子一眼,“搞定没?搞定走人了。” “搞定了。”林枣忙点头,随口问道,“难得来一趟,你不采些灵草吗?” “里边不是有吗?”元昭满不在乎道,“芥子给你,东西归我。” 就这么说定了,画个传送阵,一步踏了进去。 眼前乍亮,林枣捂住双眼适应片刻。放开手,看到眼前熟悉的一切时,不由惊呆了。 第462回 回来得太快,林枣还没想好怎么跟村民们说。 随同前去的共有七八个人,仅她一人平安归来。牛叔、李叔的儿子在她出来之前,就被那几位修士推去做了诱饵吸引灵兽的注意力,他们则在后边捕猎。 林枣采完玉露出来,颇机灵地先把如意壶藏在草丛里,要求先见到牛哥、李哥他们活着才把壶给他们。唐龙等人见状, 将她一顿毒打,逼她交出如意壶。 幸亏几位修士功力不高,无法使用搜魂术,让她逃过搜魂一劫。就在她被几人虐打,责问净灵玉露的下落时,那名云鹤道人出现了。 他把唐龙等人打跑了,林枣以为他是个好人,恳求他帮忙寻找牛叔、李叔的儿子,她愿献出净灵玉露作报答。 事实上, 他的确是个好人,不仅没要她的灵露,还用循影术帮她寻找牛哥、李哥的下落,然后看到他们被当作诱饵的一幕…… 而就在她伤心的时候,云鹤道人把抱着如意壶的她一并收入灵芥中…… 这样的真相,她怎么向村民们道明? 让东东也用循影术?岂非把自己是器的真相公之于众?要知道,她去采集灵露的时候,曾被不少灵兽撕扯过。到达鬼爪树之前,她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肤。 她要怎么解释身上无药自愈的神奇?眼下正值诸仙门招徒之期,村民们会不会为了让自家孩子入选,把她当成珍稀之物献给某个仙门? 越想越可怕,要不—— “东,东东啊……” 厅里,林枣一脸谄媚地步入正房,恰好看到救自己的少女与端坐榻上的小孩合而为一,不禁目瞪口呆: “……” 房里乍亮一下, 收回分身的元昭这才睁眼, 看着话意未尽一脸呆滞的林枣: “唤我何事?” 果,果然是同一个人!小东东的修为深不可测啊!听到元昭的问话,林枣稍稍回神,略尴尬地讪讪一笑: “呃,也没什么事,就想问问,你会炼丹不?” 或许,可能,看到成品丹药能够缓解大家的痛心和悲愤,不至于冲她刨根问底。 “不会。”元昭很干脆地摇摇头,无视她的失望表情,径自道,“你这身板不利于行,这样,我给你打个印如何?掩盖你的本体,让外界只看到你的凡躯。” 还是那句话,除非修为比她高,否则,哪怕是云鹤道人那样的也看不出她有异常。 正深陷绝望情绪的林枣听得一愣, 迅即喜上眉梢,笑逐颜开, 兴奋得语气上扬: “真的?!” “要不要?”元昭直截了当道,懒得废话。 “要!”林枣笑得咧开嘴巴,露出两颗小虎牙,“谢谢东东!” 果然,老天爷对她还是很仁慈的!终于肯对她网开一面。至于怎么跟村民们解释,那都不是事!最坏的结果不外乎被大家扔烂菜叶或轰出村子。 虽然罪不在她,但一行人去,她独自归,在亡者家属的眼里就是罪。 迁怒的理由有千万条,同样的情形她经历过无数次,有经验,虽厌烦透顶却无力挣脱。猛然发现,千年的祈求能够换来今天的一个封印,又甘之如饴了。 不必元昭吩咐,她主动站到中间来。神情严肃,双腿笔直,昂首挺胸,仿佛在等待教官的检阅。 元昭:“……” 凡躯是林枣天然的一层保护色,一般的修士看不出来,主要提防的对象是高阶修士。因此,用三重印效果不大,若是功力全盛的时期,倒可一试九重印。 遗憾的是,以元昭目前的功力只能给林枣一个七重印。不过,七重印也够厉害的了,她自己用的就是七重印。 想罢,右手朝上,千缕灵气在指间凝聚,绽开一朵灿烂的七瓣金莲。 “哗,好漂亮!”整个过程看得林枣惊叹不已,“这封印有名字吗?” “它叫七瓣莲。”元昭微笑道,说完,覆手朝她眉心一指,那朵金莲化成一缕金光涌入林枣的眉心,“有它在,云鹤道人之类的修士再也看不出你的异常。” 有了封印,她就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阳光下,笑容灿烂地站在世人的面前。 林枣一脸欣喜,站直不敢动,待元昭说好了,才敢伸手摸摸自己的眉心,雀跃的心情略忐忑: “这就行了?我好像没什么感觉。” “说白了,它就是一道覆盖你真身的障眼法,哪有什么感觉?”元昭解释道,“好了,接下来的事你自己搞定,莫来烦我。” 人救了,云鹤道人那枚灵芥被抹除他的痕迹,沾染林枣的血气重新认了主。 甭看那道人衣着朴素,那枚灵芥骚气得很,居然用龙作饰。 她被后世封为龙元君,看到别人用龙作饰忒不顺眼,干脆利落地随手毁去。所幸,这并未影响灵芥的作用,仅是颇具灵气的它成了一枚平平无奇的芥子。 能用就好,林枣接过灵芥时一脸的遗憾与自我安慰。 抹掉表饰是为了不让云鹤道人的同门认出灵芥来,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对东东的脾性也略有了解。 那就是一个凭实力讲道理的主儿,打不过就闭嘴。 这是典型的高阶修士的日常态度,林枣理解的,她见得太多了。况且,东东虽然态度冷漠,做的每件事都有利于她(林枣),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 见她重新闭眼,林枣不敢打扰,忙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来到客厅对着一堆灵草发呆。 等到晚上,考虑再三的她决定又把自己裹得严实,把灵草倒出来捆好。再将如意壶里的净灵玉露倒进一个干净的瓦缸,然后去了村长家。 灵芥受封印的影响,隐形了。 既如此,当然不能让外人知晓她在秘境得了宝贝。那如意壶,她决定送给东东当回礼。对方这次帮了大忙,应该的。 至于村民,她会把真相如实告知。信与不信,那是他们的事。 如今的她在外人眼里就是凡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必伤脑筋…… 且说元昭,不管闲事与看八卦是两码事。听到林枣出门的动静,一缕灵识出窍,悄然跟上。 奇怪的是,林枣走了许久,沿途竟看不到一个村民。偶尔遇到几个小孩在玩闹,当看到林枣这副熟悉的扮相,顿时吓得一个个哇哇乱叫,四散逃窜: “鬼啊!鬼啊——” 林枣:“……” 元昭:“……” 如果她猜得没错,有一同去秘境的人回来了。根据不是冤家不聚头的铁律,此人极有可能是那唐龙。 第463回 林枣最大的运气是迄今为止,尚未遇到一个有本事炼化她的大能;其次是遇到东东这个老乡,不仅救她于危难,还设法替她掩盖真身恢复正常人的身份。 其他方面的运气都很背,包括她一时好心,为村民们带回一堆灵草。 “林枣?!”唐龙一看见她,脸色刷变的同时, 愤声怒斥,“你不是死了吗?!你为了自己逃命不惜把同村推向虎口……现下你还敢回来?!你以为抱堆草回来就能洗清罪责吗?!” 他的话,成功地让聚在祠堂的村民们对门外的女孩怒目而视。 林枣什么场面没见过?她只是无力反转舆情。真正的恶人总有办法取信于人,而真正无辜之人往往束手无策,有口难辩。 听到孩童们喊她鬼时,她便猜到有人回来了。 要是其他人还好,就怕是唐龙那个阴险小人。倘若被反咬一口, 她将一如既往无从辩驳。 瞧, 果不其然…… “村长, 牛叔,李叔,”林枣放下背着的灵草,环视聚在祠堂的村民们,看着一张张恨不得啃她肉的死难者家属,心如止水道,“唐龙让村民去秘境是为了……” 她话未说完,随着一声怒吼: “你这妖孽还敢攀扯我哥?!” 不等在场的众人反应过来,旁边呼地一棍迅猛敲来。群情汹涌之下,只需把她打晕了,余下的话便能任人编排。 先入为主,等她醒来之后,无论说什么,大家也会半信半疑。 更何况,唐龙身受重伤是有目共睹的。 与他同去的修士仅回来一人,且也受重伤。两个大男人遍体鳞伤, 一无所获。而她一介身受诅咒的弱质女子,如何能在秘境那种凶险的环境下安然逃脱? 还带回那么多灵草,除非她是妖孽! 唐虎一棍打来时,林枣下意识地抬起手臂一挡,却没迎来意料中的剧痛,不由愣住。全场的人也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她身上的那层柔光。 而唐虎则被那道光弹出一丈远,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你,你果然是妖怪!”唐龙的反应敏捷,跑去扶起弟弟的同时,犹不忘趁机泼她脏水。 林枣本想开口解释的,不知怎的浑身僵住,开口不得。随后脑海一热,一团光球从眉心处涌出,飘到半空化成一道灵光幕呈现人前。 灵光幕里,以林枣的视觉,从进入秘境开始,一直到她被一名仙风道骨的女道长所救为止。 身在其中时,同行的村民一路上并未察觉唐龙等人的险恶用心。甚至有人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顶多以为是自己倒了血霉。 但以旁观者的角度, 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各自的亲人是如何被人利用的。 “大家别上当!她是妖,那是她法力所化的幻境!假的!”唐氏兄弟极力否认,并试图误导众人的关注点,“这下大家看清楚了?她平时躲着藏着,就是怕被村民看穿她是妖!” “唐龙,”此时,林枣已恢复清醒,来不及细想方才的一幕,仅仅是冷静道,“你竟然入了魔道!你害死这么多人,你,和你的弟弟妹这辈子都休想成仙……”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诅咒,直击心灵,让唐虎勃然大怒,“你这妖孽敢诅咒我哥?”奋力推开兄长,爬起来再次举棍劈来。 可惜,他再一次被弹开。林枣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瞅着目光阴冷盯着自己的唐龙,缓声道: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同理,一人造孽,全家得随你下地狱……” 还是东东的话有道理,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他不是一味泼她脏水误导大家的注意吗? 现学现卖,不必与他争辩,直接用话戳他肺管子就行。 “你报仇心切,是不是与魔订了契约?!以村民的性命为祭?!你个狼心狗肺的,你爹娘让你保护好弟弟妹妹,你却带他们一同修魔?!”林枣步步紧逼,仿佛要把前半生的怨气一并发.泄出来, “害死这么多人,你不得好死!你弟弟妹妹都不得好死——” “你个贱人闭嘴!”唐龙忍得青筋突起,唐虎年轻气盛,屡败屡战,“不许你诬蔑我哥!” “诬蔑你哥?”得高人提点的林枣一声冷笑,“我敢以祖宗十八代的声誉起誓,敢用我的余生起誓!可他敢用你和你小妹.的性命发誓吗?敢吗?” 对呀!在场的村民们顿时醒悟过来。 若是清白的,发誓又有何惧?都是准备投靠仙门的人,深知誓言的重要性。举头三尺有神明,誓约里如有半句虚言,必遭天谴! 大家不指望当场应验,只要唐龙与林枣今儿在此发誓,村民们再不情愿也会暂且作罢,日后有机会再找真相。 仙门招徒大考在即,如今灵草也有了,不可错失。 但是,唐虎见村民们一个个神色不善地瞪着自己哥俩,不禁有些慌神,退后两步望向兄长: “哥?” 对村民们的愤慨似乎浑然不觉,半蹲在地的唐龙微微笑了下,起身推开唐弟: “走之前我提醒过大家,秘境危机重重,伤亡自负。他们没本事还敢去秘境,死了与我何干?” “你说什么?!”死难者家属一听,傻了眼。 唐龙没理他们,仍死死盯着林枣,冷笑道: “林枣,我们都小看你了……” 他的态度彻底激怒在场的村民,其中一人举起凳子朝他砸来: “唐龙,你还我儿子的命来——” 殊不知,唐氏兄弟都是练家子,应付群情汹涌的村民轻松有余。唐龙对弟弟爱护有加,担心他受伤,护着他且战且退,一边瞥了站在祠堂里的林枣一眼: “林枣!今日之仇,他日加倍奉还!” “去他家!抓住唐芯——”人群中不知谁嚷了一声。 唐芯是唐氏兄弟的小妹,小小年纪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哥俩一向待她如眼珠子般,从不让她下地干活。估计唐龙敢冒险回来,就是为了接弟弟妹妹离开。 他是悄悄回的村,无意间被发现不得不来祠堂给村民们一个说法。 若以她为质,何愁大仇不报? 村里的纠纷,林枣无意掺和,把灵草和玉露给了村长便离开了。至于村长打算求谁炼丹,如何处置唐家,她一概不理。 至于唐龙的话,她没放在心上。 难得今天扬眉吐气,洗刷冤屈,她一溜烟地跑回自家小院,关门!冲进正房—— “东东,你居然能把我见过的情形剪辑成那样?太厉害了!你前世是秘书吧?” 没错,她在祠堂呈现的灵幕,其实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还把那云鹤道人换成女道长的脸,整个过程流畅无比,完全看不出接驳过的痕迹! “或者导演?剪辑师?” “……”忙了一整天,正在啃薯条慰劳自己的小元昭白她一眼,“本君不才,只混了个副总。” 这辈子混得比较差,什么都得自己来,贵人吵个架还得她教,嗤~。 一脸期待的林枣笑容一收,副、副总?原来前世就这般厉害了。果然,穿越什么的,还得学霸来才混得开。 自尊心受损,蹲墙角画圈圈中…… 第464回 石驼村前所未有地闹腾一晚,还是让唐氏三兄弟逃了。 原来,唐龙被大家簇拥着来到祠堂时,弟弟唐虎见势不妙,嘱咐小妹先拎着行李到村外等候。等村民破门而入,唐家仅剩一栋空屋。 里边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留下,可见早有预谋。 亲人无辜枉死, 仇人又逃了,这天的深夜,村里响起遇难者家属的痛哭声,不得安宁。 翌日一早,村里的几户人家都挂了白。 大人的嚎哭,小孩不明所以的哭闹, 村里弥漫着一股沉痛与哀伤。同时,有几户人家一大早拎着大母鸡或者鸡蛋,或蔬菜瓜果来到林家小院向林枣道谢。 若非她那天苦劝大家不要去, 村里的壮年几乎要死个清光。无人责怪她为何能平安归来,心善之人得神佛庇佑,理所应当。 瞧,她也被唐龙逼入险境,好不容易熬到一位仙长前来搭救才逃了出来。 这是她的福报,她是为了村民才去的。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像唐家那三头白眼狼。村长也来了,问她是否认识那位仙长,能否助村民们炼制丹药。 林枣连忙摇头,真的爱莫能助。 村长等人见状,只能黯然离去。经此一事,村长无比自责,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他自知难辞其咎,主动恳求村民们另选一位有见识的村长。 他决意如此,谁都劝不住。 不久后, 林枣得知牛叔成了石驼村的新村长。身负重任,丧子之痛暂且搁置,先带大家去拜访村外静修的修士。 那些与唐龙一伙的修士死的死,逃的逃,已人去室空。 剩下一位在村后的山林里隐居,得知村民的来意,深表同情,却也无计可施。他乃散修,资源本来就严重缺乏,所习道法还是旁听来的,哪有本事炼丹? 况且,后天就是仙门招徒盛事,炼丹、淬体都需要时间,就算他会也来不及了。 众人一听,彻底绝望,崩溃大哭。 那位散修是个心软之人,见状于心不忍,便让村民们回去做做准备。诸仙门一同招徒,如此盛事,他决意明天一早就赶往州城,找客栈投宿,以免错过。 他略通缩地成寸之术, 可以带几个人一同前往。 村民们一听,头皮一紧,内心惊悚不安,但脸上仍挂着笑容猛点头,连声道谢。等离开那位散修的居所,几人在路上商讨一番,然后匆匆赶到林家小院。 “啊?敢不敢随他去?”林枣吃惊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我哪知道?我不懂看相,也没去过州城。” 村民们当然知道她没去过,只是上回多亏有她,村里好些壮年得以逃过一劫。林枣平时不起眼,但在关键时刻,大家下意识地过来听听她的意见。 “您是有福气的人,能否明儿请您去看看那位先生的面相如何。”牛叔语气恳切,想起自己无辜枉死的儿子,眼眶一红,“我儿枉死,不能再耽搁他的孩子……” 不仅他牛家的,还有村里其他人家的。枉死的壮年,哪个不是为了自家孩子能入仙门才甘愿去冒险的? 若错过招徒盛事,不仅亡者死不瞑目,生者也心意难平。 看着一张张悲伤的面孔,林枣的心情异常复杂。可她不懂看相,怎么帮?东东的脾气不是很好,她不敢再拿这事去惊扰她。 “我,我不懂看相,但既然大家担心,不如,我明天随孩子们一同去?”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东东不是把她的真身封印了吗?尽管出门试试。 听了她的提议,村民们终于相信她真的不懂看相。虽然失望,倒也不强求她同去。毕竟她已经冒过一次险,不能每次总让她为大家牺牲。 便谢绝了她的好意,同时派人去谢绝那位散修的好意。 牛叔等人决定各自回去收拾行囊,连夜驾牛车送孩子们进城。求人不如求己,由他亲自带孩子们去州城。哪怕到后住破庙,也胜过把孩子交到旁人手里。 夜色深沉,林枣站在院外瞅着邻居们忙成一团,五味杂陈。 “你还有心情看热闹?”蓦然间,脑海里传来小东东奶声奶气的声音,“唐龙说要回来找你报仇,你以为他开玩笑?” 把同村数载的村民哄入秘境作盾,此等阴损的行为他都敢做,必然是找到厉害的靠山。但要入秘境寻找一样宝贝当敲门砖,不得不踩着同村的尸骸上位。 是什么宝贝,只有当事人知晓,她就不猜了。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听罢小东东的话,林枣一脸惊悚,迅速回到院子掩上门。 “不知。”元昭掐指算了算,“只知道你今晚离开,石驼村方能平安……” 错过时辰,将来唐龙归来寻仇,村民又要受到牵连。 “那怎办?我没地方去啊!”太突然了!林枣欲哭无泪,哭丧着脸跑回屋收拾行囊,手忙脚乱地,“东东,你有好去处介绍给我不?” “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去哪儿。”小元昭稚气道,继续掐指一直算,“咦,卦象显示,你往哪个方向走吉凶都一样。嗯,还不错,我最怕选择题了。” 所以,她从来不给自己算,除非心有动念。 “……”林枣默默翻个白眼,“别说风凉话。” “这是实话,”小元昭实诚道,“看在老乡的份上,麻利点,把你送到想去的地方,咱就各走各道。” 林枣听罢一阵静默,手里不停地忙,但其实没什么好忙的。几件朴素得近乎褴褛的衣物,打了不少补丁,拿个破碗往墙角一蹲,又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一介其貌不扬的孤女,衣着朴素些,能让她在人群里毫无存在感。 “我,我能不能跟你走?”林枣鼓起勇气道,“在这个世界,遇到老乡的机会和飞升成功的机率差不多……” “也不是不行,”小元昭想了想,“但你可知,那晚我为何在那山里头?真是凑巧吗?” 林枣手一顿,脑海仿佛嗡一声,头皮一阵阵扯紧发麻。 元昭不在乎她的想法,径自道: “那晚我从旁经过,突然心头一动,便给自己算了一卦,发现守在那儿能遇到贵人哦。本着好奇心想去看一眼就走,结果遇到老乡……你自己是什么情况心知肚明。 老天让你成为我的贵人,意味着什么,想必你也清楚。我对活器不感兴趣,你跟在我身边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敢保证。” 要不要跟她走,自个儿好好考虑吧。 不跟最好,带着一件自我意识强烈且能行走的器,她的压力也很大。换作旁人,她大可扔下不管,偏偏对方是老乡,混得还忒惨,做不到无动于衷。 人生祸福难料,无愧于心就好。 第465回 寅时,石驼村,已把行囊收拾停当的村民们刚刚歇下,就被一声尖叫给吓醒了。 “着火了!林家着火了——” 天干物燥的,让林家小院这一把火烧得特别旺。等村民们爬起拎着桶奔来救火时,整栋院落已经被烧得差不多。 所幸,火势没有漫延开来酿成大祸。 只是好端端的, 怎么会着火呢?把火扑灭后,村民们从屋里搬出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看身形正是林枣的。 “肯定是那白眼狼干的!”有村民恨声道。 “八成是他!” “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当初就不该收容那一窝白眼狼,以后得了势,他能饶过我们全村?”有人开始忧心痛哭。 哭得村里人心惶惶,把孩子送入仙门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但,有仙根、灵根的孩子十分罕见,每逢大仙门招徒, 村里总有一番折腾。可惜每次都是白跑一趟, 附近几个村落的人几乎都认了命,死了心。 这次要不是唐龙的建议,石驼村的村民不会生出这非分之念。 一步错,步步错。 撵走唐龙一家,算是与唐家三兄妹结了怨。如今不知他们攀上了哪座山头,不仅祸害村中壮年,更在半夜里潜回村庄杀人放火,下次指不定就是屠村了。 想到这里,村民们是气恨交加又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正当大家茫然不知所措时,忽见几道光芒从天而降。落地化形,竟是几位身穿浅蓝衣饰的年轻人。 “敢问老丈,这是怎么回事?”为首的一名男子温文儒雅,向颤巍巍赶到的老村长行礼询问,“可是有妖祟作乱?” “你们,你们是……”老村长见他们长相端庄, 壮着胆子仔细打量。 “我等北境天山无极宫弟子, 正在追捕一名可疑的女子。”多言无益, 男子直接拿出留影石往天空一照,一名白衣女子出现人前,“不知各位可见过此人?” 众村民正在惶惶然,下意识地望向半空的女子,接着同时摇头: “未曾见过。” 与此同时,隐没在夜空里的一艘云舟,一大一小两位姑娘正趴在舟沿往下看。当看见留影石映出来的白衣女子时,大的那位倒抽一口冷气望向身边的女童: “你不是说不留痕迹吗?” 瞧,她自个儿倒是暴露透透的了!那是东东第一次瞬移的年龄段。可是老大,这里是修真界,单凭婴孩的面孔就能轻而易举地推演出对方成年后的样子! “你当我傻,谁会用真面目去打劫?”小元昭无语道。 林枣神情一滞,额,哈哈,也对。 “该担心的是你,若他们找到你采集灵露的地方,拍下你的模样,可就赚大发了。”小元昭反将一军。 林枣听罢, 心虚得脖子一缩,瑟缩着不敢接话,重新趴在舟沿静观其变。 所幸,无极宫的弟子不再追问别的,估计那云鹤道人跑得太快,在秘境里几经辗转。不知转了几个区域和阵法,故追溯不到后边的人和物。 无极宫弟子在附近观察一番,发现这只是一场普通的火灾,附近没发现可疑人物,便想离开。 “诸位仙长,救救我们吧——”老村长见他们要走,卟嗵地朝几人跪下。 即使不再是村长,见机不可失,也就顾不得了。 村民们一看,这才想起眼前这些人是仙门弟子,是凡人眼里的大救星,于是卟嗵卟嗵地跪倒一片,泣声求助…… 面对凡人的求助,正规的仙门弟子不会置之不管,能帮则帮。 行善积德,为民除害,一直是仙门弟子下山历练的首要任务。得知唐龙的所为,无极宫弟子没有不气愤的,同时猜测他入秘境必有所图。 万一他已得逞入了哪个门派,以他的个性,不排除学成之日回来屠村的可能。 因而眼下,能解决的方法有两个。 一是迁村,但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如有第二种可能,谁愿离乡别井举家搬迁?村里有一大半原住民,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好不容易过上安稳日子。 就因为救了一窝白眼狼,为村里带来祸患。死了人不说,还要举村搬离,大家万般的不情愿。 那就剩第二个方法了,村里有人能入仙门修行,而且必须是大仙门。成了仙门弟子,那仙门就等于村庄的靠山,唐龙想要报复就得掂量一下后果。 在北境,天山无极宫是四方大仙门中实力最弱的一派,却远胜九重殿,仅是名气略逊一筹。 毕竟,人家再不济,也出了一个灵岳圣君。 往日远在天边的仙门弟子,骤然出现在眼前,村民们趁机哀求诸位仙长收村里任意一孩童为弟子。如此,即使唐龙屠村,至少还有后人为大家报仇雪恨。 为此,他们愿意献出淬体丹的原材料作为报酬。 “淬体丹?”无极宫的弟子得知村民们先前的意图,吃了一惊,继而哭笑不得,“你们好大的胆子,淬体丹也敢乱用?” 原来,淬体丹确实有净化体内杂质的功效。正因如此,淬体丹是诸仙门必备之良药。 每位入门的新弟子定期领取一枚服用,清心净体,有利于修行。但凡人服用,是能净体,可没有仙门的庇护,随时会成为邪修的炼药佳品。 尤其是孩童和女子,服此丹药等于自招祸端。 无极宫的这番话,把村民们吓得一愣一愣的。而云舟上,林枣无语地瞅着旁边异常不靠谱的小老乡,似在无声谴责对方的不及早提醒。 “看我干嘛?”小元昭不以为意道,“我是自学成才,哪记得这些凡人的常识?” 相关资料她或许看见过,事不关己,己不劳心,没往心里去。 林枣趴回沿边,一脸木然。 她发誓,日后在老乡面前绝口不提关于修行的事,太打击人了! 而底下,无极宫的弟子同意在村里检测孩子们的灵根,村民们正领着自家孩子排队等候。 此番州城举办的仙门招徒大会,无极宫亦在此列。 反正都是收,若能为一村之众排忧解难,又能收到有资质的弟子是最好不过了。但是,如果村里没有一个孩子有灵根,那就没办法了,听天由命吧。 姜是老的辣,老村长担心眼前这些弟子是冒牌货,悄悄派人到村外找那位好心的修士来确认一番。 那修士刚要动身,得知有仙门弟子在此,便好奇过来一观。看见无极宫的衣袍和饰物,慌忙上前见礼,然后排队参加检测。 村民们见状,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这就是你说的最佳时机?”云舟上,林枣望着底下的热闹场景一脸惊叹。 “或许吧。”小元昭不是很有把握道。 卦象只显示吉凶,欲知详细过程必须深入卜算。像她这种追求大道至简的懒人,是不会瞎耗心神的。 第466回 既是最佳时机,无极宫等人当然不会白跑一趟。 经检测,牛叔家那位尚在襁褓里的孙儿仙缘深厚,无极宫弟子无不欣喜。 牛叔一家虽然不舍,但不得不让他们把婴孩带回宗门抚育教养。唯有这样,才能让潜伏暗中的唐龙心中忌惮,不敢轻易对自家和村民们暗下毒手。 令人欣慰的是, 同村还有两位孩童的灵根不错,被一同收入仙门互相照应。 而那位低阶修士,虽然年纪大了些,可他是靠旁听入的道。资质不错,缺的只是一份机缘,今日被无极宫一并收了。 村民们见状,在老村长的指点下赶紧把灵草、灵露一分为二。 一半赠予无极宫弟子,期望仙长们对自家村里的娃娃多加照拂;一半赠予那修士, 盼他日后看顾一二。 为让村民们安心, 双方都收了。 但不白收他们的,各自付了银两或上等兽皮的,否则不敢收。村民们推辞不过,又不敢逆仙长们的意,只好收下。 有来有往,大家谁也不欠谁,同时承诺一定看顾这些小师弟师妹。 “这些灵草、灵露采集不易,你们是怎么得到的?”有位弟子疑惑地问。 提到这个,村民们捶胸顿足,指着林家小院再次控诉唐龙的卑鄙无耻。竟然夜袭可怜瘦弱的小姑娘林枣,把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仙长们。 把云舟上的林枣吓得,紧张地咬着指甲,心里慌得一批。 元昭:“……” 得知林家姑娘是个被诅咒永远长不大的苦命人,无极宫弟子纷纷去查看那具焦尸。 可惜焦成炭了,看不出什么来。轻叹一声, 让村民们好生安葬。 舟上的林枣这才松了一口气,满身冷汗, 无精打采地瘫软在舟里。还是老乡厉害,把院里的一截老树根变成焦尸,这群仙门弟子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出来! 想到这儿,由衷地朝小东东竖起大拇指以示无限敬仰。 元昭:“……” 啧,这人不能处,太怂了,日后绝对是个拖后腿的。 …… 天马上就亮了,忙了一夜,新任村长牛叔给诸位仙长寻了一处僻静的院落歇下。去秘境的那几位修士一去不返,他们的院落重新收归村里,任凭处置。 无极宫的弟子们也确实累了,本来在州城筹备招徒事宜就够忙了。结果收到宗门传讯,说他们的师叔云鹤道人被人偷袭打劫了。 这不,众人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计,开始四处寻那偷袭之人,均无结果。 “这肯定不是她的真面目,咱们这样找等于大海捞针。”在院里,诸位师兄弟长吁短叹, 怨气满满的,“师叔也真是的,得了什么宝贝啊?这么得意忘形……” 瞧, 乐极生悲了吧?听说记忆被掐断了,还被人在里边打了个结,受罪哦! “一名打劫大乘真君的女子,其修为必在师叔之上或者持平,有此功力的女修似乎不多。”有人摸着下巴分析道,“咱们只需把目标列出来,背地里调查她们的行踪不就得了?” 当面肯定问不出来,必须暗地里查。 “你是不是傻?查大乘真君的行踪?”怕是活得太久,忘了死字怎么写? “暗地里,悄悄地……”那人辩解,瞅同门的眼神充满不屑。 啧,瞧这理解能力,零分! “好了,别吵了。灵丘目前有大乘女真君三位,已由掌门弟子去交涉,我等就不必操心了。”有性情稳重的弟子出言调停。 “那是百年前的事了,这一百年间,难保哪个大仙门又添真君……” 明明灵气枯竭,这些年,真君仿佛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令人怀疑大家不是同一时代的修士。 “你是指仙云宗?” “前些年不是传得沸沸扬扬吗?仙云宗不知从哪儿冒出三位女修……”一个个貌美如花,资质上佳,分别拜在西炎真君、辰月真人的门下。 就在去年,仙云宗仍在闭关,却有三人下了山。 本以为是那三名女子,众人能一睹为快,结果是一位叫北靖的男修带着夫人、孩子下山游玩。听说那孩子也不简单,小小年纪,一招剑岚三式使得得心应手。 像是广岚真君的真传弟子。 这不奇怪,据闻,这些人都是广岚真君出一趟门捡回来的。不愧是灵丘的寻宝小能手,名不虚传。 如此种种,让天下仙门弄不清楚仙云宗到底出了几位高人。 有人说是三位,但如今看来更像有六位。把诸仙门嫉妒得牙痒痒,恨不得取而代之。还有,仙云宗闭关,广岚真君并未回去,而是继续在灵丘四处游历。 哼,八成是看出仙云宗潜在的危机,出来搜罗人才的。 这,便是北境各仙门迫不及待一起招徒的原因,都不甘落后。而下个月是仙云宗出关的日子,碧海圣域已经广发帖子,邀请各仙门和有能之士参与大比。 说是友好交流,以术会友,实则是想试探仙云宗的新实力。若看到杰出的人才,自然是要想方设法招揽入圣域的。 其他仙门不想和圣域当面抢人,只好提前举办招徒大会。 另外,三年前,在仙云宗渡劫的那位高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会启动宗门大阵?与惊魂钟有无干系? 这些一直是未解的疑团,是天下人欲搞清楚的事情。 “听说妖灵幡也出来了。”突然有人道,“落在黑山的手里,可惜不久前被人偷了……” “啊?!”众人大惊失色。 妖灵幡,七件法器之一,专门收集妖魂的。持有人的修为有多高,它便能吸取同等级的妖修、妖兽等的妖灵。 听到这消息,底下众人心神不宁,躲于云舟里的两人同样表情各异。 元昭挠挠下巴,嗯,看来又有人要搞事了。 真的是,到哪儿都有一些嫌弃世间太平过于乏味,甘愿成为魔鬼点心的二缺。若让她碰上,拧下对方的狗头倒出里边的水,再往里边塞满鬼爪树的果实。 让其臭不可闻,在轮回的每一世中自我了断,省得害人害己。 而林枣死死扶紧舟沿,脸色苍白,一层层薄汗微不可见地从发顶渗至额际…… 第467回 由于林枣的坚持,云舟在石驼村的上空停留了一夜。 隔天一早,看着牛叔一家抱着孩子泪水涟涟,依依不舍;另外两家人拖着孩子反复叮咛,像极了前世父母送她出远门的场景,看得林枣自己也泪眼朦胧。 昨晚偷听时的坏心情,经过一晚的沉淀似已不复存在。 元昭:“……” 苟活九百多年, 其心性的坚韧果非俗人可比,令人刮目相看。 且说村民们,纵然不舍也得把孩子送走。既是为了孩子,也是为了整个村庄能够长安太平。 无论哪个时代,世俗总讲究多子多福。像牛家那位丧夫的儿媳妇,她还有一双儿女承欢膝下。心里终有寄托,哪怕送走一个孩子,余生也不会孤苦无依。 无极宫的弟子还告诉几个孩子的爹娘, 可以每隔五年前往天山探望。只是路途遥远,未必一路顺风,因此不提倡不鼓励这些家长上路。 因为每隔十年,这些孩子都能回乡探望亲人。 除非他们自己不乐意,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或闭关晋阶,错过探亲的时日;或在修炼的过程中意外殒身。如若不幸,又是内门弟子,自有人登门告知。 在他们这些正统的修仙宗门,不强求低阶弟子即刻断绝七情六欲。 不入红尘,怎知众生之苦,如何能培养出关爱众生的弟子?对众生没有感情,怎知何谓大爱、小爱?何谓爱则不爱,有情则无情,而无情并非肆意伤害? 修士,修的正是人生百苦,从苦难中参悟。温室的小花顶多小怡性情,难成大器。 看着村民们一脸恍然大悟, 心情总算平复, 恭恭敬敬地送走无极宫的弟子, 林枣感怀万千: “唉,如果牛哥、李哥他们没死该多好啊!” 即使独自熬了九百多年,追求阖家团圆、安泰喜乐方为人生大圆满的观念,依然根植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心之所系,根深蒂固,哪怕历经千年岁月亦难移分毫。 “过去的已成过去,多想无益,指望重返过去更是毫无意义。”元昭打破她的幻想,平静道,“人啊,只能往前看……” “我的前方还有什么值得期待吗?”林枣想起昨晚的消息,面向远方,眼里露出一丝难过,“我不像你,我的前方和现在没什么不同。” 都是苟且,自在一天算一天。 “你又不是我, 怎知我与你不同?”元昭不以为然道, 驾起云舟离开了石驼村, “可有地方想去?不然我乱走了。” 熟悉的场景, 熟悉的台词,让林枣的头皮隐隐发麻。 选择跟老乡走,其实也是冒着风险的。上一次的老乡事件过去不知多少年了,偶尔回想仍然惊心动魄,心有余悸。 在利益面前,无论老乡或是面相和善之人,没有经得起考验的。 就像那位云鹤道人,乍一看,她以为对方是一个大好人。为她打跑唐龙等贼子,依她所求去寻找村民们的下落。无一不是先让她了却心愿,再收入囊中。 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他们内心的负罪感,就能不顾她的苦苦哀求,任意锤炼。 本以为自己长了记性,不会再相信所谓的好人或者老乡。结果,在遇到一个年幼的老乡时,依旧忍不住劝自己再信一次,哪怕这副年幼的模样是幻化的。 久久得不到回应,小元昭莫名其妙地转过脸来瞅她。林枣冲她牵强一笑,呵呵道: “以前,那位老乡也是这么问我的……” 实现她的愿望后,最终的归宿将是炼器炉。 元昭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不由得灿然一笑,“是么?”创伤性应激障碍产生的多疑性情么? 懂了,她理解的。 看着那天真无邪的笑脸,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林枣迅即全身紧绷,满眼警惕。正待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忽觉座下一空,缩成一团的她咻地坠落。 她愕然抬头,正好看到小东东那张俯视的小脸,乐呵呵地小爪子挥挥: “拜拜。” 终于顺理成章地把这拖后腿的甩了,道完别,将舟底恢复原状。小元昭葛优瘫地倚着舟壁,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真好啊!她的世界又恢复清静了。 而林枣被从高空扔下,狠狠地摔个脑震荡和全身骨断。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身子骨也痊愈了,这才意识到不好了! 大靠山小老乡把她当成垃圾给扔掉了! “东东!我错了!别抛下我啊!东东,我就你一个亲人了——”迅速翻身,朝云舟远去的方向奋起直追,连滚带爬地,边追边哭喊,“东东啊,我错了……” 听不见,听不见,她已经走远了。已经隐身的云舟上,一小孩躺在里边闭目养神不停地自我催眠。 “东东!别抛下我,呜呜……” 某娃:“……” 听不见,听不见…… 两个时辰后,漫无目的接连跑了四个小时的林枣,已经累得神情呆滞,目光茫然。忘了自己是谁,在追什么东西,准备去哪里,仅凭最后一点意志在挪步。 挪两步摔一跟头,很想一躺不起,又怕错过什么,赶紧爬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但刚迈步,从旁边伸出一根小棍子,啪嗒,再次摔倒。如此反复多次,她竟丝毫未察哪儿不对,仍以为自己是在追赶的途中摔倒,爬起来再跑,继续摔。 路边,侧卧在一块巨石上的小孩无语地瞅着她起起跌跌,时不时用意念操控棍子绊一下。 密集的摔倒产生痛感,终于把头昏脑胀的林枣给痛清醒了。当她定定神,看到那道熟悉的小身影正躺在路边的石头上,先是呆怔,再猛地扑上前痛哭流涕: “呜呜,我知道错了,东东,别抛下我……” 元昭无语望天:“……” 唔,到底谁是谁的贵人?这莫不是老天爷为了让她普渡众生耍的手段?故意反转卦象的意思挑起她的好奇心,从此开启祭天之前的菩萨行? 喵的,她可不能上当。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书僮林舒。”林枣这名字不能用了,省得麻烦。给了对方一颗回元丹恢复元气,元昭冷静道,“年薪一枚灵石,自给自足,全年无休。” 书僮只是一个表面的职称,实际上,跑腿、侍候和打杂她一人全包了。 “一枚灵石?!年薪?”虽然好不容易言归于好,林枣还是被对方的苛刻给吓到了,“你还不如不给!” 太抠了! “那就免年薪吧。”元昭一脸的吾心甚慰,她是个民主领导,从不与员工起无谓的争执,“你有这种奉献的觉悟,肉身成圣不远矣。” 林枣:“……” 别以为她听不出话里的讽刺,偷偷在背后朝东扒皮竖个中指,鄙视ing~。 第468回 林姑娘不仅名字改了,模样也略有变化,比如她的两根麻花辫改成丱发。按身板比例,她仍是未成年的小模样,前来照顾一名五、六岁的小孩童很正常。 她往日那些补丁衫先穿着,被老乡施术幻化成书僮的服饰。为省点灵力,两人决定去州城一趟, 购买衣物和一些日常用品。 “既然不生不灭,何必浪费灵石买杂食?”见林枣,啊不,林舒两眼发光地盯着珍衣坊,元昭一脸无语。 女人啊,无论身在何方,那旺盛的购物欲依然如故。 “我买的不是物,是心情!”林舒自有一套说法,一脸梦幻地瞅瞅身边的小矮人,“你不进?” 天知道,她来灵丘九百多年了,碍于体质,她平时连人都不敢多见,遑论逛街了。难得如今身上被封了印,她心惊胆战地随小老乡进了煌州城,果然一路顺畅。 顶多有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想必是贩子之类的,并非修士,让她大为放心。 “我在外边等你。”元昭直接坐在珍衣坊门口一侧的台阶上,“给你半个时辰。” 半个……才一个小时!里边可是首饰和衣裳,哪有这么快?但是,林舒知道这位老乡言出必行,顾不得争取时间了,赶紧跑进坊里买几套书僮服饰要紧。 倒是元昭, 无所事事地盘腿坐在门口一侧,安闲悠然地观察从眼前经过的众生。 煌州城, 与天郡的街道繁华景象相当。 同样宽敞的街道, 两边屋宇鳞次栉比,生灵挤挤。区别在于,天郡的屋顶多是黑沉沉的,稳实大气。眼前的街道两旁有绿瓦红墙,有色泽鲜艳的楼阁飞檐。 商铺店肆前的各类招幌多姿多彩,有悬挂实物的,有挂招旗的,总之尽量色泽鲜明引人注目。 风格迥异,各有各的精彩。 还有一个最大的区别,她要是在天郡的凤京随地一坐,很快就会被人围观,翌日便遭人弹劾,然后罚禁足背书抄书。 但在煌州,她坐了老半天都没人搭理,不禁微抿浅笑,嘻嘻。 她喜欢这种无人管束,无所顾虑, 自由自在, 想怎样就怎样的世俗。虽时不时有路人瞅她一眼, 像在好奇她的爹娘未免心太大了, 居然把孩子扔在外边。 州城里,正逢各仙门齐心协力举办的招徒盛事,一路暗中跟随的贩子们躲在附近的角落里疑虑不定,迟迟不敢对她动手。 稍有不慎撞到铁板,要么生不如死,要么魂飞魄散的。 瞧,那小丫头片子居然在掐指卜算?!众贩子一见,顿时歇了心思,悄然散去。懂得卜算的,哪怕是小孩儿也定非常人,不敢碰,不敢动,各自安好吧。 察觉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消失,小元昭心满意足地松开爪子,继续观察芸芸众生相。 位于西、北境夹缝中生存的煌州城,本是凡人集居最广之地,由于招徒盛事,今日竟也看到不少修士从眼前经过。 凡人的面相,她一眼便能看透;出窍期以下的修士,亦可一眼看破;但分神期以上的,她顶多凭对方的面相推算出姓名、出生日期与时辰,及其前半生。 而后,凭以上所知的条件再推算其余生的运程。 略有难度,胜在有趣,元昭目不转睛地盯着匆匆而过的行人。小嘴时时在无声翕动,双手指法飞舞,快速运算,从未间断。 无论凡人或者修士,见此情形,一般都猜到她在做什么。 但在凡人眼里,一个小屁孩懂什么?怕是在装腔作势,试图引起家里人的注意吧? 毕竟,有些修仙家族的内斗挺激烈的。自以为猜中答案,兀自笑笑,摇摇头,不以为然地坦然路过。 但在修士眼里,无论她是真材实料或是装腔作势,此举等同窥探路人的隐私。人人都有私心,或有一些不欲为外人知晓的过去,不想被看穿故绕道而行。 绕不开的,只好举袖掩面,匆匆而过。 元昭:“……”心头气闷,腮鼓鼓的。 她喜欢推演之术,推演世间万物的的吉凶。不过,她最终的目的是推算出灵丘的前世今生,推算那七件灵宝的来源、祸福,及其摧毁的方法。 在得到完整的舆图之前,她必须多加练习,尽量降低现实与推算结果之间的误差。 欲知现实与推算结果的误差,她只需开眼望一下便知,包括分神期的修士。 前世的身魂相祭,得到这副半神之躯,和其他修士相比还是有点优势的。半神之躯不仅晋阶快,每晋一阶,她的眼睛便能看破那一阶修士的前世今生。 身为一名作弊的吃瓜群众,有些事看多了也会累。 于是,在仙云宗的那段日子里,她没少训练如何关闭眼睛的这层功能。天眼通并非半神之躯才有,元婴修士便已掌握推演万物之术,载入书册传承后世。 托前贤们的福,使她有例可鉴,很快就把那天眼之能收放自如。 至于,是否早有前贤推演过灵丘的未来走势,她不得而知。别人是别人,她是她,修为和所修法门不同,推演的结果自也不同。 最终的结果,到底谁对谁错,呵呵,她尚未开始推演,纠结这个为时尚早,先不作考虑。 说回眼前,除了那些掩面而过的小气鬼,居然还有一、两个人她看不出来,也算不出来。 喏,有两名身穿圣洁白衣的年轻人,原本飘逸若仙的准备从她跟前走过。忽然不经意地瞥来一眼,被她凝望的目光看得一愣,旋即神情肃整,快步过来。 她:“……” 莫要自作多情嘛!她谁都看,并非刻意跟他们打招呼的捏~。 “见过……” “道友!”生怕他们唤出神君二字,小元昭抢先唤道,拧起两道小眉头,神情纠结,“不知两位道友何故来打扰我?我正在练习推演之术嘞。” 哦?两位圣宫弟子闻之愕然,其中一人瞬即心神领会,郑重行礼道歉: “是我师兄弟唐突了,不知小友在练习功法。” 旁边那位终于明白过来,连忙歉意地行完礼,而后垂手立于一旁倾听二人对话。 “你俩是圣君的亲传弟子吗?”小元昭微歪脑袋,疑惑地瞅着两人的脸,“我居然看不出你俩的前世今生,把你们的生辰八字如实道来,让我好生算算……” 哈哈,两人一听,顿时哭笑不得,修士的生辰八字岂能轻易告知旁人?她不能恃小行凶,欺负他们这等秉性憨厚的老妖怪。 “小友说笑了。”稍微年长的圣宫弟子含笑行礼道,“弟子等遵圣君的嘱咐,今天若遇故人,还请移步灵岳宫作客。” 第469回 作客?灵岳宫? 俗话说得好,与君子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倘若在天郡,遇到圣君之类的人物或有兴趣与之相交畅谈。何况对方长得清雅俊逸,赏心悦目。 可这儿毕竟是灵丘,是修真界, 讲究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缘分。万一近朱者赤,被对方邀请一起为大义祭天,岂非真心错付? 刚要直言拒绝,身后陡然响起一把熟悉的气急败坏的声音: “放开我!放开我!” 她:“……” 嗯,不得不承认,她这书僮的运气向来不错。 珍衣坊里的动静打断门外的对话, 同时引起路人的驻足观望, 一个个探头探脑的。元昭瞅着面前逐渐扎堆的一张张面孔,心如止水,指法继续悄然飞舞。 “放开我!” 悲了个催,林舒心慌意乱地挣扎,无奈对方揪她衣领的手似铁钳一般,轻而易举地把她拎出珍衣坊的门外。 幸好,小东东还在。 看到那熟悉的小身影,林舒方惊魂稍定,一张脸可怜兮兮的顺从地被拎出来。随之出来的共俩人,一位管事打扮的男子站在门口,趾高气扬地环视四周: “谁是她主子?” 元昭的手指一顿,懒得回头了,奶声奶气地温声询问: “舒儿,你又闯什么祸了?” 能消停点儿不?这一天天的,三灾六难就没停过。 “我没闯祸!”林舒哭丧着脸,“我正在看衣裳,这俩就问我是谁家的小仆从……” 她怎么那么倒霉啊?一出门就遇到修为比东东高的大能?被一眼透过封印看出她的本质?!天哪!她不要活了!啊,忘了, 就算不想活她也死不了啊! 救命啊! “哟?你就是她主子?” 那位管事听这对话, 立马晓得坐在门口的小儿就是自己要找的正主。眼见对方不仅是名孩童, 长得还比自己人拎着的这位更标致,顿时一张笑颜如舔狗: “小孩儿,你家人呢?” “为何抓我书僮?她得罪你们了?”元昭端坐不动,头也不回。 两名圣宫的弟子站在旁边看着,并未干预。一来,眼前这位小童无须他们干预;二来,门规有定,不得轻易干预外界的纷争,除非遇到相当极端的局面。 “抓她,是她的荣幸,也是你们家祖上积了大德!”见这小孩挺傲的,那位管事心内冷笑,挺直腰杆道,“我乃九重殿少殿主的门下,少主看上你家小书僮了,开个价吧!” 瞅这书僮的小身板,按人市的价格顶天了十五两银子。给灵石也行, 顶多值五十枚下品灵石。 “小孩儿,你爹娘呢?唤你爹娘出来回话……” 回个叉叉! 得知是九重殿的人,小元昭直接忽略对方后边的话, 径自望着眼前的两名圣宫弟子: “九重殿与我颇有缘哪!你俩怎么看?” 若圣君不介意,她想把九重殿的二人打回原形(凡人)。 唉,两名圣宫弟子跟随圣君左右,亲眼见过她的脾性。默然一叹,歉意赔礼道: “九重殿的门人与我圣宫有些嫌隙,一有机会便借故在煌州闹事,陷圣君于不义……但其所为并非大恶,望小友手下留情。” 劝是劝不住的,越劝,对方越得意嚣张。 故而,圣宫弟子甚少在煌州露面。 这次是担心诸仙门一起招徒会闹出大乱子,故响应诸仙门的请求,派弟子出山配合巡城工作。 而眼下,确实是圣宫连累了她,扰了她的清静,理当道歉。 “呸!你俩杂毛说什么呢?”那管事一听,恼了,指着他俩斥道,“我家少主不过是看上一名小仆,银货两讫,童叟无欺,怎么就陷你们圣君于不义了?” 两名圣宫弟子任其责骂,置若罔闻。元昭见对方道了歉,也就不计较了。 “既如此,有劳二位回去转告圣君,我初来乍到,自知德行不足,无福消受圣君的盛情相邀,改天吧。”元昭言毕,问身后的小书僮,“舒儿,东西买齐了吗?” “嗯嗯,齐了齐了……”被拎着衣领的林舒迫不及待地点头。 鉴于自己独物的霉运,战战兢兢出来逛一趟街的她进了珍衣坊,先把书僮衣物买了,结了账。见外边那位没有不耐烦,这才继续看别的,譬如首饰之类。 正在死缠烂打地砍价,没想到小嘴吧吧的她竟不知入了谁的眼,硬是把她拎了出来。 得知买齐了,元昭淡淡地瞅了圣宫弟子一眼: “就此别过。” 话音落,随着两位圣宫弟子的作揖礼送,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孩儿与那被人拎着的女孩同时化作一道光芒腾空而起,飘然离去。 同时,啪啪两下,原本目瞪口呆的九重殿二人不知被谁各打一掌。 袭击来得猝不及防,二人来不及抵挡便已摔出老远。 “小惩大诫,下次严惩不怠。”半空传来小孩儿的余音袅袅,之后彻底没了声息。 仙门弟子之间的争执,自古有之,最近特别多,州城的百姓已司空见惯。见没有热闹可看,朝被扇倒在地爬不起来的两人指指点点,低语窃笑着散开了。 那两巴掌很重啊! 把两名筑基期的修士打得晕头转向,爬不起来。约莫半刻钟,两人的脑袋终于清醒过来。等醒过神一看,嚯,罪魁祸首早就不见了,吃瓜群众也散了。 剩下两名衣着纯净簇新,白得刺眼的圣宫弟子站在一旁。见他俩恢复清醒,礼貌而疏离道: “圣君有请少殿主进宫一叙,还请二位带路引见……” 圣君交代,若遇到九重殿的人借故闹事,就把主事人请上山,由他亲自教化;若遇到那位小神君,务必礼遇上山作客。 并告知对方,广岚真君在灵岳宫养伤一年多了,近期内或会出关。没想到,他们尚未来得及说,九重殿少主的人就出现了,还撞到玩性大的小神君手里。 还好,圣君德高望重,致使小神君没当场要了此二人性命。 …… 西境灵山,峰峦起伏,初冬的寒意在苍茫的山群里渗透,颇有几分萧索怅然。灵岳宫坐落其中,虽有阵法结界防范外敌入侵,四季的变化却与外界一致。 只是宫殿所在的位置乃山群里灵气极盛之处,可供大家在宫殿的任意地方清净修行。 说实话,在四方大仙门里,灵岳宫是实力最强的。但也是内部构造极为简陋,极无特色的宗门。没办法,灵岳宫本是一座古早废墟,灵脉枯竭之地。 被圣君择为栖身之所,在此独居修行多年。其福泽深厚让灵脉复苏,而重新名扬天下。 但,它依旧是四方仙门里最不起眼的一块地。 若非圣君在此,金丹以上的修士断不会择其长居。名副其实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譬如眼下,灵岳宫的大殿上,两名道人感激地向主位的男子行礼道: “有劳圣君费心了,云鹤师弟能够恢复如初,我无极宫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盘坐主位的圣君温言笑道,略遗憾,“只可惜,始终没能恢复那段记忆……” 第470回 令人失去记忆的手法他见多了,有删除的,有真假记忆混淆的,有篡改记忆的。切除的手法并不罕见,但切了之后仍有心思打个结的,他是头一回见识。 修复断成两截的脉络本非易事,何况那人还将之打了个结, 给他添了不少难度。稍有不慎,会导致云鹤道人的伤势加剧损及修为。 很明显,那人不希望云鹤道人有任何恢复记忆的可能。 有这份玩心,还有偷袭大乘真君这份能耐的,他目前只见过一位。 “不知何方高手有此能耐,贫道还真想见识见识。”无极宫长老之一怒极而笑。 “哎,师兄, 秘境发生的事怎可提到外边来讲理?”另一名长老神色平静, 态度比较客观, “况且,对方仅是不愿暴露自己切除云鹤师弟的记忆,并未伤其根本,已经手下留情。 眼下又蒙圣君相救,些许损失就不要计较了。” 对方甚至没拿云鹤道人的本命法器,可见并无杀人夺宝之意。只是,被抢劫已够丢脸的了,还是被一名女修抢劫,更是丢了大脸。 然而,能制住大乘真君清魂,切其忆想,修为必在云鹤道人之上,甚至在他们师兄弟之上。其来历未明,修为深不可测,最好莫要大放厥词得罪人的好。 无极宫的长老并非莽撞之辈,经同门师弟提醒,那位神色不善的长老逐渐缓和, 点点头道: “师弟所言有理, 其实,只怪云鹤师弟素日行事霸道张扬惯了,忘了秘境诡异百变,危机重重。一时不察遭人暗算也是忘乎所以的后果,正好给他个教训。” 话说得漂亮,架不住内心的躁动,还是忍不住试探地问: “但话说回来,贫道确实挺好奇,到底何门何派出了这么一位厉害人物?圣君,您这灵岳宫离西岭秘境相对较近,真的无所察觉?” 秘境在西境,当然是西境的仙门离得最近;而在西境,又数灵山离那秘境最近。 传闻圣君已是灵丘大陆唯一的真仙,焉能不知自己隔壁发生的事? “让二位失望了,”对方这是在怀疑他有所隐瞒,圣君豁达一笑,“秘境有禁制, 除非天降异宝打破禁制,外界方能窥得一丝动静。别的, 恕本君无能为力。” 他只对天降异象、异宝有所察觉,别的,毫无兴趣,不想知也不理会。 “那这女子呢?”无极宫长老失望地用留影石映出那女子的样貌,“圣君可曾见过?” 圣君抬眸瞅了映像里的女子一眼,依旧摇头: “未曾见过。” 留影石只能录下当时发生的事,此女子的身影是无极宫的人在秘境里用了溯源石寻到的较为可疑的人物,被他们用留影石录了下来。 到底是不是她,得找到人问过才知。 倘若不是,正好向她打听可曾在秘境里见过什么可疑人物。当然了,如果对方用了什么法宝易容改装,连圣君都看不出来,那意味着无极宫这回白忙了。 没有人怀疑圣君会为了区区一桩小事而撒谎,因为不值得。对旁人而言,另一件事更为重要。 “仙云宗出关在即,不知圣君对圣域的邀请有何打算?去还是不去?” 那惊魂钟是灵丘大陆所有修士的噩梦,可恨的是无法损毁。目前除了圣君,它落在谁的手里都让人寝食难安。 “既然伯掌门相邀,去一趟也无妨。”圣君沉吟道,“七宝陆续现世,总要给世人一个交代。” 瞧,惊魂钟的风波尚未平息,又来一件妖灵幡,不祥之兆啊。 “圣君胸怀坦荡,我等自是放心。”无极宫长老肃容道,“就怕伯掌门存有私心,借故逼圣君献出惊魂钟。” 碧海圣域的伯掌门野心勃勃,傲慢自大,灵丘的灵气日渐枯竭,令他不断扩张宗门的地盘与势力。只为占据更多的资源,甚至恨不得天下灵宝尽为己用。 惊魂钟的再现,既是噩梦,在某些狂妄自大的人眼里,何尝不是一个改天换日的大好时机? 只要于他有利,重蹈覆辙又何妨? “要不,圣君,不如您索性把那妖灵幡也收了吧?”无极宫长老建议道,“只要您愿意,我无极宫弟子即刻搜寻那妖灵幡的下落……” 圣君听罢,摆手一笑: “诸位不必劳神,惊魂钟在我手里即可。其余的,落在谁手里都无所谓。” 他已把惊魂钟封印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七件灵宝不齐,便打不开魔门,又何须费神寻那另外六件? “反而近些年,各地秘境动静有异,灵域结界亦有松脱的迹象。变故颇多,我一人委实难顾,还望贵宗能腾出人手稍微留意,莫让灵域、秘境里的灵兽闯出来才好。” 灵气枯竭,并非一域一地之祸,而是天下各界之祸。 修士急需灵气,灵兽亦有所求,万一被它们闯出来,世俗与仙门都得遭殃。 “圣君大义,事关灵丘众生性命,我无极宫弟子岂能坐视不理?自当出一分力。”只要圣君顶得住压力不交出惊魂钟,无极宫自然不会只顾自身的安危, “我等这便回宗门禀明此事,就不打扰圣君了。” 圣君起身相送,让门人将昏睡中的云鹤道人抬出来,看着两位长老趁其未醒赶紧开溜。否则,等他醒来,得知找不到仇家,铁定会在灵岳圣宫撒泼一番。 即使这顿火不是冲圣君发的,依云鹤道人那暴躁任性的性子,届时铁定闹得很难看,无极宫丢不起这脸。 等无极宫的人匆匆忙地走远了,一名白衣弟子悄无声息地来到圣君的身边,低声道: “禀圣君,少殿主跑了,让您有什么话直接到九重殿说。” 每次都这样,大闹一场就跑,存心让圣君难堪。这次也一样,瞧准圣君不敢回去故意恶心他。 圣君闻罢,神情一贯温然不变,仅默然喟叹: “随他去吧。” 正值非常时期,本想告诫一番让他安分些,莫让邪魔歪道有可乘之机祸及家门。七宝重现,世间有不少人好了疮疤忘了疼,随时可能令劫难重演。 他是真担心九重殿重蹈覆辙,让幸存者枉送性命…… “另外,我与师弟今天在州城看见那位小神君了。”白衣弟子把小孩的话如实讲了一遍,最后道,“他似乎误会了什么,不等我把广岚真君在此养伤的事告诉他便走了……” 走得迫不及待,仿佛担心他们家圣君去求他来似的。 圣君听罢,神色温浅,“无妨。” 缘至则聚,来去随心,不执着。 “还有,我等在州城巡防时,无意间听到几位散修谈起妖灵幡的下落……” 据悉,那妖灵幡先从黑山的手里被盗,不知怎的落在一名女修的手里。日前,那名女修被玄机阁的人逮住,经审问,得知那妖灵幡被另一名女修抢走了。 “她说那名女修叫东姁,仙云宗宗主西炎真君的……弟子。”有些话太难听,白衣弟子把意思折衷了下。 哦?圣君一愣,旋即眉宇轻舒,哑然失笑。 风雨将倾,无论她与仙云宗都无法独善其身,终究要闹一场的。但以她的行事作风,怕是会把事情闹大。还好广岚真君在此,等他出关,让他出面劝劝。 “啊对了,”白衣弟子禀报完毕,欲离开时忽又想到一事,“圣君,少殿主这回得罪的可是小神君,咱要不要提醒一下九重殿?小神君可说了,下回遇到必严惩。” 小神君口中的严惩,那少殿主怕是受不住。 圣君笑意凝结:“……” 第471回 煌州城郊的三里外,选个无人的地方现形。趁小东东在犹豫乘云舟还是坐马车时,林舒蹲在一旁双手托腮: “你不去看看仙门招徒的热闹吗?” “你想看?”小元昭反问,唤出一驾玩具木马车。 “唔,”林舒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想。” 她无法修行,小东东曾经试图给她输入灵气, 可惜白费劲。还把仙云宗的炼气诀告诉她,一个多月了,身体里一点反应都没有。 以前未化形的时候,她在秘境里守株待兔,看到走不出去的修士疯癫嘟囔,也有遇到功法的修士在她身边不远修习,或多或少能听到一些独门功法心诀。 但无论什么功法, 她苦练三百年,一无所获。 唉,总之,她就是个丫鬟命。 一脸羡慕地看着小屁孩把玩具木马车搁地上,伸手一指,木马车逐渐变大。最后,一辆独特的车驾呈现眼前,前头的马还嘶喊着扬扬蹄子,场面忒真实。 小元昭一跃而上,安然落在前室的御马座。林书僮她手脚并用,刚爬上去马车就动了。 连忙把后车壁拴好,往车厢里一坐,嘿嘿,难得没活干的她过一把主子的瘾……得意不到两秒钟,“过来给我揉肩。”御马座传来东扒皮的小奶音。 “哦。” 林舒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来到对方身后,乖乖揉起那稚嫩的肩膀来。其实,在前座还是蛮好的, 看着前方的路,看着马车逐渐升空, 视野愈发广阔的过程。 好美啊!林舒贪婪地欣赏沿途的风景,这敞篷雅座,这秀美景色,唯有跟着东东才有缘得见。 以前都是被人装进灵芥或储物袋里兜着走,担惊受怕的,哪有心情欣赏修真界的绝美风景?自己又不会飞,平时只能看着御剑的修士飞来飞去暗暗眼馋。 果然,人哪,还是找志同道合的人为伴最为惬意轻松。 “东东,你不去找那妖灵幡吗?”掐着小屁孩单薄的双肩,林舒仿似不经意地问起,“听无极宫弟子谈起它的态度,似乎挺厉害呢。” “有多厉害?”小元昭专心御马,漫不经心道。 “这我哪知道?”虽然对方的小孩模样极具欺骗性,可毕竟是修士,林舒对她始终抱持戒心,“听这名字,应该是能召唤妖灵吧?你既然好奇, 当时为何不问清楚?” 察觉肩上的力度微顿, 元昭轻挑眉, 不动声色道: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嫌麻烦,现在你若不提,我早忘了。怎么,你听过它的传说?” 先撩者贱,明明是她林舒先提起的,居然反过来怀疑自己别有用心。真的是,杯弓蛇影,疑神疑鬼,一副做贼心虚此地无银的样儿。 这时的林舒也意识到自己犯了蠢,所幸,小东东好心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好像是听过,”林舒顺坡下,把自己的话圆回来,“有人说是召唤妖灵,有人说是吸取妖灵,我也不知是哪样。还好,它对人不起作用,不幸中的大幸。” 不想重复犯蠢,林舒赶紧岔开话题,“对了,东东,你为什么不进秘境寻找机缘?你看你,身无长物……” “我的灵石堆出来能把你埋了。”小元昭不客气道。 “……”林舒闭眼,对,差点忘了这小屁孩是来自仙云宗的富二代,身上的配置堪称亲生女待遇,“钱财身外物,我是说机缘,功法,法器和灵宠什么的。” “我有一剑一法足矣,要那么多做甚?”小元昭不以为然道,“灵宠更不必,我懒得喂。” 身边无人侍候,养个灵宠给自己添事么?有那工夫不如多练功,多看几本书。 林舒:“……” 猛然觉得,前途有点渺茫,看不到未来。她们二人,一个不能修炼,一个懒得修炼,且都不爱结交朋友。得道多助,将来她俩出什么事,有谁肯搭把手? “其实,”思虑再三,林舒终于下定决心,“东东,我这儿倒有几个功法可以传授与你……” 前提是,她的职称能否往上提一提?当个管事什么的,不要成天把她当成丫鬟使唤嘛。虽然东扒皮的前世是个副总,可她好歹也是个公务猿,给点面子~。 正yy着怎么跟东扒皮谈判,蓦然看到前边的小孩回眸灿然一笑, “舒儿。” “嗯?”刚想问什么,对方一只葱嫩的小玉指点中她的眉心,“……”啥? 不待反应过来,她倏然化成一道光芒没入小孩儿的灵芥中。等到落地化形,林舒刚想问咋回事时,透过灵芥玉壁,她看到那辆童话般的马车轰的一声—— 在半空被炸成碎屑,而那懒惰的小孩正如她所料,孤独无依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揪在半空,两条小腿挣扎乱蹬。 “那两个废物就是被她打了脸?” 随着一道沉缓的男声响起,不远的天空逐渐现出一艘豪华的梭船来。船首甲板上站着一群人,为首的男子样貌年轻,约莫二十出头。 一身青色锦袍,将五官俊秀的他衬托得华丽贵气。 他目光冷淡,背负双手,目光盯着那悬空挣扎的小孩,一语不发。身后扈从众多,一副高高在上的派头令人望而生畏。 当看到那两位在煌州城挨了打的修士赫然在列,林舒差点失声惊呼。 所幸,她被禁口了。 好奇怪诶!小东东居然能禁她的口,以前那些人都不行。由此可见,小东东应该挺能耐的,怎么突然变弱了?莫非她的伤还没好?怎么办?谁来救救她? 灵芥里,林舒急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吱声,小东东让她进灵芥是为了保护她。可可,可她不能见死不救……当然,前提是小东东真的变弱了。 不然,自己一出声铁定坏事。哎,真是急死人了…… “小孩,”眼见那小孩始终挣不开他家大乘真君的钳制,一张小脸憋成青紫色。男子这才冷淡地缓声开口,“是你打了本座的人,还是谁在背后借你的手?” “肯定是那圣君搞的鬼!”挨过她耳光的一名管事幸灾乐祸道,“他一个小屁孩哪有这能耐?” 此人话音刚落,啪,又挨了一记耳光。这回不是小孩打的,是他身边的一名修士低声怒斥: “聒噪什么呀?少主问你了吗?” 第472回 那人又挨了一巴掌,虽然心中恼火,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瑟缩着退后几步不敢再随意吱声。 同时,在楚少主的示意之下,受到大乘真君威压钳制的小孩儿察觉到颈脖猛然一松。害她咳了好几下才缓过气来,但什么话都没说, 仅仅是鄙视他一眼。 眼睛是一个人的心灵之窗,小孩的这扇窗表达的意思十分明显:这是何方傻叉? “怎么,不肯说?”楚少主看出来了,微哼,目光冷淡地瞅她一眼。而后不耐转身,在离开时扔下一句,“杀了,扔到灵岳宫门口以儆效尤。” “哈?!”小孩儿仿佛吓坏了,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嚷嚷,“我还是个孩子!” 奶凶奶凶的小嗓音,清脆响亮,令人心生不忍。 但可惜,她的话并未激起楚少主的爱幼之心,眼看就要步入舱内。所幸,空中响起一道声音让他的脚步暂时停顿: “少主,这小孩是否圣君指使尚未可知,还是不要招惹他的好。” 在对方家的附近撩拨一把就算了,实力不足的情况下,有些底线不能触碰。 “那就扔了。”楚少主不耐道,这次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到他这话,小孩儿以为自己捡回一命。殊不知,脆弱的小颈脖猛然一紧……喵?!不是扔吗?这是要杀人抛尸?! 这股念头一掠而过,颈脖咔的微响,身形随即消散,证实他临“死”前的猜测是正确的。 那就莫怪她无情了。 “咦?”半空的一声愕然成功引起步入舱内的一行人的注意, 不约而同地驻足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只听到原本气定神闲的声音添了几分气急,“不好!” 不好?什么不好了? 正当众人不明所以、愕然万分的时候,蓦然听到率先步入舱内的楚少主发出的惊恐尖叫: “滚开!滚开——” 唔?! 原本望向外边的扈从吓得齐唰唰地望回来,当看到楚少主的肩上稳稳当当地骑着一名小孩儿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呼喊着“少主——”迅速包抄围堵。 只见那诡异的小孩双手抱住楚少主的脑袋,时不时小手掌用力一拍,吓得众人的心肝脾脏也往上一提。 那是太阳穴啊祖宗!会死人的! “滚开!滚下来——”楚少主头疼欲裂,欲抱头缓解,不知为何双手却无力举起,只能拼命甩头,“你们都是废物吗?!快来救我啊!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知道突然肩上一沉,有个什么东西骑在他的脖子上。 不等他看清楚发生什么事,两边的太阳穴已遭到重击。霎时眼前发黑,晕头转向,什么都看不清了,只知道挣扎呼救。 “大胆小儿!放开他!”随从们一时间束手无策, 只能大声喝斥, 试图震慑那小孩, “你是谁家的孩子?胆大包天, 知道他是谁吗?你家摊上事了你知道吗?” “知道啊,”小孩儿一脸的沉静乖巧,瞅着问话的人,“九重殿的现任少主,圣君的便宜弟弟嘛。他让人打死我,我瞬间回魂了,在复仇呢。” 言毕,小手掌扬起,啪,毫不留情地再次击打他的太阳穴。 毕竟是圣君的弟弟,直接打死没意思,让他生不如死才好玩。听到这位楚少主的惨嚎声,心情格外的舒畅。 她就知道,九重殿与她缘分不浅,迟早会遇上。 说来讽刺,楚少主不过区区融合中期的修士,却能让筑基修士充当跑腿,心动期修士当随从。两位金丹真人随行,另有两位暗中伺机偷袭她的大乘真君。 看到这阵仗,小孩儿忽而甜甜一笑,很不客气地又挥爪拍了一下。她下手劲大,楚少主连声痛呼惨叫,听得众人面无人色,不知如何是好。 那小孩儿的修为看似不高,可坐的位置特殊,稍有差池,少主随时可能死在大家的手里。 殿主对叛徒向来手段残忍,圣君虽仁慈,可他从不插手九重殿的事。就算他肯插手,以他的为人,一命赔一命是最公平公正的法则,他们始终难逃一死。 因此,眼下少主被胁持,大家不得不有所顾忌。 “小孩儿,刚才是我们不对!你有话好说,千万别乱来!”有一位随从冷静地慢慢上前,劝和道,“杀人是造孽,刚刚少主是逗你玩的,并非真的要你死。” “是啊是啊,”其余人等连忙点头如捣蒜,“叔叔们都爱这般开玩笑,吓唬吓唬小孩子,并非要你性命……” “随意杀人等于造孽,有碍修行,你家长辈没提醒过你?”众人绞尽脑汁无话找话,“我们家少主可是知道的,所以他不敢杀你,只命人把你扔了……” 从高空坠落,筑基以上的修士都不会死。 除非是散修,身无法宝相护,那也顶多摔个半死。看这小孩儿衣着不错,且在州城与灵岳宫弟子颇有交情的样子,不像穷修士。 “是啊是啊。” 众人一边随口敷衍,一边微不可察地,悄悄步步逼近。但小孩儿也不傻,伸手一指他们,娇斥: “干什么?退后!”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抬手的刹那,一道身影伴随强大的威压倏然出现在她背后。其一手握紧楚少主的手臂一扯,快速一手朝骑在他脖子上的小孩挥去。 大乘真君的力量非同小可,但要顾忌弱鸡少主,不得不出此下策以救人为主。 而小孩猝不及防被他挥个正着,砰!如炮弹般弹射出去,直接将船壁洞穿,刹时一股强气流涌入舱内。见人质已被救回,且有一名真君在为他检查与疗伤。 众人再无顾忌,相继蹿出梭船去找那小孩算账。恰好看到另一名大乘真君发威,毫不犹豫地一掌轰向那名刚刚稳住身形的小孩身上。 随着啊的一声惨叫,受这一掌的人噗,喷血了! 但奇怪的是,中掌的小孩没有惨叫,也没喷血!仅被一掌轰出三丈远,站定时,众人意外地发现他毫发无伤,还笑眯眯地挥挥爪: “再来一个。” 再来一掌,某人就能领盒饭了。 攻击她的那位真君先是一愣,旋即成全她的心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轰出一掌。千钧一发之际,那艘豪华梭里也挥出一道旗鼓相当的力量与之相撞。 砰!那艘豪华梭船炸了,从中腾跃出两道身影,其中一人急声喝止: “住手!” 第473回 那小孩狡猾得很,暗中在楚少主的身上施术,一招移花接木把打在自己身上的伤害转移到他们家少主的身上。 以楚少主的修为,绝对受不住那位真君的第二掌,便有了以上的一幕。 从船中跃出的两道身影,一个是随行长老,楚少主正气息奄奄地挂在他手上。以力打力, 击散同僚打向小孩的致命一掌后,迅速朝那小孩祭出一件法器。 青天白日之下,那法宝映照着日光散发出刺眼的光芒。元昭本能地抬袖一挡,整个人瞬间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摄走。 唔?她讶然地放下袖,赫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虚无。 四周幽光闪烁,五颜六色的,像极了她从天郡穿越到七千年后的过程。区别在于,时空隧道的光芒是柔和无感的, 这里的光芒幽暗诡异, 令人心烦意乱。 忍不住向四周拂出几道灵力,无不落空,仿佛入了黑洞没有着力点。小元昭挠挠脸蛋,看情形,她似乎被摄入什么法宝里边了。 “唔,唔唔……” 她不急,但被困在灵芥里的林舒急得直跳脚,又不敢胡乱开口。想开也开不了,东东的禁术居然对她有效,开不了口,只能轻敲灵芥玉壁,用意念唔唔。 元昭晓得她想干什么,便用意念回复她: “有什么话用意念讲,我听得见。” 林舒一听,迅速气急败坏地用意念直播跳脚: “怎么办啊?你被封入洞天镜里了!大意了吧?这回好了,咱俩被一锅端了!” 洞天镜, 别有洞天的意思。 这是用九天玄石炼制的灵器, 除非镜主放她出去,否则一夜之后她将化为这片洞天里的一道怨念光泽,故又叫一夜洞天。 “你知道这镜子的炼制材料?”厉害哦!小元昭一脸敬佩,不耻下问,“怎么知道的?能否教教我?” “你还有心情管这个?”林舒以为她不知道厉害,“那是九天玄石,天上掉落的仙石!仙仙仙石!得真仙相助才能炼制的上品灵宝法器!你想自己闯出去,至少得渡劫后期的修为! 或求真仙搭救,可你家有吗?” 除非是土著,可她俩是老乡,都是从地球来的。地球这等小世界的灵气匮乏得令人发指,必须靠那泼天的大功德成仙成圣,或到灵丘之类的大世界修行。 “我用性命担保,你家没有!”林舒急得全身直哆嗦。 她害怕呀!东东这回真的栽了,噩梦即将重演。 “确实没有。”小元昭坦率道,在一片闪烁不定的幽暗光芒中安然盘坐。双手环在身前,时不时侧耳倾听,“你先别吵,等我听听外边什么动静。” “你不担心吗?” 外边的动静跟里边有什么关系?想用语言的艺术让对方放她出去?透过灵芥壁,林舒仰脸瞪她,见她神色自若淡定如狗的, 不知其内心是否也这么淡定。 “有什么好担心的?”小元昭无所谓道,“死的是我,又不是你,瞎操什么心?你要有法子破这玩意就说,没有就闭嘴,不要吵我。” 她一介凡人能有什么法子?林舒急得拍着芥壁,焦灼地走来走去。 她不想入炉,不想被各种锤炼。这人能炼制出灵宝法器,其祖上肯定有真仙临凡。万一对方有法子炼她,那不完犊子咯?!! “东东……” 东东啊,别光坐着,赶紧想想法子啊!死不可怕,她怕的是余生的千年万年生不如死啊! 东东啊…… 透过芥壁望出去,看到小东东正在闭目养神,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不敢打扰。东东是人,肯定也怕死的哦。她肯定正在琢磨逃脱的法子,对吧? 嗯,肯定是的。 灵芥里,林舒神色慌乱,忐忑不安地踱来踱去。时不时抬头瞅瞅外边,期待看到小孩绽开胸有成竹的纯真笑脸…… 而此时的外边,战况惨烈。 梭船炸得太突然,低阶随从毫无心理准备,一脸惊恐地惨叫坠落。中阶修士见那小孩被收,少主身边又有两名大能在侧相护救治,于是赶紧御剑去救人。 一位金丹召出一艘新云舟,让那位道人将少主搁在舟上喂服丹药疗伤。 孰料,那位原先与小孩对战的大乘修士骤然发难,突袭同等修为的道人无果,迅速改变策略重创一位金丹,另一位当场殒落。 “侯易!你果然有诈!”痛惜金丹的殒落,那位道人挡在楚少主的身前,盯着对方一脸愤懑,“九重殿与你何仇何怨?让你阳奉阴违误少主德行,重创同道?” 他一听那孩子说自己死了,要复仇,即刻意识到此人有异。本来只是怀疑,且在暗中告知两位金丹,没想到其中一人还是难逃毒手。 只听那侯易一声冷笑: “修行道上,本就善恶不明,但求一切随心。一个废物,想杀就杀了,哪来这么多仇怨?一德,我念你一身修为不易,此刻离去,我绝不阻拦。你若非要掺和……” 话音未落,对方已身影一闪,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想到对方竟逃了!一德道人仅是怔了下,而后果断携同楚少主准备瞬移。 却万万没料到,就在他微微倾身的一刻,砰!背后受了一记重创。 那侯易不仅杀了个回马枪,还带来两名金丹联手围攻。而其余随从正在地面打得激烈,一时脱不开身上来相助。 在一德道人全力应付三人时,眼角余光掠到一道身影扑向昏迷中的楚少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本散修,为求资源担任九重殿的客卿才有今天的修为。 有恩必报,此乃因果。 他以一敌三,昔日同袍隐藏修为,至今方知略胜自己一筹,根本无暇祭出法宝。只能豁出性命,抛出灵光罩护住那位楚少主,恰好让偷袭的人碰了个壁。 几乎是同一瞬间,侯易与两名金丹趁机全力以赴给他最后一击。而求生的欲.望让一德道人奋力相抗,一声惊天炸响,四道身影如断线的纸鸢各自散开。 好机会! 洞天镜里的小孩倏然睁眼,早已蓄势待发的她气场骤涨,境内空间承受不住咣的一下清脆炸响,眼前霎时一片清亮。 如她所料,轻易就出来了,不用逃。 外边的战况她了如指掌,镜炸了,双方两败俱伤。元昭乘人之危,一招剑岚三式戳爆侯易带来的三位帮手的金丹。 侯易见势不妙,迅速光遁,被元昭的一道日焰印打在背后,瞬间化为齑粉,在散落的过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灵芥内,林舒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一脸木然的卟嗵跪下,开始诚心叩拜: 她错了,大佬,一日大佬,终生都是她的大佬!她再也不会质疑大佬的实力了!日后是生是死,一切听大佬的。 第474回 本以为敌人的敌人会是朋友,勉强支撑自己没晕过去的一德道人刚要向小孩儿致歉道谢,谁知下一刻便看到那小孩儿宽袖一挥,使他的灵光罩随风而散。 他:“……” 这小孩这么败家,他爹妈知道吗? “这小子欠我一命和一辆马车,就拿他来抵偿吧。”小孩儿一手拎起昏迷中的楚少主,瞬移消失。 一德道人急欲唤住他:“且……” 可惜人家走远了, 一点气息都没留下,让他无迹可循。没办法,一德道人落回地面,同样是一招解决侯易带来的低阶喽啰。 侥幸存活的随从余众得知少主被掳,吓得面无人色: “道长,怎么办?” 一德道人脑子急转, 最终决定,“此地乃煌州地界, 离圣宫最近。我等先去向圣君求助, 再灵符传讯九重殿……” 倘若就这样回九重殿,少殿主的母族铁定不会放过他们。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他们是人,且是修为不俗的修士,苦修千百年才有今天的人只会更加惜命。 况且,那侯易本就是少殿主的母族举荐的,没道理让他们这些随从承担后果。 老殿主虽与圣君有嫌隙,然圣君海量,断不会坐视不理。只要少殿主能平安归来,老殿主自然不会与他们计较。 达成共识,众人互相搀扶着,勉强支撑云舟,朝灵山疾速而去…… 且说元昭,把楚少主掳走后,瞬移离开西境来到中洲地界。中洲位于整个灵丘的中心,两千年前, 这里曾经是天下灵气最为浓郁之仙灵福地,没有之一。 在它面前, 连仙云宗都要往后靠。仿佛天赐福地,故名天诏国。 然而,那场灵宝大战导致魔门开启,作为中洲唯一的统治者岳天大帝同为夺宝者之一。虽以身殉道弥补过错,终究是连累了整个中洲国万千生灵的福祉。 灵脉枯竭,便是从中洲开始的。 “这里等于灵丘荒漠,人迹罕至,鸟不生蛋的地方,你跑这儿来干嘛?吹风吗?”终于被放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林舒不解道。 天诏国的范围,其实是陆地国度最宽广的地方。 亦是灵气枯竭的重灾区,除了山石与河川,整个天诏国地界寸草不生。哪怕是河流的旁边,仿佛受到上苍的诅咒,这地方连只蚊子都无法滋生。 历经千年岁月,天诏国早已不复存在。 因此,所谓的新鲜空气,是相对灵芥里的密封空间而言。因为灵芥里没有空气,谁跟它比都是大赢家。 “好奇,过来瞅瞅。”小元昭张望四周, 寒风呼啸, 寂静如斯,心中甚是欢喜,“此地清静,适合我疗伤。” “哈?”林舒不相信,“你伤还没好?” 不愧是大佬,打起架来完全看不出她有受伤的痕迹。 “别废话了,他的生死就交给你了。”小元昭取出一瓶适合低阶修士服用的丹药,扔给林舒,“没事别吵我,等我痊愈便离开此地。” “不是,你干嘛要把他抓来?”抓就抓呗,干嘛要她伺候?林舒不满地瞅瞅那昏迷中的青年,嘟囔道,“瞧他这身娇肉贵的样子,哪受得了苦寒?万一死了,你就惹大麻烦了!” 这里是山顶,寒风极盛,尤其是在夜里。就算小东东很牛叉,可以不把九重殿放在眼里,那圣君呢?这毕竟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圣人也是有底线的。 “那就麻烦你温暖他了。”小元昭挑个稍微平坦的地方盘坐着,闭眼前道,“他若死了,我就把你交出去顶罪。” 林舒:“……”哼(+`△′)凸! …… 天苍苍,地茫茫,荒无人烟之地骤然多了一道声音在哭爹喊娘—— “你们到底是谁?!知道我是谁吗?一德!侯易!你们这些废物都到哪儿去了?!告诉你们,敢动本座一根毛发,我爹娘定诛你们全族!放开我——” “你能不能闭嘴?你多大了?三句不离爹娘会死啊?”一道女声气急败坏地猛嘘他,嘘不听,也只敢压低嗓音警告他,“吵醒她你就完蛋了,我跟你讲! 她是小孩子,看到没?行事只凭喜恶,可不跟你讲什么大道理!你那什么侯易的被她一招就灭了!化成灰了!灰烬,晓得伐,你小心自己吵醒她的下场!” “我乃九重殿少主——” “她乃未成年——” “她未成年跟我有什么关系?”男的欲哭无泪,“怎么跟你说不通呢?” “未成年杀你跟玩似的!”林舒也好气啊!加重语气道,“你才什么都不懂!” 小老乡说她初来乍到,杀人不带眨眼的,甚至没当一回事!他再吵吵,小心性命不保!她不是担心他,而是担心小老乡妄造杀孽耽误将来晋阶或者飞升! 小老乡越强,自己就越安全! “别吵了!我跟你讲,想活命就乖乖的。等她高兴了,指不定就把你放了!再吵我捶死你!”林舒威胁地朝他扬扬小拳头,十分的凶萌。 男的被气笑了,但一想到自己堂堂融合期的修士被俩小丫头给欺负了,顿时自尊心严重受损。但气到浑身无力再吵,肚子又饿得咕咕叫,只能没好气道: “去,给本座弄吃的来!” “这天诏国哪有吃的?喝水吧。”自己和东东灵芥里的低阶丹药都被他吃完了,只剩水了。 她和东东不吃不喝都不会死,这男的虽然麻烦些,毕竟是修士,光喝水也能维持一年半载。 “我要吃的!” “……”林姑娘默默喝了一口千辛万苦跑到半山腰盛回来的水,喝完了,把水囊一搁,呼地一跃而起冲他拳打脚踢,“你以为你是祖宗么?!你是俘虏! 矫情!去死吧!” “你敢打我!我九重殿不会放过你的!你们等着……” “死吧你个白眼狼!” 静坐调息的小元昭闭紧双目,眉心直跳:“……”唔,她忍。 男子未醒的这段时间,她闭目调息,神识在天诏国的地界逛了一圈。整个中洲广袤无垠,她一时间也没心思游逛,恢复功力要紧嘛。 在天诏国逛了一圈,没发现有可疑之人或者邪物出现。 可见此界灵气枯竭的程度,连从天空飞过的鸟儿都不愿停留打盹……正想着,蓦然听到天空传来“啾!啾啾啾——”的清脆尖鸣。 唔?小元昭睁开双眼,抬头一看,不禁怔然。 只见漫天的鸟雀成群结队从三人的头顶天空掠过,飞在前头的鸟儿皆非凡品。有翠羽,有色泽绚丽的,有威武雄隼等猛禽,后边还跟着一支长长的队伍。 凡鸟落在最后,数量更是庞大,铺天盖地般从天空掠过,甚为壮观。 不仅如此,三人还察觉到地面似乎隐隐震动。 “怎么这么多鸟?”林舒停止暴行,惊诧地抬头仰望,“东东,咱们不会遇到兽潮吧?!” 元昭也不清楚,默默掐指一算,唔?正欲开口,灵芥里的传讯灵符亮了。取出一看,不禁心情悦然,将传讯符扔到半空,直接铺开一道光幕。 当看到出现在光幕里的几张熟悉的面孔,她一直冷凝的小脸终于绽开笑脸,如春风和煦。 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原来是仙云宗出关了,犹有仙气缭绕,引百兽朝圣,天地呈祥。看来,宗里有人破境晋阶了,可喜可贺呀! 第475回 一年没见,两边人各有变化。 西炎真君终于破境,连晋二级,直接晋至渡劫中期。在这场万载难逢的机缘里,在那短短的半个时辰内,他因理解透彻记住九门功法,全部归入宗门典籍。 理解透彻, 不意味着都适合他。归入典籍,是留给后世的有缘人的。 他挑了最适合自己的功法专注修习,终于不负所望。 另外,辰月真人、华光真人也相继晋阶分神期,成为仙云宗的第三、四位真君。瑶君真人也到了出窍后期,往后的日子稍加努力,晋阶真君有望。 清尘子真人虽进度缓慢,也有进展, 成功晋为出窍初期。 最值得高兴的事是,灵丘年纪最大的器灵南禹老祖,渡劫完满,成了仙器之灵。可他依旧没走,仍留在仙云宗当一名受晚辈敬仰供奉的镇宗老祖。 百兽朝圣,天地呈祥,就是冲他而来。 提及此事,虽隔着光幕,元昭依旧体会到宗门诸贤的喜悦之情。据悉,那些外门弟子、散修中也有人晋为真君,心甘情愿留在宗门里担任护法长老一职。 如今,仙云宗的七十二峰已全部有主。有的甚至并非一个主,而是几位志同道合的真君、真人各自扎堆参悟修行,峰上门人无数。 仙云宗得天独厚,先有神君渡劫,后有器灵晋仙。 仙灵之气在南禹群山漫延, 目前为止,使宗门的地盘扩至二百多座主峰。就在几位长老与她对话时,宗里的旧人新人正在手忙脚乱抵御狂奔而至的灵兽。 送上门的灵兽,不可错失。眼下,众多未有灵宠的弟子在尊长们的庇护之下,前去收服自己看中的灵兽。 “真叫人羡慕啊!”小元昭由衷道。 “你在外边一年了,就没有看中的?”瑶君真人好笑地问。 “没有。”小元昭摇头,“羡慕归羡慕,真要我养,我怕是没那耐性。” 说话间,把这一年里走访的情况传给西炎真君。旁边的华光真君见状,不由轻笑: “宗主当初是怕你不好意思收大家的礼物,才作了一份名单给你走走过场,你还当真了。难怪护宗大阵一撤,中天城的虞老城主就特意派人向宗主道谢……” 原来,她修改了中天城的护城大阵,没过多久,果然有邪修潜入试图对老城主下手。 最终误启大阵,令潜伏城里各处的邪修瞬间暴露于阵图中。让值守大阵的长老们对敌情一目了然,快速而精准地将邪修们绞杀殆尽。 护城大阵启动,意味着虞老城主被人偷袭成功, 毕竟他的身躯是阵法启动器。 既是阵眼, 必有保护罩门,能为他抵挡几波伤害,因此伤得不重。服用丹药,拖延至今,虞少城主得知消息已经带着上品丹药和神木崖的弟子回去救治。 “还顾得上礼数周全,可见伤得不重。”西炎真君阅完名单上的所有标注,将之交予清尘子,朝光幕里的小儿噙笑道,“辛苦三位了,但愿这不是你功力大减的缘故。” “就是,”终于等到有人提到这事,清尘子收起清单,一边打量她说,“能把你伤成这样的定不简单,谁呀?” “我那便宜徒弟红叶呢?不会殒落了吧?”主子缩小了,下属八成伤得更厉害,辰月真君眉头蹙起,“我看过她的面相,非短寿之相。” 要说变化最大的,莫过于元昭了。 初见她的小儿样貌,把诸贤吓了一大跳。能把半神之躯打成这样,得是何等修为的妖孽?不过是闭关三年,外边就变天了? 这返老还童看似好事,实则不然。 人一小,体内经脉也跟着变小,无法承载成年人修炼多年的元气,导致修为剧减。一旦被仇家知晓,可就成人家砧板上的肉了。 “嗐,别提了,一言难尽啊!”想起这一年的经历,让元昭郁闷不已,“红叶、青鹤无恙,我给她俩放了假,各寻机缘去了,红叶如今改名红药。宗主也真是的,何必隐瞒魔君厄罗之事?” 害她乍然听到,险些躺平摆烂。 听她提起魔君之事,西炎真君的笑意微苦,叹道: “本想让你过几年轻松日子,没想到,此事竟有死灰复燃的迹象。那你可曾听说,天下传言,你得了妖灵幡?” 这便是出关后,一得知消息,即刻与她联系问个清楚。 “嗯?”小元昭眉头一蹙,“谁说的?惊魂钟倒是经我的手给了圣君,妖灵幡我只听其名,未曾见过。” “虞老城主已经把这一年里发生的事一一告知,流言出来后,他即刻派人查个虚实,追溯源头,得知流言出自兰铃儿之口……” 原来,兰铃儿入了碧海圣域之后,同样是成为内门弟子,但仅此而已。 那些年,投靠碧海圣域的修士如过江之鲫,不胜枚举,她不过是其中之一。欲出人头地,成为某位大能的亲传弟子的修士那是挤破了头,各种明争暗斗。 而她是女修,且相貌不俗,本该最容易获得机缘。 事实上,她一入圣域便招来不少高阶修士的青睐与示好,欲结为道侣。此时的她若能脚踏实地,哪怕耍点小心机也无伤大雅,过不了几年就能脱颖而出。 偏偏她死性不改,总妄图一步登天。在圣域里摸清少掌门的居所和日常出入的路线,制造各种邂逅巧遇的情节。 若是成功,或成佳话一桩。 可惜她运气不佳,被少夫人凤笛真人的丫鬟洞悉用意,当面戳穿。虽说少掌门夫妇不予计较,可终归使她在宗门里颜面扫地,人人憎恶。 意欲与她结为道侣的高阶修士一改态度,从此绝口不提结侣之事。 在圣域,她名声全无,且时常受到有心人的滋扰和言语调.戏。自入门不到两年,兰铃儿再次成为叛徒,在一次历练中失去了踪影。 本来,大家都以为她死了。 直到有一天,黑山老祖传令世俗弟子缉拿逆徒兰铃儿,方知她已改投黑山门下。黑山修的邪道,女子是他的动力之源,他与女弟子之间那点事天下皆知。 她的自暴自弃引人诟病,她的叛逃同时遭到圣域、黑山两路人马的追捕围剿。兰氏一族怕被连累,已将其除名。 由始至终,她的遭遇和东姁扯不上关系。 但不知为何,她竟把妖灵幡一事嫁祸给一名不相干的人。 第476回 天下攘攘,无利而不往。 兰铃儿此举不难猜测,仙云宗眼下是炙手可热的大仙门,夺取七件灵宝一事焉能不参与?就算他们不想参与,推动此事的幕后之人也会逼他们掺和进来。 东姁之前在宗里颇负盛名,曾有小凤笛的流言传出。虽是旁人的瞎编乱造,但有了名堂就能借题发挥。 三人成虎, 众口铄金,利用舆论制造事实。 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个,便是出自私怨。兰铃儿当年借回乡探亲之名,改投碧海圣域。到了圣域后,她把东姁一念入道的情况告知圣域。 甚至似是而非地编排,说东姁是未来的宗主夫人, 是仙云宗全力栽培的第二位凤笛仙子式的人物。 为了对抗圣域的势力扩充, 不惜用极品丹药把东姁堆出强大的修为。 那年的那日,这位东姁师姐在食堂时, 与乐遥、上官嫣等内门弟子议论兰铃儿如何背后诋毁她。被兰铃儿的爱慕者云逍听到,为她仗义执言抱不平来着。 不幸的是,那云逍最终也去了碧海圣域,想必也把这些事告知兰铃儿,恩怨由此而生。 当然,这仅是猜测,真相如何还须问过本人方能确定。 听着西炎真君的话,小元昭神色不动,继续端坐着。搁在膝前的小手微抻,一串前世时常盘玩的手串挂在手指间,抑制内心被动卷入是非圈的不耐躁动。 一串圆滑清凉的珠子,每颗约莫拇指粗,摸起来手感丰满冰凉,能够很好地抚平内心的暴走。 “此事你们不用管,”她沉吟了下,道, “倘若他人问起,你们就说我只是寄住仙云宗,既已离开,所作所为与宗门无关……” 在异域他乡,她不愿再受任何束缚。 宗门虽好,规矩也多,且受正道的诸多约束。这个门派不能碰,那个宗门不能惹。正派之人行事要前思后想,顾全大局,绝不能肆无忌惮,挺没意思的。 长期以往,反而让那些小人得了志,活得舒心惬意。 比如眼前的九重殿少主,虽然修为不咋滴,可他仗着家世与圣君弟弟的名号。即使被人利用,导致外人无辜枉死在九重殿之手,别人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如今,她被旁人红口白牙瞎编排,又要劳烦宗门出面澄清。但也只是澄清,不能对造谣者怎样, 因为他们是正道仙门。 “兰铃儿造谣之事,我自己处理,宗门不要插手。”元昭道。 “你这就生分了,我等岂是胆小怕事之辈?”清尘子觉着不对味儿了,“况且对方本就冲我仙云宗来的,此番弟子下山历练,其任务之一便是找出兰铃儿,还我等清白。” 东姁本就出自仙云宗,她被泼脏水也是受宗门连累,宗门怎能撒手不管呢? 清尘子说完,还特意瞅了瞅其余长老,以为大家都会认同他的话。没想到,诸位长老互相对望后,一个个默不作声,同时望向宗主,静待西炎真君表态。 大家并非不认同他的话,只是东姁并非真正的无知小儿。她出自皇族子弟,深谋远虑,让宗门与她撇清关系必有成算。 这就要看宗主的意思了,毕竟两人都出自诡道之家,啊不,是出自名门。 “清尘子说得没错,我等不能不管,但不能明着管。”西炎真君考虑了下,朝元昭点头,“既如此,就依你所言吧。” “啊?!”清尘子吃了一惊,急欲劝阻,“宗主……” “莫急,听我说完。”西炎真君安抚道,“有时候,置身事外反而杜绝一叶障目之忧,行事更方便……” 与东姁三人撇清关系,天下宗门就不能强迫仙云宗搅入这趟浑水。她们三人修为不凡,尤其是东姁,在灵丘鲜有敌手,即使脱离仙云宗亦无大碍。 旁观者清,等天下宗门都去追逐她们三人,仙云宗躲在暗处留意各门派的动静,藉机揪出幕后黑手。 七宝重现,必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无论对方想做什么,天下宗门都必须极力阻止,包括仙云宗。东姁是对方用来钓仙云宗的饵,目的是把他们扯进这场漩涡。 若不想被人牵着走,就必须切断东姁这根线。再反其道而行之,让她成为钓出对方的饵。 “对了,广岚在圣君那儿养伤,你可知晓?”西炎真君忽而想起此事,问道。 “哦?”元昭讶然,“未曾听说,不过圣君之前曾邀我去灵岳宫作客,被我拒绝了。” “为何要拒绝?”辰月真君听到这儿,颇为不解,“圣君品德高尚,修为深不可测,多少人想去却不得其门而入。”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小元昭振振有词,“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无端端的,他邀我去圣宫作甚?又不直接道明原因,我岂是那召之则来,挥之则去之辈?” 他是圣人,她亦曾为大义祭天。正正得负,盛极必反,不去也罢。 “这是小事,无妨。”西炎真君只是随口一提,并无他意。 “那便说定了。”指与宗门切割一事,小元昭道,“对了,我目前在中洲的天诏国,看四下的环境还不错,打算在此安居,等选到合适的位置再知会大家。” 本欲再劝的清尘子一个没忍住,针对“环境不错”四个字好笑道: “那地方灵脉尽枯,寸草不生,哪儿来的环境不错?” 这小神君怕是对“环境不错”有些误解啊! 小元昭对他从无恶感,微笑解释,“虽少了些天地灵气,胜在够清静,日后打起架来也不必顾惜什么。” 灵气充盈固然好,没有也行。 她有太古相助,气息互换调整,能够自生灵气。 仙云宗诸贤对她的能耐有一定的了解,见她选到合心意的修炼地,由衷欣然,纷纷提议让诸峰弟子前去帮忙修葺,以示同喜。 “不必了,既与宗门切割,就要做出姿态来。”宗门的好意,元昭心领了,“稍后我让青鹤、红药,还有北靖、月华回来帮忙,就不劳烦大家了。” “北靖真君和月华夫人也是你的人?”清尘子是最关注世俗之事的,微讶,“他俩不是散修吗?” “好了,清尘子,正事要紧。”西炎真君打断他的话,提醒元昭,“前路凶险,你万事小心。” 北靖、月华,头两个字合起来不就是北月吗?以她姓氏为名,不是傀儡便是奴。以她那温清的个性,做不出肆意奴役他人的事来。 若是傀儡,此二人的修为……难怪她一副小孩儿模样,还真是肆无忌惮。 “好,多谢。”小元昭爽脆道别。 结束通话,清尘子始终对于宗主应允东姁脱离宗门一事耿耿于怀,“她毕竟是受宗门连累,怎可让她独自面对……” 正欲长篇大论说服在座的同门另想法子,结果,殿外匆匆进来一名弟子禀报: “禀宗主,山下世族传讯,九重殿少主被掳……” 掳他之人是一名孩童,据传,那是北靖真君和月华夫人的孩子。而北靖曾声称出自仙云宗,换而言之,是仙云宗掳走了九重殿少主。 如今,那小孩下落不明,九重殿遍寻不着,正在前来问罪的路上。 清尘子:“……”唔?!! 诸位长老:“……”唔。 宗主大大:“……”难怪。 第477回 与仙云宗断联后,元昭正要传话给青鹤等人,忽而一股腥风从天而降。几乎在瞬间,一道庞大的阴影笼罩在三人的头顶。 三人同时抬头,赫然看到一头庞大的怪鸟在半空盘旋,冲峰巅上的三人虎视眈眈。 它一身彩羽,艳丽无比, 在日光的映照之下仿佛全身铺了一层莹淡的仙灵之气,恍如寓意吉祥的丹鸟。 “祝荣?”林舒瞪着它,本能地一溜烟跑到小东东的身边,“东东,你看它像不像凤凰?” “灵丘应该没凤凰吧?”元昭道。 灵丘的典籍里只有凤凰的图样与介绍,据说是逗留凡间的真仙所描绘。在灵丘, 连五彩鸾亦十分罕见, 这祝荣鸟与五彩鸾颇为相似,只是彩羽的光泽不同。 五彩鸾鸟的羽色轻灵飘渺,不必日光照耀,也能看到它通身的仙灵之气。 因此,鸾鸟被视作灵丘的凤凰。 祝荣鸟的羽色深重,尤以朱、青二色最浓。凡人不识,错把它认为吉祥鸾鸟,诚心供奉。为了将它与鸾鸟区分开来,远古大能为它取名祝荣。 它以妖兽为食,在它眼里,修士亦为妖兽。饿狠了也会饥不择食,比如噬凡兽的生魂,包括凡人。 两人话音未落,那祝荣已经瞪着一双厉眸俯冲而下,啪,一头撞在倏然张开的结界表面。用力过猛,祝荣鸟的脖子骨折了,头歪着, 一双厉眸成了蚊香眼。 祝荣鸟的飞行速度快, 到了七阶便是名副其实的快如闪电。眼前这只顶多五阶,若是七阶,且不说速度,它估计也不会袭击她。 七阶灵兽相当于筑基修士,略有灵智,趋吉避凶的本能比五阶的强多了。 “东东,你不讲武德。”瞅那只鸟歪着脖子,怪可怜的,躲在小东东身后的林舒满眼的同情。 无论人或兽,遇到高手,速度快既是优点也是缺点。 原本没有结界的,飞禽走兽从天上地下奔腾而过,对立于峰巅的三人本无影响。唯独这只祝荣不知是饿狠了还是咋的,居然盯了上来。 小东东更狠,毫不设防似地引它上钩,来个钓鱼执法。 “这话你敢站出来说么?”元昭无语地睨身后一眼。 若非她段位较高,这会儿两人都是那只鸟的点心。思忖完,顺便瞟一眼伏在不远处的俘虏。竟然看到那小子满脸懊恼,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咦?元昭轻挑眉,驭兽么? “我不敢。”林舒不知她在想什么, 极怂地缩到小伙伴身后, 眼睁睁看着那头祝荣鸟挣扎飞起。本以为它会不依不饶,却看到它咻地飞远了,“咦?跑了?” 虽说歪了脖子,威力仍不可小觑,腾空而起时撞倒不少飞禽,自个儿眨眼飞出老远,很快便没了踪影。 而被它撞歪飞行路线的鸟雀们乱了阵形,其中一条蜿蜒飞行的翼蛇被撞翻,一道小身影从高空坠落。 “诶诶诶……”把林舒急得,指着那坠落的小身影冲她一味诶诶诶。 没办法,她没有法力,想救也救不了,只能救人。可东东这位小伙伴嫌救人麻烦,故不敢明言。 正如她所料,元昭不为所动地瞅了瞅天空,看到那条翼蛇似乎欢欣雀跃。背上的小身影掉落,它不仅没追下来救人,反而迫不及待地扭着身子火速逃离。 由此可见,它成为坐骑是被迫的。 翼蛇吃人,却对地面的三人无感,多半是七阶灵兽。七阶翼蛇有角,可惜她在底下看不到。能以七阶灵兽为坐骑且让它对凡人产生厌食症的,不同凡响啊! 等到那小身影落到山巅般高时,仍不见其有任何自救的动静,似乎已经昏迷。 元昭这才抛出一团灵光球裹着那人,任其悬浮着拖到跟前打量了一下。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袭圣洁的白袍,束发,眉心有颗红点。 她略略看过佛修的记载,成圣成佛的称之为白毫。但在下界,这叫智慧之眼,又称无量功德相。 她:“……” “哇,好漂亮的小正太!我喜欢!”颜狗林舒浑然忘却危险,凑到那孩子的跟前,兴奋得抱着脸,眨着花痴般的星星眼望向小老乡,“东东,他还活着吧?” “活着,”见她如此兴奋,小元昭难得地露出一丝愉悦的微笑,一脸仁慈,“那就交给你照顾了。” “好!” 林舒点头如捣蒜,满心欢喜地跑过去,小心翼翼地让小男孩在地面躺平准备喂药。天上掉正太,果然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没想到她也有运气好的一天! 正待检查小男孩身体是否有伤,没想到对方眼睛一睁。 “呀,你醒了,太好了!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林大姐姐一脸的关怀备至,毫无危机感。 那狗腿的模样令人无法直视,元昭别开眼,瞅向另一边的俘虏。看到对方正趁她俩不注意,努力腾挪被封住修为的身躯,似乎在试图让自己从崖边坠落。 若他有本事让天上的飞禽降落袭击她,便有本事让地面奔跑的走兽听他的话。 前提是,她肯给他这个机会。 “你,去背那小孩上路。”元昭淡漠地解开他身上的禁锢,允准他说话,“只要你乖乖的给当我一阵子随从,我便放你走。” 那楚少主动了动手脚,吃力地坐起来,目光狠狠地瞪她一眼: “呸,你有种别放!本……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包括家人都得给我陪葬!” 饶是背对着他,听到这话的林舒忍不住心一提,瞅了那面冷心冷的小祖宗一眼。 果然,那小东东温然一笑,那好看的小眉眼都弯起来了: “是吗?你命人杀了我,毁了我的马车,等于欠我一条命和一辆马车。既然你不愿当随从,那就当我的坐骑吧。” 嚯!林舒倒抽一口冷气,看吧,得罪老乡没有好下场! “你敢?!”此话一出,楚少主怒不可遏,“本座宁死也不受你……” 折辱二字未说出口,已被元昭重新禁言,双手一伸,将目眦欲裂的楚少主拽到跟前施以咒术,一边道: “你九重殿甘为他人利器,伤及无辜千百。你不甘受辱,我又何尝甘愿受死?你既不愿将心比心,我今日便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气愤和求救无门的绝望。” 话毕,楚少主已经稳站原地,他满脸通红,目光充满愤恨。额角突起的青筋默默跳动,却无力抗拒对方加诸己身的屈辱。 脖子一沉,再次被人骑了上去。 抛出云舟,让林舒上去,林舒把那白衣童子也拉了上来。此地不宜久留,小元昭骑在楚少主的颈脖上,拍拍他的头顶: “走吧。” 楚少主暴起满脸的青筋,顶着一副爆血管的状态,遵从某孩的指示敏捷地跃下山崖,加入走兽的队伍朝远方奔去。 而云舟上,白衣童子默不作声地盘腿坐着,双眼微微阖上…… 第478回 吸取上辈子的教训,有仇要尽快报了,不要诸多顾忌。否则拖着拖着,自己冷不丁又挂了,下辈子又将重复今生的意难平。 一次意难平是意外,两次是情有可原,三次就是愚不可及了。 在天郡, 她来不及报仇是因为要顾忌家人的安危,在修真界可没这方面的牵绊。这不,她与仙云宗撇清干系,就是为了给自己创造一个无所顾忌的环境。 这楚少主有本事让天上飞的鸟儿来袭击她,便有本事让它去通知九重殿的人来救驾,不可久留。 加入兽潮期间,元昭微阖眼,回忆昔日兰铃儿的模样开始推算其所在方位。与此同时,火云舟上,林舒在不停地逗白衣小童说话,哪怕对方不愿搭理她。 若是小老乡,她定不敢放肆。 东东是靠山,她越强自己越安全,自然不能打扰。旁人就不同了,这白衣小童无端坠落山巅,定有嫌疑。恳求老乡救他是心善,不代表她没有防人之心。 老乡有正经事要忙,审犯的事就交给她这跟班吧。 当然,这白衣小童来历不明,老乡却问都不问,想必是看出什么来。她不阻止自己一介凡人接近他,八成是看出对方没什么杀伤力。 考虑到这一层,林舒才敢肆无忌惮。 况且, 这白衣小童的身上有一股亲善温和的气息,令人心生好感。而老乡没把她收入灵芥,大概是担心对方看出她的本体。 是故,林舒对他的态度十分客气,不敢过分无状。 可惜,无论她怎么问,白衣小童愣是一声不吭。甚至不瞧她一眼,径自闭目打坐,让林舒郁闷不已。 这边还没问出答案,元昭已经算出兰铃儿的大概方位。果断在前方画出传送阵,一行人直接从兽群里消失…… 几人走后不久,山巅之上突然光芒乍现,半空相继出现几道传送阵圈。须臾工夫,山巅上空已悬立数十名修士虎视眈眈观察四方,声势浩大,威风八面。 但终究来迟半步,他们要找的人已杳无踪迹。 扑了个空,人群中有一女子哭得梨花带雨,伸手攀扶为首那名男子的手臂,“二哥,你一定要救救我儿,我就他一个孩儿……” 她叫宫菀青, 曾经的驭兽宗小公主, 为了嫁给自己的意中人不惜与家人决裂,成了如今的九重殿四位夫人之一。 虽与爹娘吵翻,与几位兄长的关系依然如故。爹娘去世后,她与娘家人也一直有往来。尤其是意中人不仅娶了她,还接二连三地为她娶回几位便宜姐妹。 原以为男人嘛,都是花心的,情有可原。直到他欣喜若狂地以继室之礼迎回心仪已久的白月光,从此专情如一,百年不变,亦不曾到过其他夫人的寝殿。 这就算了,修士嘛,百年千年的光阴逝如水,总有厌倦的时候。包括她们,对那薄情郎早已不抱期望,何况她们几位都有孩子承欢膝下。 相反,那位白月光嫁进来几百年了,连个蛋都生不出来。 当然,人家是二婚,与前夫有女儿的,本身亦功力非凡,在门人的面前极具威严。但不管怎样,她如今是九重殿的继室却无法为夫家添丁,终不算圆满。 正因如此,诸位夫人和孩子们对她厌恶归厌恶,始终没把她放在眼里,包括宫菀青。 有的修士子嗣难得,很不幸,她宫菀青正是其中一个。 乍然听闻儿子被掳,她只是生气。几天过后,儿子依旧下落不明,这才开始慌了。儿子失踪,娃他爹也很生气,气儿子无能,丢了九重殿的威严和脸面。 纵然亲儿子被掳,那老不死的居然不亲自处理,反而只派出心腹追踪查找。 他自个儿明查暗访,全力搜寻再次犯病下落不明的继室夫人去了。 经此一事,她算彻底死心。男人一旦变心,亲儿子的生死亦可置之不理。如今在她眼里,男人可换,九重殿少主亦可换,唯独她的孩儿不许有任何闪失! “你莫急,煜儿命牌还在,可见对方无意取他性命,顶多吃点苦头。”驭兽宗长老宫怀德安慰小妹,接着吩咐门人,“赶紧溯源,看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外甥让祝荣鸟传送消息不过片刻,若无传送阵,对方走不远。 “是!” 取出溯源石施法,当看到自己那伤重的儿子只能喝水时,做母亲的心疼不已;当看到儿子耍脾气,结果挨了那凡人女孩的拳打脚踢,做母亲的气愤至极。 等看到那位五官标致但面无表情的小孩,手段狠辣地把她儿子当成坐骑时,宫菀青直接气晕。 作为孩子的二舅,宫怀德也气得不行。虽没说什么,可下巴的山羊胡在微微抖动。 “仙云宗怎么说?”他忍耐地闭了闭眼,沉声问道。 “回长老,仙云宗已向天下宣布,东姁元君和她的两名下属只是寄住宗门,目下已离宗,她们在外边的一言一行皆与仙云宗无关……” “一句无关就能撇干净了?”宫怀德睁眸冷笑。 “是。”门人继续禀道,“西炎宗主说,仙云宗从来不理俗事。比如改投碧海圣域的兰铃儿等弟子,比如……”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说!” “比如,九重殿曾经二话不说,直接把仙云宗弟子的后人灭杀。他虽不干涉,毕竟那是世俗之事,但不代表软弱可欺一无所知……” 言外之意,九重殿有今天乃因果循环,与人无尤,更扯不上仙云宗。 若真要扯,除了归一堂堂主楼君迁之死,九重殿犯的错犹不知凡几,仙云宗一旦追责就更扯不清了。如今他两不相帮,双方各凭本事争高低,公平公正。 “好!”宫怀德被仙云宗的这番话气笑了,“有他这番话就好!传令下去……” 既然不必顾忌仙云宗,他驭兽宗难道会顾惜那几名孩童的性命不成? “长老且慢!”传话的门人赶紧打断,“长老,据传讯弟子打听,那位东姁的元君称谓是圣君对她的……敬称。” “什么?”宫怀德眉心骤拧,回眸瞪着那位门人,“圣君?” “是。” 元君是九重天上地位较高的女仙家的称谓,不是一般仙家担得起的。在灵丘,偶尔有低阶修士为讨好高阶女修而尊其元君,旁人听了大可一笑置之。 但圣君称对方为元君,那意义可就大了。 宫怀德不由得陷入沉默,瞅瞅昏迷不醒的小妹。半晌后,最终轻叹了下: “继续追。” 追吧,能让圣君敬重的人德行必然不差,找到人之后好好说便是,唉。 第479回 东境鹤州,大首山,占地辽阔,峰峦叠翠,与世俗小国毗邻。大首山的自然资源丰富,引人垂涎。之所以和诸小国相安无事,皆因此山由武道中人统领。 东境大仙门的碧海圣域推崇强者为尊, 这一观念影响了整个东境崇武尚斗,出色武者辈出。 其中,尤以大首山周围的城池最多武修。 没办法,大首山有个太武道,它没有掌门,其统领赭百里本为天诏国岳天大帝座下四大战将之一。那场夺宝之战中, 岳天大帝和他的三位同袍俱已殒落。 因他有治国之才,一直留守天诏国代理政务才幸免于难。 岳天大帝殒落后,他成了天诏国国主。除了修为、声名不比以往,但在国家治理方面并无不妥。毕竟,天诏国一直是他在治理,如今更加名正言顺罢了。 然而,大帝没了,天诏国引来无数邪修、强者争夺灵脉等修行资源。凭他一人之力,最终没能保住先主打下来的江山。 国破家亡,心灰意冷的他率领少量部属来到这大首山潜心修行。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碧海圣域崛起之前,他创立的太武道已经名扬天下。不仅在大首山扎稳脚跟,跻身于天下二等宗门,更与圣域的少掌门不打不相识。 赭统领是无宝不出,但伯少掌门时常登门讨茶喝。世人方知,两人因惺惺相惜而成为至交好友。 据传,伯少掌门能有今天的武学造诣全靠赭统领的指点。是与不是,当事人从未澄清, 往来依旧,虚实无从考究。 伯少掌门与赭统领相差几百岁,前者早已成亲,后者至今未娶。 不过也快了,负责下山采买的太武道弟子最近无不面带喜色,走路有风。有相熟的人好奇问起,都说他们太武道就快有统领夫人了! 哦?那果然是大喜事啊! 依附太武道的店铺、世族纷纷好言不断,调侃恭贺赭统领终于舍得扔掉那顶千年老光棍的铁帽子了。 “不知新娘子是哪位宗门仙子?” 太武道可是赫赫有名的二等仙门,赭统领更是出身高贵,修为高深莫测,寻常的修仙门户绝对配不上。 “据说是一名散修女冠,金丹真人……” “哦,那勉强配得上,毕竟赭统领可是大乘真君……”且千百来,他和圣君一样,身边从未有过女子,世人戏称他是一块莫得感情的铁疙瘩。 这种人一旦动情,应是个用情极专的。 但是,正因为他从未有过女人,突然冒出娶亲的念头,难免引人猜疑。疑他娶亲别有用心, 比如炉鼎啥的。如果是结道侣, 他堂堂一大乘真君何须低娶? 他与伯少掌门不同,当年凤笛仙子是在入门之后,才与伯少掌门相处久了渐生情愫。 而赭统领从未提过有娶亲的念头,这突然之间……哈哈,当然了,不排除他遇到对的人才产生娶妻的念想。 毕竟,欲做炉鼎,又何须成亲那么麻烦? …… 入冬了,外界寒意阵阵,甚至有的地方已经绒雪漫天。而大首山的深处,风景清幽,林间鸟雀脆鸣,犹呈春色。 山间有结界,无岁月,四季如春。 “见过真人,统领命奴婢们来侍候您换婚服。”一名紫衣女官领着两列浅衣婢女来到吟风殿,朝盘坐榻上静修的女子恭敬道,“吉时将至,还要梳妆,恕奴婢们打扰……” “我要见你们统领。”素衣女冠仍闭着眼,淡然道。 “统领说了,只要您换上婚服,他即刻就到。” 女冠娥眉一蹙,缓缓睁眼,紫衣女官以为她答应了,连忙回头指挥身后的婢女们放下盘托等物,好速速上前侍候。 殊不知,等紫衣女官转过身来,眼前已空无一人,不由心惊: “真人?真人?” 糟了!新娘子不见了! 霎时间,偌大的后殿乱糟糟一片,卫兵、婢女们急里忙慌的四处找人。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连前殿的太武堂弟子都惊动了,这下可好,仿佛戳了马蜂窝。 所有人出动,四处搜寻。直到首席弟子接到师尊的传讯,命众人只管继续筹备婚事,不必寻了。 在太武道的地盘,准统领夫人跑不了。 这不,那名女修已被他们的赭统领堵在大首山的峰巅之上…… “为何要逃?”一名褐袍男子迎风而立,衣袂翻飞,身姿笔直魁梧,和颜悦色地看着站在跟前不远的素衣女冠,“又为何不逃?” 他自问长相不俗,修为不差,且相识以来一直待她关爱有加,事事周全。 虽然她不屑一顾,却更让他上心。 千百年来,不知多少女修欲与他结为道侣。在大帝殒落之初,他修为尚浅时,更曾被修为高于他的女修胁迫结侣,全靠他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才得以脱身。 这样的他,谈不上人见人爱,但从不缺爱。 只是不明白,这样的他,眼前这位在秘境里相识的女子,竟连眉毛都不掀一下。这份罕见的无视让他深感好奇,甚至不惜劳师动众以行礼作试探。 据某位经验丰富的少掌门称,欲知对方是否对他有意,可以婚礼作试探。 倘若她羞愤而逃,他反而有几分机会;倘若她以死相逼,他尽可徐徐图之;倘若她无动于衷,那就没辙了。人家道心坚定,他还是换个对象玩过家家吧。 “赭百里,”他的话,成功地让一直紧盯太武殿的素衣女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跟我打一场如何?” “哦?”终于让她开口说话了,赭百里深邃的眼眸掠过一丝兴味,“我赢了,你便留下?” “可。”素衣女冠不愠不火道,“我赢了,你随我离开。” 咦?这话让赭百里忍不住轻笑出声,“可否给我一个更合适的理由?”他敢用人头担保,她说这话绝非对他有意。 “刚刚接到我家主上传讯,”素衣女冠并未卖关子,一脸淡漠道,“她择居天诏国,让我等将那座长灵山别宫修葺一番,改名神稷宫……” 长灵山改为大荒山,天诏国改为白帝城。一穷二白的白,落魄皇帝的帝。 以后,那里就是她清修之地了。 “什么?”赭百里听完,笑了,笑意不达眼眸,眼底怒意暗涌,“不知你家主上姓甚名谁?为何选择灵脉枯竭的天诏国为安居之地?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为你们另择栖息之所……” 这番话是真诚的,不掺杂个人情感。 “不必了,”素衣女冠淡然道,“我家主上既选择那里,就不会轻易改变主意。我知道那里曾经是岳天大帝的居所,你是他的战将之一。可他已经不在了,天诏国也没了……” 那里寸草不生,一切生灵无法生存。 人都走光了,成了无主之地。难得她家殿下不介意肯择荒而居,是天下苍生的福分。 “所以?”赭百里盯着面前的女子,目光淡漠,不带丝毫情感,“你这次主动来找我……” “担任我主上的守将。”素衣女冠坦言道。 “……”赭百里闭了闭眼,终是忍不住仰天长笑,“哈哈哈……” 这真是太可笑了! 自他成名以来,就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大言不惭。哪怕圣域当初来请他,也不敢说让他去看门。眼前这小小女子哪来的底气?该不会仗着他心悦于她,就…… 唔? 当看到面前的女子后跃数丈,手一伸,亮出一把雷光闪灼的兵器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神色骇然地瞪着她手中那把兵器。 “雷金镗?!” 凤翅雷金镗!他家主上岳天大帝的神兵!大帝殒落后,那雷金镗就不见了!亏他千百年来寻寻觅觅,却一直不见踪影。 “你怎会有雷金镗?!”这下子,赭百里的一身傲气不复存在,只有满眼惊骇,“你是雷灵根?!” “别废话了。”神兵现,素衣女冠身上的衣物也唰地变回一身青衣,目光冷冽,“赭百里,你要么随我回去守门;要么……” 话意未落,手中兵器朝太武殿的方向一举,噼啪!前殿的匾额被劈得粉碎。 “太武二字,你不配!” 木错,她这次来是砸场子的。只是好歹相识一场,大家又同为战将,她实在不想与他撕破脸,结果闹了个乌龙。如今主上有命,她得走了,不得不说破。 “赭百里,”砸了匾额,青衣女子将兵器指向一脸愠怒的赭统领,漠然道,“我,青鹤,正式向你挑战……” 她要用岳天大帝的神兵收服他的将领,回去给她主上守门。 第480回 红药的历练 灵气枯竭,着急忙慌的多半是修士,远居世俗界的凡人统治者们依旧不紧不忙。没办法,实力不达标的区区凡人去替修士们操心,那不是脑子坏掉了么? 就算最终会影响到世俗的凡人,他们亦无可奈何,只能听天由命。 这不, 随着灵气逐渐匮乏,修士们不得不在灵气相对浓郁之地抢夺资源。互相争得头破血流,已然全无心思到凡人界域行善积德,排忧解难。 须知,存着积德的心思前往凡人界,那是要滴水成河的。把自己熬死都未必看到成效,远不及灵丘秘境一日游。 近百年来,大世俗界几乎看不到历练的高阶修士。 物极必反, 无人去行善, 自有妖邪抢占一席之地,如同仙门争夺福地一般。它们在世俗界散播病毒、施行咒术摄魂夺魄,作恶手段花样百出,层出不穷。 如此恶劣的环境,对其他修士而言等同地狱,却是高阶丹修、药修的机缘。 自下山以来,好不容易完成西炎真君托付给殿下的任务,红药、青鹤与北靖、月华四人得到两个月的休沐日,归期待定。 四人的天赋、职责各有不同,分道扬镳是最好的出路。 北靖、月华是傀儡,背负替殿下游历天下的重任;青鹤擅武,爱冒险,入秘境为殿下寻找奇珍异宝去了;而她,一代医药圣手自然是到药毒泛滥之地练手。 在天郡时,老主公无端身故,让她亲爹差点以死谢罪;还有侯府三公子与其妾室身中巫蛊而死, 让她束手无策。 天下大定后,在太和庙侍奉的她远赴燕蜀寻求巫蛊之道。燕蜀王室以子嗣性命与她做了交易,她同意了。在北苍出兵灭燕蜀时,向当时的国主道明此事。 看在她是嫡妹近侍的份上,国主与大将军同意饶其王室子嗣一命,仅贬为庶民。燕蜀王室后人对北月氏恨之入骨,却对她感恩戴德。 不惜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可是,那毕竟是小世界,一个巫蛊之术已经是医师的天花板,如何能满足她的求知若渴?她去太和庙侍奉,不过是对国师的话心存侥幸期盼殿下归来罢了。 殿下的脑子里藏着许多奇思妙想,追随左右,比在民间受世人追捧有趣多了。 等待的过程虽然枯燥艰辛,但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殿下不仅活着,还把她和青鹤带到这奇妙万千的大世界。在这里,她这位倍受追捧的医圣成了一枚小萌新。一切要重新开始,让她兴奋得差点灵魂出窍。 与青鹤等人分别后,她与几位药修、丹修离开了灵丘洲,前往大世俗界瀚洲大陆。 殿下曾言, 神怕因, 人怕果。 这话的意思是指,修为越高的人,对前途的艰险看得越通透,道心越发坚定。从而固守修行的初心,不敢妄造杀孽。 而修为低的人,只顾眼前的成果,看不到前路的方向有多远多凶险。为使自己比别人快一步达到理想的境界,不惜心存侥幸,从捷径谋求大道之能。 结果适得其反,走捷径的人离大道越来越远,怨念随之而生。 这不,搞得瀚洲大陆越发的乌烟瘴气,把穿过重重结界破开幻境而出的红药等人瞬间吓到了。 灵丘洲并非全是修士,瀚洲大陆亦非都是凡夫俗子。魂归何处,受累世因果的牵引而定。因此,瀚洲大陆并非低阶修士所想象的那么安全或者不堪一击。 是故,灵丘各仙门有规定,能到瀚洲大陆历练的弟子必须达到金丹以上。 以下的,留在灵丘大陆继续磨炼吧。好苗子须倍加爱护,长大了才能前往凶险之地。 与那几位药修、丹修相比,红药这位丹药同修的药师占据优势,谢绝几位同道的劝告,决意留在瀚洲大陆戾气极浓之地试炼。 在此,她得感谢殿下的先见之明。 初到灵丘时,并未着急下山见识新世界,而是耗费一百多年的光阴潜心修行。如今,她身上还有殿下所赐印记,隐藏了实力,有信心应对一切突发事件。 这不,与几位道友分别后,她在一个叫大焱朝的国度降落时被卷入百年才开启一次的秘境里。 不仅获益良多,还顺手救了几位入秘境历练的皇族子女。 甚好! 上至国土之争,小至皇权的算计;国与国之间的博弈,皇族子女之间的勾心斗角,手足相残等,所用杀招必然阴损且罕见,正好再让她开开眼长长见识。 瀚洲大陆的大国,就如同灵丘洲依附仙门的大世族,国中都有非凡之士效命。 虽然,红药在秘境里救的那几位皇族儿女不仅有大焱朝的,还有其他异邦的。他们都有招揽之意,而她最终选择留在大焱朝,因为大焱朝有位皇女药师。 其所炼丹药乃上品,效果远在其他几人之上,想去看看。见对方品性不错,便留在大焱朝当一名只管丹药和治病的客卿,被皇家尊为仙师。 有皇室相助,不仅轻易就能搜集到天下各类的奇异病例,各类奇花异草更是应有尽有,让红药的这趟历练之旅过得相当舒适惬意。 当然,她也有付出的。 不仅救了受人暗算的大焱朝国君,还答应开班授徒,为大焱朝培养更多杰出的医师苗子,其中就有那位皇女药师。 皇女全名焱清芷,是个勤勉好学的。 一心专注炼丹配药,对皇权丝毫不感兴趣。但是人啊,焉能顺风顺水一生如意?身为皇女,联姻是她的命运;身为一名出色的药师,和亲是万万不能的。 于是,她成了兄弟姐妹争夺皇权的一枚棋子,各种阴谋算计逼她与自家阵营的权臣世族联姻。 不仅她,就连客卿红药也被暗戳戳地置入棋盘之中。 当然,红药是仙师,是从灵丘大陆过来的大能,不可轻慢。是以,她在皇家别苑居住,那处别苑便成了诸位皇子皇孙日常莅临之所。 木错,红药每天要面对的,是诸位皇子施展的美男计。甚至有异邦的王和王孙公子们前来求医,各种的刷脸。 啧啧,这一天天的有各式花美男在眼前晃,那个赏心悦目啊!舒坦,感觉自己要飘了。 可惜好景不长,一天,她正在应付焱太子时,忽而接到殿下的传讯。见她突然正襟危坐,焱太子很好奇,但能让仙师肃然起敬的必非常事,终不敢打扰。 等红药听完传讯,发现焱太子仍未离开,不禁嫣然一笑。这突如其来的友善笑意,让焱太子受宠若惊之余心生一丝期望。 殊不知,下一刻便得知仙师要离开的噩耗。 第481回 红叶的历练 得知原由,他怔了片刻,斗胆相劝: “恕某说句大不敬的话,宁为鸡口,毋为牛后。与其回灵丘对人俯首称臣,仙师何不留在我大焱?仙师若肯留下,我大焱愿许您国后之尊, 共享天下尊荣!” 虽说来瀚洲的修士愈发少了,不代表没有。他们在灵丘洲没有竞争的能力,来到瀚洲大陆寻找合适的世族供养,反而能够更好地休养生息,以图后计。 “仙师来我瀚洲,不也正有此意吗?”焱太子疑惑道。 哈哈,当然不是, 她是来练手的。这话红药并未说出来, 仅哂然一笑: “谢太子好意,只是历经千帆,终不如我家君上身边的一席之地舒坦。君臣一场,太子啊,在我等眼中,你大焱的繁华盛景不过是绕指一瞬,转眼成空。 望太子谨记,欲得长荣,切勿因执念血染瀚洲……” 为君者,若都像她家君上那样当断即断,舍生取义,灵丘又何至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当然,这些话在焱太子耳中等同废话,她是不会说出来自取其辱的。 人啊,是有区别的。 尤其是身居高位者,哪个不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利用不择手段索取对自己有利的资源, 再正常不过了。 故而,红药忽略焱太子的心不在焉, 仅以知会的口吻告诉他自己要走的消息。并让对方以皇家的名义, 督促大焱朝的采买一批上好的日常用品。 比如锦被缎褥,玉瓷器皿等。 她在宫中授艺是有灵石作为酬劳的,现在她要折现,不要灵石了,要物资。 据她所知,殿下口中的天诏国可是蛮荒之地,寸草不生的。回到灵丘再找皇族采买日常用品来不及了,倒是这大焱朝的日常用品勉强赶得上灵丘的皇族。 殿下对日常用品没什么追求,身为下属,若要君上自己幻化日常用品未免太过无能,她丢不起这脸。 既然找到栖身之所,日常用度以实物为佳,不必耗费灵气幻化。 “行,某这就去安排……” 白天的时候,不管她提什么要求,那焱太子都唯唯诺诺地应下。等到晚上,皇女焱清芷亲自为她端来一盏灵蜂蜜浆, 这可是大焱朝后宫贵人的必用佳品。 除了能够清理体内杂质,滋补养颜, 味道还不错呢。唯有皇后与得宠的贵人方有福气饮用,连皇女清芷都只能望而兴叹。 皇女清芷是个有小心机的,但素日里对她这位仙师敬重有加,不敢怠慢。 红药欣赏她制药炼丹的天赋,平时对她多有看重和提点。由其亲自端来蜜盏,红药甚感欣慰,不曾设防。只是万万没想到,她刚喝完,即刻发现中了招。 不仅自己被一股威压缚住,全身无法动弹。就连整座寝殿都被困在一个阵法里,如同困兽。 “哈哈哈……” 随着一阵图谋得逞的笑声,从寝殿门口处进来几位熟悉的面孔。得意地笑的并非旁人,正是白天里一派温雅的焱太子: “仙师啊仙师,极乐之境你不喜,非要回那虎狼之域,何必呢。” 红药看看他,再看看平日对自己毕恭毕敬的皇子们,完全颠覆之前给她留下的好印象。至于旁边那位低眉顺眼的皇女焱清芷,她是眼角余光都不给半缕。 还是殿下说得对,皇族男儿愈是温文尔雅,愈是可怕。 红药微微翻了个白眼,这大概就是自己不中美男计的原因吧?有殿下珠玉在前,尔等皇子皇女都是鎏金货色,中看不中用。 虽然不中用,其心险恶。 原来,大焱朝并非只有她这么一位客卿,有位渡劫老祖盘踞此界上百年了,与大焱皇朝一直暗中合作。 凡是不肯留下为大焱皇朝所用之人,一律献与老祖吸取功力。 为免无谓的争斗,大焱皇室会哄目标人物喝下老祖特别调制的特效药。比如皇女清芷端来的那盏蜜浆,里边就掺了药,其药效之灵妙能把大乘真君撂倒。 何况红药仙师这区区金丹。 至于红药仙师口中的君上会不会寻来,呵呵,有渡劫老祖在,谁来都是一样的下场。 俗话说得好,反派死于话多。 不过放心,红药仙师已经是肉在砧板上,任人吸取功力。看在大焱皇室让她在临死前知晓真相,红药并未反抗,乖顺地任凭处置。 可惜的是,她的功力有点低,很快就被吸完了。 那位渡劫老祖正一脸的意犹未尽,蓦然神色大变,那张原本尚算红润的老脸先是一阵煞白,继而皮囊下的躯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瘦,成了一副皮包骨。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外加天有不测之风云。雷劫瞬间倾至,足以令一名中了她这妖蛊之术的渡劫老祖猝不及防。 妖蛊之术,是巫蛊的进化版。 她曾进过灵丘的秘境,意外捕获两只噬妖蛊虫。经过精心培育,如今已成功繁殖,既可入药,亦可修炼蛊术。 本就缺一名试蛊的,结果瞌睡送枕头,被她赶上了。 她红药,非鬼非仙。 因忠心护主有功,受民间香火供奉。后助君上除魔祭天,本该晋为天界一微末小仙。未料来到这灵丘,被生生降级成了一名半仙。 无妨,君上在哪儿,她们就在哪儿,有伴。 而她一半仙制的蛊,难道会治不住区区一名渡劫修士? 眼见他功夫深,眼见他功德圆满欲飞升;眼见他一袭青袍涨,眼见他嘶吼咆哮来抗衡;眼见他在宫殿上空迎雷动,眼见他抗不住那轰的一声,归了微尘。 “谢仙师救命之恩,”在皇宫外的一处高坡,皇女焱清芷跪在一红裳女子的跟前,感激道,“谢仙师饶我皇室众人不死。” 唉,人老了,心软了。 红药端坐石上,百无聊赖地瞅她一眼,“看在你的份上而已,起来吧。速去给我准备日常用品,我不日便要启程回去了。” 换作以前,她非把大焱皇室全部毒死不可。 原来,皇女焱清芷敬重她的本事,一早出言提醒过,说宫中另有高手让她务必小心提防。就算她不说,红药也隐隐察觉到身边有危机暗藏,故制傀儡分身。 并且给傀儡下了蛊,无论是碰她的身子还是吸走她的功力,都得中招。 “仙师真的不留下来吗?”焱清芷起身道,“除此大患,以后您就是我大焱皇朝的第一人。至高无上,无出其右。” “你这丫头虽有胆量,终究目光短浅。”红药不以为然道,“要么你考虑一下,要不要随我去灵丘?我看你挺机灵的,给我主上当个跑腿的亦有前途无量。” 当然,灵丘的仙门之间竞争激烈,不比瀚洲轻松。 她若肯去,红药便收她为弟子;若不去,就此一别两宽,不用强求。 第482回 灵丘,元昭本已算好在哪儿守株待兔,等兰铃儿自投罗网主动撞到跟前。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即将赶到目的地时又遇到心头一动。 这个心头动念,并非人人都有的。 仿佛上天给的警示,有这福气的多半是福泽深厚之人, 要么是高阶修士对天机的一份感应。 它多半是一种警告性质的预兆,若是凶兆,她却置之不理随时可能遭遇不测。若是吉兆就更好了,仙途艰险,有吉兆等于多一份生存或晋阶的机缘。 当然,祥与不祥, 得算过才知道。 元昭算了一下,神色微诧, 旋即换个方向划出传送阵。林舒见状一脸不解, “怎么换方向了?那兰铃儿发现你的意图了?” 哇塞,够厉害的,连小老乡都堵不到她。 “不是,”一拍坐骑的脑顶,一直试图抗拒的楚少主憋得满脸酱紫色,终是拗不过脑子里发出的命令转身进了传送阵,而元昭若无其事地为老乡解释,“有上古灵宝即将现世,适合我在天诏国搞基建作地基用。” 上古灵宝,是灵丘的上古时期遗留的灵宝,至今未能被人捡走,她想去试试。 至于兰铃儿栽赃到她头上的罪名,先挂着,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再去追究。反正,仙云宗已经跟她断绝关系,宗主与诸位长老皆已晋阶, 不怕别人找晦气。 名声虽然要紧, 可她不能一直居无定所。 这上古灵宝具有一定的灵性,它除了有抵御能力,还会跑,会趋吉避凶,会自己找地方躲起来。找它可不容易,找兰铃儿却随时都可以,就算不找也行。 等在天诏国安顿下来,逼她主动来找自己就好了呀。 “灵灵灵……宝?”林舒最怕听到灵宝二字,本能地蜷缩身子,双手扶住火云舟的边沿,仅露出一双充满警惕与慌乱的眼睛,“什、什么基建要用灵宝?” “一言难尽。”元昭没有多说,主要是她也一知半解,“前路难行,你还是躲躲吧。” 话毕,朝火云舟手一挥,把林舒与火云舟一并收入灵芥。 “哎哎,你别做得那么明显嘛!”眨一下眼皮的工夫, 林舒发现自己已经在灵芥里了,不由气急败坏地用意念沟通,“当着外人的面, 明摆着我有古怪啊!” 这下好了,不仅姓楚的,连那白衣童子都知道她不是人了! “你以为他看不出来啊。”元昭不为所动,“姓楚的你可以忽略。” 她在他身上施了禁咒,在外人面前,他说不出任何关于她和林舒的信息,包括写,或被人搜魂。 听老乡这么一说,林舒略略安心,半信半疑地透过灵芥瞅瞅那位白衣童子。发现他一脸淡然,原本坐在云舟里的,如今云舟被收,他仍维持悬坐的姿态。 不是一般人哪! 更奇怪的是,小老乡居然一直无视他的存在。既不驱逐,亦不与对方搭讪,仿佛空气一般。 “东东,他到底是什么人啊?你任由他跟着,不怕他背后使坏?”林舒始终不安道。 “撵得走,我何须拖到现在?”元昭不甚在意道。 她虽然看不出对方的修为,却隐隐猜到他是谁和跟着她的目的。既然对方不予挑衅,她何必耗费功力与之作无谓的争斗? 莫忘了,她如今可是“抢”了妖灵幡的人,得保存实力应对突发事件。 这倒也是,林舒得知她的用意,深以为然。 但是,她背靠灵芥壁,双手抱腿蜷缩着坐下,暗自思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老乡是个能耐人,招惹的仇家亦非同凡响,比她以前遇到的强多了。 然而,祸福相依。 老乡招惹的仇家实力相当,未必看不出她的本体。就算老乡没有炼化她的心思,不代表那些仇家没有。 更重要的是,老乡的仇家实力深不可测。自己一旦被逮住,将来难有逃脱的机会。靠熬死对方更不可能,小老乡说除非夭折,否则她的小命将寿与天齐。 林舒:“……” 越想越悲观,不禁双手抱脸,神情绝望。天哪,到时她得熬到什么时候啊?!一想到被火炼得全身冒泡的痛楚,她微微色变,身体和灵魂都在战栗悸动。 灵芥里传出的悸动严重干扰以主人的思绪,元昭索性切断感应,让某人自个儿躲着瑟瑟发抖。 她没兴趣知道林舒在想什么怕什么,亦无安抚的义务。况且,穿过传送阵,三人来到一片灵气氤氲的密林,置身其中能清晰感受到阵法瞬息万变的玄妙。 可见,这儿是某处秘境,分心不得。 诺,三人深入密林不久,她的坐骑便呀一声尖叫,被一根粗藤给拖走了。放心,她没事,在坐骑的脚被捆时她已机灵跃起,悬空而立。 “喂!喂喂!”她不急,自有人替她着急,趴在灵芥里观望的林舒被这突发事件吓了一大跳,急坐起,脱口而出,“东东,你愣什么呀!赶紧救他呀!” 他可是九重殿的少主!没死倒好说,若死了,这梁子就结定了! “他是九重殿少主,”元昭不以为然,慢条斯理道,“连根藤都打不过,不如死在这儿算了,省得丢人现眼。” 她方才只是切断意念通话,未曾禁林舒的口,里边嚷嚷的声音外边听得很清楚。 “可人命关天,你别这么吊儿郎当的嘛!”看着远处的楚少主手忙脚乱的,林舒焦灼不安地劝,“冤家宜解不宜结,要不,你大人有大量,就放了他吧啊!” 方才一时情急开了口,眼下意识到不妥,本想改用意念的。结果老乡毫无反应,林舒便知道对方肯定嫌自己聒噪断联了,只好破罐子破摔,继续开口道: “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要么你想想我?” 权当为她日行一善,好让自己将来有个好报。 “求求你了,东东……” 这边正求着,远处的楚少主见距离够远的了,连忙挥出风刃将捆住脚腕的藤条削成断。不仅瞬间脱困,还果断往旁边的密林一钻,试图逃离某人的魔爪。 林舒:“……” 元昭连哼都不哼一声,伸手虚空一抓,早已钻入密林的楚少主咻地退了出来。等他定神一瞧,发现自己又回到某人手中时霎时崩溃了,一声绝望怒吼咆哮: “老子跟你拼了——” 对元昭的杀念一起,刹时脑袋一紧,开始头痛欲裂。这份痛楚实在难忍,让他顾不得要拼命,只知抱头打滚。 此情此景,令人惨不忍睹。 林舒这回不知说什么才好,而元昭冷眼旁观,存心让坐骑吃些苦头。至于旁边那位白衣童子,对眼前的一幕置若罔闻,心无旁骛地闭目养神,泰然得很。 四周一片宁静,只有附近的粗藤不停地袭击楚少主,把罩着他的那层结界打得啪啪脆响。 第483回 对于秘境里的生物而言,元昭和白衣童子是不存在的,它们只看到楚憨憨一个人在蹦跶,当然是攻击他一个。 而眼下有结界相护,粗藤打不着他,但楚少主还是被某人施的咒术疼得全身抽搐,直到无力挣扎。 “下次再敢弃主, 噬主,我就把你制成傀儡,让你拥有清醒意识却无法开口。”元昭语气冷淡地警告,“挟天子以令诸侯,让在乎你的亲人永远听命于我。” 正好,她要开始建立家业了,奴隶稀缺。 若他是九重殿的亲亲少主, 便让九重殿的人来为她效力;若他是母族的心肝宝贝, 就让他的母族做牛做马,抵偿她的殒身之痛。 分身也是身,分身受罪等于她受罪。 “你,”痛得五官扭曲的楚少主躺在地上,艰难地把目光聚在那张清冷的小脸,恨得牙痒痒,痛得嘴皮直颤,“就不怕引起公愤?同时得罪九重殿、驭兽宗,哪怕仙云宗也承受不起……” 一路上,他已从姓林的凡人口中得知原由。他虽用人不当,但也是受害者,杀她的是侯易!已经死在她手里,她还想怎样? 侯易是他的人,不知阳奉阴违了多少次,杀了多少人。身为主子的他无端端地背上一笔孽债,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已经够倒霉的了,还要受尽她的折辱,连死都作不了主……他难道不无辜吗?亏她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小脸蛋,说出来的话却冷冰冰的, 毫无人情味! “有何受不起的?”小元昭嘴角微抿,浅淡一笑,“一群困兽,着力点永远在自己的那点利益之争。就算我屠戮灵丘,也不过提前结束你们的恐惧罢了。” 她甚至仅需承担轻微的因果,让灵丘提前覆灭,承受另换一界容身的烦恼而已。 这话委实狂妄了,林舒听得目瞪口呆,觉得她一点都不像故土来的老乡。华夏子孙的谦逊是刻入骨髓的,就算真有通天之能,亦会低调行事。 动辄嚷嚷毁天灭地的,多半是一朝得势便猖狂的无知之徒。 小老乡是很厉害,以她的浅见,应该还达不到日天日地的程度。林舒叹着气,在灵芥里仰望神色坦然一点也不似撒谎的小孩儿,不知说什么好。 她不怀疑老乡的实力,但把话说得太满容易被打脸的啊! 瞧, 就连白衣童子也眉心轻蹙,但终是没说什么。反而那楚少主被她的“无知”言论气笑了, 冷言讥讽: “大言不惭……” 人不大,口气倒不小,然而这话他没机会说了。元昭嫌他叽叽歪歪的浪费时间,禁了他的口。 接下来的路,无论元昭如何虐自己的坐骑,林舒都不再吱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非那楚少主无事生非,驭下不严误伤老乡性命,就没今天的事了。 本来瞧他可怜,忍不住替他求求情,可他丝毫不知悔改。甚至不觉得自己有错欲反杀老乡,身为局外人的她实在没脸再开口。 老乡虽然狂妄,可她师出有名,就算楚少主的爹妈在也理亏。 不过,老乡的心肠忒硬了些。 这里是秘境,危机四伏,她全让楚少主一个人挡了,任他被打个半死再拖回来。厉害的是,无论秘境里的阵法如何瞬息万变,楚少主都无法离她三丈远。 只要踏出这个距离,他会自动回到她身边。 “这秘境你家开的?”次数多了,林舒忍不住吐槽。 当然,那白衣童子也很厉害,能一直和她保持三步远的距离,从无变化。可他是外人,再能耐也与她无关,何况由始至终没开过口,被林舒自动忽略了。 元昭没回答她,环顾四周,微微皱了眉头。 “怎么了?”林舒不甘寂寞,趴在灵芥边观察沿途的景色,“发现什么了吗?找到你那基建灵宝了?” “没有。”元昭神色凝重,“我迷路了。” 所幸,她有提前到,离灵宝现世还有一些时辰。 “……”瞧,帅不过两秒,就知道她会被打脸,林舒无语道,“那怎么办?” 上回在西岭秘境迷路,多亏自己是熟门熟路的土著。眼下不知是哪儿的秘境,她完全陌生,帮不上忙。 “天下功法万变不离其宗,都是秘境,你瞧瞧这四周的环境熟悉不?”元昭不抱希望道。 在她看来,眼前的密林分布和西岭秘境的差不多,顶多物种不同。置身密林,等同身在千变万化的阵法中,她能察觉阵法运转时所掀起的玄妙灵动。 林舒叹气,“咱俩都是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能耐一样么?” 为了走出西岭秘境,从有意识开始,她费了数百年光阴哪!换一处秘境让她破,必须得再花几百年才熟悉环境! 想靠她?在这儿呆着吧。 “那倒是。”元昭释然。 “……”这老乡真够傲的,林舒无力地叹气,无意间瞥见旁边不远的白衣童子,不禁心头一动,改个方向趴着,“哎,这位小师父,你晓得怎么出去不? 大家现在同坐一艘船,你可不能置身事外。哎哎,小师父,小师父?东东,他是不是听不见啊?” “或许吧。”元昭漠不关心,“别吵,让我静静。” 上回急着救人,西岭秘境又是林舒这辈子出生的地方,不必费神。而眼下,求人不如求己。其实,出入秘境不必研究阵法,只需走阵法转换的缝隙即可。 灵丘是供修真者悟道的界域,试炼的关卡连真仙都难不倒,何况她这一脚踏入神界的半神? 闭目,再睁开时,眼前的清幽景致多了一层云蒸霞蔚,将苍翠欲滴的草木蒙笼其中。在此仙境,有无数缝隙闪灼着灵光稍纵即逝,犹如蛛网,煞是好看。 将自己的所见传入楚少主的脑海,让他精准地踩着灵光灼灼的空隙闲庭信步,通行无阻。 林舒:“……这秘境果然是你家开的。” 话音刚落,眼前嗖的一下跌出几位一脸神色惊惶但又充满戾气的年轻人。他们没想到眼前居然有人,仅来得及愕然瞪眼又嗖地被卷入另一法阵,消失了。 几乎同一刻,一道鬼魅般的身影飘入眼前。此人也被眼前的一大二小吓得动作一滞,旋即目露凶光举刀就砍。 被骑在某人脖子上的小孩伸指一弹,“滚。” 那人啊的一声惨叫,全身着火向后倒仰,瞬间消失在另一个阵法中。 林舒:“……”目标不明确,活该。 楚少主:“……”娘,你们在哪儿?再不来孩儿就死翘翘了。 第484回 从密如蛛网的缝隙,到开阔明朗的密林,看到柔和的阳光洒落林间。有灵蛾蝶舞,有鸟语花香,灵气氤氲的世界如梦似幻。 唯一煞风景的是,树根旁,碎石边, 或倚或趴着枯骨与活人。目前是活人,待会儿就不知道了。若无人救助,眼前这些鲜活的生命将在沉睡中慢慢枯萎。 幻泽林,让生灵陷入幻境,让温热的躯壳在美梦中凉透的森林沼泽。 “东东,你不救人吗?”林舒见小老乡并未让楚少主停步,兀自前往林荫深处,不由得圣母病反复发作,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况且眼前这么多条人命,多做好事,期望下辈子能投个好胎,两人都有好处。 “觅得上古灵宝,能拯救一座城,你选哪样?”元昭不假思索道。 等她出去,天诏国将成为白帝城。令一座城的灵气复苏,不比在这儿救几条人命好?当然,这只是一番说辞,未必能做到,纯粹为了堵林舒的嘴。 无论是眼前这些人,或者天诏国,于她不过是陌路人,懒得操心。 她已经死过两次,应该没下次了,不必背负因果孽缘之类的惨淡度日,太累了。 “真的假的?”林舒不信, “不要哄我,那个,那什么不要轻看小事……” “莫以善小而不为。”元昭无语。 “对,我就是这意思!不要因为事小就漠视了,小事往往能成就大事。”无心插柳嘛,这一句她还记得,“记得小说里的主角都是因为小事,才有大机缘……” 倡导好心有好报的观念,虽然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你肯定常这么干。” “是呀,你怎么知道?”林舒惊喜,噫!!老乡果然是知音,何其幸运啊! “下次别这么干了,我不会再去救你。” 哈?林舒那几乎咧到耳边的笑脸一滞,雀跃的心情一沉。不等郁闷的她抗议,已听见一道暗戳戳的窃笑声。 不是白衣童子,这娃内向,从不表露情绪。此刻仅抿抿小嘴,眼睛都没睁, 更没吱声。 “笑什么笑?”听出嘲笑自己的人是谁,林舒恼羞成怒, “楚大公子,你还是睁大眼睛瞧瞧吧!小心这儿有你的同门……” 真是的,一点默契都没有。 她让老乡救人是为了谁?为的灵丘众生!自己在灵丘无亲无故的,哦,眼前有一个,还是最能耐的。劝老乡救人虽存了积德的心思,旁人也能受益不是? 还笑!等遇到他的同门,老乡又铁石心肠见死不救,有他哭的时候。 嗤,被禁言的楚少主一脸不屑。 莫说他看了一路,没发现半张熟悉的面孔,就算有,他也……“楚煜?!” 楚少主思绪停顿:“……” 不等他躲起来,一道喜极而泣的女声已经扑过来,“煜弟!是爹派你来救我们的吗?!你姐夫他们都陷在幻境里了!怎么办呀?” 仿佛听到灵芥里的林某人捂嘴偷笑的声音,楚少主的脸麻了,面无表情: “……” “煜弟?煜弟?你怎么不说话?煜弟?你姐夫他们在这边,你去哪儿?你等等我啊——”女子气急败坏,拉不住,又不敢离开太远。 这里是秘境,随时可能把她扔到别处去。 “淑君,回来,不要求他!”最先唤楚少主之名的男声威严喝道,“区区幻境,用不着欠他九重殿的情!” “可是,煜弟……”女子心急如焚,又不敢忤逆长辈。 “人家堂堂九重殿少主,哪有工夫管旁人的闲事?”男子冷声道,“你且镇定在此护法,待叔父入梦去唤醒他们。” “可是叔父,”等人走远了,楚淑君气急抹泪,回到长辈跟前低声道,“我煜弟好像有点不妥……” 以前虽然高傲,不至于目中无人,更不会对她的求助视而不见地擦身而过。 “叔父知道,”男子警惕地瞥一眼楚煜三人消失的方向,冷静道,“眼下我俩自顾不暇,那两位童子又十分诡异,不可轻敌。” 瞧那两位童子,深入幻泽林若无其事,来去自如的样子。 要么像自己二人身怀异宝能够不受幻境影响;要么修为高深,无需异宝就能抵御幻境引起的业力作用。本欲求助,但见俩童子面无表情,毫无停留之意。 令人心生畏惧,不敢造次。 “那您一定要小心啊!”楚淑君镇定点头,“我煜弟遇险,必定有人来救他。他人梦境凶险万分,您见势不妙就赶紧出来。如今只剩我一个,恐怕撑不了多久……” 原本仅是几位师弟妹入了幻境,她夫君救人心切,利用入梦之术试图将师弟妹们唤醒,结果他一梦不醒。 接着是师姑,眼下轮到师叔。 说实话,她心里很慌。入梦之术是古梅山庄的技能,她是古家娶进门的新媳妇,未曾习得此法。倘若师叔也一梦不醒,她既救不了人,也出不了这秘境。 绝望之际,骤然看到堂弟楚煜,却发现他也不对劲。真的是,天要绝人之路,她欲哭无泪…… 就在古家叔父准备入梦时,忽从楚煜等人离开的方向飘来数粒光球,在两人愕然的注视之下落在沉睡中的人身上。 片刻之后,沉睡中的人睁眼醒来。 一时间,楚家姐姐喜极而泣,古家叔父老泪纵横。不等二人搞清楚怎么回事,两道灵符落在古家叔父的手中。其中一道灵符自动炸裂,传出轻缓的男声: “此地诡异不宜久留,众人一醒迅速撤离。” 醒的不仅仅是古家人,还有陷入幻境仍有生机的其他门人。这份功力,让古家叔父震惊不已,连忙朝半空深深一揖: “多谢尊驾救命之恩!” “叔父,那我家煜弟……” “等出去即刻向九重殿报信,我等能力不足,不可耽搁!” …… 幻泽林正在发生的事,元昭一行人恍若未觉,继续若无其事地前往。当然,少不了林大圣母的唠叨说教: “东东,你会不会太——无情了?如果力所能及,不过是搭把手的事……” 要么把救人的方法告诉她,她去救也行嘛。见死不救,非地球儿女的作风,有点良心过意不去。 “我只会打架,不会救人。”元昭老实道,“放心,那些人非短命之相,死不了。” “那不糟了?!”更糟心了,林舒大吃一惊,为自己的将来操碎了心,“咱见死不救,岂不成仇了?” 等出了秘境,肯定追着打。 “别吵,让我静静。”这假圣母,装得还挺像,元昭无语道,“我又迷路了,需找方向。” 找方向要紧,林舒不再吵她,兀自坐在灵芥里叨叨念。 叫停楚少主,立于密林间,环顾四周,发现附近一带戾气渐浓。一股充满怨愤的戾气,与眼前这片清幽的杀机四伏的环境格格不入。 秘境是不会有怨愤戾气的,只有纯粹的天然杀气。 就算有,也仅限某一特定的区域,溢不出来。而眼前呈扩散状态的怨愤戾气,绝非天然生成。 第485回 看来,这灵丘仅剩下表面的光鲜,内里全是虱子。居然有人跑到秘境里动手脚,要么修为非同小可;要么像方才楚少主的亲人那样,身上有灵宝的护持。 不管是哪样,若放任不管,灵丘的宁静恐难维持太久, 顶多五十年之内必起波澜。 天灾人祸,殃及灵丘大地,谁都休想独善其身。 可元昭蹙着眉,内心的极度排斥令她打消插手的念头。她初来乍到,因缘浅,不用管。环视一圈,无视戾气的聚源点,继续往灵宝即将出世的方向前行。 “哇, 哇, 生骨花,生骨花!东东,采它,采它……”一路上,林舒那张嘴就没停过。 元昭仅看了一眼,“不要。” “它能炼回春丹!回复青春!”眼前一大片,不采她手痒。 “我不会老。”她只会死,元昭不为所动,“也不会炼丹。” “可它能换钱!换灵石!”眼瞅着就要走过了,林舒再也坐不住,把脸贴在灵芥壁上,眼巴巴的看着,“采几株嘛,我把它卖给珍宝阁能换十几块灵石呢!” 若能把炼回春丹的村料全部捡齐,她至少能赚两百枚灵石!回春丹是一切女修的心头好, 更是世俗界贵女们的至爱之宝。 不少高阶男修、或世俗界的贵族男子为了讨好心仪的女子, 经常一掷千金。 这种出手阔绰的冤大头亦是她林舒的至爱, 完成一桩, 便足够她在凡人集居地买下一栋简陋的小院落容身。 “这秘境已被戾气污染,用这儿的灵植炼丹效果会适得其反,你会害了别人。”元昭冷淡道。 “那你还要取灵宝?”林舒不服气。 “灵宝我可以净化。”高温消毒,“灵植我净化不了。” 虽然她的业火有残缺,也不是灵丘的灵植受得住的。 “你不会净灵超度术?” “你会?” 净灵她懂,将敌对修士废去功力,令人致残的绝招。加上超度二字就比较玄乎了,那是圣人的事,她不抢这活儿。 “我不会,可你是强者啊!强者仁心,超度应该是你的基本功。”超度亡魂是小说主角的基本技能,亦是功德力的来源,老乡怎能不懂? 为让老乡多做好事,多积功德,她不遗余力地提起前尘往事的细节,期盼得到共鸣。 “你能吵到现在,我还不够仁吗?”元昭无动于衷。 她若不仁, 身边何至于多了三件拖后腿的累赘? 林舒:“……”呃,心虚ing~。 知道老乡嫌她吵, 闭嘴不敢再言,趴着灵芥壁,眼巴巴地看着外边的各种名贵灵植从眼前掠过。 啊,有火焰草,炼斗气丹用的;啊,香烛草,洗髓伐骨丹的其中一味药草;啊,有蛇脱花;啊,冬刺草?!啊啊……这哪是灵植?分明是一堆堆灵石啊! 近在眼前却捡不到,她的心碎成了一块块,粘不起来了。 漠视弥漫林间的怨气,忽略灵芥里的哀鸣声,元昭欣赏着沿途的风景,一行人不紧不慢地穿梭于遮天的巨木林荫。 距离灵宝现世的地点愈近,为免节外生枝,元昭布了一道无形的结界。林中的生物看得见楚少主,却无法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难得走一遭秘境,她想长长见识。 看看灵丘的灵兽、妖兽长啥样的,有何种技能。秘境虽危机四伏,却是修士极为热衷的历练项目之一,她正好围观一下。 瞧,前边的密林深处隐隐传来轻微的动静。下一刻,呼呼几下,五道身影像踩着风轮从三人的身边一掠而过。由于跑得太快,仅来得及扔下仓促的一句: “危险,快跑——” 是个善良的人,没把三人推到后边挡箭。 人跑远了,空气中残留一丝符箓的味道,估摸着用了逃命符。然追捕他们的亦非平庸之物,动静未至,已有一股腥风扑面而来。 它快,元昭的剑意更快,一道绿芒穿透腥风的来源,且接连划出几道剑花。 待绿芒回鞘,三人的身后撒下一阵血雨,啪嗒,半空摔下几块新鲜热乎的豹肉。一路尾随意图包抄修士的几头豹子见势不妙,火速一个紧急刹停调头就跑。 “三阶风豹?!它有内丹!东东,爆它脑袋!爆它!”灵芥内的林舒再次兴奋起来。 这一回,元昭没跟她抬杠,直接爆了地上的豹头,果然看到一粒黍米大的小东西。能从一堆血肉模糊中认出它已相当不易,将其招到手中一看,嘶,费眼睛! “太小了。”她满脸嫌弃,长见识了。 比玄甲龟的小了数倍,而且球内暗藏一丝鲜红色,和玄甲龟一样被污染了。 “积小成多!”生怕老乡不重视,林舒趴在灵芥壁上为她科谱,“攒多了吸其灵力可以提高你的速度,蚊子再小也是肉。况且你这灵芥空荡荡的,除了钱啥都没有,这跟暴发户有啥区别……” 多攒点有逼格的天材地宝,才能与暴发户区分开来,成为一名有品味有格调的强者嘛。 元昭:“……”这黍米粒拿出去得让人笑死。 沦落到靠这黍米粒提高速度,还想飞升,这辈子怕是没指望了。但是转念一想,这玩意儿其实还是有点作用的—— “我好歹让你跟了一路,你是不是该有点表示?”她睨了旁边的白衣童子一眼,把小黍米伸到他面前,“它被污染了,我要有净化作用的盒子,你可有?” 如果没有,就拜拜吧。 嗯?难得见老乡跟白衣童子开腔,林舒顿时一脸八卦地屏息围观。这白衣童子到底什么来头,她一无所知,老乡也不解释,她好奇很久了。 瞧,老大开口,一直没动静的白衣童子总算睁开眼睛……卧槽,好看!目光澄澈,一看便知道是个不谙世间疾苦的小公子!被家人保护得不知世途险恶。 就连楚少主也一脸好奇,他被禁言了,但没禁动作,目光瞥向身边不远的童子。 白衣童子倒是不含糊,沉吟片刻,摊开小手,掌心眨眼间多出一个白璧无瑕的九方盒,直接递给她,缓声道: “多宝格,可盛载五行灵珠、各类内丹,每格可容纳百颗七阶以上的灵珠、内丹……” 说到这里,目光落在她捏在指间的黍米粒内丹,呃,这么小的,他没试过。 元昭的目光亦随着他的视线落在黍米粒上,秒懂他的意思,直接忽略他的无语表情: “然后呢?净灵作用呢?” “一夜净灵,无法超度。”白衣童子又瞅一眼那黍米粒,“污染程度如玄甲龟内丹,需七天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