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 第一章 绘月 元祯二十四年六月初八,潭州。 宋绘月骑一匹青马,做少年打扮,戴着顶凉笠,身穿青纱衫,腰间倒挂个空鱼篓,布鞋两边溅着许多泥点。 她是鹅蛋脸,浓眉杏眼,鼻梁秀挺,双唇噙珠,还未退去稚嫩。 她今年十六,可以许嫁,按理应该是媒人踏破门槛的年纪。 可世事往往不按理。 她父亲宋祺原本是晋王府长史,官从四品,统率府僚,为王奏上事宜。 真真是前途无量。 十年前,皇后薨,张贵妃携其子燕王李裕广异军突起,朝堂忽生巨变,宋祺和晋王“共同赴狱”。 今上念及父子之情,将晋王罚至潭州,王有过,则诘长史,宋祺受今上诘问,在狱中自缢。 年仅六岁的宋绘月,随同十岁的晋王艰难逃到潭州,再让家中老小都迁来此地,一晃就是十年。 无量瞬间成了无亮。 宋母陈氏守着这个小家辛勤度日,不求宋绘月嫁个豪门大户,只想她嫁个好人家,能衣食丰足,圆满度日。 她请了绣娘来教宋绘月女工。 线在绣娘的手里是活的,绣到缎子上栩栩如生,在宋绘月手里也是活的,因为不受她的控制。 偏宋绘月自我感觉还挺良好。 人各有所长,虽然她不通女工,但能识字会算账,还会一点拳脚功夫,算得上内外兼修。 可是旁人不买她这个内外兼修的帐——自古以来没有大家闺秀学拳脚功夫,除非是男方家里想不开,要找个打男人的。 再加上她凶名在外,婚事就高不成低不就地耽搁下了。 宋绘月不着急,宋母却急的嘴上都是泡,看她不顺眼,将她训的臊眉耷眼,只能偷溜出来摸鱼。 倏地一阵大风扫过,山间顿时草木狂摇,道旁一颗参天樟树树冠波涛般涌动,树叶散落如雨,铺了满地。 “又要下雨了?” 山道崎岖泥泞,兼之乌云罩顶,顷刻间又是一场大雨,她急急催马,想快些回潭州府。 正疾行时,前方不远山坡上忽然滚落下许多泥块,放眼一看,山上都是些小树杂草,泥土都被雨水泡的十分松软,根茎都露了出来。 潭州山叠山、水团水,到了汛期,常有塌方。 宋绘月勒住马,往后退了几步。 与此同时,前方一人一马疾驰而来,无视山崖上掉落下来的土块碎石,直奔宋绘月而来。 来人黑色短褐,身材瘦削,生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尾钩子一般上挑,神光内藏,乃是宋家护院银霄。 他比宋绘月还小两岁,却是长胳膊长腿,神情沉稳,像是错过了孩童时期,匆匆长大了。 宋绘月眯着眼睛看他毫无畏惧地从乱石中穿过,停到自己面前。 银霄勒住马,垂下头:“大娘子,黄文秋跟来了。” 宋绘月颔首,一扬马鞭,往前奔去。 一从沙石从她头顶落下,扬起漫天尘土,青马撒开蹄子,在其中穿过,紧接着,那山中仿佛是有龙翻滚,轰隆作响,草木泥沙悉数倾倒。 银霄紧随其后,策马扬鞭,一座土地庙在他身后完整砸落。 塌下来的泥土淹没了山道,山多出来一个缺口。 而宋绘月和银霄已经转过了一个山弯。 “打听您来了涧山,他去了趟交子铺户,”银霄在风声中追上宋绘月的马,“现在在重华寺避雨。” 他控制着马,既能让自己的声音在风声中钻入宋绘月的耳朵,又不让自己越过宋绘月。 宋绘月回头扫他一眼。 在她的目光落到银霄脸上前,银霄垂下眼帘:“我去把他的腿打断,他就老老实实听话了。” 宋绘月依旧没说话,一直纵马到了重华寺的山门外才停下来,滚鞍下马。 将空鱼篓解下,挂在马上,插了马鞭,她拾阶而上:“去见见他。” 银霄将两匹马栓在一处,跟了上去。 千万条山风自她身上穿过,将她的衣袖高高扬起,仿佛忽生了双翼,要离地而去。 檐前铃铎之声不绝于耳。 重华寺破败,四壁残破不全,燕子屎屙在门前,门上没锁,银霄上前推门,让宋绘月进去。 知客寮里,一个老僧正拿着竹篦扫水,见宋绘月二人前来,连忙放下竹篦,双手合十:“两位施主是来避雨的吗?” 天上已是彤云密布。 宋绘月还了一礼:“正是,还请大师行个方便。” 银霄取出一两银子老僧人:“师父,烦请安排茶水。” 老僧人接住,连银子带手都收在袖子里,心道今日这场雨来的正好,收了两份银子,够五个月嚼用了,还能凑个碎赌。 “我这就去煮茶,两位里面请。” “多谢大师,我先去拜见真佛。”宋绘月转身往大殿而去。 大殿之中晦暗不明,佛祖结跏趺坐,双手蒙尘,双目微阖。 香炉中插着几根熄灭了的短香。 宋绘月掏出火石,打算点亮烛火,烧上一炷香,刚掏出来,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叫唤。 “表妹。” 宋绘月转过身去,看向来人。 就在此时,一道电光尖锐地划破天际,刺向昏暗的大殿,将宋绘月和佛祖的脸照的雪白,仿佛是四目同开,黝黑的射向来人。 电光一闪而过,雷声“轰隆”而起,站在门槛外的人猛地打了个哆嗦,惊的雨伞都坠地。 豆大的雨打在泥地上,将天地连成一片。 雨点打在身上,黄文秋才回过神来,也不管雨伞,慌忙跨了进来。 他是个斯文俊秀的青年人,面容白皙,头戴高装巾,身穿素色直裰,一举一动都透着儒雅气度。 他这个表哥,和宋绘月是一表千里,若是追根究底,可谓是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只因为黄文秋的母亲姓陈,在麓山寺上香时结识了宋母陈氏,一来二去,攀亲戚,带旧故,成了表哥表妹。 他在比丘像前停住:“表妹,我特意来见你。” 宋绘月负手而立,心平气和的一笑:“表哥如今富贵了,都不见伯母上门做客,听银霄说,他找了你几回,你也避而不见。” 黄文秋心虚,眉心皱起,看了一眼站在暗处的银霄:“我有话想和你说。” 宋绘月点头:“请说。” 黄文秋只能明言:“银霄去门外等着。” 银霄身形不动,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当做没他这个人。 第二章 姻缘一线牵 “外面下雨呢,银霄没有伞,”宋绘月转身去看佛像,“再说你我的事,佛祖听得,银霄也听得。” 黄文秋心想:“佛祖两个石头耳朵,一张石头嘴,听没处听,说没处说,能和银霄一样吗?” 然而他不想在这些小事上争论,从怀中取出十张交子:“表妹,这是一百两,你收下,是我谢你当年给我茶引的恩情,你从前年幼,说的话也儿戏,结亲的事就当没有说过。” 宋绘月回头看他:“我六岁以后就不说儿戏话了。” 黄文秋承受不住她的逼视,别开头去:“感情之事,怎能儿戏,况且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私下里定下,总归不对。” 宋绘月反问他:“那你和罗慧娘郎情妾意,对还是不对?” “你!”黄文秋一张脸涨的通红,“你休要胡说!我就是不想再跟你胡闹,你别牵扯别人!” 宋绘月笑了笑,看起来是个和和气气的好孩子,说的话却无比尖锐。 “不要吃了几天饱饭,就忘了你穷的时候,你省试迟迟不过,险些书剑飘零,游走四方,请我帮忙弄一张茶引,购销一百斤上等片茶,现在你的金银要用秤来收,就想过河拆桥?” 黄文秋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富贵久了,过去的困顿再被人提起,就好像在大街上衣裳叫人扒光一样难堪。 怒火腾腾而起,从脚底一直冲上脑门,他把手中银票朝宋绘月扔过去。 “放屁!你不过给了我一张茶引,后面的富贵都是我自己经营来的!难道为了这一张茶引,我要卖身给你!就你这古怪性子,谁娶了你都是侮辱门楣!你......”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话。 银霄将他半边脸都扇的红肿起来。 黄文秋捂着脸,咬牙切齿地盯着银霄,意欲还手。 然而刚一扬手,银霄便抓住了他的手腕,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挣不脱桎梏。 他怒目相向,却见银霄和他所见石像一般,长眉凤眼,全是雕刻而成,就连呼吸也和石像混杂,无情的令人害怕。 黄文秋在一瞬间虚了下去,敢怒不敢言。 这里是荒山破庙,银霄是虎狼之子,若是宋绘月爱而不得,起了杀人的心思,他岂不是要折损在此。 玉石何必与瓦砾相碰。 忍辱负重般卸下火气,他对宋绘月道:“表妹,我不爱你,你嫁给我也是蹉跎一生,我一直不去你家提亲,也不会有人给你主持公道,你为何不拿了银子,和我好聚好散?” “这一生是我自己过,蹉跎不蹉跎,和嫁给谁有什么关系?”宋绘月弯腰扫开蒲团上的银票,跪了下去。 她双手合十,洁净漂亮的面孔在佛像注视下静止了,心神也一同跟着沉静,唯有漆黑的瞳仁在昏暗光线下散发出细微的光。 银霄松开黄文秋的手,一脚踢中他的腿弯,将他踢的往前一扑,也跪了下去。 他想站起来,银霄却一脚踩住了他肩膀。 这一脚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气,黄文秋的膝盖连一分一毫都无法移动了。 他无法忍受膝盖几乎要粉碎的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松、松开。” 银霄面无表情,没有任何松动。 “佛祖保佑我一家安乐和美,母亲看到我嫁人,也会身体康健,百病全消。” 拜完佛,她站起来,想了想又在黄文秋面前蹲下。 “今天是初八,十二那天,我见不到你家登门提亲,你就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 “你为什么非要咬着我不放!” “你合适。” “合适?我是个人,又不是个物件!” “是你把自己当成物件交换给我的。” “我以为你是玩笑话……” 黄文秋话说到一半,看着宋绘月清亮的眼睛,剩下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双眼睛,好像是能把一切藏污纳垢的小心思都给看透了。 求茶引、要一品茶,这些既然不是孩子话,那婚姻的约定,自然也不能算是。 黄文秋冒雨而逃。 银霄将银票捡起收在袖中。 “他——母亲的,”宋绘月在佛祖面前收起脏话,“竟然只拿一百两银子来打发我。” 雨歇住,宋绘月骑马往城中赶,到家时天色还早,正是准备晚饭的时候。 纵马越过连片青砖瓦屋,到家所在的横鱼街,绕过紧闭的前门,在角门停下。 地锦依着墙角而生,扑檐直上,根茎蛛网般扎根在砖瓦缝隙里,绿叶将白墙全部收入囊中。 银霄翻墙而过,从后花园里打开角门,将宋绘月放了进去。 宋绘月解下空鱼篓,摘下青箬笠,大步流星往后院赶。 银霄在月门前停住,一直看着宋绘月的身影消失在满开的木芙蓉里,才提着东西转身,去将租借的两匹马还了。 后院十分安静。 沉沉天光笼罩在庭院中,修竹青翠,芭蕉叶如同巨扇,遮天蔽日,雨水淅淅沥沥滴落在青石板上,愈发显得家中宁静。 抄手游廊外开着木香,团团簇簇,云霞一般。 草木之气疯长,活人的气息便压了下去,几乎不可闻。 宋绘月蹑手蹑脚的穿过庭院,进了西厢房。 屋子书桌上摊着笔墨,写了两张大字,工整规矩,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宋清辉正在给自己的字圈红。 见到宋绘月,他连忙搁下笔,从凳子上跳下来。 他比宋绘月要胖,原本和宋绘月相似的眉眼也走了形状,变得憨厚可爱。 只是他眼睛虽亮,却有几分懵懂,还是孩童一般。 “姐姐,鱼去哪儿了?” “弟弟,”宋绘月笑了,做了个鬼脸,“全都淹死啦!阿娘呢?” 宋清辉伸手往里一指:“阿娘。” 宋绘月往里一看,就见她母亲陈氏端坐在隔扇后的卧房中,面沉如水,手里拿着根末端散开的竹条,预备请她吃一顿竹笋炒肉。 她二话不说,就往外蹿,躲到亮槅后,从花格子洞往里看:“阿娘——” “别叫我!以后你是我娘!”陈氏火冒三丈,起身就赶,“你还知道回来!这家都快装不下你了!” 屋子里陷入鸡飞狗跳,连椅子都打翻在地。 第三章 母慈子孝 “你给我站住!”陈氏要揍宋绘月,又追不上,“今天我不打服你,你都不知道这个家谁做主!” 宋绘月逃的比猴还快,围着庭院打转:“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我是为了阿娘才跑的!” 硕果仅存的两位姨娘左右开弓,一边劝架,一边互相谩骂。 林姨娘曾在京都酒楼里卖小唱,口齿格外伶俐,抢在前头道:“好大娘子,太太知道您去了涧山,又听说涧山塌方,惊的昏过去两回,一直为您悬着心,要不是银霄跟着您,她就要去王府请救了,我也是强撑了一天,心里急的不得了。” 她说完若有似无的一瞥王姨娘:“不像有些人,天塌下来她也让高个顶着。” 王姨娘原是唱青衣的,唱的一般,不过样貌上有几分动人之处,凭着她这张脸,就是唱成鸡叫,也有人捧场。 她自认自己是角儿,不和林姨娘这种卖小唱上不得台面的人一般见识。 可架不住林姨娘要刺她。 “哟,”她说话的腔调也拿捏着,“有些人的脸皮,真是枪都挑不破,难怪当初老爷在的时候,光天化日,就敢放骚。” 两张野嘴,口无遮拦,气的陈氏一边喊住嘴,一边喊站住。 宋清辉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看热闹,口中“哇”个不住。 丫鬟元元和刘嬷嬷东拉西扯的劝,累的满头大汗。 陈氏先是焦急了一场,现在又怒火冲头,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脚踩着石板滑了下去。 两个姨娘吓得立刻闭上嘴,围了过去。 “阿娘!”宋绘月看刘嬷嬷拉住了陈氏,松了口气,奔过去拉住陈氏的手,“阿娘,您进去坐着歇口气,打也好骂也好,也等我吃饱饭,我饿了一天,肚子都是扁的。” “元元,去厨房看看饭好了没有,”陈氏又爱又气,瞪她一眼,“你没在外头吃饱鱼?” 宋绘月笑嘻嘻的:“我只爱吃家里做的鱼,您坐下。” 她又从刘嬷嬷手中接过茶杯:“您喝茶,气大伤身。” 陈氏看她那讨好的可怜模样,还和从前在京都时一样,忍不住心中酸软,眼圈也红了。 “要是你父亲还在,我就是纵着你淘气又怎么样,现在……以后你成婚了,就有了依靠,我带着清辉过日子,也能放心。” 王姨娘忍不住道:“太太,不是还有王爷在吗,王爷总是眷顾我们的。” 陈氏白了她一眼:“我们倚草附木,怎么好意思总是求人。” 宋绘月见她越说越低落,岔开了话:“您放心,我今天遇到座寺庙,进去求了根观音灵签,问了姻缘,是上上签。” 陈氏两眼一亮:“怎么说?” “姻缘天注定,相逢百花间,相逢即姻缘,亦是君之爱。” “这签好,说起来正好有个赏荷花的请柬,我正疑惑怎么送到我们家来了,没想到是应了观音灵签。” 帖子是新上任严知州的女儿发来的。 潭州山河广阔,钱粮浩浩,人物丰盈,严实能来潭州做知州,还兼着帅司,掌荆湖南路军权,乃是因为他的恩师是朝廷度支副使。 可潭州又有晋王在,能在晋王、燕王之间斡旋周全,也必得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帖子搁在金漆桌上,直到掌灯之时,宋绘月将自己从头到脚洗刷干净,才重新将封套拆了。 里面用的是冷金笺,字迹却和宋清辉有异曲同工之妙。 初学乍练,横是横,撇是撇,不敢随意逾矩。 看来严家娘子并不想请她这个破落户,迫于无奈,才发了这个帖子,为了一表心中屈辱,便叫身边会写字的丫鬟代她填字。 想请她的人,应该是严夫人。 元元端着果盘过来:“大娘子,这是太太送来的李子,您尝尝。” 李子青翠,每个都有鸡蛋大,浮着一层凉气,看的人眼睛都清凉起来。 宋绘月拿过一个,咔嚓咬掉一口,酸大过甜,她连眼睛都不眨咽了下去。 捏着半个多汁的果子,她起身大步往隔扇后走去,一手拿帖子,一手将李子往嘴里塞。 坐在书桌前,她将核扔入渣斗中,把冷金笺撕下来半截,蘸饱笔墨,落笔写下两行小字,递给元元:“送去给银霄。” 元元接过笺纸收到袖子里,应了一声。 出房门穿游廊,过垂花门,就看到门房老林搬着条长凳,在大门后乘凉,她便笑着上前打招呼:“林伯,银霄在不在?” 老林摇着蒲葵扇:“不晓得,你敲门嘛。” 元元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心中生怯:“你帮我问问行不行?” “那不行,”老林起身,“你们小男小女的,我这个老头子在这里碍眼,走咯。” 元元对老林的背影喊道:“我又不找他,是大娘子找他!” 话音刚落,紧闭的房门“啪”的一声打开了。 银霄斜倚着门框,双手环抱在胸前,穿件旧凉衫,看着元元:“大娘子找我什么事?” 元元一个激灵,心里咯噔好几下,赶忙把宋绘月的纸条拿出来:“大娘子让我把这个给你。” 银霄站直身体,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从她手中将纸条抽了出去。 元元垂着眼睛,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心想这人怎么性情这么古怪。 也不知道大娘子是从哪里买回来的。 银霄拿了纸条,低头先看了一眼。 他认得宋绘月写的小楷,峥嵘不展,朴拙平淡。 元元不识字,也好奇地看过去。 她目光还未落下,银霄就将纸条一折,立刻回去,关闭房门,在杌子上坐定。 纸上有芬芳之气,将墨的气味都掩盖了。 却不是宋绘月身上的味道。 最近夜里蚊子多,宋绘月最招蚊虫,夜里时时点着掺了艾叶的纸缠香,衣服上也带着这味道。 他没闻到宋绘月的气味,便将华美的冷金笺在油灯上烧掉了。 待到只余灰烬,他揭开床上竹簟,摸到冰冷坚硬的一把布缠解腕刀。 薄而厉的刀刃,隔着层层布条也刺的人手指发疼。 连刀柄并掩心一起握住,藏入左袖中,他心中格外踏实,仿佛这把小刀便能护他周全。 推开门,他一头闯入了不明的夜色中。 第四章 赴宴 眨眼之间,六月十二便到了,黄文秋别说上宋家提亲,宋绘月连他一片衣角都没看到。 十三便是严府在外城芰荷庄上设宴的日子。 潭州城中官宦家眷都会到。 陈氏许久不曾赴宴,又是这样的大宴,还没到晚上就忙碌起来。 宋绘月僵直地伸着手,十个手指上都是凤仙花花泥。 陈氏选中件银灰色绣兰草的纱衫,在宋绘月身上比划一番,满意地让她们去熏香。 林姨娘和王姨娘同时伸手,最后林姨娘更胜一筹,抢在怀中,王姨娘落了空,只能瞪了林姨娘一眼。 陈氏不理会她们的眉眼官司,继续挑裙子,又对宋绘月道:“等去了你可不能淘气。” 宋绘月脸上擦满了香脂,整张脸成了厚重的一面墙,仿佛随便一动,就会龟裂。 她撅出个樱桃小嘴,含含糊糊道:“我从来也不淘气,是不是清辉?” 宋清辉坐在外头廊下,也伸着十个手指头染指甲,听了就点头:“是。” 陈氏换了条裙子:“你不淘气最好,还有啊,到了那里,别人要是说话不好听,你不要动气,能忍则忍。” 说到这里,她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她的女儿,什么性子她最清楚。 只是看着和软罢了。 去赴宴的都是城中权贵女眷,那些夫人面子上总是过得去,可那些小娘子们却不同,各个娇生惯养,也是什么都敢说的。 她一心想给宋绘月找一门可以依托终身的婚事,也不想缺席。 “耳朵打蚊子去了?听到了没有?” 宋绘月笑着点点头。 等衣裳挑好,陈氏领着众人回去休息,宋绘月才松了口气。 她洗净脸,换了身粗布衣裳,吩咐元元点盘香在外头,让她去睡,自己拿把篾刀,坐在杌子上劈竹筒。 一筒青竹,对剖再对剖,分开青竹片黄竹片,再剖成青白分明,粗细均匀的青篾丝。 银霄从屋顶上跃下来,坐在石阶上,把宋绘月剖好的青篾丝理好。 “大娘子,黄文秋把手里的茶叶全部出掉了,还去找了媒人,要去罗家提亲。” “他是怕我使小孩子把戏,急着要定下来。” “他忘恩负义,我去杀了他,给您出气。” 宋绘月手下用巧力,竹筒传来清脆的破裂声:“杀人容易,杀了人之后呢?官府贴海捕文书,挨门排户的抓你,你就得亡命天涯,现在的一切就都没啦。” 又一个竹筒在她手下四分五裂。 银霄不吭声了,烦躁的揪着竹片,竹刺钻进手指里头了也没觉得痛。 平静的生活来之不易,他们都想珍惜。 没有只手遮天的本事,杀了人哪有那么容易过的去。 宋绘月放下篾刀,准备编个小筛子,给厨房里的吴大娘晒辣椒。 “我刚来潭州的时候,也是躁的很,就学篾匠功夫平心静气,我看你也该学学,不要整天喊打喊杀,改天你也编个竹帘子给我用用。” “是。” 第二天一早,宋绘月就涂了胭脂铅粉,穿了银灰色纱衫,草绿色裙子,陈氏也打扮的素静大方,租了三辆马车,带着要玩耍的宋清辉和林姨娘,一起往外城荠荷园去。 出门虽早,但是夏日炎炎,晨光亦如流金,黄灿灿照着屋瓦街道,马车上也热烘烘的。 陈氏晕车,不敢吃早饭,只用了点茶水,现在也热的难受,强撑着才没在宋绘月面前吐出来。 宋绘月在一旁给陈氏打扇,马车一停,她便提起裙子要下马车,陈氏却拦住她:“斯文点。” 很快元元和刘嬷嬷从后面马车下来,安放马凳,撩起帘子。 陈氏这才松开宋绘月。 宋绘月提起裙子下了马车,又将陈氏小心扶了下来。 陈氏忙忙地嘱咐林姨娘照顾好宋清辉。 严家今日是为了与潭州城中有脸面之人交好,园外下人也接的殷切,将她们引了进去。 园子里满结纱棚,将日头遮住,又凉爽又亮堂,她们来的早,两个丫鬟引着她们看景,让她们在正堂外喝茶稍候。 紧随她们后面到的,是晋王府长史谢川的儿媳妇厉氏,还带着六个月大的儿子。 厉氏见了陈氏,立刻上前打招呼。 论身份,她大可不必带着孩子来这么早,这么紧随其后而来,可见是怕陈氏尴尬,特意来帮忙的。 谢川的儿子谢舟,是个美男子,宋绘月十来岁就爱慕过谢舟,见他儿子也玉雪可爱,趁着两人寒暄之际,偷偷亲了好几口。 小小谢嚯开没牙的嘴,留着涎水,冲着宋绘月“喔喔喔”的乐,并且大大的尿了一泡。 陈氏陪着一起去净手,嘱咐宋绘月安安静静的赏花,才起身离开。 宋绘月想不安静都不行,后头来的姑娘,见了她就跑,谁也不会没事搭理她。 一条金色鲤鱼从水中一跃而起,撕咬花瓣,引得众人啧啧称奇,宋绘月正看的津津有味时,有人挡住了她的视线。 来的小娘子柳叶眉,细长眼,杏脸桃腮,穿桃红纱衫,藕荷色绢裙,虽没有十分颜色,却也有七分动人之处。 动人之外,还有八分骄矜,九分寒酸,由里及外,都寒透了。 “你是绘月妹妹吧,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宋绘月将她上下打量一眼,心中了然,口中却道:“你是?” “我姓罗,双名慧娘,”罗慧娘在她对面坐下,“有一回我在茶楼阁子里喝茶,正好你打马出城,同伴指给我看我才认得。” 说罢,她看向宋绘月身后立着的元元。 宋绘月笑着点头,回头对元元道:“你去看看有没有李子,给我拿两个。” 元元躬身小声道:“大娘子,太太说我们要谨言慎行。” “呆,”宋绘月无奈用食指戳她额头:“你挡着我风了,坐那边去。” 元元连忙挪开。 罗慧娘笑道:“妹妹这么伶俐,没想到丫鬟这么实诚。” 宋绘月敷衍地点头。 “妹妹在看荷花?” “是。” “其实妹妹背后的蔷薇花也好看,成墙成架,云雾似的,妹妹不妨回头多看看,人有时候太执着于一道风景,就容易忽略了别的。” 第五章 互相吹捧 宋绘月明白罗慧娘这是把黄文秋比作了荷花。 可黄文秋也配和荷花相比? “哗啦”一声,伴随着宋绘月的轻笑,鱼儿拖着花瓣潜入水中。 风从水面掠过,扑向花架,蔷薇花花瓣散开,落到赏景的人身上,顿时香气袭人。 罗慧娘有些不虞地道:“你笑什么?” “我看鱼好笑,鱼食不吃,非要撕扯荷花。” 罗慧娘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宋绘月不要脸面,死缠黄文秋,黄文秋和她连番诉苦,却又碍着情分,不能说开,让宋家失了体面。 如今看来,宋绘月比起黄文秋所说,更没有教养。 她抬头恢复笑容:“荷花又无主,鱼为什么不能撕扯?” 宋绘月起身走到湖边,伸手握住一朵荷花,花茎看着粗壮,实则脆弱,轻而易举便被宋绘月折断。 将荷花举到脸边,她和气道:“这不就有主了吗?” 罗慧娘摸着自己染过的娇红指甲,再看宋绘月比花还娇的脸,红花映着白里透红的手指,让宋绘月的手指也成了花瓣。 她脸上的笑维持不住,飞快退去。 “我母亲来了,少陪。”宋绘月转身将荷花放到舒张的荷叶上。 陈氏和厉氏远远走了过来。 罗慧娘咬住下唇,看着大步走向陈氏的宋绘月,僵坐片刻,随后低头一笑,也起身去找小姐妹。 一个没有教养、不通人情世故的丫头说的话,不必太在意。 宋绘月乖巧的走到陈氏身边,魔爪蠢蠢欲动的要伸向襁褓中的小小谢,却被陈氏先抓住了。 “那个小娘子是哪家的?看你们聊的和气,下回也请她到家里做客。” 宋绘月笑道:“我也是刚认识她,叫做罗慧娘,不知道是哪一家的。” 厉氏给小娃娃系好包巾,看向宋绘月:“她父亲是稻仓司士罗冲,官虽只是从九品,人却是八面玲珑,我未嫁时,在齐仓司家中遇到过她母亲带着她上门玩耍。” 她公公谢川念着和宋祺的香火之情,要她在外多看顾宋家女眷。 厉氏又道:“大娘子不必和她来往,寒门也有寒门风骨,她这样低头弯腰和齐娘子相交,却又昂首挺胸来和你说话,媚上欺下,不是好姑娘。” 宋绘月认真应下。 又看了一圈荷花,一个嬷嬷领着两个丫鬟出来,奉严夫人郁氏的话请她们进正堂。 屋子里坐满了人,厉氏看出陈氏不自在,拉着她和自己坐在一起,看元元呆头呆脑,不是个伶俐丫头,又让自己身边的丫鬟多盯着些。 严夫人微胖,白净面皮,满脸堆笑:“我在京时,常听人说潭州人杰地灵,姑娘尤其灵秀,果然不差。” 齐仓司夫人笑道:“看您身边这两位女孩儿,就知道京都才是钟灵毓秀之地。” 严夫人乐呵呵笑了两声,指着穿绿衣的道:“这位是岳枢密使的小女儿怀玉,她外祖家就在潭州,特地来探亲。” 岳怀玉连忙起身道了万福,进退有度。 她肤色雪白,眉目秀丽,神态和气,笑意盈盈,端正的仿佛是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就连身材都是高挑纤细,无一处不合适。 宋绘月闻言,眯起眼睛看了过去。 岳重泰手握军政大权,大女儿又是燕王妃,燕王是张贵妃独子,太子之位唾手可得,岳重泰怎么把幼女送来潭州? 当真只是来游玩? 还是岳枢密使听到了什么风声,有意要来趟晋王的浑水? 看来潭州也太平不了多久了。 不过这都是上位者的事,猛龙在深潭里再如何翻滚,只要不将水花溅落到她身上就好。 她默默缩起脑袋,把自己藏的更加严实。 严夫人指着穿红衣的姑娘:“这是我小女儿幼薇,还只十三岁,不知事呢。” 严幼薇脑袋上盘着两个抓髻,穿一身俏皮可爱的红色,脸蛋圆圆的,也红红的有气色。 她站起来草草的福了个礼,神态毫不掩饰的骄矜。 不是针对哪一个,而是从京都来到这里,看谁都是乡巴佬。 在众人赞叹声中,严夫人目光一扫,笑道:“宋太太来了吗?” 陈氏连忙站起来福礼。 严夫人客套两句,看向陈氏身边的宋绘月:“这就是你家小娘子吧,生的这样好,快过来,坐我身边。” 她的热情来的太快太热烈,宋绘月起身行礼,却没过去坐。 严夫人又热切地请了她一遍。 厉氏给她使眼色,让她过去,她才挪了过去,还未坐下,就遭到了严幼薇偷偷地白眼。 岳怀玉则颇有深意地审视着宋绘月。 她见宋绘月眼睛又黑又亮,双眼皮痕迹深深的,睫毛一根不藏的扑在外面,嘴唇往上翘,天然一副笑模样。 倒是漂亮。 “要说灵秀,还是她灵些,”严夫人拉着宋绘月的手,“你和晋王爷来潭州的时候多大了?” 宋绘月被她搂的密不透风,在香气扑鼻的气味里几乎喘不过气来,瓮声瓮气道:“不记得了。” 陈氏连忙道:“六岁。” “说起来晋王爷那时候也才十岁。”严夫人怜爱地看着宋绘月。 “上月二十,皇上长春,晋王爷送去一束蓝田占稻穗,皇上和张相爷说起蓝田占米味虽不美,却能早熟,解百姓之饥,真是大功一件。” 此话一出,众人拨云见日,一切都明朗起来。 潭州水浅,恐怕要伏不下晋王这条卧龙了。 严幼薇瞪了宋绘月一眼,抢过严夫人的手拉住摇晃两下:“阿娘,我要去净手。” “就你坐不住,”严夫人宠溺地拍她,“这里有个登高的满心亭,一面可看园内美景,一面可看城外山水,我让人在里面布置了花果点心,都可以去那里玩。” 于是姑娘们游鱼一样往外摆。 到了门外,严幼薇撞开宋绘月的肩膀,小声警告她:“不许拉我阿娘的手!” 宋绘月摸了摸被拉过的手,手心腻腻的,是严夫人用的香膏,她默默擦了两下,去了满心亭。 凭栏往外看,果然能看到几十户乡野人家、稻田、流水和石桥。 道旁有家小酒店,店外立着根望杆,挂着个晒的金黄的酒旆,上面写着“香米酒”。 屋檐下一副樟木桌椅,上面坐着个痴情种子黄文秋。 第六章 鱼饵 黄文秋没看到宋绘月,而是看着身边的闲人江乾。 江乾和他曾是同窗,也是落榜穷儒,只是他发迹了,江乾却丢了前程,陪着潭州城中浮荡子弟饮酒玩乐,以此贴食。 “哥,好长时间不见,”江乾擦汗作揖,堆着笑脸奉承黄文秋,“远看见你,我还以为是哪个世家子弟,通身的清贵。” 黄文秋不喜别人说自己富贵,笑着让他坐下:“你今天怎么在这里?” 江乾坐下要了碗咸茶,大喝了几口:“哥,我专程来找你。” “有事?” 江乾把脑袋拢到黄文秋面前:“你要不要龙团?” 黄文秋心头猛地一跳,抬头看他,压低声音问:“你哪里来的?” 龙团冠绝天下,乃是建茶中的贡茶,一銙一泡,一銙四百贯。 建茶很少出广南东路、广南西路、福建路,一旦有,价钱要翻上一番。 黄文秋还不曾看到过。 江乾靠的更近了:“不知是哪一班江贼化霜出来的,现在有十銙流到咱们这儿来了,一銙只要二百贯。” 黄文秋眼睛骤然亮起。 有茶商为了省下息钱,直接在茶山以珠宝交易,贩卖私茶,江贼便钻这个空子,把赃物换成茶叶。 这些化霜出来的茶叶往往十分便宜,大有赚头。 “哥,你别不说话,要不是那人对这里不熟,怕让人带出去,不敢贸然出手,这东西早就没了。” “我再想想。” “送钱的事有什么好想的!咱们知根知底,我有门道,你有茶引,夹带十銙建茶容易的很,一起发个财,我做中人,你给我一百贯一銙就行。” “终归不是个斯文事,我再想想。” 江乾失望地站起来:“行,那你明天早上给我个准信,过了早上,我就去找别人了。” 看着江乾一溜烟走了,黄文秋觉得口干舌燥,一口气将碗中茶饮尽。 往常他市茶后,拿了茶引,都是随船而走,沿途贩卖,免除过税。 偏偏这一次,他怕宋绘月耍无赖,在茶场称发茶叶后,高价将茶叶和茶引一船都卖给了秦凤路的商人。 现在去找茶仓司士李文敬,缴纳官银,再办一张都来不及,齐仓司随晋王去县里看早稻,没人盖印。 他正懊悔,忽然皱起眉头,看着从角落里钻出来的宋清辉。 宋清辉拿着根木棍,挤在买鱼的妇人里,伸着头好奇的往里看。 木棍将前面妇人的裙子塞进了屁股缝。 妇人回头甩了他一个耳刮子,他含泪垂了头,丢开木棍,伸出两只手,从妇人屁股上又把裙子扯了出来。 这一下又挨了个耳刮和一顿臭骂。 黄文秋嗤笑一声,难掩嫌恶之意,狠骂道:“傻子。” 宋家一无是处。 宋绘月空有皮囊,宋清辉是个傻子,陈氏当家妇人,却不和晋王府上走动。 他倒要看看,自己不去提亲,宋绘月能拿他怎么办。 喝了口茶,再抬头,就见银霄不知从哪里钻出来。 银霄穿一身枣红色新布衫,卷扎裤脚,旧草鞋,上前领了宋清辉,一并认了错。 妇人还追着骂,他也不还嘴,只脚下使了个绊子,将妇人绊倒在地。 妇人抬头,从下往上看,就见他袖里明晃晃一把尖刀,顿时满腹牢骚全都咽了回去。 银霄旁若无人的带着宋清辉到店里,目光扫过黄文秋,没多看他一眼,就在旁边拣副桌椅坐下。 他找酒保要了两碗甜酒,还要了米糕、浸杨梅、酥螺、甜荔枝。 倒是宋清辉叫了黄文秋一声表哥。 黄文秋没答应,心里又是一阵讥笑:“银霄看着唬人,其实也就是个毛头小子,竟然和宋清辉一桌子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 ”随后他又哼了一声:“一个下人这么大方,看来我那银子是便宜他了!” 他在心中翻来覆去的思量,银霄在一旁毫无波澜的大肆吃喝。 林姨娘找来的时候,酥螺都叫第二盒了。 “祖宗!”林姨娘汗都来不及擦,将宋清辉搂进怀里,“你跑哪里去了,要是把你丢了,我还活不活了!再不许乱跑听到没有!不听话,你姐姐可就不喜欢你了。” 宋清辉鼓动腮帮子,慌忙点头。 “银霄,你什么时候来的?”林姨娘揉搓了宋清辉,才去看银霄,“多亏你了,我来会账。” 银霄立刻对酒保道:“再要两碗甜酒,一盒酥螺,还包一包盐杨梅。” 林姨娘随他去点,扭头看四周,看到黄文秋,又从鼻子里哼两道凉气,翻了个硕大的白眼。 “我就说今天眼皮跳,原来应在这儿了,忘恩负义的小猢狲,不知臊脸的小贼,屁都没得一个吃的时候,千亲万亲上门打秋风,使了咱们家的情义发达了,竟连门都不上。” 她嗓门大而且清脆,里外全都望了过来。 黄文秋气的一张脸和冬瓜一样青,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过,只能起身,将衣袖一掸,丢下一句泼妇就往外逃。 刚走到望杆下,就见远处一群人马从起伏的稻田中飞驰而来。 “晋王!” “是晋王爷!” 满心亭上姑娘们纷纷上前,挤到栏杆处,放眼往南望去。 只见人马整齐,前面打头的是四队护卫,中间是王府上的一群帮闲,还有内侍,后头照旧是四队护卫,众星捧月般围着晋王李寿明。 李寿明二十岁,剑眉星目,俊朗可亲,贵气天成,头上戴着青玉莲瓣玉冠,穿紫色长袍,一角扎在腰间,腰间佩着随身金鱼袋,细绢裤子,手扬马鞭,骑一匹雪白河曲马。 白马甚是了得,一骑绝尘,很快就只留下一道灰尘。 姑娘们没想到会见到晋王,顿时兴奋不已,嘁嘁喳喳的说起晋王来。 晋王满身都是故事,突然薨了的皇后、宠冠后宫的张贵妃、权倾朝野的张家,还有他从京城来潭州时所遇的悍匪,全都能让人津津乐道。 尤其是晋王的婚事。 说起来都令人唏嘘,在京城时皇后给他挑中了岳重泰的长女为正妃,还未明言,皇后便没了。 这位姑娘后来定给了燕王为正妃,如今膝下已有一子。 至于晋王这边,到如今,宫中也未有赐婚的旨意,晋王的正妃之位,就一直这么空缺着。 而晋王自己,也似乎没有请婚的意思。 第七章 发疯 众人围着满心亭排排坐,谈论的很热闹。 宋绘月独自站到亭子外石阶上,听的津津有味。 这些姑娘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一说起晋王来,仿佛是直接躺在了晋王床底下。 正热闹,严幼薇和岳怀玉来了。 大家一同见了礼,严幼薇道:“你们说的好热闹,我在对岸都听到你们的笑声了,你们在说什么?” 齐虞抢先道:“是晋王爷刚从官道上路过,我们就聊了起来。” “原来是说晋王殿下,”严幼薇拍手,“我父亲已经赶过去,将王爷迎进来了,现在正在外院品酒呢。” “真的?” “那还能有假。” 岳怀玉笑着对宋绘月招手:“宋妹妹怎么一个人站着,过来说说话吧。” 宋绘月连忙道:“我母亲恐怕要找我,我先去了。” “她们在说娃娃经,”岳怀玉却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坐,我们说说话。” 这时她才露出权贵女眷的高傲,不自觉的命令着宋绘月。 严幼薇嘟囔着嘴挪开一些。 宋绘月走过去坐下,只坐了半边。 岳怀玉略看了她的嬷嬷一眼,嬷嬷便带着丫鬟们退了出去。 宋绘月看着呆若木鸡的元元,羡慕的很。 这样知进退的下人,简直就是岳怀玉的手和眼睛,找一个聪明伶俐的都难,岳怀玉还有一群。 心中羡慕,她的嘴却很紧,绝不多言。 她跟岳怀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知道岳怀玉和她有什么可说。 岳怀玉笑着拉住她的手:“你不必拘谨,我和你同龄,我是正月生的,你呢?” “我是冬月。” “我刚到这里,感觉比京城热的多,蚊虫也多,你瞧,我指节这里都给咬了。” 宋绘月点点头:“确实多。” 齐虞探过头看,插嘴道:“咬在这地方最痒,等到了七月更多,总不能时刻都呆在屋子里吧。” 严幼薇见她们抢走了岳怀玉的主意,自己又插不上话,又气又恼,忍不住抢过话头:“宋姐姐,你们家现在是靠着晋王过日子吗?” 宋绘月勾了勾嘴角,温和的点头:“是,全凭晋王周全,我们在这里才能阖家喜乐。” 严幼薇撇嘴:“你们为什么不自食其力,你们家没有男子吗?” 宋绘月笑而不答,严幼薇还要问,齐虞连忙站起来:“我们去剥莲子吃吧,又有趣又好吃。” 其他姑娘也纷纷附和着要一起走。 宋绘月道:“我就不去了,母亲要是找不到我,恐怕要着急。” 正堂确实有人出来了,正远远朝她们的方向张望。 岳怀玉起身,挽住她:“我差人和你母亲说一声,一起去剥莲子。” 宋绘月摇头,不露痕迹挣脱开,独自一人往前走。 严幼薇拉着岳怀玉一起上了桥,罗慧娘忽然上前,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她哈的一声笑,得意的叫住宋绘月:“原来你有个弟弟啊!” 此话一出,宋绘月停下了脚步,后头的人也都跟着停住,认识宋绘月的姑娘全都暗道一声不好。 宋绘月目光沉了下去,黑黝黝的眼睛冷峻起来,脸上却浮起一层假笑。 烈日炎炎,融化了她脸上的脂粉,连荷叶都晒的蜷缩起来。 “是。” 严幼薇道:“你弟弟跟着你父亲一起被关在牢里,结果胆子太小,吓傻啦。” “是。” “那傻子是什么样子?你跟傻子呆久了,是不是也会变傻?” “你觉得呢?” 严幼薇上上下下打量着宋绘月,天真的瞪大眼睛:“可能有一点吧,不然你怎么会真的来赴约?” “不对,你看错了,”宋绘月上前一步,目光冷冷的,“其实我弟弟是傻子,我是疯子。” 她上前一步,严幼薇便后退一步,其余人也跟着后退一步,荷花里鱼打的水声哗啦,将其他人的心也跟着拍乱了。 风从两人挨着的手臂中间穿了过去,如云似雾的两片衣袖各自往后扬起,将她们分割成两个部分。 岳怀玉笑着去拉宋绘月的手:“幼薇妹妹天真无邪,我们年长许多,宽大些,不要和她计较。” 宋绘月头也不回,甩开她的手,又往前赶了一步,惊的严幼薇脚步纷乱,忍不住道:“你想干什么!” “我要发疯!” 宋绘月忽然伸手,一手抓住她发髻,一手揪住她衣襟,用力往桥下一掼,啪的一声重响,严幼薇扑入荷花泥里,惊起一片叫声。 齐虞的声音尤其大:“她又打人啦!” 荷花能出淤泥而不染,严幼薇却不能。 岳怀玉看着涌动的水面,瞳孔震动,很快镇定下来,井然有序的指挥嬷嬷捞人,让丫鬟快去备热水。 罗慧娘掩着嘴,听着耳边齐虞乱糟糟的叫喊声,不敢置信地看着宋绘月。 正堂里听到了动静,一群五颜六色的妇人从狭窄的门中喷涌出来,直奔众人而来。 严夫人打头过来,一眼就看到狼狈的严幼薇,浑身湿透,身上还沾着淤泥,发缝中插着破碎的荷叶。 池子里更是狼藉,荷花伏倒,折了大片。 严幼薇作呕似的咳嗽,想将呛进去的泥水吐出来,一面咳,一面哆嗦,两眼通红,恨不能将宋绘月生吞活剥了。 她呛了水,受了惊吓,还丢尽了脸面。 “早嘱咐你不要顽皮,免得跌水里去。”严夫人强笑着安排下人,“还愣着干什么,快带姑娘去更衣!” 严幼薇让奶嬷嬷拥着,一面走一面哭:“是宋绘月推我。” 陈氏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站了出来:“拙女......” 严夫人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宋绘月,打断她:“这些小姑娘,一聚在一起就要吵吵闹闹起口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别在日头下站着,天棚挡不了暑气,都去吃茶吧。” 说完又不容拒绝的拉住宋绘月:“衣裳都乱了,咱们去别院理一理。” 陈氏连忙迈出步子挡住严夫人:“夫人,做错了事,我绝不包庇她,您也不必替她遮掩,就在这里把来龙去脉说个清楚,让她当着众位夫人的面给您认错。” 她守寡之前,也是后宅里历练过的,这些小心思怎么会不懂。 宋绘月这么一走,有理也成了没理。 在场这么多夫人,会怎么传? 本来就艰难的婚事岂不是难上加难。 况且她生的她了解,绝不会随意和人起口角。 第八章 晋王 而严夫人自己生的,自己也清楚,她对陈氏笑了两声,又转身对在场的夫人道:“小孩子的事,何必较真。” 陈氏坚定道:“还是问清楚,也不小了,姑娘们应该都看清楚了。” 齐虞憋了满肚子的话要说,刚要张嘴说自己看清楚了,就被齐夫人拉住,狠狠瞪了一眼。 谁对谁错根本无所谓,宋家和严家谁更重要不言而喻。 宋绘月错也是错,没错也是错。 一片寂静,没人开口,严夫人满意的笑了。 然而就在她准备离开时,猛地就听到蔷薇花架子隔开的夹道里有人喊了声“王爷”。 严夫人额上一滴汗水流到下巴,悄无声息滴落到华裳上。 来不及去擦,她连忙屈膝,深深道了万福。 然后大家便听到了晋王的声音,语中带笑,十分温和。 “什么纷争?小王无事,正好来给你们做个见证。” 园子阔大,他的声音钻进了每个人耳朵里,透过开的密密麻麻的花影,她们隐隐约约能看到晋王就倚靠在月门上,近在咫尺。 大家大气不敢出,也不敢贸然去擦汗。 自然也没人开口。 虎落平阳也是虎,天潢贵胄,岂是她们可以抗衡的。 “嗯?”晋王的声音再次清晰地传了过来。 严夫人连忙道:“回王爷的话,是小女和宋家小娘子起了误会,并无纷争,劳烦王爷挂心。” 晋王没有顺着台阶往下走的意思,反而道:“我想知道是什么误会。” 严夫人正要措辞将此事揭过,一位身穿青衣的内侍已经从花墙一侧走了过来,站在众人十步开外。 见了这位内侍,严夫人面上惊愕之情一闪而过,垂下头,浅福了一礼。 内侍先看向微垂着头的宋绘月,随后扫向齐虞,对齐虞道:“烦请齐家小娘子告知一二。” 齐虞顿时两眼一亮,随后小心翼翼看向自己的母亲。 齐夫人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齐虞这才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来龙去脉都说了。 一时间园子里更静了,静的人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过去多风雨,往事不堪提。 宋绘月如此,晋王又何尝不是如此。 晋王沉默片刻,问道:“严相公看呢?” 严实的声音紧跟着从花墙后传出来:“是下官教导无方,拙女口无遮拦,王爷恕罪。” 岳怀玉上前一步,对晋王的方向福了一礼:“王爷,严妹妹年幼,言语上多有冲撞宋娘子,还请王爷和严大人不要太过苛责。” 晋王没有言语,反而传来了脚步声,顺着这声音往前看,蔷薇花稀疏处晋王的身形一闪而过。 高挑身材,细腰长腿,将紫袍穿的贵气挺拔,怒放的红花遥遥伸出去,拂过他似醉非醉的桃花眼,花和阳光越是灿烂,越能显出他的英俊和沉郁。 姑娘们看的入迷,夫人们也从心底里承认晋王简直好的举世无双。 内侍却没跟着走,反而上前走到陈氏身边,对着宋绘月的方向略微躬身:“大娘子不快,不必强留,小人送太太和大娘子家去。” 陈氏连忙道:“怎么好麻烦中贵人。” 内侍躬着身子不动,陈氏这才向严夫人辞行,领着宋绘月出去。 严夫人的脸火辣辣的疼。 齐夫人靠近严夫人,小声道:“这位中贵人您认识?” 严夫人一面让其他人去玩,一面低声道:“是太后身边的都知黄庭,宫人之首。” 太后薨时,晋王才八岁。 当时太后自知天命将至,力排众议,让年仅八岁的晋王封王出阁,出就外第,开府置属,出班外延。 若非太后高瞻远瞩,十年前晋王若是还在宫廷之内,恐怕性命早已不保。 太后去后,严夫人就没见过黄庭, 齐夫人笑道:“我们只知道和一般内侍不同,没想到会是太后身边的人。” 晋王身边贵人倒是多。 在和严实斡旋的晋王也未多停留,顶着烈日回到府上。 他沐浴更衣,挥退下人,走入书斋。 书斋外树荫倾倒,泄入斋内,楠木铺成的地面古朴细腻,越发显得书斋阔大幽静。 正中摆放着桌案套椅,案上放着玉格,玉格上架着两支竹管宣笔,旁边是蠲纸、歙州砚。 桌案后面是竹榻,榻上有小几,榻后设一扇青山绿水行船屏风。 谢川父子已在里面等候多时,见晋王回来,连忙起身长揖到底。 晋王走进去,歪坐在榻上,右手在小几上撑着头,左手放在身侧把玩佛珠,右腿曲起,左腿架上,褪去温文尔雅的伪装,露出了真面目。 “坐,说点新鲜的。” 谢川撩起灰袍坐下:“王爷,严知州一来,就以积弊之名,将武安军清洗了一遍。” 晋王目光微动:“不要紧,潭州不是冲要之地。” 谢舟道:“可咱们在冲要之地也没可用的常备军啊。” 他子承母貌,面如桃花,又承父业,为晋王效力,做个小小的记室参军。 谢川赔笑:“当务之急,是推动陛下让您回京,军权之事可以从长计议。” 晋王点头:“阿爹软弱,朝堂全被张家把持,得下狠劲。” 不等谢川答话,他凌厉的神情忽然放软,香樟树浓厚的香气顺着风从竹帘里飘了进来。 “小月亮在干什么?” 谢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好像是和姓黄的表兄起了罅隙,银霄偷了齐仓司十銙龙团,找了个叫江乾的闲人卖,要引黄文秋入瓮。” 晋王无奈地笑了一声:“这个坏月亮。” 谢川又道:“齐仓司这十銙茶还是咱们送出去的,他悭吝的很,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就怕宋大娘子闹的太大不好收拾。” “闹大了我给她收拾吧,”晋王慢慢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错牙,“银霄好身手,只是很危险。” 谢舟又道:“没有宋大娘子危险。” “她一向胆大,”晋王不以为意,“只是银霄来历不明,我不放心他呆在宋家。” 谢舟再次道:“宋大娘子喜欢啊。” 谢川喝道:“闭上你的狗嘴!” 晋王对这张狗嘴习以为常,摆摆手:“八哥去找游松,让他出高价,推一推黄文秋。” 第九章 往事 谢舟暗暗撇嘴。 他是独子,幼年时游方先生说他行八才能保命,小时候常叫他八哥儿,因为他极不喜欢,就改了叫小八。 晋王分明是小心眼,在这里等着他。 可是晋王叫的,他不得不咬牙应下:“是。” “今年广南东路和广南西路的纲银,都会经过湘水,八哥,盯紧点。” “是。” “八哥再去给我看看茶。” “是。” 等谢家父子离开,晋王脱下丝鞋净袜,赤脚踩在榻上,倚案展卷,目光却落在外面的大香樟树上。 宋绘月到潭州,陈氏在京都为宋清辉寻医问药,她在王府住了两年,初到那一年,夜不能寐,常在这颗大樟树下独坐。 树冠落下的阴影一团团,日头下,风乍起,树叶排山倒海,响成波涛滚滚之状。 晋王目光恍惚一瞬,以为自己也随着波涛起伏,回到了船上。 十岁,他仓惶从京城逃离,自淮水而出,不管他怎么躲避、换船,江贼都能找到他。 在这混乱之时,他都没办法去查明内奸是谁。 甲板、江面,时常被血染红,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快到潭州的前一天中午,疾风骤雨,他面如死灰地坐在船舱中,前路茫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到潭州。 风声呼啸之时,门外响起轻巧的脚步声,他立刻坐直身体,手自袖中握住刀,背贴住木板。 结果来的是宋绘月。 宋绘月人小,力气也不大,抱着满怀的青箬笠绿蓑衣,吃力地迈进门,放下东西转身又把船舱门关上,看向李寿明。 她眼睛本来就大,现在瞪的更大,手里没了东西,就将食指塞在口中吮吸。 他自己十岁,看六岁的宋绘月就格外的幼小。 既幼小,又安静。 他见过宋绘月把宋清辉按在地上锤,把弟弟揍的吱哇乱叫,也见过她在王府里撒欢,滚的满身都是灰,却没见过她这么安静。 这时候李寿明回想起来才发现,宋绘月一路上没哭也没闹。 仿佛是不知事,又仿佛是麻木了。 她知道父亲没了吗? 她知道弟弟傻了吗? 她知道他们生死难料吗? 他想她还太小了,都不到男女分席的年纪,什么都不懂。 将宋绘月拉到身边,他把她的手指拔出来:“别咬,牙齿会长歪。” 宋绘月很听话的把手指在衣服上一擦,然后去摸李寿明手背上的伤:“还疼吗?” 她说话还漏风,因为掉了两个门牙。 李寿明不知怎么心里忽然一酸,眼里含着一点泪点头:“不疼。” 宋绘月踮起脚,把嘴巴凑到李寿明耳边,声音随着气流可怜巴巴钻进他耳朵里。 “我想吃糖,您跟我去买行吗?” 船马上就要在岳州游冲河码头停靠,补充食水。 她眨巴眨巴大眼睛,睫毛忽闪忽闪,见李寿明不说话,又眨巴眨巴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李寿明飘飘荡荡的心忽然就被拴住了,落到了地上。 “好,我叫小八一起。” “不要,”宋绘月又踮起脚和他说悄悄话,“我们偷偷的去,不会有人看到的,小八哥哥常带我去,多带点钱。” 说完,她举起谢舟用的箬笠,往李寿明头上举。 李寿明目光从疑惑到犹疑,再到凝重,最后将箬笠戴上了。 船猛地一晃,随后“砰”地一声,艞板落下,吆喝声四起,码头上商贩撑开黄罗伞,脚踏木屐,卖茶水、冰糖水、酒、玩物器具无所不有。 码头狭窄,越发显得人潮拥挤。 李寿明牵着宋绘月,将脸藏在雨幕里,他和谢舟身形相似,再加上大雨,船工来去匆匆,并没人注意到。 李寿明顺利的和宋绘月下了船,宋绘月紧紧拽住他的手,两人手心都冰冷潮湿,雨水湿了鞋子都没察觉。 “哗啦”一声,晋王一脚踏进水坑:“你要吃……” 宋绘月用力拉他一下:“王爷,您听我说,我见过父亲,父亲说谁也不能信,过了鄂州,就让我带您下船,改走官道,只要到潭州,您就安全了。” 张家出其不意,来的又快又猛,打的他们措手不及,但是同时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们也没做太多的准备。 太后的侄儿裴豫章,还在晋王封地荆湖南路任帅司,只要李寿明一到,就可调动守备军。 李寿明目光震动,垂下头去看宋绘月,就见宋绘月瞪着大眼睛,努力地不掉眼泪。 原来她什么都懂,甚至比他还害怕,一路上怀揣着父亲的话,谁也不敢信,直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李寿明忍住回头看看船上情形的冲动,心口一阵狂跳,手死死抓住宋绘月,大步往前踏。 走变成了跑,跑起来还嫌慢,他脱了蓑衣,背上宋绘月,在泥地里狂奔。 这是他的一线生机,宋绘月带给他的唯一机会。 “啪嗒”一声,手中书卷掉落,将他拉回现实。 宋绘月搬出去的头几年,她还常来王府玩耍,后来便慢慢少来,她及笈之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知道她是避开人,还是避开斗争的漩涡。 真是又狠又坏的月亮,也不知她此时在做什么。 大坏蛋没有翻江倒海,此时正在后花园里编篾篓。 篾片轻薄柔软,而且锋利,在宋绘月的指尖翻飞,花木在她头顶轻摇,将阳光剪碎。 她挨了罚,不许出门。 银霄悄悄从角门进来,给宋绘月一包盐梅,里面还有三颗间道糖荔枝。 在宋绘月捏杨梅吃的空隙,他站在树下,对着粗壮的树干出拳,磨砺自己的拳脚。 桂树饱经毒打,默默承受。 宋绘月对他招手:“歇一歇。” 银霄甩甩拳头,闷头坐下,像是被驯化过的虎豹。 一坐下他就发现蚊子嚣张的在宋绘月身边转悠,于是他一个手指头一个,都给按死了。 宋绘月含了粒杨梅,手指继续干活:“我就是太年轻,要是我再编个二三十年,我能把潭州的篾匠都比下去。” 银霄按住一只蚂蚁,心想大娘子就是不一样,吹牛也很厉害。 第十章 鱼不上钩 “今天我真倒霉了,岳家小娘子来了潭州,想借着我搭桥去见晋王,她和她家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主意,连累的我挨了阿娘的骂。” 银霄立刻磨刀霍霍:“我去教训她。” “那倒不用,”宋绘月擦了下手指,“你说晋王爷怎么这么招人喜欢?” 篾片在银霄膝盖上拍来拍去,他答道:“因为他是王爷。” 宋绘月点头,随后又摇头:“他长的好看。” 随后她凑近打量一眼晒黑了的银霄:“你也好看。” 银霄别开头去,掩饰自己通红的脸,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宋绘月吐出梅核,嘴上不闲着,问他:“你攒多少贯了钱了?” “千来贯。” “行啊,你攒这么多钱打算干什么?” 银霄认真的想了想:“娶媳妇,成家。” 宋绘月嘎嘎地乐了一通:“你看中哪位好姑娘了?” 银霄紧闭着嘴不答话了,等到宋绘月打了个哈欠,继续编篾片,才张开嘴,唱一支山歌。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他州......”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少年独特的沙哑,稳稳从后花园飞进后院。 王姨娘正看着宋清辉掏蚂蚁洞,听了这歌声后笑道:“可惜没有铜琵琶、铁绰板来配他。” 林姨娘哼声:“要什么板,我唱歌也不用红玉板,只有嗓子难听的人才要七七八八的板来配。” 不等王姨娘驳斥,她清清爽爽的亮了嗓子:“一个姐儿结识了两个郎,你来吃醋我争光。姐道郎呀,打倒子老虎大家吃块肉,弗如轮流更替捉个大门看。同结个私情没要争,过子黄昏还有五个更。忙月里踏戽我听你监工看,两面糖锣各自荡。” 歌声飞出宋家,又淹没在车马喧嚣中。 行人渐去,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黄文秋让仆人挑了一担酒果到了李宅。 茶仓司士李文敬在前堂请茶。 黄文秋送了礼,寒暄一番坐下,对李司士道:“文秋贸然来拜,多有打搅,今日来,是为了茶引一事,还要劳动相公。” 李司士道:“我们是熟人,这不难,等齐仓司回来就可以办。” 黄文秋拿着茶杯的手顿住:“不敢动问,齐相公不是和王爷一道吗?怎么还没有回?” 李司士摇头:“他要巡视稻仓,要晚几日。” 黄文秋立刻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忍不住道:“我这茶引要的着急,能否通融通融?” 再晚个几天,黄花菜都凉了。 他算过了,十銙龙团,他至少能挣五千贯钱。 李司士笑道:“这事不难,横竖是认引不认人,你既然着急要,就找别的茶商去买上一引,只要肯出钱,没有买不到的。” 齐仓司一到任,就将盐务和茶务把的死死的,地皮都刮走了一寸。 黄文秋苦笑一声。 茶引若是好买,当初他也不会去求宋绘月,那秦凤路的商人也不会连价都不还。 告别李司士,他依旧是放不下这桩生意。 因为有心事,在回家路上便慢了许多,目光游走不定,忽然见到江乾在外面喝茶。 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江乾不是一个人,身边还坐着个年轻男子,穿戴的半新不旧,却都是费钱费工的好料子,身后站着个小厮,乖觉地斟酒。 黄文秋暗骂江乾不守信,说好了明天答复,今天就开始找别的买家。 他悄悄蛰过去,无声和酒保比划了茶点,专心听他们两个说话,只要江乾背信,他立刻就出来要分润一点。 正好他缺茶引。 江乾举杯道:“松哥,咱们这帮人,就数你前程大。” 游松捏着杯子笑:“眼下算什么,以后能去京里,才叫前程。” “那我就是再多生两条腿,都赶不上哥了。” “王爷总不会一辈子呆在咱们这儿的,我就跟着王爷走,眼下我正想办法弄个王府属官做做。” “那得求谁啊?哥你和我也说说,你放心,我没本钱,也就听个过瘾。” “我现在搭上了谢衙内,先慢慢跟他浸润着,他爹下个月七月初十的生日,我送上一份厚礼,不怕办不成。” 江乾竖起大拇指:“哥真是这个。” 游松得意的嘿了两声:“现在只有一个难处,谢长史是从京都来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虽然有钱,却不知道送什么东西送到人心坎里。” 江乾一拍大腿:“哥,我有啊。” 他低着头靠近游松,秘密道:“我知道有人手里有龙团,委实好货,只可惜没有茶引,我正找靠得住的中间人,把货夹带出来。” 游松道:“当真?” “哥别不信,你要是有茶引,我就直接卖给你了。” 江乾的声音压的更低了,脑袋几乎埋进游松怀里,声音微不可闻,黄文秋只听到“有一团……雪……妙啊……” 光是听到这几个字眼,他那心里都抖了三抖。 这十銙龙团里,很有可能藏着一銙“龙园胜雪”。 此茶是用银丝冰芽所制,状若针毫,色白如雪,光明莹洁,銙内有小龙蜿蜒其上,号龙园胜雪。 一銙万贯,只供皇室。 他们都没见过这种茶,江乾更是连听都没听过,因此只知道这銙茶和雪似的。 谁买到手都是捡了天大的便宜,就是不出手,收藏在家中也好。 只可惜没有茶引。 勉强将心放回原处,他心乱如麻地回到家中。 他家原来住在外城,做了茶商后,就搬来了内城,住着七进的宅院,奴仆成群,车马都有,十分富贵。 独自坐在凉椅上,他心想:“只要我小心点......拿了不卖,等以后有了茶引再卖......不卖也行,这十銙茶,我是买的起的。” 有了这十銙茶,他以后可以想收什么茶就收什么茶,哪怕是一两年不卖茶也没事。 只是这茶来历不好,若是官府追查的紧,会把自己也牵连进去。 想到这里,黄文秋使劲一咬牙——算了。 他又安慰自己:“有茶无引是私茶,茶、饮不相当也是私茶,不必为此误了性命。” 还有宋绘月那条疯狗在,他不能自己送把柄出去,眼下还是婚事更要紧。 第十一章 遭贼 虽说下了决心,可黄文秋心中却是割肉一样的痛,仿佛那十銙茶已经到了他手里,他却拱手让人了。 以至于晚饭都没吃的下。 母亲小陈氏见他怏怏不乐,令人端来水饭:“文秋,是不是在外头热着了?” 她满头金首饰,脖子上、手上,都不落下,黄的人不能直视。 黄文秋起身让坐,自己坐了下首:“阿娘,您坐。” 小陈氏道:“你是不是忧心亲事,怕罗家瞧不上咱们商户?你放心,我打听了,他们家缺钱呢,再加上媒婆的嘴,一准能成。” 黄文秋勉强笑道:“没事。” 婚事他不忧心。 罗家缺钱,他缺个做官的丈人,各取所需。 小陈氏打量他的脸,实在不像没事:“你忧心宋大娘子缠着你?这你也放心,她要是敢阻挠你的婚事,阿娘第一个不放过她。” 宋太太心慈面软,还不是任她拿捏。 黄文秋摆手,不再说话,埋头吃水饭。 屋顶上堂而皇之的坐着游松。 眼看天黑,游松见黄文秋确实不像要动作,才纵身跳了下去,绕道从横鱼街往王府走。 宋家的正门紧闭,角门半开,银霄坐在门槛上削竹子,做小弓小箭。 游松从他面前路过,右手忽然往下探,快似疾风,去夺他的柴刀。 银霄丢开竹筒,五指呈扣迎上他的手腕,游松眨眼之间移手下翻,继续夺刀,两人手臂碰手臂,手掌贴手掌,上下过了十招。 十招后,游松手上不停,眼睛却往门内看,银霄分了心神意欲回头,让游松轻松夺了柴刀去。 “你的手还不能随你的心呢。” 银霄哼了一声,将刀拿回来。 “你做这小玩意儿准备干嘛?”游松低头去看捆好的小弓。 他们王府里的人,没有不认识宋家人的。 银霄垂头干活,不搭理他。 游松蹲在他面前:“你要是回答我,我就给你一把黑漆游鱼画弓。” 银霄头都没抬:“一贯一问。” 游松哑然失笑,从袖带里取出一锭大银:“幸好今天出门带了五两银子。” 银霄接过银子:“大娘子让我给宋清辉做的。” 游松又问:“你有好本事,何必听钗裙使唤,随我去王府吧。” “不去。” “只要你去,我的功夫可以都教给你,绝不藏私。” 银霄心想我现在还年轻,我要是有你这么大,早就把你打趴下了:“不学。” “教你功夫的是谁?” “韩北曲。” 游松回想一圈,没听说过叫这个名儿的拳脚师父。 “你是哪里人?” “定州。” 游松愣住,随后感慨道:“真远,你是怎么从那么北跑到这么南的?” 银霄将地上的东西一把搂在怀里,起身进门:“五个问题结束。” 游松连忙道:“我有银子......” 门“啪”的关上,震的成了网的依地锦涟漪一般晃动。 由近至远,叶片过了片刻才安静。 游松摸了摸鼻子,转身离开,这回不绕道,径直回了王府,去找谢舟。 谢舟搬个矮凳,正在前院天井里乘凉,拿着个水哒哒的毛桃吃:“回来了,鱼儿怎么样了?” “八爷,”游松揖礼,“没上钩。” 谢舟三两口吃干净桃,将桃核扔到渣斗里:“一定是你戏太过了,让黄文秋看出了破绽。” 游松很自信:“不可能。” 谢舟从腋下抽出一叠文书,抚平封面:“那就是黄文秋是个好人,不贪心,要是我傍上了宋大娘子,茶园的地皮我都给他刮下来一层。” 游松认为谢舟早晚死在这张嘴上,不接话,问道:“现在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又不是我热脸贴别人冷屁股。”谢舟站起来伸个懒腰,随后手里的文书“啪嗒”掉在了地上。 热脸晋王就站在侧面廊下。 “王爷,”谢舟暗暗叫苦,“您怎么来了?” 游松立在谢舟身后行了大礼,不敢说话,暗中发笑。 晋王面无表情道:“本王随意走走。” 谢舟连忙道:“天色已晚,王爷早点休息,下官也回家去了。” 说完他就要走。 “不忙,”晋王拦住他,“黄庭,拿三升豆子来,让八哥捡成佛豆,明天煮熟了去街上施了,给我阿娘积点善行。” 黄庭连忙吩咐小内侍去拿。 谢舟欲哭无泪,佛豆拣一颗就要念一声佛,三升豆子拣完,他岂不是要把嘴皮子磨破。 游松见状赶紧从东门开溜,走到门口就见一人正要过来,见了他转身就跑。 “杜澜,给我站住!” 杜澜也是个二十啷当岁的帮闲,闻言只能回头站住:“哥哥,我没瞧见您。” 游松踢他一脚:“你又上哪里喝酒去了!” 杜澜嬉皮笑脸:“这不是最近没事儿,我才喝两盅。” “喝多了你就撒疯,谁给的你钱买酒?” “没谁……” “让我知道了,扒掉他一层皮。” 杜澜站在原地装傻,等游松一走,他就冲着游松做了个鬼脸:“你要是敢扒皮,我不叫你哥哥,叫你做爹爹。” 没有人再提宋绘月的陷阱,就这么轻易的让黄文秋给躲过了。 黄文秋果然没去找江乾买茶,只是时常扼腕叹息,直到六月十八,齐仓司回来,他那叹息才停住了。 齐仓司书房遭了雅贼,丢了珍藏的十銙龙团、一对羊脂白玉虎钮镇纸、一块麝香小御团墨、一个金丝铁线玉壶春瓶。 因是珍藏,直等到齐仓司回来欣赏才发现。 黄文秋听闻之后,立刻就想到了江乾,蓦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在李六郎花茶坊里找到江乾。 江乾一看是他,连忙多叫一碗茶:“哥,你找我干什么?” 黄文秋低声道:“齐相公家里遭贼的事你听说没?” 江乾不以为意:“哥是想说那十銙茶吧,那不相干的,我找了人已经都出手了。” “你怎么就知道不相干?都是十銙龙团!” “贼在咱们潭州偷了东西,还来咱们潭州化霜,那不是贼,那是傻。” “天底下傻贼也不少。” 江乾正了脸色,讥笑道:“哥,你是不是见自己没挣着这个银子,别人挣了偏生没倒霉,心里就不舒服吧。” 第十二章 查探 黄文秋让江乾说中心事,十分难堪,一张脸涨的通红。 他冷着声音,嘴硬道:“我是好心来告诉你,让你小心,免得被人带进去,你倒还觉得我心胸狭窄。” 江乾连忙道:“哥别上火啊,我不就是开个玩笑,你也知道我,一向嘴贫,没少得罪人。” 黄文秋心想你无非是看人下菜碟罢了,晋王府上一个帮闲你都低声下气的恭维——不要脸。 他掩下心中不快,说回正事:“你找的人靠谱不靠谱?就怕胆子小,自己去衙门里把你供出来,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 “着实不是,我出给哪个茶商就不和你说了,不过晋王府的游大哥还买了一銙走,这些东西要是和齐相公有关,游大哥能不来找我?” 黄文秋皱着眉头:“晋王爷一向不管事。” 江乾见他不依不饶,似乎非要找出个子丑寅卯来才肯罢休,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和不快。 这人气量如此狭小,竟然也能发财。 “哥,龙团还分个三六九等呢,再者说,我什么时候跟哥说过什么十銙茶的事,不要污我的清白。” “你!” 江乾举起茶杯:“我还上着火呢,少陪了。” 他将茶一饮而尽,转身就上楼。 黄文秋见他提脚就走,对自己半分尊敬也无,心里顿时气不过来。 一个闲人竟然如此轻视自己,一定是做这个中间人发了财。 闲人也配! 他连饮三碗冰糖水,转瞬就有了主意。 要是他能抓到江乾和贼人来往,帮齐仓司追回失物,日后直接和齐仓司往来拿茶引,还怕宋绘月去晋王那里说嘴? 想到这里,他思量了个办法,走上楼去,又去找江乾。 江乾正和妓子推杯换盏,见黄文秋又上来打扰他办事,笑道:“哥,你也想乐乐?” 妓子打蛇随棍上,脱的光溜溜的就往黄文秋怀里钻。 “不是,”黄文秋连忙将人推开,“我还有事要和你说,你走的也太快了,我们下去说去。” 这种下茶上暗妓的花茶坊,都是下等去处,文人雅士决不会来此,他在这里呆着都感觉呼吸浑浊。 那妓子是行过千舟万马的人,怎么会看不出他那一点小心思,扭身坐下,斜了一眼黄文秋:“您摸我这一把,原来是手滑啊。” 江乾暗中发笑,面上却正经的很,瞪妓子一眼:“我哥是斯文人,谁摸你了,别讹人啊。” “斯文人才下流呢,暗地里占便宜,偷偷地用手摸人家,是不是?” 黄文秋又臊又气,又说不过她,急道:“胡说,胡说,胡说。” 江乾在心里笑翻了,拉着黄文秋就往下走:“哥和她一般见识做什么。” 两人坐定,又让酒保上了茶水果品。 黄文秋面上红色这才褪去:“其实我打听齐相公失窃的事,是想打听清楚了再和你做生意,我这不是又买了茶引吗。” 江乾假意惋惜:“真没了。” 黄文秋道:“你帮我再问一问,看他手里有没有藏着的好货,不拘多少,我都要了,你也挣了不是。” “挣钱当然没有嫌多的,那我就给哥问一问,有了信我就去你家里。” “那就多辛苦你。” 离开花茶楼,黄文秋对贴身小厮耳语了几句,给了他一把铜钱,自己回家去了。 小厮小海是个机灵小子,拿着钱,去了对面的茶馆,等到日落西山,江乾玩乐出来,他便悄悄跟了过去。 江乾这个帮闲并不很闲,一路去了三个小衙内处请安点卯,说了三车好话,混了三顿酒饭,等到天色擦黑,剔着牙到了十字街。 十字街靠近西外城,城外有座坟岗,异乡人、无钱安葬的都推到这里烧化,因此十字街住的都是各色江湖人物。 点灯费油,纵然天黑了也没几盏灯火,不少人赶着出门,去三瓦两舍做那夜里的行当。 小海混在行人里,看着江乾进了第三间屋子,屋子檐前挑出个望子,原来是个小酒肆。 他跟过去,就见江乾进去后直接撩起布帘往后面去,连一盏茶功夫都没有,就出来了。 小海记在心里,一路跑回家去,对黄文秋一一说清楚。 黄文秋当即换了衣裳,往那地方去。 他进里边拣一副略微干净的红漆桌椅坐下,左右一看,见这里又卖酒肉又有茶炉,就和酒保问了茶。 酒保去扇风炉子,和他闲谈,说他面生,他只笑了笑,不答话,两只眼睛左顾右盼,打量酒肆里的人出入。 来来去去歇脚的人很多,他看不出可疑之处。 酒保给黄文秋上了茶,有人要酒肉,他就打起蓝色粗布帘子进后厨去切肉。 黄文秋目光跟着扫过去,惊地浑身一哆嗦,差点滚进桌子底下去。 后面坐在肉案边坐着擦尖刀的人,正是他的死对头——银霄。 刀刃锋利,闪出一阵寒光,衬着肉案上的刀黯然失色。 帘子落下,黄文秋只能从底下看到银霄的草鞋,才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调换座位,坐到左侧方,他能看到银霄,银霄却不方便看到他。 帘子很快又被打开,酒保托着两个碟子出来。 黄文秋的目光像是贼一样趁机扫了进去。 银霄还是在擦他的解腕刀,身边靠椅上倒放着两个白玉镇纸。 就在黄文秋准备细看时,银霄若有所感,抬起头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连忙抬高手臂,遮住半边脸,又拿起茶杯喝茶掩饰。 等他放下茶杯再看时,银霄已经不知去向了。 黄文秋心中疑虑重重,不住思索,越想越觉得那两个倒着的白玉镇纸,像是虎钮。 齐仓司丢的不就是一对羊脂白玉虎钮镇纸! 莫非江乾来见的江贼就是银霄? 大有可能,银霄那一副做派,和杀戮无度的江贼没有区别,很有可能过去就是个江贼。 齐仓司的东西一定是他偷的。 这十銙茶,也肯定是宋绘月给他做的局。 银霄先去偷了东西,再找江乾去卖,只要他接手了,不管他有没有茶引,等齐仓司失窃之事一出,宋绘月就会去揭发他。 真是万幸,他逃脱了。 喝口茶给自己压了惊,他脑子转了又转,忽然笑了一声。 宋绘月啊宋绘月,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第十三章 偷鸡不着 第二天一早,江乾就到了黄文秋家里,做了个揖:“哥,吃饭呢,这是什么馅儿的。” 一边说他一边伸长脖子看菜色,不用人请,自己在肉包子跟前坐下。 黄文秋只能让人拿碗筷来:“猪肉的,一起吃点。” 江乾拣好的连吃带喝,把桌上吃的只剩小咸菜,才搁下筷子。 “哥,你昨天央我打听的事,我问了,还有,只是不是龙团,你要不要?” “要,”黄文秋二话不说,拿出一贯钱给他,“辛苦你多跑一趟,今天我就买过来,明天我随船出去。” 江乾接了钱,满口答应,走了出去。 等他一走,黄文秋立刻叫小海跟上,自己则快马去找李文敬。 李文敬穿戴的整齐,正要去上衙,见他来,就先坐下请茶。 黄文秋揖礼坐下:“恩公,小生有要紧事动问,偷齐相公的贼抓住了吗?” 李文敬摇头:“知府限了文书在办,一点消息也没有,真不知道是哪个飞天大贼,来无影去无踪的。” “确实藏的隐蔽,不想被小生撞着了,”黄文秋神色凝重道:“小生有个叫江乾的同窗,四处帮闲……” 他略过银霄不提,把江乾卖龙团的事都说了。 李文敬听了也吃了一惊,当即就要让人去知府衙门报信,先把江乾捉拿归案。 “恩公且慢,”黄文秋连忙打断他,“拿了江乾,恐怕会打草惊蛇,不如咱们引蛇出洞。” 李文敬听了又觉得有道理,两人商议一番,各自离开。 等到黄昏落尽,天幕成了青色,十字街上挑担子的手艺人、浓妆艳抹的妓子、唱说诸般宫调的班子、舞鲍老的、扛鼎走紫的、吞刀吐火的,都往外走。 耳朵里听着他们或说或笑,眼睛里看着却很寂寥。 街上除了几间茶坊酒肆点了灯,其余门户皆黝黑,默然吞噬着艰辛的人生。 江乾轻车熟路走进酒肆,径直往后走,酒保站在柜身后,神情怪异地和他使了几个眼色,他都没看到。 后头是肉案酒缸等家生,拉拉杂杂摆放一堆,再往后堆着一壁的柴火,柴火旁边一副油腻腻的桌椅,上面扔着一条烂手巾。 没有点灯,虽有一轮弯月,也还是模糊不清,一个穿短衫的正坐着喝酒。 江乾凑上前去:“哥,怎么一个人喝上了。” 喝酒的没言语,仰头又是一碗。 江乾搔头:“哥,东西给我,我自去吃好的,就不在这里啰嗦了。” 喝酒男子从袖带里取出一块玉石样的东西来,正要递给江乾,忽然从四下里扑出十来个皂隶,围住江乾和男子。 男子大惊,一跃而起,夺路就逃,黑灯瞎火之下,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竟然一头撞进了黄文秋怀里。 两人齐齐跌倒,这班衙役趁机就把男子捆上,和江乾一同带进知府衙门,当厅点起灯火,让他们两个跪在阶下,连夜升堂审问。 知府朱广利上堂前坐下,左右杂役敲打杀威棒,齐喊“威武!” 朱广利喝问:“你们两个贼人好大的胆子!偷到了齐相公府上,简直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喝酒的男子这才抬头,露出来一副惊恐面目,叫起撞天屈来。 黄文秋立在堂下正看,见他抬头,暗道一声不好。 这哪里是银霄,分明是晋王府上的帮闲杜澜。 朱广利听他是晋王府上的闲人,因游松看他喝酒总是打架,不许他喝酒,才偷偷拿晋王赏赐他的金豆给江乾换酒喝,也愣住了。 大张旗鼓的抓贼,结果抓了个酒汉。 李文敬站在堂后听了,连忙让人将黄文秋带进来,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黄文秋低声道:“朱相公这么问他,他肯定不会招,依我看,不如先搜身,再打上二十棍,看他招不招。” 李文敬横他一眼:“别说他是晋王的帮闲,就是晋王府上一条狗,我们也打不得。” 乾坤未定,谁知道后事如何。 再者朱广利本是寒门,能在潭州连任知府,全靠他祖坟冒青烟,身边有三位贵人。 一得了个夫人,是裴豫章的一位庶妹,二得了个钱谷师爷,积万累千,丝毫不差,三得了个刑名师爷,深谙官场之道,活的一手好稀泥。 他怎么可能落晋王的面子。 “难道就这么放了?”黄文秋不甘心,没有抓到银霄,说不定杜澜就是银霄的线人。 “看朱相公怎么办。” 果然朱广利当场就让人解去杜澜的绳索,让他回去,不要喝酒惹事。 杜澜却不依不饶,大问朱知府谁是首告,让他出来对质。 朱广利无奈,差人叫来黄文秋。 黄文秋急急忙忙出来,跪拜朱知府,细说了江乾勾结江贼,要卖龙团,以及他不肯倒卖私茶,如何发现蛛丝马迹之事。 江乾大喊冤枉,说自己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勾结江贼,黄文秋信口雌黄,为了前程,要害他性命。 杜澜也道:“恶人先告状,说不定他就是勾结江贼偷东西的贼,知府相公快查一查他,搜他的身!” 江乾在一旁帮腔:“对,就是他!” 黄文秋气道:“我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放屁,”江乾反驳他,“你要是堂堂正正,怎么摸花茶坊的妓子,知府相公,我有人证!” “那等卑贱女子,千人骑万人压,她说的话怎么能作数!” “她再卑贱也是人,是人就能作证!” 杜澜带着七八分酒意,更是口出不逊:“搜他的身,知府相公若是不搜,我就去请王爷来为我做主!” 三人吵成一片,朱广利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惊堂木:“都给我住口!” 堂下立刻肃静。 朱广利对黄文秋道:“既然他们指证你,你又指证他们,那就你们三个都搜一搜。” 说完,他就唤衙役上前给他们三个搜身。 衙役先从杜澜身上开始搜,摸出来金豆、弹弓、玳瑁撒扇、短笛,再江乾身上是碎银子、牛骨撒扇、红粉荷包。 最后是黄文秋。 黄文秋只带了一把扇子和碎银,别无他物。 朱广利眼看着是场闹剧,冷哼一声,还未发话,那衙役忽然“咦”了一声,从黄文秋革带里翻出来一銙龙团。 革带本就有銙钉钉在腰后,藏一銙龙团既轻巧又隐蔽。 第十四章 屈打成招 衙役将茶呈给朱广利,朱广利看了一眼上面的金印,又递给刑名师爷倪鹏,两人确认是齐仓司丢失的茶。 黄文秋愣在原地,张着嘴,半天也合不上。 他看看江乾,又看看杜澜,猛地醒过神来,对朱广利大喊冤枉。 “我要是偷茶的贼,怎么会蠢到把茶藏在自己身上!况且我一个文弱书生,杀鸡都不敢,哪来的本事去齐相公府上偷东西,还偷的神不知鬼不觉!” 他又指着杜澜:“一定是他,刚才在酒肆里,就是他扑到我身上,趁机栽赃我!” “人赃并获,你还敢抵赖!”杜澜大声道,“我可没有这本领!” 朱广利目光在杜澜和黄文秋两人中间转悠,心知有异,却不知他们两人有什么恩怨。 这中间还有个晋王。 他摸着下巴,琢磨着该如何是好,倪鹏有话要说,就凑上前来,拱手请朱广利去后堂。 到了后堂,李文敬也没想到龙团竟然是从黄文秋身上搜出来的,丢了颜面,支支吾吾道:“相公,想必有些误会在里面,我和黄文秋常打交道,他也有家资,又念过书,不会是贼。” “那贼去哪里了?”朱广利严肃着脸,“误会可遮掩不过去,茶是在他身上的,我总得给齐相公一个交代。” 倪鹏低声道:“相公,这里面又是晋王又是齐仓司的,不知道是要搅什么风雨,不如先打他二十上下,押在牢里,等打听清楚了再慢慢理会,实在不行,就了个糊涂账。” 李文敬连忙道:“正是。” 朱广利也觉得是这个道理,走到正堂,从签筒里丢出去两根红色令签,示意打二十板子。 不管黄文秋叫屈,两个衙役把黄文秋捆翻带下去,本来他们察言观色,看朱广利也不是真要打,轻轻打过就算了,偏偏其中一个是杜澜的酒友,见杜澜在袖子里比划拳头,立刻会意,又和同伴使眼色,真情实意的开打。 黄文秋细皮嫩肉,几板子就打的他皮开肉绽,屁股上开了朵大红花。 一开始,他还咬牙挺住,等到后面,他苦捱不过,哭道:“别打了,我招!我招!” 正剔指甲的朱广利停住手,忍不住看了一眼师爷——见过招的快的,没见过这么快的。 这不能算是屈打成招吧。 寻常审案,要威慑地痞,轻打二十板子起来了行走如常,贼人打个五十板子才熬不住,这打了不过十来下,怎么就招了。 倪鹏赶紧让他们把人解进来,问他招什么。 黄文秋上身和下身仿佛是脱了节,走不得跪不得,只能胡乱招认。 “六月初八,横鱼街宋家大娘子和护院在涧山重华寺约我见面,说有十銙龙团可以卖给我,我没茶引,就出了一百贯先定下一銙,有重华寺僧人为证,前日听闻齐相公府上丢了十銙茶,某心慌意乱,又见他们两个鬼鬼祟祟,就想先立功,再请齐相公赎罪。” 朱广利听了,让倪鹏写明招状,先将黄文秋押在牢里,杜澜和江乾自去,再去拿宋大娘子。 “今夜晚了,他们也跑不到哪里去,明日再拿人,”倪鹏又将朱广利从前厅请到后堂,避开李文敬:“横鱼街的宋大娘子不能拿。” 朱广利笑道:“我知道,她一个姑娘自然不能做飞天大盗,一定是那个护院,就拿那个护院。” 倪鹏摇头:“这个宋,就是救下晋王爷的那个宋。” “哎呀,”朱广利两只手在桌子上一拍,“我差点被姓黄这厮给蒙骗了。” “黄文秋和宋太太是认了表亲的,”倪鹏笑道,“肯定是起了什么罅隙,互相乱咬呢,咱们不能真把这事儿闹大了,不然王爷面上也不好看。” 朱广利点头:“多亏你仔细,只是齐相公那里不好交代,他手里可是一粒沙都漏不出来的,丢了这么多东西,要是找不回来,他指不定要怎么说道。” 倪鹏道:“相公别急,您先差人去横鱼街,看住那个护院,我这就去王府上走一趟,知会王爷此事,若是王爷肯左右周旋,这事就做个无头公案,若是王爷要我们查,我们再去请宋家人来问话,也显得相公您敬爱王爷。” “是了,听说圣上想王爷的紧,”朱广利点头,“我也不烦别人了,劳你星夜走一趟。” 倪鹏收拾了就走,朱广利下衙回到后院,丫鬟服侍他洗脚,他自己拿着去年的县租税总账翻看。 看过之后,他对夫人裴氏道:“都说咱们这一路钱粮浩浩,我看不见得,一年到头,就只有两万五千贯,一点油水也没有,恐怕连岳州都比不上,是不是少培算错了?” 元少培就是他的钱谷师爷。 “你烧了他的算盘他都不可能算错,”裴氏卸下钗环,横他一眼,“你怎么不和京都比。” 朱广利嘿嘿一笑:“京都四十多万贯,我哪里敢去比。” 裴氏抽掉他手里的账簿:“咱们这一路的税账,都是请元少培看,还得排着队请,你有这么个师爷,就偷着乐吧。” 朱广利道:“你看你这个急脾气,我就是说说,给我,我再看看。” “看什么看,点灯看书伤眼睛,”裴氏把账薄丢开,“明天你让元少培自己去取州印盖大册,你陪我去烧香。” “遵命,”朱广利抬起腿,“我腿疼起来了,不会是要下雨吧。” 潭州的风雨说来就来,噼里啪啦,打在瓦片上,将其它的声音都吞噬了。 倪鹏前脚进王府,后脚就是雨,他掸掉身上的水珠,整理衣冠,去拜见晋王。 “王爷,去年的咱们这一路的租税少培都验完了,只要各州用印封锁,就可以交转运司验收了,这是咱们的账,严帅司来了,咱们要不要谨小慎微些?” 倪鹏取出账簿,交给晋王。 元少培不便出入王府,只能他来。 “严知州管不到转运司,”晋王放在案上,“一切照旧。” 倪鹏点头,随后将抓贼一事说了。 晋王听的笑了起来,让黄庭去找谢舟:“他和游松两双眼睛,都没发现杜澜身在曹营心在汉,罚他们一个月的俸银。” 黄庭领命而去。 第十五章 借路 倪鹏觑晋王神色,并未生气,放下心来。 “王爷,接下来要怎么办?” 晋王道:“糊涂办了就是,齐仓司那里,我再送他些珍玩,把这件案子销了,黄文秋那里……供状不实,人押在牢里,既然敢胡乱攀咬,就好好吓吓他,他不是茶商吗,总有些不干净的帐,好好查一查,尤其是有没有贩卖私茶。” “是。”倪鹏领了命,冒雨离去。 雨越下越大了。 晋王看了半宿账薄,用了一盏苦茶,起来伸个懒腰,走到门外看雨。 透过廊下的灯火,能看到在黑夜中落下的雨幕,不闻虫鸣鸟叫,只听到淅淅沥沥雨打万物之声,显得夜游之人格外寂寥。 晋王将手伸到屋檐外,任凭雨点打在他手心。 他就像雨水,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荆湖南路的每一处。 张家权倾朝野,行差踏错一步,对他来说都是万劫不复,可他依旧在这么多的眼目下站稳了脚跟。 如今他羽翼已丰,又岂能久居人下。 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沟渠里的水漫出来,汇入小河,最后流入湘水。 宋家那座小宅,一夜过后,迎来贵客,当真是蓬荜生辉。 严夫人带着严幼薇、岳怀玉,齐夫人作陪,带着齐虞,齐虞又带着罗慧娘,再连着丫鬟婆子,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 严知州罚了严幼薇,严幼薇在家里大发脾气,今日还要来道歉,强忍着没有横眉怒目,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在后花园里走动,身边跟着齐虞和罗慧娘,不住的喊小。 齐虞两只眼睛不闲着,东顾西盼,只等日后和人说宋绘月家中情形。 罗慧娘精心打扮,可是家里又多了个严知州要送礼,手头上越发不宽裕,不管怎么遮掩,寒酸之气也是从里往外冒。 岳怀玉则是另有目的,拉着宋绘月坐下喝茶。 小小一座宋宅,忽然间装满爱恨情仇,险些将这小屋子撑炸。 岳怀玉亲手给宋绘月煮茶:“妹妹可曾去王府做客?” 宋绘月摇头。 岳怀玉笑道:“我看妹妹是个随性人,我就跟你直说吧,我这次来潭州,其实是为了解决一桩婚事。” 说罢,她去看宋绘月的神情,见宋绘月听的很认真,才继续往下说。 “张相的儿子张旭樘你听过吗?” “听过。” “这个人幼年时很有才名,都说他是神童,后来到了十四五岁,流连于三瓦两舍,丢下学问,成了京都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他们家想和我们家议亲。” 宋绘月咔咔的磕瓜子,心想岳重泰的大女儿嫁了燕王,如今想将另外一个女儿嫁给张小衙内,看来他们是要锁死在一起了。 至于岳怀玉,没有怀玉,而是怀着鬼胎。 岳怀玉伸手指向不远处:“那是晋王府吧。” 晋王府邸高楼连苑,碧瓦朱檐,层楼叠榭,稳稳地立在潭州城正中央。 十年来,里面没有女主人,自然也没有宴客,晋王府的大门就这么关闭着。 她又道:“我阿娘说享了富贵荣华,自然也得为之出力,可我还是不想嫁给张旭樘,所以就想到了晋王殿下,我只要私下和王爷有过来往,这桩婚事一定会不了了之。” 张贵妃恶晋王已久,又素来猜忌,恐怕会以为岳怀玉此行是岳重泰授意,岳家想要脚踏两条船。 宋绘月笑了笑:“你不怕家里人责怪你吗?” 岳怀玉的话,她听了,但是不全信。 谁知道她是真的不想嫁给张旭樘,还是岳重泰借着小女儿的心思,想要脚踏两条船。 也许二者兼有。 又或许岳怀玉是鱼饵,鱼饵后面是钩子,要钓潭州的大鱼呢? 这水表面上看着无风无浪,其实已经波涛暗涌多时了。 她才不去趟这趟浑水。 “不怕,我阿爹很疼我,而且最差也不过是嫁给张旭樘,”岳怀玉歪头看她,“不知道你肯不肯帮我这个忙,悄悄带我去拜访晋王。” “不行,”宋绘月抓起一把瓜子递给岳怀玉:“不过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磕点儿吧。” 她拒绝的直白,把岳怀玉剩下的话都堵在了肚子里。 “谢谢你为我保守秘密,”岳怀玉接过瓜子,“我知道你不信,可我是真的不想嫁给张旭樘,女子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嫁人,凭什么我就得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呢?” 说罢,她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宋绘月。 宋绘月磕着瓜子,脸上带笑,心平气和的看严幼薇指指点点,丝毫不为宅子小而羞愧。 有一瞬间,岳怀玉甚至能察觉到宋绘月很爱这个地方。 一丝羡慕悄悄从心里浮了上来。 她和严幼薇,看着金尊玉贵,可实际上却是生在牢笼里,只不过这笼子比其他女子的更大,更华美,更能遮掩丑恶。 什么时候,她从能脱离自己的笼子? 正在两人默默无言时,一声尖锐的哭声就从前门登门入室,直至后花园,险些将众人耳朵刺穿。 齐虞飞奔至月亮门边:“出什么事了?” 严幼薇也提着裙子,一团火似的飞奔上前:“好像是喊救命,宋绘月,是不是你弟弟……” 宋绘月听着源源不断的哭声,站了起来:“不是,是我阿娘来潭州后认的一位同宗,我叫姨娘。” 本来没有动作的罗慧娘猛地抬头,忍不住脚下往前一迈,又停住了。 宋绘月似笑非笑的扫她一眼:“我去帮衬阿娘,你们在这里玩一玩吧。” 严幼薇抢了出去:“我也去,这里有什么好玩的,我几步就走完了。” 岳怀玉站起来:“那我也去吧。” 等她们整整齐齐藏到正房屏风后头,黄文秋母亲小陈氏终于一路哭着进来了。 原来黄文秋一夜未归,小陈氏以为他贩茶去了,直到早上公人来询问,才知道黄文秋已经在牢房里过了一夜。 她哭了半个多时辰,又清点银两,拿了衣裳吃食,去了牢里,上下使钱,节级就让她进去见了黄文秋一面。 母子两人抱头痛哭,小陈氏直问他是和谁结了仇怨。 第十六章 求人 黄文秋已经在牢里思索了整整一夜,连猜带蒙,才想清楚来龙去脉。 这是宋绘月为了逼他就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阿娘,宋家有人被拘了吗?” “没有,”听黄文秋无故提起宋绘月,小陈氏立刻问,“是不是宋绘月害你?我这就去问宋太太,看她们还要不要脸!” 黄文秋慌忙拉住她:“阿娘,不能去……” 小陈氏急道:“你都这样了,还怕坏了宋绘月的名声?就是你这样纵容,她才得寸进尺,她要是不想办法放你出来,你娘我也不怕没脸!” 黄文秋低声道:“她们身后有王爷……阿娘别急,宋绘月害我,宋太太不知情,咱们叫破了,不仅宋绘月名声不好,庇护她们的晋王也丢脸,到时候恼怒起来,把我的冤屈坐实了怎么办。” 小陈氏又忍不住掉泪:“那你说该怎么办,我们又没权势,难道就这么让人欺负吗?” 黄文秋已经想了一整晚:“您就去找宋太太,就说什么都答应她,她心软,会想办法的,卖私茶,重则弃市,轻则流放,阿娘您委屈些,一定要去求宋太太。” 宋绘月聪明,听弦知音,自然会去求王爷。 母子两人又细说一番说辞,黄文秋将宋绘月和晋王抹的漆黑,仿佛晋王只手遮天,想什么时候登基就什么时候登基,而他自己虽有万丈志气,却只能屈服在淫威之下,卖身求安危。 看守的两个牢子看着他们两个这一番造作,都忍不住疑惑。 “他怎么进来的?” “听说是卖茶有问题,要查一查。” “啊?我还以为他是让人强占了妻女,又给冤枉进来了。” 小陈氏和黄文秋痛哭了两回,又一路哭到了宋家。 见了宋太太和两位夫人,哭的更加起劲,说谁能救黄文秋出来,她就给谁当牛做马,不管什么要求,她都答应。 严夫人和齐夫人都不缺牛马,连忙招呼上上下下,一起走了。 严幼薇、齐虞、罗慧娘、岳怀玉四个小娘子乘了两辆车,准备还去岳怀玉外祖家玩一玩。 齐虞小声道:“宋太太真的会去和王爷求情吗?贩卖私茶可是重罪啊。” “他肯定是冤枉的。”罗慧娘突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齐虞坏笑,“我想起来了,你说有茶商给你们家留了好茶叶,是不是就是他?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心思?” “我没有,”罗慧娘羞的满脸通红,“我是听阿娘说的,说他本有才学,可是家里不富裕,他省试一次未过,怕他母亲辛苦,就弃了学,变卖家产打通关节,买了茶引,做了茶商。” 齐虞挤眉弄眼的挤兑她:“照你这么说,他是又有才,又有胆量,还有谋略,说不定长的还很英俊,难怪你脸这么红。” “我真的没有!” 齐虞笑嘻嘻的,心里却不以为然。 茶引关节要是这么好打通,那满天下都是茶商了。 还说什么变卖家产。 看他母亲哭的那样,一定是求了宋太太,走了王爷的路子。 再看方才宋家那两个姨娘的白眼,就知道黄家是忘恩负义之徒。 如今出了事才登门,算什么好人。 “那你说宋太太会不会帮他这个忙?要是宋太太不帮,他可怎么办呢?” 罗慧娘一时哑然。 宋太太寡居,等闲不出门,就算她肯,宋绘月又是个主意大的,会不会阻挠? 她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中,她没注意到齐虞已经将她的神情都收入了眼底。 小陈氏将宋家哭了个天翻地覆,磨破嘴皮,总算说动了宋太太。 随后宋太太指派了宋绘月去王府找谢川说项,成与不成,都无伤大雅。 宋绘月换了清爽的素色云罗,又郑重的在脑袋上插了根蓝色琉璃簪,对着铜镜一照,感觉自己和这根湛蓝的簪子一样漂亮。 她赞了自己,走出门去,牵了宋清辉,带了元元,走进后花园,从角门出去。 银霄像是石雕的护院神兽一般站在门外,看着宋绘月从容自在的往马车上钻。 她是浓眉大眼,天生的带着稚气,动起来就神采飞扬。 银霄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她,只是神情偏于冷峻,等马车驶向王府,他也跟了上去。 宋绘月还未到王府,就有人飞快报给了晋王。 晋王正在和谢舟谈事。 听到消息,他从榻上飞身而起,去屏风后面换衣裳,伸手便去拽紫色圆领长袍,想起来这件袍子已经穿过两三回,又换了件白色,还没把袖子套进去,又想起自己近来没睡好,白的不显气色,左右为难。 正在他着急的时候,谢舟伸手一指:“那件绿的好,清新淡雅,穿着让人眼前一亮。” “有道理,”晋王想也没想,拿过那件翠绿的穿上,又吩咐黄庭,“去备一桌瓜果点心,茶要咸的,还有上次梅山县令送的杨梅紫苏姜,我特意留着的。” 谢舟目送晋王出去,对黄庭道:“还得请个大夫来。” 黄庭疑惑:“请大夫干什么?” 谢舟啧啧两声:“您没看见王爷的脸都笑烂了吗?” 黄庭深深看谢舟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宋绘月敲开东角门,开门的竟然是游松。 游松躬身道:“大娘子来了,快请进,王爷在呢。” 宋绘月笑道:“我不找王爷,谢长史在吗?” 游松点头:“在歇房喝茶,小人这就去请,您里面坐!” “快去请谢相公来。”他一边说一边使眼色给杜澜,杜澜“快快”地去了。 游松殷勤备至:“大娘子想去哪里坐?竹溪斋如何?” “好啊。” “云妈妈,你送大娘子过去。” 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嬷嬷上前,领着宋绘月三人往后花园走。 等宋绘月走上箭道,杜澜又折了回来,问游松:“哥哥,我要多慢?” 游松想了想:“至少让王爷和大娘子喝上两三盏茶。” “这好办,包在我身上,”杜澜拍了拍胸口,“那我的银子能不能还给我?” 游松抬腿就往外走,杜澜追上去:“哥哥干什么去?” “我去会会大娘子的跟屁虫,给你再添个兄弟,你就不是老幺了。” “那他行三十八啊。”杜澜发自内心的嫌弃,也不知道游松有没有听见。 第十七章 闲坐 宋绘月走到竹溪斋,谢川没来,果品倒是琳琅满目的摆满了一桌。 她领着弟弟雨露均沾的品尝,很快就见晋王穿的上绿下白,像根葱似的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虽然他衣裳穿的糟糕,好在身材欣长,周身洁净芬芳,还是个俊美王爷。 他欠身坐下:“不要多礼,清辉好久不见,都长这么高了,功课怎么样了?” 宋清辉的注意力都在滴酥上,言简意赅的回答:“很好。” 晋王笑了起来,摸了下他的头顶,让黄庭把甜点放到他跟前。 微风吹过,竹叶沙沙响成一片,大雨过后,风也十分清凉。 晋王又看向宋绘月:“你尝尝这紫苏杨梅。” 宋绘月早就尝过了,笑道:“我来早了,早知道应该晚点来,蹭顿晚饭再走。” 晋王笑了笑,起身给她续茶:“那你就吃了饭再走。” 他目光真诚,声音轻柔,仿佛是要感化宋绘月这个顽固不化之徒。 宋绘月仰着脸,认真地看他:“我有心,可惜没肚量了。” 晋王放下茶壶,见宋绘月总是盯着他看,忍不住摸了把脸:“我脸上雕花了?” 宋绘月摇头:“王爷越发俊美,我多看看。” 元元立在宋绘月身后,急的连连咳嗽,怕宋绘月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 晋王哈哈一笑,问她:“你找谢川干什么?” 宋绘月简单的说了要给黄文秋求情一事。 “这事简单,我让小八去一趟知府衙门,我新挖了个湖,修了湖心亭,凉爽舒服的很,我们去看看。” 五年前,晋王大约是准备老死在此,开始大兴土木,隔三差五将王府修缮一番,除了前寝后殿未动,其它地方连漆都重新刷过了。 虽然晋王盛情相邀,宋绘月却心如顽石:“改天我再来玩。” 晋王咬牙切齿的抱怨:“你的下回也不知道到猴年马月去了。” 宋绘月垂着眼睛回答:“那就等猴年嘛。” “混蛋,”晋王笑骂一声,“猴年刚过。”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竹声涛涛,落下阴影,冰山静静融化,凉气缓缓散开,竹溪斋里静谧的人昏昏欲睡。 宋清辉含着糖块,趴在桌上睡着了。 黄庭连忙唤人进来,把他抱到里屋榻上去睡,仔细盖了免得着凉,又吩咐元元进去打扇,免得招了蚊虫。 宋绘月看着黄庭忙碌,倚着椅子靠背,摸了颗杨梅含在嘴里。 酸意在嘴里扩散,她眯起眼睛,把杨梅碟子往晋王那里推了推。 晋王吃了一颗,叹息一声:“我堂堂一个王爷,现在比这杨梅还酸,我还不如银霄呢。” 宋绘月笑道:“谁让您重情重义呢。” 晋王起身,走到宋绘月背后的窗边,像是要拥抱她似的张开双臂,随后原地转身,将两手撑在窗棱上。 刚到潭州的时候,他也只十岁,整个荆湖南路就是一只吃人的猛虎,随时可能将他吞入腹中。 他弱小的只能抱着宋绘月艰难求生。 到如今,他生出巨翼,却不能光明正大的牵宋绘月的手。 “我重情重义,你高兴不高兴?” 宋绘月点头:“高兴。” 晋王感叹一声:“那小八说错了,我还不算热脸贴冷屁股。” 宋绘月连吃了十来粒杨梅,牙齿软的咬不动米糕了才作罢,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晋王说着城中诸事。 说了片刻,宋绘月想起来岳怀玉,问道:“岳枢相家的小娘子想见您,您要不要见一面?” “她外祖家早就递过帖子来拜见了。” “那您怎么不见” 晋王睨她一眼:“本王又不是随便的人,岂是谁都能见的?” 宋绘月哈哈笑了两声,听到屋里宋清辉含含糊糊有了动静,就站起来:“没有阿娘陪着,清辉睡不踏实,王爷的席面怎么总是老几样。” “还不是你爱吃的老几样,你还嫌弃,下次让你吃糠咽菜。” “糠咽菜是什么菜?我没吃过,正好尝尝。” 晋王啼笑皆非,一边让黄庭给她包吃食,一边道:“不许和小八学着贫嘴,姑娘家像什么样。” “我可不轻易和别人贫嘴。” 宋绘月带着宋清辉和元元回家,晋王送了一路,在箭道“恰巧”碰到了谢川。 宋绘月连忙行礼:“丈丈。” 谢川先拜了王爷,才看向宋绘月:“你又长高了一些,你母亲的哮症还常犯吗?” 宋绘月道:“没有,还没谢过丈丈送过去的药。” 谢川道:“你的事办好了?” 宋绘月答道:“是,已经请王爷帮忙了。” 谢川又问了她一些近况,银子够不够、宋清辉吃的药好不好、房子要不要修缮等,宋绘月一一答了,才告辞出府。 晋王送她到了角门,站在石阶上,目光一扫,就看到了拿着腰刀,双手抱胸,靠在墙上的银霄。 他起先见银霄眼神定定的往这边来,以为他是在看自己,随后意识到他是在肆无忌惮的看宋绘月。 在宋绘月察觉银霄的目光之前,银霄先低下头去,走到了马车屁股后面。 宋绘月并没有在意他,她早已经习惯了银霄这条尾巴。 让元元照顾宋清辉先上马车,她对晋王道:“王爷,再会。” 说完之后,她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她来去如风,而且是场飓风,将晋王刮的心乱如麻。 狂风过后,晋王看着理直气壮跟在马车旁边的银霄,心里涌起一股怒火。 火没能发散出来,全堵在肚子里,闷、堵、胀齐了,让他险些五内俱焚。 他渐渐压下情绪,呼出一口浊气,转身回王府。 宋绘月的马车晃晃悠悠出了王府大街,刚转过弯,谢舟就将其拦住了。 “月姐儿,别急,我和你说几句话。” 宋绘月的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小八哥。” “叫舟哥,”谢舟满脸嫌弃,“吴哥、郑哥、王哥,都行。” 宋绘月从善如流的改了:“舟哥,什么话要和我说?” 谢舟低声道:“你有空就来玩,王爷一个人,挺辛苦的,你搬出去以后,王爷总盼着你来,你也不用太避嫌,皇上一时半会不会给王爷指婚。” 第十八章 夜袭 宋绘月和晋王是两只舔舐伤口的小兽,相互支撑着生存,少一只,另一只就孤单了。 宋绘月问谢舟:“你知道张贵妃为什么不喜欢照镜子吗?” 潭州铜镜有名,上一任知州就送过一面半人高的铜镜给张贵妃。 张贵妃直接推辞了。 谢舟不知道她怎么说到张贵妃身上去了,皱眉道:“美人迟暮,不想照吧。” “也许是不敢,”宋绘月看向硕大的王府,“人离权势越近,就越会变得面目全非,连照镜子,都会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一跳。” 这道理是宋祺教导她的。 离开京城前,她去见宋祺,哭着不愿意走。 “阿爹,我等着你和弟弟出来,我们再一起走。” 宋祺浊泪满眶,摸着她的头安慰她:“我在这里很好,这些节级牢子都很关照我,吃的也不差,你乖乖陪着王爷去潭州,你不是很喜欢潭州的铜镜吗,到了就挑你喜欢的,阿爹来了给你付银子。” 说完,他又悄悄交代宋绘月怎么带走晋王。 无人可托付了,只有这个幼小调皮的女儿,还能让他试一试。 王爷能活下去,他的家人才能活下去,不然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交代完,他沉思片刻,又对宋绘月道:“皇权富贵,表面上看光鲜亮丽,内里其实是一块腐肉,阿爹就是附着在腐肉上的蝇虫,记着阿爹的话,安贫乐道,好过险中求富贵。” 这话,他在牢里才琢磨明白。 他初为幕府时,也曾意气风发,满心想让妻儿老小享一享富贵。 在晋王府久了,久到他汲汲营营,以为自己能够随同晋王这股好风同上青云,却忘了身在局中,倾覆只在顷刻之间。 大丈夫,本可以慷慨赴死,只是一家子人,实在让他牵肠挂肚。 他这一辈子是够了,可是孩子的一辈子却毁了。 这些话宋绘月现在也许不懂,可她总有懂事的时候。 宋绘月给宋祺磕了七八个头走了,之后她从码头走水路离开京都,当天晚上就传来了宋祺的死讯。 在谢舟征愣之际,宋绘月的马车已经车轮滚滚的往前走了。 当天夜里子时,睡着的银霄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睁开双眼,悄无声息地翻出尖刀拢在袖中,下床靠在门边,耳朵贴在门上。 对于黑暗里的杀机,他异常敏锐。 没有听到声音,他拉开门栓,打开一条缝隙,纸片一样从缝隙中溜了出去。 外面夜色沉沉,乌云压顶,又有风雨要来。 他纵身攀上屋顶,顺着屋脊到了东厢房上方,人像壁虎一样趴下,目光穿过花木,往宋绘月屋里看。 西厢房的灯已经熄灭,里面的人安歇,偶尔能听到“啪”的打蚊子的声音。 他直起上半身,忽然背后一寒,整个人都战栗了,迅速将刀横在身前,他灵巧地转过身去。 就见围墙上站着游松。 游松身穿黑色贴身短褐,腰间紧扣,裤腿藏进靴筒中,是利落的夜行打扮。 他身后站着的两个是晋王放到宋家的护卫。 哪怕游松白天还送了一把腰刀给银霄,银霄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毫不犹豫地奔向游松,尖刀寒光一现,在风声中刺了过去。 游松脚下好似钉子一般,不动如山,只仰面朝天,弯下腰去,避开刀锋,一手猛地一伸,迅如闪电,去擒银霄右手。 银霄见他擒拿自己的招式远比平常戏耍来的要快,不敢大意,收刀也来不及,只能同样仰面朝天往后倒翻。 围墙只有一掌宽,他们两人却都很灵活。 生死关头,银霄紧握着尖刀,只恨自己大意,没有将腰刀带出来。 尖刀虽利,却短,短便要近身,越发危险。 游松仿佛能看穿他心中所想,将手中长刀丢给身后属下,赤手空拳,率先一纵,长拳当胸点上银霄心口。 银霄并起双臂相迎,没想到游松是个虚招,而且左手才是利手,银霄还未迎上,他左手便向上一扣,去扣银霄的喉咙。 银霄顺势抬腿,往游松腿小腿上一扫,游松撤身,他那一腿便扫在了围墙外的桑树枝干上。 “咔嚓”一声,枝干断开。 腿还未放下,游松又是一纵,往他心口掏来。 待银霄举刀往他腹部刺去,他手法一转,一手扣住银霄手腕,一手扣住银霄喉咙。 解腕刀叮当落地。 游松让属下押住银霄,揉一揉胳膊:“小子,你到底是什么来头,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可不是什么正经路数,死到临头,说说清楚。” 方才银霄那一腿,擦到了他的胳膊,险些他的骨头就和树枝一样折了。 银霄冷笑道:“横竖要死,我偏不说。” 憋死你! 游松见他咬牙等死,满目不甘,心想他还是太小了,十四岁,怎么可能视死如归。 “我不杀你,只是代王爷来警告你,在宋大娘子身边好生护卫,要是大娘子有个闪失,天涯海角,也要将你挫骨扬灰。” 银霄冷哼一声:“那你也带个话给他,我不是他的狗,他想使唤我,永生永世都不可能!” 这时候,西厢房有了动静。 脚步声轻而缓,灯火亮起,随后宋绘月推开窗,往外看。 外面一片寂静,连猫叫也没有,只有风沉闷灼热地呼来喝去。 关上窗,熄灭灯火,屋子里陷入一片漆黑,她趿拉着鞋,坐在窗前凳子上。 天也不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树影婆娑映在亮槅藤纸上,随后一条影子从屋顶上下来,在庭院中站了片刻,往前院走了。 宋绘月也起身,回到床上,看着黑暗中那一点纸缠香的红光。 晋王的确很迷人,但是过于危险,她还是保命要紧。 还是黄文秋好。 长的秀气,又没本事,还有承诺在先,以后可以踏踏实实的过小日子。 日长夜短,天亮的很快,对宋绘月而言,鳖已瓮中,她可以安心等候。 对黄文秋、罗慧娘、小陈氏,这却是个不眠之夜。 六月二十五,关了五天的黄文秋终于从牢里走了出来。 七月初一,就有媒人进了横鱼街。 第十九章 老实点 媒婆在街口问宋家房屋,两个妇人把手一指,看着媒婆敲开大门,互相笑道:“这是第几个媒婆了?” “不知道,潭州城的媒婆都找尽了,撮合山的嘴都撮合不了她姑娘的婚事,也是奇了。” 宋太太听了媒婆来意,十分惊讶,等送走媒婆,就和两个姨娘商量。 家里人少,两个姨娘也有患难之情,她早就不把她们当外人了。 林姨娘抢先道:“姓黄的不行,有几个钱就嘚瑟的找不着北了,大娘子就是留在家里养老姑娘,也比嫁给这种人强。” 王姨娘难得的没和她呛声:“的确不是良配。” 宋太太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好一口回绝,等两天她再上门,我再拒绝。” 宋清辉蹲在门口,拿着两根树枝左右开弓拦截蚂蚁,宋太太出去的时候和他说话:“辉哥儿,你说黄文秋表哥好不好?” 宋清辉百忙之中抽空回答:“姐姐说还行。” 宋太太听了心中一愣,心想难道宋绘月爱慕黄文秋? 这孩子一向主意大,要是自己贸然推了,她恐怕要伤心。 思来想去,她打算先去问问宋绘月的意思。 宋绘月倒是答的爽快:“嫁给谁都一样,黄文秋才智中庸,好在家中人口简单,清静的很,我看行。” 宋太太仔细打量她的神情,看她没有脸泛桃花,一时也摸不清她的心思。 “恐怕他德行不佳。” 宋绘月察觉到宋太太的心思,笑道:“阿娘,我心怡他呢。” 宋太太赶紧去拧她的嘴:“胡说八道,不害臊。” 宋绘月躲到一旁,笑嘻嘻的:“阿娘都来问我了,我要是害臊,就过了这村没这个店了。”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宋太太瞪着她,“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我先出去打听清楚。” 她让银霄出去转悠,最后打听的结果是黄文秋不嫖不赌,孝顺母亲,做生意也和气,只是常在外做生意,不得空。 竟然没什么不妥。 宋太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难不成他发达了不上门,也是不得空的缘故? 在宋太太不解之时,银霄跑去和宋绘月禀报:“黄文秋和罗慧娘在麓山寺鬼鬼祟祟,搂搂抱抱。” 宋绘月在后花园里偷偷看《碾玉观音》,正看到璩父一张献纸,将秀秀送到咸郡王府中,分神“嗯”了一声。 银霄没走,看着一阵风,吹落一场花雨,落在宋绘月和自己身上,出了神。 宋绘月看完,捡起蒲扇扇风:“黄百万不老实,你说怎么办?” 银霄抬起手一捅:“我一刀戳死他。” “野蛮,”宋绘月看着他额前的汗珠,给他也扇了两扇子,“你去教训教训他,让他老实点,别在这个时候出幺蛾子。” 银霄取过蒲扇,用力扇了起来,宋绘月身上纱衣随风而动,飘飘荡荡,让宋绘月成了天上月,水中花。 “那我打断他的腿?” “打断他的腿,他就不能漂漂亮亮娶我啦,和气点好,和气生财呀。” 银霄的目光更低了,看向宋绘月露出来的鞋尖:“您教我。” 宋绘月想了想,往银霄的方向斜了斜身子,一瞬间,银霄就闻到了她身上的草木气息。 他跪下一条腿,弓着腰,让耳朵和宋绘月的嘴在一条线上,浑身上下都在为了宋绘月的靠近而紧绷。 宋绘月又近了一些,简短的说了几句,声音轻飘飘的钻进银霄耳朵里。 声音轻,她的气息却十分霸道,直往银霄鼻子里钻。 天气越热,她身上纸缠香的味道越重,绕是如此,蚊子还是刁钻的在她眉毛里嘬了一口。 这地方挠的通红。 银霄凝神静气,把自己化作一尊石佛,不动声色将美色收入眼中。 听完宋绘月的话,他点头:“入夜了我就去办。” 宋绘月没注意他,伸手在眉毛上狠挠了一把:“他胆子小,别把他吓死了。” 元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宋绘月拿回蒲扇:“去吧。” 银霄起身,也不走门,跃上墙头,让自己隐身在茂盛的树枝里。 元元端着一碗冰雪凉水给宋绘月。 碗外头挂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水珠汇聚在宋绘月手上,往手腕里流,濡湿了她的衣袖。 宋绘月一饮而尽,用湿哒哒的手指去翻书,去念书上的词话:“谁家稚子鸣榔板,惊起鸳鸯两处飞。” 银霄绕道回前门,回屋后将握着拳头的手打开,里面是一朵从宋绘月身上跌落下来的木芙蓉。 他把花凑近鼻端,仔细闻了闻,随后往床上一躺,用花盖住了嘴唇。 晚风凉爽。 银霄等到丑时,夜深人静,戴了顶宋绘月编的竹笠,穿着凉衫,扎着裤子口,穿上草鞋,藏了尖刀,上了屋顶。 一路上见了三个梁上君子,到了黄文秋家中,他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轻轻落地。 虽然年少,他也有山中猛虎的本领,身体结实高挑,脚步却很轻盈,悄无声息潜入黄文秋卧房。 黄文秋睡的正酣。 冰凉的茶水浇到他脸上,他迷迷糊糊醒来,睁开双眼一看,就见银霄面对他坐着,是个很不得人心的煞神。 黄文秋猛打一个哆嗦,待要大叫,才发现自己嘴里塞着块布,赤条条的给捆住了。 天热,他没盖被子,只穿了件丝衣,银霄剥了他的丝衣,给他绑上了。 “呜呜呜……” 银霄道:“大娘子不想成婚之前横生枝节,希望你能老实点,不要去见罗慧娘。” 黄文秋一把业火从烧到脑门,恨不能扑上前去,把银霄咬下一块肉来。 宋绘月竟然让银霄监视自己! 岂有此理! 他是个大男人,又不是宋绘月的奴婢! 现在还没有成婚,她就这么胆大包天,以后成了婚,他岂不是纳个妾也要她做主? 荒唐,简直荒唐。 黄文秋努力哼了一声。 以为绑起来他就怕了? 他堂堂男儿—— 银霄不理会他的怒火,上前把他拎在板凳上坐定,按住他两手在桌上,抖出刀来,眨眼之间,手起刀落,将黄文秋左手小手指切成两截。 黄文秋看着鲜血飞溅,方才醒悟,惨叫声又让堵在了喉咙里,痛的汗出如浆,目眦欲裂,滚在地上。 银霄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蹲下身拿他的丝衣擦干净刀,割下来一片衣角包住手指,大步流星离开。 第二十章 相亲 黄文秋昏死过去,又挣扎着醒来,如此反反复复,直到丑时过了,他才把塞的极深的布巾吐出来,没脚虫似的蠕动至门口,大声呼救。 小陈氏匆匆赶来,见这一片惨状,险些晕倒,哭的左邻右舍都十分惶然。 “我的儿!” 黄文秋面白如纸,两眼无神:“阿娘,咱们去报官!我亲自去!” 宋绘月是阎罗王,银霄就是阎罗王下面的小鬼。 他要去鸣冤,让衙门去抓鬼! 小陈氏直抹眼泪:“我的儿,先请大夫来给你看了再去也不迟。” 大夫还没请来,就听到一声模糊的叫声从远处传来。 夜里寂静,叫声传到黄文秋耳朵里时已经模糊不清,可他依旧听出来这是罗慧娘的声音。 他直觉不对劲,一颗心七上八下,扯着嗓子吩咐小海:“快去罗府看看出什么事了!” 小海是他贴身小厮,对他和罗慧娘之事一清二楚,一溜烟就跑了。 过了半个时辰,小海又大汗淋漓跑了回来,等大夫出门,他才满脸不可思议的进去:“爷,罗家瞒的紧,我没办法,正巧罗娘子身边的丫鬟悄悄出来,想给咱们家送个消息……罗娘子床头放、放了一截断指,恐怕是您的。” 小陈氏和黄文秋齐齐哑火,知道报官是不成了。 官府若是查到黄文秋的断指,出现在罗慧娘的床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当黄家和罗家都乱成一锅粥的时候,银霄把夜里情形告诉宋绘月——他强调自己很和气,并没有多动黄文秋一根头发。 宋绘月神色平静的听了,还在翻来覆去的看那本碾玉观音。 她随意翻看里面的词话,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把书扔给银霄:“给我买本别的来。” 外面烈日炎炎,银霄晒的几乎要融化,买了《错斩崔宁》、《刎颈鸳鸯会》、《醋葫芦》三本大热门回来给宋绘月:“您什么时候去和黄文秋相亲?” 宋绘月道:“初十,不过现在恐怕要改了。” 宋太太心里打鼓,小陈氏心不甘情不愿,两家却还是议了婚事,原本定在初十去麓山寺相亲过眼。 黄文秋断指,小陈氏受了极大的惊吓,本想将相看的时间改到下个月,可黄文秋却坚持尽快相亲。 夜长梦多,他真的怕宋绘月再做出什么事来。 到了十三那天,宋太太将宋绘月打扮整齐,都往麓山寺去。 再过两天就是七月十五,正值地官赦罪之辰,因此这一天并不能算是个好日子。 街上有人在卖丰糕、冥衣、洗手花、金盒银纸、江灯,城外烟熏火燎,早早就有人开始烧纸祭祖。 到麓山寺的路上,车轮子都不知道碾了多少纸灰,让满车的喜气也变得死气沉沉,充满了不详。 好不容易到了麓山,宋绘月迫不及待下了马车,深深吸了一口气。 车厢里全是纸钱味,她都快以为自己是受祭奠的亡魂了。 麓山嵯峨接天,云遮雾锁,林海深壑,清风峡涧水飞流直下,激荡出一片寒光冷影。 宝刹便屹立其中。 宋太太在山脚下雇了三顶轿子,抬着她和宋绘月、刘嬷嬷,一起上了山。 轿子到了山门外亭子里停下,刘嬷嬷前去通报,知客僧连忙出来迎接。 宋太太是虔诚信徒,自到潭州以来,鸡鸣而起,炷香持诵,麓山寺奉香火亦勤勉,每年都给宋祺做一场水陆道场。 晋王见宋太太虔诚,又托宋太太给皇后娘娘也念经焚香,还在麓山寺造像修庙,因此宋太太乃是麓山寺的头等香客。 纵然寺中忙碌,明天就要办盂兰盆会,圆戒长老得知,也还是和首座僧人一起出来相见。 众人互相施礼,长老道:“施主远到辛苦,先吃杯茶。” 宋太太摆手:“不敢,我先洗手进香,拜见真佛。” 银霄挑着担子,随后而来,里面挑了十八样果品,安放到长老跟前。 长老还礼道:“施主何必如此多礼。” 宋太太道:“村野微物,不足挂齿。” 长老取了三柱信香,让宋太太去进,焚香过后,才到知客寮喝茶。 宋绘月不和他们念经,出来观景。 麓山寺左临清风峡,右饮白鹤泉,前瞰湘水,后倚禹碑,景色秀丽,观之不尽。 她看了禹王碑,又登顶看了湘水,黄家才带了礼品,姗姗来迟。 银霄藏的无影无踪。 宋绘月耐心无限,可以由着黄文秋拖延,可黄文秋却有满肚子的话要和宋绘月说,无精打采地在白鹤泉外坐下,望着宋绘月,一时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而宋绘月看着他,心里也很纳闷。 她仔细回想自己从前的言行举止,虽然不是十分温柔,但是面目可人,有礼有节,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黄文秋却越跑越远? 黄文秋连番惊吓,往事倒是一点一滴浮上了心头。 有一回齐虞的大姐回家探亲,在墨香阁遇到宋绘月和宋清辉打扮的一样,带着宋清辉买笔墨,齐大姐好为人师,指点了几句。 “宋大娘子,女儿家出门,像你这样装扮实在不成体统,你没有父亲教导,弟弟又没有神智,宋太太忙于家务,想必也顾不上你,我今天正好提点你两句,不然以后你出嫁了,夫家看你兄弟呆傻,你又没规矩,要吃亏的。” 她果真“提点”了一刻钟,宋绘月坐着喝茶水,没有别她的话头。 后来齐大姐越说越起劲,说到了宋清辉身上。 “你兄弟如今这样,全是因为你们家里太娇惯的缘故,男儿支撑门庭,哪怕只有四岁,也应该不畏惧不胆怯,怎么能在牢里见了一点审讯的手段,就吓的呆傻了。” 宋绘月的目光渐渐的就变了。 她眼睛漆黑明亮,忽然间直勾勾地、冷冷地盯着一个人,目光就似如刀,仿佛是要剖人心肝,让人发寒。 齐虞倒是机警,见势不妙,拉着她大姐就跑。 黄文秋当时就站在楼上。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宋绘月是个话不多,见了谁都和和气气的小姑娘,骤然间见她如此凶猛,吓了一跳。 第二十一章 怒火 黄文秋是个读书人,腹中墨水不上不下,不多不少,既没有大儒的通达透彻,也不像目不识丁之人那样愚钝,见了宋绘月这样不伦不类的女子,也不知该把她怎么安放。 罗慧娘知书达礼,既有才学,又守本分,把他看作天和地,他越发觉得自己在宋绘月眼里就是个物件。 尤其是想到自己的卑微,全都被宋绘月看在眼里,更恨不得离她远一点。 只是他没想到,宋绘月能凶残至此,硬生生又把他给堵了回来。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宋绘月不是缺乏教养,而是她另有一套自己的生存理论。 人情、世情,甚至是感情,在她这里都是说不通的。 她只管承诺、交易,公平的很,也不跟别人口腹蜜剑,谁要是打算违背承诺,那不行。 上了她这条贼船,那真是死了才能下来。 已经到了正午,哪怕是坐在泉水旁边也觉得热,黄文秋捏着圆领袍往外松了松衣领,虽然是来相亲,心情却和上坟一样沉重。 “大娘子,其实世上不是只有我一个好男人。” 宋绘月笑眼弯弯:“我知道呀。” 她想到自己要出嫁,宋太太总算能放下心来,横竖黄文秋也管不到她,她大可暗中支撑门庭。 想到这里,她对着黄文秋笑的更欢,声音也是又轻又柔:“你的手还疼吗?” 听了这话,黄文秋不止手疼,浑身都疼了起来。 “大娘子,原先我说过的蠢话你别放在心上,我能有今天,都是你的功劳,我很感激你,只是这婚事,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宋绘月眨巴着大眼睛:“你给我插钗吧。” 相中了插钗,相不中送布,黄文秋望天,眼里含了眼泪。 这一抬头,他就看到银霄坐在树杈上,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扶着树干的手修长,可以像捏死一只小猫小狗那样捏死他。 黄文秋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脸色灰白,声音颤抖着,成了哀鸣:“插、现在就插。’” 小陈氏准备的是一支寒酸的银钗,然而宋绘月不介意,伸手在头上扶正:“我走了。” 她笑成了一朵花,就连回城的时候,嘴角都没落下。 路过王府,她侧头看了一眼,始终没有停留。 到了傍晚,云霞满天时,晋王和随从、护卫、门客,牵黄擎苍,抬着两只麂子、一头野猪,浩浩荡荡打猎回来。 晋王兴致还未歇,插了马鞭,大步流星走到后寝沐浴更衣,湿着头发回到书斋,吩咐黄庭:“悄悄送一腿麂子肉给宋家,你亲自去一趟,让绘月带着清辉过来吃烤肉。” 黄庭应声而去,很快又折了回来:“宋大娘子说她不得空。” “不得空?”晋王挑眉,本来也猜到宋绘月不会来,因此没有特别的生气,“她倒还懂礼了,知道找个托辞给我,叫谢嘴八来。” 谢舟倒是没有任何托辞,神色慌张地来了。 见黄庭站在书斋外安排茶水,上前道:“都知亲自安排茶水,辛苦了。” 黄庭觑他一眼,知道他有事,也不点破:“八爷想喝什么茶?” “随便,”谢舟悄悄问,“王爷心情怎么样?” “很好,刚才还让我去宋大娘子家走了一趟。” “那完了,”谢舟搓手,“茶也别喝了,您给我夫人带个话,就说我爱她。” 黄庭满头雾水,看着谢舟磨磨蹭蹭进去了。 他想了想,吩咐左右都退出去,把住院门,自己则走到廊下,亲自将书斋的门合上,守在了外面。 里面传来谢舟小心翼翼的声音。 “宋家常去媒人,我们就没注意,今天宋太太带着大娘子去了麓山寺,本来以为和往常一样是上香,没想到……黄文秋给大娘子插了钗。” 屋子里良久没有动静,半晌过后,晋王才道:“出去。” 谢舟逃命似的退了出来,和黄庭交换了一个心惊胆战的眼神。 黄庭动了一下,想要进去,谢舟伸手拦住了。 独自在书斋榻上的晋王沉着脸,将那小几狠狠掀翻在地。 对着银霄千防万防,没想到这月亮却让黄文秋揽去了。 他神色阴沉,过了片刻,翻身起来,将小几恢复原状,散乱的书册也收拾起来。 喜怒不形于色,他总也做不到。 “谢舟!” 谢舟连忙应声:“下官在。” 晋王打开门出来:“去审一审那些江贼。” 谢舟心里叫苦连天。 两人步履不停,从书斋到竹斋,穿过湖,地势越走越低,最后转过藤蔓遮蔽的假山,进了密道。 密道尽头,是一座地牢。 密道深幽,潮气冲天,灯火难以照亮,阴森可怖,地牢里却是光明凉爽,宽敞舒适。 四壁都是厚厚的石墙,地面夯过数遍,便是水泼上去,也不起半点泥泞。 牢房规整,左右各五间,牢房中间都点着明亮的油灯,中间乃是禁卒房和审讯房,门对面墙壁上供着青面狱神案。 如今牢里住着鄂州八位江贼头领。 游松提了盘踞鄂州刀锋山的首领铁珍珊在审讯房里说话。 墙上干干净净,连条鞭子都没挂,游松也十分和气,乍一看,像是在请人来做客。 “这是我们王爷从梅山县带回来的茶,不要客气,”游松亲手给她斟茶,“多喝。” 铁珍珊这位姑娘,字号“铁陀螺”,年纪轻轻,就在鄂州杀出了气候,杀出了风采,杀出了威名。 无数男人想要征服她,都无疾而终。 游松抓她,也费了好大一番力气。 越是费力,越是值得尊敬,游松把她安排在牢房末尾,和其它老爷们隔开,又围上布幔,方便她解手。 铁珍珊面庞黝黑,眼睛不大,却很亮,身材高挑健硕,双臂孔武有力,伸手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不错。” 将碗一放,她肆无忌惮地打量四周:“我落谁手里了?” “潭州府晋王爷。”游松有问必答。 “原来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游松笑问:“那你觉得哪个神仙能赢?” 铁珍珊回答:“关我屁事。” 游松对她的粗野不以为意,转而问道:“你枪法了得,师从是谁?” “瘟猴。” “瘟猴?”游松两眼一亮,“你见过他?” 第二十二章 合作 游松给铁珍珊方便,铁珍珊也乐意给他提供些无伤大雅的消息。 “十年前,我随父亲劫张家的银船被抓,是他偷放了我,教了我几招,之后有所联络,不过他四年前销声匿迹了。” “可惜!”游松叹息一声,“我还想找他切磋切磋。” “你擅短刀,他擅长枪,没法切磋。” 两人说的一团和气,相互敷衍地密不透风,正说着,杜澜带着点酒气来了。 游松一脚踢过去:“你小子又喝酒。” 杜澜躲开,神情凝重道:“哥哥,王爷来了。”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游松疑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王爷看起来心情怎么样?” 杜澜靠近他,低声道:“王爷我看不出来,不过八爷心情肯定很糟糕。” 游松扫视一眼众人,将铁珍珊提回原处,对着杜澜叮嘱几句,又使眼色让守在这里的其它人警醒点。 晋王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一点和和气气的笑。 游松初看时没觉得不对劲,可是越看越觉得瘆人,心里打了个哆嗦。 “王爷,这八个人都在这里了,您暂时不用出城去打猎了。” 打猎时的人马乌泱泱一大群,进了山更是行踪难觅,是掩盖行踪的好方法。 晋王点头:“打了头野猪,叫厨房做了,你们晚上吃。” 他环视四周,对杜澜道:“再赏你一壶眉寿。” 杜澜喜不自禁,眉开眼笑:“小人多谢王爷!” 晋王在审讯房正中太师椅上坐下,两手搭在扶手上,懒散地歪着:“都提上来。” 八个首领被押着带上来,站了两排。 在江上,他们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江贼,在这里,就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游松使了个心眼,将铁珍珊放到了最后。 其他人都是虬髯大汉,腰圆傍阔,铁珍珊往后面一站,就不那么起眼了。 晋王指向第一排左边第一个:“花绣不错。” 此人露着上身,肩背上刺了一副猛虎图。 游松低声道:“他霸着鄂州萍姑娘山,字号青花虎,手底下有……” “杀了。” 游松一愣,看向神色疲倦的晋王,随后醒过神来,猜他是要杀一儆百,连忙唤人上来把青花虎拖下去。 杜澜打开审讯房和狱神房之间的隔门,两个人把戴着重枷的青花虎拖过去,在狱神像前喝了一杯长生酒,就杀死在狱神像下。 谢舟紧紧闭了闭眼睛,让血腥味冲的脸色有些发白。 他受不了这样的场面。 往常晋王都不让他跟着来,今天却是点名要他跟上。 晋王指向第二个。 这人身上也有花绣,乃是一条青蛇,从脖子上蜿蜒而下,一直行到小腿处。 “老子就是竹叶青,你这鸟王爷,不要以为这样就能把老子吓住。” 晋王笑了一声,挥手:“杀了。” “我日你……” 一连串骂声过后,两具尸体交叠在一起,血的气味越发浓郁。 接下来的两人,也同样死在神像下。 整个地牢陷入一片死寂。 谢舟面色惨白,几乎呕吐,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游松想找谢舟谈一谈。 杜澜疯狂想喝两杯压压惊。 铁珍珊看向晋王,跃跃欲试,认为晋王的心计、手段、样貌,她可以睡上一睡。 其他人全都呆着脸,一瞬间变得顺服起来。 晋王和颜悦色地问剩下四人中的那位脸上带刺青的头领:“你的字号又是什么?” 温和的声音回响在地牢里,这位头领并没有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决心,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股之间流出一片黄水。 好在屋子里血腥气够重,掩盖了尿骚味。 “字号两面花。” 晋王笑道:“你这字号不威猛,改成两面兽如何?” 两面花——兽,毫无异议。 晋王看向其他三人,目光看女匪铁珍珊身上扫过,笑的很阴沉:“张瑞的船从鄂州过,永远平平稳稳,连风浪都不起一点,可见你们没有尽到地主之谊。” 谁也没敢答话。 张瑞是张贵妃的兄长、燕王的舅舅、朝廷宰辅,手握兵马之权的岳重泰与他是莫逆,谁敢截他的船。 晋王见没人答话,又道:“如今小王想在鄂州行事,你们倒推三阻四,和小王摆起了地头蛇的派头,险些把小王给气死。” 没人觉得晋王真的要气死了。 众人一起静默,唯有谢舟知道真相,嘴闭的紧紧的,两个鼻孔细细的出气,心里暗暗道:“你不气死,我也快要熏死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晋王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上前。 谢舟碎步上前,离晋王还有三步之遥的时候停住了脚。 没必要靠的太近——并非怕晋王拿他去献狱神,而是他怕晋王身上的血腥味熏着他。 晋王身上并没有溅上鲜血,干干净净,可实际上那血和阴暗都是从他心里透流淌出来的。 谢舟清了清嗓子,打开喉咙,以受刑的气势大声道:“四位首领。” 四位首领都看着他。 “我们王爷不用占山为王,也不是要谋反,请你们来,对外放出的消息都是你们出门商议大事,丝毫不损你们的体面,我们仁义,你们是不是也该低一低头?” 四位首领全在心里骂娘。 人在屋檐下,谁他娘的敢不低头? 谢舟其实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讲,可是话说到这里,他实在说不下去了。 方才说话之际,这里的气味直冲他天灵盖,冲得他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苦胆水已经涌到了喉咙边。 吞下苦楚,他正色看向晋王:“王爷,您请说。” “没什么好说的,”晋王站起来,理了理衣裳,“一起合作,事成,你们拿两成,事败——” 他伸手指向四具尸体:“就是这个下场。” 不合作,也是这个下场。 游松能抓他们一次,就能抓第二次、第三次,而且抓的光明正大,还能给晋王立上一功。 他不管剩下的四人回应与否,迈步往外走。 脚步所到之处,站着的人低头不语,连呼吸都凝固住了,整个地牢成了一座还未盖土的坟墓。 第二十三章 醋海生波 谢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逃出墓地,吐的天翻地覆,感觉吐出来的苦胆水都满含血气。 吐完了,不等晋王想起他来,他拔腿就跑,在半道遇到黄庭。 黄庭拿了一盆绿油油的脆李,要去给晋王尝鲜:“八爷,您要不要来一个?” 谢舟摆手:“我吃不下,最好也别拿给王爷。” 黄庭疑惑道:“我看王爷胃口不好,特意拿给他开胃的。” 谢舟道:“太绿了,我怕他触景伤情,祸及他人。” 黄庭无言以对,看着谢舟踉踉跄跄离开,默默摇头:“活该。” 宋绘月没打算通知晋王她已经定下,相看后的第二天,黄文秋就通过媒人议下定礼,送到了宋家。 八合定礼,都妆着大花、银胜,以花红缴担,盖了彩单子。 又有四樽酒,两头羊,全了牵羊担酒之礼。 宋太太在前院正厅上焚香,摆放果酒,告祝了宋家祖宗和宋祺,请了横鱼街家中和睦福满的一位太太来拆红缴担。 担子里片茶、散茶各两斤,彩缎杂绢共二十匹,珠翠首饰也有一合。 宋太太看了,悬着的心总放下,黄家的定礼越重,她就越放心。 林姨娘却悄悄对黄姨娘道:“太太是富贵人,不知道下作人的手段,现在体体面面把人娶进门,在家里却磋磨咱们大娘子,大娘子叫出苦来都没人信呢。” 黄姨娘却道:“咱们大娘子能当家做主的人,能叫一个书生欺负了吗?再者银霄也是要跟过去的,怕他们孤儿寡母?” 林姨娘翻白眼:“银霄?有他才糟糕,枪棒不离手的家伙,别不小心让大娘子做了寡妇。” “我看银霄是个好孩子,就你瞧不起他。” 于是两个姨娘偏离了初衷,就银霄好还是不好争论起来。 宋绘月装扮的像画上的淑女,供左邻右舍前来参观,等到回礼出了宋家大门,她推说肚子痛去休息,卸了拆环,换了装扮,偷偷出了门。 她带银霄去玉湖正店吃鱼脍。 银霄特地换了新布衫,打扮的干干净净,高兴的和宋绘月一起进了雅间。 宋绘月点了菜蔬果品,要了鱼脍、辣鱼汤、油酱烧肉,酒保问酒,就要了一壶青梅酒。 行菜的陆陆续续将菜肴铺上,一个老者提着串拍板,领着女儿前来唱曲擦座儿。 老者低声下气道了长短,便将板子打了起来。 女郎生就一副好嗓子,清脆婉转,恰似莺啼,宋绘月悠然自得的听着,目光看向窗外。 雅间外是正店里的院子,里面种着两颗大叶樟,碎阴满地,地下堆放着酒坛,前来沽酒的人络绎不绝。 耳朵里听着热闹的曲,眼睛里看着热闹的景,她心里很静。 这种时候,她就成了这世上的袖手旁观之人,一切都与她无关。 游离在爱恨情仇之外,一切就都变得很美、很好、很有趣。 女郎唱完了,银霄摸出来一个小银递过去,让她接着唱。 宋绘月正消遣的心满意足,门忽然打开,一个头戴遮阳笠,身穿白色圆领袍,手拿折扇,打扮的不伦不类的人进来。 银霄立刻起身,上前就要动手,来人将遮阳笠一摘,竟然是晋王。 晋王似笑非笑的看着宋绘月:“还不请我坐下,我这两条腿都要走断了。” 宋绘月诧异的站起来:“王……您怎么一个人?您身边伺候的人呢?” 一边说,她一边让银霄出去戒备着,又挪出一把椅子来,让晋王坐下。 晋王听她语气里含着几分担忧,面目柔和起来,桃花眼波光潋滟,笑哼一声:“我以为只有我死了,才值得你多看两眼呢。” 宋绘月做出一副无知模样:“您这话就诛我的心了。” 晋王回头,让那女郎继续唱,随后在歌声里道:“我真想把你剖开,看看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没心。” 宋绘月笑道:“没有心我就死啦。” 随后她皱眉看着晋王,想从他脸上看出个一二三四五来:“您今天怎么酸溜溜的?” 晋王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将酒喝了,他也感觉自己拈酸吃醋的可笑。 像个妒妇。 既然已经妒了,那就索性酸到底。 他两眼盯着宋绘月:“你还装傻,你定下了婚事,怎么不告诉我?” 宋绘月笑而不语。 她心里想:“您老人家都搅了我多少婚事了,我再不悄悄的办,这辈子也别想嫁出去了,我倒是无所谓,可我阿娘不得气死。” 晋王从她的笑脸里读懂了一切,对她又无可奈何,只能自饮了一杯,将郁气全都压进肚子里:“我近来实在太忙,没顾得上你这里,这个黄文秋不是什么好人。” 宋绘月仍旧是笑:“咱们也不是好人啊。” 晋王回味了一下她说的咱们,翻波的醋海平静下去一些,把玩着手中折扇:“你一定要嫁人,又不是只能嫁他。” “嫁他我自在。” “我也能让你自在。” 宋绘月觉得这话还是不接为妙,埋头对着那盘鱼脍使劲,让鲜嫩的鱼肉把嘴堵住。 晋王见她不动如山,那颗心简直是金石所做,坚硬如铁,越发不能冷静。 “我去请旨。”他站起来,走到宋绘月身边,从她手里夺过筷子放下。 宋绘月咽下嘴里的鱼肉,看向他:“请什么旨?” “你把和黄文秋的婚事退了,我去请旨娶你。” 宋绘月笑了起来:“我这寻常百姓家的小鸟,岂能飞进您的王府,您想成婚,光是潭州城中便有好些出色的姑娘。” 晋王听到这里,心里的醋海已经掀起惊涛骇浪,神色一变,伸手就攥住了宋绘月的手腕,将她拉起来,猛地拥在怀里。 宋绘月骤然让他拉起来,桌上杯碗稀里哗啦倒成一片。 在叮咣声中,银霄迅速打开了门,一步跃进来,扣住一只酒杯捏碎,取了一块碎片,直逼晋王。 那唱曲的娘子和打拍板的老者竟然同时动作,从身上摸出尖刀来,挡住银霄。 这两人竟然是晋王的门人。 晋王神色冷峻的扫过来:“都滚出去!” 第二十四章 张旭樘 银霄八风不动,娘子和老者犹豫着也不敢轻易退去。 宋绘月冲银霄摆手,银霄这才冷哼一声,怀瓷片在手,退到门外。 另外两人紧随其后,并且关上了雅间的门。 宋绘月伸手轻轻拍了拍晋王的后背,软声道:“王爷,您别急躁,天大的事也要缓办呢。” 她从晋王怀里抽开身,安抚晋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给他倒了一杯茶。 晋王盯着她,盯的眼睛发红,鼻头发酸,一颗心砰砰直跳,恨不得从嘴里跳出来,捧到宋绘月面前去给她看。 一杯茶下肚,他冷静下来,恢复理智。 “你呀!”晋王往后靠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双手。 最难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背着她、抱着她,和她剖竹子,慢慢熬过来的。 既然宋绘月不想趟他的浑水,那就算了,至于黄文秋,他再慢慢的去琢磨。 门外想起敲门声,晋王叫了声进,谢舟进来了:“王爷。” “有事?” “张旭樘后天就可以到。” 张旭樘是首相张瑞幼子,幼年时天资聪颖,后来丢开书本,流连三瓦两舍,至今一事无成,是京都有名的衙内。 岳怀玉到了潭州,张旭樘也到了潭州,由不得人不深思。 晋王想了想,对宋绘月道:“明天府上醮事,我不得空,等忙过了,再来和你说话。” 王府醮事年年都有,今年也和往年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醮事过后,晋王忧思过度,再加风寒,一病不起。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本就不太打开的王府大门彻底紧闭,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七月十六,宋绘月随宋太太去买首饰,在二楼看到了入城的张旭樘。 张旭樘比晋王小一岁,俊秀风流,面如琼玉,明眸皓齿,穿轻衫戴小帽,骑一匹黄花马,带五个玩伴,十个闲人,下了船就径直入城而来。 太阳刚起,他就带了四五分酒,在街上扬鞭纵马,其余人也跨马追逐,另有五个恶少给他们控制着马,这五个恶少全都露出大腿上的刺青,乃是京都中有名的“花腿马”。 这群人,一看就是风月场中常客,行院里的熟手。 马将摊贩撞的翻倒,一位管家殿后而来,随手一扔,洒出去二十来个小银子,引得众人追逐争抢。 张旭樘勒马,调转回来,看众人为了些许小利滚的满身尘土,放声大笑,看的够了,又纵马而走。 整个潭州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升斗小民,全都因为张旭樘闹的人仰马翻。 就连那勾栏瓦子都翘首以待,盼着张旭樘去光顾。 宋太太看街上轰动,男女老少皆追着张旭樘的马队跑,喧闹之声直冲云霄,皱着眉头,满怀心事带宋绘月回了家。 对张家,她是恨不够,又无可奈何。 成王败寇,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当初他们家正处在漩涡之中,被搅的粉碎,报仇的话无从谈起,倒是避开纷争,安稳度日更好。 回到家中,宋绘月仍然不放心,让银霄出去打探张旭樘做了什么。 到了第二天清早,银霄才回来。 “张旭樘在城里跑了一圈,看中了周定深的宅子要住,周定深舍不得,张旭樘就加到白银一万五千两,又耳语了两句,周定深就应了,当场收拾包袱细软,请了牙房,定下契约,带着家眷,去了庄子上。” 周定深大员外是祖传的豪富,这宅子也住了好几代人,祖宗牌位皆在里面,就是加到两万两,他也不可能应。 宋绘月细细想了想:“周员外有三个儿子,头两个资质平庸,只能守祖产过日子,最后这个小的听说有过目不忘之姿,必定要走仕途,张衙内应该是应允让周小爷入张相爷的门下。” 不光如此,周定深的大宅旁边就是岳怀玉外祖父付家。 银霄等她思索完,接着道:“买定宅子,他就去了付家,我没能跟进去,夜里就去付家蟄了一回,听了些闲话, 原来张旭樘这次来潭州,是特地来找岳小娘子的,他和付老丈保了誓,日后一定好好读书,再不出去胡闹,还拿了张相爷的书信,要去岳麓书院读书。” “看来张岳两家的婚事,是要成了。” 宋绘月说着,又陷入了沉思。 岳麓书院现在的主教是陆泓,他的一世祖是有名的大儒,几经更迭,传到他是第九代。 陆泓认为科举学子和工夫愚人没有区别,学子应该有事天保民之心。 而且陆泓骨头硬邦邦,毫不掩饰自己恶张家之心,每年讲会必骂一次相爷张瑞。 宋绘月曾经让银霄跟踪过陆泓,结果发现陆泓不是沽名钓誉,他背地里骂的更凶,连皇帝都骂,晋王也没能幸免。 张瑞为了显示自己宽宏大量,不与他一般计较,暗中估计已经将牙都咬碎了。 张旭樘去陆泓手下读书? “一举三得啊,”宋绘月感慨,“张旭樘高调走一趟潭州,既讨好了岳重泰,又监视了王爷,居然还打算去拉拢陆泓,皇帝还不会疑心,真是高明。” 她思来想去,依旧是不安。 张家如此动作,一定是冲着晋王而来。 不管是皇帝想儿子,还是儿子想父亲,对她来说,都不是好事。 她是惊弓之鸟,一丁点风雨也经不起。 说起来,张贵妃也是惊弓之鸟中的一鸟,晋王不过是略冒了冒头,她就迫不及待要出手。 晋王有什么值得她如此忌惮? “我去找阿娘。” 宋太太也兀自不安,一夜未睡,眼底下挂着两个乌青,心不在焉的等着她来吃早饭。 一旁的宋清辉大口吃包子,心无旁骛,满嘴流油,见宋绘月进来,才抬头大声道:“姐姐,吃包子呀!” “好,”宋绘月把他按在凳子上,避免他扑到自己身上,“我吃的慢,你要等我啊。” 宋清辉连忙小口小口吃,等着宋绘月。 宋绘月给宋太太盛了碗粥:“阿娘,先吃饭。” 三人一桌吃了早饭,撤下桌子喝茶,宋绘月才道:“阿娘,虽然已经出了伏天,可一点也没凉快,尤其是城里车马喧嚣,我们一家人都去梅山田庄上住一阵吧。” 第二十五章 心思各异 婚事定在九月二十。 “不行,”宋太太摇头,“你的婚事要紧,聘礼和彩礼都没下,我得盯着。” “下聘礼和彩礼的时候咱们再回来,”宋绘月给宋太太吃定心丸,“嫁妆您是早两年就点好了,只有多的没有少的,横竖还有时间,城里乱糟糟的,我怕出去闯祸。” 宋太太也是怕这个节骨眼上惹人注目,十分心动,再三思量后拿定主意:“好,就留下老林和他媳妇看房子。” 于是一家人分头去收拾东西。 临行前,宋绘月又让银霄悄悄去给谢舟说了一声。 她们一家在潭州城不过是一条小鱼,不管游到哪里都不起眼,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张旭樘身上。 张旭樘果然去了岳麓书院,每日上学睡觉挨骂,下学去岳怀玉外祖家请安点卯,夜里挑灯夜读,十分勤勉。 人人都说张衙内是要浪子回头了。 付家上下都为岳怀玉高兴,两家本来就门当户对,现在张衙内改过自新,简直无可挑剔。 岳怀玉的嬷嬷说了张旭樘一车好话,岳怀玉含笑听完,让嬷嬷和丫鬟们吹灯睡觉,自己躺在床上盯着床帐子冷笑。 她和张旭樘来潭州,全都是做戏给龙椅上那位看的。 他们小儿女是冤家对头,爱来爱去,全是为了掩饰张家要对付晋王的事实。 其实爱个屁! 全是为了给燕王做台阶! 她真是受够了。 大姐嫁了个燕王,还没做太子妃,就高高在上,家中姐妹拜见她,她不叙姊妹之情,满口的君臣、德行、本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马上就要母仪天下、流芳彤史了。 她偏不看好燕王。 不是嫡,又不是长,名不正言不顺,现在找陆泓为入主东宫造势,堵住悠悠众口,难。 她也不想嫁给张旭樘,天天不是去给张贵妃磕头,就是去给大姐磕头,一辈子都无法自在。 “闻香!” 在外面打地铺的丫鬟连忙起来,掌灯到岳怀玉床前:“娘子有什么吩咐?” “宋大娘子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不过她应该不会呆太久,她的婚事要近了。” “知道了,她回来了就告诉我。” 她还是想见晋王,这次不是为了打探晋王的高低,而是看能不能暗中下一注。 她嫌弃张旭樘,张旭樘也不待见她,没有一丝风情,架子倒是比天还大,就是把他和岳怀玉倒关在一间屋子里三五天,他也不会多看她两眼。 一眼还是要看的,她毕竟不丑。 周家额匾换了张姓,前院书房里灯火通明,少年身影映在亮槅纸上,捧卷细读,后院却只点了一盏灯,也没什么声音。 乍一看冷冷清清,可一推门进去,里面却是热闹非凡。 一桌酒席甚是丰富,六个少年坐定,张旭樘坐了首席,身边围着三四个色艺双全的妓子,旁边坐着个抱琵琶的女郎,也不弹奏,只轻启红唇,呢喃低唱,歌喉婉转,胜过流莺。 张旭樘的手横在这一堆罗衣中,上下摸索,已经有五六分醉意。 酒再过三巡,张旭樘笑道:“都说潭州城女子烈性,我看不见得,倒像是水做的。” 在座的无一不是京都贵人之子,和张旭樘一同在岳麓书院混日子,听他一说,都笑了起来。 “哥哥,你这话说的,勾栏里的妹子,烈性的都打死了。” “就是,那后宅女子才烈性。” 一个姐儿殷勤劝酒,张旭樘就着手喝了,问她:“那你们潭州城最有名的泼辣户是哪一个,小爷我去会一会。” 姐儿笑道:“这等事情,可不会让我们这等辛苦人知晓,您要会谁,还怕会不到么?” 张旭樘又问那个唱曲的姐儿:“你曲儿唱的好,一定时常出入王府大宅,你说说谁性子最烈,王爷后院里又有几朵解语花。” “您抬举我,我才能到您面前献丑。”唱曲的道,“王府的门朝哪边开我都不知道,只知道晋王爷养了一群闲人,每日里不是种地就是打猎。” 至于后宅女子,她闭口不谈。 她们已经卑贱到泥里了,又何苦再拿其它好人家的姑娘给这些人取笑。 一位少年笑骂:“你说的这是晋王爷还是哪位老农?” 倒酒的姐儿插嘴:“他还下地插秧呢。” 众人来了劲:“快说说晋王平常都干些什么?” 几个姐儿道听途说,将晋王说成了四不像,张旭樘听的直打哈欠,站起来道:“我去读会儿书去。” 其它人哄笑起来,眼看着张旭樘去了前面书房,很快就穿出来朗朗读书声。 读书声不过响了片刻,就停下,再没了动静。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准是睡着了。” 书房里,张旭樘目光炯炯,正在看潭州府的小报。 整个荆湖南路,卷案有提点刑狱司审查,财赋有转运司查问,从晋王到这里开始,十年以来,早已经被翻了个稀烂。 连计相都找不出来的纰漏,他更加不用看。 反倒是潭州府书肆出的小报,更值得细观。 小报堆积如山,他带来的管家湛士昭也看的眼花缭乱,只觉得上面的小字都活了过来,蚂蚁似的乱爬,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揉了揉眼睛,歇口气。 湛士昭实际上是张瑞的幕府,此次前来,全心效力于张旭樘。 “都是没用的。”张旭樘丢开小报,也把眼睛狠狠擦了两下。 “二爷看看这个,”湛士昭取出一张名单,“这都是在潭州和晋王相干的人。” 张旭樘接在手里,一个个名字看过去,目光最后落到当初和晋王出京的人身上。 “黄庭真是忠心,裴家究竟有什么恩情于他?还有谢川,连儿子都带进去了。” 说罢,他的手指落到“宋”字上:“真可怜。” 虽然嘴上说可怜,可他脸上没有半分怜悯之情。 他看向湛士昭:“咱们选谁?” 湛士昭显然已经经过深思熟虑,毫不犹豫道:“谢川。” “谢川?”张旭樘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两个字,把它们来来回回咀嚼,吃干抹净。 要悄无声息地杀了晋王,再找一个替死鬼,似乎谢川真是独一无二的人选。 第二十六章 黑心话 晋王信任谢川,谢川也很轻易就能接近晋王,而且拖家带口,很好控制。 一边想,他一边把名单卷成圆筒,在手心里敲了敲。 信任? 历经十年前那一场巨变,逃亡路上身边人纷纷反叛,晋王对身边的人还能有多少信任? 当年他可是借着下船买东西的机会,连谢家人都甩掉了,只带着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幼女。 “瘟猴要是没死,单枪匹马就可以进入王府,杀掉晋王,”张旭樘仰面躺进椅子里,看着头顶上华丽的藻井,毫不掩饰的发牢骚,“早几年我就和姑母说过,趁着晋王羽翼未丰,尽早将其除掉,姑母怕失了帝心,不听我的。” 如今晋王身边水泼不进,再来办事,难上加难。 湛士昭低声道:“晋王终归是龙子,皇上虽然不问,心里却记挂着,贸然刺杀他,成了,皇上也是要疑心咱们,不成,咱们更会留下痕迹,贵妃娘娘也很难办,朝堂之上,向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说着,他看张旭樘不以为然,又加了一句:“皇上也不止这两个儿子。” 张家虽然把持着朝政,可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不是他们张家的天下。 天下也不止有他们张家一家人,还有其他的臣子。 张旭樘笑道:“那就让皇上只剩下咱们燕王爷。” 湛士昭让他吓得一个哆嗦,很想上前去捂住他的嘴:“二爷慎言!” “怕什么,”张旭樘像是故意要吓湛士昭似的,一张嘴哇哇的往外吐露心声,“哪一朝哪一代的皇位不是这么杀出来的,剩者为王罢了。” 不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也是有的,就怕他们杀个死去活来,最后便宜了别人。 湛士昭不敢接话,默默无言,心想胜者为王,究竟谁胜,不到最后都不能下定论。 张旭樘笑话他:“难怪阿爹让你跟着我,原来是因为你胆子小,可以和我中和中和。” 他把翻出来的真心——黑心话收回去,不再刺激湛士昭,以免毒杀晋王的事没办好,湛士昭先吓死了。 “比起谢川,我看晋王更信任黄庭,可惜黄庭无牵无挂,又跟在晋王身边不露面,也是个针插不进的人物。” 湛士昭点头:“所以属下认为还是得用谢川,事成之后,谢川再以死谢罪,和咱们毫无瓜葛。” 张旭樘摇头,丢开册子,两手放到书案下,用力一扣,顶出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白瓷瓶。 瓷瓶在灯火下泛出轻柔细腻的黄色光泽,瓶塞上系着根红绳,张旭樘将手指套在红绳里,把瓷瓶甩了一圈。 “二爷小心!”湛士昭大惊失色,冲上去双手抱住瓷瓶,取下来放在案上。 张旭樘笑道:“你紧张什么,这么难得的毒药,我不会砸了的。” 湛士昭心想这可不好说。 张旭樘盯着瓷瓶,目光晦暗不明:“黄庭和谢川,都把晋王看的很重,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晋王心里,把谁看的最重?谁给他的东西,他才会毫无防备的吃下去呢?” 说完,他把目光转向湛士昭:“你要知道,外面的水,姑母都不喝一口的,给她试毒的人都有好几个,宫里出来的人……” 话未尽,意已尽,他呵呵笑了两声。 “急事要缓办,我们刚来,晋王一定防备的密不透风,要是贸然用人,打草惊蛇了,以后更难下手。” 湛士昭应声:“属下再多方查探。” “对,挖地三尺的查。” 张旭樘又拿起一张小报,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这两个人争头牛,竟然头都砸破,都说民贵君轻,可实际上人还不如牛值钱,贱民贱民,诚不欺我。” 把小报看到八月十五,张旭樘差点看成斗鸡眼。 可惜一无所获。 中秋夜,三秋恰半,银月满辉,金风玉露相逢,恰是游玩之际。 张旭樘领少年公子,闲人门客,早早霸占了天星阁,登高望远,凭栏赏月。 街上也是摩肩擦踵,夜市直开到五更才会散,无论贫富,都竭力热闹过节。 张旭樘在阁楼上指指点点,纵情忘性,正高兴时,忽然听到下面一阵闹喊。 湛士昭下去一看,原来是几个恶少年和闲人把着天星阁,不许其它人上来,一群人闹的不可开交。 若是平常,百姓也不敢为了上天星阁和张家对垒,但是今日不同,三年一贡举,诸路州府、运司,都在今天放试,荆湖南路两个贡院都在潭州,今天正是放试第一天。 赴解人士蜂蛹而至,送考的亲朋也滚滚而来,特地来天星阁,拜文昌帝君和奎星两位神君,求个文运亨通。 没想到天星阁让张家霸了。 “凭什么不让进,你们是皇帝还是州官!还是这阁儿是你们家修的!”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不许人拜神的道理!” “我们偏要进去,你们还能把我们打死吗?” 张旭樘听的津津有味,对身边人道:“这些人真可怜,无能之辈,还学狂犬吠个不停。” 少年们听的哈哈大笑,把纷争当玩笑话听。 听着听着,湛士昭忽然靠近张旭樘,低声道:“二爷,不对劲,您听。” “有个执宰的爹,就能把神君都霸占了吗?难怪把朝堂也给占了。” “今天阻止我们拜神,往后是不是就要阻止我们金榜题名了!谁不知道你们恨陆老师!” “就是,往后我们岳麓书院的学子,怎么能在张相爷手里出头!” “晋王在这里十年,都没霸占过一草一木,今天还在贡院外派送‘黄甲头魁鸡’,让大伙儿都取个好兆头!” “张家只手遮天,来日我金榜题名,绝不投到他门下!” 张旭樘变了脸色,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讷口不言。 怎么说着说着,这些话就变了味道了? “我出去,你们散了家去,”张旭樘匆匆下楼,又侧身对湛士昭道,“找到说话的这几个人。” 到了阶前,张旭樘插了折扇,冲着众人深深做了个揖:“乡亲们误会,我张某哪里敢霸占着天星阁,是小某有些心事,难以在众人面前启齿,才在中秋佳节偷偷摸摸来许下心愿。” 他说罢就招手让恶人过来,一并认了错。 第二十七章 两地赏一月 一说起张旭樘难以启齿的心事,大家就想到了他和岳怀玉的爱情追逐战。 张旭樘满面愁容,看样子是还没追上。 可怜。 一个学子放缓了语气:“可你也不该霸占着天星阁,你要求月老,也不是在天星阁求啊。” 张旭樘连连点头,拱手道:“是,某也是心急则乱,诸位的话我也听到了,我阿爹要是不用岳麓书院的学子,岂不是连自己的儿子也不待见了,我如今也在书院读书,天天挨陆老师的骂。” 众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说起来也是张衙内门下闲人和伙伴可恶,张衙内本人虽然纨绔不羁,但心肠还是好的。 他们刚才也是太激动了,竟然连张相爷都敢指责。 张旭樘笑意吟吟的退后一步,把天星阁留给别人,自己脱身走了出去。 只有江乾藏在那人堆里,望着张旭樘的背影“呸”了一声。 装腔作势! 他都听花茶坊里的妓子说了,这位衙内对外是洗心革面,在内则是提枪上阵。 难怪岳家小娘子不愿意嫁给他。 张旭樘顺利脱身,扶正帽子走到街上,脸眼下比锅底还黑。 他咬牙切齿的骂晋王:“无耻!”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名声这种东西就是一点一点败坏的! 没想到堂堂王爷,竟然也和妇人一样,不露面,却在背地里阴阳怪气的打口水官司。 他一口气走到晋王府大门前停住,仰头去看这座巍峨府邸。 门深府坚,气势森然。 这里看着是王府,实则是一座坚固的城池,晋王龟缩其中,运筹帷幄,连稻子也不去收割。 他一心一意要对付晋王,却至今都没见到晋王一面。 真是挫败。 想到这里,他忽然抬头,对着天上明月双手合十,在心中诚恳发愿:“老天爷,让晋王就这么病死吧,我愿意吃素十年。” 月亮像银盆似的挂着,只顾自己皎洁,并不把张旭樘的心愿看在眼里。 倒是杜澜,做贼一样蹲在屋顶上盯着张旭樘,等张旭樘一走,他立刻跳下去,跑去值房找游松。 “哥哥,我看到张衙内了,他在门外祈天,估计是求我们王爷的病能快些好。” 游松还没说话,谢舟从里间走出来,对杜澜叹气:“老幺,你的脑子是不是也和王爷一起退居幕后了?” 杜澜让他损的脑子一片空白:“啊?” 谢舟拍拍他的肩膀:“张旭樘会求王爷病好?他没办场醮事,把王爷咒死就不错了。” 随后他一想,晋王不在潭州,恐怕咒也咒不到他。 晋王已经到了鄂州萍姑娘山。 中秋月圆,长江水浪接天,排风巨浪,惊涛拍岸。 萍姑娘山下,怪石嶙峋,层层叠叠,无处可依,偶见小道,也是处处绝径,山中树木潜龙伏虎,兽穴深藏。 半山腰里,沿着山势打造一座关隘,两侧山势险峻,幽深难见光满,关隘往里延伸,仿佛是将萍姑娘山挖出一个凹槽,石壁所做的天然屏障,把一众江贼藏在了其中。 越过炮石,才见山寨。 山寨也要过节,正堂外面摆放了十来桌,桌上放满好酒好肉,酒已过三旬,众喽啰喝的醉醺醺的,东倒西歪,摇摇摆摆,和晋王带来的护卫闲人连连干杯。 正屋上方,打造一块纯银牌匾,镶嵌三个金字,“金银堂”。 金银堂里正前方放一把交椅,两侧分放四把,中间摆放一张樟木长桌,上面油渍满满,盘箸胡乱堆叠在一起,肉空了一半,空酒坛垒起来,成了一面墙。 晋王端坐在正中交椅上,穿一领黑袍,不做任何装饰,面带笑意地看着座下四人。 铁珍珊蹲坐在交椅上,看着晋王笑了:“王爷,你带来的这酒就是够劲,肉也好吃,你看看这三个鸟,才喝了几碗,就把中秋给醉过去了。” 说完她看向黄庭:“这位、嗯......老丈,那个醒酒汤再给我一碗,好喝。” 黄庭看向晋王,晋王微微点头,他立刻吩咐身后的人去办。 铁珍珊抬头看向其他三位同样醉醺醺的好汉,得意洋洋的大喊:“怎么样,我就说你们加一起都喝不过我,你们还不信!就你们这点量,以后就藏在自家山寨里吹牛吧!” 两面兽童鹏半路截过醒酒汤,以三碗不过岗的架势一饮而尽,砰的一声把碗砸在桌上:“老子是看你是个娘们,让着你!” 铁珍珊听了,立刻从交椅下方拎出来一坛未开泥封的酒:“老娘用不着你让,再来,老娘让你一回!” 童鹏笑骂一声,不接话,一旁的白鱼吆喝起来:“老童这是吓得卵蛋都缩起来了!” 缩卵童鹏立刻站起来:“要不要我脱裤子给你看看我缩不缩!” 白鱼摆手:“我不看,我自己有。” 铁珍珊听了这一番粗鄙之言,毫不羞涩,将酒坛子一拍:“老娘今天非让你们服不可!秃驴,你来不来?” 她下首坐着头陀天心,穿一件破旧粪扫衣,胸前挂着一串大珠,答道:“我戒了。” “戒了?那你他娘的刚才喝的是尿?” “你问我的时候戒的。” 众人顿时哄笑。 笑闹过后,晋王站了起来,环视吃饱喝足的四位当家,沉声道:“各位,本王栉风沐雨而来,不仅是要和你们一起过这团圆夜,更是要图谋一桩大事。” 黄庭挥手,两位内侍上前,将长桌上酒肉碗碟一扫而空,擦去油垢,另有一人怀抱一卷半人高的羊皮地图,铺展开来,放置于桌上。 荆湖南、湖北两路的山山水水,无一遗漏。 四位当家惊地站了起来。 地图弥足珍贵,民间极为罕见,就算有,也十分粗浅,哪里像这张地图上一样详尽。 铁珍珊迅速将图中内容收入眼底,指着岳州道:“安远军竟然屯兵在这里?不是在德安府吗?” 童鹏也道:“还有武清军,我还以为只在鄂州,没想到竟然峡州也有!” 八只眼睛紧紧盯着地图,再不肯移开。 白鱼边看边疑惑:“这不会是假的吧?” 晋王微笑道:“这是最新的山川地形图。” 第二十八章 八卦 职方司和枢密院共同秘绘的山川地形图,每十年一新,雄关险要、州府军监、山水湖泊,不窥牖而可知,天下尽在指掌之间。 这张图只截取了其中两路。 铁珍珊很想把地图塞进自己脑子里,然而没办法过目不忘,只能遗憾抬头:“王爷,这张图都拿出来了,你要和我们共谋的究竟是什么大事?” 晋王并没有遮遮掩掩,直白道:“两广路有纲银二十一万三千两,要赶在张贵妃庆生前进京,会到鄂州总领所停留清点,清点过后,直入京都。” 金银堂中气息一滞,四人沸腾的热血迅速遇冷,丢开地图,各自落座。 晋王对此早已有所预料,微笑道:“二十一万三千两,我分文不取,按照我预计的时间,算上汛期,船将在九月二十日前后到,四位当家有何高见?” 天心沉吟片刻,摸了摸头顶,看向铁珍珊:“铁当家一向有所高见,我想听听你的主张。” “秃驴,让老娘做出头鸟,”铁珍珊说破他的打算,看向晋王,“银子我想要,可是得有命花,这是张家的船。” 船是官船,但是两广路是张瑞的老家,两广官员也都是张瑞的门生,船只往来,挂的灯笼上面就有硕大的张字。 童鹏立刻高呼相应:“别的官银押运,都是捕役充当护卫,他们的船,用的都是张家训练出来的高手。” 白鱼补充:“而且他们的船是灵飞顺济神舟,可装万斛,上面有弓兵和刬车,我们的船划过去,只能算做小泥鳅。” 说罢,他把衣服一解,露出胸膛,上面纵横交错着四条刀疤:“我不是瞎说,是吃过大亏,险些死了。” 铁珍珊点头:“我也是吃过亏的。” 话说到这里,四人又都看向了晋王。 晋王走下来,站到地图前,伸手指了过去。 “力不能敌,就以谋略成,古有元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今日,也请诸位以一叶舟为本王东封南津关。” 他手到之处,正是西陵峡南津关。 西陵峡壁立千刃,大峡中套着小峡,河道狭窄曲折,滩多水急,稠如竹节,水面下礁石林立,十分难行,一到汛期,更是惊险。 “诸位刀剑加身,功夫深厚,当为英雄,却做贼寇,何不与本王一起,存血气、起刀兵、争天下!” 四位当家被晋王的威严所摄,都肃然起来,他的手指成了刀锋,将带着他们掀起第一场巨浪。 本已凉了的血再次热了起来,四位当家竟生出自己是军中大将的错觉。 天心一拍桌案,高声道:“干!” 他自地上拎起一坛美酒,拍开泥封,一饮而尽,酒水打湿了粪扫衣,他也毫不在意。 白鱼和童鹏也站起来,筛两碗酒,对着晋王一敬,喝了下去。 铁珍珊坐着没动,黝黑的面庞抑制不住的兴奋,两只眼睛亮的像火光,直射晋王。 这个时候她不想喝酒,只想上去把晋王狠狠咬上两口,再一起睡上一觉。 鄂州热血澎湃,张旭樘却是越走越冷清。 他拿着扇子乱逛,形单影只地走到瓦子里,在一座小勾栏前停下。 里头正唱遭盆吊没兴小孙屠。 他进了戏棚,看台上舞的眼花缭乱,扮官妓李琼梅的那个戏子,秀美可爱,体态轻盈妖娆,底下人一片叫好,他就大摇大摆进去坐了头一座儿。 戏唱到头,李琼梅就去托了盘子,唱道:“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过。” 唱罢,第一个行到张旭樘跟前,目光一扫,就知道这是个大财主,柔声道:“看官,请赏个头利。” 张旭樘取出十两银子放到盘子里,并不动手脚,只是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两遭。 李琼梅羞答答的在戏棚里走了一圈,对着张旭樘飞了个眼儿,就往戏房去了。 张旭樘起身跟了过去,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贫婆贱狗”的乱骂,骂声里又夹杂着笑声。 张旭樘驻足细听。 “那个书生怎么说呢?” 一个女子就学男子的腔调:“我的心都让你哭碎了,可父母之命难违,我又不能抛下母亲,否则就是和你一起去死也甘愿。” “啧啧啧,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那女子又学了许多甜言蜜语,惹的众人哈哈大笑,吵架的也不吵了,都来听。 “那男人我说出来吓你们一跳。” “是谁?” “就是前些日子,在花茶楼和江乾共嫖的茶叶商人,两个人为了争一个,还闹了官司。” “是黄文秋啊!” “呸,我听别的茶商说了,他进大牢是因为卖私茶,后来他娘去宋家,请李太太往王府说项,才给他放出来。” “什么李太太,是宋太太!” “黄文秋为了报恩,求娶宋太太家的大娘子,我还以为是段佳话呢,没想到竟然另有别情。” “他们在哪里呢,我也去看这对怨侣去。” “我是在河边遇到的,眼下不知道这对野鸳鸯飞到哪里去了。” 李琼梅听了一回,没见张旭樘出来,走出来一看,哪里还有张旭樘的影子。 原来张旭樘去找野鸳鸯了。 只要是和晋王相关的,哪怕是蛛丝马迹,他都不会放过。 河岸边游人如织,一轮明月,清光四射,江涛滚滚,拍打堤岸,正是好去处。 顺着堤岸往险处走,越走越僻静,行人渐少。 张旭樘走了两刻钟,就听到女子低低的呜咽之声,悄悄走近一看,是个妙龄女子掩面痛哭,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 有了怨女,却没见痴男。 这女子正是罗慧娘,她哭的够了,擦了把脸,垂着眼睛往回走,连张旭樘跟在她身后都不知道。 等她找到丫鬟回家去,一辆马车停住,帘子打开,严幼薇从里面探出脑袋来:“她哭什么?” 齐虞也在里头,道:“我知道我知道,那天我们去宋绘月家里你还记得不记得……” 她手舞足蹈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那个姓黄的要和宋绘月成亲了,她肯定伤心啊。” 严幼薇疑惑道:“算起来她是官家女子,可比宋绘月强多了,黄文秋怎么不娶她而是去娶宋绘月?” “那谁知道,我和你说,宋绘月真有点疯劲,有一回我大姐不小心说了宋清辉的事,宋绘月差点伤着我大姐。” 第二十九章 随便看不要钱 张旭樘混在人群里,跟在马车后面,听了一肚子八卦。 回家后,他先见了湛士昭。 湛士昭禀报道:“二爷,天星阁下面那几个人没找到,问阁下的人,都说一转背就不见了。” “算了,”张旭樘喝了口茶,“明天你仔细打听打听宋家,宋大娘子孩童时起就在王府玩耍,分量和谢川比起来,应该差不了很多,有个叫黄文秋的犯了私茶的事,还是宋家去求的王爷。” “是。” 湛士昭把人撒了出去,打听了两天,回来对张旭樘道:“刚来潭州,宋大娘子和晋王爷还亲密无间,后来宋大娘子长大,宋太太又是寡居,来往就不多了,您说的私茶那回,宋大娘子也是找的谢川。” 张旭樘点了点头。 孤儿寡母,倚草附木,只能扎紧篱牢,才能不让人趁虚而入。 只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起来。 湛士昭接着道:“谢川的夫人,在外倒是对宋家母女十分照顾。” 张旭樘倒拿着折扇,用扇骨敲了敲眉心,细问:“宋大娘子的婚事,那边有没有什么反应?” “王府那边并未见什么动作。” 张旭樘闭上双眼,搜肠刮肚想了一遍,依旧没有想出自己心中那根刺从何而来。 也许是遗忘了最关键的一句话、一段文字、一个人,只要能想起来,就能云开雾散。 思索未果,他睁开双眼,将此事先放在一旁。 世事往往如此,就是需要那灵犀一点,此时不到,自然有到的时候。 “宋家住哪儿,我去会一会。” 湛士昭道:“横鱼街,不过眼下他们并未在城中,说是我们来潭州第二天,他们就去了梅山县。” 张旭樘打开扇子摇了摇:“定下了婚事还往外跑,难道是中秋节要在梅山县祭奠亡者?你去问问,往年他们是在哪里过的中秋。” 湛士昭早已经打听得清楚:“今年是头一回。” 张旭樘冷笑道:“倒是都把我当蛇蝎一样避着。” 无关要紧的人蜂拥而至,至关重要的人却一个都寻不到,真叫人心烦。 湛士昭道:“宋太太应该是将宋祺之死铭记于心,不仅远离晋王,见我们入城也是避之不及,我看宋家可以划去了。” 张旭樘虽然点头,神色却依旧凝重,将手边小报翻看了几份,站起来道:“找人去梅山县盯着,要是她们有意离开潭州,直接杀了。” “是。” “我去醒醒神。”张旭樘出了书房,径直去了后院。 后院里灯火辉煌,满悬彩绣,遍插鲜花,那几个伙伴已经还了家,闹的丝竹管弦齐鸣,十分聒噪。 张旭樘随手摘下一朵千丝万缕的黄菊插在幞头边,嘻嘻哈哈的走了进去。 这一夜直闹到五更方散,城外各县在家中赏月的多,也歇的早。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银霄就起来了,装两箩筐竹筴,挑着高肩担子去路口卖。 梅山县多的是崇山峻岭,山路不好走,昨夜许多探亲的人宿在县城里,今天必然要出城,他只在庄子下的路口坐定,就可以做成生意。 他已经连着卖了三天,今天再卖一天,剩下的再卖个两三天,就能把宋绘月弄的这些消遣之物卖光。 庄子外面只有一户人家,宋家的庄子平日就是请他们洒扫,庄子上出的粮食也都给他们。 银霄找了块石头坐下,拿着把柴刀慢慢磨一片厚竹。 那户人家家里闪出个七八岁大的小童,跑到银霄身边看了片刻,问道:“银霄哥哥,你是在做什么?” “弹弓。” 小童“哦”了一声,看了片刻,又道:“好像牛丈丈家的大弓。” 银霄做的弹弓也是竹反曲,只是配双弦,弦中间用丝编弹槽,可装三个泥丸。 小童看的很认真,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道:“你进去喝茶吗?” “不去。” “哦。” 小童干脆蹲在他身边,津津有味看了起来,浑然忘记家中有人望眼欲穿。 屋子里的小娘子穿新衣戴鲜花,人在窗前坐,眼睛和魂却往外钻,一直钻到银霄的身上。 渐渐的,她就看的痴了。 她不过十四岁,成日里颠着两条腿忙东忙西,喂猪喂鸡种地除草,天生的带着一股子野劲,如今银霄来了,她娇俏的给银霄端了两回茶,端出了无限的情思。 她摸摸自己的脸,不白净,再摸摸自己的手,也不细嫩,自己察觉出了一点不妙,于是开始学那闺中娘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这点小心思,瞒不过自家娘亲。 妇人看着女儿颠三倒四,有心要管教,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银霄从头到尾,都没和她姑娘说过一句话呢。 总不能怪他生的太好了吧。 他往那石头上一坐,身长体健,剑眉凤眼,满地的草叶都成了刀剑,把他凛冽地簇拥在了中间。 大山越是沉重威严,他的面容就越是沉静,妇人自己也几乎看的入迷。 可见也不是自己女儿的错,这谁不爱看呢——又不要钱。 银霄在这里卖了半天竹?,两文一个,从日出卖到晌午,便卖掉了。 不过半天的功夫,里头那位小娘子,已经含着羞意请他喝了两回茶。 银霄若有所思回到庄子里,到了第二天,挑着满满当当一个担子,一口气走到县城里去,摆开来卖的干干净净。 卖了回去,他也绕着路走,从山边小路健步如飞的上山,回到庄子里。 宋绘月见了他就问:“你去哪里卖了?” 银霄垂着脑袋摆弄扁担:“县里。” “跑那么远干什么呢?” “卖的快。” 宋绘月看不到他的脸,笑道:“你别害羞,我已经知道啦,李婶婶今天来找过阿娘,阿娘让我问你的意思。” 银霄抬头,眼睛里干干净净的,神情很坦荡:“您觉得呢?” 宋绘月道:“我觉得不太合适。” 银霄眼里闪过一丝喜色,宋绘月又道:“你比我还小两岁呢,和清辉一样大,不过你要是喜欢,也可以先定下来。” 银霄眼里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又变成了个八风不动的模样,凭空年长了几岁。 他冷淡的回复宋绘月:“我不喜欢。” 第三十章 人间好景 宋绘月跟银霄相处许久,哪怕他是一块顽石,也能分辨出他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要生气,”她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抚摸小狗,“这是好事,你不是还攒钱娶媳妇吗。” 银霄闷声闷气的不快:“不娶了。” 宋绘月平心静气的宽慰他:“不娶也行,那你就给我家做一辈子的护院。” 此言一出,银霄的气果然烟消云散,席地而坐,倒扣着箩筐,把铜板都倒在上面,和宋绘月一个个的数。 宋绘月听他点清铜板,让他都收好,取了弹弓和一袋泥丸:“还早的很,我们去山里打野鸡。” 宋清辉闻声而至:“姐姐,我也要去!” 宋太太一时不查,就让一双儿女走了个无影无踪。 空山寂寂,只有鸟鸣声和泉水声,越显幽静,山峰相连,山道亦是曲折不断。 宋清辉兴奋地舞着柴刀,累的满头大汗也不肯歇,一刀下去,正好砍到枯藤,枯藤攀着树冠,树冠哗啦一阵响动,惹得四周野鸟都振翅而飞。 “姐姐,麻雀!” 宋绘月立刻取泥丸填入弹兜中,顺着他手指方向拉开弹弓,“咻”一声,泥丸流星似飞去,正中麻雀头上。 站在枝头的麻雀扑腾两下翅膀,随后直挺挺掉落在地,一个脑仁打的稀碎。 银霄捡起来递给宋清辉。 宋清辉拿根绳子拴着麻雀爪子,倒挂在腰间,也算是个小小猎物。 他正看这麻雀看的认真,上方忽然又是一阵鸟惊,一大群野鸟从三人头顶飞过。 “姐姐还有!” 宋绘月驻足细听,随后看向银霄。 银霄在原地凝神,眼睛闭着,只将耳朵四面八方放出去,却没听到异样。 睁开双眼,他也看向宋绘月:“我上去看看。” 深山多猛兽,而且越凶狠,行动起来就越是悄无声息,只有鸟、猴最先得知。 宋绘月点头,看他一跃而上,自己则跟在宋清辉身后,慢慢地前行。 走了十来步,宋清辉往后一退,踩在宋绘月脚上。 宋绘月嘶了一声,收回脚:“清辉,不能踩我。” “姐、姐姐。”宋清辉变了脸色,声音颤抖,扭过头来,惊恐地看向宋绘月。 宋绘月刚要动,脚还没抬起来,就停住了。 一条翠绿的竹叶青盘挂在树梢,脑袋昂起,吐出来的信子离宋清辉的脸只有一步之遥。 “清辉别动,这不是毒蛇,你不动它就不会咬你。”宋绘月屏住呼吸,缓缓去取泥丸。 没有毒就见鬼了! 她刚一动,竹叶青的尾巴开始快速震动,打在树干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似乎是察觉到了危险,发出了警告。 宋清辉颤的几乎起飞。 他怕蛇,潭州虫蛇鼠蚁奇多,刚来的时候没注意,一条黄花菜蛇溜进他的房间,和他同床共被一夜,第二天一早嘬了他一口,溜了。 越是怕,就越是抖,越是抖,那条蛇就越是紧张。 宋绘月大气不敢出,缓慢移动自己的手,就在她摸到泥丸的时候,那条蛇抬起脖颈,往后收缩,弯曲上半个身体,嘶嘶的游动,准备进攻。 宋绘月立刻停下动作,紧张的手心冒汗。 她怒目和蛇对视,绝不给它看出俱意,也不敢去动弹弓。 蛇攻击起来,动作比她要快的多,她塞个泥丸的功夫,必定已经被咬。 就在宋清辉坚持不住的时候,一点寒芒射到,一声闷响,将蛇钉在了树上。 蛇身剧烈扭转,缠绕在刀柄上,同时张开阔嘴,亮出利齿,挤出毒液,挣扎着直奔宋清辉。 宋绘月拽住宋清辉往后倒,滚成一团,躲了过去。 姐弟俩齐齐坐在烂树叶里,宋清辉紧紧抓着宋绘月的手,盯着蛇死透了,不会再咬他一口,这才放声大哭起来。 宋绘月把他拉起来,使劲拍打身上尘土,对银霄道:“先回去。” 一回去,宋太太就把他们拦了个正着,并且从宋清辉口中得知他们进了深山。 于是当场提起鸡毛掸子,发誓要将他们揍的鸡毛满天飞。 宋清辉傻傻站在原地挨揍,宋绘月夺路而逃,宋太太追赶不上,大喝道:“银霄,你给我站住!” 银霄收回跨出去的脚,默默转过身来,面对宋太太。 “你不要我不会收拾你!”宋太太把鸡毛掸子抽到他背上,“以后大娘子胡闹,我就收拾你!看你还敢不敢和她出门!” 银霄感觉鸡毛掸子轻飘飘的,落在身上没有半点重量。 他想笑,又不敢笑,低着头忍住了。 宋太太冲着宋绘月的方向大喊:“听到没有!你犯错,银霄受过!” 宋绘月隔着围墙回答:“阿娘多打两下,消消气。” 银霄点点头,主动伸手双手来,示意宋太太打手心,省点力气。 “不打了!你们两个去捡稻子,不捡一篮子不许吃晚饭!”宋太太满是挫败,走到宋清辉身边,给宋清辉屁股上来了一下子。 宋清辉顿时跳起来,扯开嗓子就哭。 宋太太满脸疑惑:“我打的挺重啊,银霄怎么不哭?” 刘嬷嬷和元元都憋着笑,两个姨娘连哄带劝的将宋太太架进屋里去了。 宋绘月戴着遮阳笠,挎着篮子,叫上银霄,在田埂上坐下。 “看到什么了?” “半个脚印,”银霄低声回答,“在树干上,应该是踩着青苔滑了,冲着我们来的。” “你引出来看看,别在庄子里,引到山上去。” “是。” 话说到此,两人无话,都静静赏景。 早稻已收,晚稻将熟,黄橘满挂,丹桂飘香,枫叶红了梢头。 真是人间好景。 到了夜间,大风忽起,林木狂摇,乌云低的仿佛能伸手拽下,越俱越密。 一道闪电破开云层,直射入深山中,将天际照的雪白一片,风云变幻,全被照亮。 大雨将至。 银霄藏了尖刀,带着腰刀,背了个鼓鼓囊囊的假包袱,有棱有角,从庄子里钻出来,迤逦取山路上山。 看样子像是要翻山越岭,回潭州城送什么东西。 等他没入山林中,又有两条人影从庄子隐蔽处钻出来,取了银霄的路,跟上山去。 大雨倾盆而下,连成一片,将天地都遮蔽了。 第三十一章 找人 雨歇后,天光大亮,树影摇曳在地,银霄却没回来。 宋绘月察觉不对,对元元道:“我今天要编一个大篾篓,拿些茶点给我,我自己去后面清清静静地编。” 她喜静,常一个人编竹,元元应声而去,给她准备了茶点,自己就去宋太太那里帮忙。 宋绘月装了五六块点心、四个橘子、一瓶金疮药,背着弹弓泥丸,悄悄地从后门溜出去,进了山。 一场大雨过后,山峦如洗,什么痕迹都没了。 昨天看到的一涧泉水,今天已经汇聚成悬挂的瀑布,水落石上,激荡的水汽氤氲,雾气茫茫,只能听到水声如雷。 宋绘月寻不到痕迹,踩着满地树枝落叶,一只手拄着木棍,一只手拉住藤蔓,艰难向上。 “银霄!” 无人回应,只有回声空荡荡的传来。 走了一个时辰,走的连滚带爬,整个人越来越重,头发、衣裳湿了,鞋子也泥住了,提起脚来,简直有千斤重。 “银霄!” 只有翠鸟回应她。 宋绘月停住脚,掏出一块点心和一个橘子吃了,又一鼓作气走出去一里山路,这回真的走不动了。 她撑着湿哒哒的树干喘气,骤然愣住,看着树干上一道光溜溜的砍痕,蹲下身去仔细翻找,找到了两滴落干涸的血迹。 要是野兽捕猎,不止有血,还会有毛皮骨头等物散落,不会这么干净。 宋绘月起身在四周继续找,这回不仅看到了血,还找到了银霄的解腕刀。 她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对着这把尖刀,她心慌意乱了片刻,随后捡起刀,擦干净泥水,塞在包袱里,取出弹弓,装好泥丸,沿着血的方向往前走。 她尽可能的放慢脚步,避开会发出声音的断枝,东张西望的寻找。 越深入,越是寂静,连鸟也不叫了,山成了缄默的神,吞吐一切。 宋绘月被这种寂静压的头皮发麻,任何一颗老树下都有可能藏着巨蛇和凶猛兽类。 她鼓足了勇气继续寻找,顺着那些痕迹,她找到了一具不完整的尸体。 说不完整,其实是七零八落,只剩下头发、衣裳、手指、白骨。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宋绘月用树枝挑起沾血的衣物仔细辨认,然后长长出了一口气——不是银霄。 也不是村里人,村里人没有男人戴巾帽是用玉环固定的。 那就只能是来历不明的敌人。 方才剧烈跳动的心也平息下来,只是手后知后觉的开始发抖。 她不敢在这里停留,继续往前走。 一条蛇蜿蜒的从她棍子旁游过,并未对她展开攻击。 宋绘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着这里虽然没有大量血迹,但是血腥味却极重,银霄应该还在这附近没有走远。 至于这尸首,十有八九是叫大虫吃了。 她在心里暗暗道:“银霄啊银霄,莫非我上辈子欠了你许多?四年前我在这里救了你,险些掉下山崖,今天又有大虫出没,可千万别叫我丧身于此。” 壮着胆子往前走,她蹑手蹑脚,大气不敢出,两眼盯着蛛丝马迹。 她裸露在外的脸和两只手已经让蚊子叮的又红又肿,大眼睛都险些被挤成眯缝眼。 在她以为自己要被蚊子叮死之际,她忽然发现了银霄的踪迹。 银霄满头满脸都是污血,以参禅的姿势坐在一块大石上,面前放着一具尸体,乍一看像是已经圆寂的行者。 听到动静,他立刻睁开双眼,目光像刀一样射过来。 看到是宋绘月,他神情没变,眼睛却立刻湿润,仿佛是要哭。 随后他举起受伤的手,掐了自己一把,不等他确认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宋绘月已经大步奔了过来。 “银霄,我他娘的快让蚊子分吃了,这两条腿也走断啦!” 在她的抱怨声中,银霄确认了自己不是在做梦,并且发现宋绘月确实是让蚊子叮的面目全非,一个脑袋膨胀成了两个。 他拼命地站起来,木然的面目一下子活了过来,有了神采,东张西望地想找点草药给她,一不小心没站的住,又跌了下去。 “别动,”宋绘月掏出包袱来,先把点心和橘子给他,“先吃点。” 银霄小心翼翼接住这个压扁了湿透了的包袱,就像是捧住了宋绘月的心。 点心碎成了渣,橘子也压扁了,他把碎掉的点心倒在手里,一口吃下去,最后把橘子也吃了。 恢复一点精神,他挽起裤腿,小腿上露出三条极深的抓痕,从小腿肚一直蔓延到脚踝。 伤口好像裂开的三张大嘴,朝宋绘月打了个血腥的招呼。 他的确是走不回去了。 银霄很不好意思的解释:“不是这两个毛贼弄的,是运气不好,碰到了一对大虫。” 他怕宋绘月嫌弃他本事太小,又道:“要是一只,我肯定不会受伤。” 宋绘月看着这个伤口,倒是没有变颜失色,只是从脑海中挥去一些往事,把那瓶金疮药打开,药粉齐齐洒了上去。 银霄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等这一阵剧痛褪去,他从少了一条腿的尸体身上撕下来一截破布缠上。 用力将伤口扎住,他悄悄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太过狼狈太过脆弱。 就好像受了一丁点委屈的孩子,见了亲爱之人就要嚎啕大哭。 要是宋绘月不来,他能木然的在这里从早坐到晚,不会饿,也不会痛,只等待时机逃生。 如果没等到时机,他先死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宋绘月拍掉手上的蚊子,问银霄:“其他地方还有伤吗?” 银霄摇头,摇摇晃晃站起来,去捡粗壮些的木棍支撑自己。 腿一受力,伤口立刻炸开,撕扯着好的皮肉,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面无表情地忍耐住了,他对宋绘月道:“这两人身上都有金珠,带了短刀,打起大虫来十分威猛,身手不错。” 宋绘月弯腰去看扔在地上的手刀,刀柄上有武安军制样。 除了张旭樘,她想不出还有谁能收买武安军。 她扶住银霄:“忍着点,尽快回去,给你请大夫。” 银霄点头,感觉宋绘月在极力分担着他的重量,一只翠鸟落在他们头顶的树枝上,翠羽尚湿,用力一抖翅膀,树梢上的雨水淅淅沥沥落下,全淋在宋绘月头上。 水珠从额发滴落在额头,又滚到宋绘月的眼睛上,睫毛瞬间就像是挂满了宝珠。 他悄悄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藏进心中。 第三十二章 回城 宋绘月透过湿漉漉的衣裳,也感觉银霄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没有发烧。 “那条腿不要用力,上山容易下山难,你扶着我,我还能站的稳一些。” 银霄听话地靠了上去,两人一步一滑的往下走。 “四年前我还背的动你,”宋绘月感慨,“那时候你还只有小鸡仔那么大,没想到现在竟然比我还高了。” 银霄对自己小鸡仔的模样已经选择性地遗忘,宋绘月一提,他立刻羞愧地想了起来。 那时候他在山里摸爬滚打了好几天,又脏又臭,又黑又瘦,小鸡仔也比他好看。 宋绘月又笑道:“你还骗我说你是流民,那一年又正好长江大汛,我信以为真,把你背了回去。” 银霄很不好意思的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骗宋绘月,也是最后一次。 那时候他身上带着伤,不是被人抓回去,就是死在这大山里。 他提心吊胆的奔逃,逃到最后气息奄奄,在这苍莽深山中待死。 在将死之际,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一颗老树,躺在树杈上望天。 晴空万里,满目清光,鸟儿翅膀上渡着一层金光,叽叽喳喳,飞来飞去。 能脱出牢笼,死在这里,他很知足。 就在他等死之际,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有人在树下说话的声音。 低头往下看,就见一个小姑娘站在树下,双手叉腰,正仰着脑袋和他说话。 “你是谁呀?” 树叶剪碎日光,落在她脸上,她微微眯起眼睛,睫毛上挑着金光,大眼珠乌溜溜的,也带了光。 银霄鬼使神差的回答她:“我叫银霄。” “我上不去,你能下来吗?”宋绘月喊话。 “能。”于是银霄使出最后一点力气,从树上滚了下来,将自己饥饿、瘦弱、带伤的身体滚到宋绘月脚边。 宋绘月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感觉自己让人讹上了。 之后银霄在宋家落了客户,订下长契,这一讹就是四年。 宋绘月累成了一头驴,总算把银霄弄回了庄子里,将宋太太一干人等吓了一大跳。 在宋太太的念叨声里,她沐浴、吃饭、擦药,药擦的太多,她肿胀的脑袋像是打了蜡,十分难看。 她也不在意,吃饱喝足,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天黑,在梦里张牙舞爪的和大虫火并了一场。 宋清辉捧着她的脑袋左看右看:“姐姐,你让人打了吗?” “让蚊子群殴了,”宋绘月扒开他的手,端茶来喝,“阿娘,我想吃玉湖酒楼的鱼脍,明天咱们回潭州府吧。” 躲到这里也不太平,还躲什么。 宋太太叹息一声,点头应了,让众人都去收拾东西。 和来的时候一样,宋家回去也没有引起任何波澜,悄无声息地进了横鱼街。 家里一段时间没有住人,需要大洗大换,宋太太和两个姨娘又要大肆采买婚事要用的东西,于是宋清辉就交给了宋绘月。 宋绘月领着宋清辉搓泥丸,银霄跟在旁边看着他们两位和稀泥。 “黄文秋这段时间不知道老实不老实?” 银霄立刻道:“我现在就去打探。” 宋绘月用泥糊的手一挥:“不用,你把那把手刀还给张旭樘去,和气点。” 说完,她甩开手上的泥点,靠在树干上,很疲倦的坐下去。 皂雕追紫燕,猛虎啖羊羔。 黄文秋是紫燕,她是皂雕,然而在张家手里,张旭樘是猛虎,她只是一只小羊羔。 银霄起身走了,半个时辰后回来,对宋绘月道:“办好了。” 宋绘月已经洗干净手,和宋清辉你一块我一块的吃点心,听了之后问道:“怎么还的?” 银霄实话实说:“扔张家大门口了,姓湛的管事捡走了。” 宋绘月点头,继续吃点心。 银霄退了出去,守着角门,心想刚才张家两个门子追他,让他一手一个丢河沟里了,没有伤他们,应该还算和气。 宋绘月在家虚度时光,一根线也没绣,吃过晚饭,换了一身宋清辉的衣服,去湘水边走走。 路过王府大街,她对王府视而不见,悄悄溜了。 这个节骨眼上,晋王就是俊成天仙,她也不敢贸然凑上去。 她背着手在江边吹风,秋风乍起,吹的她打了个喷嚏,惊起一对野鸳鸯。 野鸳鸯见了她,如同见了鬼。 雌鸯扣上帷帽,拔腿就跑,金钏环佩响成一片,甚是好听,头上金钗一晃而过,闪了宋绘月的大眼珠子,雄鸳则是战战兢兢的站在原地,脸色白了三分。 原来是黄文秋和罗慧娘。 “你、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宋绘月也没想到赶的这么巧,答道:“今天。” 黄文秋匆匆解释:“我们什么也没做,我是来和她说清楚的,以后……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宋绘月微微一笑,上前一步:“那就好。” 随着她脚步上前,黄文秋往后一退,险些落水,勉强站稳了,他脸色更加苍白。 “你别过来,我不会水!” 宋绘月无辜的摊手:“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散散步,我们过了定,一起走走啊。” 黄文秋视死如归地靠近她,要是从前他对宋绘月还有一两分情义,那他现在对宋绘月就只剩下了怕。 怕到了他甚至想过剃度出家。 他对宋绘月万分惧怕,宋绘月却认为他很讨喜,是最佳夫婿。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过分迷人也不丑陋,不过分富有也不贫穷,不愚蠢但也不聪明。 还落第了,做不成官。 一个塑造的正好的泥人。 宋绘月越是笑容满面,黄文秋就越是惶恐,惶恐到一定程度,居然打起寒颤来。 银霄远远跟着,看着黄文秋如同寒风中的落叶一样摆动,心想大娘子真厉害,不动刀兵就能把人活活吓死。 正跟着要拐过一个弯的时候,他就被游松给拦住了。 游松身边带着七八个闲人,插的插花,戴的戴帽子,中间夹着杜澜,满身酒气,东倒西歪的趴在别人背上,醉眼朦胧的看着银霄:“这不是宋大娘子的小尾巴吗?你今天怎么没跟宋大娘子在一块儿?” 大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银霄刚想甩开他们,眼睛忽然看到了藏在这一群人里的晋王。 他立刻停住脚步,警惕起来,没有感情地回答:“关你屁事。” 第三十三章 月亮 晋王走上前来,将帽子往上一抬,对银霄道:“大娘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打扮的风流浮浪,却难掩麒麟之资,只能将脸上抹了胭脂红粉,再加上满身酒气,桃花眼泛了一层红,乍一看像是刚从勾栏行院里出来的。 银霄站的笔直:“昨天。” 他从不把黄文秋看在眼里,但是晋王不一样,只要晋王一出现,他就立刻警惕了起来。 晋王问他:“大娘子在做什么?” 银霄板着脸:“不知道。” 晋王又问:“她人呢?” 银霄回答:“不知道。” 杜澜打了个酒嗝:“你怎么一问三不知啊,怎么,大娘子把你这条尾巴给揪了?” 晋王不能在此久留,只能道:“回去告诉大娘子,明天中午去玉湖甲字阁吃饭。” 银霄点头,随后扬长而去。 他对身后游鱼一样追上来的尾巴视而不见,只在心里拿着晋王和自己做比较。 比较起来,不免十分沮丧,于是在心里杀气腾腾,将晋王捅个透心凉。 等晋王在他心里有了十八种死法后,他追上了宋绘月,正好黄文秋如蒙大赦的走了。 “大娘子,我遇到王爷了,他说明天中午在玉湖正店甲字阁见。” “明天再说吧。” 银霄很乐意明天再说,毕竟宋绘月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她的明天再说,等同于不去。 而从书院挨骂出来的张旭樘,前脚得到宋家回城的消息,后脚就得到了湛士昭拿来的手刀。 湛士昭道:“二爷,这是宋家护院不小心掉我跟前的,找的那两个都头看来折在梅山了。” “无能,”张旭樘仰面躺在太师椅里,两条腿架在书案上,“宋家这个护院倒是个好手。” “查过,是四年前大汛流落到这里的,在宋家落的客户。” 张旭樘对银霄是哪里来的不感兴趣,因此毫不在意的道:“宋家这是什么意思,无心纷争?还是警告我?” “恐怕都有,”湛士昭想了想,“宋家如果误以为我们要对他们动手,我担心他们会狗急跳墙。”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嘛,”张旭樘很赞同,“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也很怕遭了暗算,看来以后出门,还得多带两个人。” 湛士昭心想您太谦虚了,宋家要是能动您一根手指头,都算宋家厉害。 “二爷心里有定论了吗?” “没有,”张旭樘揉了揉眉心,“你觉得呢?” 湛士昭道:“我还是认为谢川最合适,他和王爷有生死交情,又有一大家子人在潭州。” 张旭樘点头:“顺利的话,先困住谢川家人,以此威胁谢川给晋王投毒,等事情办好,再把谢家一大家子人杀了灭口,我们再不留痕迹的回京去。” 湛士昭没敢接他的反讽。 顺利起来都这么麻烦,要是不顺利,还不得把潭州城闹个天翻地覆。 “这是下策,”张旭樘不喜欢下策,不完美,纰漏太多,“再看看。” 湛士昭小心提醒:“可是我们时间不多了,必须在贵妃娘娘生日之前赶回去。” 若是连张贵妃生日都不去,哪怕是蠢货也会怀疑他的来意。 张贵妃的生日就在十月底,行船走马,顺风顺水,日夜不停,也要近十天。 他们还不能掐着时间走,十月初就得出发。 今天是八月二十。 张旭樘扭头看向窗外:“我知道。” 月明星稀,晋王也知道自己是块肥肉,已经让人惦记上了。 他悄悄回到王府,在书斋里见了谢舟。 谢舟穿了晋王的衣裳,躺在床上装病,躺的腰酸背痛,腿脚抽筋,见晋王回来,立刻手脚不那么麻利的爬起来:“王爷,您总算回来了。” 晋王伸开双手,让黄庭给他换衣服:“府里有没有异动?” “没有,”谢舟自己换衣服,“不过都知近来手里松了,手下的小内侍不懂规矩,典膳所的居然走错了路,跑到后殿来了,都知得好生教导。” 黄庭连忙跪下磕头:“小人疏忽,让王爷忧心了,请王爷责罚。” “起来吧,”晋王坐下,“我一直没见张旭樘,他必定要打探一二,正好借这个机会,把人都理一理。” 黄庭给他倒上热茶:“小人明白。” 谢舟在黄庭脑袋上点了一把火,丝毫不觉尴尬,理直气壮地请黄庭也给自己倒一杯茶。 “王爷,鄂州一行可还顺利?” “不太顺利。”晋王长长地舒了口气。 谢舟追问:“怎么不顺利?” 晋王含糊道:“江贼,野性难驯。” 谢舟笑道:“是不是那位铁寨主想和你睡觉?” “砰”的一声,黄庭迎头撞在门上,跌跌撞撞逃了出去,关上书斋的门。 谢舟哈哈笑了两声:“黄都知可是宫里的老人,怎么这话都听不了,我还没说您为宋大娘子守身如玉呢。” “混账!”晋王冷眼看他,他将脖子一缩,将拇指和食指捏在嘴边,从左拉到右,示意自己闭嘴了。 片刻之后,他又拉开了嘴:“江贼信不信的过?” 晋王抚摸茶杯:“疑心就是离心,我们正是用人的时候,既然用,就要信。” “是。” 随后他又问:“张衙内递了好几回帖子,您明天要不要见见他,一直不见,也不合适?” “不见,明天你帮我办件事......” 谢舟听完晋王的要求,面露难色,又不能拒绝,只能苦着脸出门,叹了满地的气。 晋王起身站在窗前,看着外头的夜色,月光满地,疏星数点,一阵微风吹过,树影婆娑,甚是幽静。 他的声音低低的,从心底呼出来:“我的月亮。” 月亮沉入群山,一轮红日从湘水涌出,映的金光粼粼。 宋绘月披着晨光醒来,就被厉氏一封帖子召到了谢府,去学管家。 她颠颠地去了,人还没进后院,晋王就在角门堵住了她。 晋王没戴帽子,只插了根竹簪,穿了件白罗圆领襴衫,衬得齿白唇红,目如点漆,腰间系一条皂色环绦,束出细腰,带着怒容,对宋绘月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去和我吃饭。” 对着晋王使出的美人计,宋绘月无可奈何的一笑:“哎,王爷。” 晋王这才转怒为笑:“走吧。” “去哪儿?” “抓你成亲去。” 第三十四章 扑鸟 宋绘月当然知道晋王不会真的和她私奔,随着他一起出了谢府后门,脚还未迈出去,她先左右张望了一番。 四周十分清净,连只鸟都没有,只有两辆马车停着,等候在外的也是生面孔。 她一鼓作气跑了过去,踩着凳子,翻上马车,身手堪称矫健。 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晋王险些因爱生恨。 就这么点感情,还常常怄的他要吐血,成了谢舟嘴里的怨男。 他恨不能把心挖出来捧给宋绘月,可还得要偷偷摸摸、做贼似的挖,好不容易捧到她眼前了,她看着这颗心,却是不想要、不敢要。 “罢了,”他在心里想,“先让她守个寡,过几年清净日子。” 至于黄文秋,只好委屈他做个死王八。 等他也上了马车,马车夫沉默的一拉缰绳,两辆马车就分头行动,各自出城,最后殊途同归的到了晋王在城外的庄子上。 至于银霄,则被晋王的几个闲人拦住了。 晋王和宋绘月一同下了马车,步伐一致地进了庄子。 这庄子和潭州其他庄子不同,四处都带着北地的气息,宋绘月那点花拳绣腿,全是幼年时在这里学的。 晋王兴致勃勃地带着宋绘月到了宽阔的正堂。 黄庭早已经在这里等候,躬身递过热帕子,等这二位净了手,他立刻命人摆起桌椅,准备饭菜。 宋绘月笑道:“早饭刚过,这吃的是哪一顿?” 晋王让她坐下:“正时候的饭请不到你,只能这么不早不晚的吃一顿。” 幸亏黄庭能干,并没有真的上一桌干米饭大鱼大肉,而是拣精致的小点、庄子里出的果子流水一样摆满一桌。 随后黄庭将门窗打开,让外面清新的气息和风景大大方方钻进来,又带着仆人退下。 随着所有人离开,两人相视一笑,都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 晋王给宋绘月倒上一杯甜甜的果酒:“听说你们在梅山请了大夫,是谁病了?” “是银霄。”宋绘月将梅山一事说了。 晋王一边沉了心,一边暗暗的挑剔银霄,然而思来想去,愣是没挑出毛病来。 银霄是个好样的。 他只好无中生有的说了一句:“银霄杀气太重。”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羞愧,因为论杀戮,他比银霄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绘月没察觉他心里的风云变幻,为银霄辩解:“他是为了活命。” 晋王不打算在银霄身上纠缠,又道:“张旭樘来势汹汹,不如你将婚事推迟,我送你们去其他地方避一避。” 宋绘月摇头:“一动不如一静,张旭樘要是真盯上了我们,也不会让我们走。” “还是我连累了你们,”晋王想像小时候一样摸一摸她的头,两只手徘徊不定,最后还是没有动作,“我让小八多安排几个人手。” “行。” 晋王早就想在宋绘月身边多多地安排上几个人手,只是不敢提,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当然要利用。 “你成婚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阿娘给买啦,”宋绘月高兴的比划,“有个销金盖头,满花绣,好看的很。” 晋王皱着眉头:“这不是催妆的时候黄家要送来的吗?怎么还自己买?” “阿娘怕他们家孤儿寡母,没经过事,摆弄不好,到时候再买又不合心意。” “这都摆弄不好!”晋王有心想说别娶了,又把话咽回去,“那聘礼呢?三金有吗?销金裙、红罗衣、花髻、团冠,四时冠花、首饰,都有吗?” 宋绘月对着他一笑:“都是阿娘收着的,我还没看单子呢。” 不等晋王继续追问,她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笑道:“咱们去打野鸡。” 晋王知道自己失态了,若无其事的跟着站起来:“走!” 他的庄子圈了一大片山林,里面蓄养了许多野物,因为他常去深山寻猎,这里倒成了野鸟野鸡的乐园。 宋绘月背弓带泥丸,骑一匹白马,纵马跑了两趟,果然惊起许多鸟儿。 她放眼望去,灰雀中间夹杂着鸬鹚飞雁画眉,还有三四只野鸡,拖着七彩长尾,笨拙的飞了过去。 这些野鸡已经胖的快飞不动了。 宋绘月勒马取弓,一枚泥丸打出去,打下来一只,正要去捡,忽然就见草丛中站着一只大鸟。 “王爷!花洼子!” 晋王顺着宋绘月手指的方向一看,草丛里真有一只蓝黑色的草鹭,正用两条长腿一瘸一拐的逃窜。 宋绘月翻身下马,追着草鹭走,那草鹭虽然瘸着腿,却十分敏锐,在草丛里钻来钻去。 晋王紧随其后,忽然拉住她,低声道:“我来抓。” 他将衣角掖进环绦里,卷起衣袖,蹑手蹑脚地往草丛里钻,做了个要扑的姿势,静静等待草鹭放松警惕。 他那样子张牙舞爪的不好看,然而十分认真,等时机一到,就纵身向前一扑,把那只草鹭搂在了怀里,爬起来给宋绘月看。 草鹭带着长嘴,把他两只手啄的通红。 宋绘月看他脑袋上插了草茎,欢天喜地的往自己这里走,桃花眼水光潋滟,笑的心满意足,不由闭了闭眼睛。 晋王对她太好了,好的忘了戴上盔甲,以至于她的一言一行都像是刀剑,轻而易举就能伤害到他。 “给!”晋王跑过来,捏住长喙让宋绘月抱,“我们去捉点小鱼来喂它。” “您还是先看看手。” “行,听你的。” 晋王款待宋绘月到傍晚,原封不动的将宋绘月送到谢家,自己回到王府,所有疲惫一扫而空。 他把草鹭禁锢在大鸟笼里,拿小鱼小虾喂它。 草鹭不仅伤了腿,还折了翅膀,无精打采地不肯就犯,最后饿极了,还是啄了起来。 晋王心满意足的笑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算宋绘月是颗石头心,他也能滴穿她。 谢舟跑来的时候,正碰上晋王对着这个大的出奇的鸟笼笑。 “王爷,您还有空养鸟!我这颗脑袋都险些叫我夫人锤爆!” “不是我的鸟,”晋王只听自己想听的,“是绘月的,今天我在庄子里抓的,她不能带回去,我帮她养着。” 第三十五章 秘密 谢舟用关爱的眼神看晋王,仿佛他是宋清辉。 “您抓的,您养着,她的鸟?” “对,她的,”晋王丢下鱼,净了手,拿丝帕随意擦干,离开这只大鸟,坐到榻上,“你有事?” “没事,”谢舟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将一大摞信件放到晋王跟前,“我闲死了。” 晋王心情好,不和他一般见识:“晚点我看。” 谢舟瞪着眼睛:“您现在不看?” 晋王一本正经的点头:“现在我得帮大娘子养鸟。” 说完,他当真又去看鸟去了。 谢舟目瞪口呆的出来,对黄庭道:“王爷病了。” 黄庭连忙问他:“怎么病了?” 谢舟用手指着脑袋,很诚恳的道:“这里好像是骚坏了。” 黄庭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晋王玩了一天,伤了风,急急忙忙的往里走,走到一半,忽然感觉不对劲,不动声色退了回来。 他心想王爷怎么还没把谢八爷的嘴给缝起来? 晋王得意了一场,继续忙碌他的大事,宋绘月玩了一天,继续忙碌她的婚事,张旭樘焦灼了一天,继续忙碌他的暗杀大计。 计划是暗杀,其实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一场博弈。 只看谁能棋高一着。 张旭樘白天穿着勤学好问的人皮,在书院灰头土脸的做学问,晚上则脱下这身皮,现出原形,睡遍了潭州府所有知名妓子。 潭州的是非像流水一样涌入他的耳朵里。 日夜不休的忙碌到九月初十,他累病了,脸颊红、嘴唇白、眼圈乌青,两个眼睛也没有神采,躺在床上软绵绵的喝粥。 终于清闲了,这回可以干点正事了。 所谓正事,其实还是对着晋王使劲。 张旭樘在一片虚弱中对湛士昭道:“再这么下去,我都要对晋王日久生情了。” 湛士昭心想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您也太死心眼儿了。 张旭樘又道:“就用谢川吧。” 湛士昭立刻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结果张旭樘又犹犹豫豫的摆了摆手,勾着脑袋,盯着手头的小报。 如果他是晋王,府上长史屁事没有,给自己送点吃的,恐怕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有问题。 湛士昭看他陷入沉思,默默退了出去。 他明面上是跟随张旭樘的管家,暗中是张家幕府,可到了潭州,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成了摆设。 张旭樘在床上躺着,吃了白粥若干,良药三碗,和来探病的玩伴叽叽喳喳嬉笑一个时辰,共看小报十张,夜晚到来了。 他抖开被子下了床,弱不禁风地穿上大氅,让湛士昭陪着他到花园里透气。 整个张家都跟着他安静下来,那几个玩伴、一伙闲人,都十分懂事,不在家里闹腾,在湛士昭那里取了银子,出去东游西逛。 星光漫天,温柔而且缠绵地落在他眼中。 他不喜欢孤独的面对夜晚,不为人知的丑恶都是藏在夜里的,月亮就像是天幕中的一只独眼,深不可测,看着人们犯下的罪行。 可见他空长了二十三岁,实际上还是个怕黑的胆小鬼。 他把满肚子消息理了一理,对湛士昭道:“要论城里消息最灵通的人,不是花魁娘子,也不是柜坊里那些赌客,而是后宅里的齐家小娘子,真是个聪明人,可惜嘴太松了。” 光是悄悄跟着齐虞的马车,他都能听一肚子的秘密。 湛士昭笑道:“要是宋家大娘子的嘴也这样碎,我们就不用愁这么久了。” “说来也奇怪,齐小娘子嘴里也没说过宋大娘子多少闲言碎语,她们二位不是有过交情吗?” “没听说有交情,”湛士昭把宋绘月查的明明白白,“只和严家小娘子去做过一回客。” 话音刚落,张旭樘忽然停住脚步,定在当场,两只眼睛忽然放了光。 他像个回光返照的病人,脸色绯红,眼里放出两道极其亮的光,猛地伸手抓住了湛士昭的衣襟:“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湛士昭让他扑的往后一退:“二爷知道什么了?” 张旭樘没回答,单是原地打转,笑的面目狰狞,阴险毒辣的灵魂,终于探头探脑的从那浮荡的皮囊中钻了出来。 他衣角生风的往书房里跑,趿拉在脚上的鞋跑丢了也没看,一头扎进小报里。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拿起一张,匆匆看两眼扔掉,又捡起一张看两眼扔掉,两只手挥舞起来:“不是、不是、这也不是!不是!” 湛士昭追上来,想要按住张旭樘:“二爷,慢点,您告诉我要找哪一张,我来找。” 张旭樘充耳不闻,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小报让他丢的纷纷扬扬,满地都是。 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对着这些陈年小报翻尸倒骨,直到黑白交接,天幕成了青色,他才流着鼻涕停下了手。 紧紧攥住手里的小报,他兴奋的浑身哆嗦,满面红光,指给湛士昭看:“这个,就是这个!” 湛士昭一直强打精神陪在一旁添灯倒茶,听了之后连忙接过来,就着火光仔细看。 这上面写的是四年前一桩案子。 是当时在任的提点刑狱公事王习洇,搅入潭州官银失窃大案,被下入狱,当时他的儿子也被带走。 这孩子年纪太小,在牢里见识了一些残忍手段,出来之后大病一场,没捱过三日就一命呜呼了。 湛士昭从头看到尾,试图从字里行间看出蛛丝马迹,都未能成功。 “二爷,这案子很奇怪?” 张旭樘摇头:“不是案子奇怪,而是王习洇的夫人是齐家大娘子,齐家大娘子曾和宋家大娘子别过苗头。” 湛士昭瞪着眼皮快要撑不住的两只眼睛:“然后呢?” 张旭樘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宋家有个儿子,当初也是和宋祺一起入狱的,吓傻了!现在齐大娘子的儿子也和父亲一起入狱,直接吓死了,你说这是谁的手笔!” 他对着小报狠狠一戳:“看上面说用过的刑,和宋祺一案卷宗上的一模一样!” 湛士昭差点被这一巴掌吓傻了。 他心神归位,将张旭樘的话一字一字的理清,总算从字里行间理清楚来龙去脉。 第三十六章 会面之火 当年宋祺无论如何不肯栽赃晋王,于是让宋清辉在一旁看着他坐钉立钉、钩背烙筋,宋祺生不如死,年幼的宋清辉也因此失了神智。 而这位王习洇,也是一样。 就连他儿子在牢里呆的时间都和宋清辉一样。 齐大娘子言语挤兑宋清辉,自己就体验了一回丧子之痛。 是谁在暗中为宋绘月出头? 除了晋王,别无他人。 动用私权,不惜留下痕迹,如此看来,这位宋大娘子在晋王心里,才是重中之重。 湛士昭的眼睛和张旭樘一样放了光,并且打从心底里承认,在暗害晋王一事上,张旭樘和张贵妃不仅是姑侄,还是一对难得的知音。 不过放过光后,他神情凝重的对张旭樘说了一个不妙的消息。 “整个荆湖南路,恐怕都已经尽在晋王掌握,官员不可信,历年税赋恐怕都不可信。” 这就意味着晋王远比他们了解的要,有人,有银子。 张旭樘心情很好,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将死之人,他的手就算伸到龙椅上去了又有什么用,你饿不饿,我想吃点东西。” 他的阴霾一扫而空,精神振奋,感觉自己能吃下一只鸡。 思想饕餮,肚量却很小,他只喝了一小碗鸡汤就吃不动了,看着湛士昭腮帮子动个不停,很羡慕。 湛士昭见他放下筷子,自己匆匆喝干净汤,把嘴一抹,问张旭樘:“可是宋大娘子无事不登晋王的三宝殿,她贸然前去,晋王恐怕会起疑心。” 张旭樘嘿嘿笑了两声,心里有了个完美的想法:“没事就给她找点事,你过来。” 他勾住湛士昭的脑袋,开始嘁嘁喳喳的耳语:“有个叫罗慧娘的小娘子……” 声音时轻时重,他越说越兴奋,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安排堪称完美。 而他计划之内的各色人物,全然不知灾祸就在眼前,各自忙碌。 又过一日,平静的潭州城忽然刮起一阵香风。 城内来了位花魁娘子,在燕子桥边赁了一座大宅,带着个妈妈和两个姐妹,挂出两盏栀子灯迎客。 秋风也入,秋雨也入,燕子也入,带出来丝竹檀板之声,香气袭人的巾帕。 尤其是这花魁娘子年到十六,还没梳弄,要找个她满意的郎君,第一夜要价五百两,顿时闹动了满城纨绔子弟。 潭州城最有名的粉头,头一夜也只三百两。 晋王府三四个帮闲,自然不肯错过这等美事。 张旭樘手下那五个恶少年,也蜂拥而至。 两队人马,在燕子桥狭路相逢,双方在潭州城内争风吃醋,不是一回,见面就是仇人,当下言语相讥,吵了起来。 骂起来失了分寸,不知是谁说晋王自己烂在府里,瘫在床上,却放一群疯狗出来咬人。 正巧杜澜晚饭时贪杯,有了七分酒意在身上,听了那还得了,一拳揍过去,倏忽引动一场打斗。 那几个恶少年禁不住拳脚,被打的满脸开花,鼻青脸肿的跑回张府,思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又叫上十来个闲汉回去找回场面。 杜澜等人进去坐下,才刚喝了两盏茶,就让叫骂声引了出去。 这回他们人少,吃了亏,让对方打的满地找牙。 杜澜怎么肯吃亏,气冲冲让对方等着,自己跑回王府去搬救兵。 如此你来我往,搬救兵、找同伙,闹的沸沸扬扬,引来看热闹的无数,把燕子桥周围堵的水泄不通。 花魁娘子的妈妈叫做何三妈,在桥下急的直跺脚,高声叫自己女儿:“香姐儿,快让琴娘想个办法呀!” “小娘说今日不爽利,随他们去,打坏了篱笆,踩坏了草根儿,都叫他们赔就是了。”香姐儿伸出头来,在灯火下大家一看,也是花容月貌。 何三妈把琴娘看的比金子还重,再者这个小娘又是自己投来的,她也不敢违拗,只好闷声道:“那倒也是。” 终结这一场乱斗的,不是衙门巡差,而是一场火。 不知是哪个看热闹的人手里倒了灯笼,烛倒油倾,落在柴上,初时只有一点萤火,无人发现,烧了一阵,之后干柴烈火,忽地烧了起来,火星飞天,照的夜色通明。 众人纷纷奔逃,发喊起来,又去取水囊、麻搭、火钩来救火。 城里望火楼上巡夜的看见了,大惊失色,连忙通知潜火铺,组织人马,拖着唧筒、火镰、柳洒弓前来救火。 只是秋高气爽,火势一起,燕子桥西边人家几乎荡尽。 余烬照着百姓惊魂未定的脸。 起火时朱广利已经和夫人宿下,听闻起火,匆忙从被窝里爬起来,骂骂咧咧地穿衣裳。 “大晚上不睡觉放火!活腻了!全都给我抓起来,一人打五十板子!” 话没说完,裴氏丢出一只软枕砸在他后脑勺上:“闭嘴,吵死了,还让不让我睡觉了!” “是,夫人。”朱广利悻悻地闭了嘴,轻轻开门出去,又回身把门关好。 随后他匆匆往前堂走,半道上就遇到了同样神色匆忙的倪鹏。 “倪师爷,”见到倪鹏,他悬着的心总算安稳下来,“真是多事之秋,必须得找到引火之人,不然衙里没有这么多银子安抚,你是不知道,这潭州根本就不富裕。” 那么点银子,他想中饱私囊都没富裕的。 倪鹏禀告道:“相公不必慌,这事用不上我们插手,张衙内和晋王爷都已经过去了。” 朱广利脚步一顿,看向他:“这是怎么回事?” 倪鹏已经打听清楚始末,从杜澜等人斗殴开始,细细说了起来。 燕子桥边,张旭樘先到,拎着扇子,站在乱糟糟的废墟中,心里既惊讶又惊奇。 没想到小小一场打闹最后竟能焚毁半条街。 更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见到晋王。 之前他费劲心思,想见晋王一面,查找蛛丝马迹,却没能如愿,现在他心里有了定论,晋王却阴差阳错的冒了出来。 晋王马车已到,揭帘而下,如龙奔趋,罗衫宝带,仪态端方。 走的近了,张旭樘看晋王目如星耀,面似美玉,贵气雍容,不由心中想起燕王,暗暗将两人比了一比。 这一比,顿觉不妙,还是让晋王尽早入土比较好,大家都安心。 第三十七章 明人不说暗话 众人拜见晋王,晋王叫起。 张旭樘上前一步,对晋王道:“我来潭州两月有余,一直想拜见王爷,听闻王爷身体欠佳,不知道好了没有。” 晋王睁着眼睛说瞎话:“小王正是拖着病体前来。” 张旭樘也瞎着眼睛恭维:“王爷病中也有如此风采,真是威仪过人。” 晋王笑道:“哪里,衙内才真正是美男子,胭脂香粉不掩其貌。” 张旭樘连忙道:“过奖过奖,比起王爷还差的远。” 两人昧着良心互相恭维,暗中谩骂,眼睛将对方来回打量。 “王爷,赔偿安置我是一概不通,我这边就交给我的管事,您呢?” “小王倒是很通,也曾亲自上房盖瓦。” 谢川半躬着腰上前:“王爷病体未愈,不宜操劳,有下官在,您大可放心。” “也好,”晋王在林立的护卫中转身,“就都交给你。” 张旭樘眼看着晋王又要回去做他的缩头乌龟,心中一动,上前道:“王爷,此事都是这行院里的花魁娘子勾起,不如我请您去这行院里喝两杯——不,我喝酒,您饮茶。” 晋王摆手:“衙内自去,小王就不相陪了。” 张旭樘好不容易见着他,怎么肯这么轻易就放他离开,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神情恳切:“王爷,您就赏个脸吧,要是我阿爹知道我来了潭州,连王爷都不曾拜会,肯定要把我吊起来打。” “哦?”晋王面露疑惑,“我怎么记得张相爷十分和善,对你也很爱护?” 张旭樘叹气:“自从我不读书,我阿爹对我就大不如前了,慈父那都是过去的事,如今连皇上都帮着阿爹训斥我。” 晋王点头:“确实,捻指间,十年都过去了,本王却还翻着慈父的老黄历。” 说罢,他对张旭樘一笑,笑容温和:“那就多谢你请茶了,走吧。” 张旭樘也跟着笑,却感觉晋王的笑容之后藏着巨大的阴影,把他给罩了进去。 何三妈慌忙让人收拾打扫,挨着西边的几间杂房已是无可救药,暂且不理,前头篱笆也不必修补,先把正堂里的黑烟草灰打扫干净,勉强还能一用。 她的两个女儿迈着碎步出来,一左一右的斟酒奉茶。 张旭樘和晋王好不容易见面,除了初见时寒暄两句,到了屁股坐定,竟然无话可说,都不吭声。 晋王端着茶杯,一口不喝,端的十分从容。 他一边摩挲杯沿,一边光明正大的走神。 绘月要成婚了,不知道给多少金子合适。 多了,宋太太一定不肯收,少了,又不足以在绘月面前表达他的一片心意。 张旭樘喝着酒,酒和茶一样是苦滋味,然而性烈,不能独品,需得热闹饮,大碗喝。 他对着沉默的晋王,险些憋死。 香姐儿倒酒,洒在他身上,他当即就发了怒,把酒杯一扬,里头的酒全泼到香姐儿身上。 “不用你!粗枝大叶,给我换个好的来!怎么连个唱的都没有啊!花魁呢!” 他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说喜就喜,说怒就怒。 晋王听着他吵闹,又想起了宋绘月。 宋绘月不怕闷,她可以长久地坐在一个地方,仿佛是在发呆,又仿佛是在参禅,总之很平静。 他和宋绘月在一起坐着,心里翻腾的血海也平静下去,能察觉到人世间的一点喜悦。 何三妈连忙小意地劝着:“琴娘病着......” 张旭樘冷森森地笑:“病?只剩一口气了也得给我出来!少来糊弄小爷,搞不好,小爷就再放一把火,把你这里烧了干净。” 他这话似是意有所指,晋王却笑而不语。 何三妈真是欲哭无泪,走到后堂去,隔着房门劝琴娘:“小娘也体谅体谅我,出去见一见,你如今是块好肉,只管拿乔,可我却难办,这些公子哥儿,哪一日不闹,我这里只两三个人,真是遭不住。” 屋子里传来娇柔的声音:“妈妈,这些富贵子弟,你难道没赚些钱?” 何三妈抹着汗:“外头是晋王和张衙内,要是得罪狠了,别说赚钱,我恐怕连本钱都要送了。” “妈妈,知道了,我这就来,你去吧。” 何三妈说动了琴娘,喜不自禁,匆匆出去安抚张旭樘。 不到片刻,琴娘就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灯火下,张旭樘抬眼一看,酒杯一斜,不自觉将酒洒了大半。 鬓发如云,眉似新月,杏眼桃腮,樱桃小嘴,扣身纱衫,裹着椒乳酥胸,月色环绦,束着盈盈一握纤腰,眼波流转,含了观之不尽的风情。 她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游荡,随后停留在晋王身上。 张旭樘看完琴娘,又去看晋王,见晋王目光一晃,似乎意动。 不过这意动也只在一瞬,在张旭樘察觉到之后,晋王迅速将心思藏的严严实实,借着换热茶掩饰了过去。 张旭樘在心中嗤笑一声,暗想:“晋王装模作样,还想瞒过我这个烟花场上的常客,二十岁了还没个暖被窝的人,我当他多少有点毛病,没想到是爱美色。” 在高高低低的琵琶声中,他又想:“这个妓子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鸳鸯被里,就是砒霜也做蜜酒喝了,不过还是宋大娘子好些。” 屋子里的琵琶之声如珠玉洒落,又像是绵密的丝线,把两个男儿全都缠绕进去,织成解不开的温柔乡。 一时间人和酒一样醉了。 宋绘月让人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惦记,自己安居在家,几乎要隐居起来。 严幼薇等人都送了礼来,宋太太想要办个席面,隆重的谢过她们,宋绘月却直接拒绝了。 虽然这几位姑娘都漂亮可爱,尤其是岳怀玉,端庄可亲,可是太过复杂,她完全不想自找麻烦,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她不出门,银霄也不出门,在倒座房里架了个木人桩,自虐似的噼里啪啦打拳。 他如今算是被禁足了。 因为家里从早到晚的喜气洋洋,宋家虽然深居简出,可宋太太与人为善,又有晋王这个靠山,竟然日日有客,还有不少官家夫人,这么个大小伙子杵在家里到处乱晃,实在不像话。 第三十八章 岁月如歌 银霄原先总呆在角门处,宋绘月不是在后花园看书,就是在廊下编篾片,他想看,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 现在哪怕他两只眼睛看出血来,也见不到宋绘月的身影。 于是他满身力气无处使,“啪”的一声,把木人桩的手给打断了。 而宋绘月顺从的在宋太太跟前待客,脸都笑僵了。 众位夫人都夸她又漂亮又柔顺,小陈氏真是有福气,儿媳妇这样听话。 宋绘月心想我还没有一人给你们送一床我亲手编的竹簟,不然你们还得夸我心灵手巧。 有几个和宋家有过结亲之意的也都忍不住惋惜。 都说宋绘月凶,可那不是要护住兄弟吗? 现在看模样好,见人三分笑,话也不多,一看以后成婚了就不是挑拨生事的人,还能护得住家里。 当时怎么就没成? 想想也真是奇怪的很。 客人散去,两个姨娘就带着宋清辉坐在庭院里,教元元和宋绘月做女红。 桌子上簸箩里放着各色丝线、绣绷、白帛、剪刀、顶针等物,宋清辉手里拿着个小绣绷,很认真的在上面扎来扎去。 王姨娘温柔地教宋绘月走针:“大娘子以后嫁人了,给姑爷绣点荷包之类的小东西,精细点,姑爷不管去了哪里,带在身上都惦记你,再给婆婆做两双鞋袜,婆婆心里也高兴。” 林姨娘对她这话嗤之以鼻:“你当大娘子是我们两个,卖绣活挣银子,还又给姑爷做又给婆婆做的,我们大娘子亲手给孩子绣点小肚兜就行。” 王姨娘不和她争锋:“小孩用的东西,更不能粗糙,连一点线结都不能有。” “那你起开些,我来教,你这也能叫精细,这些活计能让婆婆笑死。” “你一年不拿针线的人,也有脸说我,果然唱小曲儿的就是脸皮厚。” “你脸皮薄,都是端着盆碗讨银子的,你装什么清高。” “谁说我装,我本来就清高。” “清高你送上门给人家做妾!” 两人野腔野调的开始谩骂,宋绘月在这一片骂声中心静如水,指导宋清辉:“这个线这样会打结,你得从这边过来。” 银霄趴在墙头,心想大娘子就是聪明,自己不会绣,也能教别人。 宋太太从屋子里出来,止住了这一场混乱。 刘嬷嬷端来米糕给大家吃,几人吃了点心,宋太太留宋绘月在屋子里说话。 “你这门婚事啊,”宋太太叹气,“看起来是富贵,家里人口又简单,别人都说好,可是我总觉得不舒服。” 宋绘月笑着宽慰她:“您是觉得我要出嫁了,心里难受,我就是嫁的再好,您也会看姑爷不顺心。” 宋太太一想也是,把她搂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又摸摸她的手:“以后自己要勤添衣,不要只看别人冷不冷热不热,也要自己吃饱穿暖。” “阿娘,我都知道。” “你只管自己好好过,家里不用操心,清辉一切有我。” 她想宋绘月选黄文秋也有继续看护娘家的意思,可是两人都是她的心尖尖,她怎么能为了儿子,拖累宋绘月一辈子。 她活着一天,清辉就好好的一天,等她死,就把清辉也带着走。 宋绘月什么都明白,只默不作声,依偎在母亲怀里。 “阿娘!”宋清辉端着他的小绣绷跑了进来,带进来一串欢声笑语,“快看我给姐姐绣的!” 绣绷上排着各色丝线,整整齐齐像是操练的士兵,就是不知道绣的是什么东西。 宋清辉指指点点:“这是鸳鸯,鸳鸯在水上,好看吗?” “好看,”宋绘月点头,“这鸳鸯可真够潦草的。” 宋太太拍了宋绘月一巴掌:“好好说话。” “这鸳鸯......”宋绘月重新好好说,“很野。” 宋太太又在她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瞪着她:“姑娘家怎么说话的!” 说完扭头对宋清辉道:“阿娘给你收起来,给姐姐缝个荷包。” 宋清辉头脑简单,以为宋绘月是夸他鸳鸯绣的栩栩如生,野性十足,十分满意地笑起来,大眼睛成了月牙儿,了无心事的打了个哈欠。 见他犯困,宋绘月就起身出来,到后花园里走了一走。 深秋已至,花木凋零,落叶无穷无尽,她抬头去看桂树。 桂花也谢了。 树影婆娑,银霄偷偷地看,觉得宋绘月站成了一棵树,身上有大地和天空的气息。 等宋绘月离开,他也走到树底下,以一模一样的姿势去仰望天空。 脚踏着坚实的土地,肚子里有食,目光可以随意投射到某个地方去,他感觉很惬意。 两个姨娘在屋子里唱戏,唱的咿咿呀呀,轻轻柔柔。 他转身靠着树干,抱着双臂,忽然放开嗓子,唱道:“我有爱山癖,苦无买山钱。平生天柱梦,今日地行仙。九锁何曾碍,三椽若有缘。鹅溪三百幅,唤起老龙眠。” 少年郎独有的沙哑低沉嗓音一飞而起,将两个姨娘的歌声都压了下去。 墙外有人忍不住拍手大声叫好。 宋绘月在屋子里听见了,推开窗户,也叫了一声好。 林姨娘不甘示弱,站到门外,清了清嗓子,清清亮亮地唱了起来:“天上星多月弗明,池里鱼多水弗明,朝里官多乱子法,阿姐郎多乱子心......” 宋清辉睡的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坐起来:“阿娘,我也会,我唱。” “好。”宋太太哭笑不得,心道这两个姨娘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教,明天得好好说说她们。 在此起彼伏的歌声里,宋绘月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岁月如流,到了九月十九,成婚前一日,元元领着两个请来的两个仆妇去黄家布置新房。 宋祺入狱后,是出了族的,宋太太迁来潭州,更是没有亲族,到了这一天,家里反倒没有那么热闹了。 谢家送来了两份大礼,说是谢川一份,谢舟一份,其实谢家没分家,哪里用得着分开送礼,其中一份自然是晋王送的。 厉氏和谢夫人一起来了。 宋太太还托谢夫人请来了潭州城有名的挽面婆,又从浴室巷请来了八个人,带着香珠子等物,专门来给宋绘月净面和大澡浴。 第三十九章 夜会 厨房里不停地烧着热水,宋绘月感觉自己在澡桶里泡脱了一层皮,等出来了,又有人给她涂脂搽粉,熏的香喷喷的。 宋绘月坐在铜镜前,感觉自己香的举世无双,大大打了个喷嚏。 挽面的婆子笑意盈盈上前,给宋绘月说了吉祥话,取出大红棉线,给她绞面修眉。 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痛,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很新奇。 好像她一瞬间褪去了稚嫩,面孔光洁红润,鬓角光溜溜的,浓眉挽去了一半,成了细细的弯眉。 婆子还在用鸡子给她滚脸。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感觉自己真的要嫁人了。 脸上微微的热和痛,她睁大眼睛,看到宋太太红着眼睛,谢夫人和厉氏笑意吟吟。 开完了脸,婆子又取出面脂、口脂,一层一层往她脸上抹。 宋绘月成了个油光满面的模样,一眨眼,眼睫毛都糊在了脸上。 她忍不住伸手去挠。 婆子连忙捉住她的手:“大娘子不能擦,到了明天一早起来,洗干净了,您就和那剥了壳的鸡子一样。” 宋绘月只好停住手,僵硬地坐着,不敢动弹。 好不容易完了工,宋太太和谢夫人齐齐起身,送这些婆子出去,厉氏则留在屋子里,和宋绘月说些贴心话。 “……要伺候好丈夫,照顾好婆婆,也不能受了人欺负……” 宋绘月听着连连点头。 厉氏又笑话她:“你怎么不哭呢?” 她自己出嫁的时候,还狠狠哭了两个晚上。 宋绘月实在没有眼泪可流,只好傻笑:“留着明天哭。” 厉氏却悄悄的捏她手心:“还有件要紧事,你母亲请我和你说一说……就是明天晚上……” 等她出来的时候脸色通红,很不自然,倒是宋绘月神色如常,一路将她送到门口。 等厉氏的轿子离开,她拢着袖子,呵出一口小小寒气。 一切尘埃落定,真好。 这厢温馨热闹,那厢的罗慧娘却彻彻底底感受到了深秋的寒意。 她裹着薄薄的锦被,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听着丫鬟抱怨没有热水。 热水怎么会没有,罗家还没穷到这个地步。 又或者说,这个家里只寒酸了她一个人,除她以外的父母、兄弟,全都是锦衣玉食,高床软枕。 上次大哥和齐家三爷出去秋游,结果去了柜坊里关扑,输了一百多两。 足够她做一大箱新衣裳。 她像个孝子似的奉承齐虞,对着严幼薇做小伏低,对岳怀玉卑躬屈膝,难道是因为她愿意? 还不是因为她们手里漏出来一点金子珍珠,都够她妆点许久的门面。 她一心想要抓牢黄文秋,不惜月下私会,除了黄文秋好,还因为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一切都是他的,她嫁过去,一切都是自己的。 没有人和自己争抢,这种生活一定很痛快。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痛,被黄文秋三个字狠狠地刺了一下。 明天黄文秋就要娶宋绘月,她也不可能去给人做妾,这个人——以及他的金银,再也不会属于她了。 没了黄文秋,谁还会对她这么痴心。 她缩在被窝里,手指摩挲着枕头底下垫着的一张纸。 纸很凉,但是上面盖着两个红彤彤的大印,是福州的茶引,可以运销十二斤上等茶叶,就显出了烫手的热。 这样的茶引还有九张,不在她手里,但是她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 不过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她翻来覆去的想,煎熬的几乎五内俱焚,手脚却还是冰凉的。 外面传来梆子响,原来她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已经二更了。 二更了!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她猛地坐起来,心口砰砰直跳,来不及思索,赤脚下了床,趿拉着鞋去穿衣裳。 槅扇外传来丫鬟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 她立刻放轻手脚,屏住呼吸,足等了片刻,听到丫鬟的鼾声,才活动手脚,把衣裳穿上。 这丫鬟她早已经收买通了,可是今晚她要做的事,却绝不能让她知道。 一点一点拉开门栓,压着门往外推,打开一条缝隙,她把自己变成一条游魂,轻飘飘地钻了出去。 乌云遮月,夜色沉沉,黑暗张着嘴,要吞噬她。 她轻车熟路的往外走,这个时候,远远看到巡夜的两个婆子从庑廊下走过,打着两盏红纱灯笼,一前一后,飘飘荡荡,仿佛这宅子生了两只血红大眼睛,是另一种恐怖。 等到灯火散去,她才再次悄悄地往外跑,穿过花园时,踩上柔软的泥土,她忽然感觉自己是踩在房子的肚皮上。 而她就是它身体里禁锢着的虫。 她鼓起勇气,迈出一步又一步,走出这里。 深夜的风开始冷冽,她只带了一张茶引,以及她唯一从双亲手里汲取的好物——美貌。 角门外最为阴暗的角落里,站着一个身穿皂色澜衫的男子,撑着把伞,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罗慧娘这才发现下起了细雨。 她咬紧牙关,打了个大大的寒颤,走了过去:“我来了。” 男子的脸藏在伞下,还用布巾围住嘴和下巴,披了件薄斗篷,冷风一过,从他身上带上淡淡脂粉香气。 他不说话,转身就走。 “嗒嗒”的脚步声在街巷里响起,前面的人成了黑夜的一部分,好似飘飘荡荡的鬼差,来勾罗慧娘的魂。 罗慧娘吓得一个哆嗦,举步不前,惊惶地像是真见了鬼。 男子发现她没跟上,转身招手。 罗慧娘小心翼翼迈出去一步,随后把心一横,大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黑暗中疾行。 雨细如牛毛,附着在头发和衣裳上,悄无声息渗入皮肉里、骨头里,让人彻骨的寒。 罗慧娘第一次发现潭州的深秋居然这样冷。 又冷又怕,怕的她五脏都纠结在一起,互相撕咬,好在这条路是她常走的,可以一直走到黄文秋那里去。 但是他们不到黄文秋门前,只走到街拐角就停住。 黄文秋另有人领了出来。 “慧娘?”黄文秋还提着盏灯笼,看到罗慧娘满脸惊诧。 惊诧过后就是怜爱。 “文秋!”罗慧娘呜咽一声,扑到黄文秋怀里。 第四十章 喜事 黄文秋低头看罗慧娘纤细雪白的脖颈,下面是件素白窄袖衣,因为疾走和这一扑,十分凌乱,瘦弱的肩膀微微露出来,身体柔成了水。 他顾不得去想来龙去脉,只剩下满心疼惜。 宋绘月手段有多狠毒,罗慧娘就有多无辜纯真,宋绘月有多强硬,罗慧娘就有多柔弱,宋绘月有多可恨,罗慧娘就有多可爱。 “慧娘,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我托带出去的货出了问题吗?” 罗慧娘用红彤彤的眼睛看着他:“我们走吧。” “走?”黄文秋张着嘴,神情茫然起来,“去哪里?我明天还要成亲啊,你知道我……” 话没说完,就被罗慧娘打断了:“我们去福州,就我们两个,我有十张福州的茶引,现在就走,他们安排了船,宋绘月总不能追到福州去!等我们在福州站稳脚跟,就把你阿娘接过去!” 声音打着颤,她不知道是冷还是紧张,孤注一掷地抓住了黄文秋,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不行……不行的……这是私奔……”黄文秋整个人都麻木了。 私奔的事,他想都没有想过。 这太大胆了,而且不合礼制,更何况他在这里有家业。 娶宋绘月可怕,和罗慧娘私奔,去人生地不熟的福州重头再来更可怕。 他蓦然清醒,推开罗慧娘:“慧娘,这不能玩笑,我们这样走了,置父母于何地,我不能撇下阿娘一个人面对明天……” 话音戛然而止,一把刀闪着寒光架在了他脖子上,又冷又锋利。 “请吧。” 黄文秋两腿发软,惊恐地看着罗慧娘,一瞬间以为罗慧娘披了宋绘月的皮囊。 罗慧娘目光微动,晦暗不明,半搂半抱地看着黄文秋:“文秋,不要怕,他们会帮我们的,到了福州我们可以去购龙团,他们都安排好了。” 在硬刀子的胁迫下,黄文秋被迫迈出脚步,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们是谁?” 撑伞的男子让开路,看着三人远去,满意地点头,扯开步子往回走,一直走到张府角门。 湛士昭焦急地等在那儿,见了他松一口气:“二爷,一切顺利?” 张旭樘收伞,扯下布巾,大大地吸了几口气:“顺利。” 湛士昭跟着他进门:“这种事您吩咐我办就行了,何必亲自冒险,万一碰到晋王的人,多少有些危险。” 事必躬亲的张旭樘没理会他的话,精神奕奕地叫人备酒,他喝两杯赶紧睡觉。 明天可还有一场大热闹看,绝不能错过。 第二天卯时,整个宋家就都醒了。 四处挂满红绸,点起灯火,庭院里搭着崭新的天棚,张灯结彩。 正堂外设着香案、牌位,宋太太先领着一双子女,先行祭拜,将成婚大事告于祖宗。 谢夫人和厉氏早早过来,谢夫人做赞者,厉氏帮忙待客,忙的脚不沾地。 “月姐儿眼睛生的好漂亮,眉不要描重了。”谢太太叮嘱请来上妆的婆子。 婆子手上动作很轻:“夫人放心。” “她爹就是大眼睛,”宋太太仔细打量女儿,“性子也随她爹,认死理,我还愁她嫁不出去。” “谁嫁不出去?”严夫人带着严幼薇进来,拉着宋绘月的手笑道:“这样漂亮的人物都嫁不出去,我们这些粗物是怎么出阁的?” 严幼薇连忙拉回严夫人的手,小小的撒娇:“阿娘,你拉着我。” 严夫人拍她一下:“今天是你宋姐姐的大喜日子,不许胡闹。” 说完她看向只在家吃斋念佛的谢夫人,明知故问:“您是?” 谢夫人知道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目的,就是晋王,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她就是心里再不情愿,也会笑脸相迎。 两人攀谈起来,齐夫人和齐虞也来了,岳怀玉的外祖母也带着岳怀玉来了。 严幼薇立刻撒开严夫人,奔到岳怀玉身边,摇着岳怀玉的手:“岳姐姐!” 岳怀玉笑着拉住她,和宋绘月说了几句吉祥话,状似无意道:“你们给晋王爷送帖子了吗?” 齐虞抢先道:“送了帖子王爷也不能来吧,王爷要是来,那得多大的阵仗,这小宅子里怎么搁得住。” 严幼薇点头:“就是,现在只有这么多人,我就感觉坐不下了。” 岳怀玉微微一笑,大大方方道:“说的也是,可惜我还想再看看晋王爷呢。” “我也想看,”齐虞亮着眼睛,“王爷可真好看。” “是的,我也没见过比王爷更好看的,”严幼薇托着脸:“你们说王爷会娶哪一家的娘子?” 齐虞凑近些,悄声道:“你们不知道,最近有位小娘,把王爷的魂都勾没了。” 她年纪虽小,可是说起这类小娘的事来,却头头是道,仿佛自己已经是后院主母,对这些小娘的狐媚手段了如指掌。 三个脑袋立刻团成了一堆。 严幼薇急道:“不知道,快说。” “是一个新搬来潭州的花魁,琴棋书画、吟诗作赋、品竹调丝,没有她不会的,”齐虞当真是耳目灵通,“王爷见了两次,就三迷五道了。” 说到这里,她有意停了下来,观看听众的反应。 岳怀玉蹙眉,对这样的晋王一时难以接受,就像一片雪地,美不胜收,她才刚发现这里的美景,忽然就有人跳出来乱踩一通。 严幼薇则是很兴奋,催促齐虞:“快说呀。” 齐虞满意的继续开口:“昨天下午,那个小娘说城里不开阔,不能好好赏雨,王爷带着人马,接她出城赏景打猎去了。” “放屁,潭州府这么大,还装不下她赏雨,”严幼薇忍不住道:“王爷虽然好看,可是性情真是古怪,不是种地就是打猎,和农夫一样,不像燕王爷,刻苦读书。” 而且晋王的恶习,现在还得添一样——狎妓。 岳怀玉持重没开口,只在心里衡量一切,又拍了拍严幼薇:“不能说粗话。” 严幼薇连忙捂住嘴:“宋绘月经常说,我和她学的。” 齐虞悄悄问:“燕王爷平日里只读书吗?” “还要上朝吧,”严幼薇想了想,“我怎么知道,我和他又不熟,你得问岳姐姐。” 岳怀玉笑道:“燕王爷的行踪,我也不敢窥探,就连我姐姐,我也见的少,她比我还稳重,你要是见了她,保证连她喜欢吃什么菜都猜不出来。” 齐虞失望的瘪嘴:“那还是晋王爷更平易近人些。” 第四十一章 悔婚 几位夫人正聚在一起说笑,齐夫人看见齐虞正和人嘁嘁喳喳,暗道一声不好,悄悄走过去,把齐虞从人堆里拉了出来。 “你们怎么只顾自己说笑,快和新娘子说说话。” 于是三个小娘子只好在宋绘月左右坐定,实在无话可说,都看着宋绘月上妆。 宋绘月无暇他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十分震惊。 她不知道成婚要上这么厚的妆,几乎把她涂成了个猴屁股。 头上还戴着沉沉的金冠,乃是一只珠光宝气的猴。 “打扮成这样,男人会喜欢?”她恍恍惚惚的疑惑,随后她又想,“他爱喜欢不喜欢,反正我不喜欢。” 一边想,她一边肚子饿,为了少净手,她连水都没喝,只沾了点茶水打湿嘴唇。 因为太饿了,她都分辨不出周围的欢声笑语是谁发出来的,也无法发出羞怯的笑容,只是僵硬的任人摆布。 摆布到最后,喜娘忽然说时辰快到了,屋子里越发忙乱。 元元扶着宋绘月出去。 一出门,宋绘月见到了熟悉的庭院,摆放着桌椅,宋太太坐在西侧,东侧空着。 看着身穿嫁衣的宋绘月,宋太太眼眶瞬间通红,既高兴又不舍,眼睛又酸又涩,忍了又忍,才忍住眼泪。 谢夫人斟酒到宋绘月跟前,示意宋绘月受盏。 宋绘月接过酒盏,在东侧空位前方跪下去,磕了三个头,把酒洒了,随后起来,将酒杯还给谢夫人。 谢夫人再给她斟了一杯。 宋绘月接在手中,挪步到宋太太跟前,跪了下去,将酒奉给宋太太。 宋太太张了张嘴,一个字没说,眼泪先滚了出来,泪珠成串往下掉。 勉强将酒饮了,她将宋绘月扶起来,为她整理冠帔:“好孩子,敬之,戒之,不要违了婆母之命。” “阿娘,我知道,你放心。” 厉氏和谢夫人一人揽一个,将母女俩分开。 喜娘上前把销金盖头给宋绘月戴上,扶着她往外走,到二门里等着黄文秋来迎。 银霄戴着巾帽,穿着一身皂色新布衫,新布鞋,打扮的精神抖擞,面无表情的在门外守候。 听到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他才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就见宋绘月同手同脚的让人搀着去休息等候,红盖头红嫁衣红绣鞋,金丝银线缠绕,珍珠翡翠包裹,将她牢牢束缚在其中。 不知道盖头下面是什么模样。 大娘子好看,这样盛装打扮了肯定更好看。 他下意识的一笑,连忙回过头来,去看外面的红绸。 谢川领着宋清辉,还有一群好友在这里拦门,众人围着谢川谈笑风生。 宋清辉仰着脑袋:“丈丈,接姐姐的花轿怎么还没有来?” 谢川看着天色,算算时辰也该到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要说在路上了,他们也没听到吹打的声音。 “杜澜,你去看看黄家到哪了?” 杜澜正等着拼酒,一展身手,听了安排从椅子上跳下来:“是,小人这就去。” 方才还在高谈阔论的各位也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迎亲赶早不赶晚,怎么这个时候了还没有动静,这不是故意给女方脸色瞧吗? 这黄家也太不懂事了,哪怕有其他缘由,也要差人来告诉一声,这样不声不响,真不会做事。 谢川心里沉了下去,脸上还勉强挂着笑容,招呼大家,给黄文秋打圆场:“兴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我当初迎亲的时候,太高兴了,结果摔了一跤,最后瘸着腿去的。” 大家打着哈哈奉承,但是热热闹闹的场面还是冷了下来。 杜澜一溜烟跑了出去,一刻钟后又跑了回来,在谢川耳边低声道:“相公,黄太太说黄文秋得了急病,病入膏肓了。” “这个节骨眼上,黄文秋就是病的要死了,也把人给我抬过来!” “小人也是这么说,黄太太推三阻四,小人觉得不对,悄悄进去找了一圈,压根就没看到黄文秋的影子,他不见了。” “不见了?”谢川心里咯噔一下。 他心里惊讶,面色不显,脑子转的飞快,立刻吩咐杜澜:“你马上去书讼摊找庆九阳,让他替宋家写一份讼状,告黄文秋悔婚,让朱知府下令,去黄家拿人。” 说完,他在心底冷笑一声。 无知妇人。 儿子不见了,不来赔礼道歉,解决两家的问题,竟然把一个热热闹闹的宋家晾在这里,还以这么拙劣的借口搪塞。 难不成往宋家泼点脏水,搪塞两句,就能搪塞过去? 只可怜宋绘月,欢欢喜喜要嫁人,却弄成这个局面,日后她还怎么做人。 想到这里,他回头去看里头的情形,没看到别人,只看到银霄门神似的靠在那里,神情悠闲。 深吸一口气,他走过去,对银霄道:“去告诉太太、不,告诉我夫人,黄文秋悔婚,外面我来收拾,里面——” 话没说完,银霄目光凛然的站直了身体,凤眼勾出无数冷光,迈步就往外走。 谢川连忙拉住他:“你干什么去!” “去杀了黄文秋。”银霄冷着脸, “胡闹!”谢川压低声音喝住他,“大娘子还在里面等着!还不快领着清辉进去!宋太太身体不好,就找我夫人,听到了吗?” 银霄听到宋绘月还在里面等,停住脚,一个大转身,往里面奔。 这回他又忘了带宋清辉。 里面都是女眷,银霄忽然闯入,顿时惊起一阵阵涟漪。 厉氏哎哟一声,赶紧让嬷嬷过来把他拦住,自己大步上前询问:“银霄!你是不是有事?” 银霄点头:“黄文秋悔婚了。” 厉氏听闻此言,惊的手脚冰凉,瞠目结舌:“什么?” 银霄重复一遍。 厉氏一颗心猛地跳起来,回头看了看满院宾客,再看了看谢夫人和宋太太。 还有红盖头都盖上了的宋绘月。 完了——她直着眼睛,还剩下最后一丝理智,对银霄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告诉我阿爹,我知道了,我会安排的。” 她看银霄不动,又道:“你出去帮衬我阿爹,听我阿爹的吩咐,就是帮了大娘子的忙,难道你要大娘子亲自出来待客?还不快去!” 银霄点点头,转身出去,顺便回了一趟自己屋里,拿了刀藏在身上。 只要大娘子吩咐,他就把黄文秋扒皮抽筋,剜成碎肉。 第四十二章 病倒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齐虞察觉出了不对劲。 她看到厉氏和谢夫人单独说话,丢开严幼薇和岳怀玉,状似无意的跑到厉氏身边。 厉氏的声音悄悄钻进她耳朵里:“黄文秋在这个时候悔婚,欺人太甚,外头的事有阿爹办,您稳住宋太太,我去找大娘子。” 这些话“砰”的一声在齐虞心里炸开,把她炸的头晕目眩,两眼放光。 她并不是对宋绘月幸灾乐祸,而是天生的性情,总希望平静无波的生活里掀起一些风浪,否则就太无聊了。 震惊的消息放进肚子里,和其它的事情融会贯通,她忽然冒出来一个名字:“罗慧娘?” 厉氏和谢夫人齐齐回头,两双眼睛全都盯住了她。 谢夫人笑道:“好孩子,你都听到了?” 齐虞吓的往后一缩:“我、我就是路过,随便说说……” 谢夫人展开笑脸,拉住齐虞的手:“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姑娘,不要怕,我带你去你母亲那里。” 说完,她使个眼色给厉氏。 厉氏点头,急急忙忙找了笔墨,写下罗慧娘三个字,迅速叠了个方胜,让嬷嬷送给谢川。 宾客也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猜测着到底出了什么事。 随后厉氏疾步找到喜娘,拉到门外耳语几句。 喜娘虽然见多识广,却也没见过这样临阵脱逃的,当即骂道:“畜生!” 宋大娘子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宋绘月在一片压抑的私语中察觉出了不妙,扯下盖头,提着裙子站到门口:“嫂嫂,不用瞒我,出什么事了?” 厉氏抬头看她,打扮的隆重又漂亮,脸上还带着稚气,孤独地站在那里,身边连一个姐妹都没有。 她心里一酸,十分心疼的把宋绘月推进去:“是黄家出了点事,不是什么大事,你在这里安心呆着,万事有我们呢。” 宋绘月顺从地坐在椅子上,也不问出了什么事,心里已经有了定论:“外面是丈丈在帮忙吗?” “是,”厉氏看她懂事,不哭不闹,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你在这里坐坐,我去和客人们说。” 说完,她转身看向呆若木鸡的元元:“去给大娘子打水来,净脸。” 宋绘月跟着道:“再拿套衣裳来。” 元元能塞个鸡蛋进去的嘴这才闭上,匆匆去办,厉氏不能守着宋绘月,赶出去和客人交代缘由,百忙之中还不忘让人请个大夫回来。 热水和衣裳齐齐摆到宋绘月面前,元元一言不发地给宋绘月擦脸换衣,然后在宋绘月的手势下出去,关上房门。 房门关上,所有声音都隔绝在外。 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客人一个个告辞离去,拥挤的院子很快变得空荡起来。 宋绘月平静的脸瞬间变冷,布满阴霾,目光一寸寸沉下去,就连血色都跟着褪去,只剩下黑黝黝地两个眼珠子。 手捧着温热的茶杯,她却察觉不出温度,十个手指紧紧攥在一起,手背青筋暴起,几乎要把茶杯捏碎。 可恨! “啪”的一声脆响,她把茶杯狠狠掷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黄文秋太不长记性了,”她暗暗地想,“少了一根手指头都不知道害怕,爱情真能让人忘我?” 不管黄文秋跑到哪里去,挖地三尺,她也要把人找出来! 正在咬牙切齿之时,外头忽然响起了林姨娘急促尖锐的哭喊声。 “太太!” 宋绘月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到门口,推开门往正房奔去。 “大娘子,伞!”元元一面回头拿伞,一面想要跟上宋绘月,手忙脚乱之时,银霄从月门里冲出来,撑开伞,给宋绘月遮风避雨。 “让两个姨娘看好清辉。”宋绘月吩咐一声,走到宋太太屋里。 厉氏和谢夫人都还在,全守着刚醒转过来的宋太太。 大夫这个时候也带着药箱子奔了进来,因是熟人,一气呵成的把脉开方,功成身退。 刘嬷嬷拿了方子,赶紧去抓药,宋绘月走上前去,轻轻叫了一声:“阿娘。” 宋太太见了宋绘月,想起自己这个女儿,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一个人跟随晋王来到这里,孤苦无依,好不容易一家团圆,却又辛苦支应门庭,家中大事小情,都放在心里,出门护着兄弟,自己却一声苦也不曾叫过。 这样的大喜之日,却叫人丢下,往后还怎么出门…… 想到这里,当真是五内俱焚,两行泪珠流到嘴边,心痛道:“月姐儿……” 宋绘月听她声音微弱,喉咙里有哮鸣之声,忍着眼泪,坐到床边,轻声道:“阿娘,我没事的,黄文秋不好,幸亏我没嫁过去,以后我再找一个如意郎君就是了。” 到了这个时候,宋太太见她还是宽慰自己,更加心疼,抓住宋绘月的手,除了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谢夫人和厉氏看着,也都湿了眼眶。 厉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先送谢夫人回去,再去问黄文秋的事。 总不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宋绘月一直守着宋太太,宋太太喝了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大娘子,您就在这里歇一歇吧。”刘嬷嬷躬身问道。 宋绘月摇头:“我去园子里散散心。” 她取过伞起身出去,雨未停,时大时小的下着,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把人不安的心安抚下去。 银霄就在桂树下站着,听到动静就将目光放了出来。 天色暗淡,冷雨欺花,宋绘月一手持纸伞,一手挽长衣,荆钗布裙,身形清冷,白色布带缠着流苏髻,让风吹着往后飞去。 她像是鸟,又像是欲散的云雾,谁也留不住。 银霄看着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感觉她每一步都踩在了自己心里。 “大娘子,”银霄垂下头,接过伞给她撑着,“谢相公让人传信来了,说他会处理,让您不必忧心。” 宋绘月点点头,领了谢川的心意:“官府办事,等他们找到,黄文秋和罗慧娘的孩子都生下来了。” 银霄躬着背,应了一声,等着宋绘月继续开口。 然而宋绘月没说话,用手摩挲着一片湿淋淋的桂树叶子,手指很用力,是存了无数思绪,无处发泄的样子。 树叶在她手里揉的稀碎。 第四十三章 看热闹 银霄很想说点什么,又怕自己笨嘴拙舌的不得宋绘月心意,只能闭着嘴,将腰弯的更低。 宋绘月想了片刻,对银霄道:“早知道应该听你的,打断他的腿。” 银霄不敢吭声,因为他离的太近了,虽然是个卑躬屈膝的奴才相,可是高高大大,能够闻到宋绘月身上的脂粉香气。 昨天夜里香水行的人把她腌入味了。 香味刺激着他,他只知道周身躁动,却不知道作何反应。 宋绘月不用他说话,思绪已经理顺:“黄文秋胆子小,能说动他私奔,罗慧娘手里一定有货,罗慧娘哪里有这些东西,恐怕是有了靠山。” “晋王?”银霄低声询问。 宋绘月摇头:“不是。” 晋王不会让她成为整个潭州的笑柄,就算他要动手,也会等到洞房花烛夜。 “他们两个一定是昨天夜里走的,太早了我们会发现,要不留痕迹,就得走水路,只是连日都是雨,水上走不远,到这个时候,他们应该泊到了码头休息, 往北是岳州游冲河码头,往南是衡州柘路口码头, 你去外仵作行,找毕团头,给他五十两金子,让他手下那些在湘水捞尸的小子去这两个码头找人,找到了再给五十两金子。” 在湘水捞尸的人水性极好,对暗礁了如指掌,一条小船也能冲风压浪,要追上黄文秋的客船,易如反掌。 银霄应声。 “别惊动其他人,”宋绘月拿回伞,“去吧。” 银霄这才直起腰杆,抹去脸上所有表情,大步离开。 宋绘月却没动,呆看着雨洗过的花园,过了半晌,她叹了口气:“哎,丢死人了。” 屋子里,宋太太喝了两次药,昏迷式的入睡,到了晌午,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胡话。 “阿娘,是哪里不舒服吗?”宋绘月俯下身去听,就听到宋太太断断续续的叫她的名字。 宋绘月又用手去摸宋太太额头,感觉火一般热,想起大夫说的寒热要起,连忙去拧了帕子敷在宋太太额头上。 “阿娘,我在这儿,您起来喝点热汤,大夫说发了汗就好了。” 宋太太眼睛都未曾睁开,刘嬷嬷用勺子舀了汤药,给她喂下去,也洒出来大半。 大家衣不解带地守着宋太太,家中一片凄惶,分不出精力去理会沸沸扬扬的流言。 有闲心的张旭樘为了看这一日的热闹,特意提前和书院告了假,撑着伞,带着湛士昭,走街串巷的听闲话。 街头巷尾都在说今天发生的这件大事。 张旭樘听着,对湛士昭笑道:“这罗慧娘只是中人之资,传来传去,竟然传成了国色,见她一眼就要神魂颠倒,她是国色,那我姑母是什么?” “都是无知百姓的言语,”湛士昭小心回答,“要是问起来,他们恐怕以为贵妃娘娘是天仙下凡。” 张旭樘又道:“官府捕不到人,宋家大娘子去求晋王帮忙,咱们的事就成了。” 宋绘月去见晋王总不能空手去,哪怕只拿片橘子皮,他也有本事让晋王中毒身亡。 毫无防备的晋王碰上毫不知情的宋家大娘子,真是天衣无缝之计。 “是,我都安排了,”湛士昭道,“就怕官府抓到了人。” “知府衙门里那些班头,全是蠢物,没人督办就不用心,吴昊和窦小娘子私奔,抓了三个月,才在扬州抓到他们两个,连胎都坐稳了。” 湛士昭想到这件事,并不觉得很好笑,反而对张旭樘有了更深的俱意。 这事还得从四年前说起。 四年前,黄河在汾州上游决口,大水淹没三十二个州县,官署、库房全军覆没,粮仓受损,转运使除了祈晴仪式,再无力支应。 河东路转运使六百里飞马报至京都,皇上上朝时,令群臣直言治水策略、赈济灾民。 众人要么说塞决固堤,要么说开堤泄洪、以邻为壑、力保州府,唯有燕王保举了吴昊的父亲吴保志。 吴保志熟读《河渠志》,祖传的治水功夫,却和陆鸿一样不为朝廷所用。 如果能让吴保志入朝,去治理黄河,可保三年无患。 皇上大喜,让燕王去请吴保志。 燕王摘玉冠,脱长袍,不带随从,假扮成学子,向吴保志讨教治水之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三个月后,吴保志终于答应入朝。 到如今已经四年,黄河虽然还是有灾,却不曾有过大灾,每每提及水利一事,皇上都要把燕王拉出来大夸特夸。 功劳在燕王,实际上此事却是张旭樘办的。 张旭樘查到吴保志爱子吴昊,对窦知府家小娘子一见倾心,却因门第不等,连窦知府家的丫鬟都见不到。 张旭樘借故结识了他,为他出谋划策,强了窦小娘子,并把窦小娘子拐带去了扬州。 抓到吴昊后,窦知府以拐带之罪要问吴昊死罪,吴保志暗中求于燕王,答应入朝,于是在张瑞示意下判了吴昊和窦小娘子情投意合,携手成婚。 成婚不到半年,窦小娘子投缳而亡,对外只称早产而死。 张旭樘就是一把腥臭的利刃,为了张家,可以挥向任何一个无辜人的脖颈。 这把刀太锋利,伤人更伤己,用得其所,张家皆大欢喜。 若是不得其所—— 湛士昭想到心里,不再深思,这已经不是他所能忧虑的事。 张旭樘走的高兴,在墨条街上碰到一群寻欢作乐的伙伴,吵吵嚷嚷,摇摇摆摆将张旭樘扯了过去。 临街有一家三层酒楼,门面只两间,一楼客座,只有四张桌子,二楼也是一样,没有雅阁儿,三楼是客房,看着狭窄逼仄,却有不少人在里面吃饭。 “二哥,这里烧的最好胡椒醋羊头,潭州城有名的,你一向用功,我们都找不到你,今天好不容易碰到,务必进来吃一顿!” “就是,等回去了,下次再来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要是岳家小娘子因为这一顿饭恶了你,我们去给你说情,都是我们带坏的。” 张旭樘笑眯眯地让他们簇拥进去,一股冲人的辣味钻进鼻孔,让他连打了三个喷嚏。 “二哥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这地方你怎么找到的?”张旭樘好奇的问李冉。 李冉是安乐侯嫡孙,平生最爱的就是吃,吃的肚满肠肥,白白胖胖,乍一看像个慈眉善目的富商。 第四十四章 散财童子 “我用鼻子找到的,”李冉拉着张旭樘上二楼,随后眉头一皱,白胖的脸上起了戾气。 连日有雨,吃羊肉的人多起来,竟然把楼上都坐满了,只剩一张桌子。 酒楼本就狭小,人多就格外拥挤,背贴着背,转身都难。 酒保赔笑:“委屈几位爷了。” 李冉不理他,站在楼梯口,大声道:“诸位,你们都是本地人,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我们是外地人,兴许一辈子就尝这么一回,大家伙儿让个座?今天饭钱我结。” 有几桌认出了这一伙纨绔,悄悄起身走了,另外一桌却纹丝未动。 李冉冷笑一声,哪里管酒保苦苦哀求,上前三步,两手搭在桌边,猛地一掀,把个桌子掀倒,杯盏碗碟满地都是,汤汤水水洒了人满头。 一个脸上带一条刀疤的糙汉被羊头打了个正着,拍案而起,抄起一条长凳就砸了过来:“猢狲!掀你爷爷的饭桌,欠揍是不是!” 几个花腿恶少冲上前去厮打,刀疤脸人高马大,一手抡翻一个,桌椅都打的粉碎。 李冉看的呆了,等汉子往自己这里来,才大喊张旭樘救命。 暗中跟着张旭樘的护卫匆匆赶来,救下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却有闹海胆量的纨绔。 刀疤脸一力难降十会,让六个护卫按倒在地,破口大骂:“败类,真是丢了爷娘的脸!别人怕你们,我却不怕!滚出潭州去!” 李冉气的跳起来就是一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叫爷滚出去!有种你再说一遍!” 滚这个字,第一次有人冲他说。 刀疤脸不疼不痒地挨了他这一脚,冷笑道:“我潭州人怕天怕地,就是不怕你这种恶霸!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骂!滚出潭州去!” 李冉暴跳如雷,让人揍他,六个护卫把刀疤脸团团按住,拳拳到肉的开揍。 张旭樘坐在长凳上,面带微笑,把玩折扇,若有所思的对湛士昭道:“快去给我办件事。” 他倒要看看,这人骨头到底有多硬,蝇营狗苟的庶民,难道还存着血气? 一楼下方也围着许多看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少人早已经被这些人祸害了许久,全都义愤填膺,只是不敢出声。 楼上李冉还在高声叫喊:“小爷好心请你吃顿饭,你不领情就算了,还把我的朋友全都打伤了!” 有人帮腔:“哥和他啰嗦什么,先送到衙门里去打上四十板子,自然就老实了。” 一阵骂骂咧咧声中,夹杂着对那汉子的痛殴。 楼下有冲动之人按捺不住,大声道:“膏粱子弟,怙恶不悛,还恬不知耻,滚回你娘肚子里去!别在我们潭州府上称王称霸!” “对,滚回你们京都去!” “京都人一向瞧不起其他路,我还当他们各个都是饱学之士,战场英雄,没想到连纨绔都不如。” 楼上也不示弱,对着楼下破口大骂,楼下显然气势更弱,但是人却是越聚越多,将街道都堵住了。 这时候,湛士昭带着四个人,抬着两个蒙着红布的箩筐,从人群中挤出来,到了张旭樘跟前。 红布揭开,里面是金灿灿的两筐铜钱。 李冉等人会心一笑,知道这是屡试不爽的老把戏。 张旭樘插了折扇伸手抓过一把铜钱,站起来凭栏而望,随后伸出手,将其撒下。 铜钱坚硬冰冷,金光灿烂,跌落在人群中,发出悦耳动听的金玉相击之声。 李冉哈哈一笑,跟了上去,也抓起铜钱往下撒。 人群本就是一锅粥,这一把铜钱就是烈火,将粥煮到沸腾。 叫骂声戛然而止,哄闹、争抢、打骂之声不绝于耳。 刚才还同仇敌忾的人瞬间反目相向。 外圆内方的铜钱,彰显着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之意,殊不知,有了这些铜钱,规矩就荡然无存。 众人丑态毕露,成了张旭樘眼里的玩物。 李冉等人也不去理会那打人的汉子了,一下把铜钱抛远,一下把铜钱撒近,看着底下的人好像浪涛一样被他们操纵,全都哈哈大笑,快乐至极。 人浪压肩叠背,一层层涌动出去。 岳怀玉一行人的马车被堵的动弹不得,只能派人去打探消息。 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齐虞先从马车上下来,进了岳怀玉的马车里。 “你们听到没,前面是张衙内在撒钱!里面的人都抢疯了,衙内真阔绰,听说已经撒掉三箩筐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严幼薇对齐虞嘴里的大消息并不感兴趣。 还不如再说说宋绘月今天这场惨淡收场的婚事。 齐虞不解:“这还不是大事?” 岳怀玉笑着给她解释:“张二爷在京城有个外号,叫散财童子,我记得有一年他一个月撒了四次,后来他只要一出门,屁股后面就跟着一大串人,准备捡钱。” “哇,”齐虞托着下巴震惊,“那他一年得撒出去多少钱啊,张相爷不管他吗?” “谁能管得了他,”严幼薇打了个哈欠,“贵妃娘娘最疼他,岳姐姐,是不是?” 岳怀玉点头:“后来还是皇上把他叫进宫去骂了他一顿,他才收敛了,张娘娘心疼他挨骂,又赏了他两盒金豆。” 齐虞咋舌,同时很羡慕:“以后你嫁给他,张娘娘也一定很疼你。” 至于张旭樘的声色犬马,如今不也改了许多吗? 听了她的话,岳怀玉没有一丝高兴,只是勉强笑了笑,低头做了个羞怯的模样:“我才不想嫁给他呢。” 虽然齐虞和严幼薇都以为她是害羞,可她的话却是真心话。 张旭樘撒钱,似乎是无伤大雅的纨绔游戏,他得了乐子,别人捡了便宜,看起来好像是各得其所。 可她却厌恶至极。 她觉得张旭樘没有把张家之外的人当人。 所以其他人可以利用、合作、践踏、取乐。 嫁过去,张旭樘就算是把她供起来,她也不过是个物件。 酒楼人山人海,快班衙役来了,却连立锥之地也无,只能站在外头干着急。 闹剧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才散场。 一群好事者和闲人还不肯离去,尾随着张旭樘一行人四处游荡,想从张旭樘身上揩下来一点油星。 第四十五章 意外 刀疤脸一文钱好处没捞着,还被打了个臭死,张旭樘也无暇理会他,将他扔在了酒楼里。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地上爬起来,一口气走到楼下,在望杆下坐定,开始破口大骂。 江乾提着沉甸甸的钱袋子,歪着头和杜澜说话,“我说谁这么冲动,原来是撮盐入火的张冲,他烈性起来,天王老子也不管,这下吃大亏了吧。” 杜澜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说别人了,你看看你这一身的脚印,这点钱都不够浆洗衣裳。” 能抢出这一袋子铜钱来,江乾头发都差点让人揪秃。 他今天又穿了身白布衫,看起来格外惨烈。 “送去洗什么,我自己搓搓,”江乾噼里啪啦,自虐似地拍打一番,“哥,我先回去换身衣裳,晚上我找你,一起去喝两杯,齐三爷大请客。” 江乾点头,目送他离开,忍笑忍的很辛苦。 也不知道是哪个好色缺德鬼,趁乱在江乾屁股上摸了一把,如今好大两个黑手印在上面,随着江乾的走动摆来摆去。 等游松走远了,杜澜大步走到张冲面前:“张冲,你在这里骂,能骂掉张衙内一块皮啊!” 谁都知道杜澜和张旭樘的闲人打架,烧掉了一条街,一看他招呼张冲,就猜他是要怂恿张冲去找张旭樘的麻烦。 “关你屁事!” “哎呀,我是给你指条明路,你去找庆九阳给你写状子,去知府衙门告他一状,就算告不成,也让他过个堂,难受几天。” “我哪里有钱,庆九阳最贵。” “我有,我给你一贯,”杜澜大包大揽,“只要你去告姓张的,他的护卫打了你,你怕什么,我还请你喝酒,你要是不信,现在就跟我去拿。” 张冲半信半疑地起身,和杜澜并肩而走。 一旁的人好心道:“张冲,别信他的,免得倒挨了板子!” “就是,你人高马大的,张衙内打你两下,你连块油皮都没蹭掉呢!” “你去认个错,衙内说不定还给你一筐钱。” 杜澜生怕别人坏了他的事,拉着张冲走的飞快,一边回头怒骂:“干你们屁事!跟着姓张的吃屁去吧!” 等走到无人之处,杜澜放慢脚步,嬉皮笑脸的问张冲:“十哥,你真要我一贯钱啊。” 张冲扯着他继续走:“不要白不要。” 杜澜让他拽的往前栽,踉踉跄跄跟上:“好哥哥,我的钱都来之不易,再说九哥也不能真要你钱啊,我上午去找他给宋家写状子,他都没要我的钱。” “那是他看宋大娘子的面子,”张冲不松手,“别磨蹭,你不是说要让张衙内忙活起来,免得他一有空就琢磨王爷吗。” “算了,回头我找谢相公要点,就说是九哥要的,”杜澜有了主意,脚步加快,“倪哥又该头疼了。” 倪鹏很头疼,朱广利更是头大如斗,望着不足两百字的讼状哑口无言。 刚送走谢长史,又迎来张衙内,朱广利真想马上翻一翻黄历,看今天是个什么大吉大利的日子。 张旭樘也觉得很新奇。 从来没有人告过他,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这个热闹一定得凑,而且得带着大家一起凑。 于是衙门也挤了个水泄不通。 张旭樘称冤枉,要把张冲打成两段,张冲说委屈,说张旭樘纵容手下行凶。 朱广利一阵一阵的犯晕,一会儿退堂一会儿升堂,直审到第二天。 最后还是倪鹏两头劝,活了一个好大的稀泥,把这桩案子给了了。 张旭樘戏耍足够张冲,带着伙伴又出去玩到天黑,回到府上,对李冉道:“真想不到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倔驴。” “可不是,”李冉啧啧两声,“居然还想去京都告状,不止倔,脑子还有毛病,他知道京都衙门朝哪边开吗?” 张旭樘笑道:“那当然是朝你们李家开了。” 李冉谦虚的拱手:“哪里哪里,衙门总是朝权开的,再不济,也是朝钱开的。” 众人哈哈大笑。 张旭樘叫了一桌席面上来,又道:“叫两个唱的来。” 唱曲的姐儿还没来,湛士昭就站到了门口:“二爷,您该读书了。” “你这管事比我的奶嬷嬷还扫兴。”李冉将酒杯一扬,酒水全洒在了湛士昭脚下。 张旭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我就先去读书,你们记得叫两个唱的好的。” 他走出门去,在众人的笑声中拖泥带水的往书房走,一直走到书房,才收了笑意。 “是不是宋大娘子见官府没动静,准备去求王爷了?” 湛士昭脸色凝重的摇头:“二爷,黄文秋抓回来了。” “不可能!”张旭樘屁股刚要坐下,听了他的话一跃而起,满脸不敢置信。 “你不是盯着的?那帮衙役从你眼皮子底下跑出去的?” “是盯着的,衙役根本就没出城,”湛士昭低声解释,“宋家自己请了外仵作行的人,连内仵作行都没惊动,就去了几个捞尸的,一南一北,最后在衡州柘路口码头抓到的人。” 多雨之秋,水面上难以行船,黄文秋和罗慧娘能到衡州都已经是走运。 衡州大水,小小客船根本过不去,两人在码头客店借宿,却被捞尸人问出来,直接绑回来了。 张旭樘前脚从衙门出来,他们后脚就到了码头。 张旭樘跌坐在椅子里,闭上眼睛狠狠叹了口气。 晋王的势力,在荆湖南路像水一样畅通无阻,他担心在潭州城杀了这对鸳鸯,会被晋王察觉,这才让他们跑出去。 安排杀他们的人就在郴州宝湖码头等着。 没想到晋王没有察觉,反而是宋家把人给找回来了。 “我的错,”张旭樘闭着眼睛检讨自己,“我不该轻视宋太太,不——是宋大娘子,我以为宋家没有能人了。” 宋太太病的起不来床,宋清辉傻的很,宋家能够剑走偏锋,出其不意的,只有宋大娘子。 真是个天大的教训。 “二爷,不怪您,谁也想不到的事,应该是晋王暗中相助。”湛士昭真心实意的劝解了一句。 小小女子,遇到新郎迎亲当天和其它姑娘私奔,不仅没有哭闹上吊,还能明明白白把新郎抓回来,足够令人震惊。 更何况这女子又没才名在外。 第四十六章 暴怒 张旭樘恨不能两只手伸进心里,把满心乱麻给整理清楚。 片刻之后,他有了思绪,睁开双眼:“应该是晋王的长史在暗中帮宋家找人,晋王沉醉在温柔乡,舍不得出来呢。” “就用下策吧,得先把事情办到谢长史的面子也不管用才行,非晋王出面不可,要快,不然谢川就把事给办了……就是动静大了点……” 湛士昭连忙俯身,倾听张旭樘的谋划,听完之后张了张嘴,眼里闪过一丝怜悯,很快又将这点心思藏了起来。 罗慧娘、黄文秋、宋绘月,全都捏在了张旭樘的手里。 黄家,小陈氏正在请客喝茶,全不似宋家愁云惨淡,反而欢声不断。 小陈氏磕着瓜子:“我儿子和罗家小娘子私奔,那是我儿子有本事,宋家和罗家都抢着要和我们家结亲。” 和她交好的一位妇人问:“听说宋太太气的要死,她和王府交好,谢长史亲自出面去了趟衙门,你就不怕他们找到你儿子报复?” 小陈面上没有半点忧愁:“怕什么,宋家的天要塌下来了,也没见晋王回来给她们母女出头,可见情分都是假的,谢长史难道还能改了律法?” “那要是你儿子回来了,罗宋两家都要你儿子,你怎么办?” “我们家是儿子,怎么都吃不了亏,大不了宋家大娘子做妻,罗家小娘子做妾。” “哎哟哎哟,你怎么就知道宋大娘子还肯嫁?” “除了我们家,难道这潭州城还有人愿意娶她?” 几个妇人都笑了起来,虽然宋家可怜,可事实就是如此。 按律男女双方自愿私奔,也只是挨一顿打,返还女方嫁妆,聘礼归女方所有,判定婚书无效即可。 黄家不过是损失些许钱财,还能继续和罗家结亲。 小陈氏得意洋洋地端起茶杯,舒舒服服等着抱孙子。 宋太太趾高气昂令人讨厌,宋绘月不懂低眉顺眼讨好她也很讨厌,只有儿子是顶好的。 她委委屈屈的和宋家打交道,这口气终于出干净了。 事情出了两天,她连宋家那条街都没踏进去,宋家又能拿她和她的儿子怎么样? 就在她身心舒畅之时,外面有丫鬟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太太,大爷和罗家小娘子找回来了!” “真的?”小陈氏手一抖,茶杯倒在桌上,茶水倾巢而出,在桌上肆意蔓延。 她带着笑脸站起来:“哎呀,我今天就不多留你们了,我得看我儿子去。” 几位妇人起身告辞,鱼贯而出,小陈氏揪住丫鬟:“大爷在哪呢?罗家小娘子呢?” 丫鬟犹豫着道:“罗家小娘子还家了,大爷......大爷让衙门的人带走,打了、打了二十板子,投到牢里去了。” 小陈氏身子一晃,手撑住桌沿:“你说什么?怎么会挨打了?他们凭什么打我儿子?又不是拐带,罗慧娘是自愿的!” 丫鬟小声道:“衙门里说是大爷拐带的。” “不可能!”小陈氏声音尖锐“怎么可能是拐带!罗家不能乱讲,罗家小娘子是早就爱慕我儿子的!我儿子一表人才,还用得着去拐带别人!” 丫鬟低着头,不发一言,只觉得脑袋被这声音震的嗡嗡作响。 小陈氏不用她开口,自己乱成了一锅粥。 拐带可是杀头的大罪。 她的心眼小,脑仁也小,全部加起来也只够家长里短,只有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几样本事是无师自通,此时含着眼泪,就想到了哭和闹。 就像上次黄文秋在牢里,她只是去宋太太面前哭了哭,就把黄文秋给哭出来了。 只是这一次不能去哭宋太太,得换人。 “一定是宋、不对,是谢家买通他们了,我得去衙门找朱知府说清楚!” 衙门里,朱广利在喝滋补老鸡汤,倪鹏在吃好消化的烂乎炖肘子。 外面小陈氏哭哭啼啼的尖叫,两人全都由内而外的麻木,甚至胃口更好了。 滋补完毕,朱广利感慨一声:“真是多事之秋。” 就在这时,另一声气势汹汹的骂声打断了他的多愁善感“别他娘的嚎了!” “哎哟我的娘!”朱广利吓得站了起来,“是我夫人!” 朱夫人这两日身子正不舒服,在后院让小陈氏闹的头痛欲裂,又不见朱广利动作,因此亲自领着丫鬟嬷嬷出来赶人。 “自己养出来的好儿子,居然还有脸叫冤,要是我,早就去宋太太跟前跪着了!” “就是因为你不贤,你儿子才这么祸害人,新婚之日给人难堪,要不是宋大娘子强的住,换个人都吊死在你家门口了!” 倪鹏听的十分畅快,对朱广利道:“尊夫人好生爽利,相公有福。” “嘿嘿,哪里哪里。”朱广利拈须,一边自豪,一边坐立不安。 朱广利的嘿嘿声还没完,就在朱夫人的骂声里涨的脸色通红。 “你那好儿子又不是朱广利操出来的!”朱夫人见小陈氏不为所动,哭的梨花带雨,气的口不择言,“赶紧滚你娘的蛋,等你儿子死了,你再来号丧!” “老娘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守寡的人,要么就再嫁,要么就扎牢篱门!你看看你深更半夜,在人家府门前装腔作势……” 小陈氏让她骂的六神无主,张着嘴,停了哭声,觉得事情不对劲。 她哭的是请朱知府为她儿子做主,放了她儿子,以免被宋绘月贿赂残害,怎么到了朱夫人嘴里,成了她勾引朱广利? 在朱夫人长达一刻钟的唾骂下,她一句整话都没能插上,只能继续嘤嘤的哭。 朱广利抄起伞就往外赶,怒斥那班皂吏:“都干什么吃的,还不把人给我架走!” “哎呀夫人,”他拉住裴氏的手往回拽,“你怎么能扯到我头上——我没有说你说错了的意思,可我的名声要紧啊。” 朱夫人翻了个白眼给他:“你还知道要名声,放着个老娘们在这里哭哭啼啼,怎么,你和倪师爷听的陶醉了?” “是——不是,天地良心,我和倪师爷是在谈案子,怎么会听她一个老娘们哭——小娘们我也不听,夫人请回去休息。” 小陈氏让人架了出去,伞也掉了,六神无主地站在街口。 这可怎么办? 她想振作精神往家走,可连腿都沉的抬不起来了,就在这时,一把伞罩住了她,她回神一看,竟然是罗慧娘。 第四十七章 上行下效 罗慧娘身上穿的还是单衣裳,冻得手指通红,眼睛红,脸也红,不仅红,上面还印了个五指印,显然是挨了打,匆忙逃出来的。 她已经换了妇人发髻,形容虽然狼狈,神色却很镇定,把从前种种小心都抛之脑后,寒酸之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有退路,她反而坚强起来,不再做那个唯唯诺诺的罗慧娘。 从今以后,她就是黄家的主人。 “阿娘,我有办法救文秋。” 小陈氏被这一声娘叫的恍惚一阵,随后回过神来,骂道:“滚!就是你害了我儿子,要不是你勾引他,他现在和宋绘月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你竟然还倒打一耙,说他拐了你!你给我滚!” 罗慧娘听她说完,苦笑道:“是我爹娘说的,我一回来就被关在家里,要不是......娘,当务之急,是把文秋救出来。” “对,是你爹娘,”小陈氏抓住她的手,“你是个好孩子,一定不会害我们文秋的,现在咱们就去和朱知府说,说你是自愿的。” “娘!”罗慧娘打断她,“父母之命,我一个小女子无从置喙,不过我有别的办法,您跟我走。” “好好好,跟你走,去哪里?”小陈氏心乱如麻地跟上。 “去严知州府上。” 夜雨飘摇,冷风凄凄,一个疑惑在她心头一闪而过:“罗家怎么会让罗慧娘跑出来的?” 淅淅沥沥的雨吞没了她的疑问,把她和她都往更深的黑暗中推去。 一夜过后,云开雾散,天气晴朗。 朱广利大早上到衙门里坐定,和倪鹏说他夫人是如何神勇,起床想起来黄文秋的娘,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打的他嘴都麻了。 裴氏对他做了单方面的殴打,他厚着脸皮和夫人一起吃了早饭,这才出来坐衙。 倪鹏听着这对神仙眷侣的生活,感慨道:“相公真是家有贤妻,有福啊。” 说起来,裴氏可比朱广利聪慧多了。 朱广利捂着脸:“有福有福,诶,少培!” 元少培穿一身灰色旧布衫,夹着算盘,充耳不闻,目不斜视的往仪门去了。 倪鹏笑道:“相公太心慈,看把他惯成什么样了,连您都不搭理,应该捉起来打上十板子。” 朱广利为元少培开脱:“一定是想事情想的入神了,没事没事。” 门子正好进来送信件,朱广利连忙扭过头去,用另外半边脸示人,伸手接过信。 “严帅司?”门子走了,他才把头扭回来,拆开信封,有些疑惑,“我什么时候高攀上他了?” 把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他越发一头雾水,递给倪鹏:“这是什么意思?严帅司给黄家说情?” 倪鹏双手接过一看,上头抄着四年前京都一桩私奔案,若有所思地将信放下:“严帅司恐怕是让您不要违背上意。” “上意?”朱广利不解。 倪鹏低声道:“这件案子是燕王主和的,如果我们强行将私奔案做成拐带案,会对燕王的声誉有所影响,严帅司的意思是让我们按照京都这件案子来办。” “燕王?”朱广利眉头紧皱,“这是让我们上行下效,以燕王为尊?” 倪鹏点头:“不过黄文秋一案,是罗家主告,而且黄文秋在新婚之日悔约,若是不严加惩处,往后一纸婚书,岂不是成了废纸。” “当初窦家,也是要告的,”朱广利把那信纸翻来覆去又看一次,神情难得的素然起来,“咱们另判,就是在挑衅燕王的权威,再者晋王还在潭州,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有心人放大,师爷,咱们还是得顺应上意,你再斟酌一二。” 他还想在潭州做官,晋王、燕王,他一个都不想得罪。 要不是宋家和晋王之间有旧,他连这一二都不想斟酌,现在就把案子给断下,让罗、黄两家成就一段美事。 倪鹏垂着头,低声道:“是,我去一趟谢长史那里,也探一探王爷的意思。” 他起身出门,却在仪门处见到了元少培。 元少培的草纸洒了一地,门子正在给他捡,他则和倪鹏打了声招呼:“倪兄。” 倪鹏连忙上前作揖:“哎,还是你清闲,一桩私奔案,可把我忙死了。” 元少培随口问:“如何了?” 倪鹏靠近他,低声把事情始末说了。 元少培神情肃然:“所谓上行下效,应该是举一国之力奉养天家,天家理当俯就百姓,谨遵律法,以德行使万民臣服,如今却是倒转过来,长此以往,淫俗将成,败国乱人,实由兹起。” 倪鹏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啊,你只能算账,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天下不是非黑即白,衙门也没有明镜高悬,正大光明只是说给这满天下的愚民听听罢了。 所有的胜利与失败,细究起来,也都和朝堂上的风往哪边刮有关。 就像眼前这桩私奔案,表面上看只是小男女的私事,到如今却成了晋王和燕王的一场暗中博弈。 所以这世上,唯有权势更迭不休,斗争不止。 元少培板着脸拉开他的手:“你打算怎么办?” 倪鹏笑道:“人在牢里,难免要吃点苦头嘛。” 说罢,他大步流星跨过满地的宣纸,去见谢川,心情却一点点凝重起来。 究竟是谁请动了严帅司? “能让严帅司不顾晋王脸面的人,恐怕只有张家。”谢川对倪鹏带来的消息也显得很谨慎。 倪鹏想了想:“张衙内为了维护燕王,和王爷作对?” 谢川摇头:“张衙内不是这么浅薄的人,王爷离开京都不过两年,他就知道张家失去了制衡,再进一步,就会引起今上反感,于是丢下学业,专于玩乐,他既然出手,必定是奔着王爷来的。” 倪鹏捏着茶杯,把自己的脑筋转了又转,最后也没想出来张衙内要如何行事。 不管怎么看,私奔案里的三家人,都不是能搅动风雨的人。 难道宋家受了这个奇耻大辱,王爷面子上过不去,会活活气死? 正在他沉思之时,书房左侧的耳室里忽然有人给出了笃定的回答:“张衙内是逼我去见王爷。” 倪鹏吓了一跳,手里茶杯掉在地上,清脆地摔成了好几瓣,茶水泼了满地。 第四十八章 预兆 谢川叹了口气:“是宋家大娘子,正好来问我黄文秋的事情,你来的快,她一时避之不及,我就让她在这茶房里歇一歇,月姐儿出来吧,倪师爷不是外人。” 倪鹏听到里面有衣摆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去看,就见宋绘月十分柔顺地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个木讷的丫鬟,对他福了一礼。 他连忙站起来:“大娘子请坐。” 宋绘月依言在末尾端端正正坐下,双手放在腿上,倪鹏悄悄打量她,这才发现她一张脸拉成了驴脸,很不高兴。 他问道:“您说张衙内逼您去见王爷?” “嗯,”宋绘月点头,“他发现了王爷的破绽。” 晋王滴水不漏,若是一定要找出一条缝隙,那就是宋绘月。 罗慧娘敢和黄文秋私奔,严知州为黄、罗二人说情,全都来自于张旭樘。 张家一而再再而三的盯上了宋家,令人厌烦。 “他要借您的手......”倪鹏脸色骤变,看向谢川。 谢川冲他摆手:“王爷已经有所防备,不然也不会借着花魁娘子呆在庄子上不出来,黄文秋也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不必王爷出面,你自己就能办。” 宋绘月也看向倪鹏。 倪鹏点头:“我会让他好好尝一尝皮肉之苦。” 宋绘月垂着头:“皮肉之苦能让他永生难忘吗?” 任何皮肉之苦,都不足以让人铭记一生,时间可以冲淡这份痛苦。 倪鹏沉默了。 他夫人生孩子,头一回叫嚷着打死也不生了,不出一年,就想给孩子要个兄弟。 要让黄文秋永生难忘,就得尝一尝刻骨铭心之痛。 不必他深思,宋绘月自己有了主意:“我听说牢狱里有个号称虎穴的地牢,关的都是恶贯满盈之人,可以把黄文秋关过去吗?” 她的目光极冷、极静,是已经深思熟虑到了没有任何余地的程度。 倪鹏在这样的目光里,察觉到了黄文秋即将面临的地狱。 “可以,我吩咐节级去办。” 他起身告辞,走到门外,深深呼出去一口气,宋绘月身上带着一种压迫感,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迈步下石阶,他听到屋子里传来宋绘月困兽似的低吼:“他应该去死!” 不知道说的是张旭樘还是黄文秋。 她对着亲近的谢川,暴露出了她的本色,是为了捍卫家园的凶狠本色。 谢川面对她的咬牙切齿,安抚她:“没有人应该去死,任何事情都不能超出法度,如果超出了,这世道就会变得一团乱……不要以为别人不会知道,飞鸿印雪,雁过留痕。” 他怕宋绘月带着银霄胡来。 宋绘月却不认可他的话:“法度似乎只是为我们这样的人所设,在朝堂纵横捭阖的人,连规矩也不讲。” 谢川让她噎的无话可说。 宋绘月也起身告辞:“丈丈,既然事情已经定下了,明天我把礼单和婚书送到衙门去。” 谢川点头,又吩咐人送她,等她一走,就让人传信去城外,务必要盯住张旭樘,再增添人手在宋家。 宋绘月回到家中,忙碌到夜里,把所有东西都清点出来,一直忙碌到晚上,总算睡了过去。 睡梦里她站在角门外,身边没有银霄,四周一片安静,只有依地锦缓慢地生长。 起先她只是看着,藤蔓伸出去,直入屋瓦,根茎似乎成了钢铁,扎入豆腐块一样的房屋,叶片从藤蔓疤痕处挤出来,手一样打开,在风里招摇。 她不知为何,一个战栗,想要敲开角门,身体却十分沉重,根本无力抬手。 越是不能动,她越是焦急,眼睁睁看着依地锦疯长起来,发出万蚕食桑的声音,开始四面八方的铺出去,包裹一切,绞碎一切。 “阿娘!”她使出所有力气抬起手,狠狠拍在门上,“清辉!银霄!” 她一边拍,一边胆战心惊,她苦心经营的家园毁灭在即,她却无能为力。 “阿娘!” 从梦里惊醒,她一颗心狂跳不止,险些从胸膛里跳出来。 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躺了半晌,平复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手脚发软地起身穿鞋,穿过隔扇去倒茶喝。 元元在隔扇外睡的香甜,了无心事。 宋绘月喝了透心凉的茶,睡意全无,躺回床上睁着眼睛到天亮。 天微微亮,外面传来稀稀拉拉几声鸟鸣,宋绘月起身,问端热水来的元元:“阿娘的药好了吗?” 元元给她拧干帕子:“还没好。” 宋绘月仔细擦了脸,坐下梳头:“清辉呢?” 元元连忙道:“在王姨娘那里,您要去吗?” “不去,你今天不用跟着我,在家里帮着刘妈妈,”两个姨娘对宋清辉视如己出,她很放心,“林姨娘呢?” “是,林姨娘在厨房里做蒸饼,还烧了鸡汤,准备做给太太吃。” 潭州吃面食不多,难找到地道的厨子,每次家中有人病了,林姨娘就会下厨做饼,说是吃了家乡食物,会好的更快。 听说一个人背井离乡,会带一捧泥土,可以免去水土不服,这些长在北地的粮食,带着北地的气息,也可以慰藉心灵。 宋绘月没再问话,打扮妥当,她起身出门,往庭院里走。 一年四季都开花的木香忽然黄了叶子,墙头的依地锦同样枯萎凋零,昔日草木旺盛的家里,忽然有了腐败和死亡的气息。 银霄站在影壁后面,头发上沾满露水,看着宋绘月的衣摆停在离自己五步远的地方,低声道:“有个牢子来传话,说黄文秋想见您,跟您认错。” “我先去陪陪阿娘。” 宋绘月转身,走到宋太太屋子里,药气浮浮沉沉,天又是个要下雨的模样,风声呼啸,带着冷意,刮人耳朵。 屋子里摆设已变,竹帘撤下,换了布帘,外间放置了炭盆,炭火烧的旺旺的,驱除从地而起的潮湿之意。 宋太太精神不济,歪在里间床上,拉着宋绘月的手:“手有些凉,这里夏日酷热,一过了夏就阴雨连绵,你要记得添衣。” “阿娘放心,”宋绘月笑着给她架小几,“您吃点汤饼,我把嫁妆单子和聘礼单子,还有婚书,给衙门送去。” “我不饿,”宋太太心里堵着一块大石头,全无胃口,“你和清辉吃。” 第四十九章 探监 “我喂您。”宋绘月让刘嬷嬷端来热汤饼,自己拿着汤匙要喂宋太太。 宋太太连忙夺过汤匙,自己慢慢吃了起来。 她口里发苦,就是龙肉也吃不出滋味,可是知道自己不吃,宋绘月就不放心,也一口一口地吃了大半碗。 肚子里有了东西,精神竟然也好了一点。 宋绘月又陪着她说笑了一会儿,等她累了才起身出去。 王姨娘带着宋清辉悄无声息地在外面等着,宋清辉不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宋太太病了。 他上前拉住宋绘月的袖子,悄声道:“姐姐,阿娘好了吗?我想阿娘了。” 说完,又重重的强调:“特别特别想。” 王姨娘连忙道:“太太不在大爷身边,大爷两个晚上都没睡好,总是醒。” 宋绘月摸了摸宋清辉的头:“阿娘好多了,等阿娘醒了,你去和阿娘说说话。” 她又看向王姨娘:“您多费心。” 王姨娘点头,一再表示自己会把宋清辉带的很好。 看着宋绘月回屋准备出门,她牵着宋清辉,打算先让他饱饱地吃上一顿。 王姨娘除了长的美,并无其他长处,就连吵架都不是林姨娘的对手,凭着她这个年纪,没了宋家再去唱戏,就是唱成仙乐也没人买她的账。 宋太太和大娘子都是好人,没把她当下人,她越不能轻狂,要尽一个下人的本分。 宋绘月大步流星往外走,银霄赁了马车,自己充当车夫,往衙门赶。 在衙门外,她见到了罗慧娘和小陈氏。 婆媳二人只过了一日,就亲如母女,相互依偎——主要是六神无主的小陈氏依偎罗慧娘。 小陈氏没想到这个儿媳妇如此厉害,那严府的门槛那么高,她竟然真的迈了进去。 不仅如此,儿子的案子也有了眉目。 罗慧娘脱胎换骨,做了当家主母,连个子都忽然拔高,能居高临下地和宋绘月说话了。 然而她不屑和宋绘月说话,顺手抚弄了一下头上的金钗,一张面孔红彤彤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 倒是小陈氏很得意的对宋绘月哼了一声,以长辈的身份训诫她:“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该多少就多少,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强求有什么用。” 宋绘月笑了笑:“你说的对,表哥在牢里遭罪,你莫强求,放宽心。” “你!”小陈氏怒火滔滔,伸手就往宋绘月面前指,手指甲都快戳到她脸上去了。 “文秋要是有一丁点不妥,我扒了你这层贱皮!” 银霄远远地看过来,马鞭“啪”地抽在地上,把地上一颗石子抽的飞了天,抽出满地尘土。 气焰嚣张的小陈氏吓了一跳,往罗慧娘身后站了站,同时嘴里嘀咕:“什么玩意儿。” 罗慧娘领着婆婆,不和宋家人一般见识,往里递婚书和礼单,又问门子:“我夫君今天就可以出来了吧?” 门子一一记录在册,又将宋绘月的也收了。 只需把宋家和黄家的单子、婚书都拿给倪鹏做比对,确认无误就可以判决。 “不知道,”门子头也没抬,反倒是拿着宋绘月的单子看了看,“宋大娘子是吧,你是苦主,姓黄的要见你,师爷吩咐领你进去。” 罗慧娘看着门子,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错:“你说什么?文秋要见她?你是不是搞错了。” “就是,要见也是见我们啊!”小陈氏连连点头。 门子恶声恶气:“四只耳朵都聋了?” 罗慧娘知道衙门里三班六房的衙役没有官身,有良有贱,与他们相争并非明智之举,连忙赔笑问道:“那我们能不能也进去看看?” “不行。” 罗慧娘和小陈氏耳语两句,小陈氏掏出一包钱来,不情不愿地递了过去。 “请您通融通融。” 那门子拿在手里掂量两下,立刻转怒为笑:“可以,都进去吧,过戒石坊,从六户房边上的门进去,到刑讯房等着。” 刑讯房门前一左一右放着两个火盆,右边放着个竹架,上面安放着大水盆,水盆里插着十来根烙铁。 两个牢子正要让她们进去等,王节级赶了过来,给了他们一人一巴掌。 “脑子里都装的什么东西,怎么能让宋大娘子进男牢!还不把人提到马神庙去!” 那两个牢子唯唯诺诺地去了,王节级扭头对宋绘月殷勤地笑,又问罗慧娘:“你们二位也要去看犯人?” 罗慧娘看他这个态度,就知道宋家买通了牢里。 牢里的手段十分狠毒,黄文秋千在里面一定是受罪了。 还没见到人,她眼睛先红了。 “是,请行个方便。” 王节级先得了倪师爷的吩咐,因此觑了一眼宋绘月的神色,这一眼看的不甚高明,以至于让罗慧娘越发的心疑。 宋绘月自从出生开始,就在王府里打转,转了这么多年,对内侍们不动声色的眼风习以为常,忽然见了这么个不讲究的眼风,也愣了一愣。 再一看,王节级还在等着她发号施令,就默默地点了点头。 罗慧娘见此情形,更加恨透了宋绘月。 要是黄文秋有个三长两短......她自己是没办法拿宋绘月怎么样的,可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张家连晋王都不怕,收拾一个宋家又算的了什么。 来日方长,等去马神庙见了黄文秋再说。 马神庙很潮湿,带有终年不散的霉味,正中放着一尊泥塑的马神坐像,泥像前有香案香炉,里面插满烧尽的残香。 香炉旁放着一个高花瓶,里面的菊花垂着头,花瓣零落,马上就要吹灯拔蜡了。 黄文秋跪坐在香案下的蒲团上,勾着头,目光呆滞地看向地面,也和菊花一样凋零。 他这几天跌宕起伏的速度,就好像是做了个醒不了的梦。 闭上眼睛,罗慧娘肌肤上的香气还在鼻尖,她的柔情蜜意、曲意奉承,他的意气风发,挺枪而战,历历在目。 睁开双眼,他却身处牢狱,受尽难言苦楚。 私奔是错的,他不该在成婚这一日给宋绘月难堪,被抓到的那一刻,他就想告诉宋绘月这句话。 他以为宋绘月会来见他,结果宋绘月却根本没有露面。 牢里他也住过几天,可他隐隐觉得这次不一样。 上一次他在男牢,有药给他,有吃食,也不冷,阿娘还能进来看他,这一次不一样了。 第五十章 黄文秋的噩梦 在男牢里呆了没多久,牢子就把黄文秋提了出去,说要换个地方。 揭开地牢上面压着的石板,露出黑黝黝的洞口,黄文秋这只羔羊入了虎穴,无从逃脱。 黄文秋希望昨夜只是一场噩梦。 地牢里的气息浑浊,臭不可闻,他浑浑噩噩,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整个人都像是窒息,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才能活下来。 手脚瘫软了,他晕了过去。 有人提着一桶尿,对着他的脑袋淋了下来,把他从短暂的解脱中唤醒,让他重回噩梦。 有人似笑非笑地对着他说:“可别玩死了啊。” 其他人的声音似远似近的响起:“玩死了又怎么样,老子身上冤魂有十条,不在乎再多背一个。” “滚!弄死了还怎么玩?你是爽快了,我们还旱着!” “就是,难道要用你?” “呸,大黑腚,送我我都不操。” “去你娘的!” 言语是刀子,直刺黄文秋的耳朵,那些人的目光也在他身上来回搜刮,让他感到了更大的痛苦。 两条腿提不起劲来,只能在地上一下一下的蹬,想要蠕动着逃离。 “疼……我疼死了……” 没人理会他疼不疼,随后他骤然发出惨叫,直着脖颈挣扎,身体不受控制的抖动:“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一整夜不见天日,他的身体只是半死,精神却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他要见宋绘月。 门口传来了声音,有人冲了进来,对着他又搂又抱,他如今对肌肤之亲格外敏感,厌恶地挣扎起来。 “文秋、文秋……你怎么了,是不是他们对你用刑了,你再忍一忍,很快我们就能团圆了,我是自愿的,你没有罪!” “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娘的心都要疼碎了!” 黄文秋根本就没看罗慧娘和小陈氏,僵硬地从蒲团上转身,看向宋绘月。 屋子里光线不足,又没有点灯,越发晦暗不明,宋绘月逆着光站在门口,大黑眼珠几乎凝固成了黑晶,面孔与马神像一样无情无绪。 “我有罪,”他唯唯诺诺地垂下头,“我错了,我是被逼的……罗慧娘找人拿刀逼我上船,我不想走的,真的,我已经决心和你成婚了……等我出去,我一定补偿你,给你的聘礼再翻一倍……放了我,让我出去......” 罗慧娘错愕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松开扶着黄文秋的手,神情像是见了鬼。 他怕了? 她都不怕,他竟然怕了? 然而黄文秋还是没理会她,眼巴巴的只看着宋绘月。 宋绘月和和气气的道:“我们两个的事已经结束了,婚书和礼单我都交到了衙门,大约明天你就能出去了。” 黄文秋瞪着眼睛:“明天?” 他还得在这里呆一天? 不——他不要呆在这里,他要出去! 慌乱之间,他膝行上前,去抓宋绘月的裙摆:“我们之间有承诺的啊,你说了要嫁给我的,不能说话不算数啊!你不是爱我吗!” 宋绘月扯出裙摆,退到门口去看他的样子。 黄文秋在地上呼号,身为人的尊严被彻底粉碎,坐牢也好,断指也好,都只让他受到了惊吓和身体上的伤害,不足以让他骨气扫地。 现在他真的怕了。 他挣扎着往前爬,目光狗一样射向宋绘月:“我知道错了,饶了我吧。” 宋绘月蹲下身去:“表哥,你要是不私奔,我阿娘就不会病倒了,你是知道的,我父亲过世后,她身体一直不好,每大病一次,就亏虚几分,你真不该这样做。” 倏忽间,黄文秋明白了宋绘月的报复,不是为自己。 她对他不爱也不恨,她要捍卫的是她的家,她的家人。 她的逼视让黄文秋低下了头,他喃喃自语:“她逼我的……” 罗慧娘紧紧盯着摇尾乞怜的黄文秋,默默流泪,在心里想:“难怪世上坚贞的都是女人,原来男人都这般识时务,坚贞不起来的。” 她的孤注一掷,反倒显得可笑了。 不对,文秋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宋绘月害他,他逼不得已才这么说。 她的处境不允许她怀疑黄文秋,一旦深究,她还有何立足之地。 宋绘月不再多说,退出马神庙,和银霄还了马车,上街去吃米糷。 她爱吃鱼米糷,银霄则对鱼很仇视,因为要细细地剔刺,费时间费功夫,剔了半天也吃不到两口,所以还是吃烧肉米糷。 连吃了三碗之后,他抬头去看宋绘月,发现她还在慢悠悠地挑鱼刺,于是又吃了两碗,这回宋绘月也吃完了。 宋绘月擦干净嘴,对银霄道:“我们去一品酥买茶点,清辉两天没出门,应该想吃滴酥了。” 银霄点点头,鼓着肚皮跟上她。 “哎,这次我也受到教训啦,”宋绘月边走边检讨自己,“强扭的瓜不仅不甜,还很伤人。” 银霄立刻道:“下次我会把人看牢,打断腿捆起来。” 宋绘月笑了:“算了,没有下次了,有钱陪着我就行。” 银霄实诚的回答:“可是您没钱了。” 宋绘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仔细回想,自己确实是在黄文秋身上挥金如土了一把。 “婚事黄了,钱也没了,”她垂头丧气,“那买滴酥的钱还有吗?王爷府上的点心厨子其实很不错。” 银霄听她提起晋王,立刻点头:“还有。” “买酸黄瓜呢?” “有。” “那吃鱼脍的钱呢?” “有。” 宋绘月听着银霄朝气蓬勃的声音,一颗心从牢狱里拔了出来,精神道:“我们先去买滴酥,再去给阿娘买酸黄瓜,姨娘们都爱吃鱼脍,我们自己先去吃,吃完再给姨娘们带。” 说完,她大步流星往前走。 所有东西都买上,银霄两只手提的满满当当,和宋绘月往家走,每一步都十分轻快。 宋绘月高高兴兴地走回横鱼街,银霄跟在身后,双手提满纸包,心里也乐开了花。 因为宋绘月十分大方,给他买了一只烧鸡——虽然花的是他的钱。 宋绘月进了门,把礼物一一送去,又陪着宋太太去说笑,让宋太太喝药。 第五十一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银霄独自在后花园里吃烧鸡,吃饱之后坐在围墙上,长腿垂下去,一荡一荡,两只手撑着墙沿,也很修长。 他的童年时光都在打斗中度过,所有温馨和快乐,都是宋绘月给与的。 在家里一串快乐的笑声中,他敏锐地四处张望,把角门外这一亩三分地收入眼中,在他的震慑下,连狗都很识相,不往这墙根撒尿。 巡视完这里,他跳下墙,打视到前门,然后回屋休息。 林伯百无聊赖守着大门,给银霄搬来一张矮凳,再放一张高凳,把饭菜摆在高凳上:“吃吧,吃的多长的快。” 饭堆尖一碗,菜也是满满一盆。 银霄坐下舞动筷子,他正是吃长饭的年纪,一会儿就饿。 “你小子命好,”林伯靠在躺椅上感叹,“宋太太是善人,由着你吃,这要是一般人家,看你吃这么多,早把你赶出去了。” 银霄百忙之中点头,把扣肉垒到米饭上,一起塞进嘴里咀嚼。 林伯慢悠悠追忆往昔:“我孙子要是还在,也和你差不多大,那个时候我在家里种地,一亩地,你晓得要交多少税钱,我们村的大户,十亩地都不要交我这么多,我看到他和县令喝酒哩。” 这些话,他已经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下一句他要说什么,银霄都能背得。 银霄也不嫌烦,老老实实听着,一边大口吃肉。 “孙县令有个儿子,那个小衙内滥赌,把税银都偷去输了,孙县令好聪明,让我们提前把第二年的税也交了,叫做预征,要说还是读书人聪明,这都想的出来。” “预征了一年,结果第二年又要预征第三年的,小衙内一口气又给输光了,孙县令说再预征两年,他以为我是在地里挖金子呀。” “不给他们就上家里来抢,我儿子一锄头,把那个班头砸了,抓起来死在牢里,儿媳妇也改嫁了,孙子也淹死了,你说我是不是命苦。” 银霄点头,继续扒饭。 “太太命也苦,这婚事闹的,大娘子往后可怎么办。” 银霄吃完最后一口饭,见林伯兀自伤神,没再说话,就把碗筷放在竹篮里,放到垂花门,等吴婶来提。 把两条凳子放回原处,他又练了一阵拳脚。 一直练到天黑,他去厨房把剩菜剩饭扫荡干净,跃上屋顶,看到宋绘月和宋清辉在跳索。 两个姨娘一左一右的摇绳,绳索飞摆不定,把洒下来的月光变成一个银白光轮。 林姨娘大声道:“高不高?” 宋绘月轻盈跃至光中,一跳一出,宋清辉拍手欢呼:“高!” 绳索未停,越摇越快,难以凝视,宋绘月在其中自在进出,引得宋清辉啪啪鼓掌。 他双手拍的通红,跃跃欲试的上前,两个姨娘悄悄把绳子慢慢摇,让他去跳。 宋清辉绊了一跤,嗡嗡地哭了两声,又爬起来继续跳,直到跳过去,宋绘月给他叫好,他才兴高采烈停下。 笑脸众多,银霄也忍不住勾起嘴角。 到了第二天,朱广利判了此案,双方婚书作废,黄家聘资归宋家,黄、罗两家结亲。 罗、宋两家都无人露面,只有小陈氏和罗慧娘将黄文秋从牢里接了回去。 潭州城中百姓议论纷纷,都觉得判的太轻巧了。 其他时间私奔也就罢了,偏偏在迎亲当日。 宋大娘子就算没吊死,往后再嫁也没有好姻缘了。 黄文秋无非是赔了些聘礼,又得了罗慧娘,半点亏也没吃,要是城中男儿都和黄文秋学,婚书还有何用。 罗家更是可耻,欢天喜地和黄家结了亲。 黄文秋从牢里回家,不言不语,像是丢了魂,只是瞪着眼睛发呆。 就连沐浴更衣,他都不许人进去,独自在里面洗刷了许久。 对他的反应,两个女人都很忧心。 罗慧娘喂他喝汤,轻声道:“文秋,你别怕了,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我才知道,原来是张衙内在帮咱们。” 黄文秋完全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只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一颗心已经落入了地狱里。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算男人,在心里默默道:“不算是人,是象姑馆里的玩意儿。” 男为娼杖一百,象姑馆却依旧屡禁不止。 里面的男子,和女娼一样,都是玩意儿,任人践踏,他要是无知男儿,还能含混过去,可偏偏他读了那么多年书,有过那么多建功立业的憧憬。 连糊弄自己都糊弄不过去。 小陈氏惶然地看着黄文秋,小声问:“慧娘,明天去麓山寺拜拜吧。” 罗慧娘对这个愚昧无知的婆母无话可说,沉默片刻,正要回答,黄文秋忽然开了口:“不用。” 他像是振作了起来,笑了笑:“我休息两天就好了,等我好了,我们还是搬走,搬到福州去,我们在那里好好的过日子,再也不提潭州了。” 说罢,他握住罗慧娘的手:“慧娘,辛苦你了。” 罗慧娘心头一颤,一切不快都烟消云散,哽咽道:“一家人,说什么辛苦。” 小陈氏连连点头:“去福州好,我也太太平平享儿孙福。” 罗慧娘十分欣慰,也不疲惫了,铆足精神伺候好黄文秋,黄文秋要求一个人睡书房,她还体贴送宵夜给他。 书房的灯火熄灭了,敲门没人应,罗慧娘轻声叫道:“文秋?” 也没人应,她转身要走,又放心不下,让丫鬟开门,丫鬟把门一推,随后一声尖叫冲破了夜色。 屋子里有两条腿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这个坎,黄文秋终究没能跨过去。 消息也传到了张旭樘的耳朵里,张旭樘从未做过如此一波三折的谋划,当场失控,砸了一套定瓷。 他咬牙切齿的问湛士昭:“潭州是不是克我?” 湛士昭心想也许是宋大娘子克您。 张旭樘又叹了口气:“上策不行,下策也不行,看来只有下下策了,今天晚上就行动,外面那些尾巴全部都要清理干净,同时行动,不要再给人反应的机会了。” 湛士昭道:“我现在就去武安军调人。” 张家不用的时候,武安军就是守备军,如今张家要用,武安军就成了张家的私兵。 第五十二章 收网 夜越来越冷,不像天热的时候可以肆意玩耍,街上行人散的很快,只有寻欢作乐之人还在外面游荡。 杜澜在张家附近的酒楼中请江乾、张冲喝酒。 喝酒的同时,他一直留神着张旭樘的动静,不知不觉又喝的多了点。 天色越来越暗,打更的梆子声来了又去,江乾捧着不要钱的眉寿喝了个底朝天,醉倒在桌子底下,手里还抱着酒壶不肯撒手。 “喝......再来一壶......嘿嘿......” 张冲始终保持清醒,就在子时将近之时,他忽然眉头一皱,猛地站起来:“出事了!澜哥儿......” 杜澜反应迟钝地抬起头,还未曾站起来,门外就涌进来四个黑衣人,对着他们举刀就砍。 张冲和杜澜还有一丝还手之力,江乾却是在醉梦中送了性命。 张冲性急,眼见江乾死了,一把长刀又冲着自己面门砸下来,举起一把交椅架住,刀劈在交椅上,砍进去一指深。 他连椅子带人一起推翻,夺了刀就往人身上砍,同时左手抡起一把交椅,砸向对着杜澜使劲的两人,对杜澜大喊:“澜哥儿快走!” 杜澜正和人挣扎,急出一身大汗。 他手脚原本极其灵活,现在却有些迟钝,论功夫也和人相差甚远,眼看着身前一人背过身去接住椅子,另一人对着自己举手就杀,他连连后退,直退到窗边,纵身翻了下去。 那两人一言不发,也都从窗边翻身过去,一前一后把杜澜夹在了中间。 杜澜自知抵挡不住,说时迟那时快,扯开嗓子大喊:“走水了!” 左邻右舍、酒楼中人、巡防官差听了他这一嗓子,哪怕是在梦里的也惊了醒来,翻身下地,出来查看。 “娘的!”为首之人怒喝一声,速战速决,和同伙合力把张冲按倒在地,剁肉似的砍了一刀,把张冲杀死。 杀了张冲后,其中一人从窗口跳下去,对准杜澜心口就是一刀,杜澜那叫喊的声音瞬间消散,只从喉咙里咕噜两声,涌出许多血来。 四周不断传来开窗和说话的声音,脚步声也越来越近,四人急忙收尾,把杜澜身上的钱财胡乱拿走,飞檐走壁地跑了。 杜澜躺在血泊中,轻轻勾动了一下手指,瞪大眼睛,翻过身去,往王府大街爬。 他身后拖着一条血做的尾巴,爬了没有两步,他就再次趴了下去。 眼前模模糊糊,围满了人,他看也看不清,伸出一只手去:“快找谢长史......” 在他身前的那些人“哗”的往后退,整齐划一的好像南飞的大雁。 他以为自己是声嘶力竭,其实从他口里出来的只是微弱的气流,声音在喉咙里就已经散了。 有人从人群里挤出来,握住他的手,托着他的脑袋,他辨认不出这是谁,只看到来人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 他紧紧抓住来人的衣袖:“张......谢......” 交代完后,他手垂下去,没能再抬起来。 “什么?”庆九阳把他抱起来,“撑着点,我这就带你去找祖大夫!” 与此同时,银霄忽然从床上坐起,摸出尖刀,滚下床去,悄无声息站到门后,打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外面黑漆漆的,没有人影,打斗声是从外面传来的。 他立刻闪出门去,跃上围墙,把自己掩在阴影里,探头一看,顿时心惊。 横鱼街这条巷子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惊动了晋王送来的护卫,双方人马正在恶斗。 打斗声并不小,有人家的灯火亮起来,却又迅速熄灭,以免惹祸上身。 而那街口处,还有一伙人马,约有二十人,全都是皂色遮尘斗笠,皂色短褐,腰间系红色缠袋,缠袋上插着尖刀,手里还拿着环手刀。 这群人簇拥着一个高瘦白皙的青年,戴帷帽,月光明亮,银霄从那皂色纱巾下看清楚了来人。 张旭樘——来者不善。 与此同时,湛士昭带着另外一队人从街尾过来,同样装束,围着宋家围墙,每十步一人,立在围墙下。 银霄迅速撤下。 这时林伯房里也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后林伯举着油灯开了门。 他一开门,就见一条人影落在他面前,“忽”的一声吹灭他手里的油灯,不由一惊,险些吓死。 “是我,”银霄低声道,“您别说话,快进里面,叫醒大娘子,告诉她张旭樘来了!” 林伯年迈,已经没有半点好奇之心,因此不知道张旭樘是何许人也,也不知道此人有何本领,但是他从银霄的话语中听出事态不妙,立刻往后院走去。 银霄悄无声息走到大门后,等待门外分出胜负。 敌众我寡,胜负已定,很快打斗声停下,有人影从墙外跳进来,警惕地张望着,往大门的方向走。 他得打开门闩,把张旭樘这尊大佛请进来。 银霄把自己缩在角落里,等到来人靠近,迅速出手。 电光火石之间,他一手捂住敌人的嘴,一手用尖刀搠进来人脖颈。 尖刀拔出,热血喷溅在银霄的脸上、衣服上,他轻轻挪动尸体至门边。 外面的人久等不到门开,又派一人进来查探情况。 银霄再次出其不意,把人杀翻,拖到一旁。 张旭樘在冷风里站着,不住用折扇拍打手心,见进去的两个人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讯,顿时皱起了眉头。 他看向湛士昭:“里面是有个护院,除此之外,有没有少了人,多了人?” 湛士昭果断摇头。 撒网之前,他连宋家有没有猫狗出入都查的清清楚楚,收网之际,更不会有半点纰漏。 再者宋家三面都有人家,背后临江,挖个密道都会掉江里去,有人出入瞒不了他。 就是狗洞外面,他都放了人手。 张旭樘满意了:“再去四个人,把这碍事的护院杀了。” 这四人小心翼翼从围墙翻了过去,落地之后,不敢擅动,而是两人一组,左右包抄着往大门走。 鼻尖都是血腥味,让他们多存了一份小心,摸到大门口,四双眼睛齐齐看向了角落的尸体。 除了尸体,再无别人。 四人彼此看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去拉门闩,就在这时,站在最后的人忽然察觉身后有风,还未回头,脖子上就已经一凉,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血涌出来,喷到地上,喷到他身前一人的脸上。 第五十三章 宋张二人见面 “什么人!” 剩下的三人听到动静,猛地转身拔刀相向,就见一道黑影消失在垂花门。 三个人心里都有了一股俱意。 方才在外面一场血战,他们都没有死伤多少,不过是来开个门的功夫,就死了三个。 要是在外面,这人早已经被砍成了烂泥,偏偏他躲在这里守株待兔。 如果他们从外面砸门进来,在没有防备之下,这人直取张旭樘…… 想想都是一身冷汗。 一人要追,另一人拦住他:“开门,办正事。” “吱呀”一声刺耳的长声响起,宋家这扇才漆过清漆的门一左一右往两边打开,广迎不速之客。 护卫簇拥着张旭樘鱼贯而入,还十分体贴的带上了尸体——吓坏街坊邻居,总是不美。 但是街坊邻居要是不识相,非要出来搅局,那也只能让这一条横鱼街的人都和墓相处了。 张旭樘背着双手,闲庭信步地穿过垂花门,进了庭院,环顾四周,不禁感慨:“宋家真小。” 东西两个厢房都不大,正院里草木凋零,景色不美,而且风大,很冷。 连灯火都摇摇摆摆,看着不甚明亮。 这么小的地方,还放了如此多的暗卫,可见他查的没错,晋王是把宋家大娘子看的重之又重。 而宋家的人提前得到了消息,全都匆匆忙忙聚集在了正房。 正屋外面站着宋绘月,宋绘月身后是银霄,银霄身后是门帘,帘子下面有许多脚在动,颤颤巍巍,十分可怜。 张旭樘很认真的看宋绘月,仿佛她已经和张家同呼吸共命运。 至于银霄,拎着的尖刀上滴着血,不离宋绘月左右,已经成了宋绘月的一部分。 他是她的眼睛、她的手、她的刀,也是她心里的恶。 在腥甜的血腥气味中,张旭樘笑了起来:“你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宋绘月害冷似的打了个冷颤,问他:“你想的我是什么样?” 张旭樘歪着头想了想:“岳怀玉那样。” 想到岳怀玉,他不禁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岳怀玉在他眼里不是单独的一个人,而是那一类的女子。 聪明、清高、漂亮、家世好、念过书,并且不安于室。 “见到你,我很高兴。” 他带来的庞大危险就笼罩在宋家上空。 黄文秋轰动全城,不过是带来了一场闹剧,张旭樘悄无声息,带来了灭顶之灾。 宋绘月道:“我很不高兴。” 这个时候,哪怕是不太聪明的宋清辉都高兴不起来,就连尸体都瞪大眼睛,张着嘴,发出空荡荡的呐喊。 帘子悄悄掀起一个角,林姨娘的眼睛从缝隙里往外瞧了一眼,随后发出一声惊恐的、压低的惊叫。 “别看。”宋太太虚弱的声音传出来。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撩起帘子的手立刻松开,里面再次寂静无声,连脚步都不再移动。 宋绘月耳边飞过一只飞蛾,顺着这一点缝隙扑入温暖的屋中,翅膀像刀锋,划过她的脸。 她一颗心猛地一跳,提到了嗓子眼。 张旭樘笑道:“不用害怕,我只是想请宋大娘子帮我办件事,放心,我不会动你们一根汗毛的。” 说罢,他招呼湛士昭:“老湛,你点点人数,不要吓着人。” 他笑容可亲,恨不能亲自摆上一桌席面,和宋家大大小小把酒言欢,让他们安心。 然而在满满的血腥味中,他的话没有任何说服力。 湛士昭指挥人四下搜寻,自己上前,站到宋绘月面前:“大娘子,烦请让一让。” 宋绘月不让,转身对着里面说话:“清辉,姐姐和你捉迷藏,你把眼睛遮起来,姐姐藏好了再叫你出来好不好?” 屋子里传来宋清辉高兴的声音:“好呀。” 宋太太的声音再次平稳地传出来:“清辉好了。” 宋绘月这才掀起帘子,让湛士昭进去。 帘子原本将内外分成了两个天地,一个黑暗血腥,一个温暖光明,帘子一掀开,这两个天地立刻融合,模糊了界限。 屋子里露出数张惊惧的面孔。 宋清辉蒙着眼睛,懵懵懂懂地靠着宋太太,宋太太穿着家常旧衣裳,只来得及在外面加一件披风,她对湛士昭怒目而视,搂着宋清辉的手轻轻颤抖。 林姨娘和王姨娘的手紧紧牵在一起,眼睛里都含了泪。 刘嬷嬷护着元元,背过身去,不敢抬头看。 林伯和吴大娘靠在一起,抖的很一致,老夫老妻,才是真正的同呼吸,同生死。 屋子里明亮的火光泄露出来,也照在了宋绘月的脸上。 张旭樘趁着这点光亮去看她,发现她单是这两只眼睛,就够人爱的,黑眼珠子像是宝石,睫毛长长的拥在前面,好像藏着泪珠。 真是奇怪,明明没有眼泪,却有泪水般的光。 不能再看她,看的久了,他也会想哭——哎,他太怜香惜玉了。 他走了神,湛士昭叫他的时候才回过神来。 湛士昭低声道:“二爷,都在。” 张旭樘点点头,看出来这一个小小宋家,乃是由宋绘月做主,正好省去了他和宋太太啰嗦。 “宋大娘子,请坐。” 湛士昭立刻挥手,命人搬来两把椅子,面对面的摆放。 宋绘月挑了背对正房的那一把,不带感情地坐下。 天凉,她的表情也趋向于冷,没有先开口的打算,不管是面对狗还是狼,一旦胆怯了,就是输了。 张旭樘在她对面坐下,让湛士昭提出来一个食盒,打开盖子,里面放着十来种茶点。 “我觉得你应该去找晋王叙叙旧情,请他吃两块点心,吃一块也行,一块也够毒死他了。” 他毫不避讳茶点上有毒的事实。 宋绘月没接他的话,反而问:“你怎么发现的?” 张旭樘一愣,随后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心里立刻高兴起来,觉得宋绘月可以引为自己的知己。 没有废话,直指靶心。 他告诉了宋绘月小报上的蛛丝马迹,若不是时间有限,他还要把自己的心路历程一一剖析给她听,可惜今天有大事,对自己的无限赞美只能汇聚成一句话:“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竟然是一张小报。 宋绘月在心中狠狠叹了口气,对张旭樘越发小心谨慎。 第五十四章 宋张二人谈判 两人短暂沉默。 宋绘月的沉默是无话可说,张旭樘的沉默是胜券在握,两人中间只有晋王八风不动,还坐在他那个别庄里快活。 最后是张旭樘先打破局面:“大娘子,请吧。” 宋绘月的屁股和椅子难舍难分,没有一丁点要起来的打算。 张旭樘要给晋王一条死路,就得用她,细算起来,她如今也是个宝贝,应该是可以讲一点条件的。 她心里平静了许多:“你得放了我家里人,我才能帮你办事。” “那我拿什么威胁你呢?”张旭樘亲切地说着残酷的事实,“你要是不走,那我可就现杀一个咯。” 他说的好像是要杀猪宰牛一样。 宋家的人——应该说这世上大部分人,在他眼里都不能称之为人,没名没姓,和牛马也没分别。 不过宋绘月的反应让他高看了她一眼,他原来设想中的此时此景,应该是宋绘月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或者不能认清现实,歇斯底里,没想到她这么识时务,还和他讲起条件来了。 光是这一点,他就可以把宋绘月当成个有名有姓的人物。 要是中间没有晋王,他可以让宋家这座小宅继续在潭州生存下去。 可惜如今这小宅子承受不住诸多权贵,马上要倒塌了。 他似笑非笑地问宋绘月:“你说杀哪一个好?我都听你的——我对你真好。” 宋绘月露出一个笑,直视他的双眼:“好。” 她的回答出人意料,张旭樘愣了片刻,转头看向湛士昭:“她说好?” 湛士昭点头:“是。” 他心中不安,光是看着这一屋子人,没有一个出了哭声,他就心慌。 总觉得今天晚上顺利不了。 张旭樘的脑袋像拨浪鼓似的又摇了回来:“有意思。” 太又意思了。 随后他满脸好奇地询问:“你选谁?” 宋绘月两手拢在袖子里,打了个寒颤,答道:“我。” 张旭樘失望地靠在椅背上:“不可以,你这是耍小聪明,辜负了我的期望。” “不辜负。”宋绘月笑了笑,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尖刀,一声不吭地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她这一动太过突然,张旭樘惊地整个人往后倒,椅子砰地一声倒地,连着人一起摔了出去。 护卫猛地拔刀,刀光直逼宋绘月,银霄纵身上前,挡在宋绘月面前。 “住手,”张旭樘从地上爬起来,狠狠拍了两下衣裳,嘴张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你还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只是刀子要架在敌人的脖子上,而不是自己的脖子。” “受教了,”宋绘月点头,“等我有本事了,再把刀架在你脖子上。” 她仰起脖颈,把刀往里轻轻一收,细嫩的皮肤上立刻出现了血痕。 血珠从刀锋上渗出来,滴落在衣襟上,像是在白衣服上绣了红梅花。 折扇在张旭樘手心“啪啪”做响,在静谧的夜晚格外清晰,鼓点一般打在人心里。 他每拍一次,众人的心头就颤动一次。 正房里的人全都屏息静气,连脚也不动了,定定的站在原处,等着张旭樘想清楚想明白,想出一条生路,亦或是绝路。 银霄紧握着刀,一直站在宋绘月身侧,手心黏黏腻腻,分不清是血还是汗。 月亮落下一层淡淡的光影,照着他的头发眉毛眼睛,是紧绷到底的模样。 片刻之后,张旭樘叹道:“真可怜啊。” 宋绘月不便点头,只答道:“是啊。” 确实可怜,像是砧板上的鱼,刀子冷酷无情地悬在脑袋上,鱼也只能打个挺,以示挣扎。 刀子最终还是要落下的。 夜色深沉,光线昏暗,张旭樘专心致志的思索杀人灭口之计,睫毛落下两片阴影,比平常玩世不恭的模样多了几分威严,只是依旧精神不足。 “你母亲和你弟弟,你想选哪一个走?” 他在短短的时间内进行了一场深思熟虑,宋太太和宋清辉都是宋绘月的软肋,至于姨娘仆妇一流,在他眼里不属于人。 “还有,”他补充道,“不要讨价还价,不要太高看自己,我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你的死活,我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他眉宇间现出戾色,不管刀架在谁的脖子上,他都是被威胁的那个。 宋绘月倒是很淡然,这种结果,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和和气气道:“让我弟弟走。” 林姨娘急道:“大娘子,不行的!大爷一个人怎么能认得了路,外面又有拐带的,还是太太走!” 她想太太出去,至少还能去报个信,大家都有个活命的机会,大爷......他能去哪里啊,要是饿了、累了、走丢了,可怎么办,去哪里找他去。 想到这些,她越发焦急地看向宋太太。 宋太太无声苦笑,心想太平日子过久了,林姨娘除了言语日益粗糙,连脑子也有了退化之嫌。 张旭樘除非让酒色泡坏了脑子,否则不可能给他们报信的机会。 今夜注定是腥风血雨,能逃出去一个是一个。 王姨娘从宋太太的神情中读懂了一切,她扯了扯焦急的林姨娘:“给大爷收拾收拾。” 林姨娘听了,不知怎么想通了关窍,滚出眼泪来,双手发抖地去给宋清辉收拾细软和银钱。 其他人全都呆着脸,怕的麻木了,没有眼泪可流。 张旭樘举起双手,“啪”地打死一只猖獗的蚊子,挠了挠脸:“既然决定了,那就走吧。” 宋绘月看着他:“怎么走?我不放心你,怕你耍花招。” 张旭樘就长着一张耍花招的脸,不管说什么都不可信,他也知道宋绘月不可能信服他,因此摊手道:“你来定。” 宋绘月道:“走水路,先送清辉到码头,包一条大船,船开之后,我们在码头上停留一刻钟。” 大船直挂云帆济沧海,一刻钟的时间能跑的影子都不见。 张旭樘想追,也无从追起。 说完,她抬头去看张旭樘,希望张旭樘能尽快决定——她手举着刀,连手指带手臂,全都麻了。 张旭樘搬着椅子靠近她一些,闻了闻她身上的气味,不是香气,是纸缠香的气味,他想沾染上这味道,避开蚊子的骚扰。 不去看宋绘月的神情,他自己细细思索,思索完之后,他点了点头:“好。” 答应过后,他对身边的护卫招手:“把宋家大爷带出来。” 第五十五章 吃糖 吩咐完之后,张旭樘便起身,准备要走。 宋绘月跟着起身,心在胸膛里跳的格外热闹,她拿不准张旭樘,拿自己当筹码,她做的死的准备。 护卫打起门帘,宋清辉等的睡着了,眼睛还蒙着,一个护卫把他背起来,另一个护卫垮着小包袱。 “月姐儿!”宋太太在里面招手,“来,加件衣裳。” 宋绘月看了张旭樘一眼,张旭樘冷哼一声:“婆婆妈妈。” 没有阻止,就是允许,宋绘月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扑到宋太太怀里。 “阿娘!” 宋太太哽咽一声,仔细抚摸她的脖颈伤口,又把宋绘月紧紧地搂在怀里。 她太瘦了,骨头太硬,硌着了她的小月亮:“孩子,你疼不疼啊?” 宋绘月含着眼泪摇头:“不疼。” 宋太太松开她,解下自己的披风系到她身上,轻声道:“阿娘也不疼。” 系好之后,她弯腰给宋绘月整理好衣领和头发,在宋绘月耳边低声道:“见了王爷,就逃命去吧。” “阿娘?”宋绘月瞪大了眼睛。 宋太太含泪拍拍她:“听话。” 宋绘月明白了“阿娘也不疼”是什么意思,颤抖着嘴唇,眼睛睁得老大,试图不让眼泪落下,可是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往下落,耳朵里轰轰作响,抽泣地喘不上气。 两个姨娘也全都明白了,成双成对的流泪。 林姨娘上前拉住宋绘月的手,用劲一攥,王姨娘含泪一笑,冲宋绘月点了点头。 “快点!”张旭樘在外面催促,语气十分不耐烦。 宋绘月擦干眼泪,抱了抱两个姨娘,脚步坚定地往外走,银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看到她手上有血迹,心想大娘子没有在袖子里藏过刀,让刀子割了手。 他想跟上去,可宋绘月让他留在这里,伺机而动。 他听她的。 同时,他也想让宋绘月给他一个拥抱。 然而宋绘月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通过目光,把自己身上的重担交到了银霄手里。 银霄隔着人群冲她点头,面目凝重,目光有力,紧握着刀,把这重担接过。 宋绘月和张旭樘一起走出了门,踩到横鱼街的青石板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对着张旭樘,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她深深的、深深地吸进去一口冷气,又长长地吐出来,呼吸温热,仿佛是冷气化作了她的热血。 朝廷倾轧是什么样的,她早已经知道,只是没想到还能再被拽进来,晋王身边有那么多的人,张旭樘却还是一口就叨住了她。 等见了晋王,晋王会怎么办? 他能力挽狂澜吗? 一定能。 马车早已经准备好,护卫先将宋清辉扛上去,张旭樘请宋绘月先上,等宋绘月也上去坐好,他才钻进马车,在宋绘月身边坐定,目光时刻不离左右。 车夫抓紧缰绳,扬起落下,马蹄声出,马车随之而动,载着这三位重要人士前往码头。 小小的宋家留下了一堆宋家人,湛士昭坐下,眼睛盯着宋家,耳朵听着外头,心里想着张旭樘。 他想张旭樘虽然常年泡在那脂粉堆里,可是办起坏事来,却是十分细心,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又心狠手毒,害起人来毫不手软,今夜的事应该很稳妥。 张旭樘不知他是湛士昭的定心丸,正在马车上端详宋清辉。 宋清辉是脑袋撞在车壁上醒来的,他摸着脑袋,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见到宋绘月在自己身边,就立刻放松下来,忽视了其他。 “姐姐,我们去哪里?” 宋绘月波澜不惊地回答:“去给阿娘买药,坐到我这里来。” 宋清辉挨着宋绘月坐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知道阿娘病了,要去买药,我给阿娘买那里的糖米糕,阿娘喜欢吃。” “嗯。” 张旭樘平生未曾见过傻子,很是好奇,弯腰从座位底下掏出来一个灯笼,取下细葛灯罩,用火折子点燃蜡烛,再将灯罩盖上,马车里顿时光明起来。 宋清辉指着灯笼,困意稍减:“蜡烛,我也有一根,留着元宵点。” 宋绘月点头:“好,元宵我再给你多买几根,我们自己做灯笼。” 张旭樘打量他,见他穿着一身枣红色的细布圆领衫,头发编的仓促,简单的结在一起,面容白嫩洁净,眼睛和宋绘月一模一样,都是又大又圆。 这一看就是个招人喜爱的少爷,没有傻气,倒是有几分憨直之气。 能把一个傻子教导到这般招人喜爱的田地,也不知宋家在他身上费了多少心血。 张旭樘又弯腰去柜子里掏,掏出来一大包糯米糖乳糕,上面捆了细麻绳,他把麻绳解开,拿出来一块闻了闻,又尝了一口,递给宋清辉:“没坏,吃吧。” 宋清辉看向宋绘月:“姐姐?” 宋绘月点头,他立刻高高兴兴接过糖乳糕:“谢谢哥哥。” 张旭樘也有个哥哥,可是因为自己不得人心,哥哥对他退避三舍,看他宛如看一条毒蛇,他也没机会对着哥哥撒娇。 “傻子。”他嘀咕一句。 两个宋都没理他。 宋清辉很爱吃甜的,把那半块糖乳糕塞进嘴里仔细咀嚼许久,依依不舍的咽下去,很想再吃一块。 张旭樘捧着纸包,对他道:“来我这里,都给你吃。” 宋清辉不愿意离开宋绘月,只好忍住嘴馋,依偎在宋绘月身边,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张旭樘。 张旭樘又给了他一块,他珍重地接在手里,这会不一口吃完了,而是小口小口地咬,每咬一口都笑弯了眼睛,可见吃糖在他看来是件十分幸福的事。 咬了两口,他掰下来一点,递到宋绘月手里:“好吃。” 宋绘月接过来,塞进嘴里,因为心里沉甸甸的装满心事,也没尝出来滋味。 张旭樘觉得有趣,不住投喂,马车里弥漫着甜味,阴霾和冷风表面上一扫而空,十分温馨,刀光剑影全隔离在了马车外头。 在投喂之余,他问宋绘月:“你父亲当时如果投了燕王,如今可就是另一番境地了。” 宋绘月斜眼:“马后炮。” 谁也不能未卜先知,时、运、命,三者皆不由人。 张旭樘又递一块糖乳糕给宋清辉:“是,不过如今日我把机会递到你手里,你们宋家,归附我张家门下如何?” 说罢,他也拿起一块糕给宋绘月。 第五十六章 送走清辉 宋绘月把糖整块塞进口中,觉出了这块糕的柔韧程度。 之前只吃一点不觉得,现在吃的多了,这糕好像是在嘴里打架,她一口白牙左支右绌,撕拉硬拽,好不容易把它嚼烂,吞下去时又哽住了。 她直着脖子往下咽,吃完之后叹了口气:“还是晋王爷的饭容易吃些。” 张旭樘嗤笑:“你这软饭吃的还很挑剔,不过晋王的饭碗,端的也很烫手。” “我手倒是比牙硬实。” 宋清辉终于吃不动了,两腮发痛,又开始犯困,对张旭樘摆手:“谢谢哥哥,我吃饱了。” 宋绘月从他腰间缠袋里取出帕子,让他擦干净脸和手。 马车摇晃一路,终于颠到了码头上。 “二爷,到了。” 张旭樘撩开车帘跳了下去,外面湘水涛涛,秋风萧瑟,水势还未退去,百来只渔船排开,全都泊在岸边,一个浪头打来,大小船只随浪起伏,那小小扁舟,几乎颠覆。 码头边许多酒肆茶店都关闭了门户,船家也不知是谁,白天的繁华到此时只剩下萧瑟。 马车里温馨的氛围在寒风中荡然无存,宋清辉懵懵懂懂,也察觉到了害怕,紧紧牵着宋绘月的手。 看着茫茫水面,宋绘月背后冒出一层细汗,为宋清辉揪着心。 她甚至不敢开口,害怕一开口,声音就会打颤,让宋清辉怯了胆子。 张旭樘使人去看哪一条客运楼船上有艄公在,护卫连叫了三条楼船,才从一艘旧客船里叫出来三个船工。 这客船十分的旧,船头甲板上搭着的竹棚都开了天窗,如今潭州造船厂比比皆是,新客船又能观景,又能做画舫,价钱还便宜,这条船的生意就十分潦倒。 “走不走?” “走!你们去哪里?”老艄公从銚板上下来,“别看我这船旧,很稳的!你看这大风大浪,纹丝都不动!” 话音刚落,一道大浪拍案,这条旧船荡起三尺高,众人立刻感觉这船要散架。 艄公连忙解释:“船要是不结实,我们也不敢在船上过夜。” 张旭樘点头:“言之有理,就你了,请你载这位爷去——” 他看向宋绘月,解下腰间银袋,丢给艄公:“这些就是去京都也够了,等这位娘子告诉你地方,你把人送到。” 艄公接过银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把小银子,两个大银,中间散落着十来颗蚕豆大的金珠。 “够了!”他咧开嘴,“就是天涯海角,我也把这位爷送到,送去哪里?” 张旭樘自觉避让,岸边本就风大,稍微退后两步,他耳朵里就只剩下“呜呜”的风声,只能看到宋绘月的嘴在动。 “去郴州宝湖码头。” 宋绘月松开宋清辉的手:“清辉,去古丈丈家怎么走?” “从宝湖码头下船,找到金花酒肆的望子,走到头,再走到贺礼茶店吃鱼米糷,吃完鱼米糷左转,第三间就是古丈丈家,可以吃醪糟。” “对,你去了就跟古丈丈说阿娘病了,知道吗?” “知道。” “你一个人能去吗?” “能去。” “好弟弟,银霄跟着你呢,不要害怕,你看不见银霄,那是因为他藏起来了。” “他最喜欢藏起来,我让他带我出去玩,他就藏起来。” “走吧。” 宋清辉用力地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艄公上了銚板,站在甲板上对着宋绘月兴奋地招手:“来呀,姐姐。” 宋绘月说的话,他回答的很明白,心里却不太懂。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宋绘月站在夜风里一动不动,成了一尊悲伤的石像。 宋清辉感觉到了不对劲,心里有一丝慌张,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固执地继续招手大喊:“姐姐!” 船不因他的呐喊而停下,反而荡出去老远,一瞬间,宋绘月就变成了一个黑点。 变故让他瞪大了眼睛,开始哭喊,想从船上跳下去,从水里泡到宋绘月身边去。 一个船工从后面拦腰抱住他,拖着他离开甲板,他疯狂挣扎,恐惧到了极点,喊一声阿娘,喊一声姐姐,又喊一声爹爹,手脚并用的扑腾,像是被人抛弃了一样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嚎啕声和寒风一同呼号着钻入宋绘月耳中,她心如刀割,吞声忍泪,两只手攥在一起,关节都泛白了。 面孔红,脖子也红,眼睛也红,然而她没哭。 当初从告别父亲,她心里对张家没有过多的恨,直到今天,她对张旭樘以及张家,真是恨死了。 张旭樘没看她。 他不用看,脑子里就能知道她是什么模样,一定是咬牙切齿,浑身都气的哆嗦,拼了命的让自己不失控,又气又怒又无力,真是可悲的好笑。 这样的画面,他在窦家小娘子身上看到过,在窦知府身上看到过,在其他的很多人身上都看到过。 那又怎么样? 这些“倒张派”殚精竭虑的算计,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他不打算在码头上浪费这一刻钟,伸手招来护卫:“小卫!” 叫小卫的侍卫从侍卫堆里钻出来,宋绘月起初只是扫了一眼,一眼之后,瞳孔震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小卫,活脱脱的是一个杜澜。 只是这个杜澜身形站的笔直,神情也偏于严肃和拘谨,但是面容和身形,当真和杜澜一模一样。 就连身上的装束,也相差无几,都是皱皱巴巴带着浓烈酒气的青色罗衫,一看就是宿醉过后的人。 张旭樘拍了拍他的肩膀:“还行。” 小卫对张旭樘的反应很不满意,忽然神色一变,成了游手好闲的帮闲,眼神漂浮,嘴角带笑,背微微佝偻,仿佛这辈子都伸不直了。 “二爷,行不行?” 说话的语气,嗓音,也都八九不离十,这夜色之下,根本无从分辨。 “行!”张旭樘使劲一拍他的肩膀,“不仅心灵,而且手巧,好小子!” 小卫嘿嘿地笑了,宋绘月看着,就感觉是真正的杜澜站在自己面前傻笑。 他还张了张嘴:“大娘子,赏我几个钱喝酒吧,不然我要馋死了。” 宋绘月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喷嚏,不知道是冷着了还是吓着了。 张旭樘笑着看她:“吓到了?现在你投到我门下还来得及。” 他说着迈动步子,活动活动手脚:“晋王老气横秋的,有什么好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都是依附,都是给人当阿猫阿狗,为何不审时度势的投靠张家呢? 第五十七章 喝点热水 宋绘月听着张旭樘的高谈阔论,忽然想起了银霄。 银霄从来都很直接,一会儿想干掉这个,一会儿想搠翻那个,再不济也要打断一条腿才好。 他不会阴谋阳谋,不会运筹帷幄,但是直截了当很管用。 也很能泄愤。 她龇着牙,看向了张旭樘,忽然猛地往他的方向扑去,把他撞翻在地,两手用力将他按住,对准他的脖颈,狠狠咬了下去。 张旭樘“嗷”的狂吠起来,一边左躲右闪,一边连踢带打,一边让人把她拉开。 三管齐下,护卫蜂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去拉宋绘月。 然而宋绘月牙尖嘴利,死咬着张旭樘不放。 她的双眼恶狠狠地带着凶光,要咬穿张旭樘的脖颈,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把他咬死吞到肚子里去。 张旭樘薅住宋绘月的头发,痛的青筋胀裂,他甚至听到了宋绘月喉咙里“汩汩”的声音,好像真的是他的血在往下流淌。 还好小卫机灵,在一片混乱之中伸出手去,扣住宋绘月的下巴,咔哒一声,把她的下巴卸了下来。 宋绘月这才不由自主的松开了口,口齿之间全是鲜血,脸上被这些血染了颜色,于是黑的极黑,红的极红,披头散发,让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嘴是松开了,可她的手脚还能动,尤其是十个嫩葱似的手指,上面蓄了浅浅的指甲,用力冲着张旭樘的眼睛挠去。 张旭樘的气还没喘匀,慌忙之间只来得及侧头,让她的爪子在他脸上挠出了长长的三道血痕。 又是“嗷”的一声痛呼,护卫们硬生生把宋绘月从张旭樘身上撕扯下来,“撕拉”一声,张旭樘的衣裳都让宋绘月给拽开了一块。 护卫们连忙把她架走,远离张旭樘。 张旭樘蜷缩在地捂住脖子,伤口就像是被火灼伤了一样,痛意不住往他脑袋里钻,连牙齿都开始痛起来。 他不知道宋绘月如此彪悍,身心剧痛,尤其是心灵受到了天大的伤害,几乎要藏起来。 而宋绘月比他还要狼狈,血水和口水一起往下哗哗的流,但是神情自若,心里很痛快。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不是君子,是小人——小人报仇,一天到晚。 小卫不必吩咐,翻出火折子,轻轻晃动,立刻燃气一簇火焰。 他举着火,蹲下身去看张旭樘的伤口。 脖子上血肉模糊,伤口是两排整齐的牙印,一块肉几乎被连根拔起,十分骇人。 相比之下,脸上那几条血痕就可以忽略不计,只不过是让张旭樘英俊的小白脸暂时有了瑕疵而已。 小卫连忙找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洒在干净帕子上,给张旭樘敷上。 张旭樘痛的一个哆嗦,手脚都像抽筋似的缩了起来,痛了之后,他坐起来呼呼的喘气,又扶着小卫的手,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看着宋绘月,他气的头昏眼花,很想给她一刀子。 好在他的头脑还清醒,知道宋绘月还不能死,但他也不能这么窝火,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他桀桀笑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 “小卫,给她点颜色看看。” 小卫示意架着宋绘月的人松手,挽起袖子,走到她跟前,毫不犹豫地一拳砸到她腹部。 宋绘月闷哼一声,往后摔出去四五步远, 张旭樘走上前去,高抬起腿,轻轻落在宋绘月肚子上,然后狠狠碾了两下:“跟小爷耍脾官家娘子脾气?真以为小爷要用你,不能奈你何?” “呸!”宋绘月简单地还击。 张旭樘冷笑道:“去把宋太太带到老地方,让她给宋大娘子换身衣裳!” 随后他看向双眼要喷火的宋绘月,很得意的一笑,像个小孩子似的大叫:“你们好样的,都不怕死,没关系,你要玩花样,我就奉陪到底,你不听话,我就折磨你娘,我折磨人的花样,可比你要多的多! 我也会咬人,我不咬你,我咬你娘!” 他觉得最后这句话说的很不高明,像是在和宋绘月赌气,小孩子似的斗气,但是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的头都气昏了。 这个宋绘月,太可气! 今天晚上才开始,她就已经给他惹了两回事,让他觉得这个晚上漫长的好像过了一整年。 在他和宋绘月闹的鸡飞狗跳之时,宋家反而陷入了短暂的平静。 湛士昭守在庭院里,对屋子里的人放任不管,只等时间到了,立刻就动手。 银霄还是站在门帘外,屈起一条腿蹬在墙上,双手抱胸,看谁都虎视眈眈。 屋子里宋太太闭目养神,两个姨娘把眼睛瞪得像铜铃,眼里布满血丝,鼻子塞的严严实实,十分难受。 在等待的时间里,害怕和恐惧逐渐往下沉,麻木浮起来,暂时占据上风。 林姨娘醒了醒鼻涕,对王姨娘袒露心声:“其实你那只鹦鹉是我放飞的,它叫起来实在是太难听了。” 王姨娘很羞赧的一笑:“老爷也说难听。” 那只鹦鹉的叫声当真是呕哑嘲哳,听它高歌一曲,就像是十个小孩围着人啼哭。 宋太太咳嗽两声,林姨娘连忙站起来,给她顺气。 刘嬷嬷去倒茶,为难道:“太太,茶凉了。” “凉了怎么喝,太太本来就有寒在身,”林姨娘拿着茶壶撩开帘子,对湛士昭大喊,“管事的,给我们点热水吧。” 湛士昭无动于衷。 将死之人,喝凉水还是喝热水,都不重要。 “你好好说,”王姨娘走到门口,对湛士昭赔笑脸,“这位爷,行行好,我们太太不舒服,喝口热水就好,厨房里就有。” 湛士昭充耳不闻,甚至闭上了眼睛。 宋太太还在咳,经了变故,咳地更加厉害,仿佛要把肺咳出来才算完,她从咳嗽里断断续续挤出点声音,让她们两个回来。 林姨娘愤愤地骂了一声,刚要收回手,纹丝不动的银霄站出来,从林姨娘手里接过茶壶,往厨房走。 他不动则已,一动,湛士昭和护卫齐齐起立,杀气腾腾地看着他。 湛士昭怒喝:“别动!” 银霄十分冷淡地抬腿,同时四把刀的刀尖全都对准了他。 与此同时,林姨娘发出一声惊呼:“银霄,算了!” 第五十八章 纸老虎 银霄不管不顾地上前一步,挺起胸膛直对刀锋,仿佛身上的骨头很坚硬,可以无惧凡俗之人的兵刃,眼睛里寒意深重,逼的那四人后退了一步。 他可不是屋子里那些娇滴滴的女人,他手里的刀还挂着凝固了的血。 对着湛士昭冷冷一笑,他毫不在意地又走出来一步。 湛士昭额头冒汗,不敢真的让人去和银霄斗。 离张旭樘要求的时间,还差许多。 张旭樘看着纵欲过度,精神不足,但是手握生杀大权,是真能杀的血流成河。 至于湛士昭,看着是个府僚,其实只是个傀儡。 张旭樘没有提起线来,他绝不敢真的动作,闹大事端,节外生枝。 现在,他没有把握可以无声无息地制住银霄,这人光是看着,就是个狠角色。 而银霄并非见微知著,洞悉其中的厉害关系,而是宋绘月不在,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致。 眼看银霄并没有让步的意思,屋子里的人又全都是惊愕的模样,湛士昭虚张声势的把手一挥:“跟着他去倒水!” 厨房在东厢房的群房里,吴嫂把炭火搪在灰里,关上火门,灶上放一大锅子热水,能热一晚上。 银霄进了厨房,灌了一茶壶热水,又用篮子装了一篮子薯干和板栗,拎着到了正房。 有了热茶和食物,大家的脸色都好了不少,唯独湛士昭脸色很差,盯着银霄,不放过他的任何动作。 正在他十分紧张之际,外面四蹄翻盏,快马飞奔而至,一人从外面大步流星进来,走到湛士昭跟前:“二爷说带宋太太去老地方。” 银霄目光警惕起来。 “出什么事了?”湛士昭眼皮直跳,总觉得今晚不顺利,一切都显露出不祥之兆,“二爷呢?” “二爷让宋大娘子给伤了,”护卫满头满脸的比划:“这儿、这儿,都伤了。” 说着,他瞒下宋绘月也让张旭樘打了的事,以免宋太太当场晕厥,他不好交差:“宋大娘子的衣裳被血给污了,二爷说让宋太太送衣裳去换。” 屋里屋外全都尖着耳朵听,听完始末,林姨娘暗暗一拍掌,和王姨娘对视一眼,悄悄笑了。 笑过之后,又都暗暗担忧。 张旭樘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他叫太太去,难道是打算把气出在太太身上? 太太可禁不住折腾。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睛里看出了担心。 宋太太心想宋绘月一定遭罪了,说不定还挨了打,顿时眉头紧蹙,忧心不已。 银霄则想的更为直接:“那血是张旭樘的血,还是大娘子的血?” 湛士昭听罢,本就悬着的心越发提了起来。 这个宋大娘子,穷途末路了,还花样百出,二爷当初就应该听他的,选谢川。 事已至此,这些马后炮不放也罢,当务之急,要让宋太太过去,压制住宋大娘子。 看在她亲娘的份上,她总该老实了吧。 想到这里,他也着急起来,走到帘子前,脸色铁青道:“宋太太,你赶紧去收拾衣物,给宋大娘子送去。” 林姨娘毫不犹豫地站到宋太太跟前,挡住宋太太,语气中满含祈求:“太太病着,经不起跋涉,我去。” 湛士昭呵呵一笑,并不把姨娘当人,也没时间和她啰嗦,直接转过身去,往厢房走:“既然宋太太不去,那我们就自己去找衣服给宋大娘子送去。” 银霄的刀下一刻就横到了湛士昭眼前:“你试试!” 原来湛士昭心神不宁,一个不留神就走到了银霄身旁,幸好他身边还有护卫在,危机之时一把拉开了他,同时欺身上前,和银霄刀锋相对。 湛士昭惊的心头剧跳,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杀他的念头按了下去。 在张旭樘的计划里,卯时一到,他这边立刻杀人放火,整个宋家——甚至是整条横鱼街,都会湮灭在这场大火里。 火放的太早,也许张旭樘那里还没完事,会惊动晋王,太晚了,怕救火会的人十分清醒,来的太快,来不及把尸体烧成焦炭,毁灭证据。 “我来。”最终还是宋太太出声,打破了僵局。 宋太太脸色蜡黄,气息微弱,需要扶着刘嬷嬷的手才能站起来,走路的时候整个人的重量都在刘嬷嬷身上。 她虽然身体已经是秋风中的落叶,但是心志很坚定。 女子闺房,怎能任由男人的手去翻检! 小小一间房,不是只装了几件衣裳,承载的是一个女子所有的喜怒哀乐和秘密。 就算嫁了人,这房子都不会挪给别人去用,会一直保留在这里。 湛士昭心中如释重负,面上却是冷冷的,对宋太太点头:“那就最好不过,最好快一点,不然我为了二爷不着急,就会自己动手了。” “我知道了。”宋太太吭吭的咳嗽着,打开西厢房的门,迅速找出一身衣裳来包好,走了出来。 湛士昭伸手:“给我,我要检查。” 他怕里面藏了利刃。 宋太太看着湛士昭毫不客气的手,气的眼睛肿胀,喉咙里像是被棉花哽塞,发不出声音来。 她无法忍受陌生男子粗大的手去翻检宋绘月的衣裳。 抖着手解开包袱,她竭尽全力的发怒:“你看......你看清楚!咳咳、只有衣裳......你要是不信,咳咳......就把我杀了吧!” 因为激动,她越发剧烈地咳嗽起来,五脏六腑都在往外涌。 湛士昭不为所动,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包袱里确实只有一身衣裳,淡淡的蓝色,上面绣了大而美丽的蓝紫色的八仙绣球。 他的目光一扫而过,挥了挥手,吩咐从张旭樘处来的护卫:“带走。” 那名护卫上前夺过包袱,不假辞色的让宋太太快些。 马还在外面等着,他得快马加鞭,先把人运到老地方去,以免张旭樘先到了,他还没完成差事。 一听说要骑马,刘嬷嬷先慌张起来:“不行不行,太太不会骑马,太太也不能吹冷风,就不能坐轿子吗,没有轿子,马车也行啊。” 两个姨娘看出来湛士昭是只纸老虎,也纷纷帮腔。 “是啊,太太要是不好,大娘子见了生气,鬼才会帮你们办事。” “就是,大娘子最孝顺,太太说东不往西的。” 元元呆呆的从屋子里探出来一个脑袋,对今日变故还不甚明了,虽然害怕,但还是提议:“我去吧,一直都是我服侍大娘子的。” 林伯和吴大娘争先恐后的表示自己也可以去。 第五十九章 是银霄先动的手 之前还嫌冷清的院子里顿时吵闹起来,仿佛是有十只叫声难听的鹦鹉在一起嘁嘁喳喳,令人头疼。 在一片叫声中,湛士昭忍无可忍,从身边护卫腰间“唰”的一声拔出刀来,怒不可遏的咆哮:“都给我闭嘴!” 他是文人,未曾拿过刀剑,刀太长太重,他拔出来的时候刀锋划过他的大腿,割伤了他,还把他坠的往下一沉。 嘈杂的声音立刻散去,只剩下无数视线在庭院里穿梭,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怕。 护卫也伸手去拖宋太太,吆喝牛马似的叫骂:“快走!别耽误老子的事!” 就在此时,银霄鬼魅一般从宋太太身边冒出来,把宋太太和刘嬷嬷全都挤到了自己身后。 他和宋清辉一样的年纪,可是截然不同的成长,宋清辉是家花,他是疾风劲草,手臂成了生铁铸的,为宋家撑起了一线生机。 挺直着背,他的凤眼发出凶光,不言不语,身体成了一堵墙壁。 湛士昭眼皮狂跳,把银霄归为了啃不动的硬骨头一类,摆手示意身边的人将其围住,同时怒斥:“你要干什么!” 随后他扭头看向聒噪的两个姨娘:“不要命了?我可以成全你们!” 怒斥完毕,他自己也察觉到了再拖下去,事态不妙。 他明明带了这么多人手,宋家只有一群老弱病残,再加一个护院,可他这么多的人手,这么多的刀,却都被银霄压了下去。 若是在战场上,银霄是一员不惧生死的大将,而他带来的人全是士兵。 两个姨娘闭了嘴,银霄仍旧牢牢地站在原地,刀横在身前,不管身前有多少人和他争锋相对,他都寸步不让。 湛士昭眼皮直跳,还不到约定的动手时候。 他想自己其实擅长的并不是打打杀杀,于是改变策略,对宋太太道:“宋太太,你不走,对宋大娘子来说......” 话未说完,也永远没有机会说完了。 银霄忽然出手,将手中尖刀朝湛士昭掷去,正中他的咽喉,与此同时,他抬腿横扫眼前一片长刀,挑起了争端。 湛士昭倒在地上,眼前是喷溅的血雾,耳朵里响声一片,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目光越来越涣散,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画面。 可恶——张旭樘在其中居然占了一大半。 他费劲力气从腰间解下一个竹哨,试图放在嘴边吹响,但是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手最终垂了下去。 没了他这个领头羊,张家护卫虽然未乱,但从武安军中调动出来的人全都乱了。 他们没有给张家卖命的觉悟,面对杀疯了的银霄,他们节节败退,十分干脆的逃跑。 如此多的人,在一个银霄面前竟然溃不成军。 有人在一片混乱中捡起了湛士昭掉在地上的竹哨,放在嘴边吹响,发出清脆的鸟叫声。 声音冲破黑暗、围墙,张家的护卫也开始井然有序的后撤。 宋家并没有因此变得空荡,尸体、热血、噩梦占满了这所宅子。 银霄撑着一把刀,头发湿漉漉的,发梢上滴落下来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水,按在刀把上的两只手都在因为力竭而发抖。 凭着这一双手,他把一众妇孺都护在了身后。 面对突如其来的撤退,他眉头紧皱,分不清是湛士昭的死让他们放弃了,还是另有所图。 林姨娘轻轻的松了口气:“早知道就不把大爷送走了。” 话音刚落,一只竹筒就从围墙外扔了进来,掉落在尸体上,发出一声闷响。 随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数不清的竹筒下雨似的落下,每一只竹筒都流出清亮的液体,空气中瞬间都是桐油的气味。 一个火折子扔了进来,落在地上后,顷刻之间就燃起了一片火苗。 “他们放火!快走!”林姨娘尖声大叫起来,一手拉着王姨娘,一手拉着宋太太,抬腿就跑。 脚刚迈出去一步,就缩了回来。 往哪跑? 四面八方都是火。 潭州的宅子本来就是木料多,砖瓦少,再加上桐油,烧起来极快。 “厨房!”银霄扔掉刀,脱下外衣在前方扑打,试图打出一条路。 千条火焰腾空而起,黑烟直冲云霄,吞没琼宇,也把宋家等人都吞没了进去。 码头上,张旭樘和宋绘月弃车就马,共乘一骑,看上去是一对十分相配的怨侣。 张郎拉着一张马脸,宋妾挂着一张驴脸,杀气腾腾,刀光绵绵。 张旭樘用力攥着宋绘月的胳膊,一边策马奔腾,一边冷笑:“怎么不闹了?” 宋绘月反唇相讥:“怎么,你喜欢我咬你?” “放屁!小爷我还不会饥不择食到喜欢一条野狗!” “那你还跟野狗骑一匹马?” “你当老子是晋王,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不爱,爱你这样的,少做梦了你!” “我又不嫁给你,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你嫁给谁啊,还有谁要你啊,我反正不要,只有晋王肯捡破烂!” 宋绘月冷笑道:“天底下只有你跟晋王两个男人了?哦,要是真只有你们两个了,那我肯定也是嫁晋王,不是嫁你,你跟晋王之间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要是晋王也不在,那我就做一辈子老姑娘,天下男人都死绝了我都不嫁你。” 张旭樘感觉宋绘月每一个字都是奔着气他来的,他心想这娘们是改了策略了,不咬死他,准备气死他。 他闭上嘴,专心奔腾。 再这么说下去,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当场把宋绘月给摔死。 就在众人无言狂奔时,眼前忽然一亮,仿佛是夜幕里亮起了巨大的灯火,映的半边天都红了。 张旭樘和宋绘月同时抬头看了一眼。 是潭州城内起了大火,火光照亮了半个潭州城,哪怕他们已经出城,都能感觉到火势很大。 张旭樘心头一沉,心知计划有变,然而面不改色,不言不语,扬起马鞭抽在马屁股上,赶得马儿飞跑。 而宋绘月心中也惊疑不定,总觉得这场火来的蹊跷:“你放的?” “我放的屁!”张旭樘大声辩驳,“我活都没干完,就把人烧死?我拿什么威胁你?” “你的意思是干完了就会放火?”宋绘月扭着脖子瞪他。 张旭樘扯着嗓子大喊:“我没有!不是我!别瞎说!” 在他的辩解之中,“老地方”也到了,他滚鞍下马,又将宋绘月拽了下去。 7017k 第六十章 进击的小卫 宋绘月踉踉跄跄几步,才勉强站稳,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定是你要放的火不知道什么原因提前了!” 夜色下,张旭樘脸色越发的臭不可闻。 他忙活了大半宿,晋王毫发无损,他倒是负了伤,湛士昭那里还不知出了什么纰漏,提前点起了这把大火。 脖子上的伤口像被火舔了一样,他忍不住伸手按住,同时破罐子破摔似的冷峻起来。 他真想拆开宋绘月的脑子,看看里面是怎么长的,怎么这么不好糊弄。 “是我放的行了吧,”他指着刀,“你们宋家都烧绝了,你也趁早自我了断,去地下一家团聚,免得去晚了要做个孤魂野鬼。” 宋绘月讥笑一声,眼睛里有稀薄而锐利的光:“你是恼羞成怒了吗?” 她对着张旭樘轻描淡写地讥笑怒骂,守在老地方的那些张家护卫见了暴怒的张旭樘,却全都心惊肉跳,夹起了各自的尾巴。 他们知道张旭樘外表是病弱美男子,可内心却实实在在是位暴君。 宋绘月这种表现在他们张家下人看来,是自己找死。 另外还有一位视死如归的人是小卫,他是卖身给张旭樘的,连带着一大家子人也全都住在张家的庄子上。 他自己心里清楚,说是卖身,其实是卖命。 “二爷,”他给了张旭樘一个大大的台阶,“差不多是时候了。” 张旭樘冷哼一声,不再和宋绘月怄气——他是来杀人的,怎么还让宋绘月气成了个毛头小子。 都怪这小东西从头到尾都不顺从,让他一直悬着心,总是怕她出其不意的来那么一下子。 头脑清醒过来,他四下张望一眼。 所谓的老地方,其实是晋王别庄出入潭州城的唯一一条路,别庄上可以有无数条道,但是要进城,就必须得走这一条,除非围着潭州城转个圈,从别的城门进。 张家护卫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的走了无数遍,此时这些人把守在此,已经杀了五个人。 五个人里还有一对爷孙。 张旭樘的命令是不分男女老少,只要路过,就全部作为报信人处理掉。 既然晋王要在这里做缩头乌龟,他就完成晋王的心愿,让这里与世隔绝。 见了五具尸体,他满意的一点头,再检视人手,发现宋太太没来,只来了一包衣裳。 没来的宋太太,再想到提前放起来的那一把大火,他心想宋家应该只剩下宋家姐弟两个了。 不能让宋绘月知道,否则他的手里真的就没了可以威胁她的东西。 他若无其事的拿起衣裳,对护卫骂道:“一个宋太太你都请不动?废物!老湛也拿他们没办法?竟然让一群女人给拿住了!” 护卫顺着他的话,嗫嚅着回答:“那个护院......” “杀了不就行了!”张旭樘踢他一脚,“滚!” 谁也没提还在烧的大火。 把衣裳丢给宋绘月,他恢复成一条毒蛇,昂起三角脑袋,对着宋绘月放出毒液:“换了!” 宋绘月抬眼,发现没有人打算回避。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无声的汇聚交流,汇合出兴奋的气味。 他们的目光就像是牙齿,悄无声息地落到宋绘月身上,随时准备啃噬她的身体。 张旭樘似笑非笑:“我不介意帮你换。” 宋绘月也昂着脑袋,用冷森森的目光反击:“用不着你的脏手。” 她伸手解开披风,并未如众人的意去脱衣裳,而是把里头的领子折了,干净的衣裳直接穿在外面,她苗条,穿起来照样妥帖。 裙子连换也不用换,直接遮住了。 眼睛们失望地退了回去。 一切准备就绪,小卫带着食盒,摇摇摆摆,嬉皮笑脸,走到宋绘月身边去。 这回宋绘月和他离的近了,就发现了他脸上的违和之处。 皮肉好像是在水里泡过,并不紧随着骨头的位置,而是背离了骨头,随意生长。 小卫翻身上了马,把坚不可摧的食盒挂好,见宋绘月两只脚钉在原地不动,他又回过头来招手:“大娘子,怎么不走,我还得找哥哥讨口酒喝去呢。” 宋绘月听着他和杜澜并无两样的声音,只觉得毛骨悚然,同时心里想着,真正的杜澜,恐怕...... 别庄和城内的王府今夜不能互通消息,就算杜澜死在了城里,也没有人能出来报信。 她的一举一动,这个假杜澜都看在眼里。 而张旭樘通过假杜澜,也能掌握别庄里的一切。 只要她有异动,张旭樘立刻就能反应。 张旭樘很谨慎,似乎所有的路都给堵死了。 翻身上马,她再次回头看了看大火。 不能放弃。 她相信银霄可以换回一线生机,晋王手里也有许多门人,一定能出奇兵奇计,打破张旭樘的一切谋划。 而张旭樘看着宋绘月离去的身影,已经感觉事态如同脱缰的野马,往不可预测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不知怎么,他心里弥漫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今天这事恐怕办不成。 之前有多笃定晋王能死,现在就有多笃定晋王死不成。 如果晋王不死,那他把潭州城闹的天翻地覆,就不可能活着回到京都了。 晋王不会放过他,沿途这么多地方,哪怕他受到驻军保护,晋王依旧有下手的机会。 杀了他,也可以作为给张贵妃一系的警告。 想到这里,他的心潮骤然暗涌起来,目光越来越凌厉,思绪成了浪头,一层一层的往上翻,最后汇聚成了三个字——护身符。 他得马上给自己找到护身符。 从身上翻出来一块帕子,他让旁人咬破手指,借着别人的血写了一封血书。 “送到湘驿去,交给老卫。” 一名护卫接在手中,骑上马背,翻身而去。 做了这个举动之后,他稍微安心了一些,可还是觉得不够,心里又开始琢磨,琢磨完毕,他觉得最好的护身符,其实就是宋绘月。 于是他对着身后那一大群护卫开始低语,恶魔似的改变了自己的计划。 嘀咕完毕,大队人马开始悄无声息地往晋王别庄的方向移动,至于这一处关键之地,在张旭樘的新计划里,并不重要。 若是湛士昭的亡魂游荡在张旭樘身边,一定会认为张旭樘果然是非同寻常。 大计说放就放,舍和得,在张旭樘这里永远都很干脆利落。 7017k 第六十一章 小卫探别庄 宋绘月和小卫到晋王庄子前时,刚到卯时。 天色是介于黑白之间的青,笼罩着万物,是一日之中最安静的时刻,一草一木全都伏着头,静待太阳升起。 狗都睡下了。 高高的围墙将别庄围了起来,里面有夯实的跑马场,也有曲曲折折的山峰池岸,只是不管何种景色,全都锁在了门内。 美景与世隔绝,美人与晋王也同样藏在其中。 小卫咳嗽一声,拉住门上的青铜兽环,用力拍了三下。 随着敲门的声音在黎明中回荡,宋绘月的心越发不安起来。 晋王身边能人众多,往常她去王府,人刚出门,就有人飞奔回报晋王,游松或者黄庭必定早早的就迎了出来,今天却没见到人。 沉重的大门打开,露出别庄真面目。 外面大火连城,风云变幻,别庄里却是岁月静好,一如从前,从守门的门子到庄子上的景致,全都是旧的。 门外没有挂灯笼,门内却吊挂着许多纱笼,内点蜡烛,清洁明亮,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道路尽头,宛若一条游龙。 深秋的风从打开的门里呼啸来去,把宋绘月和小卫的影子吹的不住颤抖。 门子见了宋绘月,当即点头哈腰的笑了:“大娘子来了,快请进。” 说罢,他对着“杜澜”客客气气一笑,也一起迎了进去。 “嗡”的一声,门关上,别庄又阔又深,两个人的身影显得格外渺小。 不像是他们两个人别有用心的闯进别庄,反倒像是别庄“啊呜”一口把他们两个给吞了进来。 两个人站在门外的时候不觉得,等进来了,都冒出了层层冷汗。 小卫心中忐忑,但是眼前情形他早已经在脑子里演练过千百遍,还算镇定自若。 晋王别庄的图样,早在修建完之后就已经送到京都职方司留底,也有内侍奉命前来查看有无违制,内中情形,他很清楚。 虽然清楚,但是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拿命在走。 而宋绘月也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夜晚,她在船上呆久了,下船走路的时候脚底下总是有踩不牢之感。 每一步都软,每一句话都空,连呼吸都不真实。 如果晋王这个时候出现在她面前,她甚至会觉得晋王会背着她在雨水和泥水中逃跑。 两人一左一右的往内走,巡逻的护卫对他们视而不见,他们也理直气壮地往里闯,仿佛自己真是这里面的主人。 小卫心想他能在这里长驱直入,恐怕不是靠杜澜的面子,而是宋大娘子。 她在晋王的地盘上畅通无阻,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就算拎着刀走到晋王床边都不会有人阻拦。 宋大娘子别说带个杜澜,杜红、杜紫、杜黑一起带上,也不会有人多问半句。 想通之后,他的胆子也跟着水涨船高,对走过来的小内侍问道:“嗝......王爷是在金勾院还是在谢兰香......大娘子找王爷喝一杯,不、是有事,是我要喝一杯、喝两杯......” “在谢兰香。”小内侍恭敬地指明了晋王所在。 小卫像是一张活地图,只要一听就在脑子里勾勒出了谢兰香的所在,越走越快。 而宋绘月表面上摆出恭顺的姿态,心里存着十来种暗号和晋王来对,又想了三四种脱困的办法,只等见到晋王,就立刻绑住小卫,既不用下毒,又能救回人质,反击张旭樘。 只是在这之前,她隐隐感觉到了别庄上异样的冷清。 闲汉门人一个也不见,这些护卫和小内侍认识她,她却看他们脸生,似乎全都不是平常跟随在晋王左右的人。 况且她都走到这里了,怎么还不见黄庭或者游松? 那位花魁娘子更是连一阵香风都没往外送,没有她的痕迹。 宋绘月心中疑惑,并且深深不安,看了一眼小卫。 她忽然问:“你怕死吗?” 晋王一死,别庄上一个人都跑不了。 小卫边走边把玩着腰间的竹哨,竹哨可以吹出无数种音调。 不论成败,他都可以用竹哨传递出去消息,竹哨不响,也是失败。 “不怕,我家里人多,张家给的银子也多——非常多。” “哦。”宋绘月沉默了。 他不怕死,也不要钱,只要家里人好好的活下去,威逼利诱对他都没用。 两人分花拂柳地走到谢兰香,院子门关着,里面很安静,小卫伸手去敲门。 托宋绘月的福,门一敲就开。 院子里摆着十来盆兰花,谢舟趿拉着鞋,操着把剪刀,把这些兰草剪出了各式各样的形状。 他在这里没有嘴碎的对象,憋闷的快要发疯,只能祸害花花草草。 此时他倒是没再动兰花,而是一直盯着烧红了的天边。 他看的出了神,以至于都没发现宋绘月到了,直到宋绘月叫他,他才吓了一大跳:“月姐儿?” 宋绘月动了动手指:“八哥,你怎么了?” “叫舟哥,”谢舟活动一下僵硬的手脚,见了宋绘月就和见了自家大妹子一样随意,“我在看哪里起火了,算起来,今年火情比去年多——这一年还没过完呢,朱广利要愁死了。” 火情太多,州府官员都是要谢罪的。 随后他看向“杜澜”:“你怎么和月姐儿一起来了,是城里出了什么事吗?” 小卫耸肩驼背的佝偻着,不给他看自己的面目,带着七八分酒意回答:“大娘子找王爷有事......” “有事你不和她去找我爹,来这里干什么!”谢舟立刻皱起眉头,挂着鼻涕训斥他,“你能不能把你的脑子从酒葫芦里掏出来用一用!啊?明知道王爷不在,还给我找事!” 连珠带炮的骂完,他又看向宋绘月,变出一张长兄的和气面孔:“怎么了?” 正当他要问宋绘月是不是让黄家人欺负了的时候,忽然发现宋绘月呆愣着,连眼珠子都不转了。 晋王不在这里——甚至根本就不在潭州城。 一个晴天霹雳直霹向宋绘月心底,心中所有希望迅速破灭,绝望和阴霾笼罩在头脑中。 她变得很迟钝,只能看到同样震惊的小卫手伸向腰间,解下一个竹哨,大约是要往外传信。 在一片乱糟糟的念头里,她扑了上去,把小卫撞翻在地,一脚把竹哨踢出去老远。 小卫掀翻她,举起双手就往嘴边送——他还会吹口哨。 7017k 第六十二章 三猿啼不住 哨声只响了一个开端,宋绘月便从谢舟手里夺过剪刀,对准小卫的心口,用力插了下去。 晋王不在的消息,绝不能让张旭樘知道! 剪刀上残留的兰草汁液,瞬间被鲜血淹没。 她感觉到了剪刀被坚硬的骨头所阻挡,用尽全身力气往下按,“噗嗤”一声,剪刀穿了过去,小卫的手落地,人摊在地上,成了烂泥。 “月姐儿!” 谢舟大喝一声,冲上前去,想查探“杜澜”情形,却被眼前的宋绘月惊的头皮发麻,天灵盖都像是让剪刀给撬开了。 屋子里,花魁娘子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葱油饼,刚走到门口,就被眼前的景象惊的尖叫一声,手里盘子掉在地上,油饼滚了一地。 天边泛了鱼肚白,光线逐渐明亮,她看到宋绘月脸上、头上都是血,两只眼睛那样的大,空荡荡的,仿佛灵魂已经出窍,刚才的举动并非经过了思索,而是下意识的举动。 “月姐儿?”谢舟在大喝一声过后,就立刻把嘴抿成一条细线,从线里往外含含糊糊的吐字,“出什么事了?” 血腥气冲的他头晕目眩。 宋绘月看看花魁娘子,又看看谢舟,再看看地上的小卫:“你们会吹张家的竹哨吗?” 谢舟不说会也不说不会,智慧看起来已经比宋清辉还要糟糕,而且面色发白,想吐。 宋绘月只能再问:“那王爷去哪儿了?” 谢舟的声音飘了出来:“鄂州。” 鄂州西陵峡南津关前,雄峰突现,绝壁千刃,险滩横陈,江水劈山而出,急流如沸。 进入南津关,便入了津楚之门。 两条福船巍如山岳,浮波而上,如剑一般刺出江面,桅杆上挂着个巨大的红灯笼,照出来一个张字。 广南西路宁远军姜指挥使站在甲板上,领着手下两个都头看景。 江水两岸是刀劈斧凿出来的崖壁,重岩叠嶂,飞瀑其中,偶有古树夹壁而立,乘风招展。 三人呆看半晌,姜指挥使大发诗性,吟了一首狗屁不通的诗。 “两岸难攀登,三船无阻碍,不闻猿啼声,只因相爷威!” 余都头拍手叫好,捧他的臭脚。 王都头的马屁则拍的更到位:“两岸对三船,真是又妙又工整!” 虽然还有一艘船是凭空而造,但是写诗不就是瞎造,造的越瞎越有深意嘛。 姜指挥使哈哈一笑:“过奖过奖,我也只是随口而出。” 王都头的马屁占了上风,很是得意,接着道:“拿猿猴类比江贼,下官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余都头连忙道:“正是,江贼也不过是毛贼,和那猿猴一样不曾开悟,怎么敢截我们的船。” “哈哈哈,”姜指挥使意气风发,感觉自己是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可惜埋没在地方驻军中,“这个张字一挂,就是神仙来了也不敢动!你们看这雨不就停了吗,这正是上天也顺应张家之势啊。” 三人互捧臭脚,正东拉西扯之际,姜指挥室忽然两眼一眯,伸手往前用力一指:“你们看,那是什么?” 两个都头闻言,也看了过去。 江面上弥漫着一层雾气,在那其中确实有什么东西在若隐若现。 王都头仔细辨认道:“好像是渔船。” “不可能,什么渔民这么好的水性,敢在汛期上南津关捕鱼,依我看,可能是捞尸队的船,他们水性好。”余都头仔细分析。 “那捞谁?”王都头不认同,“都没人过了,捞谁?” “捞像我们这样的大船......呸呸呸!” 这两位都头的职位都是拍马屁而来,倒是姜指挥使,抛开诗兴,确实有几分人才。 他不念诗之后,睿智的头脑迅速回归,目光放出去,比谁都看的远看的清楚。 “渔船?是江贼!”他神情严肃起来,“下令,头尾水车都给我动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过南津关,准备迎敌!” 南津关之险,不是汛期都少有渔船,眼下江水涛涛,却有整整一排渔船在此,除了江贼,不做他想。 他们两条船一前一后,也颇受辖制,刬车施展不开,干脆撞过去。 江贼! 两个都头大惊失色,依照姜指挥使的命令开始发号施令。 船上众人立刻行动起来,护银官全是士兵,接到命令后,便将船头船尾水车踏动如飞,全力前行。 船尾有人展开红旗,示意后船,后船视野狭窄,一切以前船行动为准,见前船飞奔而去,也速速跟上。 姜指挥使又让众人把两层船舱围住,一手持盾,一手持长刀,随时准备对敌。 弓箭手也开弓搭箭,立在船头。 船越来越近,那一排渔船上的情形渐渐能看清,果然全是穿黑衣持棍棒的江贼! 姜指挥使放声大喊:“射箭!” 箭矢如雨一般破空而去,“噗嗤”做响,除此之外竟然没有其他的响动。 姜指挥察觉不对,立刻抬手:“停!” 弓箭停下,众人齐齐往前看去,那船上连着一片全是稻草人,扎的有鼻子有眼,让箭插成了刺猬。 这是打算借箭? 在众人诧异之时,大船已经撞了过去。 “砰砰砰”数声重响,这些旧渔船就像是小鱼一样被撞翻,稻草人连着箭一起掉落在水里。 水车激起白色浪花,把浮起来的稻草人打散,干稻草四处都是。 “姜指!这些江贼到底想干什么!”王都头跑上来,手里也持着一把长刀,长刀上还滴血未沾,“难道真想劫我们的船?” 说到这里,他心中多少有几分怯意。 这些江贼极其猖獗,杀人不眨眼,各个都是无牵无挂,要钱不要命的主。 他们这些人虽然也操练过,可是凶悍程度,却是远远不如江贼。 姜指挥使冷哼一声:“他们敢!叫他们有去无回!” 他往来此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江贼虽然凶残,但是也很分散,光是鄂州就分了八大寨,各寨常常为了些许小利争的头破血流,有何可俱。 仅凭一个小寨,想要劫动他们,简直是天方夜谭。 就算两寨联手,也不可能。 王都头稍微安心,又问:“这些稻草人放这里干什么?要说借箭也不像?” 不用姜指挥使回答,踏水车的士兵就高声大喊回答了他。 “水车踏不动了!” “稻草把车轮塞住了!” 水车停住,船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7017k 第六十三章 玉观音 两岸高崖黑沉沉的压下来,让众人心头都有了一丝阴霾。 “挂满帆!”姜指挥使大喝一声,心头不安之意逐渐扩大,只想尽快从南津关出去。 等到了水面浩荡之地,刬车就能用了。 两张大竹篾帆拉了起来,风满满鼓动,船再次前行,刀劈出来的岩石在两边飞逝,眼看着就要冲出南津关,峡谷渐宽,前方又现拦路虎。 前面又是旧渔船,浩浩荡荡有三排,每条船上都站着两个黑衣人,这回不是稻草人了,呼喝之声在峡谷里回荡不休,惊的鸟儿振翅而飞。 姜指挥使把红旗一招,照旧放箭,那船上众人头也不回,就往水里扎,一个个跑的比鱼还快。 姜指挥使收了旗:“哼,算你们跑的快!” 然而话音刚落,那一排渔船上忽然有了火光,原只是一点微弱火苗,借了油和风的势,忽然间冲天而起,把两岸映照的通红,连湖面都是通红的。 那些渔船上放着满满的柴火。 “快收帆!收帆!”姜指挥眼看着船只要撞入这一片火海,心急如焚,大喊起来。 船要是进了这片火海,帆一点就着,上哪里去救火! 船上官兵自乱阵脚,全都来帮忙拉帆,满帆借着风力,吹的十分饱满,收势缓慢。 可是火海就在前方,哪能这么慢慢动作,最终有人抽刀砍断麻绳,才让帆落了下来。 前面的船堪堪停住,后面的船险些撞上,好在最终两条船都停了下来。 船彻底在水面不动了。 在熊熊烈火面前,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余都头拎着刀,眼看着王都头紧紧挨着姜指挥使,也懒得过去抢着拍马屁,只是紧绷着一根弦戒备。 一旁的小兵嘀嘀咕咕:“江贼好狡猾,不知道在哪里埋伏着。” 余都头立刻抬头看了一眼,江边都是悬崖峭壁,猴子站上去都打滑,要埋伏也只能在水里。 “都小心一点,”他回头训斥叽叽喳喳的众人,“他们能想出来火烧我们的计谋,说不定就在水下。” 就在此时,一块石头从左侧崖壁上滚落,小石砸落大石,尘土飞扬,噼里啪啦落入江面。 石激水响,打破静谧。 一条绳索自崖顶落下,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两条船上的人都不曾料想江贼会从天而降,更想不到江贼的数目能有如此之多。 比整个宁远军还要多! 当手持长刀的群贼涌入船上时,手持利刃的官兵竟然手足无措,四散奔逃,一片慌乱。 姜指挥使咬牙杀出一条血路,怒喝不断,一边让船快些开动,一边让手下士兵不要逃跑,奋力杀敌。 这些养尊处优的士兵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还击,江贼比他们要多出数倍,挤都能把他们挤下船去。 而且这些人杀人不眨眼,绝不放走一个活口,从外杀到内,连一丁点逃跑的机会都不给。 甲板被血染红,尸体落在河里,河水都成了红色,整个西陵峡都被杀喊声震动。 随着天色一点一点大亮,河中尸骨累累,江贼把南津关搅碎,只留下两艘大船。 铁珍珊收了刀,随手把脸上的血珠子一抹,抹出来一道道血痕,她甩了甩手,走到舱门前,大声道:“把箱子都打开,让兄弟们看看!” 童鹏跟在她屁股后面往里挤:“没见过银子啊,着什么急?” “狗没见过,狗挤我。”铁珍珊横他一眼。 箱子依次打开,里面整整齐齐都是五十两重的银铤,铁珍珊拿起一个,就见上面刻着“铤银四海铺记”,翻过来又刻着“新洲解发璋德三十八年鄂州纲银”。 “官银就是整齐,”童鹏两眼放光,只想一头扎到银箱里去,“可惜还得化。” “走,后面看看去。” 两人由小船换到后面的船上,还没进船舱,就见游松一帮人守着船舱,天心和白鱼站在甲板上,眼里还充满了震惊。 童鹏走过去问:“你们怎么不在里面数钱,在这里吹风?银子不要了?” 白鱼摇头:“还是外面舒畅。” 天心摸着自己的光头:“别看我杀人,可佛祖在我心里,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王爷呢,滴血也不沾,手上乱的是天下,不敢去不敢去。” 童鹏看向往船舱走的铁珍珊:“你个和尚,胆子还没个娘们大!” “阿弥陀佛,”天心双手合十,“你不知道自古以来,色胆都能包天吗?” 色胆包天的铁珍珊从游松身边钻过去,先看到了满舱的箱子。 箱子全都打开,里面有一半是和前船一样的银铤,还有一半也是银铤,只是没有刻字。 她走过来拿了一锭在手里,疑惑道:“这也是税银?怎么没打印记?” “这是两广路孝敬给张家的私银。”晋王正在凝神看一尊比他还高的白玉观音,头也未回的回答。 铁珍珊张大了嘴:“做官真好,这得有十万两左右吧!税银?就这么送给张家?” 还有一句话,她下意识的没有说出口:“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这不算多,”晋王依旧很冷漠地看着玉观音,满江的血都暖不动他,声音倒是轻飘飘的,“两浙路曾送过一百万两。” 铁珍珊听了,一下子觉得一百万两很重,重到两条大船装不下,一下子又觉得很轻,轻到晋王可以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来,一定只是一张银票,轻巧地落入了张家的口袋。 她决定走到晋王身边去,平复一下自己的不真实之感。 船舱里光线阴暗,晋王是灰色长衣,一双桃花眼半阖,玉白的面色,腰间海棠玉绦环结着丝绦,两边垂着流苏,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如果有人伸手抚摸他,一定只能摸到一片冰冷。 而观音莹润无暇,眠目直鼻,左手手指搭于右腕,右手持念珠,赤着双足,悲悯众生。 看到晋王和这尊观音后,铁珍珊不仅没有重新脚踏实地,反而越发的轻飘起来,仿佛是一步就能成仙。 她对晋王满腔的睡意更深一步,同时对着玉观音垂涎三尺:“这......这得值多少钱?” 晋王从观音的神龛中走下来,恢复了人气,笑着回答她:“这可是无价之宝。” 这尊观音通体无暇,只取了玉心,而玉性脆,要雕刻这么大的观音,每一下都有可能导致玉石分裂,所以不仅是这么大一块没有瑕疵的玉难得,敢下手的碾玉作更难得。 7017k 第六十四章 张二卷土重来 铁珍珊两眼放光,上前对着观音上下其手:“那得搬走,得仔细点,还得找个大买主。” 晋王垂下眼帘:“恐怕没人敢买。” 铁珍珊大大咧咧道:“怕官府的追查啊,那没事,我放到山寨里,做个传寨之宝。” 晋王很温和的笑了一声,神情有些怔怔的:“这观音长着张贵妃的脸,你做传寨之宝也不妥。” 铁珍珊听了这话,立刻扭头去仔细瞻仰观音的面目,注视良久,才恍惚道:“原来做了贵妃还有这种好处,连菩萨都做得。” 她早听说过张贵妃宠冠后宫,不过和她隔着天堑,无非是肉饼不够吃的时候想起张贵妃来,十分羡慕,因为张贵妃肯定是想吃几个吃几个。 如今见了这尊价值连城的玉观音,张贵妃的奢华和权势忽然清晰的压到她面前,让她心神震动。 “张贵妃敢收吗?” 晋王笑了笑:“是广西南路的帅司做了一个梦,梦里菩萨指点他去寻一块美玉,又言宫中贵人便有法身之容,应造其像于宫中,为天下人瞻仰祈福。” 这话本来是恭敬之意,可是从晋王口中说出来,就变得有些像个笑话。 本就是个笑话。 张贵妃受天下人瞻仰,那他母亲算什么? 孤魂怨鬼? 过去的种种碎片一样在他眼前闪现,和现实交织在一起,像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一个年老的宫女在他幼小的身前屈膝而跪,断断续续的诉说。 “他们带着人还有药......说是密旨......是今上的意思......后来宣了急病而亡......” “他们是谁?” “只认得一个,是内东门司掌管禁宫出入的供奉官......还有一些看起来不像是内侍......” 太后年迈多病,张瑞步步高升,裴家被逼远离朝堂,太后薨后,张美人一跃成为贵妃,后省诸司更是成了张贵妃的囊中之物。 假冒圣旨行事的张贵妃、如日中天的张相、冲龄继位生性懦弱的皇帝,都在晋王的眼前一一浮现。 他们高高在上,面目模糊,肉身高坐在京都禁宫内,灵魂却附在了这尊玉观音上,沉默地审视他。 而他也平静的回望过去。 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妻妾相争,这就是帝王家。 至高无上的地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利,注定了要用热血来浇灌供养。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冷酷,不过这情绪一闪而过,很快就变得心如止水。 铁珍珊没注意他的变化,依旧在流连这尊观音:“要不然把脸重新凿过?鄂州有个碾玉作,我抢过一回,看着也还行。” 她看向晋王:“换个脸难吗?” “难。”晋王转身走出满满当当的船舱,从游松手上取过弹弓,填一枚银丸在袋兜内,把弹弓满满拉开,对准玉观音打了出去。 银丸打中玉观音的山根,发出一声脆响,玉观音先是裂开一条缝隙,随后这条大缝隙又如同蛛网蔓延出去,细微的裂开声在玉观音深处不断响起。 玉观音虽然还屹立在原处,但是只消动手一推,就是玉山倾倒,成为满地大小不等的碎片。 铁珍珊瞠目结舌,一方面觉得她的钱袋子也跟着玉观音碎了,另一方面又觉得晋王打弹弓时的英姿把她的心也打碎了。 而在她为晋王心碎之际,潭州城诸人也为了晋王心力交瘁。 宋绘月已将来龙去脉简短地告知了谢舟,谢舟的脸色在鲜血和张旭樘的双重刺激下迅速憔悴。 花魁娘子琴娘低声问他:“八爷,您没事吧。” 谢舟回答:“暂时没逝。” 宋家人还在张家的挟持下,甚至可能已经身在火海。 还有宋清辉,无论是性子还是长相,都是雪白的面团子捏出来的,要是没有去古大夫那里......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一座城中有无数藏污纳垢之处,滋生着罪恶、黑暗,小小的宋清辉落入其中,哪怕找回来也晚了。 不敢多想,他站起来:“城里我阿爹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清辉!月姐儿你留在这里,内侍里懂拳脚的护着你们,这里的人都是可信之人,我赶去码头。” 说完之后,他立刻回屋去换了晋王一件紫袍,佩戴随身金鱼袋,以皂色大帽遮住眉眼,乍一看身形,和晋王一模一样。 叫人抬来躺椅,他做个命悬一线,回城医治的模样,让护卫抬着他飞奔而走。 张旭樘不是守在那里不许人过吗,那他就先吓一吓张旭樘。 晋王没死,还活着,还剩下一口气,张旭樘若是要截杀,他就杀个出其不意,把张旭樘解决掉,正好推到这场大火上去。 大火无情,别人能死,金尊玉贵的张衙内照样能死。 来不及想什么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了,他也没有这个脑子可以兵不血刃的解决此事。 如果时间来得及,他倒是可以提嘴上阵,气死张旭樘。 只是现在要快,越快越好! 临行前,他叮嘱宋绘月:“不要出别庄。” 在宋绘月点头之后,他便带着人马,直奔张旭樘而去。 天色逐渐发亮,晨光乍现,涌出云层。 宋绘月呆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抬头去看刺目的晨曦。 金光涌动,像熔炉里的黄金一样炙热滚烫,驱散了夜晚带来的寒意,让她感觉到了重回人间的暖意。 夜晚总是有无尽的痛苦和罪恶,皇后薨在夜半,宋祺入狱也是三更,离开京都来到潭州的一路上,所有的杀戮也都是在夜色降临之后。 就连张旭樘的大张旗鼓,也是在夜里——短短一夜,他就犯下了无数的罪孽。 光线越来越明亮,和玫瑰花一样明艳的琴娘端来热茶:“大娘子喝茶。” “多谢。”宋绘月伸手去接茶杯,手伸到一半,忽然站了起来,对着琴娘“嘘”了一声。 琴娘手里的茶杯抖了一下,杯子和盘托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随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重一重传了进来。 是蚂蚁爬过枯叶那样的声音,虽然很轻微,但是在寂静的别庄里显得格外的大。 夹杂其中的,还有衣料贴着墙壁、木门滑落下去的声音。 琴娘端着茶的手开始颤抖,她从宋绘月凝重的神情里看出了不妙,不敢动不敢说,只能全幅身心的颤抖。 “进屋去,”宋绘月轻轻推她一把,“有人闯进来了。” 琴娘轻声问:“什么人?” “张旭樘。” 除了丧心病狂、胆大包天的张旭樘,没有别的人敢在晋王别庄上作乱。 7017k 第六十五章 张二累成狗了 琴娘如此柔弱,但在宋绘月告诉她有人闯进来之后,也镇定了下来,轻手轻脚地进了屋里。 十来个会点拳脚的内侍在宋绘月指挥下,也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屋中,每个人都背着一把弹弓。 屋子里点了炭炉子,琴娘不断的加炭烧水。 晋王和宋绘月常玩弹弓,尤其是宋绘月,准头极好,少有失手,在别庄伺候的小内侍也都会玩。 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靠近,脚步声甚至十分清晰,几扇门被打开,发出了空荡荡的回响。 “没有。” “没有。” “这边也没有。” 大概是闯入的太过顺利,他们开始无所忌惮起来,张旭樘在这一片声音里回答:“再找。” 他知道自己是站在了晋王的地盘上,十分危险,可方才晋王不是假模假样地跑出去了吗? 这别庄里正唱着空城计呢。 更何况他细想起来,晋王也不敢在潭州对他如何。 潭州是晋王的老巢,他死在这里,就给了张家一个机会,一个让潭州焕然一新的机会。 所以他站在这里,并没有太多害怕,只是很谨慎,怕宋绘月不知道会从哪里蹿出来,又咬他一口。 眼下他面前只剩下一扇院门还关着,牌匾上写着“谢兰香”三个鎏金大字。 在心中轻轻一笑:“就是这里了,瓮中捉鳖,毫不费力。” 而此时的宋绘月踩着椅子立在墙边,拉开弓,对准将张旭樘掩在身前的护卫,随后猛地松开了弦,一粒石子流星般飞出,“啪”的一声正中此人鼻梁。 此人发出一声惨叫,两管鼻血飞流直下,张旭樘惊的连连后退,护卫们急忙上前,重重叠叠地将他掩护在其中,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人影。 与此同时,其他内侍手中的弹弓也纷纷拉开,开始攻击。 臂力不足,他们没有杀人的力道,但也足够打晕几个,打痛一堆。 护卫们在痛意中终于回过神来,鼻青脸肿的开始上前还击,然而宋绘月气势汹汹,又十分狡猾灵活,专往人太阳穴和鼻梁山根上打,打的人晕头转向,一旦有人拿着刀子还击,她就缩回那乌龟壳内,让琴娘往下外泼滚水。 她带着内侍,把弹弓打出了弓弩的气势。 这一场反击如此顺利,张旭樘领着人后退,修整片刻,准备再战。 谢兰香成了一座需要攻破的城池,宋绘月就是黔驴技穷的守城之主,而他张旭樘,总会将其攻下。 琴娘等人没想到弹弓能杀退贼人,都忍不住喜形于色,琴娘低声道:“我去耳房再拿点炭来。” 宋绘月点头,依旧站在椅子上瞭望,心里算着时间。 谢舟发现张旭樘不在,一定会想到这里,他带出去的护卫有二十余人,只要能回来一半,里应外合,就能把张旭樘打的落花流水。 然而就在她算着时间的时候,忽然察觉不对。 张旭樘不见了。 那些护卫还在,可是张旭樘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宋绘月四下环顾,连他的影子都没找到。 就在她拧着眉头寻找之时,她忽然在院墙下方看到了一条影子,是张旭樘的影子,不知道他是如何神出鬼没来到院墙下的。 “退回去!”她大吼一声,正在休息的内侍们被她吓了一跳,全都扭头不明所以的看向她。 “进屋去!”宋绘月扭头就要从凳子上跳下去,然而一把寒光四射的刀,从刀鞘中拔出来,直指宋绘月。 冰冷锋利的刀尖刺向了她的咽喉,成功的让她变颜失色。 “大娘子!”内侍们刚从椅子上跳下去,想要接应她,见此情形,全都不知所措。 “别动,”院墙下的张旭樘仰着脸,得意的笑了起来,“你一动,我就容易失手,下来。” 那些本来在修整的护卫,也都涌上前来,把门劈开,又砍菜瓜似的开始屠戮这些愣神的内侍。 血溅在宋绘月鞋子上,她闭着眼睛,任凭护卫把自己拉扯下去,心里很绝望,绝望的时间很短暂,短暂到张旭樘站在她面前的一瞬间,她就扑了上去。 就算死,她也要拉着张旭樘和她一起上路。 黄泉路上,他们再来算账,再来斗! 然而这回张旭樘早有防备,就在宋绘月扑上来的那一刻,两名护卫就已经把她摁住,扭着双臂,拖了出去。 一路出去,尸体光明正大的躺在路中间,比活人还要理直气壮,血洒的遍地都是,从石板缝隙里往下渗,滋养着花草。 晋王别庄前所未有的安静,太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那般冰冷。 张家护卫捆住宋绘月的双手,把她架上马背,张旭樘翻身上马,再次以拥抱的姿态禁锢住宋绘月,开始策马狂奔。 他要带着宋绘月快马加鞭前往码头,直接乘船离开潭州,回到京都去。 然而他刚跑起来,身后就传来追喊之声。 和宋绘月所料不差,谢舟没有见到张旭樘的身影,立刻分出一半人马,回来救援,只是晚了一步,张旭樘已经得手。 张旭樘回头看了一眼,冷笑一声,不往码头上走,调转马头,开始闯入大山之中。 他的方向似乎是麓山寺。 数十匹马在山道间声势浩大的狂奔,张旭樘纵马在前,每遇岔道,张家护卫便分出去两个,将追兵引开。 逐渐的,张家护卫越来越少,张旭樘身后只剩下两个人,跟上来的王府护卫也只剩下一个。 这是个甩不掉的牛皮糖。 拐过一个山弯,张旭樘从腰间取了匕首,抬手便刺,刀身从马侧插入马身,马嘶叫起来,疼的前蹄腾空,几乎直立,发了狂性,负痛狂奔,把张家护卫和晋王护卫都甩在了身后。 而张旭樘胸膛叠着宋绘月脊背,整个人伏在马背上,两手死死扣住缰绳,头发和衣袖都张牙舞爪的往上飞。 宋绘月耳朵里只听得到轰鸣声,眼前景物流星般往后甩去。 好几次张旭樘都险些摔下马背,他咬牙挺住,趁着马渐渐放慢速度,他抱着宋绘月一跃而下,滚在树丛里。 马带着满身的血,滴滴答答往前跑,不知会把人引到何方。 张旭樘不去管还在舍命狂追的三人,一只手捂住宋绘月的嘴,一只手环住她的脖颈,倒拖着她钻进林子。 “小爷……他娘的!” 一边搬运宋绘月,他一边骂骂咧咧,对宋绘月的痛恨更上一层。 他长这么大,还没有遭遇过如此重大的失败,还不曾受到如此巨大的磨难! 7017k 第六十六章 她逃他追 张旭樘边骂边去看宋绘月。 新鲜出炉的阳光把她那两个黑眼珠子照成了黑宝石,污头污脸也掩盖不住的明亮。 他心思一动:“我姑母要生日了,往年我都没挑到好的生辰礼物,只能去磕头,今年我把你的眼珠子挖下来,让匠人照着你的眼珠子,做一对黑宝石耳坠,姑母一定很喜欢。” 宋绘月无法还嘴,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摸爬滚打的走出去一小截,张旭樘走不动了,坐在树墩上喘粗气。 “可惜小卫没了,小卫最机灵,不用我开口,就知道我要干什么,有他在,其他人都是榆木疙瘩。” 他喘过气,继续走继续骂,而且不走寻常路,专往树多草密处钻,竟然不是在乱走,而是把宋绘月带进了一座荒废的尼姑庵里。 庵堂连大门都没有,院子里枯草穿膝,树枝交杂,墙壁斑驳破败,里面摆着一副桑木桌椅,桌上长了青苔。 前面一个神龛和一个立柜,也都积满灰尘。 张旭樘把宋绘月丢在地上,自己坐在凳子上歇气。 宋绘月心中稍定,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不仅破,而且小,窗户纸千疮百孔,山风从这些破洞里钻进来,把一条条的布幔吹的直打旋。 躺在冰凉的地上,寒气一点一点从她的肩膀缝隙往里钻,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闭上了眼睛。 庵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越来越疲惫的呼吸声。 张旭樘的眼皮开始上下打架,十分困倦,饥饿也若隐若现的作怪,他的注意力从宋绘月身上转回自己身上,挫败的想跳河。 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困,他走到宋绘月身边,蹲下身去仔细看她。 看了片刻,他伸出手去掰宋绘月的眼皮,把她拉扯出一个怪模样。 宋绘月漂亮,一双眼睛更是出类拔萃的明亮和灵动,只是性情倔成了一头活驴,让张旭樘颇为可惜,觉得这眼睛长错了地方。 宋绘月歪着头躲闪,张旭樘按住她的脑袋,讥笑道:“我不是躲在女人背后的晋王,可没有那么多耐性哄你。” 对着宋绘月桀骜不驯的脸,他感觉很有意思。 女人太驯服,就会失去许多魅力,宋绘月越是冷着脸,他就越来了兴趣。 强行掰开宋绘月的眼睛,宋绘月无可奈何,只能睁开双眼,忍受片刻,张旭樘得寸进尺,手开始往宋绘月身上游走。 宋绘月忍无可忍,忽然抬起双腿,用力往张旭樘身上一蹬。 她这一蹬,力气不小,两腿正蹬在张旭樘肩膀上,把他蹬的往地上一倒。 张旭樘大骂一声,鲤鱼打挺从地上起来,拖住宋绘月的头发往前一拽,拽的她坐了起来,受了张旭樘的还击。 她也不甘示弱,继续拿腿去蹬张旭樘。 两人你来我往的,三个回合之后,全都力竭,各退一步,打了个平手。 张旭樘不敢再对着宋绘月撩来撩去,把凳子和桌子全都拖到门前挡住,再将两条胳膊放在桌子上围了个圈,脑袋歪在圈里,闭目养神。 宋绘月冷眼旁观,也没有听出他的鼾声,呼吸始终很沉重,时而像是呼吸不过来似的长长的出一口气,证明他还清醒着。 她希望这次的僵持不必太久,在张家众人到来之前,张旭樘能够睡过去。 一刻钟后,张旭樘两条腿不自觉地越打越开,撇成了一个长长的八字,脊背一节一节躬起来,胳膊也从一个紧紧的圈变成了一个松散的形状。 呼吸的声音逐渐绵长。 宋绘月用力一挣,双手从打斗中就已经散开的绳索挣脱,站起身来,轻轻迈出了脚步,往门口走,想从他身边挤出去。 张旭樘也轻微地摆动了一下脑袋。 她立刻换了方向,走向窗户。 窗是格子窗,已经腐朽不堪,轻轻一碰,木头就像泥一样可以任由人揉捏。 将窗户掰出来一个洞,她一脚踏上墙,一脚踩住窗棂,轻巧灵活的从洞里钻出去。 窗外天地广阔,放眼望去,群峰耸立,笼罩在云雾之中,往下望,湘水奔腾而去,房屋稠密,白色炊烟袅袅升起,从枯藤老树中钻出。 然而目光收至脚下,却仅有一掌之地可以落脚,之后是大段大段的高而险的陡坡,山石垒垒,草木稀疏,没有路径可寻。 难怪张旭樘只守住门口。 宋绘月颤颤巍巍地站在巴掌大的岩石上,佝偻着身体蹲下去,随后尽可能的伸长一条腿,落在了下一块岩石上。 轻轻一蹬,感觉这块岩石很稳固,才将力气放在了这条腿上,伸长手臂勾住一根松枝,拉扯了一下,也很牢固,便吊挂着往下行了一步。 她目光不断搜寻可用的岩石和树枝,两条腿成了铁扦,牢牢地钉在岩石上,脚趾头上都使足了力气,用来抓地。 有的树枝根部扎的不深,轻轻一拽就会扯动碎石,稀稀拉拉的往下掉,有的石头看着坚硬,却承受不住她的重量,踏上去便碎,她只好把两只手也变成钢爪,勾住任何可以依附的物体。 风不知是从上往下还是从下往上,吹的人和天地万物都在颤抖。 她得万分小心,才能防止粉身碎骨。 呼吸不过来了,她只能张着嘴哈气,一吐一吸之间,热气飘散,她感觉到了自己此刻的狼狈。 发髻被树枝勾动,头发散的像个疯子,衣裳乌七八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就是街头乞讨的人也没她这么难堪。 在宋绘月往下出逃之际,张旭樘在短暂的睡眠中忽然手脚抽搐了一下,惊醒过来。 他一颗心砰砰直跳,是梦见自己坠崖了,摸着心口坐直身体,他看着空荡荡的庵堂茫然了片刻,才醒过神来。 先是疑惑,随后他猛地站起来,走向神龛下的立柜,将其打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灰尘。 随后他快步走向窗户,从那洞口探出头去,就被风吹的眯起了眼睛。 同时他还看到了宋绘月的身影——小小的,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也抬头看了他一眼。 看过之后,这身影加快了下降的速度。 “宋绘月!”张旭樘声嘶力竭的叫喊起来,宋绘月没回答,山里倒是有了回声,而且还有了哨子声。 是他的人来了! 可是离的还太远,再等下去,宋绘月就要逃之夭夭了。 7017k 第六十七章 泄愤 连这破地方宋绘月都能跑出去,鬼知道下了山,她会藏到哪个旮旯角去! 张旭樘怒气上头,热血翻涌,也跟着翻了出去。 然而两只脚一落下,风就顶的他喘不过气,他毫不犹豫的又翻了回来。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爱惜自己的性命,更不能将自己置于这种危险之下。 但他也不能看着宋绘月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这不是个姑娘,是只没有驯化的野兽,一旦从他的笼子里逃出去,立刻就会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危险。 想到这里,他拖着一条凳子,把窗户砸的稀碎,随后连带着凳子探出去半个身体,不假思索的将凳子扔了下去。 凳子一路滚了下去,从石头落到树枝上,再从树枝砸到石头上,坎坷的堪称可笑,凳子腿都掉了一条。 然而却格外的有效。 凳子、凳子腿、石块、尘土、树枝,稀里哗啦的往宋绘月身上落。 宋绘月退不得、进不得,只能往一侧躲闪。 砂石几乎是贴着她的脑袋落下去的。 张旭樘在上方观望,拍着窗棂大笑一声:“好看,好看!这比撒铜钱还好看!” 笑罢,他目光越发狠厉,再次搬起一条凳子扔了下去。 不能活捉宋绘月,那就让她死。 对于敌人,他奉行的是斩草除根! 这把凳子砸不中,他还有两把,凳子不行,还有神像,还有各种各样的物件,全都能让宋绘月死。 而宋绘月悬挂在那半空之中,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次抬头朝上方看了一眼。 张旭樘的笑脸,刺目而且冷血。 她收回目光,低下头往下看,下面是深渊和江水,可以将她吃的骨头都不剩。 在凳子落下的那一刻,她松开了手。 与此同时,张旭樘的护卫队伍们姗姗来迟,护卫队伍中的老大走上前来:“二爷......” 他还没来得及汇报自己等人是如何甩掉了晋王的眼线,就承受了张旭樘的暴怒,挨了一个大嘴巴子。 清脆的耳光声过后,张旭樘抬起腿,又给了他一记窝心脚:“废物!” 他所谋划的全都失败了,现在连宋绘月都没能砸死,反而让她自己跳了下去! 做惯了恶,他便知道凡不是亲眼目堵的死亡,那便有还生的可能。 护卫心知道张旭樘一败涂地,这一脚只能算是他心火中的一点尘埃,因此顺势跪下,不敢吭声。 张旭樘梗着脖子,深深吸了一口凉气,伸手指向窗外,阴沉沉地发出命令:“张林,带一半人去找宋大娘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到为止!剩下的人随我回城!” 他竭尽全力冷静下来,不去想这一场漫长的失败和痛苦,现在他需要回到潭州去,看看这场火给他带来了什么,下一步他要怎么做。 下山时,山道中有樵夫在唱山歌。 “高山点灯不怕风,深山砍柴不怕龙!无心哪怕郎做官,有心不怕郎家穷!” 唱歌的阿哥嗓门轻快,又清脆嘹亮,在山间不住回荡。 这快乐刺激了张旭樘,让他痛苦加倍,因为头脑还很清晰,这痛苦越发的放大,一大再大,身不由己的眼前发黑。 他立刻让人把这不合时宜之人抓了过来。 宋绘月不好抓,唱山歌的樵夫却是战战兢兢,束手就擒。 张旭樘提着马鞭,目光阴冷的射到樵夫脸上:“谁让你唱的?” 樵夫面对如此多的刀,先怯了胆,两眼发直,双腿打颤,两只手一起乱摆:“我不唱了,再也不唱了!” “再也不唱了?”张旭樘慢吞吞地转动眼珠子,低声道,“只有死人才会再也不唱了。” 凡是挡了他们张家的路的人,都得死——包括宋绘月。 想到这里,他就呆不住了,让人把这樵夫捆上,倒拖在马后,立刻启程回城。 “驾!” 黄花马扬蹄翻掌,飞尘而走。 樵夫的惨叫顺着风传到张旭樘耳朵里,在他的哀嚎和求饶声里,张旭樘的气愤和痛苦得以平息,头脑也逐渐清明。 护卫们对此只是纵马跟随,冷眼旁观。 樵夫的头发磨没了,头皮也遭殃,泥地上拖出一条长而猩红的血迹,他越惨,其他人就越安心,因为樵夫做了张旭樘的出气筒,也做了他们的替死鬼。 半道上,张旭樘扔掉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倒霉鬼,回城之后,头脑已经酝酿出了新的计划,魔鬼一般送出了三封信。 最先送到的是罗慧娘。 罗慧娘正在黄家操办黄文秋的丧事,家里烟熏火燎,吹吹打打,铺天盖地的挂着白布,哭声撕心裂肺,骂声盖过唢呐,闻者无不动容。 那是小陈氏的哭声和骂声,请来的哭娘没有她那么情真意切。 她哭自己命苦,哭儿子前途大好,怎么就这么去了,骂罗慧娘是扫把星、丧门星,骂忽然出现的黄家叔伯,孤儿寡母的时候没露过面,现在倒是吃起绝户来了,欺负她们的宋家已经遭了现世报,叫火烧死了,其他人也跑不掉。 还想骂一骂朱广利草菅人命,但是想到朱夫人,自己恐怕不是对手,就呜呜咽咽的含混了过去。 罗慧娘如同木雕泥塑,作为黄家新妇,她应该出去待客,可实在是动弹不得了。 没有力气,前所未有的疲惫,哪怕只是动一下,喝口水,都很费力。 小陈氏骂她是扫把星的时候,她连冷笑一声都没有。 倒不是她也觉得自己晦气,而是心虚和后悔。 就好像自己拼命去掬了一捧水,到了最后,手里却是空空如也。 除此之外,还很委屈。 小陈氏命苦,难道她就不命苦了? 别人唾手可得的富贵和男人,怎么到了她这里,就这么遥不可及。 张旭樘的信由一个做醮事的小和尚送到了她手里,她慢吞吞打开看了,这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流淌着毒液,如同魔鬼的低语,悄悄钻进罗慧娘的耳朵里。 她两眼忽然发亮,力气从信上源源不断的传到身上,她站起来,但是站的太快,眼前一阵发黑,连忙撑着桌子闭上眼睛,等再睁开眼睛时,小和尚和信都不见了。 “阿娘!”她大步快走,出去寻找小陈氏,要办一件大事。 办完这件事,她就去京都,到了那里,她就是崭新的她了。 另外两封信,一封送到了严帅司手里,另外一封则是送到了漕司潘科手中。 三封信,拉开一张大网,随时可以网住宋绘月这条大鱼。 7017k 第六十八章 朱知府很穷 黄文秋在棺材里仰面朝天,顶着一张崭新的遗容,由八个力夫扛着,出了黄家大门,往提点刑狱司而去。 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火的潭州城再次轰动。 不要钱就能看的新鲜官司,必然是人人都爱,棺材后面长了一条长长的尾巴,棺材头经过了横鱼街外,尾巴们也蜂拥而至,对着这里的废墟指点江山。 棺材头经过知府衙门,尾巴们不敢指点,便窃窃私语,以示自己对朝廷大事了如指掌。 棺材头经过燕子桥,尾巴们立刻谈论起了花魁娘子,艳闻逸事不绝于耳,好像都曾在红粉帐中潇洒过一般。 棺材头从谢家门前过的时候,谢舟正跟在队伍后面。 谢舟在半道没有见到张旭樘的身影,当机立断,舍弃晋王衣冠,一半人回去救援,一半人前往码头,去郴州找宋清辉,他则是单枪匹马赶回城中。 他必须得立刻和父亲通上消息,将城内城外的桥梁重新搭建,互通有无。 赶到的时候,他的老父亲已经在火场外倒腾了两个来回。 横鱼街的大火扑灭,从其中抢救出尸体若干,伤员若干,伤员中又有背部烧伤的银霄、银霄护在身下熏晕过去的宋太太、烧伤了手的林姨娘、傻人有傻福的元元。 和和美美的宋家,如今就只剩下这四人,已经由谢川送去了谢家安置治伤,余下的不是死,便是不知踪影。 谢川身边还站着欲哭无泪的朱广利。 朱广利和其他野生知府不同,寒窗苦读十年,精通哄夫人和挨揍,为官多年,毫无建树。 就连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也只是他的肉身,知府的灵魂乃是钱谷师爷元少培和刑名师爷倪鹏。 他们三人组合成了一个潭州知府,共同治理潭州,才将局面不好也不坏的维持下去,正好够他们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坐下去。 可是眼下,眼看着哪怕是他们三个人,也无力扭转乾坤了。 这一场火实在是烧的太大,足足四条街片瓦不存,烧成焦炭的尸体一具一具的往外抬,哭号声一声一声往朱广利耳朵里钻,听的他也含了一包眼泪。 他眼含热泪的看向知府灵魂之一倪鹏:“你看这可怎么办?” 倪鹏也正触目惊心,听了之后连忙道:“当务之急是安置伤者,尸体也不能在这里摆着,都送到城西义庄去,请咱们衙门里的团头检验后再安葬,办场大醮事抚慰亡者在天之灵,再让衙役们来查一查,是否有引火者。” “你快去办吧,”朱广利又看向元少培,“要是没有引火者,咱们得花多少银子?” 元少培一板一眼的在心里算了起来,偶尔掐一掐手指头:“这里一共有三十九户,每一户财务损失赔偿得够五年生计,是一百七十三贯,共得六千七百四十七贯,再有重建,按五百贯一户......” “别说了。”朱广利打断他,双手按住心口,是真的痛心疾首。 他记得很清楚,去年一年的税银,也只有两万五千贯。 “衙门里也是穷的叮当响啊,”倪鹏在一旁扎他的心,“这么多银子,别说引火者兴许已经烧死了,就是抓到了,也赔不起啊。” 朱广利忍无可忍,立着两条眉毛发了火:“干你的活去!” 等他的两位灵魂师爷走了,他垂头丧气的对谢川道:“谢长史,让你看笑话了。” 谢川宽慰他:“知府难做。” “谁说不是,”朱广利大吐苦水,“都说潭州钱粮浩浩,我是一个子都没见着,那两广、两浙,才叫真的富庶!人家帅司还有银子给张贵妃送玉观音,听说比人还高。” 他把两只手一上一下的比划:“难怪人家能做广西南路的帅司,会办事。” 谢川一直留心着火场里的情形,此时见到又抬出来一具尸体,尸体是烧成了焦炭,但是身上还有块美玉。 他觉得眼熟,一边不动声色地上前查看,一边询问朱广利:“那你可准备了贺仪?” “送了,”朱广利跟了上去,眼睛只是摆设,并没有看到黑灰下面的美玉,“贵妃娘娘不爱铜镜,我送了五十斤晒干的猫儿头笋。” 谢川笑了一声,心想谁出的馊主意,这玩意儿就是送上一千斤都没用。 同时他看清楚了那块美玉——是湛士昭身上的。 他和湛士昭在燕子桥边打过交道,记得他随身携带的一些物件,湛士昭死在了这里面,和银霄所说丝毫不差。 确认了银霄是可信的,他的心就落下了大半。 银霄来历不明,他和王爷一样都有疑着心,宋家突遭横祸,杜澜如今只剩下一口气在,根本说不清楚当时的情形,他不得不多加小心。 “爹,”谢舟跑了过来,对着朱广利叉手行礼,“朱相公辛苦。” 朱广利叹了口气,叹的险些声泪俱下,对着谢舟摆手:“不必多礼。” “阿娘找您呢,”谢舟拉住谢川,“让儿子来接您。” 谢川对朱广利告辞,同时轻轻的点拨了他一下:“你不如去一趟转运司,这税银,留州一部分作为衙门开支,其余送史和上贡,送史的这些,一直都是一路之用,转运司既然截留了税银,也兼了治安梭巡之事,如今这场大火,转运司岂能置之不理。” 朱广利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给忘了,我这就去要银子去!” 他对着谢川不住道谢,转身就跑。 谢舟看着朱广利的背影,低声道:“爹,转运司真能吐出银子来?” 朱广利不是忘记了,而是整个朝廷上上下下都忘记了。 转运司截留的税银,不是大灾,一两银子也不往外拨,银子年年截留,年年不拨,银子去了哪里? 尤其是和张相爷意见相左的州官,转运司只行监察之责,绝不伸出援手。 河北东路遭了大冰雪,转运司不仅没有出银子,反而参了知府刘启星一本,质问刘知府赈灾不利。 最后逼得刘知府去四海银楼借银子赈济灾民。 还是晋王得知消息,悄悄拿出去一笔银子给刘启星,才让他渡过难关。 转运司的这层面纱,早就应该揭开了,如今正好借着此事,去揭一揭。 横竖朱广利的帐是禁得住查的,他花的都是夫人的钱,一两银子也没贪过。 7017k 第六十九章 临危受命 谢川百忙之中,不忘教子。 “如今的转运司就像是浆糊糊起来的一张纸,朱知府一人之力揭不开,可是积怨已深,朱知府伸了手,拨开一个角,往后就会有第二个人伸手,第三个人,最后把这一层纸彻底的揭下来。” 他又指了指上面:“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各路监司都在张相爷手里抓着呢,撬动监司,就是撬动张相爷坚不可破的权利。” 谢舟裂开嘴,真心实意的竖起大拇指,狠狠地夸赞了老父亲:“给张家添堵的机会一个都不放过,您真是老奸巨猾。” 谢川显然禁不起儿子别出心裁的夸赞,脚上的鞋子都要穿不住了,很想拿起鞋子揍他一顿,但是已经打不过儿子,只能怒目而视:“闭上你的狗嘴。” 谢舟连忙道:“心急说错了,是姜还是老的辣,儿子受教。” 他给老姜撩开轿帘,扶着他上轿,压低了声音,将别庄外的情形说了。 谢川瞳孔震动,低声吩咐:“手里的人全都撒出去,王府里的护卫,也全都去找月姐儿和清辉,派内侍出城,把别庄封锁起来,一切等王爷回来再定夺,你亲自去探张旭樘的动静。” “是。” 谢舟火速去安排,从王府出来,他心里嘀咕着王爷还是得有兵权。 手里能用的人太少了。 人一派出去,王府简直成了一座空城,张旭樘若是这个时候来,他也可以唱一出空城计。 靠在王府门前的石狮子上,他仰头望天,感觉到了秋日的萧瑟。 往日里王府虽然也是大门紧闭,但是一进去就都是闲人,杜澜一张嘴,哥哥响震天,王爷也是筹谋划策,总不闲着,再有宋绘月在外打架,还要给她善后...... 眼下只剩下他还在忙,忙的心里很慌张,全然不似往常那般笃定。 但还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快马飞奔至张旭樘的老窝,放出眼睛,四面八方的监视。 张旭樘的深宅也很寂静。 昨天夜里死过人的酒楼更是空无一人,衙役在里面走来走去,偶尔夹带出来一坛子好酒,在外面的馄饨摊子连喝带吃。 谢舟也走过去,挑着位置坐下,要了馄饨。 他边上正架着一口大铁锅,里面烧着滚白的汤,热气缭绕,足可以遮掩他的身形。 捏着汤匙,他紧紧盯着张家大门。 张旭樘回来了,却没有宋绘月的身影,进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只四面八方的送信,他立刻起身跟上了第一封。 第一封信总是最关键的,是事态的开端、起点,也是一个线团的绳头。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第一封信居然到了黄家。 棺材出门的时候,他就隐在人群中,一直这么跟着到了提刑司。 棺材落地,转运使曹科的轿子和严帅司的轿子几乎是前后脚落地,也一同进了提刑司。 正在转运司要银子的朱广利紧随其后,忧心忡忡地跟了进去。 小小一个罗慧娘,竟然惊动了漕司、帅司、宪司。 谢舟冷眼旁观,心知是张旭樘在背后捣鬼,另外两封信,恐怕就是送到了严帅司和曹漕司手中。 他心里有了数,便不慌不忙,开始仔细地琢磨这几位监司和张家。 在今天之前,除严帅司之外,转运司、提刑司都和王爷交好,张旭樘的信送出去,他们便果断的成了墙头草,倒向了张家。 张旭樘付出了什么代价? 王府能不能抓到这个把柄? 而罗慧娘要告之事,更是耸人听闻。 她要告宋家大娘子和护院银霄有私情,先借黄文秋掩饰不成,后欲私奔,又被撞破,因此杀人引火,最终酿成大祸。 由宪司接告,漕司按察,帅司出兵,发海捕文书,抓一个小小的宋绘月,全然没有他们谢家插手的机会。 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还在继续,谢舟没有继续听,而是转身往张家走,刚走出去两步,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上前拉住人,笑道:“小哥,我正找你呢,走,我们喝茶去。” 说罢,拽着人就走。 来人正是银霄。 银霄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灰绿色短褐,戴着一顶遮阳竹笠,手里拎着一把锄头,在谢舟靠近的那一刻,他手中锄头险些成为凶器,把谢舟作为杂草除掉。 在确认是谢舟后,他的手才停下,并且任由谢舟拽着他出了人群,在路上疾走。 “你胆子怎么这么大,没听到里面的人也要抓你归案吗?进去了可就出不来了,没私情都给你打出私情来!” 谢舟呵斥完毕,再次打量银霄:“你没伤?” 他感觉银霄脸色很不好。 之前银霄顶着太阳晒了一个夏天,脸是黝黑健康的,而如今脸颊却迅速的凹陷下去,嘴唇也苍白起来。 “伤了,”银霄很诚实的用烟熏过的沙哑喉咙回答,并且转过身来展示自己的背部,“这儿,大娘子呢?” 谢舟忽然停下脚步,并且拉着银霄一并停下。 树叶的阴影落在银霄的眉眼上,减弱了他身上的锐利。 “银霄,实不相瞒,我手里现在没有能用的人,”谢舟郑重其事的开口,“我要用你一回,为了大娘子。” 银霄深深地低下了头,示意自己为他所用。 谢舟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嘴巴送到他耳边:“你先去找大娘子,一定要赶在官府之前找到人,我担心他们找到人之后会送去张家,你能办到吗?” 他觉得银霄像是宋绘月豢养的猎犬,能够嗅着气味找到宋绘月。 也许不是猎犬,而是虎狼。 银霄微微垂着头,两只手还牢牢抓着锄头,风凉凉地吹过他的脸,他面无表情答道:“能。” 哪怕只剩一口热气,他也会义无反顾的去找。 “一定要快,”谢舟又交代他,“找到后送回来,你再去给王爷送信,漫山遍野都是武安军的人,我不敢用王府的人了,万一抓住,就算不说,也会被有心人认出来。” 银霄这回犹豫了一下。 他对晋王毫无感情——也有一点酸意,让他去给晋王送信,有违他的心。 但是谢舟抓壮丁似的抓着他,舌头上下翻动,搬出宋绘月这座大山,专为镇压银霄这只顽劣神猴:“只有王爷回来,才能快刀斩乱麻,否则这场官司,要打到什么时候去?难道你想携着你家大娘子流落街头?宋太太可还在等着大娘子回来呢。” 银霄立刻领命而去。 7017k 第七十章 耿直的好人 此时的宋绘月,正躺在床上重重的喘气,每呼出去一口气,前胸后背就撕扯着痛,冷汗将衣裳都浸湿了。 下落时,她砸在了石佛上。 这石佛废弃已久,鸟粪、苔藓、枯枝落叶堆积在它合拢的双臂中,宛若一个巢穴,以柔软的怀抱,接住了下落的宋绘月。 随后一个掏鸟蛋的大汉把她从石佛上扛了下来,运回家中,并且十分好心的给她喝了碗水,以及一个生鸟蛋。 吃过喝过,宋绘月试着动了动胳膊和腿,幸好没有伤到骨头。 倒是脸上的情形很糟糕,她记得是石头碎片划了很长的一道伤口。 颤抖着手指摸了摸,摸了满手的血。 摸到血之后,她越发肯定这位大汉是个好人,不图钱也不图色,单就是救人。 这之后她就又睡了过去,直到夜幕降临才醒。 醒来之后,她有了些许精神,开始四处张望。 她所在的这房屋,堪称家徒四壁,一无所有,屋子里除了她躺着的一张床,就只剩下一个柜子。 房屋的主人则蹲在外面嚼草根望天。 大汉正值壮年,然而无所事事,肉眼可见的穷困潦倒,似乎也并不在意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他嚼着草根,看夜色冥冥,吞噬群山,苍穹以一种包容万物的姿态压在人的头顶,广阔而又神秘。 景色虽美,他却是睡意绵绵。 听到宋绘月的动静,他吐掉草根,起身走到门槛外边:“醒了?醒了就回去,我养不活你,家里也只有一张床,给你睡了,我就没地方睡了。” 宋绘月爬起来,脑袋依旧是发昏,一动就疼,哑着嗓子道:“多谢,不知恩人高姓大名?” 大汉皱着眉头:“我不姓高,我姓谭。” “谭大哥,”宋绘月立刻换了简单的言语,拔下头上三根银簪,“这个你先拿着用。” “哦,行,”大汉也没推辞,正想再催促催促,忽然就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他立刻气冲冲的转动脚跟往外走,“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火把绵延不断的从村口涌入,一阵鸡飞狗跳后,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火,带刀的士兵挨门排户的开始搜查,里正跟随其后,一同查验有没有生人出现。 “谭然!”里正看到谭然伸出脑袋来,立刻跑了过来。 他看到这位好吃懒做的大汉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回让你去码头扛包,你怎么不去!” 谭然理直气壮的回答:“要我交行费,我不去,我凭自己的力气挣银子,凭什么还要交钱给别人。” “就凭人家管着码头,就得交,要是没有行会管理,码头岂不是乱套了!” “我不惹事,他多余管我。” “你!”里正无言以对,转回正题,取出一张海捕文书,“这个人看到过没有?” 上面乌泱泱写着许多字,谭然一个都不认识,于是仔细去看那画像。 画像上是个姑娘,大大的两个眼睛,除此之外,全都很潦草。 他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没见过。” 里正又吓唬他:“你要是窝藏罪犯,你们这五户都得坐牢,听到没有!” “知道。”谭然困的直打哈欠。 官兵们沿路搜查过来,对里正也不假辞色,推开谭然进门搜查。 屋中情形一览无遗,打开仅有的一个柜子,里面只有几件破衣烂衫。 蜂拥而至的官兵们又滚滚而出,只留下谭然一个人在外头挠脑袋,心想这小娘子什么时候走的,自己都没发现。 他回到屋子里,发现银簪也给带走了,顿时心生不悦:“不是说了给我吗?” 嘀嘀咕咕的躺下,他是了无心事,闭眼就睡,然而睡着睡着,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坐了起来。 “这小娘子不会就是画像上的人吧?” 心惊过后,他又仔细琢磨了一下:“不是,不像。” 也不知是画像画的亲娘都不认识了,还是宋绘月摔的亲娘都不认识了,总之和画像是毫无关联,判若两人。 宋绘月伏在谭然屋外的草从里,正沉默地听着两个士兵出来撒尿加闲扯。 “怎么抓着人不交给衙门,得交给张衙内?” “管那么多,要细算起来,抓人这差事,也轮不到我们武安军啊。” “这宋大娘子排面可真够大的。” 宋绘月听在耳中,心想张旭樘还真是花样百出,不把潭州城翻过来,他就不会死心。 她从前总认为不掺合就可以远离朝堂是非,一心一意想要田园牧歌,一家人和和美美,到了此时,她觉得远离不远离,她说了不算。 既然不算,那就只能拿起刀战斗,不择手段的反击。 从草堆里站起来,她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刺痛和鲜血让她保持了绝对的清醒,开始往村子外面走。 这附近有岳怀玉外祖家的一个庄子,她可以进去落脚躲避。 岳怀玉就在庄子里。 凌晨的一场大火惊动了她的外祖母,老人家眼皮跳个不停,心惊肉跳之际,决定出城到庄子上来,一来散心,二来躲灾。 岳怀玉陪着外祖母一同前来,给老人家陪聊解闷。 付老夫人满头银发,精神矍铄,拍着外孙女的手说体己话:“你来的时候还说要去拜见晋王爷,幸好没去,一个花魁娘子就迷了他的眼睛,上不得台面。” 光是花魁娘子四个字说出来,她都感觉很是不适,仿佛这位花魁是种邪恶的存在,哪怕是说一说,都是对良家女子的一种玷污。 然而这种话题又很刺激,令人忍不住想说。 岳怀玉笑道:“张旭樘不知道和多少个花魁娘子共度春宵,您怎么又说他好呢?” “浪子回头金不换,”老夫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怕他以后欺负你,不会的,你可是岳家的女儿,他敢?” 老人家又说回到晋王头上:“亏得上回在齐夫人面前,我还说晋王的好话。” “齐夫人想把齐虞嫁给晋王?”岳怀玉觉得齐夫人很敢想,也很自信,“晋王的婚事,得今上提吧。” 晋王就是再落魄,那也是封了王的皇子。 但是潭州城的诸位权贵显然不这么想,晋王落在他们的地界上太久,并且只知道务农,现在还加一个眠花宿柳,在他们心里,对晋王的忌惮恐怕还不如张旭樘多。 7017k 第七十一章 宋岳二人交易 付老夫人打了个哈欠。 “齐夫人倒是没有透露这个意思,晋王要是安分,一直在潭州这么呆下去,婚事应该不会太艰难,如今这么尴尬,也没有谁敢把女儿嫁给他,赌不起。” 岳怀玉笑了笑,心想潭州城的夫人们倒真是敢想,还挑剔起晋王来了。 说的好像只要他们愿意嫁,晋王就愿意娶似的。 就算是两情相悦,难道就能请下旨意来赐婚? 这人要是敢想,真是能飞上天去。 老夫人又絮絮叨叨的说回了那花魁娘子,说她如何伤风败俗,不知廉耻,乃是天下第一等水性杨花的女人。 岳怀玉又想,这花魁娘子就是倾国倾城,那也没人绑着男人去嫖啊。 老夫人说的话,到她耳朵里全都不中听,从张旭樘到晋王,再到花魁娘子,她全都有话要辩驳回去。 她憋的十分辛苦,便笑意盈盈将老夫人扶起来:“您快去睡吧,瞧您困的,一会儿眼皮子又该跳了。” 老夫人拍着她的手,依言去睡了。 岳怀玉从老夫人处告别出来,也打了个哈欠。 她扶着嬷嬷的手,一步步往自己院子里走,两个丫鬟在前面打着灯笼,石板上的影子摇曳多姿,面目模糊不清,可以是任何一个大家闺秀。 一阵冷风忽然吹过,她的眼皮子猛地一跳,像是不祥之兆。 “走快些。”她加快脚步,回到屋子里。 丫鬟笛姑给她倒茶:“咦,这茶杯怎么少了一只?谁又毛手毛脚的打碎了?” 岳怀玉对这些小事并不在意:“明天换一套就是了。” 她喝过热茶,卸去钗环,绕过折屏去床上卧着。 床是套床,外面黑漆立柱架着三面纸帐围子,上面画了全树梅花,里面套着床,下塌处挂着一层碧纱,薄纱似空,能窥见外间情形。 床很大,大到能装下她胡乱的思绪,以及齐虞今天送来的信——城里居然乱成这样了。 外头的笛姑已经睡着了,夜色也越来越沉,她也有了困意。 就在将睡未睡之时,她忽然感觉床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爬上了床。 然而动静太轻了,根本就察觉不出是什么,窸窸窣窣的,在黑暗里爬行。 她的心跟着一颤,汗毛直立,不可抑制的恐惧从脑子里滋生,神神鬼鬼蜂拥而上,爬到床上要和她同床共枕。 一瞬间,她已经想了许多恐怖的画面,背上冒了一身冷汗。 “笛……”嘴在下一个瞬间被捂住,人的声音轻轻的钻进她的耳朵里:“嘘。” 是人,不是鬼。 岳怀玉提到嗓子眼的心稍微下去了一些,但是还没有落回胸膛,头皮依旧被嘘的发麻。 “是我,宋绘月。”捂住她嘴的手又轻轻的落下,“我来你这里躲一躲。” 岳怀玉大口喘气,心这回彻底落在了腔子里,开始疯狂跳动。 “你疯了……”笛姑在外面翻了个身,岳怀玉的脖子和头一起往后仰,声音一低再低,“你怎么进来的?” “先爬墙,再走,再翻窗,”宋绘月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岳怀玉的耳朵钻进去的,“就这么进来的,我在你这里躲一躲,行吗?” 岳怀玉欲哭无泪的指了指紧贴着自己脖颈的碎瓷片,用气流声抓狂:“你也没给我拒绝的余地啊!我能说不行吗?” 宋绘月的手纹丝未动,低声道:“作为谢礼,晋王——我会为你和晋王搭桥牵线。” 听到晋王二字,岳怀玉的神色迅速从惊慌愤怒变成了从容。 她迫切需要晋王。 窝藏一个纵火犯,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她的床这样大,床底下都足够给宋绘月安个家。 “成交。” 宋绘月拿着瓷片的手垂下来,很累很痛的呼出一口气,同时抑制住了自己想要呕吐的欲望,不知怎么,头一动就痛,还连带着拉扯的肚子里翻江倒海,一路上她已经把苦胆水都吐了出来。 “答应的事,要做到啊。” 而岳怀玉听了她的话,那怪异之感再次从心底浮现,仿佛黑暗中的宋绘月,是一位无情的行刑者。 凡是不遵守交易之人,都将由她亲自审判。 她起了鸡皮疙瘩,压下这一阵战栗,她轻声问:“你要不要喝水?” 宋绘月直接回答:“我饿了。” “你在这里别动,”岳怀玉松了口气,毕竟会饿的就还是人,“我去弄。” 她下床趿拉着鞋摸黑走了出去,笛姑惊醒,揉着眼睛迅速爬起来。吹亮火折子,点了灯:“娘子要什么?” “我饿了,偏厅里的橘子和栗子糕给我拿来。” “要不要让厨房煮点热乎的?”笛姑轻声问,“这天吃凉的不舒服。” 岳怀玉摆手:“要是厨房开了火,明天外祖母又要担心动问了,去拿吧。” “是,”笛姑心疼起来,端来果点,“还是家里好,有小厨房。” “再过两日就该回去给贵人贺寿了,快了,”岳怀玉吩咐她,“今天不用你守夜,你回去睡吧。” 笛姑迟疑着道:“我去廊下打个铺,您有事也好唤我。” 岳怀玉点头:“也好。” 笛姑便抱着铺盖出门,把门关起来,做了个被筒钻了进去,一边抵御寒风,一边留神屋中动静。 屋子里只有岳怀玉把东西挪动到折屏后面的动静,连烛台也一起移了进去,一切都安静下来。 黑漆漆的里间陷入温暖的黄色光辉中,那黑暗中的宋绘月也露出了真容。 岳怀玉手一抖,险些把烛台失手掉落。 眼前的宋绘月衣裳黑一块黄一块红一块,划破的地方也不在少数,连乞丐也穿的比她干净些。 比衣裳更为惊悚的是她的脸。 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左边眉尾一直向下,行到了嘴边。 伤口狰狞,毁灭了宋绘月。 岳怀玉稳住心神,放稳了烛台:“你的脸……” 宋绘月正在努力将橘子扒皮抽筋,闻言头也不抬的抱怨了一声:“疼死我了。” 不说话的时候就够痛了,说话的时候更是痛的厉害,要是张嘴吃东西,就像是把伤口压扁,再扯开一样。 然而还是得吃。 人到难处,哪有这么娇气。 她吃了一堆橘子,又把一碟栗子糕都吃完,才停了手,靠着迎枕一动不动的消化。 一肚子的恨,一肚子的气,都需要很多的时间才能消化掉。 “哦,对了,”岳怀玉轻手轻脚的从外面桌上取来一封书信,又从书信里掏出一张文书,“你看。” 7017k 第七十二章 说一说那心里话 宋绘月接在手中细看。 是一张海捕令。 依奉荆湖南路州府令,捕捉引火烧潭州横鱼街案犯宋绘月,年十六,涉嫌引火,诏天下有能告引火者,赏钱一千贯。 上面还附有她的画像。 画像虽然潦草,却出动了那么多人,四处抓捕,乡里只要见到生人就会报官,她想要躲藏,要么就是荒郊野岭,要么就是深宅大院。 岳怀玉忍不住问:“真是你放的?” “不是,”宋绘月把海捕令折好,“张旭樘放的。” 岳怀玉脸色一变,目光沉了许多:“他?他做事……从来不守规矩,手段也不干净,这把火他放的出来。” “制定规矩的人从来不用遵守规矩。”宋绘月冷笑一声。 岳怀玉看着宋绘月,忽然感觉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变化了许多。 在她的印象里,宋绘月很稚气,不止是面容带着未褪去的肥满,行为举止也带着无忧无虑的任意妄为。 严幼薇这样的贵女,纵然起了纷争,也从没人动她一根手指,结果才来潭州,就让宋绘月给扔到了水里。 现在的宋绘月,是一朵绽放的鲜花骤然的枯萎了。 她忍不住问:“你没事吧?” 宋绘月没回答,反问她:“你用晋王,到底想要什么?” “我?”岳怀玉笑了笑,和她亲近起来,“我就是借着晋王的名头,不想嫁给张旭樘……其实……只是不想顺从而已。” 她摸着自己手腕上翠绿的镯子,轻声道:“别看我们金贵,这金贵也有代价,没嫁的时候,要有才名,嫁了以后,要有贤名,他们用礼法、用金玉把我们给圈养起来了, 我大姐是燕王妃,日后可能是太子妃、皇后,礼仪、道德、规矩把她装在了神龛里,我很不喜欢她, 以后要怎么样其实我也没想过,但是现在,我就是不想这么听话,为什么要听话?” 她的言语很诚恳,很动人,却没能打动宋绘月。 宋绘月看着她:“你在撒谎。” 两个姑娘的目光碰在一起,都从对方的目光里看到了冷意。 “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说我撒谎?” “我见过不顺从的人是什么样,”宋绘月回答,“我也见过要下注的人是什么样,你是后者。” “哦?不顺从的人你见的是哪一位?” “先太后。” 岳怀玉愕然:“你在哪里见到的?” “京都,晋王府邸。” 见到太后时,晋王才出阁开府,太后虽然病重,却悄悄地到了晋王府。 年迈病弱的太后,身上依然有股凛然之威。 岳怀玉叹了口气:“天下女子哪能都是先太后,听闻今上冲龄继位时,天下大事皆决于太后,百官不能对一个女人俯首称臣,阻止她摄政,在一次朝会上,以罢官威胁太后退回帘后,太后当场拔剑,直指中书令,说这帮腐朽的老东西,早就该给年轻人让一让位了。” 宋绘月冷声道:“不顺从的人身上都有一股不服输的气,你没有,我见到先太后时,她已经被今上和张相爷、你父亲,联手逼退,却依旧不服输。” 岳怀玉笑了两声,从笑声到人都忽然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心怀叵测的模样。 “你看对了,我就是个赌徒,押注,自然是要押那个没人看好的,逆风翻盘,才能赢面更大。” 宋绘月也笑了,笑的很和气,伸手端过茶杯,在岳怀玉面前虚碰一下:“那就是盟友。” 岳怀玉举杯回敬:“欢迎加入利益至上的世界。” 夜色越来越暗,吹灭灯火,岳、宋二人的心里话到此为止,不再深入。 再深入,那便要触及到各自的灵魂,灵魂都是脆弱而且羞怯的,绝不能轻易让人触碰。 宋绘月睡在躺椅里,岳怀玉躺在床上,彼此呼吸相连,深深浅浅,都是不尽之意。 半夜之时,风越发大起来。 树枝拂过亮槅上的花格纹,发出沙沙的声音。 杜鹃鸟在寒风里叫了四声。 宋绘月睡的轻,听到鸟叫声后便咳嗽一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岳怀玉则是满腹心事,根本没有睡,听到宋绘月的动静立刻也坐了起来:“你要干嘛?” 宋绘月轻声道:“见个家里人,我出去,你睡吧。” 她撑开窗,一股风呼啸着冲了进来,将帐子屏风都吹的摇摆起来,在屋中又没有出路,便“呜呜”作响起来。 风声恐怖,窗外更是黑沉沉一片,岳怀玉打了个喷嚏,压着嗓子喊她:“等等。” 她匆匆起身,用一件披风把自己从头到脚罩住,随后点亮烛火,一手举着烛台,一手拢在火外头,以免被风吹灭。 灯火一至,黑暗带来的恐惧便轻了许多。 她走到窗边,火光也随着她而动:“让你的家人到这里来,我不希望我们的交易出现我不知道的变数。” 宋绘月笑了笑,伸手朝树影子一指:“在那里。” 岳怀玉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睁大眼睛也没看出来人,就在她疑惑之时,忽然有一团阴影笼罩了她。 银霄从天而降,出现在窗外,将岳怀玉惊的手一抖,烛台往下坠去。 “啊!”她的惊叫声轻而短促,全被她压在了喉咙里。 银霄左手极快,电光石火间,便把脱手而落的烛台擒住,烛火堪堪熄灭,在他手中重新焕发了光明。 他换了一件皂色短褐,便于自己融入在黑暗之中,左手拿着烛台,右手垂在身侧,拳心对着大腿,像是攥着什么。 橘黄色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他的脸,把他的面孔也染成了黄色,于是他那年轻的脸上就有了古旧的气息,看起来老气横秋。 老成的灵魂在少年的身体里东奔西突,还未曾融为一体。 岳怀玉忽然道:“你是宋家护院!” 银霄不带感情地扫了一眼看向岳怀玉,对着宋绘月深深地弯下腰,轻声道:“大娘子,太太、林姨娘、元元都在谢家,谢八爷派了人去找大爷,八爷让我带您回去。” 宋绘月愣了片刻,意识宋家就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了。 宋清辉也还流落在外,没有找回来。 这真是一场噩梦。 银霄半晌没有听到她开口,便抬头看她。 就见在那柔和的光里,她的眼睛睁的又大又圆,一道伤痕从她左眼几乎划到了嘴角。 在宋绘月看向他之际,他迅速把自己鹰隼一般的目光收回,惊愕和失色也全都藏了起来,等候宋绘月发号施令。 7017k 第七十三章 送信 岳怀玉很茫然地站在一边,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同时疑惑银霄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海捕文书到处张挂,验及乡中,十户为甲,十甲为保,见着形迹可疑之人,就要拿问。 更何况潭州城人烟稠密,人人都长着一双雪亮的眼睛,银霄哪怕是去买个包子,也会让人告发。 没想到小小一个宋家,还有如此能人。 宋绘月从征愣中归位,开口道:“我就在这里,你去告诉八哥,请王爷亲自来接我。” “是。” “阿娘她们……多亏了你,你有没有受伤?” 能从那场大火中逃生,银霄功不可没,又熬鹰似的熬到现在,一定累坏了。 “没有。”银霄任凭冷风拍打自己的背,把背一躬再躬,低下头去。 宋绘月摸了摸他的头:“好,走吧。” 银霄垂着头,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敏捷地退回黑暗中,又在黑暗中回头看了一眼。 宋绘月还站在原地,脸上的伤很骇人,但是眼睛里有温柔的光,正在目送他离开。 银霄悄无声息回到了谢家。 深夜的谢家不再忙碌,只有药的味道在潮湿的空气里沉沉浮浮。 谢舟得知宋绘月安全的消息,脸上总算有了一点笑容,把银霄带到厨房,从木桶里盛出来一碗给银霄,又把扣着的三个盘子揭开:“快吃。” 盘子里扣着的是栗子焖肉,烂蒸羊羔,酸黄瓜蒂。 银霄没接碗,直接拎过木桶,开始狼吞虎咽。 没见到宋绘月之前,他察觉不出饿,见到宋绘月之后,他饥肠辘辘,感觉自己能吃下一头牛。 谢舟端着碗笑了,换过一只碗,他给银霄又舀了一碗鸡汤。 “没事就好,姐弟俩个总算是找到一个,”他想起宋清辉,笑意又没了,“码头上一点消息也没有,太不对劲了,不管有没有到古大夫那里,总该留下痕迹。” 可是现在,宋清辉就像是在水面上凭空消失,连他坐的那条船也没有在沿途码头出现过。 银霄不言不语,只埋头苦吃。 就在银霄吃干净后,厨房外有脚步声传来,是谢川来了。 银霄放下碗筷,抹嘴站起来:“谢相公。” 谢川向他点头:“不要多礼,坐下说。” 他还带来了笔墨:“你是自己人,我们就不瞒着你了,算着时间,王爷应该还有将近两天的路程,只是潭州城闹成这样,王爷再不露面,麻烦就要找上门来了,你去给王爷送信,让他速回。” 银霄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问道:“谢相公有没有祛疤的药方?” 谢舟插话:“你要这个干什么?” “大娘子伤了脸。” 他的话是一个晴天霹雳,把谢家父子霹的外焦里嫩,瞠目结舌。 谢舟年轻,还有几分少爷脾气,呆过之后,立刻就愤怒起来,眉眼阴沉沉的:“爹,找人杀了张旭樘吧。” “胡闹!”谢川也回过神来,呵斥他,转头又看向谢舟,“王爷刚开府的时候,在王府上摔了一跤,让石子划了下巴,宫里开了膏药出来,王爷好了以后,特意找太医要方子看过,还和我说可以配出去卖!王爷一定记得!” 说罢,他取过纸笔,在上面点点画画,吹干墨之后递给银霄:“王爷走的都是小道,以月牙为暗记,务必要小心!” 待银霄接过之后,他欲言又止,只是又叮嘱了一句:“小心!” 也许是要银霄小心不要泄露行踪,也许是要银霄小心不要泄露晋王的行踪。 银霄袖子里藏了尖刀,又拿了谢舟的官刀,专门捡僻静处走,等出了城,便专心地开始赶路。 谢川所画全是山间小道,山路茫茫,只有一人宽,马根本上不去,全靠他两条腿攀登。 他一刻不停地奔跑,刚开始山路还很平坦,半山腰也有人家,菜地和水田四四方方的交杂在一起,到后面,人烟彻底没了,林木越来越粗大稠密,草足有半人高。 按照谢舟所画的点,他找到了晋王一行人留下的暗记。 记号简陋,只是用刀在粗糙的树皮上随意刻画了一个弯月,而且高过头顶,走山路的人低头多,抬头少,很容易就被忽略。 天色越来越沉,大山彻底被黑暗笼罩,月光无从可入,山中伸手不见五指,风又湿又冷,偶尔传来两声古怪的“咕咕”声,寒意直钻进人心里。 深夜的恐怖没有打断银霄的脚步,凭借着微弱的天光,他继续辨认暗记,翻山越岭。 韩北曲的训练场比这里更暗,更寂静,他训练他们,教导他们,同时也抹杀他们。 背后一阵一阵的痛,他奔跑的累了,身体有了疲惫之意,神情恍惚了一瞬。 就这么一瞬,他看到自己的前方站着一条黑影,十分的瘦,面目模糊,连衣着都看不清楚,然而他就是知道这个人是谁。 是韩北曲! 银霄极力的让自己保持清醒,把这一抹幻象从眼睛里抹去。 韩北曲死了,死的很透彻,他亲手用刀子划开了韩北曲的脖颈,直到他咽气才离开。 但是明知道是假象,他还是害怕。 恐惧已经深入骨髓,随时随地都可能翻上来,没有预兆,突如其来,让他不得安宁。 他两条腿都开始哆嗦,然而绝不能停下,甚至连眼睛都不太敢眨。 一但闭上眼睛休息,就会被死亡吞没。 喉咙里跑出了血腥味,胸口像是随时要爆炸,他以为自己是在狂奔,其实速度是越来越慢,身体沉重的要陷入地下。 在晨曦的金光刺破云层,落在他眼睛里的时候,他看到了游松。 “张旭樘火烧潭州——大娘子有难,在付家庄子上,让王爷亲自去接!” 说完之后,他摇摇晃晃的,开始要往下倒。 “快去请王爷!”游松神色惊骇,伸手就去接银霄,然而在触碰到银霄的一瞬间,银霄突然出手,手里的尖刀目标准确地往游松脖颈上划。 “疯了?”游松几乎是下意识地挡了他这一下,银霄攻势却未曾停下。 他出手又狠又厉,不防备自己,只攻击别人。 游松这才发现他是闭着眼睛的。 他的所有动作都不再经过思考,全是遵从于刻骨铭心的记忆,全力以赴,不惜性命。 游松和他过了两招,同伴趁机而入,从后面给银霄的脑袋来了一下,把他打晕过去。 7017k 第七十四章 晋王来了 银霄笔直地倒了下去。 游松一把接住他,顿时感觉不妙,伸出一只手来一看,全都是血,把整个后背都浸湿了。 在银霄额头上一摸,也烫的吓人。 他迅速将银霄衣裳脱下,以免伤口和衣服干结在一起,脱下来一看,背上是让火燎过,十分刺目。 游松看着这满背的伤,心中划过一丝疑惑:“他做过死士?” 只有死士是不能倒下的,倒下就是死亡。 必须得时刻保持敏锐,哪怕是在睡梦里也要随时反击。 就在这时,晋王从休息处走了出来。 他一身皂色窄袖戎服,上面绣着大团的祥云纹路,裹着件同色的披风,头上简单戴着个发冠。 乍一看,他依旧是鬓发如刀裁,目若点漆,丰神俊逸,只是禁不住细看,一细看,就有了风尘仆仆之感,衣裳有了陈旧的褶皱,就连靴筒上都布满泥点。 “银霄?”他眉头一皱,目光好似两点寒芒,如电一般射向昏迷中的银霄。 游松将银霄在地上放平,低声将银霄闯入他们警戒圈内的事说了。 “王爷,我先带几个兄弟回去,把大娘子接回去吧,我走快些,大半天就能到。” 晋王轻轻地拨弄着手上扳指,思索着。 树枝叶片瀑布一般垂在他身后,氤氲的苍绿色笼罩着他,身边是垂首不动的黄庭,让他越发显得冷而沉郁,令人不敢靠近。 思索过后,他看向黄庭:“水。” 黄庭连忙取过水囊,打开塞子递给晋王,晋王接过之后,先喝了一口,随后高高提起水囊,将冰冷刺骨的山泉水往脸上倒去。 疲惫和困倦顷刻间消失。 “走。”他将水囊丢给黄庭,大步流星地继续前行。 吩咐过后,许许多多沉默有力的身影站起来,收拾行囊,一言不发地迈出脚步,哪怕他们已经不眠不休地走了一天一夜,也没有任何怨言。 太阳只短暂的耀眼了一下,很快就被厚厚的云层所覆盖,乌云罩顶,天气坏极了。 树木森森,淹没了众人的身形,晋王低声的吩咐和安排也全都混在了鸟叫声中。 付家别庄,宋绘月饿的头昏眼花,饥肠辘辘,感觉晋王再不来,不用张旭樘收拾她,她自己就要先饿死了。 岳怀玉的饭菜十分可口,可是份量堪比鸟食,她自己吃还勉强,再匀出来一份给宋绘月,都不够宋绘月塞牙缝。 丫鬟们都让岳怀玉找借口遣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岳怀玉拎起茶壶:“喝吗?” 宋绘月有气无力的摆手:“不了,喝了更饿。” 岳怀玉轻笑道:“这就饿了?我进宫的时候,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不进水米,宫中太大,若是走到一半要净手,真是丢脸。” 说到这里,她便神秘的一笑,想到了别的事情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执着于你给我和晋王牵线吗? 就是因为在宫中见过许多的内侍,内侍很有意思——很厉害,他们明明不喜欢你,却可以表现的喜欢你,明明喜欢你,又可以表现的和你一点也不亲近,全看主子的脸色行事,我觉得很有趣,从小就喜欢琢磨他们。” “黄都知在芰荷园虽然只是很随意地看了你一眼,但是我一看就知道,这一眼拿你当半个主子。” 宋绘月笑而不语。 有心人的眼睛,一向比旁人要明亮,哪怕是蛛丝马迹,也逃不过他们的法眼。 张旭樘如此,岳怀玉亦是如此。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岳怀玉连忙站起来,快步走到屏风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绣花。 绣绷子和针线刚拿在手上,笛姑就在门外轻声道:“五娘子,晋王来了,正在前堂。” 尖利的绣花针毫不留情刺破岳怀玉的手指,她痛的惊呼一声,丢下绣绷和针线,将手指含进口中。 手指尖火辣辣的痛,心砰砰乱跳,让她乱了章法。 她以为晋王会和银霄一样悄悄的来,不会惊起任何涟漪,没想到晋王会如此大张旗鼓的从前堂来。 比起她从晋王身上取一件信物,晋王这般前来拜访,张、岳两家的婚事无需她多费口舌,便要多做思量。 “五娘子?”笛姑提高了声音询问。 岳怀玉抬腿便走,宋绘月都让她抛在了脑后。 前堂灯火通明,门外护卫林立,两人一对,间隔五步,从前堂正门口一直排到了大门口。 见到岳怀玉前来,护卫们自觉将目光垂至地面,没有任何冒犯之举。 她轻轻提了一下裙摆,踏上台阶,走了进去。 脚步声很轻快,发出的声音就像是薄冰碎裂时一般悦耳。 就连脚步里也是藏着心机的。 第一眼她就看到了晋王的白衣。 白的圆领衫,纤尘不染,把一切污秽都掩盖,让他显出异于常人的洁净。 见岳怀玉给他行礼,他抬眼看了过来,眼眸清亮,鼻梁挺直,神情温和,姿态雍容:“不必多礼。” 岳怀玉走到老夫人身边,老夫人带着慈祥的笑容,热情的恰到好处,但是对当朝晋王,却少了几分尊敬。 闲话不过一两句,晋王便起身。 老夫人和岳怀玉也忙起身相送,晋王让他们不必相送,在自家护卫的拱卫下离开。 老夫人当真没有将晋王送到大门外。 她用自己“走过的桥比年轻人走过的路还多”的老道经验长叹一声:“晋王没有皇室气派。” 岳怀玉笑了笑,想起了燕王。 燕王倒是很有皇室气派,颐指气使,只是不知朝臣有多少是服他的。 晋王对老夫人如何看他毫不在意,出了大门,就大步流星地往他那辆宽阔的马车走,上马车时脚下不稳,一屁股摔在地上,脑袋磕在马车上,当场磕的通红一片。 “王爷!”黄庭唬了一大跳,连忙躬身去扶,还没将手伸出去,晋王已经自己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马车,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绘月!” 宋绘月睁开双眼,冲着他笑了笑:“王爷,我没事,您别担心。” 马车一个晃动,动了起来,开始往城里走,晋王在摇晃中看到她脸上那一条蜈蚣似的伤口,从眉尾一直往下延伸,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然而看宋绘月的神色,她似乎对自己脸上的伤并没有太多的知觉,应该是还不曾照过镜子。 人也比之前瘦了许多,眼睛陷在阴影中,睫毛长长的,更是掩下了瞳孔里的光。 7017k 第七十五章 晋王心都疼碎了 晋王压下心中惊骇,也笑着安抚宋绘月:“不担心,你也别担心,我回来了,剩下的事情都有我处理。” “好。” “我们现在就回去,”晋王无法全神贯注,撩开一点车帘,吩咐道,“快点!” 他在京都的时候,见过女子因为打架,指甲抓花了脸,治好之后也留下一条白色的疤。 后来这女子便跳了河。 别人跳河的时候,他是做故事来听的,现在宋绘月伤了,他立刻就心乱如麻,恨不能把那道疤挪到自己脸上来。 宋绘月并非不知道自己脸上有伤,自己也伸手摸过,知道伤的范围大,只是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对伤了脸一事也没精神大惊小怪了。 马车赶的几乎要腾空,在官道上飞驰,两旁稻田不断向后略过,宋绘月让马车晃的头痛起来,脸色惨白,额头上有了冷汗,胃里一阵翻腾,干呕了一声。 “慢点!”晋王冲外面吼了一嗓子,同时两只手捧到宋绘月嘴边,“吐出来,吐出来就舒服了。” 马车迅速慢了下来,然后在快和慢之间找到了中间点,继续上路。 宋绘月肚子里干瘪瘪的,抓住晋王的手只是干呕,头像是要爆炸,眼泪无意识的长流不止。 晋王拿出帕子轻手轻脚的给她擦眼泪和汗珠子:“哪里不舒服,回去就好了,黄庭已经先回去请大夫抓药了。” 他的声音都有了更咽之意。 “头疼。”宋绘月把头往后靠,用力抵上冰冷坚硬的木壁,喘了口气,“您别急,我得去谢丈丈家看阿娘。” 宋太太还在谢家,也不知病的怎么样了,林姨娘和元元只怕也吓坏了,清辉不知道有没有消息。 张旭樘会善罢甘休吗? 晋王从见到银霄开始,已经心惊胆战了一路,好不容易见到宋绘月,都想把她揣在肚子里,怀胎似的藏上十个月,哪里舍得把她送走。 他把帕子往腰间一塞,低声哄她:“你阿娘还病着,又为清辉忧心,又为你家里人伤心,现在见了你伤成这样,心都要疼碎,你在我那里把伤养好一些,再去见她。” 他都要把心疼碎了,宋太太还不得当场痛死。 随后他冷着脸:“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宋绘月轻轻摆手:“见到您我高兴还来不及,我是怕阿娘见不到我会牵挂,元元又呆……家里还没了那么多人……” 晋王听了这话,打从心窝子里心疼起来。 他的月亮总是把身边的人藏在心里。 “那我明天把你阿娘她们都接到王府上好不好?今天就让你阿娘好好休息。” 宋绘月乖乖点头,又问他:“我上马车的时候,好像看到有人背着银霄,他是去给您送信了吗?” 晋王很不情愿的回答:“是,他发烧了,不知道清醒没有,我把他送到谢家去。” 最好是别醒了——可惜银霄是野草,一滴露水都能活。 “杜澜......还在吗?”宋绘月忍不住问。 晋王点头:“在,也在谢八那里,放心吧,你歇着。” 杜澜喝酒误事,已经死了九成,只剩下一口气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活。 一路风驰电掣,晋王把宋绘月运回了王府。 黄庭已经把竹溪斋收拾出来,找来府上唯一一位嬷嬷,云嬷嬷端着一大盆热水,想给宋绘月擦脸,水端过来之后却骇的无从下手。 晋王挽起袖子,亲自上前拧了帕子,把她另外半边脸擦干净。 宋绘月自己洗了手,黄庭领着小内侍送进来茶水和吃食。 排骨莲藕炖的清汤,滚了面条进去,还有海棠鲊和玉钩鲊两碟子,没有宋绘月不能吃的。 宋绘月忽然想起岳怀玉说的话:“内侍很有意思,很厉害。”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黄庭,黄庭觑到她的目光,马上上前一步,没有言语,单就是让她看的更清楚。 晋王见宋绘月愣着,故意对着炖藕愁眉苦脸:“我在鄂州吃了许多天的藕,嘴里都能吐莲花了。” 果然,宋绘月笑了起来:“鄂州的藕好吃吗?” “这就是,”黄庭把筷子双手奉给她,“大娘子尝尝。” “快吃,”晋王捧起碗,喝了一口汤,“大夫就要来了,别馋着他。” 宋绘月接过筷子,看着晋王:“王爷,谢谢您。” 晋王不喜欢她的谢,但是自己心神不宁,忘记了反驳。 也并非心神不宁,而是他一路狂奔回来,把宋绘月一路接到府里,在那心底最深处,从悲痛中裂开一条缝,钻出来一点喜悦。 月亮从天上,又落到了他怀里。 他察觉到了这一丁点喜悦,可是喜悦是建立在宋绘月的巨大痛苦之上,所以他不敢有任何表露,只想让这一点喜悦尽快烟消云散。 吃饱喝足,大夫来了。 大夫派头很大,言语很少,专治外伤,年纪老到可以做宋绘月的翁翁,先不动手,而是在门外放了火盆,掏出来一块桐子大小的雄黄,丢在在火里烧。 等烟起来,他将双手、衣领、袖子等处都熏一遍,以防自己身上不干净的东西顺着衣裳接角传给病患。 病患体弱,异于常人,他又在病人中往返来回,大意不得。 熏过之后,他对着晋王叉手施礼。 晋王刚想让他不要多礼,治病要紧,他却一招手,让黄庭和晋王都去熏一遍。 等熏完,他才跨过门槛,在桌上摆开一排刀针,气势可以媲美屠夫。 “哦,伤了脸,怎么才找我,拖成这样!” 他上前在宋绘月脸上已经愈合的伤口上按了按,这一指头,就痛的宋绘月一个哆嗦。 “上硬而且薄,下面软,看着愈合了,其实里面已经化脓,得先把脓引出来。” 他雷厉风行的取了针:“拿桐油灯来。” 黄庭立刻把灯移到他跟前,让他烧针。 晋王看着细细的针变得通红,脸色也跟着宋绘月发白:“祖大夫,您轻些,这可不是那些毛孩子。” 祖大夫沉默不语,只盯着针,针尖烧好凉透,他提针对准即将破溃的地方,扎了下去。 针顶入四分,再拔出,脓就从针眼里溢出来。 祖大夫再伸手在伤口四周按压,帮助排脓。 宋绘月猛地一抖,忍不住“哎哟”一声。 晋王连忙按住她双手,轻声安抚她:“马上就好,没事了。” 祖大夫对此毫不动容,在他手里没有男女之分,毛头小子和黄毛丫头都是一样的。 7017k 第七十六章 晋王摆出排场 在三个不同的地方都扎了针,排了脓,祖大夫把针放回去:“拿水和棉布来。” 黄庭把铜盆端来,他先洗手,随后用棉布擦干净,再取一块棉布把宋绘月脸上脓血拭干净,用银片挑了拔毒的膏药敷上。 “明天我再来看,不要急着敷祛疤的膏药,还不是时候。” 连张药方都没留下,他就健步如飞的走了,身手赛过谢舟。 晋王松了口气,感觉自己都吓出了一身透汗,轻声问宋绘月:“疼的厉害吗?” 宋绘月动了动嘴:“不怎么疼了。” 不但不痛,眼皮还开始打架,这几天的巨变耗尽了她的元气,一口气顶到现在,总算是可以卸下了。 她直挺挺的往下坐,两条胳膊软绵绵的垂下去,连抬头看晋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前有人晃动,不是晋王也不是黄庭,她也不想抬起头看一眼,就这么闭上了眼睛。 晋王和黄庭一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云嬷嬷在屋子里照顾宋绘月,再把身上的细小伤口都上好药。 整个王府就这么一个嬷嬷,平日里养老似的不露面,只有宋绘月来的时候才出现。 黄庭低声道:“王爷,谢长史说都安排妥当了。” “那便去会一会,换身公服。” 提刑司外,朱广利站在三位监司身后,背上一阵一阵的发虚汗,人也是一阵热一阵冷,时不时打个摆子。 他病了。 久未经风霜,忽然一场大火烧的他心神不宁,去找转运使曹科要银子的时候,曹科又对他疾言厉色,那些诛心的话仿佛是疾风骤雨一般砸向了他,把他砸的头晕目眩。 曹科还说要专门查一查他衙门里银子的去向,若是有一两对不上,就要参他。 朱广利晕头转向的出了转运司的门,回去的路上吹了冷风,就病了。 好在朱夫人看他失魂落魄,当即拷问出缘由,召唤来他的灵魂之一元少培,询问账目。 元少培话不多,只轻飘飘的留下一句要是错一两银子,他就提头来见。 朱广利心里想了想一个无头的元少培,提着自己脑袋来见他的恐怖场景,吓的稍定了心。 朱夫人又大笔一挥,当着朱广利的面写了一封家书给兄长,痛斥转运司一毛不拔的行为,朱广利的心才全全定了下来。 没想到才隔了一天,他就接到消息,说晋王要在提刑司亲自过问引火案,他又惊了个透心凉。 不能携带倪鹏上阵,让他更加心慌。 靠着石狮子站着,他感觉石狮子也硕大无朋,可以把他压垮。 扭头看了一眼高高悬挂的牌匾,鎏金的一行字“荆湖南路提点刑狱司”险些刺瞎他的眼睛。 帅司严实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倒是和晋王半点关系没有,不过是问个案,哆嗦成这样。 转运使曹科眯起眼睛,看了看身边的提点刑狱司公事林海。 他在荆湖南路多年,和晋王是井水不犯河水,若非张旭樘许他入京,他绝不会掺合进来。 身边的林海,恐怕也已经让张旭樘收买。 至于严实,那更是从一开始来这里,就是张家的人。 如此看来,晋王当真是孤家寡人,在这里连条狗都指挥不动。 “天都快黑了,”他冲林海笑道,“听说晋王从别庄出来,就去了付家别庄,岳枢密的女儿就在庄子上,恐怕也碰了面。” 林海早已经知道了消息:“是,也许是晋王想结交岳枢密使吧。” 严实听了他们二人的话,露出个暧昧不清的笑:“晋王真是……” 异想天开四个字,他藏在了肚子里。 难不成以为自己能越过张旭樘,去娶岳怀玉? 就算他娶了岳怀玉,就能和岳重泰成为一家? 不过是让人轻视和笑话罢了。 恐怕付家如今正在取笑他的痴心妄想呢。 曹科得到了满意的反应,又道:“晋王前来指点案子,破天荒头一回吧。” 林海点头:“晋王爱种地,和齐仓司走动的更多。” 严实笑道:“近些日子,王爷和齐仓司也走动的不多,只和花魁娘子走动的多。” 曹科道:“若是晋王从花魁娘子的床上不下来,那倒是好了。” 在一片意味深长的笑脸中,街头忽然响起了鸣鞭趋辟之声。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在场众人全都一愣,还是昏头昏脑的朱广利先反应了过来:“是王爷到了!” 曹科、林海、严实三人目光来回传递,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晋王一向是轻车简行,今日竟然摆出了仪仗卤薄,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鸣鞭过后,便是一顶金黄伞,六人行旗,护卫十对,中间是晋王大轿,之后又是护卫十对,六人行旗。 所有人全都肃静庄严,将提刑司外的街道也衬的肃穆起来。 朱广利扑通一声,避轿跪下,恭迎晋王。 他这一跪,其他人幡然醒悟,不管膝盖下面是哪个靠山,都跪倒在地,低伏着头。 轿子落地,黄庭上前打起轿帘,晋王弯腰而出,随后挺直了背。 朱广利悄悄抬眼看,就见晋王头戴獬豸冠,脚蹬皂靴,穿的是紫色圆领大袖衫,腰间革带玉銙,佩戴金鱼袋,金鱼袋旁边,是一块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上面雕的是鹿衔仙灵芝。 那鹿栩栩如生,温顺的伸长脖颈,欲将灵芝献出。 这番打扮,使得平易近人的晋王忽然威严冷淡,令人不敢亲近。 朱广利见过晋王把衣角掖在腰带里打马出城的模样,此时见他这般隆重,竟吓得垂下眼去,不敢再看。 晋王十分和气的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脚下的人:“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曹科从地上爬起来,心想您这么大的阵仗,不就是为了多礼来的。 “王爷,请进。”林海作为提刑司之主,恭而敬之的请晋王入内,一群属下也纷纷退至两旁,让开一条通道。 等到一群人走进正堂,衙役已将印物放置在印架上,研磨好朱、墨两色墨,罗慧娘等人也在班房待审。 晋王坐在公案前,黄庭将一应文书打开,随后冲着外头的护卫一招手,护卫们鱼贯而入,把提刑司的衙役班头都挤到了一旁。 宽阔的正堂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曹科心里咯噔一下,总感觉晋王是来者不善。 他想和其他人通个气,可是严实低头喝茶,林海笑而不语,都不曾看他。 7017k 第七十七章 放肆 朱广利更是心无旁骛,在心里准备着晋王会问到的话,紧张的手心直冒汗。 横鱼街的火,倪鹏查出来的,和提刑司查出来的,没有一处相同,虽然真相依旧不明,可宋大娘子倒是清白的。 他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菩萨保佑,晋王可千万别问他,他什么也不知道啊。 他恨不能把脑袋埋到裤裆里去,让晋王忽视他的存在。 可惜不能事事如意,晋王看过文书后,和颜悦色的点了他的名:“朱知府,请问如何断案?” 朱广利心头狂跳,站起来磕磕巴巴的回答:“回王爷,得两造具备、五听三讯,再以理推寻、观察五听、伏线发奸,若是凶杀,还得尸、伤、物、证、因齐全,方可断案。” 晋王点了点头:“林宪司,你觉得你这案子占了几样?可有五听三讯?” 林海站起来,垂头拱手道:“王爷,事无绝对,横鱼街这场大火,死伤足足上百人,财务损失无数,又有苦主,还有涧山重华寺僧人为证,宋大娘子也在逃,事出权宜,下官只能先行发出海捕文书,将宋大娘子抓捕归案。” 晋王冷笑一声:“好一个事出权宜。” 此事转运司作为监察,也参与其中,曹科不能将自己置身事外,便起身道:“王爷,若是宋大娘子无罪,为何在逃?既然逃跑,必定有猫腻。” “这么大的火,你们为何就知道她在逃?而不是在火中失事?”晋王神情越发不善,双眼狠狠的盯住了严实。 “严帅司,驻军在你手里,倒是用的好啊,连缉捕盗贼这样的事,放着满州府的衙役不用,动用起武安军来了。” 严实站了起来,状似恭敬,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恭敬。 “王爷,下官亦是知州,管理治安也是下官职责所在,为了尽快抓到案犯,下官以为……” 话说到这里,他不经意间看了一眼晋王,余下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 晋王的眉眼、神情全都像是含了坚硬的冰。 因为他的停顿,晋王问他:“你以为什么?” 说话的声音语调还是和从前一样从容温和,但是配合着他那冰冷的神色,却有了浩荡的声势,仿佛他手中捏着巨大的权柄,足以呼风唤雨。 “下官以为……动用武安军,也无可厚非。”与之相对的,严实的声音虚弱了下去,声势先怯了一大截。 晋王淡漠地扫视其他人:“你们也是这么以为的?” 朱广利二话不说,跪倒在地:“下官不敢!” 利索下跪,也是他的长处。 曹科在心中暗骂朱广利这个大怂包,和林海以沉默来对抗。 天大的怒火,没有实力的依托,也弄不出多大的阵仗,一股风就散了。 晋王看着他们的反应,当真是咬着牙根才抑制住杀意。 他站起来,将手中的文书等物高高扬起,往他们头脸上打去。 “放肆!” 声音里带着破碎,伴随着纷纷扬扬的纸张,在大堂中不住回荡。 “这个天下姓李!”他伸出手指,在离严实十步远的地方用力的指向他,“驻军护卫的是李家天下!” 手指转向曹科:“你按察的也是李家的荆湖南路!” 曹科忍不住道:“王爷说的这是什么话……”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忽然黏在了落地的一张纸上。 那不是文书,是张旭樘写给他的亲笔信! 他忍不住瞳孔剧烈震动,不敢置信地看向晋王,不知道这信他是从何而来。 作为张家给他的承诺,他没有把这封信烧掉,而是秘密的放在了家中。 严实也同样看到了信。 张旭樘给他的信更是直白,指名道姓,让他将宋绘月捉拿归案,送到张旭樘手中去。 他以同样不解的目光看向了晋王,同时双腿一屈,自行的跪了下去。 “下官不敢。” 曹科和林海,也双双跪了下去,心有灵犀的像是一对:“下官不敢。” 衙役们不明所以,只知晋王震怒,扑通跪了一地,大喊“王爷息怒”。 外面骤然起了雨,将天地连成茫然的一线,冷雨萧瑟,令人颤抖。 晋王在氤氲的水汽中走下公案,走到跪着的人跟前:“各个都说不敢,心里却是各个都敢,本王的荆湖南路,你们也敢动,本王的人,你们也敢抓。” 他毫不掩饰的将宋绘月划至自己麾下,并且从此以后,都不再掩饰。 蹲下身去,他靠近了这三个荆湖南路的监司,压低了声音:“本王的王印,要不要也奉送给你们,让张家封你们做个异姓王?” 如此直白大胆的话,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说,偏偏从一无所有的晋王口中说了出来。 三位监司异口同声:“下官不敢!” 朱广利跪的远一些,离门口更近,耳朵里只听到哗啦的雨声,并没听到晋王刚才说了什么,犹豫着也说了一句不敢。 晋王伸手拍了拍曹科的脸:“不敢就好,要牢牢记住这个天下姓什么,本王姓什么,本王高兴了,就能把你们从武安军吃空饷的事情放一放。” 曹科和严实这回是真的腿软了。 驻军最下一层是都,一个都一百人,五个都组成一个指挥,五个指挥组成一个小军,十个小军组成一个厢军,左、右两个厢军组成一个武安军。 这里面能做的手脚太大了。 每个都只要空报一个人,每月的饷银就是三百文,再加上丝麻鞋、腰带、衣服、盐、酱菜等物,还有赏钱,能到五百文。 一个月就能多从朝廷领到二百五十两,一年便是三千两。 钱不多,然而可以长年累月的吃下去,所以成了许多路监司心知肚明的惯例。 也有胆子大吃的多的,一年能吃下来十万多两。 曹科的胆子不大不小,横竖所有的账都得过他转运司,他一伸手就抹平了。 严实虽然是刚到荆湖南路,但是对于送到嘴边的肥肉,也没有不吃的道理。 这事不能认。 曹科战战兢兢道:“王爷,下官……” “没做?”晋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满脸都是逗猴似的笑,“好好说,让我听听你怎么狡辩,听完了我再去军中好好清理清理,把你转运司的账也好好理一理,兴许我能理出更多东西来。” 曹科立刻把嘴闭上,向朱广利学习,做一个木头人。 林海比他识时务,早早闭紧嘴巴,以免晋王一个不高兴,把他的把柄也抖落出来。 为官者,哪里有干净的。 只看有多脏。 7017k 第七十八章 嫉妒 晋王坐回公案前,也不叫起,就让他们这么跪着。 天冷,又有雨,石板地上返了冰冷的潮气,一丝丝的往人膝盖缝隙里钻,对养尊处优的官员,也算得上一场酷刑。 他语气平和的道:“传唤原告。” 不必跪成一片的衙役动作,晋王的护卫从班房中将罗慧娘提了出来,又从招房内拿了原告事由等文书一同送到晋王面前。 罗慧娘消瘦了许多,但是眼睛里却像是烧着两把火,哪怕晋王是天神下凡,她也不会像那几位大官一样战战兢兢,唯唯诺诺。 跪在东边跪石上,她预备了许多的话要质问晋王。 然而晋王只是打量了她几眼,随后嗤笑一声,便起了身。 仿佛他不过是为了看一眼这个胆敢翻起浪花的女子是什么模样。 至于问话,她还不够资格。 嗤笑过后,他看向林海:“横鱼街的火,怎么起的,林宪司再好好审一审,审清楚了再想一想海捕文书该不该签发。” 林海连忙回答:“是。” “严帅司,本王无意插手武安军,但是兵马,应建杀敌之功,而不是做贱役之事。” 严实也答了声是。 晋王又看了一眼快要把脑袋磕进石板里的朱广利:“朱知府,横鱼街重建一事,听说你十分为难?” 朱广利吸了吸鼻涕:“是,衙门里开支不出这么多银子。” 晋王便看向曹科:“转运司截有税银,你提个单子,由转运司拨付,曹相公用印。” 朱广利原本昏昏沉沉,听了这个大好消息,简直是吃了一剂良药,病去了大半,精神焕发的磕头:“是!” “是。”曹科咬碎了牙,才忍住把朱广利揍一顿的冲动。 一定是朱广利找他要银子的事让晋王知道了,不然晋王想不起来从他这里要银子。 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倒赔了银子进去。 晋王走到暖阁西侧,准备由此退堂,罗慧娘忽然大声道:“王爷!” “何事?”晋王回身,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横鱼街的大火,分明是宋绘月所放,您为何要重审?您是以权谋私!” 晋王对她的指责报以微笑:“你说她私奔,她为什么要私奔?她是本王的救命恩人,只要她要的,本王都给她,别说是一个护院,就是一个乞丐,本王也能捧成人中龙凤,就连黄文秋这样百无一用的人,她开了口,本王不也让他做了茶商?光是你说的这一点,就不对。” “您……您……” 罗慧娘语塞,晋王的回答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她以为晋王会说宋绘月当时根本就不在,或者是宋绘月根本没私情。 若是晋王如此说,她立刻就将那个老僧人搬出来。 可她没想到晋王如此昏聩,不像是被花魁娘子迷了心,倒像是宋绘月给他下了迷魂散。 有私情又如何? 然而晋王还不放过她,那冷冰冰的语言再次打向了她。 “黄太太,你之所以把自己塑造成一位不惧强权的女子,是因为你没有退路,所以你只能荣辱加身,都不折腰,其实,你不过是嫉妒。” 说罢,晋王便不再理会她,大步离开了。 罗慧娘愣在原地,心狂乱地跳了起来,感觉晋王在光天化日下扒光了她。 她先是羞愧,随后是酸,之后是气。 宋绘月凭什么得到晋王的垂爱啊,所谓的救命恩人,不过是随着晋王从京都到潭州罢了! 换成是她呆到那条船上,也足够成为晋王的恩人。 林海从地上爬起来,使劲一揉膝盖,看着还跪在地上的衙役,气便不打一处来。 “还跪什么?来人,快把这里收拾了!乱七八糟,成何体统!” 说罢,他怀着满肚子的气,狠狠瞪了罗慧娘一眼:“把她弄出去!” 满地都是纸张,软绵绵贴在潮湿的地面,上面的墨迹逐渐晕开,变得模湖不清。 严实和曹科艰难起身,各自装作不经意地将张旭樘的信拾起,揣进袖子里。 只有朱广利还无知无觉的跪着。 曹科阴阳怪气的看他一眼:“朱知府,王爷都走了,你还装什么孝子贤孙?” 林海冷哼一声:“蠢货!” 都是朱广利办事不力,火情都查不明白,才会害他惹了一身腥。 然而朱广利对讥讽浑然不觉,直到严实察觉不对劲,弯腰推了一把,朱广利滚冬瓜似的翻倒在地,他们才惊觉他是昏过去了。 林海连忙让人把朱广利送回家去,同时对着两位同僚咋舌:“这也……这是怎么做知府的?” “真是个人才,”曹科冷笑,“这样的货色,竟然也能做官。” 严实对朱广利不感兴趣,眼下最重要的是擦干净自己的屁股,因此对着林海拱手告辞,曹科也紧随着他出了门。 等候在外的仆人连忙过来打伞,曹科走的急了,秋雨泼泼洒洒的淋了满身都没有感觉,在进轿子前,他问严实:“账做的这样密,晋王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亲自去把武安军的人一个个数过了?” 严实脚步沉重,心情也沉重:“不可能,武安军有五万人,每天告假的都不在少数,他怎么数?” 两人满腹狐疑的钻进轿子里。 轿夫抬起轿子,晃晃悠悠带着他们二人离开这是非之地。 两人的谈话还未结束,一左一右的揭起轿窗,掩人耳目的交流。 曹科迫不及待道:“那他是怎么发现的?是不是里面还有他的人,你没清理干净?” “不会,一定是你的账有问题。” “绝不可能!”曹科的声音大了起来,随后又压了下去,“你知不知道元少培,那头猪的钱谷师爷,我特意试过的,连他都没看出问题来!” “不是你,也不是我,那只能是鬼了。” 两人同时转动眼珠,去想自己身边可能出现的那个鬼。 晋王的轿子也极快的回到了王府。 轿子落地,黄庭在轿子外等候片刻,没有听到动静,便低声道:“王爷?” 还是没有声音,他便把伞递给迎上来的小内侍,弯腰轻轻撩开轿帘,朝里头瞧了一眼。 昏暗光线下,晋王以别扭的姿势歪在轿子里睡着了。 他这一趟去鄂州,累的有了乌青的眼圈,人也瘦了一圈。 劫钢银一事,万事都得小心仔细,他悬着心,好不容易煎熬到尘埃落定,没想到潭州又出了这样的大事。 到现在,他才有机会闭眼,休息这么一会儿。 7017k 第七十九章 琴娘子 看到晋王睡的沉,一直伴在晋王左右的黄庭也是困意滚滚。 他在心里打了个哈欠,加重了声音:“王爷,到了。” 晋王睁开双眼,一瞬间的迷惑过后立刻恢复了清明。 下轿之后,他把沉重的头冠取下,交给黄庭,大步往里走,刚进大门,游松便走了过来,低声道:“王爷,八爷来了。” 晋王头也未回的往后殿走:“不见。” 游松暗暗为谢舟叫了声惨。 让谢舟坐冷板凳,比封住他的嘴还痛苦,听不到、看不见、没得说,这位热衷于给人扎刀的八爷,哪里忍得住。 “是。” “琴娘可到了?” “到了。” “让她明天去做个陪客。” “是。” 琴娘在别庄逃过一劫,躲在炭堆里,她不知道外头情形如何,不敢抛头露面,寒风把她那身衣裳都吹透了,手脚都蜷缩的僵硬疼痛,她也不敢动。 鬼魅似的一直藏,留住了一条性命,一入王府,她便脱力睡去,别的事情一概不知。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她才从客房中醒来,听到晋王让她去竹溪斋陪宋大娘子,连忙翻箱倒柜的捯饬自己。 她从父母那里继承了美貌与贫穷,这两者是万万不能合在一起的,一旦二者皆有,就会让人坠落到深渊里去。 见过了世间险恶,她深知美貌也是她的武器,她凭此在男人中间游刃有余,无往不利,所以她也格外珍视,时常注意修饰。 但是今天却很不顺利。 她满面狐疑地问送东西来的小内侍:“这屋子里怎么连面镜子都没有?” 小内侍道:“昨天黄都知吩咐我们收进库房了。” “收进库房干什么?”琴娘越发不解,“能不能给我取一面来?” 小内侍摇头:“不知道,都知吩咐的,说没有他的吩咐,一块碎片都不能往外拿,要不您对着水盆将就将就?。” 琴娘无奈点头,把自己打扮的十分素净,又草草吃过一顿早饭,便出了门。 跟在小内侍身后,她仔细张望王府中景色,忽然觉得这王府和晋王,倒是很相似。 初看时便已惊艳,若再细看,又别有洞天,仿佛是永远也探究不完的。 她对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晋王,原本也是十分的心动,可是只微微地触碰了一下晋王的本色,她那爱意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敬重。 不知道这位畅通无阻的宋大娘子,对晋王是否也是如此。 竹子渐渐多了起来,到后头,就全是竹,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笼罩出一片深深浅浅的绿。 从小径上走过时,便有心静和出世之感,同时也带来寒意。 小径不断,仿佛没有尽头,放眼望去,除了竹还是竹,绿荫砸地,把琴娘罩在其中,让她逐渐走出了惧意。 竹山竹海,只有风声和鸟鸣回荡,脚步声太轻,压不住天地生灵带来的压迫,让人从心底浮起一丝惶恐。 琴娘越走越怯,竹林越是宽阔高大,她就越是身不由己的渺小,就连领路的内侍都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她更是一步不敢落后,紧紧跟随着内侍,等见到院子的黑色翘檐从竹的拥抱中飞出来,她才松了口气。 住在这里的人,心智一定异于常人的坚定,否则很难不害怕。 内侍快走几步,走到黑色广梁门前,拉住黄铜兽环,轻拍了三下。 门楣上提着“竹溪斋”三个字,不知是出自谁的手笔,大有古意。 门开了,里面青石板铺出一个宽阔的院落,没有花草,一侧整齐码放着砍下来的竹子,一捆接一捆高高摞起。 琴娘十分好奇地看着这些竹子,不知这些竹子放在这里有何用意。 从廊下迎出来一个嬷嬷,头发已经有了银丝,整整齐齐梳着,簪了一朵紫菊,神态很慈祥,老的可以做所有人的祖母,比许多富贵人家的老太太还要气派。 “琴娘子,”云嬷嬷笑脸相迎,“大娘子在里面,请进。” 说罢,她打起帘厚厚的布帘,请琴娘进去。 布帘下面坠着两个雕花金球,把布帘坠的十分平整。 琴娘脱去绣鞋,穿着白袜进去,云嬷嬷把她的鞋子放置在屏风后面。 她留心云嬷嬷,见她做的虽然是伺候人的活,可是举手投足,全都规矩而又行云流水,像是经过了长久的训练。 难道这是晋王从宫里带出来的女官? 她莫名的想到了“金屋藏娇”四个字。 将纷乱地思绪拉回来,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屋子有炭火,熏的暖洋洋的,宋绘月侧身坐在地上剥橘子。 她很认真,很耐心,鼓着腮帮子,以一种小孩的姿态对着橘子扒皮抽筋。 若是第一次见面,琴娘一定会以为她是个稚气未脱的天真少女。 然而在别庄上,琴娘已经见识过她的另一面,因此不曾被迷惑,反倒从她这面目中看出了她的“坏”。 孩子似的执着、细致、安静,却带着巨大的破坏力,若是得罪了她,她可以天长地久的追杀下去。 她下意识的想离宋绘月远一点,免得被卷进来。 云嬷嬷上前轻声道:“大娘子,琴娘子来了。” 宋绘月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过头来。 一回头,琴娘忽然明白镜子为什么都收起来了。 宋绘月是大眼睛双眼皮,眉睫浓秀,嘴唇棱角分明,形状美好,是个天生的美人,若是活泼起来,一定神采飞扬,十分灵动。 可惜脸上的伤疤太过骇人,让人忽略她的一切美丽。 宋绘月从地上站起来,很小心的一笑:“刘娘子,请坐。” 一声刘娘子,琴娘立刻目光潮湿,把之前想要离宋绘月远一点的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姓刘,单名一个琴字。 亲叔叔卖了她之后,老鸨就给她改了名叫琴娘,抹了她的姓氏,去了她的根本,从那以后,人人都唤她琴娘。 唯独晋王第一次见面,叫她一声刘琴,救她出了火坑。 如今宋绘月一声刘娘子,把她叫的体体面面,好像她也是娇生惯养的闺中女子一般。 这个宋大娘子,由不得她不亲近,由不得她不爱。 “大娘子头发有些乱了,”她笑着上前,“不嫌弃的话,我帮您梳个云髻吧。” 宋绘月比她想的还要和气,十分好相处,点了点头,盘腿坐在地上,让刘琴给她重新整理头发。 刘琴从袖袋里取出一把半月形的黄杨木梳,梳脊上有一圈细密的牙白珍珠,安安静静的给宋绘月梳头。 7017k 第八十章 母女 刘琴为了让宋绘月的心思不拘在糟心事上,又把自己风尘里打滚的趣事讲了讲。 “我在江南路健康府时,忽然兴起折柳送别,尤其是春日,文人学士号称折尽春风,把城里的柳树都折秃了,有一回,知府出门踏青,垂柳都成了秃柳,气的破口大骂,下令再有折柳枝的,罚银一两。” 宋绘月听了咧开嘴就要大笑,一不小心就抻着了伤口,又想笑又嘴痛,龇牙咧嘴的很是痛苦。 刘琴见状,连忙道:“我不说了。” 宋绘月摆手,笑不露齿地发出“吭哧吭哧”的笑声:“我小心点。” 刘琴指了指龙舟香漏,香已烧至午时刻线上,银线悬挂的小铜球摇摇晃晃,即将落下。 “云嬷嬷不是说你阿娘午时到吗?我就告辞啦。” 随着她话音落下,小铜球叮当一声滚落在龙舟里。 宋绘月站起来送她:“我送你出去,顺道在外面接阿娘。” 两人有说有笑出了门,走上竹林甬道,不过片刻,迎面就碰到了晋王。 晋王经过一夜休整,精神奕奕,外面半敞着一件皂色对襟衫,里面露出一件白细布袍子,头戴莲花玉冠,又穿双皂色布鞋,很有闲云野鹤之感,矜贵且出尘。 刘琴和宋绘月齐齐道了个万福:“王爷。” 云嬷嬷遥遥的跟着,也一同行了礼。 晋王问宋绘月:“去接你阿娘吗?” 宋绘月点头。 “让你阿娘不要着急,祛疤的方子已经配好了,是宫里的秘方,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等伤口结痂了就能抹上。” 宋绘月笑眯眯的回答:“我知道啦。” 晋王便也跟着笑了,侧身站至一旁,给她们让出了道路。 宋绘月和刘琴从晋王身边鱼似的游了过去。 晋王看着宋绘月,就觉得她从身到心都很平静。 她的平静是心中已有定论的平静,没有丝毫伪装,甚至都没有问宋清辉的消息。 在这纷乱而且没有规矩的世界中,暗中时时都有不安分的人在骚动,随时准备滋事。 唯独宋绘月让他心安。 她是杂乱无序中的一根钉子,牢牢扎在原地,任凭世事变迁,时间的洪流从她身边冲刷而过,她也不会动摇自己。 她就在那里死亡、腐朽、消散。 刘琴鬼使神差的回了头。 晋王竟然还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宋绘月,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刘琴心头一跳,感觉自己触碰到了什么秘密,猛地把脖子扭了回去。 甩的太快太用力,她“哎哟”一声捂住了脖颈。 宋绘月看向她:“有蚊子?” 刘琴含着热泪回答:“不是,我抻着了。” 送走了脖子扭的十分古怪的刘琴,宋绘月等来了拖家带口的宋太太。 谢夫人带着儿媳妇和小孙子也一同前来。 来之前,谢舟已经说过宋绘月伤了脸,她们这一行人是愁也愁了,恨也恨了,一致决定见到宋绘月的时候绝对不能大惊小怪,然而真见到了宋绘月,全都呆了。 这不是小伤。 可以说整个半边脸都是伤。 这真的能不留疤痕吗? 反倒是宋绘月笑着上前打破了沉默,一连串的行礼问候人,又从元元手中扶过宋太太。 “王爷和我说了,不会留疤,”她使劲的宽慰众人,“再说了,就算真留下点疤痕,嫁不出去也没事,我又不靠相貌吃饭,就是阿娘要养老姑娘啦。” 宋太太形容枯槁,眼睛陷下去,肤色也黄,强撑着一口气:“阿娘来了,有阿娘在,都能好的,手怎么这么凉?” 母亲是隔在死亡之间的那一座山,有母亲在,死亡便远在天边。 若是母亲不在,那地狱便近在眼前了。 “不冷,”宋绘月看向林姨娘:“姨娘的手可还好?” 林姨娘的伶牙俐齿一时失效,只有眼泪汪汪而下:“好……王翠屏她……还有林老头和吴嫂……” 厉氏眼见不妙,连忙上前,推着宋绘月和宋太太往里走:“别在这里吹风,丧事和醮事都是知府衙门办了,等到头七,再好好祭奠,现在首要之事,就是活着的好好活着。” “嫂嫂说的是,”宋绘月拍了拍林姨娘的手臂,“到时候我们去麓山寺。” 林姨娘点头:“大爷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宋绘月轻快道:“我把他送到古大夫那儿去了,王爷已经安排了人去接。” 林姨娘松了口气:“那就好,大爷肯定遭罪了。” 宋绘月又问:“银霄来了吗?” 厉氏笑道:“在游松那儿,你快别操心了。” 谢夫人抱着小谢颐走在最后头,心里不禁感叹宋绘月太懂事了。 从头到尾,都没提自己脸上的伤,还要安抚母亲和姨娘,又操心着宋清辉和银霄,虽然带着笑,心里只怕比谁都苦。 进了屋里,云嬷嬷有条不紊的上茶和果点,有了热茶,大家的情绪都逐渐稳定下来。 厉氏将小谢颐放在地上铺设的绒毡上,小谢颐肉呼呼的,一逗就笑,露出下面两粒乳牙,眉眼与谢舟很相似。 然而爬的不利索,只能拱起屁股,像条虫似的一拱一拱前进。 宋太太对谢夫人道:“住在王府里实在是太逾矩了,王爷的好意我是知道的,只是他没有成婚,我们又都是女眷……只是还得请你帮我物色个宅子。” 谢夫人点头:“放心,这不是难事,眼下还是先住这里,月姐儿的伤要紧,八哥儿说王爷这里东西齐全,大夫也方便。” 一想到宋绘月的伤,宋太太心里就堵的慌。 她想仔细看看,然而宋绘月不给她机会,一直趴在地上逗孩子,到晚上睡下,宋绘月倚在床头陪她说话,她才细细的打量。 “疼不疼?” 宋绘月将被子掖好,脸扭到一边:“不疼了,您就放心吧,您的药方子改了呀,我看加了好几味药。” 宋太太拍着她的手:“阿娘没事,你在王府里可不能淘气了,也不要到处跑,冲撞了王爷不好。” 她又叹了口气:“咱们和王爷一向不走动,如今贸然住下……” “我一编起东西来,一整天都不用出门。” 宋太太咳嗽几声,抓紧宋绘月的手:“清辉是不是……出事了,你告诉我,我承受的住,你不要一个人受着。” 王爷她琢磨不透,可宋绘月是她养大的,知道宋绘月最怕家里人担心,越是大事,就越是装的若无其事。 清辉要是真没事,也早就回来了。 “没事,”宋绘月站起来,从银钩中放下帐子,遮住自己的目光,“您歇着吧。” 7017k 第八十一章 大娘子亲自出马 宋绘月看着宋太太睡下,自己却没有任何睡意。 她对着桌上一篮子蜜橘使劲,十分细致地将其剥皮去筋,掰开成一瓣一瓣,递给元元吃。 一边投喂,她一边问:“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元元这只呆头鹅,见了宋绘月这个赶鹅人,一颗心就宽阔地落回了原地,接着橘子却没怎么吃。 她仔细回想那一晚的惊险情形,惊心动魄的逃命。 只是从她口中说出来,就极其的平淡。 “银霄把我们丢出去来的,王姨娘还说要藏到地窖里去,林姨娘就问她知不知道叫花鸡怎么做的,林伯和吴婶让银霄先救我们,后来火实在太大了……我不吃,我太重了,都是我耽误了时间……” “不怪你,怪坏人。”宋绘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张旭樘是个无孔不入的坏人,不管有没有那一场婚事,她嫁的人是不是黄文秋,张旭樘都能找到破绽。 他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就算她藏到地下去,他也会把她揪出来。 宋绘月才活了十六岁,本以为死亡带来的悲伤和痛苦已经离自己远去,没想到才短短几年,张旭樘又让她切身体验了一回。 王姨娘,大名王翠屏,谨小慎微的活着,以为自己能和林姨娘斗嘴斗到七老八十,总有一天能将林姨娘比下去,没想到连四十岁都没活到。 林伯和吴婶子苦了一被辈子,以为能享几年清福,却敌不过张旭樘动一动手指。 痛苦就像是酒,酝酿的时间越长就越浓郁。 宋绘月在橘子皮香甜的气味中沉默着,心里的苦酒还在不断的发酵。 她让元元和云嬷嬷都去休息,自己取件皂色披风裹上,走到墙边,摘下挂着的一把弹弓。 弹弓上系着一袋银丸,她也解下倒出来,全都收进袖袋中。 背上弹弓走出门去,她双手合十,望月祈祷:“灵佛在上,烦请睁开神眼,让信徒报仇雪恨,叫张旭樘以命相抵,若是大仇得报,宋绘月必定广修功德,终身吃素。” 随后她放下双手,轻轻叫道:“银霄!” 连叫三声,银霄身形矫健地从竹林里跃出来,径直走到宋绘月跟前。 “大娘子。” “烧退了吗?” “退了。” “走,去找张旭樘。” 出入王府的道路,宋绘月了如指掌,在重重黑夜中,她和银霄都是黑色衣裳,成了黑夜中的暗影,穿过重重竹海,悄无声息地走上杀人大道。 游松从屋顶上窥见两人动静,利落地纵身而下,去书房回报给晋王。 晋王正在书房和谢川商议南津关之事。 暂时没有渔船进入南津关,纲银被劫一事还无人知晓,但是很快,尸体顺波而下,会被人发现,鄂州纲领所也会发现两条官船没有如期而至。 事情并非到此为止,纲银背后,晋王还有计在等着。 只是多了张旭樘这个变数,晋王便有心顺应张旭樘的性情,将这计谋变上一变。 听了游松来报,晋王仰面朝天靠在椅背上,思量片刻后,他无奈一笑,用温柔的声音道:“你带上四个好手,跟着大娘子,助她一臂之力。” 游松领命而去,谢川却紧皱眉头:“王爷,不妥,张衙内要是这时候没了,这把火就过了。” 张旭樘可以死,但是不能在这个时候死,不能在这个地方死。 为了能回京,他们谋划已久,如今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劫纲银就是直指张相爷,张衙内若是现在出事,今上必定怜惜,对张相爷的指责也将大打折扣。 凡是大计,一步差,计划便会不受控制,偏离目的地。 晋王点了点头:“我知道。” 正因为知道,他才有了片刻的思量。 “你说的我也想到了,”晋王笑了笑,“只是让张旭樘活蹦乱跳、毫发无损的回京去,这场火里冤死的人怎么办?绘月又怎么办呢?” 说到这里,他看向谢川,神情虽然温吞,可是目光却很坚定:“绘月,她太苦了,让她出口气,无伤大雅。” 谢川低下头,无声叹了口气,没有再试图去改变晋王的主意,话头也转到正事上:“王爷,趁着这机会,把两湖路的兵权都收到手里吧,荆湖北路您看今上会派谁……” 在晋王为兵权苦恼之时,宋绘月和银霄已经一鼓作气地到了张宅外。 张旭樘回城之后,便和学院告病在家,原本兴旺的宅子,在张旭樘的调理下,变得荒诞寂静起来。 两人对着张家大门窥视良久,只觉得里面异于常人的安静。 既像是张旭樘托大,毫无防备,又像是里面别有陷阱,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宋绘月松了松紧握弹弓的手,极快的思索着,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放出幽幽的亮光,片刻后对着和她一起趴在草丛中的银霄点了点头。 银霄和她交换了眼色,随后从草丛中起身,藏踪匿迹的闪入屋檐下,在门柱后面消失了踪影。 宋绘月填上银丸,拉开弹弓,对准屋顶角脊上的骑凤仙人射了出去。 银丸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冷光,“哗啦”一声清脆响声,仙人脑袋碎裂,碎瓷片掉在瓦片上,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声音还未歇,就有人影从黑暗中出现,站在角脊旁,凝神细看。 很快他就发现了落在瓦片缝隙里的银丸,立刻提刀,冲着府中伙伴打了个手势,目光开始四下搜寻。 宋绘月这条鱼饵悄悄地、轻轻地动了一下。 枯草摇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很快就安静下来。 屋顶上查看的护卫看了过来,露出无声冷笑,一跃而下,准备将宋绘月这个大胆狂徒缉拿。 然而两脚刚落地,还未曾稳住身形,一把刀突如其来,横斜而出,疾如雷电,在他呼喊之前,就割断了他的喉咙。 血腥味是铁锈的气味,一点点弥漫在潮湿的夜空中,引来了第二个猎物。 银霄退回藏身地,再次成为没有生命的物体,和屋檐、梁柱、彩绘融为一体,在暗处虎视眈眈,准备一击致命。 第二个护卫出现在同样的地方,眉头紧锁,抽动鼻翼,顺着血腥味传来的地方谨慎查看。 空无一人。 护卫抽出刀,跃了下来。 银霄疾如旋踵,来人连哼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就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7017k 第八十二章 银霄很利落 两人死后,张家陷入一片沉寂,再无人出来查看。 看来张家护卫是两人一队。 宋绘月从草丛中爬起来,走向银霄,银霄现出身形来,聚在门廊下。 银霄扭头看向来时的路,低声道:“大娘子,王爷的人来了。” 宋绘月回身看去,就见游松带了四个人,像是为了特意让宋绘月看清楚一般出现在大道上,又像毒蛇一样蛰伏了起来,随时准备为宋绘月扫清障碍。 宋绘月低声吩咐银霄:“走。” 银霄从墙头跃过去,躲在半人高的花木里,就见守门的下人已经在屋子里铺开了被褥,仰面朝天的躺着,睡的正酣。 一个护卫提着个灯笼出来,四下看了一眼,走到墙根边撒尿。 火光照耀下,银霄认出来这人去过宋家。 那天去的人全都是一个装束,高矮也相差不多,但是他看到过的人,就绝不会认错。 放下灯笼,他伸手去解腰带,把裤子褪到屁股下面挂着,正要掏那命根子出来,忽然脖颈边一凉,血把灯笼都糊住了。 银霄捂着他的嘴把他拖到花木从里,提起灯笼来吹灭,打开门闩,让宋绘月进来。 游松领着人跟在后面,见他们主仆二人配合默契,银霄出手绝不落空,如入无人之地,对银霄的来历越发好奇。 究竟是死士,还是杀手? 顺手解决掉两条忽然出现的小杂鱼,他看着宋绘月和银霄不断深入,伏在一间还亮着灯的厢房前。 窗棱上映出来有人正在伏案读书,看样子是间书房。 宋绘月摸到门外,敲了两声。 屋里的人头也没抬:“门没闩,要进来就进来,敲个屁,老子早就知道你要看。” 宋绘月“吱呀”推开门,银霄迅速进去,简直像是一阵风,桌前恶少眼前一花,灯火闪动了两下,人就已经到了跟前。 “急着……”他骂骂咧咧的抬头,随后瞳孔一缩,张嘴就要喊救命。 一把尖刀明晃晃地抵在了他肚子上。 叫声缩回了肚子里,他两条腿挡也挡不住的发软,身体从凳子上往下滑,整个人软成一团,半跪半趴的窝在了地上。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钱……钱在袋子里……” 银霄纹丝未动,是一尊凶神恶煞的石像。 宋绘月闩上门,走了进来,平易近人的蹲下去:“张旭樘在哪里?” “在书房里!他晚上一般都在书房里用功——做做样子!不在书房,那就在后头的画堂,他病了,要静养,很有可能在画堂!不关我的事,是二爷用马把人拖死的!你们要报仇,就去找他!” “原来你二爷做了这么多的孽,画堂怎么走?” “过了水榭就是!我都说了,好汉——不、姑娘,小娘子饶我一命!” 他这才留意到眼前不是两个好汉,居然还有个小娘子。 宋绘月笑了笑,吹灭桌上灯火,转身便走。 银霄手起刀落,把恶少杀了,尸体随意扔在地上,将门扣上,跟随宋绘月往画堂走去。 游松清理掉路过的护卫,拎着血淋淋的长刀,尽职的善后。 同时他心中也有几分奇怪:“张旭樘可是京都闻名的衙内,又深受张贵妃疼爱,家里怎么会只有这么几个人?” “小心,”他低声吩咐一同前来的帮手,“别让张衙内瓮中捉鳖。” 四个帮手闻言点头,越发小心,同往水榭而去。 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湖水如镜,泛着点点星光,湖中有风亭水榭,水榭上提着“金紫薇”的匾额。 牌匾下站着两个少年,大冷天依旧露出两条刺青的腿,恨不能昭告天下他们二人乃是张旭樘的“花腿马”。 两人脑袋并在一起,正以邪恶的言语诉说不轨之事,聊的嘴里冒烟。 “那丫头真漂亮,带劲。” “贞洁烈女,太烈了,也受不住,还是算了。” “算了?我有个办法,一人出二十五两就能成,干不干?” “你先说,我听听。” “出五十两银子,让他爹把人献给二爷,只要接到这家里来了,谁知道是献给谁了,二爷又不会过问这样的小事,原来在京都那两个不都是这么来的?” “那两个吊死了,闹出一场风波来,还是算了。” “这个不必管,先享用,过不了几天我们就走了,管他什么身后事。” 张旭樘本人是满肚子黑水,身边汇聚的人水平更低,全是臭水沟。 两人说完,又以嚼倒张旭樘的架势吃喝起来。 谁也没注意到身后冒出来的黑影。 银霄伸出一只手,揪住其中一人的发髻,另一只手持刀,抹了他的脖子。 与此同时,一枚银丸流星般划过,正中另外一位恶少。 两人并头倒下。 银丸气力不足,只让人晕厥,银霄立刻上前补了一刀,扎了个透心凉。 把这两人推到池塘里,画堂之路再无阻拦。 画堂坐落在这座大宅的最末端,借着湖水的潮气,草木在寒冷天气里也欣欣向荣,反客为主。 青苔如油,覆在青石板各地缝隙中,树冠如伞盖,把画堂罩进去大半。 整个画堂格外清冷幽静,仿佛是这繁华之中的一处冷宫。 银霄在离画堂还有二十来步远的时候停住了脚步,并且挡在了宋绘月身前。 风里有生铁的气味,是刀的铁腥气,单是一把刀气息十分微弱,可是刀汇聚在一起,气味就足够银霄分辨出来。 这种味道和鲜血的味道一样,曾经长久地充斥在他的身体中。 银霄低声道:“里面人手很多。” 原来整个张家并非真的跟死了一样,而是张旭樘格外怕死,又深知计划失败,宋绘月对他肯定是恨之入骨。 经过短暂的相处,他发现宋绘月做事自有她的规则,他猜不透她的下一步会怎么走。 因此他把所有的人调动到了他身边,全都围住画堂,单保护他一个。 至于这宅子里的其他人物,又不姓张,与他何干。 游松带着人跟了上来,见银霄驻足,便冲身后一人挥手:“老二,去看看。” 老二从四人中钻出来,身形瘦长,将刀解下交给游松,随后提起一口气,轻轻巧巧地上了树。 他有如山魈精怪,没有丝毫重量,树枝都不曾晃动一根。 无声无息地攀上树顶,他往画堂中窥视片刻,又飞檐走壁地溜了下来。 “外面守着十八个,屋子里还有,看不清。” 7017k 第八十三章 再会张二 游松掐指一算,敌众我寡。 正在思索对策之际,宋绘月忽然靠近他,用极低的声音道:“我有一计……” 她低语良久,声音又轻又细,仿佛是一线香,准确无误地朝着众人耳中钻去。 银霄低头倾听,同时在心中暗想:“大娘子真是无所不能,聪明极了。” 游松听罢,也是两眼放光,挥手带上四个手下,撤退般往水榭而去。 银霄则蹲下身体,让宋绘月伏在自己背上。 宋绘月俯身趴在他背上,他顺势托住她的两条腿,心想大娘子怎么如此单薄,简直一用力就会攥碎,同时感觉到了背部一片潮湿。 是背上未愈的伤口,再一次的破裂。 他心里翻腾起一股滚烫的热气,一颗心仿佛要从嘴里用力地蹦出来, 他不在乎伤势,只怕宋绘月会看破他的异样,于是把自己化作一匹老马,不动头脑和感情。 气息逐渐平顺下来,他两条腿稳稳的从地而起,将宋绘月驼在了背上。 宋绘月拉开弹弓,对着画堂门口的灯笼,射出去一枚银丸。 “啪”的一声,灯笼纸破,里面烛火熄灭,院门一侧暗了下来。 院门立刻打开,里面出来两个穿暗红色短褐的护卫,其中一人怒喝道:“什么人!” 宋绘月立刻一拍银霄的肩膀:“快跑!” 银霄撒开两条腿就跑,两个护卫想都没想,抬腿就追,朦胧夜色中,宋绘月和银霄合为一体,颇像是某种长相奇特的怪物,令人心怯。 两个护卫见此怪物一骑绝尘,竟然不敢追了。 宋绘月骑着银霄,频频回头,见那两个护卫停了下来,连忙拍拍银霄,让他放慢速度。 护卫们见前方力竭,就趁此机会看清楚原来并非怪物,而是背在一起的两个人。 是人,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于是又追了上去。 如此一快一慢,宋绘月钓鱼似的将这两人钓到水榭边,埋伏在两侧的游松等人骤然出现,轻而易举收割了这两人性命,把尸体推入湖中。 随后宋绘月故技重施,将画堂廊下另外一个灯笼也打破。 这回出来了四个人。 银霄再次施展逃命绝技,驮走了宋绘月。 如此三回,湖水都被染红了。 此时的张旭樘就正在床上养病。 他和宋绘月纠缠一夜,在山间又吹了风,再加上怒火攻心,回到家里就喉咙肿的无法吞咽,不到半日就开始发烧。 这回四肢百骸都像是受了潮,沉重而且腐朽,他木然地躺在床上喝药,心想这回真是遭罪了。 湛士昭没了,都没有知根知底的人陪着他解闷,让他脱下纨绔的面具做回自己。 并且他是个怕黑的胆小鬼,总要有人陪着才好。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的召唤来一条狗腿子,命令他在此地陪伴自己。 宋绘月在府门外打转的时候,这位狗腿恶少正在给张旭樘倒茶。 他倒好一杯茶,用手背试过茶温,战战兢兢送到张旭樘手中。 然而张旭樘接过茶杯,却没往嘴里送,而是叹了口气。 恶少心头发怵。 他从不知道张旭樘病中是如此的脾气不好,轻则骂,重则打,晚饭的时候,一碗米饭全砸在了他头上。 因此他也不敢上前安慰,只泥菩萨似的立在一旁。 “张林,”张旭樘捏着茶杯,听外面的动静,“什么声音?” 张林打开门低声问了两句,回来道:“有人打破了灯笼,已经去追了。” “一定是她!”张旭樘的手抖了抖。 恶少忍不住问:“二爷这是欠下风流债了?” 他没等来答案,因为张旭樘恶狠狠地瞪着他,忽然把杯子砸到他身上。 “滚!” 茶杯正中恶少额头,砸的他往后一仰,满脸都是水淋淋的。 还未来得及反应,张旭樘一只脚落地,要追着他开揍。 张旭樘虽然病着,可是打起人来还是很痛,还会掐人,恶少又不敢还手,只能抱头鼠窜,溜进耳房避难去了。 没了出气的对象,张旭樘又回到床上,气喘吁吁、眼泪花花的骂道:“废物!” 窗外的树影铺天盖地落下,争先恐后从窗户缝隙里挤进来,捉住了屋子里每个人的影子。 外面的挑衅还没有停下,张旭樘面色潮红地靠在床头,等待着宋绘月带人冲进来。 可这动静迟迟不到,他越来越心慌,让张林再探,外面院子里的护卫竟然已经少了一大半。 他咬牙切齿的吩咐:“都给我滚进来!” 张林连忙去吩咐,前脚刚踏出去,后脚就缩了回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拔出长刀:“保护二爷!他们冲进来了!” “噗嗤”一声,血溅在窗户糊的碧纱上,画出一片美景。 张旭樘迅速起身,趿拉着鞋走到张林身后:“多少人?” 张林回答:“五个。” 张旭樘松了口气,只有五个人,那也做不了什么。 他没想到还有两个人顺着画堂侧面的花园夹道里穿过,找到了一扇小窗。 窗是花槅样式,钻不进去人。 银霄插了刀,两手左右开弓,抓住木框,蹲了个扎扎实实的马步,使足力气,在喧嚣的打闹声中卸下了内套。 把这扇窗扔在苔藓地上,他一手拿刀,一只脚蹬上窗边,往里一跃,轻轻落地。 屋子里堆放着小报,霉味刺鼻,他环顾四周,没有危险,探出头去,把宋绘月拉了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往正房走。 正在这时,陪伴张旭樘的那位恶少从后门撒完尿进来,见到带刀的两人,脑子瞬间空白,不知自己是该跪下求饶还是夺路而逃。 好在银霄善解人意,不假思索地结果了他的性命,免去他纠结之苦。 两人再次前进,去寻张旭樘。 画堂只有这么点大,找也不用费力气,宋绘月和银霄一阵风似的刮进正屋寝房。 张旭樘正在紧张的关注外间打斗,仔细倾听胜负,没料到自己会和生死仇敌正面相对,傻眼一瞬,藏到了张林身后。 与此同时,游松带人以衣蒙面,破门而入,和银霄一起杀向张旭樘。 连带着宋绘月的弹弓,也是能伤人的。 小小的屋子里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打斗持续不停,张旭樘头脑发晕,节节后退,一直退到床上。 “这么多人,都比不上宋家一个护院,”张旭樘迷迷糊糊的想,“可笑。” 可笑到让他笑出了声,随后笑意凝结,他眼睁睁看着银霄的刀子刺了过来。 7017k 第八十四章 丢盔弃甲 张旭樘的床和岳怀玉的床一样都是套床。 外面是四根黑漆立柱,平整厚密的纸封住,上面画着四季景,纸帐和床中间,还有一脚宽。 就在银霄举刀就刺之际,一只手从空隙中凭空出现,抓住了银霄的刀。 这只手的主人随后从暗处滚了出来,用另一只手扼住了银霄的手腕。 他没有表情,活死人似的插在了银霄和张旭樘中间,握着刀锋的手鲜血淋漓,却又无知无觉。 张旭樘无声一笑。 这是他的杀手锏,是他的死士,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要护住他的性命。 平常这个死士就像狗一样跟随着他,吃喝拉撒也全都如同野狗,没有感情,没有思绪,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保护他。 这是他们张家训练出来的野狗,千里挑一的资质,浴血厮杀的驯化,百者存一,是瘟猴一手策划的“孤狼”大计。 银霄对上此人,心中同样震惊无比,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 此人来势汹汹,速度之快,与银霄如出一辙,银霄下意识往后仰,抬手架住了他的攻势。 然而还是慢了一瞬,刀从他的手臂上划过。 “银霄!”宋绘月怒喝一声,打出一枚银丸。 这人不躲不闪,目光只聚集在银霄身上,任凭银丸打中他的手腕,铜皮铁骨似的,不痛不痒,一拳挥向银霄的脑袋。 银霄知道来者不善,连退三步,从逼仄狭小的缝隙中退出去。 死士并不打算乘胜追击,银霄退出张旭樘五步之内,便立刻收手,像条影子似的继续躲藏。 银霄却早已料到他这一动作,在他缩手后退之时,猛然纵身一跃,一条胳膊宛如千斤坠,自上而下的砸了过去。 死士没能预料到银霄的动作,双手交叉格挡,两人手臂同时一震,同时银霄抬腿,用膝盖狠狠往上一顶。 死士无路可退,受了他这一击。 以银霄的力度,这一击应当是相当痛苦,然而他却神色不变,一手按住了银霄的肩膀,另一只手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一拳击中银霄腹部,将银霄揍的连连后退。 银霄虽然后退,手却如同钢爪扣在死士手腕上,将他一起从张旭樘身边带走,重重跌倒在地。 两人的力道都十分惊人,每一次出手都带着沉重的风声,以至于正在打斗中的游松等人都忍不住侧目。 银霄全神贯注的攻击,死士亦是不断寻找对方的破绽。 张旭樘缩在床上,目光震动地看着银霄,不知道此人怎么会流落到宋家。 太可惜了。 这样的人,竟然埋没在此。 就在他大为遗憾之时,一双冰冷而且纤细的手,从他身旁伸出,在他脖颈上合拢,力大无穷地勒住了他。 这双手白净细嫩,来自宋绘月。 张旭樘抻长了手脚,像条离水的鱼一样翻滚挣扎,两条腿用力地蹬着,感觉自己的骨头被宋绘月给捏碎了。 胸膛憋闷的像是要爆炸。 痛苦突如其来,他瞪大眼睛,面孔涨得通红,脸上的五官全都扭曲成奇怪的模样,两只手劈头盖脸抓向宋绘月。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突发奇想,他将两只手落在了宋绘月的胸前,隔着一层布料,感受到了宋绘月的体温。 宋绘月面色巨变,下意识的想要将张旭樘的手从自己身上抖落,两手从他的脖颈上离开。 张旭樘抓住了这短暂的空隙,从床上翻了下去,在一片乱的脸落脚之处都没有的房间里连滚带爬,火速逃到了门口。 死士、张林,全都被绊住了手脚,只剩下他和宋绘月,继续完成山颠未曾完成的一场追逐。 只是这一次,顺序颠倒,宋绘月成了捕杀者。 张旭樘心头狂跳,越发的头晕目眩,慌里慌张地爬起来,打着赤脚就往夜色中钻。 牙齿在奔跑中上下打架,咯咯作响,他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宋绘月提着一把带血的刀,对他穷追不舍。 一边追,她一边发出了清脆甜美的声音:“张衙内,你不是非我不可吗?怎么跑的这么快?” 这声音落在张旭樘的耳朵里,就成了恐怖。 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成精了似的变换颜色,两条腿拖在地上沙沙作响,逃跑的同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去你娘的!” 用尽丹田之气吼完之后,他一头扎进了这座大宅的后花园中。 周定深这座大宅,在建造之时颇费功夫,后花园不仅大,而且古朴清幽,复廊曲折,掇山叠石,花木层出,白墙黛瓦下,月门漏窗处处都是,到处都能藏人。 张旭樘率先藏了进去。 他怕了——宋绘月哪里是小娘子,简直是个孤注一掷的怪物。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手中的另外一张护身符还管不管用。 黑暗中他汗出如浆,喘气如牛。 他是身娇肉贵,从没有吃过苦头的,此时恨不能从京城把他的老父亲搬来,当场判宋绘月一个杀人纵火大罪,立刻斩首弃市。 趟过冰冷的清浅小溪流,他钻进假山洞子里,同时内心充满疑惑——这小溪流白天看起来十分可爱,怎么入夜之后,也这般冰冷? 人刚钻进去,外面就传来宋绘月无所顾忌的叫声:“张旭樘!” 张旭樘吓得一个哆嗦,心中暗骂:“臭娘们,嗓门怎么这么大!” 他也不指望这叫声能招来救兵。 府上下人向来知道深更半夜正是他寻欢作乐的时候,谁也不会没眼色的来打搅他。 随后他又按捺不住好奇心,乌龟出壳似的探出脑袋去,硬着头皮张望宋绘月的动静。 月光下,药膏糊住了宋绘月大半张脸,大眼睛瞪着,冷静而且无情的四下搜寻,树枝花木勾着她身上的皂色披风,让她无法畅快行动,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扯掉了。 披风里面倒是颜色柔软的少女衣裳和身段。 然而张旭樘没注意她的曲线,全幅心神都在她的脸上,觉得这道疤痕让宋绘月越发的毛骨悚然,情不自禁抖成了风中落叶。 这狗东西就不能等脸好了再出没! 时间流逝的异常缓慢,他们两个人占据着这巨大的花园,在黯淡的光线下辗转腾挪。 张旭樘双手合十,悄悄望天祝祷:“佛祖保佑,菩萨保佑,罗汉保佑,今夜一定要救我性命,我必定建庙捐钱,塑造金身,若是我的护身符还有用,就让乌云遮了月亮吧。” 正巧一阵风过,厚厚的云层将本就不明亮的月光遮住了。 7017k 第八十五章 保命 张旭樘对准宋绘月的方向,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宋绘月!” 宋绘月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射向张旭樘藏身之处。 张旭樘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站到溪水中一块平整的丑石上,刚要开口,就见宋绘月提着刀大步流星地从溪水中淌了过来,浑然不怕寒冷。 疾步走到张旭樘身边,她满脸厉色,二话不说,就动了刀子。 刀光锐利,闪烁着冰冷寒光,直冲张旭樘而去,张旭樘大叫一声,往后倒仰躲避,忘了身后并非平地,扑通一声摔进了溪水中。 溪水虽浅,却足够淹没他。 他呛了几口水,稀里哗啦的从水里坐起来,“噗噗”的往外吐水,还没吐完,宋绘月的刀已经再次冲他而来。 “咳咳咳……宋、宋清辉!”大叫过后,他又咔咔两声,使劲清了清嗓子。 佛祖菩萨保佑,宋绘月停了下来。 只是刀子还对着他,他是细皮嫩肉,宋绘月又是生手,手和刀还不能一致,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结果他。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地将刀拨开一些,想要从水里站起来:“大娘子,这是刀,不是绣花针,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宋绘月扫了他一眼,把刀尖往下移,一直移到他裤裆上,很平静的回答他:“这才是不小心。” 张旭樘这回吓的几乎当场起飞,又一屁股坐回了水里。 “你想清楚了再动手,”他擦了擦脸上的水,“你家那个傻子可在我手里,你杀了我,他也活不了。” 他知道宋绘月不是那么容易说服,她有她的智慧,因此又加了一句:“郴州宝湖码头,对不对?” 宋绘月摸不清张旭樘的底,但是这么久没有宋清辉的消息,只能听他继续说下去。 “真的,”张旭樘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了迟疑,“明知道自己在晋王的地盘上,我难道会蠢到毫无防备?我肯定会给自己多拿一点筹码在手里对不对?” “有道理,继续说。” 张旭樘忍受着寒冷,将来龙去脉告诉她:“我看到你说宝湖码头了,你去王府别庄的时候,就写了信给我的人——湛士昭只是明面上的人,我暗中还有人,我是来办大事的,肯定不会只带这么点人,让他去请外仵作行的人去追,这还是跟你学的。” 宋绘月想了起来,当初她去追黄文秋和罗慧娘,就是请了捞尸人。 除了贵,这些人没别的毛病。 当然,贵也不是外仵作行的毛病,是她的毛病。 张旭樘叭叭的说:“他根本就没到码头,我的人追上之后,就连人带船一起改了道,你们在这两个码头找人,就是踏破铁鞋也找不到。” “清辉现在在哪里?” “不出意外,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我交代带他回张家,我活着,他就活着。” 对张旭樘说的每一个字,宋绘月都半信半疑,但码头上没有宋清辉的踪迹也是事实。 宋清辉和他所乘坐的船全都失去了踪影,就算是沉船,那么大一艘船,在来往频繁的水面,也该被人发现了。 可是什么都没有——谢舟什么也没找到。 于是宋清辉的去向就成了个谜团,而张旭樘现在所说的一切,都是在一层一层将这个谜团剥开。 宋清辉在他手上,去了京城,他们两人性命相连。 张旭樘抬着头,对她展露出笑容,肚子里还有许多的话要讲,比如说他这边受了伤,他就要百倍千倍的施加在宋清辉身上。 但是眼下不宜激怒宋绘月,过犹不及,还是不说为妙。 他等着宋绘月开口,可宋绘月迟迟地没有言语,两条腿插在冷水里,无知无觉,她能忍,他却忍不了,冰冰凉凉的打了个喷嚏,慢慢收回了笑容。 “宋大娘子,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宋绘月俯身看着他:“张衙内,清辉既然在你这里,那我们之间的帐,就等我接回清辉之后再算。” 张旭樘这回总算是中水里站了起来。 拖泥带水的往岸边走,他看双方人马已经寻了过来,不分胜负的在岸边对峙,若是看挂彩的程度,那显然张家护卫队输了。 银霄和他的死士倒是分出了胜负,死的人留在了画堂里,活着的人站到了宋绘月身边。 张旭樘像条落水狗似的一抖身体,回头对宋绘月笑道:“凭着大娘子的本事,接回小傻子,指日可待。” 说罢,他用重重的哼了一声,声音从鼻孔里冲出来,喷在宋绘月身上。 想要接回宋清辉,白日做梦。 张家的大门,再来十个银霄也摸不进去! 宋绘月也上了岸。 衣裙鞋袜全都湿透了,裙摆湿漉漉地贴在她的小腿上,冷意顺着骨头缝隙往里钻,整个下半身都失去了温度。 不能杀了张旭樘,她已经非常失望,张旭樘的笑容和讽刺更让她不快。 “银霄。” “在。” 银霄站在宋绘月的影子里,是宋绘月在黑暗中的一个化身,满身鲜血,两眼狠戾,神色冷酷,内心无情。 宋绘月冷冷的发出命令:“打断他的腿。” “你敢!”张旭樘立刻搬出宋清辉,“你敢打断我的腿,我就......” 银霄没有狠话要放,在张旭樘说话之时已经走到他面前,将他踹翻。 随后他高高抬起脚,重重落下,踏在张旭樘的小腿骨上。 “咔嚓”一声,伴随着张旭樘冲破云霄的惨叫,打破了大宅院的荒诞寂寞。 他的脸和腿一起扭曲,呐喊的嗓音也由尖锐变成了嘶哑。 张家护卫拔刀便要上前,游松等人也不甘示弱,挺身相对。 而宋绘月蹲下身去,对张旭樘道:“清辉是我最疼爱的人,不要动他,否则我会把你活剥生吞。” 张旭樘在无边无尽的痛苦中怒视她,看到她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在刹那间相信了宋绘月说的每一个字。 她真的会吃了他。 他以为自己已经恶到了极致,没想到外表柔顺的宋绘月,比他还要诡谲多变。 如果他顺利的让她嫁人,去过小日子,也许这一层面纱永远不会揭开。 可惜,他亲自放出来一个劲敌。 更可怕的是,他甩不掉她。 她过于执拗,坚持己见,决定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 于是张旭樘无论是身心,都在宋绘月的注视下达到了痛苦的巅峰。 他只能流着泪,挤出一个铿锵有力的字:“滚!” 7017k 第八十六章 王爷和野小子 宋绘月顺从的站起来,领着人马从张家堂而皇之的滚了出去。 夜晚幽静,晚秋的月光总是冷冷淡淡,险伶伶的在天上挂着,随时都会让乌云遮蔽吞没。 “银霄,我们回家去看看吧。” 她声音低落,像是含着泪。 银霄忠心耿耿的跟着她,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都在宋绘月身后。 横鱼街还是一片废墟,烧焦的木头堆叠在黑色的地面上,一些瓷器黑乎乎的倒着,无法分辨从前的用途。 这里已经成了一座露天的坟墓。 宋家和其它人家一样,只剩下一个大概的位置,没有火光,很难分辨。 游松低声对身边人道:“弄盏灯来。” 那人匆匆去“借”来一个灯笼,游松接在手中,快步走上前,照着地面。 骤然的光亮让宋绘月找回了位置,她走到家里去,心里想这地方应该种着一颗桂树。 门窗、墙壁在她心里竖了起来,她走上抄手走廊,走到庭院里,在一堆废墟里看到了一堆烧过的竹筒。 这都是宋清辉用来装蚂蚁蝈蝈一类的虫子的。 宋绘月蹲下身去,想捡一根起来,可惜竹筒看着完好,伸手一碰就碎了。 她的家没了,成了风一吹就跑的灰烬。 这是她精心爱护的家园,她在这里吃饭、睡觉、哭、笑、挨骂、揍弟弟。 刘嬷嬷说要在这里养老,林伯亲手种下一从木香花,吴婶说她编的竹盘最好用,常常晒了干菜蒸肉,两个姨娘总是吵吵闹闹,然而关系最好。 这里常有笑声,有歌声。 现在都没了,家和岁月的痕迹全都付之一炬,再也没有了。 “银霄......” 银霄蹲下身去,单膝跪在宋绘月面前。 “哎,”宋绘月低叹,“全没了,差一点就能杀了张旭樘,太可惜了。” 银霄心头闷闷的钝痛,可是言语贫瘠,不知如何抚慰,只能沉默着跪在尘埃里。 就在两人沉默之时,晋王穿着件月白色圆领大袖衫从黑暗中走出来,黄庭在他身边提了盏灯笼,黄色的光以他为中心展开,映照的他肤白貌美。 “王爷。”游松等人连忙低头行礼。 宋绘月和银霄也站了起来。 晋王大步上前,一把将宋绘月拥抱在怀里。 “没事,”他摩挲着宋绘月的后背,“我们还可以重新再建,没事,一切都会变好。” 宋绘月在他身上闻到了淡淡的安息香气味。 她不知道晋王来了多久,秋意已浓,更深露重,晋王的衣裳却还是薄薄的,胸膛和肩膀很坚硬,但是身上的温度和香气从布料下透出来,全都有了柔软的形状。 “没关系,我们重新来过。”晋王柔声安慰。 宋绘月再也忍耐不住,额头狠狠抵住他的肩膀,呜呜的哭出了声。 眼泪大滴大滴的砸进灰烬中,她哭的浑身发抖。 太悲愤了,太痛恨了,世上怎么会有张旭樘这样的人,明明宋家已经退避三舍,偏安一隅,她都要嫁人了,为什么一定要把小小宋家也拉扯到他们的千秋大业里去。 现在还带走了清辉。 宋绘月的眼泪滚滚而下,流到最后,又冷的瑟瑟发抖,从晋王怀里挣扎出来,她看着晋王,知道晋王和潭州城一样,也在剧烈变化。 晋王还有千千万万的话要讲,然而宋绘月一个喷嚏把他的话全都打没了。 一行人急匆匆回到王府。 把宋绘月送回竹溪斋,晋王这才看向银霄,用力拍了拍银霄的肩膀,夸赞道:“好小子,身手不错,宋大娘子有你保护,我倒是省心不少。” 同时他在心中暗道:“来路不明的野小子,小穷鬼,只会打打杀杀,竟然还敢妄想我的月亮。” 银霄则是退后半步,有模有样的回答:“多谢王爷赞赏,王爷慢走。” 同时他在心中暗道:“诡计多端的阴谋家,难怪连个婆娘都讨不到,打一辈子光棍吧。” 他让晋王慢走,晋王却是压根就没打算走。 “王府里你可还住的习惯?”晋王让黄庭搬来一把交椅,坐在竹溪斋的门外,和气的垂问银霄。 王府两个字,被他咬的重重的,是警告,也是提醒。 银霄的脑子和语言则是单纯的多:“大娘子住的惯我就住的惯。” 两人介于宋绘月在此,不便冷言冷语,因此阴阳怪气,全都变成了不讨人喜爱货色。 游松听在耳中,看在眼里,笑在心头,只恨谢八爷不在此地。 不然以谢八爷的嘴,见此情形,当吐一大槽。 “游松,你和银霄也去洗一洗,满身的血,别吓着宋太太。”晋王也发觉自己失了气度,搬出宋太太这尊大佛,把银霄这个难缠的小鬼打发走。 小鬼随着游松走了。 如今银霄和游松住在一个院子里,两人一同洗刷自己,清洁干净之后,面对面坐着吃东西。 游松吃的很少,他不想承认自己年纪大了,但是看到狼吞虎咽的银霄,他确实感觉到自己的胃口正在逐渐的变小。 这就是变老的征兆。 就像杜澜,也很年轻,受到了这样的致命伤,还能拖着一口气,拖到现在,竟然活了下来。 若是换成他,恐怕早已经归西。 等银霄捧着碗,碗底朝天的喝干净最后一口汤,他问道:“你在那个死士耳边说了什么?” 银霄抹嘴道:“十两。” “嗯?”游松先是不解,随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回答一个问题十两。 “你这简直就是抢啊!之前不是五两吗?” 银霄理直气壮道:“现在缺钱。” 游松不得不掏出一锭大银来放在桌上:“你在那个死士耳边说了什么?” 在画堂里,他亲眼所见,银霄纵身在那位死士说了一句极其短暂的话,之后那个死士便有了一瞬间的迟钝,银霄就是趁此机会杀了他。 若非如此,银霄不一定是这个死士的对手。 论刀法,银霄甚至比不上他。 银霄将银子收起来,答道:“我叫了他的名字。” 这个答案出乎游松的意料,他张口结舌,看着银霄。 死士是没有名字的。 他怎么会知道死士的名字? 是一起做过死士? 还是幼年时见过面? 他匆匆忙忙去取银袋子:“你怎么知道......” 银霄却不准备再挣他的银子,站起来就往外走。 游松追着他跑:“我出二十两!” 银霄充耳不闻,只顾往前走。 “五十两!一百两!不够再加!你干嘛去?” “十两。” 游松欣喜若狂地掏出十两来,塞在银霄手里:“快说快说。” 银霄道:“我去大娘子那里,看她还有没有事要吩咐我。” “谁问你这个了!”游松抓狂地看着银霄离开。 定州、认识张家死士,银霄到底是谁? 7017k 第八十七章 张二烦恼不断 在晋王和银霄拈酸吃醋之际,张旭樘受到了医治。 接骨大夫在他的小腿上抹了气味刺鼻的药水,再用棉绳捆着米沙木篦子把腿夹缚起来,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动,否则腿会长歪。 张旭樘心知自己若是瘸了腿,那便没有什么光明前途可言了。 他躺在两面有围的独眠小塌上,让人把他抬来抬去。 在黎明到来的青色天光中,他对捞起来的尸体冷眼相看,命令张林迅速打扫干净,把死了的人都推到乱葬岗去烧化。 张林问张旭樘要不要报官。 “不必。”张旭樘看着眼前的阿鼻地狱,心中又暗暗疑惑:“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张林是个纯粹的傻货?” 他在横鱼街放了这么大的一把火,衙门可曾查到他头上了? 查不到,也不敢查。 今天晚上的情形同样如此,而且比他屠戮宋家要更加复杂。 因为晋王光明正大的给宋绘月撑腰,如今满城皆知晋王对宋家念旧情,官府查起来,就是把他和晋王放在了一起。 查到了又如何? 还不是两边敷衍,四面斡旋,八方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最多能抓出个替死鬼。 在心中疑惑完后,他又催促张林:“快去办。” 尸体牲畜似的一具具从他眼前抬走,他看着这些面孔全都很陌生,唯一熟悉的便是那位陪伴他的死士。 哪怕他和妓子鬼混,死士也尽职尽责的趴在屋顶——也可能是床底下,他也不清楚。 没有感情,他也不伤心,只是觉得很可惜。 死士既要听话,又要聪明,本身就很矛盾。 笨人学不出这一手本领,聪明人永远不可能臣服,瘟猴在的时候,花了无数的心思打磨他们,训练、生死比斗、殴打、挨饿,终于把他们磨成了“它们”。 瘟猴要是没有死,他还不至于如此心疼,现在瘟猴死了,手里的人用一个少一个,他把宋绘月恨的牙痒。 “混账东西,等死吧!” 回京都之后,他要接手瘟猴留下来的事业,夺嫡之事,可不是在朝堂上三言两语就能吵出来的。 “小卫,把死了的名字都勾出来,”张旭樘叫身边新的小卫,“给他们家里人抚恤银一百两,日给米三升,宅第一所,缎十匹。” 新的小卫是有名字的,但是张旭樘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费神,在旧的小卫死了以后,就挑了一个机灵的补上。 只要有银子,有张家,他可以有十个、百个小卫,源源不断。 在他说完之后,连扛尸体的人都更有劲起来。 夜深人静,独自面对着这些尸体,他也觉得心里瘆得慌,以李冉为首的那几个朋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过夜,逃过一劫,让他更觉得孤独。 他又不想一个人呆在画堂里,思索片刻,他决定让小卫陪伴他。 话还没出口,外面忽然有人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进来,在见到张旭樘的时候狠狠松了口气:“二爷!鄂州出事了!” 张旭樘心想还有什么事比我断了腿更严重? “我们的船——两广路送到鄂州纲领所的纲银,被江贼劫了!” “什么!”张旭樘惊的坐了起来,“哎哟我的腿!” 江贼怎么有胆子劫张家的船,是活的不耐烦了还是疯了? 又或者是吃了“倒张派”的熊心豹子胆? 随后他迅速冷静下来,头脑清晰的吩咐小卫:“收拾东西,去鄂州,走官道,今天晚上去湘驿休息。” 张家彻底安静下来。 小卫迅速安排,留下一部分人善后,另外一部分人不用车马,直接把张旭樘连人带榻一起扛走,前往湘城馆驿。 晨风中,张旭樘忍着腿疼,闷不吭声地开始琢磨钢印被劫一事。 头一件就是荆湖北路的帅司何本高。 奉旨剿匪,剿了九年,剿的江贼日益壮大,山头越立越多,气焰越来越嚣张,如今还把这么多的税银劫了,真是可恨。 可何本高是阿爹的学生。 还是得保他,不能寒了其他人的心。 可以先把他撤职,弄到其它不富裕的州府去做做县令,过个几年,再把他拿出来用。 第二件就是丢失税银的两广路。 这两路的知府、知州、帅、漕、宪、仓,恐怕全都要吃挂落。 那是他们张家的根基,又一向富庶,稍微刮上一层地皮,就可以让燕王活动很久。 该怎么罚才能交代此事,又不伤筋动骨,不给倒张派在两广路安插人手的机会? 第三件就是剿匪。 谁来剿匪? 今上必定会限期责令追回,谁来都是件苦差事,但是为了对付江贼,来的人就可以动用荆湖北路的驻军…… 也许还要荆湖南路相助。 况且税银追不回来还好,若是追回来,那里面还有张家的银子,虽然是官银,却没有打上官印,若是闹起来总不是件好事。 那就得来他们自己的人,不能把驻军随意让出去。 他想的入神,腿也不疼了,脸也不痒了,脑子想的险些烧起来。 因为这桩烦心事,他的眉眼全都耷拉下去,手也无精打采的垂着,只有那条伤腿搁在小几上,高高翘起。 正心乱如麻之际,他忽然在路边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李冉喝的醉醺醺的,正搂着一颗樟树亲嘴。 “我的心肝儿……”他亲的难舍难分,“你怎么糙的和老树皮一样了……你也摸摸我啊……心肝儿……” 张旭樘啼笑皆非,见他身边一个人都没带,就吩咐随从:“把他带上,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他这几个朋友都活的仙气飘飘,寻常时日连他们的衣角都摸不到,也该送他们回京都给姑母贺寿了。 李冉抱着老树不撒手,护卫得了张旭樘的许可,把他敲晕,扛面口袋似的带上。 一行人到了潭州北城外的馆驿。 潭州富庶,湘驿也建的富丽堂皇,门前蹲着两只憨态可掬的石狮子。 这石狮子豪不威武,简直得了朱广利的部分灵魂——又憨又傻。 门廊下一左一右挂了两个纸糊的大灯笼,檐角铃铎在风中微鸣。 两个门子脚对着脚,打着地铺酣睡。 张旭樘自己夜不能寐,疼痛难忍,更见不得别人睡的如此香甜,咆哮一声,让小卫把这两条看门狗叫起来。 看门狗们从梦中惊醒,得知是张衙内到此,惊的瞌睡全无,一边打开两道朱漆大门,一边对着张旭樘汪汪的说吉祥话,在得到赏钱之后,恨不能四脚着地,摇起尾巴。 7017k 第八十八章 清辉 众人抬着张旭樘进了馆驿,里面庭院深深,厅堂宽阔,有住宿的屋子二十四间,走廊边种植着许多黄白菊花,开的正热闹。 守吏和候人蜂拥而至,嗡嗡的围住了张旭樘。 他们先是把他送入房内,高床软枕的卧着,随后给他煮茶熬粥,最后让张旭樘的马和护卫都宾至如归。 等人都散去,再有半个时辰,就将天光大亮。 张旭樘也睡下了。 一个小子从马厩旁的杂房钻出来,在庭院里跑了两步,看到一只麻雀落在花从中,便蹑手蹑脚地去捉。 只是他动作依旧是太重,刚走了两三步,就将麻雀惊飞。 他失望的看着鸟儿扑腾翅膀,凌空而走,抬着头仰着脸,一直到麻雀变成的小黑点消失,才垂下头。 这个灰扑扑的小子正是宋清辉。 他穿的衣裳也是黑灰遍布,而且不合身,上衣捉襟见肘,裤子却长了一大截,用绳子扎在脚踝处,鞋子趿拉着,根本提不进去。 和洁净芬芳的宋家大爷判若两人,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傻小子。 没了麻雀,他垂头丧气的蹲在菊花盆景边上,撅着屁股掏蚂蚁洞。 结果屁股撅的太高,不小心大头朝下,在地上打了个滚,脑袋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顿时红肿起来,还破了一层油皮。 坐在地上,他呜呜地哭了两声,眨巴出来两滴极大的眼泪,在心里叫姐姐。 不能叫出声音来,不然会被打嘴巴。 不管是被打嘴巴还是额头上的伤,对他来说都很痛,静静坐在地上,用手按住受伤的地方,他学着家里人的样子安抚自己:“摸摸就不疼啦。” 他熬过这阵疼痛,才拨弄着地上的蚂蚁,低声道:“你们也走丢了吗?” 没有人回答,馆驿中的人全都十分忙碌,厨房里呼呼的冒着热气和白烟,不停的烧着热水,炖着老汤,守吏们聚集在一起,商议如何伺候好张旭樘这尊大佛。 他们行径热闹,却又细声细语,轻手轻脚,不敢扰了张旭樘的睡眠。 就连鸟儿仿佛也被这狂乱的气氛所感染,不再喳喳乱叫。 眼睛极度的忙碌,耳朵却是极度的安静。 宋清辉无法理解这种错乱,坐在角落里的台阶上,胳膊肘立在膝盖上,两手托着腮帮子,开始郑重地想家。 一只猫从围墙上跳下,优雅地走到他脚边,娇声娇气地叫了两声,竖着尾巴围着他的腿开始蹭,蹭过之后,便跳到台阶上,端庄地坐在他身边,盘着头打瞌睡。 而宋清辉,就这么一直呆坐着,仿佛能坐到天荒地老。 马厩里一个穿黄褐色短褐的男子提着一把铁锹,从马厩中铲了一板车马粪,摊平晒开,等干了可以用来烧火。 干完活,洗干净手,他才出来找宋清辉。 宋清辉没有乱跑,乖巧的在台阶上坐着,折了一根竹枝在地上写自己的名字。 马夫大步走过去,夺过他手中竹枝,沉着脸道:“背!” 宋清辉的手和嘴唇都开始颤抖,喃喃地开始背诵:“不可以写字,不可以叫姐姐,不可以乱跑,不可以哭......不要打,我好疼啊......” 竹枝劈头盖脸冲着他打了下来,他在一片火辣辣的疼痛里不停地背诵,打他的人知道他是个傻子,所以毫不为他动容,反而下手更重。 正是因为他什么都不懂,才要打到他害怕,打到他听话。 正在宋清辉呜呜哭泣之时,张旭樘所住的房屋里传来他暴躁的声音:“大清早吵死人!都给我滚进来,看小爷怎么收拾你们!” 马夫立刻战战兢兢地拎着宋清辉进门请罪,宋清辉踉踉跄跄跨过高高的门槛,那门便悄悄地关上了。 “过来,我的免死金牌。”张旭樘一见到宋清辉,便转怒为笑,冲他招手。 而那个马夫,则是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将自己当成了一块石头。 宋清辉的头脑不足以处理眼前的情形。 他露出惊慌地神色,往后退了一步,很是惧怕地看着张旭樘:“你是谁,你也要打我吗?” 张旭樘放出笑容,招猫逗狗似的逗着他上前:“我是哥哥啊,和你姐姐一起坐马车,还给了你糖吃的。” 宋清辉恍然大悟,同时在听到姐姐两个字后迅速失去了戒心,一直往前走,走到了张旭樘身边。 走过去之后,他还悄悄看了看站在门口的马夫,见他没有动静,才松了口气。 张旭樘察觉到他的害怕,觉得非常有趣。 宋清辉的一切反应都是发自内心的,绝没有丝毫的阴谋和算计,就像是只柔软可爱的小猫,任人宰割。 笑着把他拉到身边:“你姐姐找你找的好辛苦。” 听到这里,宋清辉的眼泪便决了堤,对张旭樘越发亲近:“你见过我姐姐吗?她在哪里,我想去找她,我没有去古丈丈家里,她一定急坏了,我也好害怕。” 张旭樘意味深长的回答:“我已经告诉她你在这里了,她说她会来接你的。” “谢谢哥哥!”宋清辉的眼泪止住,脸上也有了高兴的红颜色,又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能不能把我送到姐姐那里去,我好想姐姐,还有阿娘她们。” 张旭樘揭开被子给他看自己的腿:“我的腿断掉了,哪里也去不了。” 宋清辉一看,果然那腿上是绑着夹板的,连忙轻手轻脚地把被子给他盖好。 “一定很疼,哥哥不要怕,阿娘说不管是什么伤,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都会好起来的。” 心情安稳起来,他便注意到自己的手腕露出来一大截,连忙悄悄地伸手揪住衣袖。 宋太太一直教导他衣冠不整,不能见人,现在他这个样子见张旭樘,就觉得很丢脸。 张旭樘受了他童言童语的安慰,心里简直要乐的开花。 宋清辉那双大眼睛,眼睛形状和宋绘月如出一辙,就连面目也十分柔和,有几分女相。 他戏弄宋清辉,就好像是在暗暗地戏弄宋绘月。 同时也有报仇雪恨的快乐。 “臭娘们,欺负我,我就欺负你兄弟!” 他抓起一块花生小饼递给他:“想不想吃?小猫。” “我不是小猫,”宋清辉认真地纠正他,又眼巴巴地看着花生糖饼,“想吃。” 张旭樘笑了起来:“说一声姐姐坏,就给你吃。” 7017k 第八十九章 老卫 宋清辉宁愿忍受饥饿,也绝不说宋绘月半个字的坏话。 他咽下口水,往后退了两步:“姐姐不坏。” 说罢,他的肚子咕咕咕的响了起来。 张旭樘看他除了说话稚气,思想却并不是完全没有,还很坚持己见,连糕点都诱惑不了他,不由心中狐疑。 他怀疑宋清辉是在装傻。 心中虽然怀疑,脸上却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将花生糖饼塞进宋清辉嘴里:“我逗你玩的,吃吧。” 糖饼带来久违的甜味,可惜太小,不到三口就吃完了。 宋清辉把最后一口留在口中咀嚼良久,等到最后食物自行顺着喉咙滑进去,他才遗憾作罢,用舌尖在唇齿间细细搜刮,咂摸最后的香气。 张旭樘抻长手臂,从小几上拿起即将熄灭的油灯:“过来,我再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宋清辉闪着毫无内容的大眼睛,靠近张旭樘身边。 “把手张开。” 宋清辉听话地伸出手。 手先是握成一个拳头,随后像是一朵盛放的花朵,伸展开了花瓣,掌心朝上,柔嫩地摊开在张旭樘面前。 他的人和目光一样透彻,是易碎的琉璃。 张旭樘倾斜油灯,滚烫的灯油黄灿灿的,好似融化的琥珀,闪烁着油亮的光泽,悉数落入宋清辉掌中。 宋清辉骤然尖叫起来,手掌上细嫩的外皮瞬间消失,起了一连串的火泡。 “啊!”他胡乱地叫喊,痛到麻木,感觉这只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什么话也不会讲了,只会嘶吼,直到声音沙哑。 在泪眼中看到张旭樘,他先是僵在原地,随后扭头就跑,却被守着门的那块石头拦住了。 他落到了魔鬼的巢穴中,刚才还甜滋滋的,一瞬间就变成了噩梦。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 “回来!”张旭樘确认了他是个实心眼的傻子,“我不小心的。” 宋清辉成了只惊弓之鸟,纹丝不动,浑身发抖,脑中空荡荡的,只剩下怕和痛。 “你不听话,我就去挖掉你姐姐的眼睛,把她沉到湘水里去喂鱼,现在我说最后一次,过来!” 宋清辉痛苦地想:“我要和姐姐一起到湘水里去,我好害怕。” 他不知死为何物,并不怕死,只是想到张旭樘要挖掉宋绘月的眼睛,又踟蹰起来。 “挖掉眼睛一定非常非常的痛。” 张旭樘看着他毫不掩饰的神情,喜怒哀乐全都浮在脸上,并不需要猜,越发觉得好玩,等着看宋清辉能纠结出个什么结果。 片刻之后,宋清辉生不如死地挪到他身边:“我听话,你别挖姐姐的眼睛。” 他的痛苦取悦了张旭樘,使张旭樘淡忘了自己身上的痛。 他明知故问:“你很怕我?” 宋清辉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身边很多人都怕我,我也有害怕的人,我害怕今上,不过不是怕他这个人,而是怕他屁股下面那把椅子,人只要坐上那把椅子,就会变成神,天下的生杀予夺都由他掌管。” 宋清辉对这把神奇的椅子并不感兴趣,他把受伤的手挪到嘴边,轻轻吹气。 “不许吹。”张旭樘捏住他的手,把一杯冰冷的茶水倒在他手心。 宋清辉举着手,仍旧是不明白,为什么离开家之后,一切都变成了不许。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好像他从前做的事情都是错的。 秩序在他心中一而再再而三的混乱,让他无力思考。 张旭樘推开他,冲着门口装聋作哑的中年人招手:“老卫,拿纸笔来。” 这个老卫才是所有小卫的本体,别无分号。 他原来是跟随在张相爷左右的,在张相爷察觉出这个儿子与众不同之后,就让他专程为张旭樘办事。 来潭州,老卫走的官道,来了之后就在馆驿中铲马粪,熟练地仿佛这活计他已经干了半辈子。 谁也不会想到他是张旭樘的人。 谢舟的人马在潭州城和郴州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打探到馆驿的马厩里。 老卫沉默地取来纸笔,将小几架在床上,给张旭樘铺好。 “我给阿爹写封信,你送去急递铺,六百里加急送进京去,这个傻小子你也一并带回京都。” 江贼一事,晋王就在此地虎视眈眈,他要提醒阿爹,晋王深不可测,不可小觑。 万万不可落下把柄,给晋王推波助澜的机会。 提着笔,张旭樘忽然问:“晋王有没有放尾巴过来?” “有,”老卫简单回答,“十条,进来兜了几个圈,没找到人,我等到他们出去了才把傻子放出来。” “他们走了?” “没走,在外面路口。” 张旭樘没再询问,笔走龙蛇地写完这封家书,他封好交给老卫:“能不能甩掉尾巴?” “能。” “好老卫。” 张旭樘又捏住宋清辉的肩膀:“滚吧。” 宋清辉抬眼看他,目光依旧是空洞的清澈:“你不高兴吗?” “什么?”张旭樘一时不解。 宋清辉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眉心:“你别不高兴。” 张旭樘默然地打开他的手,心里像是那堵塞的河道,忽然疏通了一个小洞,温暖地水哗啦啦地流淌了进去。 他挥了挥手:“老卫,走吧,对傻小子好点。” “是。”老卫收拾好信,拉着宋清辉完好的一只手,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白猫冲着宋清辉叫了两声,随后翘着尾巴,撅着屁股,一扭一扭地往厨房去了。 天空是灰白色,宋清辉抬头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 他满心茫然,跟随着老卫的脚步,走出大门,还未抬头看一眼门外的景色,老卫就将刀抵在了他的腰后,看向路口。 晃动的树叶立刻没了动静,只剩下十双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老卫毫不在意这种窥视,继续拿刀顶着宋清辉。 他看出来这傻小子无论是在张旭樘这里,还是在晋王那里,都十足珍贵,如果不能为张旭樘留住人,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掉宋清辉。 哪怕目光很平淡,但要杀一个人的心是藏不住的。 尾巴们立刻忌惮起来,不敢轻举妄动。 老卫这才领着宋清辉继续上路,也不管尾巴们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他走的就是寻常官道,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带着宋清辉进了酒楼,再出来时,便成了茶队里的伙计。 坐在两匹健骡拉的太平车里,他的身边是伙计,身后是骡子,身前还有两辆装满茶叶的太平车。 宋清辉已经从他身边消失,昏迷着躺在一个原本装茶叶的箱子里。 7017k 第九十章 王府来客 张旭樘软绵绵的躺着,心想姑母知道他断了腿,恐怕会心疼死,哪里还舍得责备他不回去给她过生辰。 李冉起来撒尿,对着马桶尿出了一条长河,他半醉半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揉着眼睛往外走,揪住候人一问,才知道自己跟着张旭樘来了馆驿。 摇晃着自己的大个子,他跑到张旭樘门外,还记得要叫门:“二哥!” “滚!” 李冉很听话地滚了进去:“二哥,我......你这腿怎么了?脸!还有脖子!我不过几天没回家,你和谁热情似火弄成这样?” “我和狗热情似火。” “看来很得二哥你的心意啊,哎呀你就告诉我吧,我也去见识见识,都是一家子人,分什么你我。” “是狗。” “切,哪个行院的?这牙口不错啊,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 “说了是狗!狗!狗!晋王家里的狗!”张旭樘和他说话费神费力,暴跳如雷,放声怒吼。 李冉让他吓了一跳:“哦哦,晋王……” “啊?晋王?”他眼珠子一转,心想二哥就是二哥,竟然能和晋王同享花魁娘子。 莫非这腿是和晋王争风吃醋伤的? 随后他露出洞察一切的笑容:“二哥你好好休息。” 张旭樘恨不能跳起来给他一个降龙十巴掌:“滚!滚出去!” 而咬了张旭樘的狼狗听到了尾巴们的回报,忍不住狠狠叹了口气。 跟丢了,可惜。 没想到张旭樘手里还有这样的人才,她以为到这一步,张旭樘已经山穷水尽,只能回京再战了。 “那清辉有没有受伤?” 侯二点头:“左手心烫伤了。” “哦。”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很平静的给张旭樘记上一笔仇,伺机而报,“我知道了。” 等侯二离去,她收拾好心情,起身准备待客。 晋王为了宋家大娘子怒斥监司的消息一经外传,潭州城权贵这潭死水立刻热闹起来。 他们仿佛是忽然意识到住在潭州城正中心的是位王爷,是龙种,不仅可以种地打猎,还可以辖制监司,十分的有重量。 这些情绪在晋王将宋太太等人接入王府后,沸腾到了顶点。 拜帖雪花般纷纷而至,既想和宋太太联络感情,又想要敲开晋王府的门。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去,恨不能化作一只大鸟,在王府上方盘旋两圈,一窥究竟。 倘若晋王当真这般顾念宋家,那他们甚至可以委屈自己的儿子,娶了宋绘月,然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在大家的热切期盼下,王府打开中门,迎进来了给宋绘月添过妆的严夫人、齐夫人、岳怀玉,又请了谢夫人和厉氏前来作陪。 另外还有两位夫人跟随着严夫人一同前来,就是曹科的夫人和林海的夫人。 低调而又神秘的晋王府,终于对着外人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四位夫人打扮的很庄重,穿戴整齐,气势严肃,比起姿态雍容的齐夫人,严、曹、林三位夫人则更多三分沉重。 严实是不必明言的张党,如今有把柄在晋王手中,便摇摆起来,严夫人此行,也含了试探和修好之意。 曹、林两位夫人,同样如此,只是因为没有收到邀请,心中更加忐忑。 再者一时拉不下脸奉承宋太太,心情也分外微妙。 在内侍指引下,一群丫鬟嬷嬷簇拥着她们进入竹溪斋,像是姹紫嫣红的花丛,在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中穿梭。 一面感叹这片竹海,夫人们一面低声交谈。 严夫人对着齐夫人诉苦:“他在外面风光的时候,哪里记得我这个夫人,如今把事情办砸了,王爷训了他,他倒记起来还有我这个夫人,让我来给他丢这个脸。” 曹夫人连忙道:“严夫人说的是。” 林夫人低声道:“谁家不是这样,吃香喝辣的时候可没我们什么事,被王爷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倒想起我来了。” 齐夫人笑道:“都是一家人,荣辱与共,自然是不分你我的。” “我们没有和晋王打过交道,也不知王爷是何种秉性?”严夫人恳切地问,“齐相公和晋王常在一起,你可知道晋王爷脾气怎么样?” 齐夫人道:“我们家老爷虽然和晋王常在乡下巡查稻仓,但是并无深交,不过我倒是觉得王爷很随和。” 另外三位夫人听她说了这一堆废话,都很失望。 都知道晋王是个随性之人,温和有礼,进退有度,也正是如此,才叫人轻视了他。 齐夫人又道:“你们也别太着急,今天是来拜访宋太太,不如问问她,若是和宋太太交好,日后在王爷面前不是更多几分情面?” 严夫人叹了口气:“也是,来日方长。” 说罢,她回头去看在后头好奇张望的几位小娘子,让她们快些跟上。 话还未出口,竹林中传来一声尖锐的鸟叫,一只麻雀平张着翅膀,从竹梢上冲向半空。 随后一根竹子晃动,竹叶抖做一团,发出沙沙声音。 叶碰叶,枝接枝,根连根,一棵竹子响,整片竹林也一同摇动,摇出一片波涛碧海,久久不静。 竹子本就生的奇高,一动起来,原本垂着的竹冠全都撑直了,活物似的遮天蔽日起来。 众人在寒冷阴影下打了个哆嗦,心中发怵,四下张望。 她们并非没见过竹子,各家庭院中谁不附庸风雅的种些竹,却没有人像晋王这般,种的全是楠竹,又高又粗,密集之处,幽静成了一个深绿色的洞。 齐夫人牢牢抓着身边嬷嬷的手,手心里都起了潮意:“什么动静?” 小内侍深吸一口气:“这里面有……” 话还没说完,竹林里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这回的声音大的多,也凌乱,反倒让人没那么害怕。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又传来一声男子的怒喝:“别跑!” 随后一只蓝黑色的大鸟杵着两条细长的腿,挥动着大翅膀,昂着尖嘴,从林子里冲出来。 林子里的人也跟着冲了出来,纵身一跃,将大鸟扑到地上,浑身都是竹叶和枯草。 “八爷!”小内侍连忙上前去扶谢舟。 夫人们见着突然出现的谢舟也吓了一跳,而小姑娘们纷纷发出惊叫声,背过身去,躲避莽撞的谢舟。 身子虽然背过去了,可是头却不由自主地扭过来,用余光悄悄地看。 7017k 第九十一章 女眷们嘴不停 谢舟抱着奋力挣扎的草鹭,满头都是汗珠,对着四位夫人连连致歉:“在下失礼了,惊扰了各位夫人,还请多多见谅。” 齐夫人骤然松了口气:“原来是谢家八爷,你怎么在这儿捉花洼子?都这个时节了,哪里来的?” 谢舟笑道:“是早些时候王爷捉回来养的。” 严夫人拍了拍心口:“王爷倒是与众不同,竟然养一只这样的大鸟。” 谢舟一只手揪着草鹭的翅膀,一只手捏住它的嘴,还要提防它的腿,忙的不可开交:“王爷也是给宋大娘子养的,好不容易养到现在,我最近办事不力,坐了冷板凳,想请宋大娘子看在我养鸟辛苦的份上说说情,哪知道这东西这么能跑。” 此话一出,一时间十分安静。 女眷们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是晋王帮宋大娘子养鸟? 难不成他还要讨宋大娘子的欢心? 一定不是,这中间应当还有她们不知道的内情。 林夫人忍不住问:“你为何不让你父亲为你说情,反而去请宋大娘子?” 谢舟快要抱不住草鹭了,脸色艰难道:“那自然是因为她和王爷情分不同。” 说完,他目光紧紧盯着小径后头。 游松正背着银霄飞奔而去。 严夫人点头:“患难之情,自然与众不同,晋王真是重感情。” “夫人们好好玩,在下就先告辞了!”谢舟眼看着游松跑的不见影子,自己也抱着草鹭迅速跑了。 一边跑他一边想王府上有了女眷就是不一样,往后他们都要化作壁虎,贴着墙根走了。 而游松背着银霄,心里也在暗骂:“臭小子,为了大娘子命都不要了,发着烧还得来守着,要不是怕你吓着客人,鬼才去背你!” 他狠狠在银霄屁股打了一巴掌:“叫你还手,打你个鼻青脸肿。” 留在原地的女眷们看着来去匆匆的谢舟,再细品他留下来的那几句话,越想越觉得谢舟话中有话,似乎是专程来给宋大娘子撑腰。 严夫人扭头看了看嬷嬷手中提着的礼品,便觉得礼轻了。 若是谢八爷都要请宋绘月去说情,那她这一根老参在宋太太这里,只能算是一根萝卜。 林、曹二人看到她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去看自己带的礼品。 只有更寒酸,没有最寒酸。 于是三人同时心有灵犀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珠翠,准备挑一件最为贵重的给宋绘月做见面礼。 既然晋王重情义,她们就投其所好,和宋家打好关系,再从宋家走到晋王跟前去。 小内侍躬着身子,手长长地往前伸,点头哈腰地无声催促。 几个小娘子跟在后面,心里全都酸溜溜的,不仅嫉妒,还很羡慕。 严幼薇拉着岳怀玉的袖子,讪讪地道:“难怪上回她把我扔水里,王爷还帮她出头,阿娘和阿爹都说她不是故意的,不许我报仇,我只好忍了。” 岳怀玉心不在焉地逗她:“那她今天要是故意把你扔水里,你怎么办?” 严幼薇连忙摆手:“我不招惹她。” 她又偷偷的在心里想:“她要是故意对我动手,那我就......哎,她有王爷撑腰,也只好忍了。” 林家小娘子低声道:“罗家要是知道王爷这么看重宋家,恐怕要吓得寝食不安。” 曹家小娘子道:“他们怕有什么用,罗慧娘又不怕。” 齐虞原本在看王府景色,眼睛都看痛了也舍不得挪开,听了曹娘子的话,才使劲眨了眨眼睛,换成嘴开始忙碌。 “罗慧娘肯定也很怕,她失踪啦。” 严幼薇想了想:“她不会是又和谁私奔了吧,她阿爹有没有报官?” 齐虞道:“罗家恨不得没生她,怎么会报官。” 林家小娘子细声细气地道:“那她的婆母也没报官吗?” 齐虞摇头:“她婆母自顾不暇,罗慧娘会不会是殉情了?” 曹家小娘子低声道:“咱们这么说别人的事情,不好吧。” 严幼薇立刻瞪她:“你在背后说我脑子不好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不好,现在倒是做出一副贤惠的样子,其实坏死了!” 曹家小娘子涨红了脸:“谁......谁说你了......” “就是你!”严幼薇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没听见,你在你们家的太湖石后面说的。” 她撅着嘴巴,一手拉着岳怀玉,一手拉着齐虞,往前跑:“不和你们玩!” 岳怀玉劝道:“今天是来看宋太太和宋大娘子的,宋太太病了,宋家大爷也不知是不是在火里......你还要给她添乱的话,我就生气了。” 严幼薇虽然还是很气,却很听岳怀玉的话,没有再不依不饶,只是气鼓鼓的瞪着曹家小娘子。 曹小娘子都快让她瞪到林小娘子背后去了。 “我想起来一件事,”齐虞悄悄看一眼前面的长辈,又把声音压的更低,“我和你们说,宋绘月的脸好像伤的很厉害。” 说着,她伸手在自己脸上比划起来:“听说半边脸都受了伤。” 除岳怀玉之外的人全都傻眼。 岳怀玉更是震惊地看向齐虞:“你怎么知道的?” 晋王接走宋绘月之后,宋绘月就没有露过面,看严幼薇和林、曹两位小娘子的反应,更是毫不知情,齐虞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一个闺阁小娘子,耳目怎么灵通到了如此地步? 齐虞小声道:“我听说的——总之就是知道了。” 她擅长捕风捉影,五花八门的消息传到她耳中,便要浮想联翩地猜出三四分事实,再旁敲侧击地打听,便能窥探到七八分真相。 在她眼里,严幼薇等人全都是未曾长大的小崽子,只配做她的听众,她在小崽子们的惊叹中,得到满足。 很快,院门就到了,里外两拨人在门口进行了亲切而且友好的会面,在一片花红柳绿、珠光宝气中,互相吹捧,热情寒暄。 最后宋太太力不能支,率先落败,口干舌燥地请大家进正堂喝茶。 云嬷嬷将人迎到敞厅奉茶,宋绘月就在里头等着,乖巧和气地给众人道好。 见到宋绘月,方才还七嘴八舌的众人都有了一瞬间的安静。 宋绘月脸上挂了一条长长的疤,她毫不在意似的微笑待客,甚至都没有拿纱巾遮一遮。 7017k 第九十二章 吵起来了 岳怀玉对宋绘月不由地钦佩起来。 潭州蚊子多,有一回蚊子在她脸上咬出来指甲盖大小的一个红包,她都足足三天没有出门,直到脸上红肿消散,才松了口气。 不止是她,恐怕换了男子,也没有宋绘月这么安之若素。 四位夫人看向带笑的宋太太,也不明白她为何没有半点忧虑。 还是云嬷嬷解了大家的疑惑:“王爷配了去疤痕的药膏,据说是宫中秘方,一丁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宋家母女的底气所在。 “还是王爷想的周到,宫里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一定不会留下印记,”严夫人立刻笑意盈盈地上前,上前拉住宋绘月的手,“我一来潭州,就说这孩子灵秀,现在越发的稳重,真是招人爱。” 说着,迅速褪下自己手腕上一对梅花纹实心金手镯,推到宋绘月手腕上:“不要嫌弃。” 她心里暗暗琢磨着自己和宋家的交情,能收到帖子,应该不算太差。 只是家里那个老头子太气人,居然给朱知府写了信让他们放了黄文秋。 官场和后宅,向来是息息相关,她一时也拿不准宋家的态度,只能更加热情。 曹、林两位夫人不甘示弱,也纷纷上前,拔金簪给玉佩,将宋绘月打扮的珠光宝气。 宋绘月被香喷喷的三个怀抱包围着,插不上话,喘不上气,十分愕然。 不等她回神,这三位太太已经放过她,七嘴八舌地围住了宋太太,进行第二轮的寒暄。 严夫人挽着宋太太的胳膊,问她吃的谁的药,气色好多了,曹夫人又赞宋太太教女有方,宋绘月端庄贤淑,林夫人就说宋太太看不出年纪,保养得当,比着赛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宋太太心知她们的热情和王爷有关,便不失礼数的和谢夫人一同应酬着。 寒暄过后云嬷嬷安排了两桌茶点,夫人们一桌摆在正堂里,姑娘们一桌摆在花槅隔开的偏亭中。 宋绘月的脸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骇人,再加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膏药,对着她也能喝得下茶。 “王爷在不在啊?”林小娘子忍不住问。 宋绘月正在吃一瓣酸溜溜的橘子,橘子在嘴里酸的打起了架,她挤眉弄眼的匀不出嘴回应,只能摆手。 其他还在剥橘子的人全都默契地停了手,将橘子搁置在一旁。 “这个好酸,”宋绘月总算将橘子咽了下去,把橘子皮翻过来给她们看,“别吃这样的。” “王爷肯定不在,”齐虞小声道:“荆湖北路出大事啦!王爷肯定是去转运司了。” 严幼薇端起来的茶杯火速放下,目光灼灼地看过去:“什么事?” “我知道,”林小娘子抢了齐虞的风头,“丢了二十多万两税银,今天大清早来的消息,我阿爹也赶去转运司了。” 说完,她还望了望花槅扇外的那一桌长辈,见没人回头,才轻声道:“潭州最近好乱啊。” 小姑娘们在这一声轻叹下都沉默起来,感觉到一成不变的生活正在悄无声息地变化。 而这种变化对她们来说,似乎并不是好事。 最后还是齐虞先开了口,问宋绘月:“花魁娘子是不是真的在王府?” 宋绘月这回点了点头。 话头一下子谈到了晋王和刘琴之间的风流韵事,严幼薇拉着岳怀玉,小声道:“岳姐姐,王爷是想求娶你吗,你可千万别答应啊,他都把花魁娘子接到家里来了。” 宋绘月和其他人一样笑着,心神却已经到了严夫人的话上。 严夫人的声音时高时低,听的并不是很清楚。 “......他说找我们家老爷一起造反,我魂都差点吓飞了,不知道是要捂他的嘴还是捂我自己的耳朵......后来我才知道,鲁国公脑子有些不大好,见人就说要造反......” 林夫人也道:“后来他拉着张衙内说要造反,张衙内骗他,给了他一把破刀,让他夜袭宫门,自己在禁中接应,鲁国公信以为真,当真去了,结果被贬为庶民。” 严夫人笑道:“后来今上知道来龙去脉,还罚了张衙内闭门读书三个月。” “张衙内真是淘气......” 宋绘月听到张旭樘的事,一颗心就狠狠跳了几下。 鲁国公是今上的兄弟陈王的儿子李俊,原是汝南郡王。 十八年前,陈王谋反失败,死在禁中,先帝有遗诏,对宗亲只能圈不能杀,太后便降汝南郡王为鲁国公,鲁国公这才活了下来。 张旭樘哪里是淘气,分明是去了今上一块心病。 她眯着眼睛,浓密的睫毛藏住了眼睛里的阴影,橘子在她手里被扒光,一瓣一瓣的往自己嘴里送,酸甜悉数接纳,在大嚼中忽略了身边嘁嘁喳喳的声音。 她想其实所谓的律法和规则在权利面前都是瞎扯淡,被圈禁的人全都是本就无需规则约束的好人。 这些都是累赘,想要推倒张家,让张旭樘也尝一尝家破人亡的痛,就要挣脱牢笼,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的心在思索中开了一窍,毒液从里面溅出来,准备喷向整个张家。 在她思索之际,曹小娘子上前坐到严幼薇身边,低声道:“我不是故意要说你坏话,是因为我那个姐姐,她想……为了不让她打你的主意,我才说你……” 严幼薇还没说话,齐虞就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你那个姨娘养的姐姐啊,她是想让你和严幼薇交好,好想办法嫁过去吗?她上次还掉水里想嫁给我三哥,结果我三哥是只旱鸭子,一听到落水,自己先吓的跑了。” 曹小娘子越发难堪,不知如何接话。 严幼薇却不吃这一套,立刻道:“那是你们家的事,你们不管好她,是家教不严,却来诋毁我的名誉。” 她最不喜欢别人说她没脑子。 曹小娘子觉得自己已经赔礼道歉,严幼薇就该体谅她的难处,怎么能得理不饶人,还说她家教不严,气的眼睛都红了,声音也不禁大了起来:“你家教严会让宋大娘子扔水里?” 这也是严幼薇的痛处。 两人顿时开了火,引来各自的老娘之后更是又哭又骂,诉说委屈。 宋绘月看这两个小娘子年纪也挺大了,竟然还声震屋宇的哭号,哭号之中还夹杂着谩骂,和之前娇声娇气地小娘子判若两人,不禁感觉很有趣。 她自己也有两副面孔,不过另外一张藏在黑夜里,蛰伏不动,无法拎出来见人。 7017k 第九十三章 怕 两位夫人拉拉扯扯地将两人分开,给她们擦干净涕泪横流的脸,训一声女儿,又道一声歉,都很尴尬。 倒是宋太太精通给女儿道歉,擅长处理这种善后事宜,给谢夫人和云嬷嬷使了眼色,一同上前。 谢夫人给两位夫人打圆场,云嬷嬷则道:“是我安排不周,小娘子们一定是坐的气闷了,不如去王府花园中逛一逛,散一散心?” 王府花园! 连岳怀玉都亮了眼睛。 严幼薇不知尴尬为何物,跳了起来:“去!现在就去。” 这等脸皮,也是个难得的人才。 王府花园占地甚大,晋王又修葺多年,不但风景美,而且奇,一出竹溪斋,姑娘们便忘记了之前龌龊,兴致勃勃地开始观望景色。 竹溪斋外就是一个大湖,碧水清波,深不见底,偶尔云开雾散,风吹皱这一池秋水,水面立刻金光粼粼,甚是夺目。 湖后是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比寻常假山要高,中间一座主峰,四周群山环抱,假山洞窟中还有流水、苔藓、绿草,蒙蒙茸茸,幽静可爱。 几个姑娘围着洞窟中一汪泉水和锦鲤舍不得走了。 岳怀玉对小鱼儿没兴趣,拉着宋绘月道:“让她们在这里看,我们再往后头走走。” 说罢,不由分说的拉着宋绘月便走。 后头是一片松林。 松涛之声中,岳怀玉和宋绘月越走越远,大有将王府逛尽之意。 凉风满袖,身后传来严幼薇的呼喊声。 岳怀玉回头一看,身后只见松树枝干盘虬,松针满地,分外清幽,便对宋绘月笑道:“没想到晋王府上如此野趣,简直是把潭州的山水都搬进了府上。” 宋绘月点头,还没开口,严幼薇就小跑着过来了:“岳姐姐,你怎么……啊!” 她惊叫一声,指着松影深处,打了个哆嗦:“有人。” “嗯?”岳怀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并没有见到一个人影,“风吹的树影子吧。” 严幼薇揉了揉眼睛,再次仔细打量,也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身后传来哗啦的脚步声,正是齐虞等人领着丫鬟嬷嬷追了上来。 还未曾走过来,就听到齐虞大叫一声,指着树影里又道:“有人!” 严幼薇一颗心猛地往上一提,急忙回头去看:“哪里?” 齐虞虽然和她一前一后地站着,可两人手指之处其实是同一个方向。 曹小娘子伸长脖子张望:“没有看到啊。” 严幼薇连忙大声道:“真的,我也看到了!” 引路的内侍急忙往她们二人所说的地方走了五步,使劲往那树影里瞧了瞧:“兴许是风吹动了树影……” 严幼薇打断他:“才不是,我看的很清楚,就是有个人跑过去,一闪就过去了。” 齐虞也连连点头:“是,我也看到了,好快的速度,那两条腿好像都没踩在地上似的。” 林小娘子低声道:“腿不踩在地上的,那是鬼啊。” 此言一出,连风带人全都有股凉飕飕的意思,众人面面相觑,好像已经看到了不知名游魂正在光天化日之下游荡。 齐虞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问那内侍:“那边是什么地方?” 内侍神色也附和着惶惶然:“那边只有个月亮门,后头是些小假山,夏日时节长满了绣球和依地锦,入秋就关上了。” 岳怀玉笑道:“那应该是修剪花木的匠人,我们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内侍也跟着笑道:“请。” 他躬着身子在前面领路,前方果然是个关着的木门。 打开门,里面是枯了的景色。 依地锦攀附在灰瓦白墙和假山上,只剩下枯藤老根,绣球更是经过了修剪,只剩下光秃秃的一茬粗枝。 严幼薇左顾右盼,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正想说没人时,那里头忽然传来金银坠地的声音,十分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中。 空无一人,却有声响和动静,不是白日见鬼了是什么。 众人心头起了一阵寒意,风也呼呼地刮起来了。 松林、湖泊、竹海一同响了起来,乌云聚集到一起,酝酿一场大雨,内侍招呼着傻眼的众人快走,马上就要下雨了。 不知是谁催促了一句:“快走,要下雨了。” 潭州的雨实在是太多。 雨要么不下,一旦下起来,便缠绵悱恻,没完没了,潮湿的让人腿疼。 在急急忙忙往回走的时候,岳怀玉问宋绘月:“王府中真的有鬼?你怕不怕?” 宋绘月笑道:“不怕,晋王是天家子,府中怎么会有邪祟。” 非但不可怕,她还知道这一定是出自晋王的授意。 从今天来的客人,到她们听到的,看到的,全都是有意为之,就连齐虞都是经过精心挑选,专程为流言蜚语舔砖加瓦。 不出三天,整个潭州城都会开始说起晋王府的鬼事。 只是这个和税银相关的圈套,不知会套住谁。 岳怀玉也笑道:“我也不怕。” 雨歇后,客人全都告辞离去,竹溪斋只剩下宋家人。 林姨娘给宋太太熬药,宋太太则盯着宋绘月换药,等一切都妥当了,才去休息。 晋王未归,整个王府一片寂静,宋绘月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想着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很想宋清辉。 她怕。 宋清辉是透彻的琉璃,美丽而且脆弱,禁不住任何风和雨,她害怕他会轻易地碎在张旭樘手中。 她越想越是睡不着,想明天就追到京城去,想办法把他救回来——至少也要先找到张旭樘把他藏在哪里。 从床上爬起来,她穿上披风,独自出了门,夜色中灯笼的火光贯通竹林内外,倒比白天多了几分温馨。 云嬷嬷似乎早已听到她的动静,候在门外:“大娘子去哪里?老奴陪着您吧。” “我去找银霄,他......”宋绘月这才想起来她不知道银霄的住处。 云嬷嬷道:“老奴听说银霄伤风了。” “病了?”宋绘月立刻就往外走:“我去看看。” 银霄轻易不生病,意志和身体全都像是铁打的一般,就算受了皮外伤也能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但是他经不起病,一病起来,就十分凶险,仿佛是身体要报复他平日的粗糙一般。 到宋家的头一年,他都没病,结果第二年的倒春寒伤了风,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起来的时候瘦脱了形。 云嬷嬷沉默地走到宋绘月身前,给她指引方向。 7017k 第九十四章 银霄的神 前院灯火同样通明,还未走近,就传来一阵打斗之声,时不时还有桌椅板凳砸落在地的声音。 其中最为响亮的就是游松的叫苦声。 “臭小子!你良心是不是让狗吃了!老子千辛万苦的照料你,你竟然还预谋一刀搠死老子,要不是老子躲得快,今天身上就得多个对眼窟窿!” “你有完没完,别逼着我砸晕你啊!弄死你算了!” 游松真是满肚子苦水,很想将银霄打个闷棍,让他昏睡到天亮。 可是烧的迷迷糊糊的银霄根本就没给他这个机会,愣是和他从屋里纠缠到了屋外。 他甚至感觉自从银霄住过来,他整个人都憔悴了。 其他兄弟自发的围成了一个圈,伸长脖子,往这圈里观看战况,对游松和银霄的功夫指指点点,并且为银霄拍手叫好,颇为快乐。 游松一往后退,这个圈也跟着呼啦一声往后退,自动把圈的范围扩大。 有人看出了端倪:“大哥,你不要近他十步之内,他就不会发狂。” “废话!”游松气喘吁吁地退了出来,“老子不过去怎么让他喝药!” 总而言之,在不伤到银霄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近银霄的身。 而银霄在游松退出攻击范围之后,以刀撑地,双眼泛着通红的血丝,体内的血沸腾的厉害,心却是冷的。 理智全无之下的银霄,成了没有感情的屠夫,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就在游松和众兄弟七嘴八舌之时,他们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沉重的风声,血是突如其来的溅在了他们脸上,游松惊险躲避,捂着胳膊破口大骂。 看热闹的人也全都做鸟兽散,但是没散太远,在院门口聚成一个半圆,心有余悸的继续看热闹。 一刀过后,银霄依旧是以刀撑地,唯一不同的是刀身上多了血迹。 他眼睛扫过游松,再扫向看热闹的众人,看热闹的人迅速再往后撤退,退到一个可以随时逃命的位置。 这小子太凶悍了。 银霄收回虎豹一般的目光,嘴唇是个没有任何波动的弧度,满心都是要活命。 此时此刻,在他眼里,这些面孔都是敌人,血的气味越发的刺激了他,让他随时可以放出杀招。 游松真想把银霄按在地上痛揍一顿。 不这样不能弥补他今夜的损失,他和江贼斗智斗勇,都不曾受伤。 可眼下他是无法痛揍银霄了。 他不能对银霄下死手,不说看大娘子的面子,他也有些把银霄当成这帮小弟里的一个——杜澜他都能忍,银霄还不算太淘气。 就在他无计可施之时,云嬷嬷闪着耀眼的光芒登场,解救他于水火之中。 她走到门口,以赶鸭子的架势大手一挥,发出洪亮如钟的吼声:“小兔崽子们,闹什么!大娘子来了。” 游松立刻怒视闲杂人等,呼喝他们有多远滚多远,胆敢吓着大娘子,就罚他们一年的银子。 在银子和云嬷嬷的双重威慑下,看热闹的人群纷纷滚蛋,让游松的住处再次宽阔起来。 “大娘子!”游松迎到门外,趁机大吐苦水,“银霄这臭小子,不仅砸坏了我的东西,还把我给划了一刀。” 同时他拦住宋绘月的步伐:“您千万别靠近,他现在就是个疯子,见谁都动手。” “没事,他认得我。”宋绘月走上前去,叫了一声,“银霄。” 游松提心吊胆,紧紧跟在宋绘月身后,心里琢磨着只要银霄一动手,他哪怕伤着银霄,也要保护大娘子的安危。 然而银霄并未如他预料般动作,而是抬起双眼,看向宋绘月,同时闻到了宋绘月身上的味道。 是药味和衣裳熏香混合起来的味道,一瞬间就让他跪伏在地,松开了刀。 游松和云嬷嬷的声音都变得微不足道,他感觉噩梦正在离自己远去,安稳美好的生活随着大娘子的到来也一并回归。 他吐出一口气,张开干涸的嘴唇,从沙哑的喉咙里挤出来三个字:“大娘子。” 心满意足,满心欢喜。 他的身边出现过许多人,各式各样,男男女女,全都是过客和虚幻,变换着来去,唯有大娘子永恒不变。 不必宋绘月请,游松二话不说就将银霄背了起来,绕开满地的残渣碎片,把银霄运送到床上。 好在床还堪称完整。 宋绘月弯腰摸了摸银霄的额头,不那么烫了。 他出了一身汗,算是因祸得福,只是伤势未愈,又添新病,就虚弱的神志不清起来。 这一阵忙忙乱乱的,宋绘月也未曾细看银霄,此时在灯火下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已经瘦的下巴都尖利了。 不止是她一直活在危机之下,银霄也和她一样煎熬。 “不是什么大毛病,”宋绘月看到银霄正用孩子般无助的眼神望着她,便笑了笑,“等你明天清醒了,再找大夫来给你看看,吃上几幅药,好好躺一躺,也就差不多好了。” 银霄想说话,但是喉咙沙哑,实在是说不出来,只能用力一眨眼睛。 “给他喝点水吧,”宋绘月端来一杯茶,递给游松,又看向云嬷嬷,“再给他弄点粥来,只要能吃东西,就会慢慢好起来。” 游松接过茶杯,如临大敌地坐到床边,一只手把银霄扶起来,喂他喝水,同时暗暗防备,随时准备逃命。 只是他没想到银霄在宋绘月面前虚弱成了娇花,连手都抬不起来。 就连游松偷偷掐了他一把,他都无力还击。 喝过水之后,他又喝了一碗粥,才在宋绘月的气味中沉沉睡去。 宋绘月这才离开,回竹溪斋。 在竹林中,谢舟和半死不活的杜澜同病相怜,看着远去的宋绘月,都不知该如何向晋王谢罪。 谢舟感慨:“这竹林绿沉沉的,绿的我都害怕,月姐儿胆子真大。” 杜澜气若游丝的反驳:“绿色就是生命,有什么好害怕的。” 谢舟立刻回答:“就怕生命是别人的,绿色是王爷的。” 杜澜悄悄看了一眼靠近的晋王,提醒谢舟:“八爷,您长点心,这张嘴还得要呢。” 谢舟想也未想,出口便道:“点心?什么点心?” 他身后响起了晋王阴恻恻的声音:“你想吃哪种点心?” “王爷!”谢舟猛地回头,看到晋王那张冷脸,闭上了自己的狗嘴。 也不用谢罪了,直接写封遗书更快。 7017k 第九十五章 晋王的新攻势 晋王今日出门时,眼见严实等人胆战心惊的迎接他,又愁眉苦脸的谈论起纲银丢失一事,他这个始作俑者心情十分愉快。 回来的路上想到宋绘月就在府中,更是高兴,就没有合拢过嘴,哪知一回来就看宋绘月跑去给讨厌的银霄嘘寒问暖。 他气的咬牙切齿,暗恨银霄生个病都这么大张旗鼓,刚把这满腔醋意缓过来,就被谢舟泼了一盆冷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横眉怒目地看着谢舟,谢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暗叹自己走背字,回回说话都被晋王听到。 以后有什么话他一定憋着回家说去,关上房门总不会被听到吧。 杜澜本就只有半条命在,此时受了谢舟连累,也跪在地上,感觉寒气逼人,自己这条小命也不知能否再抢救下。 眼下也管不了谢舟了,他先为自己求情:“王爷,属下办事不力,请王爷恕罪,以后属下一定滴酒……平常少喝,办大事的时候不喝……要是再误事,属下这颗脑袋不要也罢。” 晋王挥了挥手:“回去歇着吧。” “啊?”杜澜没料到自己如此轻易就过了关,大喜过望,“多谢王爷恕罪!” 他爬起来就走,扭头看一眼还在冷风里跪着的谢舟,心里十分感激。 多亏了谢舟又犯了个错,衬托的他杜某人单纯可爱,绝不往王爷心上扎刀子,改日再好好请谢舟一顿。 谢舟也想和杜澜一样认罪,还没开口,晋王就已经走了。 “王爷……” 晋王头也不回道:“跪着。” “可是下雨了啊王爷!”谢舟欲哭无泪,看着飘落下来的细细雨丝,打了个寒颤。 黄庭撑开伞,跟随着晋王的脚步往竹溪斋走,走到院内,晋王瞪向宋绘月,有心要质问她为何对银霄这么好,可是一见到宋绘月就歇了气,心平气和起来。 宋绘月有心事,睡不着,因此并未去休息,而是坐在廊下,两腿岔开,盘着编了一半的篾篓。 篾片轻薄如纸,柔韧锋利,在她十指间上下起伏。 嫩黄色的篾片连同她的手指一起交织起来,又从她手指间落下、铺开,变成平整细密的一片。 细雨丝丝附上来,让宋绘月和竹子一起有了蒙茸之感。 晋王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注视着宋绘月。 宋绘月的手很修长,骨节分明,篾片在她手里翻飞,翻出了静谧的时光。 她很专注,不管四周的风和雨,对她而言,都不真实,她的目光只在手上。 晋王的心也跟着安静下来。 雨的声音敲在他身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心静了。 他要去的终点看起来太过遥不可及,以至于他走的路也是十分坎坷,心里总是翻江倒海的想事,就没有能够停歇的时候。 就算偶尔闲来无事,前尘往事也要在他心里兴风作浪,好的、坏的、疼他的、恨他的,全都是越想越清晰。 宋绘月从王府搬出去的时候,他以为是没人编篾器了的缘故,还让黄庭特地请了个篾匠回来。 那个老篾匠编竹篾的本领,出神入化,三个宋绘月都拍马不及。 那些竹条在他眼前甩来甩去,他不仅没静,反而眼睛乱,心里更乱。 后来他就明白了,他看的不是编篾,看的是宋绘月这个人。 宋绘月自成一个世界。 晋王从黄庭手中接过伞,拔腿走了过去。 宋绘月正聚精会神在手上动作,忽然听到动静,手上一松,一根篾片很有弹性的拍在了她脸上的伤口上。 她登时疼的倒抽一口凉气,见来人是晋王,她就忍下了痛呼,对着晋王含笑加含泪的打了个招呼。 “王爷。” 晋王快步上前,把篾篓拿开,仔细去看她的伤口:“疼的厉害吗?都怪我。” 宋绘月摇头:“没事,都快好了。” 晋王在宋绘月身边坐下,又问:“冷不冷?” 宋绘月翻了翻衣袖:“不冷,阿娘给我穿的厚实。” 晋王伸手捻了捻袖口,发现是件夹衣,足够保暖,只是袖子似乎见短。 雪花袄子外面还穿着件靛蓝色褙子,对襟的领边和袖边都精细的绣了蓝色的花儿,之前她大刀阔斧的坐着编篾篓看不出来,如今倒是显得既娴静又婉约,还把她衬的有了几分荏弱。 晋王看向黄庭:“我库里好像堆了很多大花罗和棉花,正好可以絮棉衣。” 黄庭连忙道:“有的,是今年倒春寒的时候多买的,一直留着。” 晋王很怕宋绘月拒绝,加了一句:“反正放着也是放着,虫咬蚁蛀的,浪费了。” “嗯。”宋绘月倒是没有推辞。 她见晋王说话之余,时时留意着风向,一把伞一会儿往左移,一会儿往右倾,风雨虽寒,伞却时时在她左右。 她很想对晋王说两句能让他开心的,可又不知如何说起,也不太愿意说,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陷入晋王制造的温柔乡里。 他本来已经是个美男子了,一举一动都让人心生好感,再温柔以待,真是令人招架不住。 可是他的溺爱与桎梏共存,永远想把她禁锢住。 晋王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费力的从袖带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给,差点忘记了。” 宋绘月接过来,打开一瞧,是只小巧的包子,还是温热的。 她疑惑地看向晋王。 “严帅司就把四司都聚齐了,也请了我,在他家商议荆湖北路何帅司借兵剿匪一事, 当时就吃了这个蟹黄包子,比我这里的厨子做的好,我又不便问,以免他们小题大做,就偷偷包了一个回来。” 他去齐仓司家里吃过一顿饭,赞了一句樱桃饆饠做的好,过后齐仓司就把厨子给他送了来。 包子热腾腾,沉甸甸的压在了宋绘月心头。 晋王这份厚爱她无以为报,只能不报,不动感情地吃完包子,她低声道:“王爷,我打算和银霄进京都去找清辉。” 晋王一听这话,便想马上操刀去把银霄给杀了。 他也是要回京城的,宋绘月怎么不说要和他一起回,竟然说和银霄一起。 极力的平复下心情,他叹息一声:“你现在走,你阿娘不仅要牵挂宋清辉,还要牵挂你,这身体怎么好的了,等纲银被劫一案结束,我也必要回京,你们随我同去,张家也并非寻常人家,戒备恐怕比我这王府还要森严。” 7017k 第九十六章 清清白白张家人 晋王也知道宋绘月不容易说服,再加上过分自信的银霄,又搜肠刮肚地想了想。 他想宋绘月倒是十分乐意为身边人帮忙的,便道:“我去了京都,孤立无援,有许多地方需要帮助,你和我同去,也帮一帮我好吗?” 最后他还怕不够保险,把一双桃花眼眨的水汪汪亮晶晶,灯火下更是面色如玉,唇红齿白。 在美人计和友情求助的双重攻势下,宋绘月点了点头。 晋王仿佛是突然开了窍,再接再厉的问:“明天中午你陪我去趟玉湖酒楼吧,免得严实他们拉着我饮酒,我让游松送你过去。” 宋绘月看他可怜兮兮的求助,虽然心中知道晋王的真面目,但看他如此恳求,便一时心软,应了下来。 晋王常年的求而不得,心里一直是悲喜交集,连着两次都得了宋绘月的爽快回应,顿时乐开了花。 同时他想宋绘月其实是有些侠气在身上的,专爱锄强扶弱。 面对外人,她还没有这份侠肝义胆,但一面对亲朋好友,这份侠骨柔肠便不可抑制的冒了出来,大包大揽,维护家园。 一夜过后,天放了晴,有了好颜色。 宋太太和林姨娘要去麓山寺给亡者办醮事,给宋清辉请长命灯,宋绘月从前一心向佛,但是佛祖不曾保佑她,她这心也就凉了大半,想改天找座道观去拜拜。 在家尽孝之后,她便换了宋清辉的长衫,游松牵了两匹雪白的卷毛马,上街去了。 街道上热闹依旧,并不因为谁的生死而改变。 玉湖酒楼换了花样,“正店”两字棋子下方挂出了红栀子灯,顶楼插满了花旗彩杆,做了彩楼欢门,热闹非凡。 从前里面也有唱小曲的娘子,如今有了欢门,就多了陪客的妓子。 “大娘子,要不要先进去雅间歇着?” 宋绘月摆手,指着新开的几家脚店道:“走,去看看。” 打头一个新开的脚店挑出来一根短杆,望子上写着私家熟鸭,后面三家不甘示弱,旗杆一根比一根长,望子颜色一个赛一个鲜艳,新酒老酒全都有。 还有卖十二月令泥人的。 宋绘月挑了个荷花童子和梅花童子,她和清辉一人一个。 “月姐儿,”谢舟从白门茶肆钻出来,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你。” 游松叫了声八爷,心想您都等一早上了,还巧。 “八哥,您的腿怎么了?”宋绘月问道。 “叫舟哥,”谢舟拉着她进白门茶肆,要了个挂牌儿的屋子,和问茶人要了一钵七宝擂茶,“我这腿是王爷罚的,昨天晚上我在那石子路上,跪了整整一宿……” 游松忍不住纠正他:“八爷,是一个时辰。” 谢舟瞪他一眼:“我跪了差不多一个晚上,月姐儿,我心里苦啊……王爷先是让我坐了冷板凳,然后又罚我跪石子路,你说我苦不苦。” 宋绘月眼珠子一转,猜出来他是让自己去和王爷说情,笑道:“苦。” “还是你心疼哥哥,”谢舟叹了口气,“王爷太狠了,我又不是犯了天条。” 宋绘月正想问他昨天因为什么事情挨了罚,忽然瞅见窗外一个熟人,正是张旭樘。 张旭樘坐着辆太平车,拉车的马走的比驴还慢,绝不会使他那条断腿感受到颠簸, 他不是去了鄂州吗?怎么又回来了? 不管他是因为什么事回来的,既然让她看到了,那就是缘分,缘分来了,岂有错过之理。 她站了起来,对谢舟道:“我看见一个朋友,请他一起来喝茶,你等等。” 谢舟有求于他,自然是不怕等,当即点头,嘱咐她快去快回。 宋绘月叫上游松一同出去,走出门后,她问游松:“带了多少人?” 游松低声告诉宋绘月一个令人满意的数字。 宋绘月听完便笑了,和游松嘀嘀咕咕的说了个主意,随后直奔张旭樘而去。 此时的张旭樘正要回他的大宅,随行之人依旧是张林一行护卫,他躺在没有车顶的太平车里,手里拿着一张最新的小报。 上面有他爹的消息。 税银被劫一案,他爹也是大义灭亲,将何本高等一众办事不力之人全都报给了今上,要求今上重罚,同时他自身也有识人不明,用人不查之过,当朝脱去官帽,请今上对他一同处罚。 今上激动地下了御座,扶起他直叹他是忠臣,何罪之有,全是何本高剿匪不力,两广路护银疏失,确实要撤职查办,不会怪罪到相爷身上。 他爹也感动的老泪横流,和皇帝君臣之间心心相惜,真是令人动容。 而且他爹还推荐赋闲在家的裴豫章担任荆湖北路的帅司,前来剿匪。 毕竟裴豫章也做过荆湖南路的帅司,精通水上作战,又有空闲,简直是不二人选。 满天下谁人不知裴家是太后娘家,太后便是晋王的靠山,张相爷敢推举裴豫章前来,足以证明他们张家在此事中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如此一来,若是剿匪不力,那也是他们裴家的事。 若是税银找到了,其中那一部分孝敬银子,也可以推脱为有人陷害。 张旭樘捏着小报,心想这一回他们张家也没有讨到好。 那可是富庶的两广路啊,一下子空出来如此多的位置,纵然他们张家能用自己人补上,可也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别的要塞之地又空出来了位置。 光是想想都觉得肉疼。 也不知道会便宜哪个王八蛋! 把小报在手里捏的皱皱巴巴,他又想起自己在路上看到的那一帮贼人。 这帮贼人头领一个是女子,另一个是头陀,一路上扮成商队,自称是从鄂州前来做莲藕生意的,推着装藕的水车,往潭州而来。 贼人就是贼人,匪气难改,他一眼就叨住了他们。 没有猜错的话,这些人就是江贼。 他们推的“藕”,恐怕也是前来潭州化霜,只是现在风声如此之紧,两湖路向来就是一家,他们大张旗鼓前来,就不拍被抓? 随后他想到了潭州城最大的倒张派——晋王。 晋王、江贼、丢失的钢银,在他脑海中串成了一条线,让他火速地跟着这群蠢贼折了回来。 如果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晋王所谋划呢? 那这件事不会因为两广路空出来几个位置就这么简单结束,晋王一定还有后招在等着他们张家。 他要死死盯住晋王! 7017k 第九十七章 相见就是有缘 张旭樘的太平车在他沉沉的思索中停了下来。 小卫走上前来,低声询问:“二爷,前面堵住了,咱们换条路走吧。” 张旭樘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前头的路两边都是小摊贩,路口三四个头上插菊花的闲汉大吵大闹,人虽不多,却把路口挤的满满当当。 张旭樘不悦道:“改道。” 马车改了道,然而没有几步,马车再次停下,这个路口一群人挤在一个脚盆前买鱼,也把这一块地方堵的死死的。 小卫连忙指挥车夫,默默地又换了个道。 然而再换一次,也同样是堵,整个十字路口都忽然间堵的水泄不通,嘈杂声不断,放眼望去,全是人头。 “二爷……” 张旭樘把手里的小报揉成一团,狠狠砸在他脑袋上:“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什么人占着路,给我打出去!” “是。” 就在此时,一匹白马横冲直撞的朝着他们而来,人声越发鼎沸,摊贩纷纷躲避,骑马的人纵马上前,直奔张旭樘的马车。 “保护二爷!”张林大喝一声,护卫们纷纷拔刀,组成一堵人墙,把张旭樘护在其中。 就在护卫和白马争锋相对时,张旭樘在人群中看到了宋绘月。 宋绘月迎面而来,毫不畏惧的走到他跟前,神情非常和气,并没有喊打喊杀,然而闲汉络绎不绝的涌过来,东站一个,西站一个,把张旭樘的人马全都围在了中间。 不动手脚,只是包围,这条路谁都能走,堵住了又怪的了谁。 若是张旭樘的人动起刀兵,那他们越发占理,难道他们挡了张家的路,就该死? 有时候张家的权势和声望,正好可以反过来制约张家人。 宋绘月捡起地上皱巴巴的小报,展开抚平,把那篇《张相爷披肝沥胆为国为民》的文章扫了一遍,发出一声嗤笑,随后看向张旭樘。 张旭樘也正怒火涛涛地盯着她,两人目光碰在一起,不约而同地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脸上笑着,心里全都恨不得把对方捅个臭死。 张旭樘腿疼,按捺不住问道:“你想干什么?” 宋绘月心平气和道:“光天化日,还是大街上,我能干什么,不过是看见你了,觉得很有缘分,想请衙内赏脸一起喝杯茶。” “我要是不赏脸呢?” “你会赏脸的,就算现在想不清楚,再过一段时候,你也能想清楚了。” 宋绘月看了看周围:“我有的是时间。” 小摊小贩一见架势不对,早就收拾东西跑的没影了,整条街道上只剩下脚店和正店,喝茶饮酒的人在张家护卫的刀光下,也不敢看这热闹,纷纷把头缩了回去,只张着耳朵听。 整条街上就只剩下了这两帮人马。 张旭樘的人总共就只有那么多,现在全都缩在一起,而宋绘月这边的闲汉却仿佛是无穷无尽,四处走动游荡,现在已经露面的就有好几十人,而游松翻身下马,走到宋绘月身边,撸起袖子,亮出了藏在袖子里的刀。 张旭樘冷笑一声:“你们眼里怕是没有王法了。” 宋绘月笑道:“哪里比的上张衙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杀人放火不留名。” 张旭樘躺在太平车上动弹不得,瞪着眼睛望天,他感觉目前的形式不对,还是不能硬碰硬。 谁知道宋绘月会出什么昏招,万一她失心疯了,要当街砍死自己,自己岂不是吃了大亏。 他这条命比起宋绘月来,可值钱的多。 而且宋绘月阴魂不散,让他感到十分烦恼,既然她要喝杯茶谈一谈,那就去,免得她没事就跟自己过不去。 “好,那就喝茶,”张旭樘点了点头七,“小卫,去订个雅间!” 宋绘月摆手:“不必,我已经点好了,你赏光就行,走吧。” 说罢,她在前面带路,张旭樘让护卫们抬着跟在身后,闲人们三三两两的坠在后头,一起涌进了茶肆。 游松走在最后头,掏出一包银子递给掌柜的:“店家,咱们办点事儿,怕扰了其他客人,您帮忙清个场子。” 掌柜打开钱袋子看了看,见里面有四个大银子,两个小银子,还有一把碎的,便喜笑颜开,当即应承下来。 雅间里谢舟瞠目结舌地看着张旭樘,再看看宋绘月,犹豫着要不要出去买包砒霜,把张旭樘当场毒死。 小卫把张旭樘安置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上,桌上热气腾腾的送来了一钵七宝擂茶,谢舟摆开三只粗茶碗,倒了一碗给张旭樘。 “张衙内是客,先请。” 张旭樘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不用,我怕有毒。” 别说是擂茶,他甚至担心宋绘月在凳子上涂了毒,坐了屁股就会生疮溃烂。 谢舟立刻放弃了出去买砒霜的想法,给宋绘月满满倒上一碗。 三人坐下,张旭樘一直等着宋绘月开口,既然这大娘子不是来下毒的,那就是来询问宋清辉的事情的。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宋绘月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一味的把脑袋埋在粗瓷碗里喝擂茶,好像那玩意儿有多美味似的。 她到底想干什么? 宋绘月越是不开口,张旭樘心中就越是狐疑,自己又不想喝茶,只能在一片呼噜声中呆坐。 片刻之后,他忍无可忍:“你喝完没有!” 一开口,那口水就飞流直下三千尺,打湿了他的衣襟。 屋子里安静下来了,宋绘月抬起脑袋去,莫名地看着他,嘴边还留着一圈白胡子:“没想到张衙内会馋成这样,是我失礼了。” 张旭樘丢了这样大的人,暴跳如雷:“我馋个屁!是太久没说话了……算了,你到底要干什么,有事就说,我没时间!” 宋绘月擦干净嘴:“我不干什么,就是约你喝茶。” “你不问问你家那个傻子?”张旭樘问。 “既然你提了,那我就问一句,”宋绘月好像对宋清辉也不是太在意的样子,“他还好吧,知道他在你这里,不是在外面流浪,我倒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张旭樘听着她轻描淡写的言语,便皱了皱眉头去,拿捏不准宋绘月的想法,他就无法做出反应。 宋绘月对游松道:“张衙内不喝茶,你给他夹一个紫苏杨梅尝尝。” 游松应声,不管张旭樘拒绝不拒绝,抄起筷子夹住一颗杨梅,殷勤地放在张旭樘面前。 7017k 第九十八章 十倍奉还 张旭樘对宋绘月的好意嗤之以鼻。 宋绘月越是讨好他,他越是看不起她。 然而就在他不屑之时,说时迟那时快,游松手中一根筷子在众人毫无防备之下,笔直地插入张旭樘手掌,把他的手和桌子牢牢钉在了一起。 随后游松像是无事发生一般,退回了宋绘月身边。 张旭樘骤然发出一声惨叫,目眦尽裂,整个人都随之抽动了起来。 不动还好,一动之下,腿上的断骨处也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让他瞬间面色惨白,冷汗淋漓。 “啊!”他从胸膛深处发出一声怒吼,神情扭曲地看向宋绘月。 鲜红的血流到桌面上,又滴落到地上,小卫和张林全都猝不及防,纷纷拔刀,和游松以及闲汉面对了面。 小卫则迅速上前,用另一根筷子让张旭樘咬住,把那根沾了血的筷子硬生生拔了出来。 血雾喷溅,屋中到处弥漫着新鲜的血腥味,充斥着每个人的脑袋和鼻子。 张旭樘的痛呼声一而再再而三的响起,在他的痛苦中,谢舟扭过头去,沉默地干呕。 对于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他十分不适应,哪怕是下毒,张旭樘的死状也会比现在活着要体面数倍。 同时他看向宋绘月,感觉又回到了宋绘月杀假“杜澜”的时候。 那时候他以为宋绘月是逼不得已,如今看来,有的人生性就带着点恶,平常时候蛰伏在内心深处,难以窥见,一旦放出来,就足够把他们这类良民全都吓坏。 谢舟把嘴巴闭的紧紧的,恨不能把鼻孔都夹住,仰着头极细的呼吸,同时琢磨着如何善后。 算了,让王爷来善后吧。 张旭樘则是痛的面孔扭曲,受伤的左手不受控制的痉挛抽搐,断断续续地发出惨叫,连目光也一并散乱了。 手上糊满了黑血,他勉强聚拢精神,看向宋绘月。 宋绘月的眼睛里闪着一点明亮的光,是来自地狱深处的一点火光,正在一点点烧灼他的血肉和骨头。 两帮人马各自对峙,宋绘月在游松的保护之下安然坐在凳子上,和张旭樘解释他为什么要挨这一下。 “清辉是我心爱的弟弟,你伤他一分,我必定十倍奉还。” 张旭樘咬牙切齿的骂道:“疯子!” 宋绘月点头:“我是疯了,所以你要拿我的话当话。” 她平心静气的,半点不像是心血来潮的疯子,反倒是张旭樘发了疯似的怒吼:“我要杀了他!” 宋绘月幽幽的回答:“那我就杀了你——以及你的全家。” “我好怕啊,”张旭樘怨毒地开口,“杀了我全家,你好大的口气。” 宋绘月笑道:“我会一直盯着你、你们张家,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 说完,她上身往前倾,离张旭樘更近一些:“所以清辉是你们张家的护身符,他在,你们就平安,他要是出了一点差错,我就会更加疯狂的报复。” 张旭樘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现在很想把宋清辉还给宋绘月,可是他手里还有宋家其他人的血,没有宋清辉,他更加摆脱不了宋绘月。 最好是杀了宋绘月,杀不了这条疯狗,就得把宋清辉这根栓狗的链子牢牢抓在手里,以此牵制住宋绘月。 而令他绝望的是,他若是能藏宋清辉一辈子,就说明宋绘月也会阴魂不散的跟着他一辈子。 这真的让他心中一阵阵发寒。 托着自己带血窟窿的手,他看向小卫:“走!” 来日方长! 护卫们抬着他滚滚而去,宋绘月抬头问谢舟:“八哥你找我什么事来着?” 谢舟盯着桌子上那个筷子洞,摇了摇头:“没事。” “对了,”宋绘月想了起来,“你昨天因为什么事挨了罚跪啊?” 谢舟默默站起来,想离此地远一点:“我犯了天条。” 他飞奔下楼,问掌柜的茶钱多少。 掌柜和伙计的听着楼上一声声的惨叫,正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又看到张旭樘血淋淋地出门,惊的都快晕了过去。 “茶钱?什么茶钱?我没钱。”掌柜的语无伦次,和伙计紧紧相拥,互相安慰。 谢舟摸出来半钱银子,放在柜台上,匆匆离开,刚走出去,他就看到晋王下了轿子,立刻像避鼠猫似的溜走了。 宋绘月从茶肆里出来,晋王正好到门前。 晋王也是得知张旭樘和宋绘月一同喝茶,匆忙赶来,见了宋绘月后,连忙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安然无恙,才翘起嘴角一笑:“看着没吃亏。” 宋绘月点头:“他没防备,可惜那碗擂茶都没有喝完。” 晋王想了想:“我知道城外一家茶店的擂茶很好吃,你想吃我们现在就去。” 宋绘月摇头:“不去了,还是去吃鱼。” 鉴于张旭樘此次伤情惨重,让晋王和宋绘月的心情都连着好了几天。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竹溪斋里早早的生了炭火,林姨娘给宋太太捶腿,宋绘月在旁边烤橘子,大夫告诉她吃烤橘子可以治寒咳。 “阿娘,咱们去京都吧,”宋绘月慢吞吞地给橘子翻了个面,“清辉在京都呢。” 宋太太停下手里的绣活,林姨娘也停下了手,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清辉,还在?”宋太太声音更咽,几乎落泪。 这么多天没有宋清辉的消息,她以为这孩子已经是凶多吉少,只是都瞒着她,没想到清辉竟然还活着。 活着就好,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林姨娘问道:“怎么去了京都?怎么走这么远,大爷这得遭多少罪啊,咱们赶紧去把他接回来。” 宋绘月将烤好的橘子用铁钳子夹出来,橘子的香气经过了炭火的烘烤,变得热烘烘的香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香气,冷静下自己的头脑,把橘子放到盘子里。 元元端给了宋太太。 宋绘月又烤了一个,边翻动边回答林姨娘的问题:“是张衙内先找到了清辉,把他送去了京都张家,想以此辖制晋王。” “啊?这……”林姨娘看向宋太太,“他们争来斗去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大爷他什么都不懂,王爷……王爷怎么不去把大爷救回来?” 宋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冷静下来:“张相爷的家又不是咱们家,翻个墙就进去了,月姐儿,清辉,还好吗?” 宋绘月轻声道:“很好。” 7017k 第九十九章 晋王曲线追爱 得到宋清辉确切的消息,宋太太整个人都轻快不少。 宋绘月轻声道:“阿娘,我们回京都去,往后就呆在京都,离清辉也近一点。” 宋太太沉思片刻:“是不是晋王也要回京了?” “是。”宋绘月点头。 宋太太想了想,虽然宋绘月心中一向大有主意,但是在婚事上的主意则很糟糕,仿佛对男女之情还未开窍,有些话便咽了回去。 晋王心中有万丈长虹,他日前程万里,小小宋家,倚草附木,王爷若是有需要的地方,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只是晋王想要定鼎,一门能作为助力的婚事必不可少…… “王爷若是有事要帮忙……” 宋绘月笑道:“我们自顾不暇,哪里能帮的上王爷的忙。” “那倒也是。” 哪知到了下午时分,比猿猴还要轻盈的侯二领着五个兄弟,外加死皮赖脸前来的杜澜,忽然到了竹溪斋。 等云嬷嬷开了门,侯二让其他人等在外头,自己进了门,正要问大娘子可在,就见青石板上放了条小板凳,宋绘月稳坐在小凳子上。 她左手稳住竹筒,右手操一把砍刀,先将砍刀在竹筒上方劈出一条缝隙,刀锋卡在砍刀中后,连竹筒带刀扬起来,在地上用力一磕,“咔嚓”一声,竹筒就整齐的裂开成两半。 她听到动静,松开竹筒,抬头看向侯二。 侯二连忙躬身上前,低声道:“大娘子可还记得我,我在游松哥哥手下效力,是王爷的门人。” 宋绘月道:“记得,你飞檐走壁的功夫十分罕见。” 侯二腼腆一笑:“多谢大娘子夸赞。” 杜澜在外等的心焦,虚弱地催促:“二哥,你说正事,我还要和大娘子说话呢。” 侯二回头骂他:“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杜澜丝毫不怕他:“你不说我说。” 宋绘月听到杜澜的声音,虽然中气不足,但总算捡回来一条命,就让云嬷嬷请他进来说话。 杜澜不肯进来:“我鸠形鹄面,不堪见人,大娘子,我监守张旭樘不利,害的大娘子一家遭受莫大苦难,大娘子……” 说着,他忍不住更咽一声。 宋绘月道:“和你没关系,是张旭樘的错。” “大娘子不怪罪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改日我再讨大娘子一杯酒……茶喝,二哥,我的话说完了,你说正事吧。” 侯二拿这小子没办法,只能转头低声对宋绘月道:“大娘子,王爷让我来,是有要事请大娘子相助。” 他将事宜仔细说了。 原来裴豫章受命于天子,便日夜兼程,行船走马赶往荆湖北路,接过驻军大权,又朝严实借了一万兵马,***贼。 他昔日乃是水上名将,一出手便见成效,抓获了一批江贼。 这群贼人在严刑拷打之下,供出了税银所藏之地,只是大部分银两已经运走,留在原地的连一万两都不足。 原本剩下的事就是追查税银下落,问责江贼死罪,不料在四司同审下,江贼说了个耸人听闻的实情。 这二十多万两银子,熔过之后,只剩下六成足银,其中有四成掺杂的是铜,外面刷了一层锡粉,看起来色白而已。 真正足银的也只有面上一层。 裴豫章当场命人将收缴的税银抬出来,请了四个银楼的掌柜,以“吃银虎”擦拭足银对牌和官银。 银楼的足银对牌银道呈现灰白色,白色重,灰色少。 而官银则是乌黄色返青发深,可见其中参杂了少量的黄铜。 见此情形,在场官员无不愕然。 这可是官银,是要收入国库的,乃是国之根本,也是朝廷脸面,官银都作假,往后老百姓怎么敢再信任朝廷。 裴豫章做主当场就发了海捕文书,抓四海银楼的话事人,又送加急文书进京,陈述此事,并请今上清查国库,看往年入库的税银是否也有假,不止是两广路,其他路存留的税银也要查。 张相爷若是在一开始便对罪官求情,有所保留,又未曾请裴豫章出马,洗清张家,此事一出,他这个相爷无论如何都逃不脱今上的震怒。 今上有旨,责令各路通判专任税银一事,总领按查,同知州协力,并通提刑司。 “大娘子,王爷这里的月俸和料钱也是由国库里拨来的,因此咱们这里也要查,王爷请您在他不在期间,守住王府的门户。” 宋绘月放下砍刀:“王爷去哪儿了?” 侯二答道:“王爷和转运使等人全都得去鄂州纲领所,帮着查验那里的税银,就是人手不够,又不能自查,只能交叉着查,谢长史也跟着去了。” 晋王出门,黄庭必须得跟着,谢长史生性谨慎细致,留在这里大材小用,谢舟还坐着冷板凳。 底下这些门人,需要有人来调动。 宋绘月起身走到竹堆里,在里面不停翻捡,同时问:“要做到什么程度?” 侯二思索着晋王的话:“要是有别有用心之人上门,就闹的越大越好。” 宋绘月收回手,掏出一个最为干燥的竹筒来,做回板凳上:“最别有用心的人就是张旭樘。” 然后她扬起刀,手起刀落,将竹子劈成了两半:“验银子的日子定了吗?” “定了,就在初十,由荆湖南路的转运使前来查看,”侯二又记起来一件事,“王爷还让我告诉大娘子一声,闹鬼也要紧。” 一听到闹鬼,宋绘月就想到齐虞。 经过齐虞的渲染,晋王的府上岂止是闹鬼,简直是群鬼荟萃,百鬼齐放,青天白日就霸占院落,在里面兴妖作怪。 这话先经过齐虞的嘴,已经是扩大了数十倍的威力,再经过热心刁民的传播,更是势不可挡,就是天师下凡也救不了晋王。 难怪晋王多年来都关着王府大门,也不娶妻,原来都是鬼祟在作怪。 还有那等游方道士、和尚,跑到晋王府外说看到了黑气笼罩着王府,只要晋王诚心驱鬼,他们必定手到擒来。 侯二办了闹鬼的事,却只知道这件事是为了吓唬这些小娘子们,一时也不知道有何紧要之处。 他挠头看向宋绘月:“大娘子,我没明白王爷说的什么,只好这么给您没头没脑的传过来了。” “我明白。”宋绘月把那一对好竹筒再对半剖开。 这一下没劈的好,劈歪了。 她放下砍刀,甩了甩手,看着像是手不稳,其实她知道是她方才分了心。 什么时候她和晋王心有灵犀了? 7017k 第一百章 铁胆 宋绘月因为自己和晋王的思想相通而心神不宁。 在晋王身边,她是不敢妄动,无论身心都保持着石佛一般的境界,但是招架不住晋王水滴石穿的功夫,别说是石佛,就是金刚也让他滴穿了。 这一发现,让宋绘月心头悚然。 她仿佛忽然通达了某种境界,心头燃起一小簇的火花,有点飘,甚至像一只等待抚摸赞扬的小动物。 这种感觉太陌生,而且不真切,所以她迅速地不再去想。 目光扫过侯二,她镇定下来,决定拿出满腔热忱,给晋王的大业舔砖加瓦。 侯二将剩下的话一一交代:“王爷说还有两个客人要来,您想见就见一见,不想见就不必理会。” 宋绘月点头:“你去一趟知府衙门,和朱知府多借些衙役,就说初十那天,晋王府上要大开门户,迎接转运使,府上多有珍奇异宝,都是御赐之物,怕人多手杂丢失,请衙役们帮着看一眼。” 侯二连忙躬着腰,叉手应下。 宋绘月又道:“王爷的别庄,那些内侍,都还在吗?” 侯二摸不着头脑:“哪些?” “死了的那些。” “啊?在......” 宋绘月冲他招手,让他离的近一些,嘀嘀咕咕起来。 片刻后,侯二直起腰来,心悦诚服地去办事。 当头傍晚,第一位客人就到了。 这是一位游方和尚,修为不见得有多高深,风尘倒是满面,木鱼敲响,敲开了王府大门。 他不说有鬼,只说府上人还有灾妄未兴,须得再行佛事,护佑平安。 侯二就把他请进来,让他给宋太太一家吃斋念佛,念足一百零八天。 和尚进门之后便被安排到了前院值房中。 第二位客人是位送湖藕的娘子,从角门进了厨房,依旧是侯二去厨房查验。 拉藕的水车沉甸甸,侯二拿起一截藕来,水淋淋的十分坠手。 “不错。” 铁珍珊拎着茶壶对着嘴一气乱灌,茶水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淌,将她的衣襟都打湿了。 她以三碗不过岗的架势喝完了这一壶茶水,用袖子抹干净嘴,将茶壶往春台上一扔,兴致勃勃地四处走动。 听侯二说一声不错,她当即大声回答:“当然不错,全都是足......称的,哎,王府就是好看啊,连草都格外密一些,精神!” 她揭开厨房里的蒸笼,里面是热乎乎的蒸糕,她也不讲客气,拿起来就往嘴里塞:“那个臭和尚呢?” 侯二道:“已经安顿下来了。” 铁珍珊不怕烫,梗着脖子往下咽蒸糕,一口气吃了半笼,便摩拳擦掌地往外走:“那位花魁娘子在哪里,我要去会一会。” 听闻这位花魁娘子手段了得,竟然将晋王给睡了,她得去请教一二。 侯二吩咐杜澜:“领铁当家去竹溪斋。” 杜澜离铁珍珊远远的,害怕她一个铁掌将自己打碎:“当家的这边请。” “晋王住竹什么斋?” 铁珍珊进了晋王的老巢,一路啧啧有声,走到竹溪斋小径上,更是不住的喧嚣聒噪,林子里的麻雀都禁受不住她的叫声,纷纷飞走。 “这什么斋,有点意思,和深山老林似的,花魁娘子住这里,瘆得慌不?” 杜澜回答:“她不住这里,是宋大娘子住这里,花魁娘子在这里喝茶。” “宋大娘子又是谁?”铁珍珊两只眼睛左右开弓,四处张望,同时发出心中疑惑,“她也把王爷给睡了?” “咳咳咳……”杜澜险些让自己的口水呛死,疯狂摇头,“别瞎说,宋太太在。” “岳母娘都接来了?”铁珍珊大为震惊。 杜澜赶紧以简单的语言将晋王和宋家的渊源介绍了一番。 铁珍珊折下一根细竹枝在嘴里嚼了两下,点点头:“我懂了,晋王对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宋大娘子就是不想睡他。” 杜澜想反驳,可又找不出破绽来反驳,一时竟然觉得她总结的很有道理。 他竖起大拇指:“你真是个人才。” 铁珍珊拍拍胸脯:“我他娘的当然是个人才。” 两人妙言妙语到了院门前,云嬷嬷将铁珍珊接了进去。 院子舒朗宽阔,竹子堆在平整的地面上,一路延伸到了台阶下。 一眼扫完院子里摆放的桌椅,她看向两位女子。 其中一位正在摆放果点,伸出来的手和玉做的似的,比她在船上看到的那尊观音还要美。 另外一位则不清楚貌美不貌美,因为脸上敷着厚厚的膏药,细看能看到一条粉红色的疤痕。 不过眼睛倒是挺大的。 她挠了挠头,搜肠刮肚地想自己应该要怎么打招呼。 寨子里那种一巴掌呼上去的吆喝,显然不适合眼前这两位。 好在宋绘月先冲她微笑了:“铁当家,请坐。” 刘琴沉默地退后一步,离这二位远一点。 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她感觉在染缸里打过滚的自己,才是最单纯的。 而另外这两位,一位杀人如麻,一位笑里藏刀,全都是头发丝都带着血腥气味的人物,她站在这二人中间,很有可能会被撕成碎片。 铁珍珊坐下,捏着那个小小茶杯一饮而尽,看向刘琴:“你长的真美,难怪能睡到晋王。” “睡......咳咳......”刘琴吭吭地咳嗽起来,“铁当家真是、真是......” 色胆包天。 铁珍珊又看向宋绘月。 宋绘月正在擂茶。 芝麻花生在布满沟纹细牙的擂钵里滚动,试图逃脱樟木擂棍的锤打,然而擂棍不厌其烦地提起落下,将其擂成糊状。 铁珍珊那寨子里,从上到下都和她一样粗豪,从没人干过这等细致活。 这种细致活不适合围观,铁珍珊看了片刻,就哈欠连天,只能看向刘琴,试图从她身上学习经验。 她看的刘琴头皮发麻,只能垂着头没话找话:“铁当家今年多大了?” “十八,”铁珍珊勾着脑袋去看她的衣领子,“你呢?” 刘琴咳嗽一声,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襟。 这铁寨主怎么这么好色? “我和你一样,也是十八。” 走到门外的谢舟正好听到这两人的话,在外面大声道:“原来女人说起年龄来都是一个样,满三十就减十二,来土匪也不例外。” 铁珍珊二话不说,抄起砍刀就追了出去:“谁他娘的在背后说老娘!有种进来比划!” 谢舟嗷的叫了一声,拔腿就跑:“告辞!” 7017k 第一百零一章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算你跑的快!” 铁珍珊扛着砍刀,大刀阔斧地回到院子里,将砍刀随手扔下,“叮咣”一声,吓得刘琴打了个哆嗦。 这时候,擂茶也好了。 宋绘月提起一壶滚烫的水,冲进擂钵中,那一团糊状物在滚水中瞬间开了花,将水染成雪白颜色,花生和芝麻的香气“腾”的一下冒了出来,遍布了整个院落。 热气氤氲,宋绘月在这一团雾气后面冲铁珍珊招手:“来喝尝尝梅山县的擂茶。” 铁珍珊一步步走过去,莫名觉得自己是在走入一张罗网,罗网从宋绘月的身上撒开,捕捉自投罗网的猎物。 她忽然不想喝擂茶了,想追着谢舟狠狠揍一顿。 而谢舟小旋风似的逃命,见铁珍珊没有跟上来之后,才歇了口气。 “八爷?”侯二疑惑地看着叉腰驼背,大口喘气的谢舟,“您干嘛呢?” 谢舟摆手:“没事,我看闯进来的小老鼠要出来了,记得别下太重的手。” 他不敢真的坐冷板凳,只能自己找点跑腿的活干。 闯进来的小老鼠,乃是张旭樘的小卫。 他小心翼翼闯进来,带着小伤逃出去,风驰电掣的回到了张旭樘身边。 跪在地上,他将今日所见所闻悉数告知张旭樘,小到王府上有几个厨子,大到王府里今日来的两个客人,他不加挑拣,全都不落下。 张旭樘仰面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这些鸡零狗碎。 在一片寂静中,他腿疼、手疼、脖子也跟着疼。 其他人都赶回京城去给张贵妃贺寿了,也把热闹一并都带了回去。 这些没心没肺的家伙,连少了人也不在意,只在意送什么生辰礼才能讨贵妃欢心。 送个皇后的位置坐坐贵妃才开心。 至于晋王,在他的心里和宋绘月一样,都成了一根刺,一种病,必须除之。 纲银被劫,牵连出官银造假,再到这次所有路连查,他想一切应该就是晋王在背后主使。 很多事原本存在心里,只觉得古怪,如今一有了结论,再回想起来,就全都说的通了。 比如那一夜,晋王从别庄匆匆出去,看着像是病重不治,后来又活蹦乱跳的去耍了一把大威风。 他以为晋王是故意要迷惑他,现在再想,很有可能晋王根本就不在别庄。 晋王不在,一定是去了鄂州,劫纲银。 纲银丢失,再到张家断腕似的撇清关系,然后又是假官银,引得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晋王真是好大的手笔。 晋王想要什么? 银子? 那两位贼人连带那许多水车湖藕,已经全都进了晋王府。 而且那些藕还很沉。 可以肯定,沉的不是藕,是银子,就藏在那间闹鬼的屋子里。 这恐怕不是第一趟运银子进晋王府,裴豫章在鄂州翻天覆地的找银子,结果银子就在他眼皮底下进了晋王的口袋。 兴许连裴豫章都是知情的。 至于官银掺杂黄铜一事,这一趟下来,张家一脉在各路要地的官员恐怕要倒下来好几位,正好便宜了倒张派。 他倒是不担心晋王的人上位,因为晋王远离朝堂十年,在朝中除了裴家,根本没有任何可用之人。 把牢荆湖南路这个山区又有什么用。 要不要趁着这次查验官银,逼出晋王府中猫腻? 可万一是个圈套? 外面寒意深重,他抓着张林和小卫陪着他在庭院里散步。 冷风一吹,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卫劝他回屋子里去,他不为所动,坚持在冷风里思索。 每走一步,青石板上就传出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再传到人耳朵里,人和声音全都显得很疲惫。 他走到了佛堂前面,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上回宋绘月杀他,他向佛祖祈求庇佑之事。 佛祖菩萨都很够意思,保住了他的性命,他也让老卫回京之后去给佛祖塑造金身,如今情形迷茫,不如再去求一求佛祖保佑。 他立刻走了进去,里面冷冷清清,香火几乎是没有,只有三根残香,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的,插在里面已经发了霉。 张旭樘看向小卫,小卫不明所以的回望他,两人看了片刻,张旭樘忍无可忍,呵斥他:“换个蒲团来!” 蒲团满是灰尘不说,同样也发霉了。 小卫连忙去换了蒲团过来。 张旭樘既然求佛祖保佑,那就很心诚,该上香就上香,磕头也不含糊,跪在蒲团上,他对着观音像在心中祈求:“法力无边的佛祖菩萨老人家,我有心去给晋王一个教训,可又觉得这是晋王给我设下的陷阱,还请佛祖指点我。” 观音低眉,并未开口。 张旭樘心想它就算真的有灵,也不会真的说话,兴许是在梦里给我托话。 他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那神坛边,见上面有一本手抄的心经,便拿起来随手翻看。 这一翻正好翻到:“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看到这里,他忽然顿悟:“无挂碍就无恐怖,我爹是当朝宰相,我姑母是贵妃,无事让我挂碍啊,有什么好怕的,就算是个圈套,晋王难道还敢杀了我?我要是死在他的地盘上,那今上对他恐怕......” 想到这里,他兴高采烈地丢开《心经》,再次跪下,对着观音像又磕了三个头:“还是菩萨通透,指点我迷津,信徒这就安排人手,初十那日一到,就给晋王添堵去。” 观音无言地望着这位虔诚的信徒,面前还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丁点香火。 晋王倒是不信佛,只在初八的夜里,忽然悄悄地从荆湖北路回到了王府。 他风尘仆仆地到了竹林中,对闻讯而来的宋绘月苦笑一声。 这十年,他心里是艰苦忍耐,表面上却是喜怒不形于色,这回面对着宋绘月,他的笑里却带了泪。 他见着裴豫章了。 短短的十年,裴豫章的黑发就成了白发,身上的精气神全都消失殆尽,眼睛里的亮光只有在看到他的时候才重新亮了起来。 面对别人,他有千言万语可以说服,有无数的道理劝解,可是面对沧桑的老舅,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记得小的时候,舅舅回京,我看他的胡子又黑又长,还趁舅舅睡着,偷偷拔下来一根,”他对宋绘月轻声诉说,“现在全白了。” 原来十年间,不止是他的权利在被剥夺,就连他的亲人,也在无可挽回的走向衰败。 他忽然感觉到了害怕。 7017k 第一百零二章 银霄的苦恼 宋绘月看着晋王,目光清澈透亮,两只大眼睛便装着她的全部灵魂。 她有个纤细而且娇柔的身体,而身体里的骨头很坚硬,灵魂很强大,从前能把晋王从生死边缘拉回来,如今也照样能拯救他。 晋王在她的目光中醒过来,一点点重回人世间。 在这样的灵魂面前,晋王感觉到了自己一时的怯懦和脆弱,他立刻将这样的自己深深沉到心底,只留下伤感。 宋绘月让云嬷嬷送来软烂的炖黄羊肉和一碗米饭,就在竹林里摆桌子开饭。 羊肉汤和米饭很快就热气腾腾的送了过来,黄庭做主又加了萝卜条和鲊鱼。 晋王既疲累又伤感,食欲不振,拿着筷子捡了两口萝卜条,在嘴里嚼的嘎嘣作响,就吃不下去了。 宋绘月抄起筷子,给晋王大夹特夹,将他的碗堆成一座小山:“王爷,别难过,轮也该轮到咱们风光了。” 晋王听了这一句话里含着咱们两个字,心中一喜,然而喜的有限。 宋绘月看他还是不动筷子,继续安慰他:“王爷,您马上就会回京都,您要是担心人手不够,我可以帮忙,只要您不嫌弃。” 晋王看宋绘月一本正经的宽慰他,仿佛他明天就能登基,说话的时候脸蛋一鼓一鼓的,十分可爱,便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 “不嫌弃。” 随后他一拍脑袋:“我差点忘了,黄庭,糖炒栗子还在吗?” 黄庭早就预备着,此时捧出来,纸包还烫手。 “外头路口那家,你刚来潭州那年,一口气能吃两包。”晋王将纸包递给宋绘月,自己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宋绘月接在手里,欣喜地先闻了闻味道。 气味很甜美。 她打开纸包开剥,一个接一个的往肚子里送,晋王也一筷子一筷子的往嘴里放,两人在一瞬间就回到了从前刚到这里的时节。 同桌吃饭,同一个石阶闲坐,就连说的话也都十分幼稚。 虽然琐碎,却充满烟火气,令人倍感幸福。 晋王感动的眼睛都红了。 竹林里的银霄眼睛也红了 银霄身体好的差不多了,迫不及待前来听命,没想到人才到竹林,就见到了晋王。 灯火阑珊下,晋王和宋绘月站在一起,般配的刺目。 然后他借着火光打量了一下自己,立刻折回住处。 游松正躺在床上眯觉,听到动静懒洋洋地开了口:“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没有听到银霄的回答,反倒是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去看银霄:“大晚上的,你要么睡觉,要么去守夜,在这里翻什么?” 银霄依旧是不理会他,从箱子里翻出来一套皂色衣裳,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这边的厨房到了晚上虽然不是冷锅冷灶,但也没有预备太多的热水,银霄也等不了去烧热水,直接在水缸旁边脱了衣裳,细致认真的洗了个澡。 洗过之后,他换上皂色圆领大袖长衫,自我感觉是认真的做了一番打扮,改头换面,于是走了回去,杵在了游松面前:“怎么样?” 游松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什么怎么样?” 银霄板着脸:“衣裳。” “啊?”游松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可是看银霄板着脸,满身凶杀之气,便小心翼翼地多打量那件衣裳几眼。 “哦,短了,什么时候做的,这褶子这么新,你都没穿过?” 银霄没回答他,垂头丧气的回到自己屋子里,知道自己这一番打扮是白费了。 这件衣裳还是去年宋绘月去逛街,给他和宋清辉一人做了一件。 他从不穿大袖衫,因为不方便出手,就把这件衣裳珍重地压在了箱底,恨不能烧香供奉,没想到现在短了。 一口浊气更在心口,吐不出,咽不下,晋王的出现像是一把无形的枷锁,狠狠地枷住了他。 他再怎么打扮,还是这张少年老成的面孔,风吹日晒,皮肤也是麦色,身上常年的冷气沉沉,更不可能有晋王的华贵之气。 穿上大袖衫,也不能像晋王那样满袖生风。 掀开褥子,他从床板上取出来一沓银票,攒了大约能有一千多贯,明日他也去给大娘子买糖炒板栗。 给宋绘月花钱,不叫花钱,叫快乐。 拿着这一沓钱,他又想到晋王,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他娘的,连钱也没他多!” 在他满心愤慨之际,晋王在府中吃了一顿饭,便再次掩人耳目的出门,披星戴月前往鄂州。 初十那一日也在万众期盼之中到来。 荆湖北路转运使秦杰下了轿子,在知府县令等官员的簇拥之下,环顾了晋王府门外的狮子院。 门外东西相对两座阿司门,府门正对面是一排兵房,圈起来一对石狮子,便是王府外的狮子院,另外还有灯柱、上马石和行马。 看过狮子院,他才抬头瞻仰王府大门。 朱漆大门上方挂着匾额,上书‘敕造晋王府’,壁瓦朱漆,彩画艳丽,屋顶上的仙人走兽在日光下闪耀着斑斓的光点。 就连大门上的兽环都是黄灿灿的,威武凶猛,让晋王府越发的威严。 秦杰收回目光,觉得此刻天气极好,不冷不热,天空一碧如洗,和他澎湃的内心一样,全都很美妙。 “抄捡”王府,这让他有了一种奇妙的权利之感,仿佛在踏入晋王府的这一瞬间,他便凌驾于晋王之上,可以在这里呼风唤雨了。 银楼管事、知府、县令全都对他点头哈腰,等他发话。 唯一让他不满的就是跟在他们身后的一群不入流的衙役。 这群皂吏和他一样膨胀了,能和王府护卫一起守卫王府,让他们感觉到了精神上的极大荣耀,因此他们要把这一分小小的权利使用到极致,王府的一草一木都不许人带出去。 另外一同前来的还有躺着的张旭樘。 他年轻,爱看热闹,鉴于他的身份,没有什么热闹是他不能来凑的。 人人都知道他张衙内是样子货,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浮浪,躺在他特制的躺椅上,他打了个极大的哈欠,没有气度,只有纨绔子弟的风流倜傥。 秦转运使看了看日头,再看了看王府里派出来的仆役:“开门。” 仆役面容憨厚,傻头傻脑,正是侯二。 “是。”侯二打开东侧阿司门,请人入内。 下官参谒,皆入阿司门。 7017k 第一百零三章 威严与寒酸同在 低窄的阿司门,将秦杰的气焰压低下去。 秦杰愤愤不平的从其中走过,心中暗道晋王不会做人,他此时此刻前来,是代表今上行按查之事,怎么能让他走旁门,无论如何,都应该打开大门相迎才是。 只是这种愤慨,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表现出来。 越是深入王府,他越是感觉有种泰山压顶般的压抑感觉,就连地上都洁净的过分,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往禄仓去的那条路,长而宽阔,专为走太平车而修建,两边的围墙高高耸起,砖石垒垒而上,古朴厚重,遮蔽了飞翘的檐角和琉璃瓦,也遮住了外人窥探的目光。 每隔十步,便有白石挖空所造的灯柱,里面放着婴儿手腕粗细的蜡烛,入夜之后,这些蜡烛一一点亮,会将这里照耀成一条长街。 来往取东西的内侍更是屏气凝神,脚步声轻的几乎没有,见到秦杰一行人,便规规矩矩行礼,随后背身避开,等到他们都走过去,才起身。 巍峨的王府、洁净的道路、沉默而稳重的内侍,在秦杰等人心中组成了一个崭新的、威严冷酷的晋王。 众人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敢开口说话,直到走到禄仓前,才松了口气。 晋王的禄仓,倒是没有宏伟到令人害怕的地步,和知府、转运司衙门里的仓库一样,都是门窗紧闭,不透风,不见光,和地面高出三个台阶的高度。 一排禄仓,从左到右是银仓、米仓、布仓、药仓等七个仓房,每仓一个账簿,分门别类,交由记室参军。 每个仓库前都挂了牌子,门前各站两个护卫和一个内侍,恭敬有理,却也十分强硬,秦杰等人一看便知使唤不动。 “记室参军何在?”秦杰袖着双手询问。 谢舟就站在银仓门前,上前一步回答:“下官在。” 秦杰审视他,见他十分年轻,有几分小白脸的模样,心中便不喜。 他自己是银盆脸,绿豆眼,塌鼻梁,蛤蟆嘴,但凡见了长的平头正脸的人,就要不喜,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和他一样长成个蛤蟆精。 收回打量的目光,他指向仓库:“拿帐薄来,开银仓。” 谢舟捧着账簿交给秦杰,守银仓的内侍取钥匙,黄铜钥匙插进挂锁中,晋王的家底就像个没来得及梳妆打扮的小姑娘,在明亮的光线里骤然地亮了相。 寒酸——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如此。 偌大的银仓,只在角落中码放着十个樟木箱子,其余地方都是空荡荡的,挂锁打开的声音都能从里面发出回声。 朱广利看了一眼,就对晋王的寒酸感同身受,因为他那衙门里的银仓,就在昨日,也经历了一场这般难堪的场面。 同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衙役,心想晋王真是小题大做,就这么几箱银子,哪里用的着这么多人。 他夫人压箱底的银子都比这多。 秦杰不敢置信,拿着账簿走了进去,左右张望,试图再多看出一些银子来。 “只有这些?” 谢舟跟在他身边,笑道:“是,就这么多,王府开支大。” “开支大?”秦杰不敢置信,要知道一个王爷的料钱和俸禄,晋王就是和张旭樘一样败家,也绰绰有余。 更何况晋王府上人丁不旺,偌大的王府只有他这一个主子,而他只爱打猎和种地,再就是翻新他这座王府,银子都花哪里去了? 秦杰看着谢舟,忍不住质问:“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开支,能把一个王府给掏空,还是晋王御下不严,让底下的人把他给掏空了?” “哪里,”谢舟很镇定地回答,“秦相公看账簿验银子就是,毕竟王爷的银子怎么花,是王爷的私事。” 他伸手替秦相公翻开账簿,在上面轻轻一按,示意秦杰看。 秦杰满心不悦地低头看了一眼,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包花魁的开支。 他“啪”的将账簿合上,仿佛受到了玷污似的闭上双眼:“成何体统!有伤大雅!” 谢舟含笑将账簿接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秦相公,要嫖就嫖最好的,王爷一表人才,人中龙凤,人家花魁娘子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貌美温柔,大雅!大雅啊!” 秦杰感觉谢舟是在暗讽自己形容丑陋,可又没能抓到他话里的把柄,只能冷哼一声,发号施令:“查银!” 两个银楼的管事连忙拿着银对牌和吃银虎上前,原本他们以为今日要验个银山银海,因此做足了准备,连伙计都带了十个。 哪知堂堂晋王府竟然是这等小场面,银楼管事都觉得自己是大材小用了。 内侍和护卫,随着银楼中人一起进了银仓,由他们先行清点,再由银楼里的人验银。 银子很寒酸的见了人,这桩差事便完成了一半。 谢舟吩咐人搬来两套桌椅,沏上几盏堪比黄连的浓茶,以免大家等的太过无聊,打了瞌睡。 朱广利端起茶杯,猛喝一大口,心想莫非自己在验银时睡着了的事,已经传到人尽皆知了? 他不由地心虚起来,默默又喝了一口。 张衙内躺在躺椅里,看着眼前的茶和点心不动声色。 直到所有人都百无聊赖的喝起了茶,他才咳嗽一声,看向秦杰:“秦相公,王府上闹鬼,您听说过吗?” “哦?还有这等事?”秦杰放下茶杯,“倒是有意思,衙内不妨具体的说一说。” 其他人也都是一脸想听奇闻异事的表情,看向张旭樘。 张旭樘笑道:“潭州城里传的沸沸扬扬,说是几位小娘子前来做客,在王府一个叫做锦园的园子里见了鬼,那鬼还会数银子,听说现在还有和尚进了王府来抓鬼......” 话未曾说完,他忽然发现谢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好像才发现他的存在似的。 他眉头一皱,问道:“谢参军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谢舟保持了惊讶的神色:“没想到张衙内还活着,居然没人找你报仇吗?看来祸害遗千年这句话真没错。” 不等张旭樘开口,他紧接着做了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我知道了,衙内这手和腿,都是让人报仇报成这样的吧。” 张旭樘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僵硬着手脚,他很想把谢舟的嘴缝起来。 他冷笑一声:“那你倒是说说我得罪谁了?我的腿和手又是谁弄的?正好朱知府在此,请他还我个公道。” 7017k 第一百零四章 子不语怪力乱神 朱广利一直缩肩驼背,试图将自己的存在一而再再而三的弱化,没想到还是被人拎了出来。 张旭樘一说起他,他就感觉自己是被毒蛇给盯上了,那背越发的直不起来,又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学着倪鹏的样子,挤出几声沙哑干涩的笑声:“哈......哈哈......” 然而还没哈完,张旭樘就怒目而视:“笑个屁!” 朱广利迅速闭上嘴,把剩下的哈哈吞了回去。 谢舟笑道:“衙内,您看您这脾气,这仇人恐怕满大街都是啊,我哪里知道是谁,听说还有个叫张冲的和您打过官司呢,不过张冲倒霉,得罪了衙内之后,就横死了。” 无论是谁听了,都感觉是张旭樘报复张冲,雇凶杀人,才横死街头。 然而张旭樘不在意。 他人的生死,在他这里只是过眼云烟,张冲是谁,他早就忘记了,既然谢舟提起,那就死的好,死的妙。 秦杰摸着手上的扳指,若有所思片刻,随后咧开蛤蟆嘴,岔开了话题:“张衙内,你刚才说的闹鬼,应该是看错了,王爷是龙子,鬼祟怎么敢在此作祟。” 张旭樘不再看谢舟,对秦杰道:“秦相公说的是,我在麓山书院读书的时候,曾听老师陆鸿说过,这天下的怪力乱神,十之八九,都是人为,其中又有五六桩是因为钱财之故,” 秦杰听他说自己和陆鸿所见略同,便欣喜的直点头。 他又想张旭樘话中有话,若是换了旁人,他不会搭这个茬,可这是张相爷之子,又深受张贵妃和张相爷溺爱,总不能让张旭樘的话掉地上。 “衙内是说,王府这里的鬼,也是人为?” 张旭樘笑道:“我也只是看到王爷的家底,才想起来此事,做了个小小的猜测,毕竟刁奴欺主一事,世上常有。” “这倒是,”秦杰点头,“等我见了王爷,一定好好的和王爷禀告一二。” 张旭樘又意味深长的道:“晋王府上是这闹鬼的园子,我想藏的可能是晋王的银子,也可能藏的是两广路丢失的税银啊。” 一提到两广路的税银,在场众多人的眼睛都不乱转了,全都齐刷刷地盯着张旭樘,耳朵也不瞎听了,都等着秦杰发话,就连汗液也随着紧张,从背后一点一点的渗出来。 四周只剩下银仓里银锭从樟木箱子里出来,落到地上,在地上来回滚动的声音。 “咣当......” 天色慢慢的转阴,几片云遮住了日头,四周树影重重,把所有人都堂而皇之地笼罩在里头。 “叮咣......” 张旭樘低声道:“我听说就是这个声音,就在晋王府上松山旁边的锦园里。” 秦杰让张旭樘的话冲击的头晕眼花,耳朵里有了耳鸣的声音。 江贼劫走的官银,可能在晋王府! 这让他有点恐慌,毕竟晋王是王爷,是龙种,他若是去探查,很有可能会惹得一身腥。 可是恐慌的同时,他又热血沸腾,感觉飞黄腾达的梯子就架在了自己面前。 在一片寂静之中,谢舟漫不经心的开了口:“张衙内真是敢想,难道晋王得了这些税银,就能领着府上这几十口人去造反了?” 晋王苦兵权久矣,天下皆知。 银子有用,可用处不大,兵权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 张旭樘桀桀地笑了两声:“我没说是晋王得了税银,我不过是觉得两湖路离的如此近,晋王府上又宽阔,人丁稀少,也许江贼就钻了这个空子,将银子藏进来了,我们去看看,也是帮了王爷的忙。” 说完他将手一拍:“我想起来了,听说江贼中也有个和尚。” 他的话,宛如绝色鬼魅,勾的在场众人蠢蠢欲动。 秦杰热血上头,大手一挥:“带路,去看看。” “秦相公,”谢舟笑意不达眼底,“王爷不在府中,锦园在王爷的后寝殿花园内,岂能擅闯。” 秦杰的热血瞬间冷了下来。 他虽然貌丑,心气也有些不合时宜的高,但是有一点和朱广利相似,就是听劝。 能在转运使这位子上安安稳稳的坐着,不仅有家中帮衬的原因,也有他能听的进人说话的缘故。 但凡是为官之人,大多都是恃才傲物,又有几分刚愎自用,能听人劝的少。 谢舟一说擅闯,秦杰立刻就熄了心中建功立业的火苗。 “擅闯?”张旭樘讥讽道,“我倒是认为恰恰相反,晋王不在,你们这等刁奴,打着晋王的旗号,败坏晋王的名声,要是你们真和贼人里应外合,晋王的名声都会被你们败光, 还是你谢大少爷心里有鬼,不敢让我们去看一看?” 谢舟点头:“是,我有鬼行了吧,我就是那个吃里扒外的鬼东西,张衙内快把我抓起来。” 他说着,并拢了拳头往张旭樘面前一送:“来。” 张旭樘冷哼一声,并不接他的话茬,显然也知道如果和谢舟继续打嘴仗,他是讨不到好的。 没有人再提查银子的事,张旭樘自己也没提,只是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的打。 这个验银子的过程很无聊,张旭樘对此并无兴趣,在承受不住两个眼皮的重量之后,他看向谢舟:“晋王的园子,我总能逛一逛吧。” 谢舟点头:“小侯,找人陪着张衙内。” 侯二点点头,叫上四个内侍,陪着张旭樘的躺椅,一路吹着冷风,开始游园子。 等到了松林里,他二话不说,就指挥着小卫和张林往那闹鬼的地方走。 跟在齐虞的身后走了两条街,他就已经知道了锦园的具体位置。 小内侍阻拦无效,他几乎是一路畅通的到了锦园外。 连门的颜色都和齐虞说的一个样。 唯一不同的是门外坐着宋绘月。 张旭樘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宋绘月依旧是那个老样子,细长条,穿着一身湖蓝色绣绣球花的裙子,脸上的疤痕已经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粉红色的嫩肉,看着不再骇人。 只有那神情,不再和过去一样见了他就愤愤然,如今趋于平静,却又冷冰冰的看人,就有几分阴阳怪气。 看过宋绘月,他又去看几乎成为了宋绘月一部分的银霄。 银霄看着他,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看着像是石头塑的,但是张旭樘知道,只要宋绘月一声令下,他就会从石头变成虎狼。 宋绘月带着笑意道看向张旭樘:“张衙内,几日不见,你可还好?” 张旭樘躺在椅子里,浑身紧绷,不和她正面的冲突:“让开。” “不让。”宋绘月挡住了门。 7017k 第一百零五章 朱广利红红火火 张旭樘对着宋绘月极尽嘲讽之能。 “宋大娘子,没想到你在晋王当看门狗,只是看门狗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你不让开,那就是江贼同伙,到时候株连九族,才是真正的家破人亡。” 家破人亡四个字,刺激着宋绘月,但宋绘月一直微微笑着,反倒格外的平静。 “张衙内,你这信口雌黄的本领,莫非是得了令尊的真传?谁说我是江贼同伙了?衙门里查出来线索了?还是只要你张衙内胡诌一句,张家的手就能把我从良民变成贼人?” 张旭樘点头:“我说你是,你就是。” 宋绘月把两只手拢在袖子里,摇了摇头:“不对。” “为何不对?” “这天下,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鲁国公造反,难道他就真的造反了?” 张旭樘立着眉毛,忽然大喝一声:“滚开!” 他这急躁的反应出乎宋绘月的意料,她心中一动,揣摩着自己哪一个字刺激到了张旭樘坚硬的神经。 是鲁国公? 还是造反? 张家倒是用不着造反,看来是鲁国公。 “不让又能怎么样?”宋绘月纹丝不动,“张衙内对鲁国公心中有歉疚?” 张旭樘沉着脸不言语。 宋绘月笑道:“鲁国公因为你一句话就成了庶人,昔日皇家贵胄,今日四处乞食,鲁国公真是可怜,不对,张衙内不会愧疚,伤天害理的事做的越多,就越是理直气壮,难道是鲁国公拿住了你的小辫子?” 鲁国公三个字,不断地从宋绘月口中说出来,张旭樘沉着脸:“闭嘴。” 他讨厌臭虫一样的鲁国公,留着哈喇子跟在他屁股后头跑,想一脚踩死他,却发现他还姓李。 这人如今还像条蛆虫一样,在京都活蹦乱跳,时不时的跑到他面前质问他为何不一起去造反。 打不能打,杀不能杀,还会勾起张旭樘心里不那么美好的一件往事。 明知道宋绘月激他,他却还是忍不住发怒。 “鲁国公、鲁国公、鲁国公!”宋绘月偏要说。 “去你娘的!”张旭樘大骂一声,拔出自己防身的匕首,二话不说就朝宋绘月扔了出去。 与此同时,银霄伸出手,截住了这把小巧玲珑的匕首,随即甩了回去。 张林的速度远比不上银霄,竭尽全力的一伸手,手指触碰到刀柄,让刀变换了方向,从张旭樘的左胳膊上擦了过去。 张旭樘见了血,张家的护卫却毫发无损,这是要挨罚的,于是众人纷纷拔刀,冲向银霄。 内侍们见此情形,立刻站到了宋绘月身边,和张家人马开始搏斗,并且其中一个极为机灵,眼见自己这方人少,便跑去搬来了救兵。 晋王府的大花园,在鲜血的刺激下越发显得幽深阴暗,像是真的有了灵,沉默地汲取着打斗中飞出来的血和肉。 张旭樘躺在椅子里,脸气成了猪肝色。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晋王府上受伤。 身上的肉和骨头全都在痛,心在胸膛里狂跳,浑身的血都汹涌沸腾,随时要从喉咙中喷出去。 他气的要呕黑血。 在一片混乱中,他看到宋绘月站在门口,在一片刀光中岿然不动,就这么看着自己。 “狂妄!”他低吼一声,惹得那新鲜的伤口越发疼痛。 这回是真的遍体鳞伤了。 他心里瞬间就有了新的主意:“张林!” 管他什么破圈套,他懒得去踩了,一不做二不休,他要把晋王府上的魑魅魍魉全都逼出来! 张林持着刀退了回来,在听到张旭樘的新命令之后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开始去做。 对于张旭樘的各种阴谋诡计,他早已波澜不惊。 松林中的混战持续着,打斗声愈演愈烈,就在双方杀红眼时,锦园中传来了烟火气味。 “着火了?”一个小内侍鼻子抽动,随后大声喊道:“着火了!” 打斗立刻停下,无论是张家护卫还是晋王府内侍,全都看向锦园中冒起来的浓烟。 那里面全是枯了的依地锦,藤蔓没有砍去,还牢牢地依附在墙上和廊柱上,火一点,便以燎原之势“蹭”的一下烧了起来。 “救火!” “快进去,里面还有东西!” “去找八爷!” 内侍们忙乱着开始救火,有人不顾火势,闯进去搬东西,来救火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把整个松林都挤满了。 秦杰刚验完银子,在账簿上签了字,盖上转运使印,印章还未曾收起来,就听到有人大声叫喊救火。 他急忙抬头去看,把自己的绿豆眼瞪成了黄豆眼,就见浓烟滚滚,自王府后殿传来,随着清风直上云霄。 真的着火了。 “不好!”他捏着官印就往大门方向退了几步,“朱知府,快带你的人都去救火!” 朱广利则没有这么多心眼,并且认命自己和火有缘,走到哪里火到哪里,领着衙役匆匆忙忙往起火的地方跑。 等跑到松林里,他更是在心中大叫一声糟糕。 满地都是松软枯黄的松针,一点就着,这片高大的松林一着起来,王府至少烧掉一半。 他一边让人在锦园外头挖隔火沟,一边两腿发软,跪倒在地:“菩萨保佑!” 那些原本毫无用处的衙役,也忽然变得有用起来,跑的鞋底生风。 好在王府中四处储着水缸,松林里几乎是挖出来一个壕沟,锦园总没到荡然无存的地步。 满地都是水渍,四处一片漆黑,张旭樘在锦园烧光了的门边躺着,心里感叹:“这些衙役抓贼不行,灭火倒是快,他娘的,怎么没把这姓宋的娘们一起烧死。” 同时,他的目光看向倚靠在松树下的宋绘月。 宋绘月脸上蹭了一块块的黑灰,看见张旭樘的目光,她的眼睛也立刻放出深幽的光来,对着张旭樘笑了笑,并且走到了张旭樘身边。 “张衙内做事,还是这么简单粗暴。” 张旭樘也冷笑一声,看向一切都暴露无遗的锦园:“有效就好,再说了,你不拦着我,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归根结底,还是你的错。” 宋绘月听了他的强词夺理,啼笑皆非,转向张旭樘:“张衙内,我听说你还有个大哥,你大哥也和你一样这么无赖吗?” 张旭樘摇头:“你也不和你弟弟一样傻啊。” 话音还未落地,一直平平静静的宋绘月忽然出手,拽住张旭樘的衣领,把他从躺椅上拖到地上,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脑袋,把他的额头勺狠狠磕在了满是黑灰的青石板上。 7017k 第一百零六章 秘密 张旭樘虽然防备着宋绘月,却也未曾料到只是一句和宋清辉相关的话,她就会动手。 小卫和张林更是看他们二人相谈甚欢,毫无防备。 他的额头猛地磕在石板上,石板坚硬,头颅同样坚硬,在一起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 “咚!” 包括朱广利在内的所有人,全都惊呆了。 而宋绘月一击则退,那两道浓眉立了起来,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张旭樘,只要还从张旭樘口中听到一个傻字,她就毫不犹豫地再次动手,把他那个漂亮的脑袋磕成佛祖,满脑袋都是舍利子。 随后她取出帕子来将两只手擦干净,好像张旭樘脏了她的手似的。 而银霄走到宋绘月身前,双手抱胸而立,阻挡一切目光,对任何人都冷脸相对。 “张衙内!”朱广利冲了上来,“你没事吧,还不快把衙内扶起来!” 众人连扶带抬的将张旭樘放回躺椅上,看着他脑袋上红肿起来的包,都不敢说话。 朱广利扶起张旭樘后,便在众衙役的簇拥下悄悄地往后退,一直退出去十步远。 张衙内他惹不起,宋大娘子他也惹不起,做完他该做的,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千万别波及到他。 火情一场接着一场,他这个知府的位置是坐不稳了,但求保住小命,平平安安。 一旁的皂班都头悄声问他:“朱相公,他们两个是不是有过什么爱恨情仇,怎么突然打起来了?” “我怎么知道!” “那这火怎么突然烧起来了,是谁放的?” “我怎么知道!” “那咱们接下来是要查纵火案吗?” “我他娘的怎么知道!” 朱广利一问三不知,压低了声音咆哮,看到匆匆赶来的秦杰和谢舟,松了口气:“都别瞎开口,比我官大的都没开口,你们急个屁!” 张旭樘再次躺好之后,在众人以为会暴跳如雷之时,却只是古怪的笑了一声:“疯狗。” 他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的包,眼神里是疯狂的前兆。 “疯狗,”他朝宋绘月的方向啐了一口,“我他娘的饶不了你......” 宋绘月回答:“我等着。” 就在一片混乱之时,谢舟和秦杰等人已经蜂拥而至,看见眼前这一番诡异的情形,嘴都张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尤其是秦杰,本来就长了一张蛤蟆嘴,如今做了惊讶状,几乎能让人从他的嘴里看见他的肚肠。 “这是......”他揣摩着眼前情形,伸手指了指滚的满身都是黑灰的两位仇人,“这园子是你们两个烧的?” 不用细问,他也知道这二人之间一定有着数之不尽的仇恨。 张旭樘凶神恶煞的反问:“秦相公,您看见我放火了?” 秦杰摆摆手,不和他一般计较——衙内姓张,他也计较不了。 他回头去看躲的远远的朱广利:“朱知府,这里的情形看来你最清楚,你来给本官解释。” 朱广利心想自己什么都不清楚,他已经心力交瘁的快要昏倒。 他这边还酝酿着没有昏过去,张旭樘已经对秦杰道:“秦相公,火不一定要人放,天干物燥罢了,既然大家都来了,干脆进去看看这里面到底闹不闹鬼。” 说罢,他让人抬着走进那刚刚熄灭的火场里去了。 秦杰皱着眉头,不自觉地看了看谢舟。 谢舟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记事参军,可他是王府长史谢川的儿子,这王府里的情形他一清二楚,这地方到底有没有猫腻,他的脸上应该能看出来一二。 但是谢舟脸上的表情太复杂,他有些看不懂。 仿佛是汇聚了千言万语,准备着喷薄而发,却没有机会一般,眉头全拧在一起,也不知是忧愁还是憋的。 没能从谢舟的脸上获得想要的消息,秦杰就看向了张旭樘。 张旭樘自己是个极其狼狈的模样,可是他的背后,站着的是张相爷。 如此一来,张旭樘这个瘦弱的美少年,也显得伟岸起来。 秦杰的八字眉越发皱起来,两条眉毛拧成了一股绳。 之前的热血已经彻底的冷静,理智重新回到丑陋的头脑,让他可以有条不紊的思索。 如果跟着张旭樘去寻找两广路丢失的税银,那么不仅仅是如了张家的意,而且是将整个秦家全都站在了张家这一头。 他不想掺和进争储之事。 可若是不去,秦家虽然也是个有名望的大家族,可是对上张家,他们的胜算可以忽略不计。 张旭樘没去管秦杰的顾虑,他在审视,审视这里的每一块砖瓦、横梁、假山、造景。 他没有火眼金睛,每看到一处异样,就让小卫前去查看,如此查看了三四个地方,他忽然眼睛一亮,看向了假山中露出来的一角银光。 原本铺天盖地的依地锦遮住了此处,可是一把火过后,这里就有了马脚。 “小卫,去看看。” 他看着小卫上前,紧张的手都捏成了拳头,脑袋微微地勾着,目光跟随着小卫的手,一点一点推开了这扇门。 “砰”的一声,声音从里而外的回荡,地底下阴凉的潮湿之气猛地扑了出来。 风钻了进去,无路可出,于是有了呜咽之声,像是一团沉重的雾气,正在黑洞洞的地狱里做困兽之斗。 张旭樘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而秦杰也缓缓抬起一条腿,带领着身后众多官员衙役,一同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地道入口,入口只容一个人通过,然而进入这一扇狭窄的门,顺着台阶往下走之后,里面就阔大起来。 不知是谁点起了灯火,火光昏暗,把所有人的面目都照的模糊不清。 他们也无暇他顾,只能低头去看脚下,脚下的石阶很平整,但是因为多日的潮湿,上面凝结着许多的水珠,脚下一个不慎,不仅自己会摔倒,前后左右全都会倒下去。 手也无处安放,因为墙壁上也全都是水珠。 张旭樘骑着小卫走在最后面,一进入这黑洞洞的地道,他就深深嗅了一口里头涌出来的潮气。 湿滑潮热的气味里,夹杂着血腥的气味。 这种气味似乎已经侵入到了泥土下,眼睛看不到,但是只用鼻子闻一闻,脑子里就会浮现出血流成河、尸堆如山的场面。 他兴奋起来,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将两只眼睛睁的滚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然而一直走到底,他也没有看到他想要的东西。 夯实的地面很干净,还留有打扫的痕迹,没有张旭樘想象中的牢笼、鲜血、尸体、银子,单是整洁,像是一座硕大的坟墓。 7017k 第一百零七章 画像 坟墓正中摆着一张黑漆沉香木桌案,桌案正中放着一个黑底红花的彩绘画筒。 秦杰命随从取过画筒,里面是一张全锦裱画,他握住玉轴,将画卷缓缓拉开,画上是一对男女坐相。 画中男子头戴通天冠,上穿云龙纹深红色纱袍,方心曲领,下穿深红色纱裙,腰间金玉带,白袜黑鞋,淡眉长眼,目光柔和。 女子则是九龙四凤冠,插十二支花,青祎衣,上有翠翟,以朱罗为缘饰,腰服大带,皆与衣色相同。 秦杰手一抖,手中画卷也随之响了一声:“这是......” “秦相公,万万小心,”谢舟一把扶住秦杰的手,“这是今上和裴皇后画像。” 谢舟的嘴仿佛是专门为了震惊人的,此话一出,这密不透风的地下密室里,顿时能听到众人急促的呼吸声。 而这满是潮湿气味的地方,也在一瞬间变得莫名神圣,有了不可侵犯的高贵。 “什......什么......画像,不在神御殿,怎么放在这里?”秦杰手开始哆嗦。 谢舟平静道:“按理,裴皇后薨后,画像应该存至神御殿,可今上还在,这画像又是帝后合画,存在神御殿就多有不妥,先是放到了天章阁,之后又从天章阁存放到了钦先孝思殿。” 秦杰喉咙滚动,忍不住问:“那怎么会在这里?” “十年前,晋王还年幼,孤身离京,心中挂念父母,又不知何时才能与今上见面,便偷偷去了钦先孝思殿将此画偷了出来,带来了潭州。” 朱广利忽然道:“我想起来了,十年前我听我大舅子说过,钦先孝思殿确实丢过一张画,只是今上怕人心惶惶,就没有大肆追查。” 地牢里的众人心思各异,有那等单纯之人,也为晋王思念父母之心所感动,心思复杂之人,则是各有各的想法。 但是他们全都知道,今天这地牢之行,都成了晋王回到京都的台阶。 动静闹的如此大,王府烧了一个大园子,张衙内还在此处受伤,更兼来到这里的还有秦杰等官员,圣上在询问税银一事时,也必然会问起晋王府上失火一事。 至于偷一张画这样的小事,在父子亲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只是不知道这幅画的来历,是否真如谢舟所说,是由晋王自宫中偷出来的,还是近年来晋王谋划回京,从他处得来的。 绝不会有人认为晋王在十岁之时就已经有了如此深谋远虑。 而张旭樘,则是在心中大大的“哦”了一声。 他一直防备着晋王给他一个圈套踩,结果根本没有所谓的圈套,而是直接把他当成了回京的垫脚石。 潭州一行,他不仅没有把晋王弄死,反而亲手给晋王打开了禁锢之门。 不知为何,他忽然扭头去看宋绘月。 宋绘月也跟着进来了,只是走在所有人身后,身上又是黑乎乎的,很不起眼,但是张旭樘仍然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的眼睛在火光下闪亮着异样的光芒,回敬了他一个笑。 这是可恶至极的一个笑,小人得志、胜券在握,极尽嘲讽之能,要看得张旭樘活活气死。 张旭樘的面孔先是红,之后褪去血色,越来越苍白,最后将脑袋转过来,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他是坏,可是这一次,坏的太不漂亮了。 在众人心思各异之际,秦杰在听到这幅画的来历之后,手就控制不住的抖了起来。 越是抖就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就越是抖。 抖的他出了汗,硕大的两个鼻孔拼命翕动,想将画放回原处。 万一他将帝后的画像撕毁了——后果简直无法想象。 “谢参军......” 他颤抖的话还未说完,宋绘月在人群后面弱弱地问:“见了帝后像,我们要不要下跪啊?”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才从茫然中醒了过来,朱广利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跪伏恭迎帝后画像。 他跪的干脆利落,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了一地。 秦杰捧着画像,两手一动不敢动,使劲地眨眼睛,疯狂向谢舟示意,让他将画像接过去。 他宁愿跪下,也不愿意再捧着这烫手山芋了。 然而谢舟没能看出他的意思来——他的眼睛实在太小,眨和不眨,区别不大。 就在众人纷纷跪倒之时,谢舟看向张旭樘:“张衙内,见了帝后之像,为何不跪?” 张旭樘一直骑在小卫背上,小卫跪下了,他姿势怪异地扒拉着小卫,并无人留意他。 此时谢舟忽然一嗓子,将众人吓得一个哆嗦之时,也都看向了张旭樘。 张旭樘冷声道:“除了大朝跪拜,令有司申举十五条,常参文武官或有朝堂行私礼、跪拜者,夺奉一月,我见了今上,尚且只需作揖,如今见了今上的画像,何以要跪?无知! 也是,你在王府里记账本子,自然不可能懂朝堂之礼。” 他再次一笑。 在潭州这些时日,他熬成了芦柴棒,笑起来脸上的皮就蒙在了骨头上,越发显得瘦骨嶙峋。 说完这话,他拍了拍小卫的肩膀,示意他立刻站起来。 秦杰也松了口气,不必再捧着画像面对眼前这诡异的情形——他感觉自己是墓地中的死者,正抱着牌位接受生者的跪拜。 朱广利没想到自己跪都跪的不对,正在暗叹倒霉之时,谢舟再次开口:“难道皇后也不用祭拜吗?皇后祭礼时,百官尚且要跪,为何张衙内如此特别?难道是因为张相爷已经高过先皇后了?” 裴皇后已薨,非跪,乃是祭。 朱广利刚刚抬起来的膝盖又放了下去。 “站起来,”张旭樘再次使劲一拍小卫,“衙内我腿断了,跪不下去,走!” 说完这话,小卫便像是一匹老马,驮着张旭樘往地牢外走去。 张家是高不过裴皇后去,张贵妃一直是贵妃,就是做不成皇后,可是高不过又如何,今上难道会因为他腿断了不能祭拜先皇后而对他心存芥蒂? 不会的,今上自己也不喜裴皇后。 就算他的腿没断,今上也不过是斥责他两句,过后便会作罢。 从地牢到地面,是越走越狭窄的台阶,安静幽深,主仆二人走进黑暗中,又从黑暗中走了出去,重见天日。 张旭樘无心再做停留,一鼓作气回到家中,然而站在卧房门前,看着房中情形,他喉咙中暗暗做痒,不由地咳嗽了一声,随后一口忍耐已久的鲜血“噗”地喷了出去。 7017k 第一百零八章 晋王大计 血溅在地面,也溅在地上停放的棺木上。 整个屋子,满满当当,全都放满了棺材,都是晋王别庄上枉死的内侍,令人毛骨悚然。 棺材里传来腐烂的气息,张旭樘刚咽下去的一口血,又呕了出来。 “二爷!”张林连忙将张旭樘带了出去。 这一口黑血咳了出来,张旭樘反倒冷静下来,吩咐小卫:“回京。” 小卫连忙道:“是,二爷要什么时候走?” “现在、立刻、马上!” 张旭樘深感潭州并非他的福地,连夜离开,临走之时,还将佛堂里的菩萨给砸了。 既然菩萨不保佑他,那便摔了。 自从张旭樘住进这宅子之后,这宅子总有一种荒诞不羁的氛围,道德、常理、律法全都不存在于此,如今张旭樘一走,这宅子就率先的冷清下来。 花木越发的旺盛,肆无忌惮地开始占领一切。 几个老仆人负责看守这座已经失去了灵秀之气的宅院,日复一日,直至消亡。 晋王府再一次震惊了潭州,这一次,还带来了今上的旨意,让晋王回京,共叙天伦。 整个潭州城都沸腾了,拜帖雪花一般飞进王府,晋王却一个都不见。 他将自己关在了地牢里,参禅似的静坐。 画像让他再次摊开,上面的男女二人全都笑意吟吟,不知人间疾苦。 在一片寂静中,他感觉自己虽然还活着,活在一个热闹活泼的尘世当中,但是灵魂其实已经堕落,坠入了长夜之中。 在黑暗的世界里,越活越冷血,越活越无情,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在照亮着他,可月亮只是无意为之,他若是不能将月亮揽入怀里,那这月亮兴许会离他而去。 若是这月亮不再照耀他,那么他将麻木、冷酷,变成一个内心空洞的魔鬼。 正因为有了这份揽月的期许,他才在险境中无畏前行。 在这地牢中枯坐了整整一夜,他才带着画像出去。 将画像交给黄庭,他对游松道:“银霄在哪里,我要见他。” 游松低声道:“竹林。” 晋王本要直接去见银霄,然而一听在竹林,便停住脚步,回去洗漱更衣,睡足了两个时辰,才往竹溪斋去。 竹叶纷纷落下,他很快就见到了银霄。 银霄大材小用的在劈竹子,细竹竿一端是好的,另外一端散开,像是一朵细长花瓣的菊花。 这是宋太太用来揍宋绘月的。 显然宋绘月足不出户,也有本事将她老娘气的七窍生烟,追着她满院子开揍。 揍不到宋绘月,就揍银霄,银霄不会跑,皮糙肉厚的挨那么两下,挠痒痒似的。 他一手拿着砍刀,一手把着竹竿,做的非常细致,并不因为这竹条会打在自己身上而敷衍了事。 晋王一来他就知道了,但是他一动不动,目光只在自己的手上。 游松狠狠咳嗽一声,提醒银霄:“银霄,王爷来了。” 银霄抬起头来,只是看了晋王一眼,眼中情绪便凝结成了血,暗成了黑色。 气息黑暗,身上的衣裳也是黑色,然而人却沐浴在阳光中,像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周围柔弱的竹叶都变得锋利起来。 他是宋绘月的影子,对晋王无所求,所以连站起来作揖都没有,只是仰着头,将满脸的棱角都显露出来。 “何事?” 晋王穿着一身白衣,皮肤也是白玉一般,站在暗沉沉的竹影中,人便幽幽的有了一层朦胧光华,无声无息地侵蚀着四周。 “听说你是定州人?” 银霄点头。 晋王将手中折扇在掌心轻轻拍了拍,微微弯了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可以送你回定州。” 银霄收回目光,垂下头,晋王的来意他已经明白了:“不必。” 晋王直起身来,笑道:“我可以给你落良户,让你过上安稳的生活,你想经商还是想进衙门?又或者是想参军建功立业?” 定州虽小,但北邻强辽,南拱京畿,凭镇冀之肩背,控幽燕之肘腋,为天下要冲之最。 也因如此,此地战事连年,硝烟弥漫。 凭着银霄的身手,在定武军八万步骑之中,可脱颖而出。 不,在镇、定两州数十万兵士中,他都是佼佼者。 银霄将刀子插在地上,甩了甩竹条:“胸无大志,无意报国。” 晋王叹了口气,看出了他是壁垒森严,不会被打动:“京都中规矩森严,不能喊打喊杀。” 银霄疑惑地看他:“我从不喊打喊杀。” 他都是直接动手,搠翻一个是一个。 晋王听他这话,还有几分孩子气,便笑道:“那你要不要留在潭州?” 银霄摇头:“我只跟着大娘子,天涯海角我也跟着。” 晋王看着银霄,晌午的日光落在银霄的瞳孔里,很是清澈,像是一汪清泉。 他心想银霄手上沾着血,心里倒是很干净。 于是他不再多费口舌,指着竹条道:“这个记得带去京都,京都没有这东西,只有鸡毛掸子。” 和银霄谈过之后,他便见了宋绘月,让她和自己一起去麓山寺,倒不是拜佛,而是去拜访一位高人。 拜访完这位高人后,再一同去赏景。 宋绘月正因为学习绣花时的一番妙语惹恼了宋太太,挨了狂风暴雨似的一顿好骂,听晋王相约,立刻逃难似的出了门。 两人一同到了麓山寺,宋绘月在外看乌龟晒太阳,晋王则前往居士林,见这位高人。 高人正是岳麓书院的陆泓。 身在禅院中,陆泓受了佛祖指点和感化,将“竖子”二字放回腹中,坐在须弥座上,屈腿捻须,等着晋王的三寸不烂之舌鼓动他进京。 晋王席地而坐,身上白衣莲花一般铺开,神情静谧。 “先生,我在潭州十年,常于田间地头行走,潭州人多,看似富庶,实则是官商之富,民家不兴,田业不旺, 潭州天寒,早稻十之存一,晚稻更是颗粒无收,一年只有一季中稻可以饱腹,却要和其它可以种两季、三季之地交一样的粮,纳一样的税,耕者实苦。” 陆泓睁开双眼,目光如电一般射向他:“所以你种早稻乃是劳民伤财,哗众取宠,原当你不懂农事,如今看来,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晋王不为自己争辩,只继续道:“从一地推之一国,农事凋敝,民不富庶,人心松散,不与国同向,寻常时节无碍,可若是遇到战时和天灾,便见弊端。” 陆泓冷笑一声,然而心中那“竖子”二字,倒是不再提起。 7017k 第一百零九章 相面 佛香袅袅,在室内沉浮。 “先生,我并非只知谋权争斗之辈,只是不如此,无法出头,如今朝堂,百官僵腐不化,宁可不做,不肯做错,若我有潜龙之日,必要君臣同心,拨云见日,澄清玉宇,先生有堪彻天下万物之法,岂能不明我心。” 陆泓脸上有了一道裂缝:“回京之后,你要做什么?” 晋王正色道:“理清田制,解民饥困。” “若是再进一步,你又当如何?” “厘清赋税。” “赋税乃立国之本,谈何容易?” “难也要做,如今打醋卖纸皆要税钱,还有预征银,稍晚便要被鞭挞,长此以往,原本可以耕地自营的,也将辗转成贼。” “若是更进一步,你又当如何?” “夺兵权,定天下。” 陆鸿这回才真正的看向了晋王。 晋王今日衣着随意,白色大袖澜衫显得他姿容雅致,贵气天成,然则眉目虽柔和,气度却很大方,处变不惊,言谈举止间所虑深刻久远,年纪不大,却已有纵横捭阖之力。 可为君王。 “晋王想要老夫做什么?” 晋王一字一句道:“我想请先生有朝一日,告之天下,不正嫡庶,何以正天下。” 陆泓闻言,半晌没有言语,从须弥座上下来,径直往门口走,走到门外时,才回头道:“老夫就允你。” 说罢,他头也不回便走了,走到放生池后头的回廊下时,看到一群小娘子坐在一起看乌龟,并且打赌哪一只乌龟最先从石头上滚下去。 宋绘月与那普通小娘子无异,也捏紧了拳头,看那十几只乌龟挤来挤去,暗暗为自己看中的那一只鼓劲。 老和尚见陆泓停住不走,便笑道:“小娘子们天真烂漫,常在这放生池里看乌龟。” 陆泓和老和尚是旧识,便道:“那位穿鹅黄色衣裳的小娘子是谁家的?” 老和尚道:“是宋家的,先前住在横鱼街,因遭了火灾,如今住在晋王府上。” “恩……” 老和尚知他会相面,见他沉吟,便笑道:“您可是看出了她有贵人之相?” 住在王府,又和晋王同进同出,这面相不用看,也能蒙出来几分贵人之向。 “非也,”陆泓摇头,“此女锋锐无匹,绝不是贵人之相。” 老和尚闻言笑道:“尘世纷乱,自然需要一把利剑去斩断。” “利剑,伤人也伤己。” 陆泓不再看宋绘月,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山门处,山门外轿夫仆役都聚在树下围观两人下石子棋。 “哎,你这下的太臭了,看让他吃了吧。” “别他娘的瞎指点。” 在人群旁边,银霄抱着双手坐在树下,斗笠遮住眉眼,看似在小憩,宋绘月一出来,他立刻站了起来,远远地跟了过去,看方向,是要去看禹王碑。 陆泓的目光又落在了银霄身上。 这回不用他问,老和尚便道:“这是宋家护院,常跟着宋太太和宋大娘子来,先生说宋大娘子是锋锐,老衲倒觉得这护院更为锋利。” 陆泓笑了笑:“那你就看错了,你瞧他时时刻刻站在宋大娘子身后,像不像是宋大娘子伸出来的一把利刃,所以他锋利是因为宋大娘子要他锋利,若是要看他的相,就要脱离宋大娘子去看。” “哦?”老和尚忍不住问,“那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陆泓毫不吝啬的赞道:“有死不旋踵之坚韧刚毅,可成大器!” 老和尚很少听他嘴里能吐出来好话,听了之后,便想多看银霄两眼,然而银霄仿佛是背后长了眼睛,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身影一闪,躲到林子里去了。 麓山一游过后,晋王便宣布搬家,前往京都。 晋王银子虽然寒酸,但毕竟是个王爷,纵然轻车简行,也足足收拾了大半个月,直到张贵妃生辰过后,才收拾完毕,前往京都。 十一月初一,天雨,晋王府门前出行的马车排起长龙。 游松帮着装好一个箱笼,让杜澜和谢舟同赶一辆车。 银霄站在车前,想了想,让杜澜坐后边去。 杜澜惧怕银霄,尴尬地笑了两声:“哥哥,我现在身体好多了,我帮忙。” 银霄没动:“你上去。” 杜澜连连摆手:“还是我来赶马车吧。” 银霄面无表情的说了实情:“我怕打着你。” 杜澜二话不说,就坐到箱子上去了。 游松安顿好之后,又嘱咐银霄:“跟着大娘子和宋太太的马车,等会儿上船,你最后再上去。” 前面的马车慢慢开动,将前往码头,坐官船去京都。 而在潭州城众人围观送行之后的夜里,晋王带着两个随从,骑着马,身旁没带护卫闲人,三人都是蓑衣斗笠,一同往馆驿而去。 馆驿外面风景模糊,风声呼啸,廊下灯笼被风吹的舞成了两道红光,门子人坐在门外,心却还惦记着张旭樘带来的那场富贵。 倒马桶的倾脚头都得了一两银子。 可惜张旭樘一走,这里就再没有迎接过更阔绰的人了。 不仅没有银子,还要应对穷汉。 一个鞋都没穿的汉子站在廊下躲雨,不肯走:“我又没有碍着你的事!” 门子怒斥道:“这里是馆驿,来往的都是官差,你个泥腿子站在这里,我们还怎么接待!滚滚滚,淋点雨怎么了,死不了。” 汉子很是气愤的反驳:“当初修馆驿的时候,也征了我们的税头!我记得清清楚楚,交的是驿税,怎么我就不能歇脚了!” “呸!就你那三瓜两枣,只够买只马桶的!要你交,那是看得起你!” “那你拿一只马桶出来还我!我顶着自己的马桶走!” “那是官家的东西,你说要就要!” “你刚才不是说是用我的税银买的吗,怎么就成你官家的东西了!” “你……你个刁民!” 门子不知道怎么自己就答不上来了,上前就是一巴掌,巴掌比他本人还要威猛阳刚,然而没能将大汉扇出去。 大汉抓着他的手腕,皱眉道:“我就是要自己的马桶,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不仅不给我,还要打人。” 门子挣扎着把手收回来,待要发怒,又担心打不过他,于是哼了一声:“站远点。” 与此同时,三匹马疾驰而来,直奔到馆驿门前。 “谭然?”从马背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三人下马,走上台阶。 7017k 第一百一十章 细碎的一顿饭 晋王带的两个随从,一个是宋绘月,一个是黄庭。 谭然抬起头来,没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宋绘月和黄庭都做随从打扮,脸上又没了疤痕,谭然这个老实人,根本不可能认得。 门子见他们是一伙,面色不善:“你们干什么,这里可不是客栈。” 黄庭走上前去,笑着塞给他一锭小银子:“咱们借宿一宿。” 门子捏了捏银锭,又拿牙使劲一咬,仍然有些狐疑银子的真假,最后还是收下了,将门打开:“左边最末尾两间,马自己栓,要草料另外再和马夫算钱,要吃的喝的都是一样,往厨房里去买。” 黄庭点头,让开道,请晋王和宋绘月入内,自己去马厩栓马。 宋绘月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谭然,进来躲雨啊。” 谭然也没有推辞,大步跟上,路过门子的时候,目不斜视,仿佛方才据理力争的人不是他。 晋王打量谭然一眼,没有开口,领着他们二人从走廊上往屋子里走。 他先打开这两间屋子看了看,末尾那一间更潮,好像是有地方渗水,便走进去坐下:“绘月,在这里吃点热的再去睡。” 宋绘月点点头,解下蓑衣斗笠放在屋檐下,走了进去。 谭然忽然道:“我记起来你是谁了,你就是那个……要犯!” 宋绘月笑道:“是的,还没问你怎么在这儿?” 晋王听宋绘月说起过谭然,便低声道:“坐。” 谭然完全没注意到眼前的人是谁,也不推辞,一屁股坐下,对宋绘月道:“天要冷起来了,我在山里用茶树根烧了一窑碳,才卖了小半车,炭行的人就来了,非说我没经过他们的同意卖炭,可炭是我自己烧的,凭什么还得问他们同意不同意,结果他们连车带炭都抢走了。” 他越说越气愤,把桌子一拍,油灯都抖了抖。 晋王想将油灯移到小几上,左右张望一番,却没见到其它能放灯的地方,便将油灯移的离宋绘月远了一些。 黄庭端来了热茶,一人倒了一杯,喝过之后,谭然的火气小了一些。 他知道别人都说他很倔,是头倔驴,他预备宋绘月一劝他交银子,他就立马告辞。 这些话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然而宋绘月只是问他:“你家里人呢?” “没家人,”谭然道,“我伺候完我爹娘,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了。” 宋绘月想了想:“我家里正要用人,我每个月给你二两银子,你要不要和我去京都?” 谭然迟疑着问:“每个月能得二两?不犯法吧,那酒楼里干当头,一个月才二两呢。” 宋绘月笑道:“当然不犯法,是我家去京都之后,必定要重新赁房子,需要有人看门干粗活,你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二两不多。” 她去了京都,不能还住王府,可是要用人,就得用放心的,与其去京都再烦恼,谭然这个一根筋的她倒是很放心。 毕竟打死也不交行费的人,在别的事上也不会轻易被人鼓动。 “吃的管够吗?”谭然提到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管够。” “发棉袄吗?” “发。” 谭然问完了这几个要紧事,便很干脆的点头:“我在这里也是无牵无挂,正好去看看京都的繁华,我跟你去。” 说完之后,他又想起来一件事:“你还欠我三根银簪子,你说给我的,结果你带走了。” 宋绘月笑了一声:“给你。” 她从包裹里翻出来递给谭然。 谭然有了财富在手,又在黄庭的忙碌下换了身衣裳,吃了顿饱饭,也不要求睡个房间,直接在宋绘月门外打了个地铺,给她守门。 只是睡的太沉,银霄来的时候,他鼾声如雷,连身都没翻一下。 银霄瞪着地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守门人,疑惑地敲了敲了门,等屋子里亮起了灯,宋绘月走到门后和银霄说话,谭然都没有半点要醒的意思。 果真是毫无心事的坦荡之辈。 “大娘子,太太她们和谢相公一家分了两条船走,晋王的行李都在谢相公船上。” 这一路回京,也并非一帆风顺,因此由谢舟假扮晋王上了船,实际上晋王避人耳目,身边连游松都没带。 所有的闲人护卫全都聚集在谢家和宋家两条大船上,若有变故,他们会立刻带着两家人弃船逃亡。 宋绘月知道一切妥当之后,便松了口气:“你饿不饿?” 银霄如实回答:“饿。” 宋绘月由于牵挂宋太太,也没吃多少东西,此时将一颗心放回去,也感觉到了饿:“走,我们去厨房里弄点吃的。” 她穿好衣裳,打开门,冷风还未来得及吹到她身上,银霄已经脱下他身上的大氅给裹上了。 这还是他看宋太太上船时,宋太太看他穿的单薄,特意叮嘱他添的衣服。 两人跨过纹丝未动的谭然,走到厨房,银霄交了两钱银子,进去寻觅吃食。 哪想夜一深,厨房里也是冷锅冷灶,宋绘月举目四望,看到梁上熏着一条腊肉,又找到几把晒干了的萝卜,又从坛子里挖出来一碗咸菜,她边淘米边对银霄感叹这两钱银子实在花的太贵了。 银霄劈柴烧火,让饭锅子在火上咕噜着,宋绘月又翻出来一条咸鱼,用力刷掉一层黑泥,她丢进了饭锅子里。 银霄使出刀工将腊肉切成薄片,交给宋绘月。 宋绘月大刀阔斧地架起锅子,开始展示自己起伏不定的厨艺——时而难吃,时而很难吃。 “熟了熟了……快拿碗来……她娘的,忘记放盐了……” 银霄默默把碗递过去,心想大娘就是厉害,短短几次下厨,厨艺就突飞猛进,能炒熟了。 两碗菜,一条咸鱼,一大锅米饭,架在了桌子上。 宋绘月吃着咸鱼,边吃边咔咔地往外吐鱼刺:“鱼香也怕刺多啊。” 银霄一手托着饭盆,一手拿着饭瓢,将饭菜一拌,舀起来往嘴里塞。 宋绘月将酥了的鱼刺在嘴里嚼的嘎嘣作响:“我在京都的时候,好多事都忘了,就记得有一年特别冷,过完夏天没多久,就冻的加了厚棉袄,清辉穿的跟头熊似的,路都走不稳了,出门就摔个大屁墩。” 银霄鼓着腮帮子想笑,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嘴巴实在是满的张不开,没能笑出来。 在宋绘月细细碎碎的话语中,银霄把这二钱银子吃干抹净,感觉很满足。 7017k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京都 十一月二十三,京都。 谭然从太平车上下来,正一阵冷风吹面,夹杂着细细雪花,往人身上扑打。 他摸了摸身上针脚细密的棉大氅,不仅不觉得冷,还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 这点小风雪根本不足为奇,最好能让风雪来的更猛烈些。 一边爱惜大氅,他一边看向四周,虽是冷天,但是宝马香车竟驰于道,街道上佳人巧笑不断,富贵公子追逐而行,各个都是锦衣花帽,茶坊酒肆更是数不胜数,楼台亭阁,鳞次栉比。 京都之富贵繁华,一时难以看尽。 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味的呆看。 宋绘月扶着宋太太下了轿子,林姨娘边打哆嗦边上来搀扶:“太太,京都还是比潭州要冷的多,元元,披风给太太系上。” 元元从未来过京都,也看的呆了,听林姨娘叫她,连忙上前给宋太太系披风。 宋绘月踏着乱琼碎玉走出去几步,便指着一间酒肆道:“阿娘,我饿了。” 他们一行人先是在临近京都时汇合,又在码头上分开,晋王进宫面圣,谢夫人和厉氏去收拾宅院,谢舟父子领着游松等人前往久无人居的晋王府。 宋家的宅子早已变卖,谢夫人邀宋太太住到她家去,宋太太想到京都住宅不像潭州那般阔大,谢家祖孙三代,老宅已经住不开,要是她们再去借住,连箱笼都要放不下了。 于是宋太太找了间旅店,将行李等物都送了过去,又要了四间房,准备在旅店中宿几晚,等赁好屋子就能搬出去。 眼下她们一身轻松,才出来走动。 “不去这一家,这里面只卖好酒和鲊菜,”虽隔十年,宋太太却对京都情形记忆犹新,“去桥边那里。” 走到桥边,也有十来家酒店,有一家最为阔大,外面挂了半边羊肉,进去之后,里面已经是满座。 过卖上前相迎,让他们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坐了一桌。 男子举止斯文,见他们人多,端着一碗生羊面换到了桌子角。 宋太太连忙道谢,和过卖点菜。 等大家都要好了,宋绘月笑问道:“小哥知道这附近有屋子租吗?” 过卖笑道:“咱们这条大街,因为张相爷住这里,别说是屋子了,就是一间牛棚都抢手的很,早都卖光了。” 宋绘月也跟着笑了笑:“原来张相爷也住这儿,可我看这条街上没有大宅院啊,张相爷住这儿太委屈了些。” “一看你就是外地来的,这都不知道,这里离皇城多近。” 过卖不再多说,跑去给铛头报菜去了。 那吃面的男子看了看宋绘月,指点道:“这位小娘子要赁房屋,可以去左、右厢店宅务看看,这两个地方都是官家往外赁的宅子,价钱也公道。” 宋绘月连忙道:“多谢丈丈相告。” 中年男子笑了笑,放下碗筷,起身离去。 吃过东西,宋绘月领着银霄,先出了门,开始在这条街上游荡。 她离开京都的时候年纪尚小,也没有过多留恋,如今再回来,只感觉处处和潭州不同,风又干又冷,往人脸上扑的时候成了一把刀子,刮的脸疼。 紧了紧披风,她顶着雪往北走,越是靠近皇城,就越是安静,宅子也不如先前那般稠密,大门牌匾上都写着府邸姓氏,等到最大的那一间宅院时,就是张家了。 风雪中,张家轻柔的屋脊仿佛要随风而去。 大门紧闭,无人出入。 此时张相爷应该是在皇城都堂内理事,府上才如此安静。 宋绘月从前门路过,从两府之间的一条小道往后走,一直走到张府的角门处。 角门也未开。 雪渐渐大了起来。 宋绘月左右张望,见安安静静,没有半点人影,便低声吩咐银霄:“进去看看,不要逞强,有任何异样都要撤出来。” “是。”银霄轻轻一纵身,便立在了张家围墙上,上下翻飞的雪花遮住了他的身形。 在围墙上一扫之际,他便已经看清楚了张府布局,翻身进入后院,避人耳目的伏了进去。 他伏在树上,就见院子一套接一套的叠往前院,前院和后院之间隔着一座抱厦。 这抱厦一看便不简单,居于张家前堂之后,抱厦虽小,却修饰的十分细致,斗拱繁复,色彩斑斓,彩绘上的花瓣层层晕染,花瓣舒卷自如,十分生动。 梁柱安于石基上,石上亦雕着驮石的神龟。 正中间那一扇门外挂着一副对联:“心安身自安,身安室自宽。” 看窗户上映出来的书影,这里应该是书房。 然而不等他细看,数条人影一跃而起,刀光枪影晃成一片白光,成为一张密密实实的网,围住了银霄。 银霄飞身便退,兔起鹘落之间,就已经退出围墙之外,随着雪花一起落在地上。 追踪者戛然而止,停在了围墙之内。 滴答一声,一滴鲜血落在薄薄的积雪上,格外刺目。 “银霄!”宋绘月奔上前来,将帕子递给银霄。 银霄将帕子压在右手手腕上。 这些人目标明确,全都冲着他的要害之处而来,稍慢一些,他的右手就断做了两截。 他面不改色的和宋绘月离开,边低声道:“里面地方小,防备又森严,比起晋王府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还只看了个大概情形,就被人发现,并没有看到大爷的踪迹。” “见到张旭樘了吗?” “没有。” “嗯,”宋绘月疾步走出俊义街,带他去药铺上了伤药,又看看天色,“明日早些来。” 连张旭樘这个纨绔都没有出没,今天不会有更多的收获了。 在他们回到旅店之后,晋王才进入宫城之中。 正丽正门五间,皆是推光朱漆,钉着金钉,屋顶是铜瓦,镌镂龙凤天马图案,哪怕在雪中也是光耀夺目。 过了正门,里面的宫殿上覆碧色琉璃瓦,白石栏杆,龙凤镂空雕刻,几欲飞去。 脚下踏着的是御窑金砖,踩上去并不觉坚硬冰冷,脚步声也被细密的藏进了地砖之中。 偶有莽撞的内侍掉了杯盘在地,便会响起金玉相击一般的铿锵之声。 过了凝辉殿,便入了禁中,高墙之下,更是禁卫重重,内外诸司皆在此处听候召唤。 空气中的气味变得更加冰冷,每吸一口气,都会感觉到刺骨的寒。 八岁前,晋王都在此长大,八岁出宫,之后无数年都在想着眼前这一刻,可从未想过禁宫会如此陌生。 7017k 第一百一十二章 无孔不入 这富贵奢华的禁宫,偏又带着冷然的肃杀之气,荣华是他人的,杀意是给晋王的。 在脑海中不断地思绪下,他越走越快,甚至越过了领路的内侍,直接往福宁殿而去。 这些低着头的内侍们,也全都对这位卷土重来的晋王感到好奇。 他们用余光去打量晋王。 晋王穿着紫衣,内衬白花罗中单,束以革带,銙中扣着翠玉,腰间挂玉剑,金鱼袋,足下是白绫袜皂色靴。 宫中流光溢彩的颜色照在晋王身上,仿佛他生来便是这宫中之主,要受众人跪拜之礼。 晋王对他们的目光并不在意,他走到最后,几乎是奔了起来,不顾身后内侍的呼喊,他提起衣袍,跨过高高的门槛,才停住脚步。 温暖如春的大殿之中,今上穿着随意,和那画像上一样,是淡眉长目,举止清和,如同文人名士一般雅致。 今上身旁,坐着张贵妃。 张贵妃与今上一般,都如同雅士一般高雅出尘,惊愕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晋王。 晋王怔怔地看着今上,眼眶一红,蓄出眼泪,又往前走了几步,才跪倒在地:“阿爹,不孝子回来了。” 跪下之后,他垂头于地,额头触碰在金砖之上,脸上的思亲之痛凝结在脸上,眼里虽然依旧含着泪,但是眼神确实一寸寸暗了下去。 张贵妃穿的是朱红色大袖衫,红罗裙,乃是中宫常服。 他的眼神越来越冷,越来越沉,最后成为一条龙,即将在此处翻云覆雨,翻江倒海。 这一夜,晋王留宿宫中。 第二日五更,鸡人鸡唱,报时吏敲钟,头陀沿街报晓,宋绘月和银霄已经穿戴整齐,是个少爷和护院的样子,冒着寒风出门。 天冷无雪,只是冻了一整夜,地面那一层薄薄的积雪全都成了薄冰,难以行走,更兼天色还暗,街道上更是行人稀少。 宋绘月没有提灯,仅借着微弱天光辨认道路,两人一气走到俊义街,找了个脚店吃馄饨。 银霄端起碗,捏着汤匙,赶鸭子似的将馄饨赶进嘴里,仰头喝干净汤。 下馄饨的就是店家,对银霄笑道:“这小哥可能吃。” “再给他造三碗,”宋绘月也笑,“你这儿香,张相爷上朝前是不是也在你这儿吃过?” 店家越发笑的灿烂了,谦虚道:“哪里,不过张相爷府上的仆人倒是来吃的多。” 宋绘月听了,便不再说话,只看眼前的碗,耳朵却灵敏地听着四周的谈话声。 等到银霄跟前摞了四只碗,宋绘月忽然站起来结了帐,银霄也迅速起身跟了上去。 他们跟着张府出来的采买,一路到了码头。 采买在码头上挑三拣四,披着张家的皮耀武扬威,鱼行的人满面堆笑,买一送二,将最新鲜的鱼送到宫里和张相爷府上去。 采买在鱼行挑完鱼后,时辰还早,天色依旧是未曾大亮,他一扭身,就去码头上一间小宅子里坐了一会儿。 银霄跑去听了会儿墙角,回来对宋绘月道:“里面是他儿子一家。” 宋绘月盯着这两间小屋,有些疑惑。 张府采买的儿子,就算住不起大宅,怎么只住两间草屋? 看张旭樘撒钱的阔绰,张府的下人没寒酸到这个地步吧。 她继续盯着没动,片刻之后,屋子里响起女人的哭声,一个年轻男子从里面出来,进了一家脚店。 脚店里放着一只大酒缸,也卖熟肉,但是只见人进,不见人出,好像这屋子吃人似的。 银霄进去一探,出来便在宋绘月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哎,”宋绘月笑道,“这可是你的买卖,看来有门路了。” 她领着银霄往里走,对问酒的道:“小哥,带个路?” 酒保打量她一眼,见她面生,便迟疑着没开口。 宋绘月拿着扇子拍了拍他:“博个乐子,怕什么。” 酒保这才笑了,领着她往里走,打开帘子进了后院,再开一道门,往里走了数十步,再开一门,原来是间不见天日的赌房。 把门的打量她两眼,虽没看出她的来历,但也不是衙门里那些熟面孔,就将她放了进去。 场子里有两个打手,也不怕出事。 里头的人都是码头上来往的粗人,宋绘月肤白面嫩,便有几分打眼,庄头也看了两眼,没有多言语。 宋绘月毫不在意,走过去看是在摇骰子,便站在旁边看。 那采买的儿子抓了一把铜子,又放回去几个,递了拾银子的人:“我博个大。” 旁人起哄笑道:“小泥怎么这么小气。” 牛小泥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庄头看向宋绘月:“这位小少爷,怎么不博个头钱?” “我刚来,还不知道你们怎么个玩法,就傍猜一个吧,银霄,拿银子。” 银霄掏出一小块碎银子,约莫一钱不到,丢到小的那一堆里头。 众人都买定了,庄头离手一看,还真是小。 如此三回,宋绘月傍猜全都赢了,下的不多,赢的也不多,庄头却盯上了她。 等到十把连赢,牛小泥便忍不住靠近她:“小兄弟,带我发个财。” 宋绘月低声道:“这也有个秘诀,你看哪个下的少,你就放哪个。” “当真?” “比真金还真。” 庄头则道:“小少爷,怎么总是傍猜,不下注?” 宋绘月笑嘻嘻的:“我在潭州都是摇鹰的,眼下就是解个闷,哪能真下注。” “哦?你会摇鹰?”庄头将筹筒放下,“你来坐几把。” “我不会我不会,”宋绘月连连摆手,屁股却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银霄你来摇,我不欺负人。” 庄头问:“也摇大小?” “猜红,”宋绘月指了指六个格子,“先摇,再猜。” 六颗骰子,每一个上面的“四”都是红色,最高彩就是满堂红。 银霄站在宋绘月身后,拿过筹筒,没有情绪地晃动几下,随手摆放在宋绘月面前。 众人面面相觑,没能从银霄的脸上看出任何异样来,就连他刚才摇筹筒的姿势都很随意,好像是来和他们逗乐子的。 宋绘月催促道:“下注啊各位。” “好,既然小少爷让下,那我就下个一枝花。”庄头摸不清宋绘月的来历,听她是从潭州来,应该是个远道的客商,就博个乐子。 他手笔不小,一出手就是一两银子,放在了第一格上。 其他人沉吟着,都不知道如何出手,有人掏了十枚铜钱,放在第二格:“我压并蒂莲。” 7017k 第一百一十三章 满堂红 有一就有二,陆续又有人拿钱出来下注,也堆了有十多两银子。 牛小泥左看右看,思来想去,摸出来十枚铜钱,放在没有人放钱的满堂红里。 “开啦。”宋绘月狡黠一笑,揭开筹筒,“满堂红!” 牛小泥猛地跳起来,一拍双手:“满堂红!” 其他人都惊讶地看着那六个红红的点数,有些不可思议。 就这么随手一摇,就能摇出来满堂红? 还是出千了? 除去牛小泥那一点不值一提的铜钱,庄家是通吃了。 庄头脸色不改,哈哈笑了两声:“好手气,不过这满堂红可不是每次都能摇出来的,再来。” 宋绘月将筹筒递给银霄:“认真些。” 银霄这一回倒是认真许多,将那筹筒拿在手里上上下下,装模作样的多摇了五六下,心里琢磨着差不多了,才放到宋绘月面前。 待众人下注后,庄头抢先一步按住筹筒:“我来开。” 宋绘月收回手去:“请。”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庄头将筹筒揭开,随后傻了眼:“满天黑。” 六颗骰子,愣是一个红点都没出来。 牛小泥忍不住哈哈一笑,吆喝起来:“看到没有,满天黑!” 庄头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要不是宋绘月从凳子上起身,他都要以为这是专门来砸他场子的。 “我就是闲着无聊,来玩玩,告辞了。”宋绘月将赢来的钱丢给银霄,和庄头告辞。 两人刚走出去,牛小泥就追了出来:“这位爷等等我……请问这位爷怎么称呼?” “宋。”宋绘月停下脚步,等着他走上前来。 “宋大爷,”牛小泥紧走两步,“您是头一次来京都吧,在潭州也做这行当?” “是,你有事?” “没事没事,我就是看您对京都不熟,我熟啊,又闲着没什么事,不如我带您四处走走?” “行啊,”宋绘月爽快地应了,“我正好看看京都的赌房都玩些什么。” 牛小泥乐的合不拢嘴去,把刚才挣到的那点钱装好,领着宋绘月专往那暗处走,每到一个赌房,他就傍着宋绘月挣些小钱,到后来越下胆子越肥,一出手就是五两银子。 临近傍晚,宋绘月要回旅店去,牛小泥万分不舍:“宋大爷,明天我再来。” “不用,我不知道会在京都呆多久,咱们有缘在见。” 牛小泥十分遗憾的送走了宋绘月,一扭头,又钻进了赌房。 今日赌运正旺,这么快就收手实在是太可惜了。 宋绘月交代银霄:“银子可得藏好了,千万别让阿娘发现咱们去了赌房。” 从前她刚知道银霄那一身本事的时候,就带着他去了一次赌房,赢了七八十两,她激动地给宋清辉买了一个巨大的糖人,回到家里说漏了嘴,让宋太太罚他们主仆二人跪了整整一宿。 用宋太太的话说,但凡是个好人,都不会去那地方。 银霄郑重地把银子藏起来,对今天的遭遇闭口不提。 “咱们还去俊义街走走,晚饭就去昨天那里吃生羊面,那地方人多口杂,消息也多,想要混进张家去,总不能只找这一个路子。” “是。” 银霄紧跟着宋绘月,两人眼前是即将落下的日光,太阳仿佛是昨夜经过了冰雪急冻,一点暖意也没有,四周平平整整,全是房屋,不像在潭州,放眼一望,全是高高低低,黛色迷人的山。 他望了望天空,一群灰褐色的豆雀排成“一”字从高空掠过,叫声长而粗糙,一片羽毛随风而落,落在宋绘月的肩膀上。 好像她也生了翅膀似的。 银霄眨了眨凤眼,微微张了张嘴,吐出一口热气,将那片羽毛吹走了。 宋绘月回头看他:“怎么了?” “沙土。”银霄道。 宋绘月笑了笑,扭过头去,继续走路,灵魂也一点点回归原位,没有再疲惫的在这陌生的风里飘荡。 张家今日防卫的比昨天还严,大门外和角门外都站了两个带棍棒的护院,见了银霄和宋绘月,就虎视眈眈的盯着,宋绘月面不改色心不跳,只当自己是路过。 转了一圈,宋绘月没能找到任何破绽,垂头丧气的和银霄一同进了羊肉店吃面。 正吃着,游松匆匆找了过来:“王爷说你们一准在这里,果然没错。” 宋绘月放下筷子:“王爷找我?” 游松点头:“王爷刚从宫里出来,想请大娘子去王府吃顿晚饭,还有……” 他看了看四周,靠银霄更近一些,压低了声音道:“大娘子,我比你们早到,这两天手下的人都撒出去了,一是给王爷……二是查探张衙内,他从潭州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家里养病,岳夫人还上门来探望了,不过我又听说他们的婚事还是再议。” 张、岳两家的婚事,实际上是相、将的结合,表面上是张旭樘和岳怀玉这一对小儿女成亲,实际上是相爷张瑞和枢密使岳重泰在精神上的联合。 宋绘月皱眉:“真的一次也没出来过?” “没有,而且张衙内在外是没有产业的,连一个庄子都没有。” “那清辉就是在张家了。”宋绘月揉了揉额头,歪着脑袋,还剩下大半碗面条,也心不在焉的吃不下去了。 游松查了这么几日,依旧是不敢肯定,因为张旭樘虽然不出门,张相爷和张家大爷却是天天出门的。 宋绘月想了想:“我要是张旭樘,也会把清辉藏到家里,我会找机会进去打探一二。” 游松道:“张家防备森严,大娘子还是要小心为上,京都不比咱们在潭州,行事多有不便,我会继续打探消息,大娘子等我这边的消息也成。” “多谢。”宋绘月知道晋王手中可用之人不多,事又杂乱,因此还是自己多想办法。 一时语毕,银霄早已经连汤都喝干净了,三人一同往晋王府去。 游松和宋绘月继续说着王府中的情形:“如今我们在王府也有诸多不便,宫里拨了许多内侍出来,还有管事的都知,一时也无法清理。” 宋绘月点头,人还未到府外,便已经感觉到了冷清。 车马行人一概没有,更别提访客。 京城中的各位官员,无论是张派还是倒张派,不约而同的冷落了晋王。 今上和晋王抱头流泪不假,可晋王究竟是个种地的赤脚王爷,还是有实力入主东宫,他们还不清楚。 至于不打算搅进储君之争的人,就更不用掺合晋王这趟浑水。 7017k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吃鱼 宋绘月从角门进去,又感觉到了王府的逼仄。 不是因为比潭州小的原因,而是多年未曾住人,花木过于郁郁苍苍,树几乎长成了参天大树,道路两旁枝条横斜而出,从人的衣裳上扫了过去。 内侍也多,东一个西一个,仿佛人人都很忙碌,步履匆匆,宋绘月看着,全都面生。 走到书房,晋王已经在等她了。 晋王身边还多了一位年纪比黄庭年轻上几岁的都知,名叫陈浩。 此人倒是有来历,一直在张贵妃身边当差,是张贵妃特意派来伺候晋王的。 陈浩笑眯眯的给宋绘月行礼,不动声色的打量她。 早在今上让晋王回京时,晋王身边的一众人物都已经在京都流传许久,其中便有这位晋王极力维护的宋大娘子。 流传中,宋大娘子乃是位乖巧柔顺的淑女,只是遇人不淑,按照这传言来看,她应该是秀美端庄之辈,可这都知看她一身少年打扮,还打扮的不甚富贵,有几分落拓之气,便心中震惊。 屋子里站着的其他几位内侍也都好奇地在宋绘月和晋王之间来回打量。 晋王安之若素,神态自然亲昵,好像宋绘月就是他家里长起来的小妹一般:“来,看我画的竹。” 宋绘月溜达过去,低头看画,画上一从瘦竹,节节傲骨迎风舒展,秀劲绝伦。 “好。”宋绘月于画上不通,只觉得好。 晋王笑着搁笔,领着她去前堂:“你母亲住的还习惯吗?” 宋绘月点头:“习惯,就是我没有竹编,又闲着无聊,只好在外面东游西逛。” “我买了一船毛竹,还没到,”晋王带她走小径,“你们的宅子是放不下了,只能放在我这里。” 宋绘月有些惊讶:“您什么时候买的?” 晋王笑了笑:“就是在来的路上想起来了,我来了之后还在想,要在这里种一些毛竹,不知道能不能活。” 宋绘月踢开一块小石子:“王爷不用在这些小事上费心,我也只是消遣,编不了竹篾,我就看话本子,或者去学着捏糖人也行。” “不如去做木工。”晋王侧目看她。 宋绘月摇了摇头:“宅子太小,摆不开。” 晋王一笑:“也是,外城倒是有许多阔大的庄子,我让谢舟去看看,无论是放竹子还是放木料,都行。” 随后他又道:“不要和我生分了,有时候我都想你要是只有一只画眉那么大就好了,我就走哪里把你揣到哪里。” 宋绘月惊讶于他的奇思妙想:“揣着我?那我可要啄人了。” “啄吧,”晋王哈哈一笑,“你想吃什么?” 宋绘月想到早上在码头鱼行看到的活鱼,立刻道:“鱼。” 晋王回头对远远跟着的黄庭招手:“黄庭,晚饭加道菜,做条鱼。” 黄庭正要点头,陈浩跑上来,赔笑道:“王爷,今天鱼行里并没有送鱼来,臣看了单子,也是没有鱼的,您是知道的,这今天吃什么,得昨天就定好的。” 宋绘月瞪大了眼睛,晋王要条鱼来吃,竟然都吃不上? 晋王的脸色倒是如常,看不出喜怒,只对陈浩道:“那就去买一条。” 码头上有鱼行,每天都会往宫里送最新鲜的鱼,无论有没有人吃,都得风雨不改的送,王府里也是用的宫里分出来的米料,不可能没有鱼。 要么就是宫里有意克扣晋王,要么就是鱼死了,这些人糊弄晋王。 陈浩却道:“王爷,今上一向奉俭,燕王有一回天热,想吃冰碗,可是王府一时又没有,燕王便一直忍着没说, 直到去宫里给贵妃娘娘请安吃到冰碗,才说自己也想吃,可是京都冰价本就贵,怕自己要了冰碗,其他人为了奉承他,也都要吃,把冰价炒的更高,就作罢了, 今上正巧听到燕王的话,当即就赞他有心,您看您何必为了一条鱼,闹的沸沸扬扬呢。” 晋王笑意不达眼底:“好,你说的有理,我和宋大娘子出去吃,黄庭,先备茶点,走这一路也渴了。” 黄庭连忙点头,同时冷眼看着这位同僚,在心里摇了摇头。 走到前堂,宋绘月在前堂里喝着茶,烤着炭火,暖洋洋地拿着火箸拨弄炭块。 晋王静静的和她坐着,让她烤暖和了再出门,看着她和火盆,心里那点烦躁的情绪也压了下去。 偏偏陈浩不识相,端着一盆蜜橘跑了过来:“王爷,这是宫里贵妃娘娘送来的蜜橘,说是给燕王爷一份,您一份,鱼的事儿是臣安排不周,今晚就把单子送进去,明天就能得,您想怎么吃就和臣说。” 晋王摆手:“不必,一会儿出去吃。” 宋绘月听了这位都知的话,总觉得不是好话。 她仔细一琢磨,感觉他是抬出张贵妃和燕王来压着晋王,显得晋王好像很馋似的,为了条鱼兴师动众。 而且她看晋王,分明是回到京都处处掣肘,有些话就算是想说也不能说。 “这位都知真有意思,”宋绘月提着火箸,“倒像是燕王府里的都知,不然怎么对着燕王还如此念念不忘,在晋王爷这里,怕是很想旧主子,王爷把他送回去吧。” 这话不仅不好听,还很有诛心之嫌,毕竟让晋王把他退回去,他也不能真退到燕王府上去。 陈浩连连摆手:“是臣多言了。” 他总觉得宋绘月说话的时候,好像随意会把那把火箸插到他眼睛里去一样。 “大娘子尝尝这个。”黄庭走进来,在宋绘月跟前的小几上放了一碟子樱桃鲊,“宫里送出来的,甜口的。” 宋绘月摆手:“我不爱吃甜口。” 陈浩就道:“大娘子尝尝,因着贵妃娘娘和燕王都爱吃甜口,宫里的甜口点心都做的特别好。” 宋绘月听了,没言语,片刻后对黄庭道:“我怕风,把门窗都关上。” “是。”黄庭连忙去关门窗,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下了宋绘月、晋王、陈浩、黄庭。 宋绘月端起那一碟子樱桃鲊,沉着眼睛站了起来,端到了陈浩身边。 陈浩往后退了一步,然而宋绘月手又快又准,把那一碟子樱桃鲊全拍在了他脸上。 “啊……”陈浩惊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上黏糊糊的,泛滥着甜蜜的气息。 碟子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然而还不等他起身,宋绘月已经蹲下身来,将一块黑炭塞在他嘴里,随后捏起一块碎瓷片,狠狠扎了下去。 陈浩惊慌之中,抬起手臂阻挡,瓷片直直地插进了他的胳膊里。 “呜……” 7017k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散了一会儿小步 陈浩浑身都在哆嗦,脸上那一团红红的樱桃鲊仍旧在甜腻腻的刺激着他,可是气味已经变得复杂,掺杂了血腥的味道,让他连心都在抖。 抖归抖,话却说不出来,嘴里的炭让口水湿润了,越发沉重的压住了舌头。 他呜呜地惨叫起来,两眼祈求地看向晋王和黄庭,祈求他们救命。 宋绘月丢开瓷片,拍了拍手:“这位都知,说话前睁开眼睛,看看自己是在谁的地盘上,不要总是燕王燕王的,惹人厌烦。” 晋王起身将宋绘月带起来,在这一片乱象中把她抱了个满怀。 “绘月啊,”他摸了摸宋绘月的后背,“手疼不疼?” “不疼。”宋绘月在他怀里摇头。 晋王低声道:“你是不是在替我出气啊。” “嗯。”宋绘月瓮声瓮气的回答。 晋王心头滚烫,声音暗哑:“我以为……” 他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宋绘月的回应,以为永远都是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没想到会等到她为自己叫屈。 这天底下,除了宋绘月,还会有谁会为他如此直白的出气? 而且往后他也有了希望,宋绘月会怜他,就会爱他,怜和爱,总是一个先来,另外一个要后到的。 他笑中带泪地拍了拍宋绘月的后背,恨不能将满腔柔情都倾注出去:“咱们出去吃鱼。” 将这残局交给匆匆赶来的游松,晋王领着宋绘月,宋绘月领着银霄,三人在内城的鱼米酒楼里吃了一顿全鱼宴。 在宋绘月和晋王连吃带喝之际,银霄十分痛苦地坐在一旁,无法对着这一桌子鱼使劲。 不仅仅是对着晋王吃不下饭,也因为他不明白眼前竹签子那么细的鱼,肉在哪儿。 幸好之前他吃了两碗羊汤面,还不至于空着肚子回去。 吃过饭后,晋王戴上帷帽,送宋绘月回西大街的旅店去,又道:“我让小八在曹门大街看了几所房子,离我那里近,都是要赁的,明天就接你阿娘去看看。” 晋王开班建府的时候,裴太后还在,王府就建在皇城外的潘楼街,潘楼街往东,就是曹门大街。 随后他又叮嘱:“张家那里,不能急,急事更要缓办。” 宋绘月点头:“我知道,只是一天见不到清辉,我就不能安心,张旭樘会不会一直把清辉当做一张护身符一样护着,也很难说,毕竟现在是到了京都。” 京都是张家的地盘,张旭樘在这里如鱼得水,如果她是张旭樘,大有可能先杀掉宋清辉,再除掉自己。 “我会让他不敢动的。”晋王笑了笑,看着一片雪花飘了下来。 还有一些话因为显得过于冷酷黑暗,他咽回了肚子里。 宋清辉是一张极有用的筹码,死了豪无价值,然而活着,就价值不菲。 张旭樘可以用他来和自己交易——交易一切张家想要的东西。 所以晋王敢笃定张旭樘会让宋清辉活着。 但是这些话太残酷,最好是不说,他心里明白就可以。 他又说了许多的话宽宋绘月的心,一路走一路说,面孔是白的,桃花眼放着光,眼睛下面那一层乌青都显得神采飞扬起来。 走到旅店的时候,他低声道:“我就不进去了,免得你阿娘又要操办茶席。” 宋绘月点头,大步往里走。 晋王站在门外,看着她进去,又看着银霄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 他冲银霄笑了笑,银霄张开嘴,回了他一个笑容。 少年有棱有角的嘴唇鲜红,张开之后,露出两颗锋利尖锐的虎牙,牙齿尖端闪烁着寒光,可以咬穿一个人柔软的喉咙。 仿佛是在告诫晋王离远一点。 晋王对他的笑容不以为意,闲庭信步的往回走,一直走回王府前堂,他一手端着热茶,一手拿起谢舟送来的公文和信,慢条斯理地看过一张,喝了一口茶,继续看下一张。 游松等候许久,见晋王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便低声询问:“王爷,陈浩怎么处理?” 晋王心不在焉地回答:“喂鱼。” “是。”游松立刻去办。 谢舟很幸运,不曾见到当时的血腥场景,只觉得晋王今日不那么冷淡,似乎是有说笑的余地,自己也跟着轻松起来。 不过他很快就管住了嘴,让自己千万不要掉以轻心,以免再一次坐冷板凳。 晋王看完公文和信件,叹了口气。 他把铁珍珊等人暂时的藏到了荆湖北路驻军中,舅舅裴豫章的信,字里行间都在诉说“野性未改”四个字。 刀口舔血的江贼,和养尊处优的驻军,硬要融合在一起,确实为难。 这两种人从根本上就不同,尤其是铁珍珊,他简直不知道该把她往哪里放比较好。 江贼已经让舅舅“扫荡”了,再让她去做江贼也不可能了。 他想了片刻,对谢舟道:“让铁当家来京都。” 谢舟一听到铁当家三个字,就要想到她那一身肉,不像是个使长枪的,倒像是个甩流星锤的。 不过他认为铁珍珊纵然是不使兵器也能杀人于无形——一屁股坐也坐死别人了。 “来了京都之后呢?” 晋王道:“先去刘琴那里住着。” 刘琴在曹门大街开了家花茶坊,楼下是茶,楼上是胭脂红粉,消息像流水一样往她耳朵里钻。 谢舟摸了摸鼻子,心想:“要是住到王府来......” 他脑海中不可抑制的出现了一幅奇妙的画像,晋王虽然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奈何铁姓女子痴心一片,先将晋王睡服——也可能是打服,总之他很期待。 正在他思绪纷乱之时,晋王忽然道:“想什么?” “铁......”谢舟及时的管住了自己这张狗嘴,“在想琴娘子那里得去一趟,当面交代她一声。” 晋王点头,忽然问道:“你看我今天穿的这身怎么样?” 谢舟知道他一见宋绘月就要疑神疑鬼,衣裳换了一身又一身,因此仔细看了起来。 晋王被他看的发毛,想起来这位八爷的德行,立刻道:“你就说两个字就行了。” 谢舟对着他白衣裳上面绣满鸡爪一般的竹叶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两个字。 “报看。” 说完之后,他立刻使出飞毛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身后传来“啪”地一声巨响,不必说,一定是晋王丢东西砸他了。 7017k 第一百一十六章 病 宋绘月回旅店后,就见谭然捂着眼睛蹲在天井里,仿佛是在抱头痛哭。 她连忙走上前去:“你让人打了?” 谭然抬起头来,眼睛倒是通红的,但是没有被人打了的痕迹。 “大娘子,不是让人打了,是看的眼睛疼。” 原来宋太太看女儿一到京都,就和那没脚的鸟儿一样不见了踪影,飞来飞去的寻找宋清辉的下落,她既挂念儿子,又心疼女儿,因此极力的想要找一座舒适的小宅子,让女儿舒舒服服的休息。 今天一早,她还不知道晋王也在帮她看宅子,就领着人马出了门。 没想到京都日益繁华,往外赁的好宅子少之又少,看的头昏眼花,只能提前打道回府。 林姨娘却仿佛一只花蝴蝶似的,流连忘返,于是宋太太带元元先回,林姨娘和谭然继续逛街。 谭然从未见过如此热闹景象,两只手提满了林姨娘买的物件,两只眼睛也没闲着,一会儿都舍不得歇,生生的把眼睛给看痛了。 宋绘月听了哈哈大笑,扭头对银霄道:“我的眼睛也要盯痛了。” 她想把张旭樘从他的乌龟壳里逼出来,只要能见到张旭樘,她就有办法从他嘴里套出一些话来,没想到张旭樘没见到,自己的眼睛先痛了。 谭然见宋绘月没有话要问他,便继续捂着眼睛休息。 宋绘月走上楼去,就听到宋太太的咳嗽声。 她心中一紧,想起母亲只要在她跟前,都是精神奕奕的,恐怕也是为了让自己放心。 眼下用的这个方子,还是依据了潭州的气候来配的,到了京都效果恐怕要差一些。 “银霄,”宋绘月扭头低声道,“你去一趟谢丈丈家,问一问京都的好大夫,今天就请过来给阿娘把脉。” “是。”银霄转身就走。 宋绘月换过衣裳,换上一张笑脸,进了宋太太房间:“阿娘,我今天吃了辣鱼汤。” 宋太太正咳的厉害,见宋绘月忽然进来,想止也止不住,林姨娘正在帮她拍背。 咳过这一阵,她便舒服了许多,宋绘月从元元手中接过热茶,给她簌口。 宋太太坐起来:“京都的鱼味道也不错的,身上还有钱吗?” “有,”宋绘月点头,“王爷请我吃的,他说让八哥在曹门大街看了几处宅子,让您明天去看看。” “好。”宋太太摸了摸她的手,挺暖和,便放下心来。 宋绘月兴致勃勃的道:“等宅子赁好了,咱们再打一座木架子,种点葡萄和依地锦,再买一个大水缸,里面能养鱼,也能种碗莲,要是能种几颗大树就好了。” 宋太太看她下巴都尖了几分,原本脸上那点肉也在消减,只有一双眼睛又黑又大,鼻子一酸,摸了摸宋绘月的脑袋:“好。” 女儿和隐士似的,总喜欢躲在树荫里安安静静的做点什么,她这个母亲也只能为她做这些小事。 她打起精神来:“明天我就去看宅子,赁下来了就去买这些东西,家里有我在,你不用操心。” 她要再给宋绘月造一个安安稳稳的家园。 片刻之后,银霄回来了,不仅请来了大夫,连谢川也一同过来了。 谢川让宋绘月不用担心,大夫仔细把了脉,惜字如金,开了个方子就起身告辞。 等谢川将大夫送回家,他才问:“怎么样?” 大夫没有用晦涩难懂的语言来和谢川说宋太太的病情,只打了个比方:“就好像一棵大树,外头看着枝繁叶茂,里面却已经让虫蛀空了,连根都遭了损毁,繁盛终究不能长久,而且一切外力都只能短暂维持。” 谢川听了,沉默半晌:“你看能拖多久?” “用药得当,两三年应当不成问题。” 太短了。 谢川叹了口气,道谢告辞,走在街上,心里有悲凉,也有别的考量。 宋绘月是他看着长大的,又听谢舟说起宋绘月两次行凶,还有今天刺伤都知的事情,他深知宋绘月有不受任何人控制的一面。 这带有凶性的一面有宋太太管教,还不太显眼,王爷也能这么一厢情愿的爱下去。 若是能两情相悦的成婚,也不失为一桩佳话。 有宋太太在,宋绘月既有蕙质兰心,又有雷霆手段,打理王府对她而言,小事一桩。 若是在一切还不明朗的时候,宋太太没了…… 他也不知道事情会往哪个方向走。 还是得留意一下更好的大夫,方才这位是宫中太医,他动用了王爷的金鱼袋才请到人。 民间也有名声在外的圣手,也请过几个…… 还是得再找找有没有神医。 他一有了想法,就立刻着手去做,让谢舟写信给裴豫章,裴豫章为官多年,不论官场,只论私情,也有不少好友,一定会有消息。 …… 宋绘月站在旅店走廊下,天色越发的漆黑,灯笼一盏一盏的挑出来,映出来一片红红白白的光,她一时很茫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银霄游魂一般站在她身后,也没有言语。 等到宋绘月两只手冻的冰冷,她才搓了搓手:“还是得有个家啊。” 没有家,人都像烟火一样,被这寒风给吹散了。 一夜过后,宋绘月又和牛小泥十分有缘的偶遇了。 如此偶遇了三四天,牛小泥单方面将宋绘月当成了挚友,不仅赌艺出神入化,而且为人阔绰,总请他吃饭喝酒。 这一日喝了一斤的小酒,牛小泥红着眼睛,和宋绘月说起自己那不争气的老爹。 这个爹做了张相爷的采买,兢兢业业不假,可丝毫不知道进取,不仅自己不知道发财,还不许他这个独子出去找活路,就怕让人抓着他的把柄。 他是空有一番暴富的雄心,却无处施展,连赌点小钱都得偷偷摸摸,因为做了张家的下人,那男女三代都不能有赌的。 牛小泥大倒苦水:“张衙内自己五毒俱全,却要仆役洁身自好,真是没法说。” 说完他喝了一杯,低声道:“我听说张衙内在潭州,让人给打断了腿,还有好几个人没回来,那些人也有爹娘,就想问问张衙内,结果张衙内连门都没出,直接一人二百两打发了,你说是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宋绘月在桌上滴溜溜的转动酒杯:“既得有钱,又得有权。” 牛小泥竖起大拇指:“你说的对。” 7017k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宰牛 “真是羡慕张衙内投了个这么好的胎,听说他要讨的婆娘又漂亮又温柔,连晋王都抢着要,我家那个就不行,一天能吵八百回。” 牛小泥再次发出一声巨大的赞叹。 宋绘月笑道:“有的有钱人家也不安宁。” “所以说张家不一样,张相爷能治国,治家更没问题,我怎么就没托生到张夫人肚子里去。” 牛小泥越发感慨自己满腔热情无处撒,至今只能在赌海潜伏,不能遨游,要是他能像宋绘月那样自己开个赌房,那真是能活活乐死。 边说边喝,连喝带吃,牛小泥小嘴巴巴的停不下来,把自己生活中那点破事全都倒给了宋绘月。 大到怀才不遇,小到家门前的水沟总是不畅,家里那位太太更是个不省心的泼辣货,他在外面看到个迷人的姑娘,想要纳回家,还没来得及实施,太太就请他吃了个大嘴巴子。 在诸多糟心事的对比下,宋绘月简直就是个善解人意的宝贝。 说到最后,他吃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依旧不忘暴富初心,求着宋绘月告诉他百战百胜的秘诀。 宋绘月的秘诀就是银霄,她笑眯眯地点头:“我倒是对张家十分的感兴趣,如果你能让我进去看上一眼,我就让你一夜之间富的流油。” 牛小泥的酒瞬间醒了一半,犹豫着没回答。 他断断续续地又喝了一杯,看着糊涂,说的话倒是还挺清楚:“张家和你有过节?” 宋绘月摇头。 没有过节,只有血海深仇。 牛小泥又滋了一小口,在心里掂量着拒绝宋绘月后的下场。 一是再也没有免费的酒菜喝了, 二是不能傍着宋绘月发点小财了,要知道这些天他随着宋绘月傍猜,钱袋子里就落下了二百多两银子,这还不算他输出去的。 三是宋绘月答应传授他赢钱的秘诀。 不答应,就痛失了如此多的好处,答应,如果出了岔子,他可能痛失不上进的老爹。 权衡之下,老爹虽然不是个宝贝,但还是比宋绘月的分量更重。 他选择了老父亲,含泪拒绝了宋绘月。 拒绝之后,如他所料,宋绘月和她的随从立刻走的无影无踪,连账都没有结,以后更不可能带他发财了。 他心痛的无法呼吸,回家之后痛哭了一场,小牛太太还以为他在外面吃了爱情的苦,又甩了他一个耳光。 第二天一早,牛采买照旧去码头上耀武扬威了一番,然后到儿子家来送温暖,让儿子和儿媳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牛小泥起先是垂头丧气的听,后来对着牛采买捶胸顿足:“你就会说说说,怎么就不知道多给你儿子点钱,也买两个人使唤,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这个糟老头子,连金山都放弃了!” 小牛太太一听牛小泥竟然敢对着养家的父亲大呼小叫,当即就扭着牛小泥的耳朵咆哮起来。 牛采买看这儿媳妇闹的不像话,有心想说两句,最后还是一言不发灰溜溜的走了——儿媳妇实在太厉害,他也怕。 牛小泥和太太闹了一场,耷拉着眉眼出了门,不知不觉又走到宋绘月带他去的花茶坊前头。 这个地方好,下面喝茶,上面有美人,就连赌房里拾银子的都是美人。 门口一招呼他,他不假思索的走了进去。 宋绘月站在楼上窗边,看着会心一笑,对银霄道:“牛来了,正好开宰。” 半日的功夫,牛小泥浑浑噩噩从这间叫“琴心”的花茶坊走了出来。 外头明明是风沙紧催,他却出了一身透汗,两只脚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软绵绵。 头脑里是一片空白,对刚才这半日发生的事一阵恍惚。 他输了? 把婆娘给输出去了?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恍恍惚惚的继续往外冒汗,好像要把身体里的血也一起流淌出去。 他从来没样虚弱过,耳朵里一阵阵的耳鸣,他和整个京都都在风沙下颤抖,天地晦暝,沙沙声不绝于耳,彻底让他走不动了。 像个土人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不顾周围纷纷攘攘的脚步和骂声,他脑子倒是渐渐地清晰起来。 上了楼之后,他和一位美艳到耀目的红衣小娘关扑,不知怎么越输越多,不仅输掉了身上的钱,还把家里的婆娘给输了出去,最后还将那两间草房也输了。 婆娘厉害,输了就输了,可那两间草房却不能输。 房子不值钱,那地却值钱,那是他们牛家的老本。 还有阿爹,若是把房子也输了出去,他好赌的事就瞒不住了,阿爹肯定也在张家干不下去。 这花茶坊里的小娘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养着那么多彪形大汉做打手,动不动就要切别人一个手指头,他想赖账都不成。 那位红衣小娘说了,要么拿银子,要么就把婆娘和地契都送来,三日为限,迟一日,就断他一只手。 就算告诉老爹,也没有这么多的钱。 风沙越来越大,黑风阵阵,人不相辨,寸步难行。 牛小泥恍恍惚惚走进一家旅店,身上还剩下一锭大银,是临出门前红衣小娘给他的,让他拿回家去吃上三天饭。 他将银子给了店家,要了一间上房,又要了一大桶热水,洗过澡之后,他让酒保送来好酒好菜,开始大吃大喝。 事已至此,不必多想,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人还活着就行。 钱就是用来花的,没了还能再挣,最后再享受一次。 他这么安慰自己,将一桌子酒菜吃的干干净净,肚子撑的坐不下去,只好站在窗前呆看外面的情形。 意犹未尽的,他想应该再叫个小娘来陪一陪自己。 风沙渐渐小了,躲避的行人慢慢走了出来,在满地的黄沙印子里踩出一个又一个的脚印。 他看到宋绘月和银霄也拍拍打打的从一间酒楼走了出来,还时不时地呸上两口。 牛小泥看的直笑:“潭州肯定没风沙,听说那地方就是山多,爱塌方。” 忽然,笑容凝固,他“啪”的一拍脑袋,想起来还有一条生路可走。 随后他猛地推开窗户,对着街上拍打沙子的宋绘月大喊:“宋爷!宋爷!这里!是我!小牛!” 他激动的五脏六腑都在肚子里乱蹦,脑子也是一通乱转。 宋绘月抬起头来,先是茫然地找了一找,之后才看向牛小泥,和颜悦色的给了他一个笑,随后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7017k 第一百一十八章 殊荣 牛小泥没想到宋绘月如此爽快。 她可以帮牛小泥解决一切债务,甚至还额外送他一场富贵,唯一的要求就是进张府。 张家就张家吧,牛小泥想。 等把宋绘月送进张家去,债务危机一解决,他就带着自己老爹逃之夭夭——媳妇可带可不带。 老爹要是不想走,他就把老爹敲晕带走。 老爹是必须要带的,不然谁挣银子给他花。 他本来就对宋绘月很亲切,想通之后就更是毫不隐瞒:“我听我爹说,张相爷的大儿媳马上就要生了,左右就是这个两三天。” 这是件大喜事,这孩子一出生,张府必定会有无数的来客,纵然不是满月酒,这些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巴结张相爷的机会。 只等张家的喜一报出去,前来贺喜的人就会络绎不绝。 还有燕王妃,纵然不亲自前来,也会命人来道贺,张家势必会摆几桌宴席招待重要来客。 是喜事,也是宋绘月的机会。 小牛的打算是先对老牛说自己洗心革面,获得老牛的信任,等到张家喜报一出,他立刻就去送新鲜的鸡蛋。 “女人生了孩子,就和那黄鼠狼似的,不是吃鸡,就是吃蛋。”泥小牛怕宋绘月不懂为什么要送鸡蛋,特意解释给她听。 到时候宋绘月就代替他去送鸡蛋。 宋绘月对他这粗糙的计划点了点头,只要能进张家的门,别说送鸡蛋,就是去推粪车都行。 然而等了两三天,张府上依旧没有动静,好像那胎还不想出来。 再不生,牛小泥的孝子先要装不下去了。 到了第四天晚上,张家终于送出了喜报,不仅送到了燕王府,还送到了宫里。 牛小泥已经父慈子孝了好几天,总算是得了老父亲青眼,去鸡蛋行里说了话,让牛小泥也跟着去送喜蛋。 按照老牛的说法,就是去给张家送喜蛋的人,都抢破了头。 每一个进去的人,都能得到丰厚的一份赏钱。 听到张家送出了喜报之后,牛小泥连忙去了鸡蛋行,拿了进出的木牌,上面写了他的名字和鸡蛋数量,还有哪位送的,然后去挑了一担子鸡蛋。 弯下腰去,他差点没起的来。 里面是一层鸡蛋,一层木灰,木灰是扎扎实实的填满每个鸡蛋之间的缝隙,比平常多用了一倍,以免这些喜蛋破碎。 绕是如此,鸡蛋行的人还是连叮嘱带吓唬,告诉牛小泥破一个鸡蛋,送鸡蛋的这位大官都饶不了他。 牛小泥战战兢兢地挑起担子出了门,心想自己都要叫这担子压扁了,宋爷细皮嫩肉的,能挑的起吗? 走到俊义桥边时,其他送喜蛋的人都已经领先他半截,只剩下他还在晃晃悠悠。 正在他身体痛苦,内心煎熬时,一只手忽然从桥边伸了出来,把担子从他肩膀上提了起来,放在了地上。 牛小泥肩膀上骤然一轻,吓了一大跳,扭头一看,就见银霄鬼魅似的站在他身后。 而宋绘月在黄栀子里泡了一回,从头到脚的发黄,显得面黄肌瘦,很是穷苦,就连脸上的神情都很憨傻。 “牌……”牛小泥很快闭紧了嘴。 宋绘月不言不语的接过牌子,挑起担子,往前走去。 走到张家角门前时,她已经出了一身大汗,脸上有汗,她又用泥手擦过,越发显得不干不净,身上衣裳勉强看的过去,然而不合身,肥大而且拖沓。 担子刚放下,门子就走了过来,查看她手里的牌子,看过之后道:“你就是老牛的儿子?不像啊,老牛这糙汉怎么养出个挺秀气的小子来。” 宋绘月愣头愣脑的,只知道咧开嘴傻笑,把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老牛不是在里面吗,叫他出来认一认不就行了。” “茶点不够吃,他正忙的跟没头苍蝇一样,叫他干嘛,进去吧,放到便门那里,里面会有人接进去的。” “是。”宋绘月含含糊糊地应了,挑起担子往里送。 跨过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暗处。 银霄藏身在黑暗中,随时准备接应她,如果半个时辰她没有出来,银霄就会直接闯进来,引发混乱,给宋绘月逃脱的机会。 宋绘月看到树影晃动,便扭回头,进了门。 一进去,便是甬道,大块石板铺就,两边都是白墙,走不了几步,就是后花园便门。 所有的东西都只能放置在这里,由张家的仆役接进去,外人不能入内。 宋绘月把鸡蛋放下,憨笑着把牌子递给接应的仆役。 仆役趾高气扬地扫了一眼牌子,没有细看——不识字,细看也看不出名堂,横竖不放人进去就行。 他不耐烦的抓了一把喜钱给宋绘月:“行了,就放这里,出去!” 宋绘月答应一声,脚没动,唯唯诺诺道:“不用点吗?” “别他娘的当道!赶紧……” 话还没说完,外面传来阵阵喧嚣声,声震屋宇,脚步声也杂乱纷纷,仿佛是前头发生了大事。 仆役忍不住往外走了几步,从角门探出头去,问已经跑去看了热闹的门子:“出什么事了!” 门子激动的满脸通红:“是今上!今上赏赐了浴儿包子!相爷也回来了,前面正在准备香案接赏赐!” “包子?” “这可是生了皇子才有的!” 仆役嘟囔道:“咱们张相爷第一个嫡孙,那也和皇子皇孙差不多的金贵。” 这包子里包的是金银珠,都是皇子出生后赏赐的,没想到张相爷得了嫡孙,今上竟然比照皇子例,赏赐了浴儿包子。 门子对此殊荣也十分激动,走路都是飘的,浴儿包子虽然不是给他的,但是他看的是张家的门,往门前一站,他都感觉自己的身份比之前要高出来一大截。 身份高,嗓门自然也要高,他对着送果子的杂工怒喝一声:“还往哪里走!给我放下!” 守便门的仆役一拍脑袋,连忙退了回去,去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至于那个傻头傻脑的送喜蛋的,他早就忘在了脑后。 宋绘月趁机进入了张家的后花园里。 花园中到处都挂着灯笼,看着虽小,却有间五彩斑斓的玻璃房,让火光照的流光溢彩,仿佛是个琉璃世界。 宋绘月钻到灯火照不到的角落里去,有条不紊地脱掉身上肥大的短褐,露出一身水青色的对襟夹棉窄袖衣裳,脱去帽子,将头发用丝带扎起,简单地编了个流苏髻。 只是肤色太黄了,看着好像病的不轻。 7017k 第一百一十九章 龙潭虎穴 宋绘月把自己简单的捯饬了一下,又偷偷地伸出手去,掐了四五朵粉红粉白的茶花,茶花有大有小,她摸索着插到脑袋上,插出来一个花冠。 随后她就在那暗处静静地等待。 这么漂亮的一座玻璃花房,那些深夜前来道贺的夫人小娘子,怎么着也会来游一游的。 花园里有好几扇门,下人来来回回的走动,一会儿从这个门钻了出来,一会儿从那个门探出了头,十分的忙碌。 很快就有老妈子跑了过来,高声让人把茶摆到花园里来,茶点刚刚摆好,女眷们蜂拥而入,各个打扮的珠光宝气,姹紫嫣红,以至于宋绘月那一脑袋茶花都逊色了。 宋绘月不动声色地从暗处走了出去,十分自然的坠上了队伍的尾巴,闲庭信步地好像她也是来看五彩玻璃房的。 跟着走了两步,她回头张望一眼,随后便好像遗忘了什么似的从花园里走了出去。 路过垂花门时,一把绣着仙鹤的团扇落在石凳上,她上前拾起,遮住口鼻,如同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款款地往后院走去。 她和大家闺秀的区别大约就是气味不同,团扇是香的,她不香,反而因为挑鸡蛋出了一身淋漓的大汗,不臭就不错了。 后院不大,但是情形复杂,张相爷成了家的大儿子和儿媳住一个院子,两个孙女住一个院子,张夫人又是一个院子,最后张旭樘还要占一个院子。 这四个院子看似是门户独立,然而道路纵横交错,蜘蛛网一般连接在一起,走在这里面的人若是没人带路,不出片刻就会搞不清楚自己要往里去。 宋绘月先路过了张夫人的院落。 里面全是女眷,女眷们通通是山呼海啸一般的喜气洋洋,每个人都在说、在笑,无数张嘴巴一开一合,发出令人发指的噪音。 忽然,不知是谁说了句笑话,引得大家前仰后合的大笑起来,宋绘月就在这一串笑声中掩面而过,继续往在这盘丝洞里寻找。 她一直是掩面行走,而来来往往的仆妇也只当她是前来道喜的贵客,兴许是要去探望刚生了金贵嫡孙的张娘子。 也有人猜测她是走错了路,可是又都有要事在身,不便停下来询问,就由着宋绘月去了。 而宋绘月看似闲庭信步,眼睛却没闲着,一直在张望,忽然见一群仆役簇拥着两个人从前院进来,她连忙避开,躲到廊柱后头去了。 进来的人是张相爷和张家大爷,在众仆役之间面目显得模糊不清,宋绘月匆匆一瞥,只感觉张相爷和张旭樘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两张脸。 只是张旭樘年轻胡闹,带着一丝病态,是个病弱的美男子,而张相爷人到中年,历经千帆,越发的端庄持重,风骨极佳。 张家大爷的面孔还掺杂了张夫人的面孔,张旭樘则完全没有,他仿佛是张相爷亲自上阵生出来的,连单眼皮都共用了同一款。 宋绘月盯着这位老版的张旭樘,眼睛盯出了火星子,脚步却开始后退。 张相爷这样的人物,真正的老奸巨猾,她不敢乱来。 她要伴着一群正要告辞的女眷撤退出去。 这一大群人也是好几家组成,你我之间全都不太熟悉,正适合宋绘月浑水摸鱼的离开。 她照旧是面不改色的混进了队伍,那后头窃窃私语的两位小娘子扭头看了她一眼,觉得她面生,再看打扮,也并非十分的富贵,便都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好像是窦家的……窦岫智的妹子……” “私奔的那个窦岫智?” “嗯。” 宋绘月闷不吭声地听着,就在即将走出去的实话,她忽然听到不远处的花木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叫声:“眯眯。” 她猛地停住脚步,往花木从中看去。 高大的茶花树没有任何晃动,刚才那叫唤的声音没了。 宋绘月停住脚步,眼看着前方的女眷们都已经要进花园,从花园小道里入角门,她再不走,就有些打眼了。 而且走的越早的,就越是和张家不熟,留的越晚的,就越是和张家关系亲密,她想要夹杂在其中混出去,就危险多了。 最终她还是迈开脚步,往茶花从走了过去。 她小心翼翼分开花枝,探身去看,花丛里什么都没有,连根猫毛都没看见。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前来,她干脆一头从花丛穿了过去。 花丛的另一面冷清的不可思议。 那边喜气洋洋,连今上都赏赐了浴儿包子,这里却是丝毫不曾受到喜报的感染,不仅安静,连下人都没看到一个。 眼前是一条小路,道路两旁除了这分界用的山茶花,便再没有花草,就这么空旷的一直延伸到院门。 院门半开,里面也和外面一样荒芜,仿佛这里是张家的冷宫,里面住了一位罪大恶极之人。 宋绘月想找一个阴影躲藏自己都找不到。 太安静了。 喧嚣声都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风声鹤唳,贴着耳朵吹过去,划过眼前的不知道是雪片还是沙土,呼啸着钻进了这间寂静的院子里。 半敞开的门成了半张开的嘴,藏了满肚子的魑魅魍魉。 宋绘月感觉到了危险,往后退了两步,紧贴着墙根,一颗心往下沉,却没有继续再退。 她低声呼唤:“清辉。” 刚才那一声叫猫的声音,她怀疑自己听到了清辉的声音,只是一声过后就没有了,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清辉两个字随风而去,无人回应。 之后此处又静了下来,静的很诡异,让宋绘月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听到了血从耳边流过发出的轰鸣,抬起腿往前走的时候,甚至听到了骨头在响。 这些声音震的她心惊肉跳,因为她知道自己每往前走一步,那危险就多几分。 没有靠近院门口,她再次低声呼唤:“清辉。” 这回院子里有了回应,是宋清辉疑惑的声音:“姐姐?” 清辉! 宋绘月脚下生风似的往前奔去,从那扇没有关严实的门里钻进去,她真的看到清辉了! 清辉穿着一身厚厚的长夹棉袍子,一张脸脏兮兮的,瘦的下巴都尖了,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瘦弱的小猫,正坐在门槛上往外瞧。 身上也不干净,满是尘土,头发乱七八糟地往下垂,一直垂到胸前,脖子下方凸起细竹竿似的两根骨头,瘦的骇人。 7017k 第一百二十章 兄友弟恭 宋绘月的大眼睛里滚出来一滴眼泪,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清辉。 她是月亮,弟弟就是月亮发出来的清辉,她怎么会让清辉变成这个模样。 宋清辉直愣愣地看着她,两个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嘴微微张着,手里的猫见了生人立刻从他怀抱里跑掉,他的双手依旧是个环抱的姿势,没有改变。 随后他使劲一眨眼,想看看眼前的姐姐是不是真的。 他在梦里总是看到姐姐,姐姐带他用弹弓去打麻雀,一下子就能将麻雀从天上打到地上,他高兴极了,一高兴就醒,姐姐就不见了。 以至于他现在都不敢高兴。 眼睛用力眨过之后,他终于确认了眼前的人就是宋绘月。 姐姐来接他了! 他猛地蹦起来,脸上绽放出一个巨大而又灿烂的笑容,刚要大声地叫喊,就见宋绘月将食指放到嘴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他连忙闭紧嘴巴,又怕喜悦之情会从嘴巴里不自觉地溢出来,用手紧紧将其捂住。 等宋绘月走近,他便把嘴巴松开一条小缝,声音又细又小,气流似的从缝隙里喷出来:“姐姐!” 还是高兴,高兴地无以复加,所以连眼睛都亮了,腾出一只手来,用力地攥住宋绘月的手,不许她再跑了。 “弟弟!”宋绘月也高兴,然而比宋清辉多出几分理智,知道眼下不是高兴的时候,他们可以出了张家以后再慢慢高兴。 她拉着宋清辉往外疾走,把这冷清的院子抛之脑后,看似在逃命,实则是无路可去。 要带着叫花子似的宋清辉和女眷们一起蒙混出去是绝无可能,张家今日又来来往往全都是人,宋清辉随便在哪里露面,都会惊起一片尖叫声。 两人简直成了困兽。 在灯火下,宋绘月不住地回头看宋清辉,宋清辉没有焦灼不安,眉眼中只剩下快乐,在行走中成了个手舞足蹈的模样,一边走,一边呼呼地喘气。 宋绘月一边留神他,一边左躲右闪地避开人影,笔直地往前院去。 既然后院走不通,那就光明正大地从前门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张家无非是报她个私闯之罪,总不能说清辉不是她的弟弟,只要能将清辉带出去,坐牢也无妨。 坐过牢之后,就各归其所,该报仇的报仇,该杀人的杀人。 只要能走过去。 张家三父子此时正在后院,张相爷去看孙子去了,只剩下兄弟两个在书房里大眼瞪小眼地坐着。 大爷张旭灵面对着张旭樘这个小弟,坐立难安,恨不能立刻起身,出去招待客人。 这个小弟在外人眼里看着是个纨绔,可在他眼里就是一贴毒药——而且是剧毒无比,一经服用,立刻肝肠寸断,神仙难救。 他幸运的身为张家人,不必去服用这一贴毒药,可只是挨着张旭樘坐着,他都感觉张旭樘身上的毒气正在无形的毒害自己。 不光是自己受到了毒害,整个张家都在无形之中散发出了邪恶之气。 因此虽然是他得了嫡子,那脸色却比死了嫡子还难看。 张旭樘靠在躺椅上,手边放着一根虎头杖。 经过近两个月的修养,他瘦下去的肉已经长了回来,不再形销骨立,只是不见天日的这么在家养着,一张脸越发苍白成了小白脸,不见血色。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还不到一百天,但是骨头已经长牢,他便试试探探的下了地,用虎头杖杵着走。 每走一步,他都感觉到疼,不是骨头疼,而是筋在疼。 脚掌一踩下去,一根筋仿佛是搭错了,从脚掌一直抻到大腿根,疼的他脑顶心都是汗。 第一次下地走路的时候,他甚至想拿把刀把这根筋给剔出来。 然而不能真的动手,他最为爱惜自己,自己的一根头发都比别人的性命贵重,因此只能继续走。 越是疼,就越是要走,要狠狠地把这根筋抻开,否则往后余生都要受它的辖制。 每一次腿疼,他都要想起始作俑者宋绘月。 就像现在,他摩挲着自己的腿,脑子里想的也是怎么把宋绘月的一条腿打断。 至于张家新添的那位大侄子,既不是他操出来的,也不是他肚子里生出来的,他不大感兴趣。 只是这小婴儿撞了天大的运气,托生到了张家,姓了张,和他成为了一家人。 于是张旭灵和嫡子都不约而同的幸运了。 张旭灵如坐针毡,搜肠刮肚片刻,低声道:“阿爹怎么还不来,前面还等着呢,我去看看。” “大哥这么不想看见我?”张旭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多坐一会儿,我这一回从潭州回来,才感觉到亲兄弟之间应该亲密无间,以前我们太生疏了。” “哈......亲密、是要亲密点,”张旭灵一听毒药本人要和他亲密无间,吓得天灵盖都要飞起来,“以前......我太忙了。” 他的屁股也不敢再离开凳子,顺势又坐了下去。 如果不听从张旭樘的建议,那么他的下场就是阿爹的冷眼和阿娘的臭骂。 也不知张旭樘哪里来那么多的道理,总能把他钉在错误的那一头。 一瞬间变得矮小的张旭灵,俨然不再是这个家的大哥,而是任凭张旭樘左右的行尸走肉。 张旭樘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大哥看见过我带回来的傻小子吗?” “见过,”张旭灵面露不忍,“老二......既然他大有用处,你别把人弄的......” 他不敢继续往下说,怕张旭樘又要拿话来刺他。 出乎意料的,张旭樘没有反驳他,反而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我这一阵子忙着腿的事,没空去理他,大哥说的对,明天我就把他好好的收拾起来,不瞒大哥,我很喜欢这个傻小子。” 这话张旭灵一个字都不信,然而张旭樘这次没骗他。 宋清辉的呆傻,他的天真,他的赤诚,他的毫无城府,他关怀一切的眼神,甚至他吃东西时的满足,都在悄无声息地滋润着张旭樘。 无关男女,张旭樘就只是需要宋清辉,希望宋清辉永远是如今这样的天真赤子,满心满眼的陪着他。 就在张旭樘还准备和大哥好好兄友弟恭一番之时,老卫走了进来,对张旭灵视若无物,只躬身到张旭樘身边,耳语了两句。 随后张旭樘“轰”的一下站了起来,发出了最为简洁的命令。 “抓住她。” 7017k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困兽 夜风习习,在张府热烈的喜气里,声势渐弱,就连雪都不落了。 宋绘月牵着宋清辉避开人不断的走,不时穿过花丛和草木,然而片刻之后,她停下脚步,脸色一变,拉着宋清辉蹲下身去。 “姐姐?” “嘘。” 宋绘月嘘了一声,可是下一瞬,刀光忽然而至,贴着她的头皮飞过,笔直地插进了白墙。 她的脑袋猛地往下一低,拱起背,两手提起宋清辉,将宋清辉护在自己身下。 同时她抬头看了一眼,就见那甩刀的人正分花拂柳的赶来,大约是怕她乱跑,所以提前飞出了刀,以此震慑她。 宋绘月脑子稍微一动,就明白是张旭樘发现了她,要对她围追堵截。 在这一片欢天喜地里,抓人最好也要秘密的,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否则吓着这满屋子的宾客,绝不是件好事。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撤,撤到方才空无一人的地方去,可是转念一想,她反倒直起了身,拉着宋清辉一起站了起来。 要逃,并且要往那灯火通明的地方逃,要逃的声势浩大,让张家掀起惊涛骇浪。 她拉着宋清辉抬腿就跑,四面八方都是追兵,她豁出命去奔,两条腿大迈步,眼睛里全都灯火星子,胸口憋足了气,仿佛随时要炸。 月光和灯火之下,宋绘月拉着宋清辉横冲直撞,她本想往张夫人的院子里去,可张旭樘在路上就做了拦截,她只好调转方向,往前堂冲。 然而去前堂的路也都给挡住了。 她扭头就往后花园跑,跑到玻璃花房的时候,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不再把自己活活累死——她看出来了,张旭樘是在把她当猴耍。 “清辉,不要害怕。”宋绘月把宋清辉藏到身后,说话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嘴里也有一股血腥味。 宋清辉踉踉跄跄的躲到宋绘月身后,短短的惊叫一声,指着玻璃花房:“那里!” 张旭樘就在玻璃花房中,脸贴在玻璃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玻璃上的折枝纹在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将张旭樘的脸也映的五光十色,一朵异色山茶花被他折下,插在耳边,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又尖又利的从里面传出来。 “好久不见。” 老卫和小卫一起推着两个宋走了进去。 宋清辉没见过这么大的玻璃,悄悄地看了又看,青黄红白之色细腻幽柔地闪耀着,神物一般耀目和洁净。 哪怕这是多块五彩玻璃碎片重新铸造在一起,也无损其美貌,就连上面的各色花纹都带了神性。 然而这美丽易碎的东西在宋绘月眼里却好似铜墙铁壁,顶天立地地困住了她。 坚不可摧的不是玻璃,而是张旭樘的人马。 “清辉,”张旭樘冲宋清辉招手,“过来哥哥这里。” 宋清辉摇头:“我要姐姐。” 他经过一番狂奔,眼神已经有些呆滞,头发更加散乱,然而抬头看一看宋绘月,他就又心满意足的笑起来。 张旭樘笑道:“你不听话,你姐姐可就要吃苦啦。” 说完,他招呼着小卫,要给宋绘月一点小小的苦头吃。 小卫的拳头挨在宋绘月的肚子上,把宋绘月揍出去四五步远,并且吐了一口不大不小的血。 宋清辉骤然发出尖锐的叫声,因为恐惧和不解,他的声音颤抖撕裂,最后化作了虚无,脑海里骤然出现了一些破碎的记忆。 那些记忆蜂拥而至,使劲地攻击着他,让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什么都想不了。 玻璃房在他眼里颠倒起来,成了浮在水中的小房子,天旋地转中,他再次发出了绝望地叫喊:“阿爹!” 在叫喊声中,他狠狠往玻璃上撞过去,想要将玻璃撞碎,撞出一条路,让外面的水涌进来,把乱七八糟的一切都冲出去。 老卫一把抓住了他,将他丢了回来。 宋绘月一声不吭,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一步一晃地往宋清辉这里走。 她蹲下身把宋清辉圈在自己的双臂中:“清辉,是姐姐,姐姐在这里,别怕。” 宋清辉把头倚在宋绘月的臂弯里,身体还在心慌意乱的发抖,声音却轻了下来:“哦。” 他整个人也随之疲倦下来,头脑稍微清醒,知道自己犯了糊涂。 不能犯糊涂,会把家里弄乱,会把大家都吓坏,阿娘会偷偷地哭。 他感觉宋绘月在搂着他,抚摸着他,还在对他说着温柔的话,不由更加沮丧。 阿娘说姐姐好辛苦,他刚才让姐姐更加辛苦了。 张旭樘看着,先是不明白他为何会发狂,上次用灯油烫伤了他的手,他都没有失控,过了一下,他忽然明白过来,宋清辉怕见血。 难怪那天晚上宋绘月坚持将这傻小子给送走。 要是没有送走,经过那一夜鲜血的刺激,这傻小子应该已经彻底的疯了。 他笑了笑,继续对着宋清辉招手:“清辉,过来。” 宋清辉往宋绘月怀里钻,人高马大的蜷缩成一团,沉默着摇头。 “你不听话,我只好让你姐姐再吃一点苦头。” “不要!”宋清辉带着哭腔喊了起来。 张旭樘和颜悦色的诱骗他:“所以你要听话,你听话,我就不会伤害你姐姐。” 宋清辉伸出双手环抱住宋绘月:“不!” 张旭樘那和蔼可亲的笑容消失了,往前走了两步:“那就先把你姐姐的眼珠子挖出来。” “不要!”宋清辉站了起来,“不要,我乖乖的,不要挖我姐姐的眼睛。” “那就过来。”张旭樘的耐心即将消失殆尽。 宋绘月也站起来,摸了摸宋清辉的头发,心里逐渐安宁下来。 看到了宋清辉,知道他就在这里,野草似的活着,她眼下就能安心。 “姐姐还有事要办,办完了我再来接你。” 宋清辉点了点头:“你一定要来。” 宋绘月低声道:“你要多吃饭,他们不给你饭吃,你就自己去厨房吃,不要怕别人骂你,不饿肚子比什么都重要。” 宋清辉认真记下:“我今天和咪咪一起吃了一条鱼。” 宋绘月睫毛颤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才平静下来:“那咪咪真是一只乖猫。” “是,”宋清辉又一点点高兴起来,“昨天它给我带了一块肉,有这么大。” 他伸出手掌比划给宋绘月看。 7017k 第一百二十二章 乱 宋绘月一眼就看到他手心上的疤痕,已经痊愈,因为没有敷药,疤痕很不平整,颜色也十分狰狞。 她瞳孔猛地一缩,然而依旧保持了微笑:“记得我刚才说的话,要吃饱。” 宋清辉点了点头,随后抬起眼睛看向宋绘月:“姐姐你也一定要记得来接我,我好想你,也好想阿娘,还有姨娘。” 宋绘月强忍着眼泪,看着小卫把宋清辉推搡到张旭樘身边,张旭樘立刻抓住了宋清辉的手。 他感觉宋清辉的手心很嫩,和人一样柔软脆弱。 张旭樘心中的嫉妒渐渐平复,对宋绘月道:“动铁为凶,今天我不能收拾你,我给你换个地方。” 宋绘月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仅是低头,甚至还生死难测。 她走的时候,又扭头对宋清辉笑了笑,挥一挥手:“清辉,不要想我。” 宋清辉后知后觉地要扑上去,一头撞在了老卫磐石般的胸膛上,然后张旭樘捏住了他的衣裳后领子。 “带他去好好收拾收拾,”他很高兴地捧着宋清辉的脑袋端详起来,“我今天还得去给阿娘请安,去看侄儿,明天再来看你。” 最要紧的是,他要折磨宋绘月。 宋绘月带给他如此巨大的心理阴影,堪称是他成长路上抹不去的污渍,就是把她挫骨扬灰都不能解恨。 所以他要想一想比挫骨扬灰更凶恶的办法,最好能让宋绘月跪地求饶。 而宋绘月被护卫推搡着,进了先前那冷冷清清的院子。 原来这充满邪气的院子不是别人的地盘,正是张旭樘的院子——他伤了腿不高兴,这里伺候的上上下下全都大气不敢出,所以才显得如此冷清。 进去之后,小卫蒙住了她的眼睛,她听着声音,是先开门,随后往左走,再开一道门,再往右走,最后又开了一道门。 脚步停下,宋绘月让人推了进去,“咔哒”一声,门关上了。 随着脚步声再次离去,宋绘月扯下了自己眼睛上的布条,四下张望一眼——白张望了,这里真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闭上眼睛,等了半晌再睁开,眼睛才稍微适应了黑暗。 没有窗,只有一扇门,门缝里透进来一点极其微弱的烛火,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宋绘月伸手摸索着往前走,发现这屋子里好像是空无一物,只装了个自己。 她摸到门边,上上下下摸了个遍,都没摸到可以下手的地方,再从门缝里去抠,结果那门缝窄的连指甲盖都插不进去。 随后她抬起腿,用力往门上踹去。 “砰”的一声巨响,门是纹丝未动,反倒是她的腿受到震动,连骨头都开始隐隐作痛。 抱着腿坐到地上,宋绘月低着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寂静。 没有人声,更没有风声、虫鸣、鸟叫、雪落的声音,也没有透进来的天光,天地都在这里凝固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人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宋绘月很快就对时间失去了判断。 时间好像过的很快,又好像过的很慢,不再是独自流逝,而是在宋绘月心里时而拉成,时而缩短。 时间一旦混乱,人的所有感知都开始变得混乱起来。 房间过于封闭,会让人感觉到憋闷,黑暗中又仿佛有许多的鬼魅拉拉扯扯,窸窸窣窣。 声音也许是从宋绘月身体里发出来的,也许是从地下发出来的,宋绘月不得不恶狠狠的喘了几口气,压下混乱的情绪。 张旭樘! 张旭樘。 她想此人当真是五毒俱全,上辈子也许是诏狱中的行刑者,否则怎么能想出如此多的坏主意。 不能在这里坐下去,再坐下去,她不仅会失去时间,还会失去斗志,到最后她也许会在等待中崩溃,开始祈求张旭樘的到来。 她站了起来,再次走到了门缝边上。 门缝外点着的烛火还是那个样子,透进来的光也昏暗的让人眼睛疼,借着这么点光,她开始往墙上一点点的摸索。 张家这座宅子已经有了年头,虽然修缮的十分精美,但房子老了,除非重建,否则东补一块西补一块,总是无法使其重返刚建时的坚固。 她不光要摸墙壁,看看哪里松动或是酥软,还要摸地板——这些楠木所铺成的地面,时间一久,光是脚踩上去,都会发出咯吱的响声。 如果墙壁和地板都没有办法,她想自己最好是可以飞檐走壁,爬上房梁,去摸一摸藻井,看看能否从屋顶上爬出去。 不能坐以待毙。 摸到她的手指开始发热时,她心中一动,用力按了按手下的这一块木板。 木板顺着她按下去的方向有了轻微地凹陷。 对面似乎是空的。 她一只手更加的用力去按,将这一块木板和其他木板之间按出一根手指的缝隙,随后另外一只手五指齐上,抠住了这一条缝。 木板虽然历经风霜,然而还未腐朽,上下一起坚硬地挤压住她的手指,若是她不把手收回来,这些木板就会像牙齿,将其咬掉吞噬。 宋绘月咬着牙用力去抠,等到她的手指褪去了一层皮,这块木板“啪”的一声,让她给硬生生拔了出来。 光并没有涌进来,木板后面是一层潮湿的隔墙。 她将整条手臂伸进去,又屈起胳膊,用胳膊肘用力击打隔墙。 隔墙因为潮湿不见天日,早已腐朽,一击之下,墙皮就开始簌簌的往下掉。 宋绘月在黑暗中一笑,开始两只手轮番动作,一下一下捶打。 血肉挂在了墙壁上,她无动于衷,因为不知道张旭樘何时会来,她要立刻给自己砸出一条生路。 不先从这牢房里出去,其他都不必再想。 张府外,银霄靠着墙壁站着,双手抱胸,凤眼冷峻,是只体格高大、有智慧、没有感情的老虎。 他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心里对时间却很笃定,天光、风雪、行人来去,全都是他掐算时间的利器,一个时辰还只去了一半。 目光依旧是鹰隼一般放出去,耳朵也不放过任何一种声音。 片刻之后,他靠着的身体忽然站直,尖刀从袖中掉落,握在手上,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高高的院墙,脚步开始移动。 就在他即将出现在灯火中时,游松疾步走了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单枪匹马的进去找死?站着别动!王爷来了。” 7017k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迎接 张家三父子惊讶于晋王的到来,一同来到正门迎接晋王。 宾客也跟随在张瑞身后,貌似恭谨,实则满腹笑意。 晋王初来京都,除了去宫中给今上请安,一概不出门,他身上无职,不用和燕王一般上朝,就在这都城中隐居起来。 大家都在等他何时会按捺不住,没想到不过几天的时间,他就开始活动,并且直接巴结起张相爷来。 急功近利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原本猜测潭州一事是晋王布局的人,也都暗想自己糊涂。 晋王今日这一趟,实在是愚蠢至极,哪怕是送礼前来,也比亲自上门要好。 亲自上门来,不仅显得他是迫不及待要插手朝政,令今上恶他,更让倒张派轻视——原本晋王是倒张派一个极佳的选择。 他只需等待一些时日,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朝堂中一部分支持。 然而晋王却打破了所有人的想法,出现在了最不该出现的地方。 张家红底黑字的灯笼在夜色中静静悬挂,一左一右地照在众人头顶,仿佛两只巨大无比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众人。 前来报信的内侍和护卫一起静静钉在台阶前,目不斜视地等候晋王。 张瑞在等待中低声吩咐张旭灵:“旭樘的腿不好,搬把椅子来给他坐。” “是。”张旭灵亲力亲为的去搬椅子,“老二,坐。” 张旭樘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心不在焉地吩咐:“去给爹也搬一把,爹年纪大了,不能久立。” “好,”张旭灵又去搬了把椅子出来,“爹,您坐下等。” 身后一人笑道:“相爷好福气,二爷这么心疼您。” “是啊,我家那臭小子要是知道给我搬把椅子就好了。” “我家也是。” 方才肃然的气氛骤然打破,大家重新有说有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张旭樘,好像全都不知道张旭樘在外是如何胡闹的。 张旭灵抬头望天,暗骂一声睁眼瞎。 两把椅子都是他搬的,结果父慈子孝没他的份,真是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才给张旭樘做大哥。 张瑞坐在椅子上,眉眼含笑,听着众人对张旭樘违心的奉承,心里很坦然。 张旭樘这个儿子的好,外人不知,只有张相爷和张贵妃能受用。 虽然带着笑,他目光却不声不响地投射到街道之中,心思深沉地看着掉落的一片杏叶。 其他人还在说笑,而他耳聪目明,听到了马蹄翻盏的声音,还有马车在地上滚动时发出的隆隆之声。 随后他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袍,双手交握在腹前,神情严肃,气势凛然,在顷刻间成了权倾朝野的张相爷。 他的这双手,曾写过状元卷的馆阁体,扶今上登过宝座,抱过燕王洗三,如今也要拱手对着晋王行礼。 晋王,他在心中默念这二字。 别人会轻看晋王,他却不会,能三番两次从张家手中逃脱,一定不会是众人所猜测的那般轻浮。 今晚晋王到来,必有目的。 人群在张瑞站起来之后,也迅速安静,各自整理仪容,目不转睛地盯着来路。 打马和马车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 人群越发安静。 在众人目光中,一群好马踏风而至,护卫和闲人们背弓插箭,马上搭缚着野鸡野鸭,中间簇拥着晋王。 纵然他们未曾见过晋王,也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 晋王今日穿一件白色窄袖圆领袍,裾饰袍子一角掖在腰间,头发用软纱唐巾束起,外面罩着件鹤氅,上以银线绣一只展翅而飞的白鹤,鹤氅鼓满了风,白鹤高高扬起,仿佛是要乘风而去。 一行人奔至张家门前,方才勒马滚鞍。 晋王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黄庭,把掖起来的衣角放下,一掸前袍,双目暗藏神光,射向站在人群前方的张瑞。 张瑞只穿了件细布月白色道袍,腰间系着同色布带子,头发用一根木簪绾起,神色和煦,宛若出尘之士。 因今上喜文人名士,京中打扮都是俊逸脱俗,越是贵人,越是要飘逸,如晋王这般华美者,几不可见。 然而众人一见晋王,都不得不在心中暗叹一声皇家气度,理当如此。 如此神仪,贵不可言,若是站在臣民之中,必能令人信服。 张瑞目光微动,阴沉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微微一笑,上前半步,领着众人叉手作揖:“王爷,下官有失迎迓,实在是罪过。” 晋王含笑,拾阶而上,扫了一眼宾客:“不必多礼。” 他身后那些门客也嬉笑着跟了上来,护卫和内侍训练有素地跟随在两侧,很快就将张家大门占据。 宾客们被迫让出道路,纷纷立在了台阶上,仰着脑袋看晋王和张相爷。 张瑞侧身道:“王爷,里面请。” 晋王抬腿往里走,同时问道:“相爷有喜事?我今日在城外打猎,倒是不知。” 众人一时不解,面面相觑起来。 晋王不是给张相爷道喜来的? 还是明知故问? 张瑞心知晋王必有来意,绝不会是为了贺喜,便十分有耐性的回答:“是我今日得了嫡孙。” 晋王没有接话,及至在太师椅上坐稳了,他才笑道:“相爷坐下说话,我来的匆忙,不曾备礼,黄庭。” 黄庭立刻垂着双手上前半步:“王爷。” “今日的猎物都送给张相爷做贺礼。” “是。”黄庭退后一步,冲着离他最近的内侍做了个走的动作,那内侍便悄无声息地离去。 张瑞先是因为晋王突然到来而惊讶,如今又被晋王送了血淋淋的一堆死物,当即深吸一口气,无法作答。 张旭灵也搞不懂这位王爷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爹和老二都不吭气,自己也把嘴巴紧紧闭上,一言不发。 他们父子三人不开口,其余人等也不便说话,只是不请而坐,又坐了满满一堂。 有那憋着尿还没去撒的,抖着腿都不肯离去,势要看看晋王和张相爷这一番交锋。 片刻后,张旭灵接到张瑞的眼风,立刻起身,笑着劝茶:“王爷请喝茶,家中都是粗茶,不比潭州乃是产茶的地方,王爷见谅。” 晋王笑了笑:“我不喜欢喝粗茶。” 张旭灵只能默默将那点心推了过去:“这点心倒是很精致的。” 晋王依旧是不笑纳,不咸不淡地坐着。 张旭灵硬着头皮问:“不知王爷前来,是为了什么?” 晋王微微一笑:“我来找你们家的衙内。” 7017k 第一百二十四章 混账东西 张家的衙内只有一个,就是张旭樘。 哪怕晋王是找张旭灵,大家也能从中揣摩出晋王的一二分用意,可找张旭樘,那众人就统一的发蒙,不知这二人之间有什么交集。 最后也不知是哪个热衷于市井八卦之人,低声说了一句岳家,再经过口耳相传,大家心里便又自以为是的恍然大悟了。 张旭樘和晋王都等着娶岳家那位姑娘。 想到此处,众人的目光越发闪亮,只恨岳家无人在此,否则场面一定会更加精彩。 然而晋王接下来的言语,让他们亮起来的眼睛忽然发出了不解的光芒。 “张衙内,宋祺之女宋绘月,可在你这里?” 屋内一片沉寂,有不知道宋祺是谁的新贵,焦灼的恨不能当场询问一句宋祺是谁。 张旭樘冷笑一声:“不认识。” 他并不怕晋王,因为知道晋王富有理智,不会在京都动刀兵——也无兵可动。 而自己则不一样,为了维持张家的一切,他是凶狠之徒,可以手刃任何人。 晋王十指交叉,托住下巴,含笑注视着张旭樘,仿佛眼前的不是同龄人,而是个不懂事的小衙内。 然后他慢条斯理的开口,口吻平淡:“虽有海捕文书,然潭州府衙役无能,知府昏聩,只有请严伯父出动武安军......” 这是张旭樘在潭州时写给严实的信。 “够了!”张旭樘听了片刻,立刻打断了晋王。 晋王很自然地停下,笑道:“衙内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张旭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王爷这是笃定了宋家娘子在张家?” 晋王点头:“是,还请衙内把人还我。” 张旭樘起身,对那封信避而不谈:“王爷如此肯定,那就请进来搜一搜,您带了内侍,女眷的屋子也能去。” 晋王啼笑皆非:“相爷的家,小王岂敢搜,小衙内还是把人还我吧。” 张旭樘拄着手杖,做出了坦然的姿态:“我确实认识宋绘月,也和她在潭州有过不和,我还没有到要把她抢回家来藏着的地步。” 说罢,他一步步走到晋王身边,笑道:“王爷,为了个女人,您魔怔了啊。” “旭樘,”张瑞咳嗽一声,端起粗茶喝了一口,“回来。” “是。”张旭樘又慢慢走了回去,脚步很沉重,心里也同样沉重。 他知道今上在意什么。 今上冲龄继位,太后听政,直到太后薨,才将权利全部收回手中,所以今上最忌讳别人动他的天下。 指使武安军,他可以撒娇蒙混,不能蒙混的,便是他真的指使动了严实和武安军。 明明军权在岳重泰手中,他们张家却能如臂指使,这是何等可怕的权利。 他走到张瑞身边,低声道:“爹......” “跪下!”张瑞怒喝一声,打断他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振。 张旭樘愕然地跪了下去:“爹!” “来人!”张瑞叫来了管家,“带王爷的人去二爷屋子里找,人要是在,就给我带出来!” 随后他看向晋王:“王爷,小儿一向顽劣,如果真是他将人带了回来,下官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说罢,他沉痛地看着张旭樘,仿佛张旭樘这个不争气的爱子,让他十分头疼。 他想的比张旭樘还要深。 一封信扳不倒张家,最严重不过就是放弃严实。 武安军是严实在管,是他为了巴结张家,和不懂事的张旭樘一起胡闹。 眼前还有这么多人在看着,面对着咄咄逼人的晋王,他要做的,是把情、理二字,都放在张家这边来。 最好再逼出晋王两三分的真面目。 今上要扶弱抑强,那就让今上看看,究竟谁是弱,谁是强。 届时这场争斗还没开始,晋王就先输了三分。 晋王还是太年轻太稚嫩,他不过是几句话,就可以让眼前的场面翻转过来。 和他耍心眼,可怜。 管家和黄庭来去匆匆,管家高声汇报了搜查结果,张旭樘的院子里只有男人,连猫都是公的。 张旭樘得意的笑了起来。 “王爷,”张瑞看向晋王,“小儿虽然是不学无术,可也并非那等恶人,您如此大张旗鼓......” 他的话没能说完。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管家刚才出入过的门,先是寂静,随后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张旭樘眼睁睁看着暗处的人走了过来,走到了灯火下。 所有人都看清了宋绘月的面目。 是个小姑娘,脸上慢慢的都是尘土,只有两个眼睛黑洞洞的看着众人,两只手从胳膊肘往下,血肉模糊,大块大块的伤裸露出来,血往下滴,红肉脱离了骨头,像破布一样耷拉着。 这两只手出现在众人面前,让人骇然的往后退,不知宋绘月是否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宋绘月向着张旭樘的方向倾身,双手晃晃悠悠地伸过去,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让张旭樘猛地往后一缩,以为宋绘月已经成了妖魔鬼怪,会上前捏碎自己的骨头。 随后他反应过来,她的眼睛之所以忽明忽暗,是因为起了风,风将烛火吹的一明一暗。 管家取来玻璃罩子,罩住了蜡烛。 宋绘月慢吞吞的道:“我自己逃出来了。” 晋王的双目圆睁,身体明显地往上抬了一抬,然后屏住呼吸,忍住怒火。 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他干脆站了起来,大步流星走到宋绘月身边,脱下鹤氅裹住她,随后垂眼看向张瑞:“相爷,好,教子有方。” 他的态度还算是彬彬有礼,然而温和有礼的面目之后,也隐约可见尖牙利爪。 “混账!”在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之时,张瑞猛地起身,夺过张旭樘手里的虎头杖,对着张旭樘劈头盖脸的打了下去,“混账东西,你干脆杀了你爹算了!” 张旭樘惨叫一声,哭着道:“大哥救我!” 张旭灵很希望这虎头杖能立刻将张旭樘敲死,但是他显然是没指望了,因为管家已经先他冲了出去。 他也不得不跟了过去,和管家一人一只手将张瑞扶走,其他宾客也慌忙起身劝架。 “孽障!旭灵,拿刀来,今天就杀了这个孽障!”张瑞震怒之下,连连咳嗽,两眼一昏,倒在了躺椅里。 他颓然、虚弱、气愤,对着晋王流出一滴眼泪,泪眼里却是狠毒残酷。 “爹!”张旭灵“扑通”一声跪下,其他人在大惊之下,也跟着跪了下去。 7017k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争锋相对 张瑞毫不掩饰自己对张旭樘的痛心疾首。 他一边老泪纵横——流给宾客看,一边怒斥张旭樘——也是骂给宾客听,骂过之后请晋王带走张旭樘,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绝不容情——还是做给宾客们看的。 似乎他这个老父亲,对张旭樘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眼下就要被张旭樘给活活气死。 张旭樘跪在地上,指天发誓自己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宋绘月。 是宋绘月丢了个傻子弟弟,非说是他带走了,总找自己的麻烦,今天是大哥的好日子,宋绘月又偷偷溜了进来,他怕她闹事,才暂时的把她关起来。 谁知道她会自己挖出来。 最后他表示自己什么样的花魁没见过,那三瓦两舍的世面他什么时候没见过,为了岳怀玉他都收了心,怎么可能去对着宋绘月使下作手段。 实在是这个小姑娘太难缠,太疯狂。 张旭樘说的振振有词,将宋绘月形容成了一个疯子,而旁人对宋绘月的出场方式也心有余悸,对张旭樘的话也有了几分信。 再看张瑞,铮铮而立的一位当朝相爷,原本喜气洋洋,今上都赐下了浴儿包子,如此殊荣,仅此一位,结果不过片刻的时间,就如此苍老虚弱了。 看客们的心被张家闹剧所撼动,都认为晋王最好不要得理不饶人。 张旭樘虽有错,好在只是小错,并未铸成大错,现在人也找回来了,就此和解,带着宋家娘子回家去吧。 宋绘月冷眼看着,冷汗顺着脊梁骨直往下流。 她也疼,十指连心,疼的她心都在颤抖,但她不能露怯,她得比往常更加凶狠,才能让张旭樘有所忌惮。 张旭樘的胡言乱语她听了,只觉得可恨,而那些看客们,连一点皮毛都不知晓,竟然也张着嘴说情。 在烛火中,她看到张旭樘目露嘲讽的看着自己,其他人纷纷附和,也把自己当疯子看。 在权势之下,这些人全都脱下了身上的人皮,露出了利益至上的真面目,是比鬼还要恶的人。 这一番乱象,乱的很脏。 凡是涉足其中的人,全都很脏。 一道阴影罩住了她,她知道是晋王。 张旭樘和张瑞把话都说尽了,让他们无话可说。 宋绘月冷成了个雪人,亦或是血人,一动不动,依旧要说:“张旭樘,我现在说你抓走了清辉,也不会有人信我,那你敢不敢让我进去找!” 逃出牢笼的时候,她就想去找清辉,然而四面八方都是张旭樘的人,她那寻找也是战战兢兢,不得章法。 思量过后,她决定让自己先脱离险境。 嗡嗡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都好奇地看向宋绘月。 张旭樘看向她:“让你去找?凭什么?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搜我张家!” 宋绘月不带感情地回答:“我算宋清辉的姐姐,你从潭州抓了他,带到京都,你说的没错,我千里迢迢而来,专门纠缠你,就是为了弟弟。” “你弟弟是个傻子!”张旭樘大喊一声,“他脑子不好,自己走丢了,关我什么事!疯狗!” 同时他心里恨的要命,恨宋绘月竟然悍不畏死,宁愿把两只手磨出白骨都要挖出一条生路,又恨晋王阴险狡诈,必然张家外面也有埋伏,老卫带着宋清辉出去,更是自投罗网。 宋绘月也放声回击:“畜生!” 张旭灵此生未曾听过有人如此直白地骂张旭樘,在心中暗暗拍手称快。 “无礼!”一位宾客指着宋绘月,“区区女子,怎么如此污言秽语!太不自爱!” 晋王怒目而视:“你是何人?” 他目光似刀,一寸寸的刮人,身旁护卫和闲人更是齐齐上前一步,横眉竖眼。 说话之人吓得往后一缩,随后一看张瑞,便冷笑道:“晋王爷,难道我说错了吗,一个女子,不贤良淑德,口出狂言,还在张相爷面前如此狂妄,这里是京都,不是潭州,不是你做土皇帝的时候,连监司也敢斥责,难道你还敢在此地收拾我?” 晋王心中怒火本有万丈高,此时听到此人大放厥词,不怒反笑,又问了他一句:“你是何人?” 那人梗着脖子道:“下官三司副史陈志刚。” 晋王点了点头,望着众人慢条斯理道:“陈副史既然认为宋大娘子是女子,不便污言秽语,那宋大娘子就不说了,毕竟如今是你们的天下,本王虽然姓李,按照陈副史的说法,本王还是要屈居于诸位之下的。” “王爷慎言!”张瑞冲口而出,“这天下永远是今上的天下!” 陈志刚迅速的变了脸色:“我不是这个意思!” 晋王不管他是什么意思,对众人心平气和的一笑:“张相爷有张相爷的说法,本王有本王的说法,本王要陪宋大娘子进去找一找,不知张相爷可否愿意,诸位相公又愿意不愿意?” 张旭樘不说话,抿紧了嘴唇。 晋王要进去,那晋王身边的这些人也会光明正大的跟进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根本就不是普通的闲人。 张家不止宋清辉这一个秘密,就是燕王也无法长驱直入。 张瑞这时收起了老态,平日里深藏不露的光从眼睛里射出来:“王爷,不如报官吧,宋家娘子坚称其弟在此,若是老夫只是闲云野鹤,大可让你随意去找,可我身为当朝相爷,哪怕是王爷作保,本相也不敢请宋娘子进去,若是有人混水摸鱼,朝廷机密因此泄露,恐怕会连累宋娘子。” 晋王笑道:“诸位相公觉得呢,是依张相爷的说法,还是依本王的说法?” 说罢,他退回宋绘月身边,盯着黄庭给她上药。 伤药是打猎常备之物,十分齐全,宋绘月满脸克制,并未吭声,直到晋王问她疼的厉害吗,她才眨巴出一滴眼泪,呼出一口长气,低声道:“疼死了。” 晋王旁若无人的安抚她:“快了。” 宾客们这才发现这热闹不止不好看,还会引火烧身,苦不堪言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若是依了张相爷的,那就是让晋王一个皇子屈居于人下,若是依了晋王的,那就是和张家作对。 陈志刚心知自己已经被晋王记了小账,穿小鞋是迟早的事,不如坚定的站到张相爷这边。 “相爷真是鞭辟入里,不如现在就去请窦知府来。” ------题外话------ 今日颈椎作怪,另一章恐怕不能如期而至,请读者朋友们见谅 7017k 第一百二十六章 老二 就在众人不知如何回答之时,管家匆匆来报:“燕王爷来了。” 张旭灵狠狠松了口气,连忙扶着张瑞起身,要出门迎接。 管家躬身道:“燕王爷说不必兴师动众,他已经往这里来了。” 其他人纷纷从凳子上起来,正了衣冠,严肃了面孔,垂首拱立,如同上朝一般肃静,让出一条光明大道。 小小正堂,瞬间便有了朝堂风起云涌之势,晋王和宋绘月被晾在一角,再无人理会。 很快,护卫和内侍鱼贯而入,将本就满堂的正厅挤的愈发狭小,屋中瓷器一律岌岌可危,有粉身碎骨之险。 护卫们腰挎长刀,一进来就把晋王的闲人们挤到了内门,闲人贴着墙根站着,身后就是张家的正房。 伸手摸向弹弓等物,他们认为这地方还不错,进可攻退可守。 晋王的护卫也迅速靠向晋王和宋绘月聚拢,以防万一。 他们毫不犹豫地显露出对燕王以及张家的不信任,也不在乎让场面更难看。 宾客们互相对视一眼,也不知是对晋王的处境可怜,还是对张家的手段心惊。 若不是常年累月处在死亡威胁之中,晋王府上护卫,绝不会如此谨慎小心。 内侍和护卫们都站稳脚跟之后,燕王迈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紫红色绣红梅花长袍,袍子都镶了明黄色的缘边,面目既不特别像爹,也不十分像娘,大约是糅合了这二人的一部分,又自行发展出了一部分,和沾亲带故的晋王、张家人在一起,独领了一番风骚。 微微笑着径直往里走,他满袖寒风的走到了主位,一屁股坐了下去。 这地方之前坐的是晋王,就连茶杯盖子都是打开的。 没有人觉得不妥,仿佛燕王已经是储君,就算今上还未曾有明旨降下,那太子之位,也已经非他莫属。 日后的太子殿下,自然该坐主位。 “晋王兄,坐,”燕王随手一挥,“方才的事我都听说了,坐下说话,不必拘礼。” 晋王携宋绘月重新落座,黄庭立在他身旁,将换过来的茶杯放置在一旁。 他落座之后,座次还在张瑞之后。 燕王懒洋洋的端起茶杯,不喝,只用手指摩挲着杯盖,笑道:“方才你们所争议之事,就按照相爷说的去办,明天请窦知府来查一查,看看这位......” 他皱眉看向宋绘月:“这位来历不明的小娘子的弟弟,究竟在不在张家。” 不等旁人开口,他对晋王道:“我这几日忙于公务,未曾见你,有几句话我现在说,你既然回了京都,就不该还像在潭州的时候那般只知飞鹰走马,张相爷乃是朝廷根本,岂是你胡闹的地方,你这般咄咄逼人,想要干什么?” 他端坐着,颐指气使,目光睥睨,毫不留情地将晋王压到泥里去。 陈志刚端起茶杯,以袖掩面,悄悄一笑,看晋王如何收场。 自燕王进门起,晋王便双手拢在袖中,桃花眼微微下垂,眼睛半阖,是一副低眉敛目的模样。 在燕王问出最后一句之后,他才抬起头来,将自己一览无遗的呈现在灯火下。 他皮肤雪白,眉目乌黑,宛若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卷,然而眉宇间带着戾气,双目一开,目光寒芒如电,朝燕王射去。 陈志刚瞥到晋王目光,周身顿时一寒,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 “老二,你觉得我会干什么?” 一声老二,叫的满屋气息凝滞。 燕王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这是满京都的人刻意遗忘的一个事实,那就是燕王非嫡非长,他们再如何将燕王奉若储君,尽心尽力,他也不过是个老二。 晋王不在时,无人敢提他是老二,然而晋王一在,哪怕他只是和燕王站在一起,遗忘的事实也会立刻让人想起来。 燕王做储君,名不正言不顺。 晋王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就将长篇大论的燕王压了下去。 张瑞一直留神看着在场众人神色,当即暗道一声不好。 燕王并非愚笨之人,样样都学的好,但是样样不出色,在皇子中也算头筹,却不能和晋王比。 晋王是打磨过的人,只言片语,便有睥睨天下之威。 燕王也是一滞,醒过神后,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恍惚过后,他冷笑一声:“皇兄不必多言,张相爷乃是国柱,陛下圣恩刚到,难道你连陛下的脸面也要驳?你究竟是别有居心,还是让这个女子蛊惑了?如果你硬是要胡来,现在就和我去陛下面前分辨!” 燕王并不如张瑞所想那般样样都不出色——他那宠冠后宫的娘,就是绝无仅有的。 既然扛出了今上这面大旗,就等于把贵妃娘娘也一同给扛了出来。 晋王对着张瑞倾身,像抓犯人似的揪住了张瑞的衣袖:“既然如此,那就有劳老二和相爷一起走一趟,去陛下面前分辨,其余人等,且都留在这里做个见证。” 这三人一走,张家便是群龙无首,如何能挡住晋王这群如狼似虎的闲人。 晋王心知去面圣,自己之前在今上面前的一番苦心经营要付之东流,饶是如此,他也还是得去。 今夜若是不能将宋清辉带出来,日后恐怕连宋清辉的衣角都摸不到。 硬生生将张瑞拽了起来,黄庭立刻上前,给他披上一件新取来的披风。 晋王回头让张旭灵给张瑞拿件鹤氅。 夜里风凉,他体恤老臣,自然要周到——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燕王的眉头险些拧成一根绳,没想到晋王知难而上,竟然真的要去见陛下。 “老二,走吧。”晋王俯身拍了拍宋绘月的肩膀,低声道:“别怕,我马上就回来。” 宋绘月定定地看着晋王:“王爷,我们走。” 她心里已有主意,不必踩着晋王的心血去今上面前搏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晋王一愣,随后明白了她的心思,叹了口气:“好,依你。” 他扶着宋绘月起身,不顾燕王嗤笑的目光,要离开这里。 宋绘月看着投来的目光,蓦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皇权富贵,表面上看光鲜亮丽,内里其实是一块腐肉,其余人等都是附在腐肉上的蛆虫。 她越是平静,眼神就越是凶恶,迎着风刀霜剑和晋王往外走,每一步都是从血里走出去的。 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清辉带回去! 7017k 第一百二十七章 呐喊 晋王的人马一走,其余人等也通通告辞,要回去平复一番自己的心情。 众人出门的时候,宋绘月和晋王还站在马车旁,听到嘈杂之声,宋绘月停下脚步,看着蠕动出来的这一大群人。 人群平日里也都是作威作福的官员,然而此刻对着大门口的张相爷和燕王,全都唯唯诺诺,显得小鸟依人。 等到这群人依依不舍的从台阶上下来,准备各自分散的时候,宋绘月忽然往前走了两步,看向了张旭樘。 张旭樘也回望了她。 他看着宋绘月的大眼睛,察觉到了这双眼睛的美丽,此刻看过来,那黑而亮的瞳孔里有了四溢的光,氤氲着风雨,含着忧愁。 而且她那目光仿佛是生了翅膀的,一旦从谁的脸上滑过,就像翅膀翩翩地在脸上扇动了一下,一直栖息到了人心里。 张旭樘的心暗暗地动了一下。 然而下一瞬,宋绘月忽然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清辉!” 声震屋宇,响彻俊义街。 所有人都被她这一声咆哮震傻了眼,未曾搞明白宋绘月唱的是哪一出,张家的宅子里便有了答案。 “姐姐!” 宅子里发出了同样的叫喊,甚至比宋绘月还要尖,还要利,一根针似的直往人脑子里刺去,声音叫的太高,到最后已经破了音,变成沙哑干燥的一团,散在夜空中。 “姐......” 又是一声高叫,然而只有一个开头,剩下的便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巴。 所有人都让这一里一外的声音震住了,两只眼睛恨不能在脸上来回打转,一只去看张旭樘,一只去看宋绘月,最好还能在多长两只,一只去看燕王,一只去看晋王。 这小娘子的弟弟,真的在张家? 无数的眼睛疯狂的转动,燕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瑞则是沉着脸,预备着要将张旭樘再揍一顿。 在他们将动未动之际,宋绘月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因为方才那一声叫喊,她把嗓子喊哑了,呜咽起来格外粗糙。 随后她疯了似的往张家扑去。 晋王立刻挥手,他的那些闲人门客也蜂拥而至,随着宋绘月往里奔,张家的护卫也喷涌而出,挤在门外,在台阶上对峙。 宋绘月眼前闪烁着寒光,刀光剑影全都逼迫着她,她不管不顾,挺直了胸膛往里跑。 在一片混乱之中,一条人影斜刺出来,徒手抓住了刺向宋绘月的刀锋,手仿佛是生铁铸成的,一点也不知道痛。 抓过之后,他连刀带人一起甩开,又分出一条腿,扫倒一大片。 燕王和张家三父子全都吓了一大跳,正要开口,来人已经贴在了张旭樘背后。 张旭樘当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就知道银霄身手不凡,不得不除! 银霄身形笔挺,从头到脚线条利落而且流畅,衣裳让风吹的十分服帖,越发显得他身手利落。 他的手顶在张旭樘背后,刀柄藏在袖子里,刀尖握在他自己手中:“进去。” 此时张家门前十分混乱,旁人看银霄,只注意到了他满手鲜血,贴着张旭樘而立,根本看不清他手里的刀。 唯有张旭樘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何等处境。 他扭头看了看银霄,和银霄目光有了片刻对视,便收回目光,一脚迈进门槛。 银霄身上有亡命之徒的狠厉,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更不会在意别人的生死。 张旭樘惜命,并不打算和银霄这样的人你死我活。 就连话都不必多说,直接往院子里走。 宋绘月跟上,剩下的人见此情形,都以为是张旭樘自知瞒不过去,要将宋清辉交还给宋绘月,好息事宁人。 而张家护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却只能紧紧跟随,以防银霄一刀将张旭樘捅死。 张瑞离的近,方才银霄忽然出现,护卫团团将他围住,他惊魂未定,不曾注意儿子情形,此时看出异样,往前一看,瞳孔骤然一缩,身体晃动,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张旭灵连忙扶住他:“爹!” 张瑞乱的气息不定,扶着张旭灵的手就往里追。 燕王刚想跟上,忽然反应过来晋王和其他官员还在此地,立刻停下脚步,挡住了晋王,同时示意自己的护卫上前:“皇兄,这个女子是你什么人?” 晋王笑了笑,停在他面前,也拦住了他的护卫进去拉偏架:“老二,这是宋祺的女儿,你认识宋祺吗?” 两位王爷站在这里打太极,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贸然地往里闯,全都在大门外等候。 张瑞追上去之后,对着停在书房前方的宋绘月怒喝道:“狂妄!这里岂是你能来的地方,还不快滚出去!” 银霄稳稳地藏着刀,对张瑞的话充耳不闻:“快点。” 宋绘月粗哑着嗓子喊清辉,喊完之后,她看着张旭樘:“今天我见不到清辉,就拉着你一起死。” 随后她用污言秽语回答张相爷:“狂妄个屁!我弟弟神志不明,张旭樘这个畜生都要把他从潭州拐来,囚禁在家里,你敢说你这个做爹的毫不知情!” 她又狠狠啐了一口:“难道在你们眼里,别人的儿女就不是人,只有你们姓张的才是人?可以任由你们这样折磨?你这样的国柱,撑得不是国,只撑了你张家这一亩三分地!有你这么个相爷,真是朝廷的不幸!” 张瑞气的两手发抖,张旭灵低声道:“爹,不要和她一般见识,还是先将此事糊弄过去要紧。” 张旭樘狠狠闭着眼睛,不敢想外面那些窥视的眼睛。 一旦宋清辉真的从这里面走出来,那他就完完全全的成了施暴者,这一场混乱,不可能毫发无伤的收场。 他眼睛里瞪出了通红的血丝,额头上青筋暴起,十指扭曲着攥在一起,又怒又气:“老卫!” 在他喊过老卫之后,总算是响起了脚步声,老卫抓着宋清辉,从倒座房里走出来。 宋清辉因为不听话,已经挨了老卫的收拾,脸上浮起一座五指山。 他含着眼泪,既害怕又脸疼,手里抱着小猫,那小猫蜷缩在他怀里,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大场面,火速从他怀里跳出来,飞檐走壁地逃了。 宋清辉呆呆地看着,隔着眼泪,他起先以为宋绘月还是个梦,用力掐了自己一把之后,他发现不是梦。 于是他甩开老卫的手,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之声,往宋绘月身上扑去。 真的是姐姐,还有银霄,他们都来接他了! 7017k 第一百二十八章 意外 从落入张旭樘手中开始,宋清辉就经受了前所未有的折磨,可他脑子笨,嘴也笨,说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抓住宋绘月,害怕她再一次的推开自己。 “姐姐!” 宋绘月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我们回家。” 银霄顶着张旭樘,让他往外走。 在他路过张旭灵之时,张旭灵扶着老父亲,害怕似的别开了目光。 他怕银霄,银霄的目光、身体、脚步,组成了一头野兽,静的时候极静,让人意识不到他的存在,然而一动起来,便会拿捏住人的命脉。 就连张旭樘这一贴无解之毒,遇到忽然出手的银霄,都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张旭樘扭头看着宋绘月姐弟两,冷冷一笑:“这事没完。” 宋绘月点头:“是,没完,你不是只害了清辉,你还放了火。” 张旭樘哼了一声,不再看她,边走边把脑袋扭到老卫的方向,冲着老卫很无辜地一眨眼睛。 就在这时,老卫忽然出了手。 他的尖刀同样从袖中滑落,直刺向宋绘月,要将宋绘月杀死在这里。 银霄抬手还击,身体和刀全都离开了张旭樘。 就在两人刀锋相对的一刹那,张旭樘忽然抬起手中的虎头杖。 宋绘月当即抬手去挡,同时上前一步,要将宋清辉挡道自己身后去。 银霄不顾老卫的攻势,扭头就往宋绘月这里跑。 然而脚步还未定,张旭樘的虎头杖已经落下,却不是对着宋绘月,而是对着宋清辉。 宋绘月的手和银霄的手,全都落了空。 威风凛凛的虎头重重砸在宋清辉的脑顶心,坚硬的骨头好像一瞬间软成了豆腐,随着虎头杖往下凹陷,砸出了一朵血花。 宋清辉单薄的身体往地上坠去,先是轻飘飘地往下倒,随后沉重地落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宋绘月还是抬手挡杖的姿势,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情形。 随后她发出一声巨大的、破碎的吼叫声:“清辉!” 她扑到血泊之中,抬起手去捂宋清辉的头顶,血滚烫,汹涌的往外涌,将宋清辉一整个的浸在了鲜血中。 “清辉,清辉......”她满眼都是泪,泪滴在了宋清辉瘦削的面庞上,她颤抖着手想将他抱起来,“清辉,不要怕,姐姐救你......” “姐姐......”宋清辉的眼睛慢慢闭上,气若游丝的张着嘴,“我好饿啊......” 宋绘月的哭声被堵在了心口,明明要张大了嘴嚎啕,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只能用力的点头:“回家,姐姐给你做吃的。” 宋清辉安心了,他闭上了眼睛,歪在宋绘月怀里。 银霄怒喝一声,捏住老卫的刀尖,将他往后推出去十来步,随后松开手,飞也似的朝着宋绘月奔来。 在路过张旭樘之时,他举刀就朝张旭樘刺去。 紧随其后的老卫在危急之际,将张旭樘拖出去七八步远。 与此同时,张家护卫上前,举起了刀。 晋王在门外听到宋绘月的哀嚎,立刻推开燕王冲了进来,一看眼前情形,当即让自己的人马也举起了刀。 两边人马相对,一切都安静下来,只要有任何一丁点动作,都会爆发一场巨大的争斗。 张旭樘先是笑了一声:“呵呵。” 随后这笑声变成了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涕泪横流:“宋绘月,我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人能从我手里抢走!” 燕王让外面的官员全都不许进来,自己跑进来之后,见了眼前场景,也是一惊。 同时他大喝一声:“皇兄!在当朝相爷家里动刀兵,你要造反吗!” 晋王听了他的怒喝,只给了他一个冷笑。 张瑞向后抬手,将手掌往下压,做了个放下兵器的手势,同时道:“晋王爷,治伤要紧。” 晋王点头,上前一步,对张旭樘轻声道:“衙内,来日方长,你呆在京中,千万、千万不要逃跑。” 随后他退了出去,从宋绘月手中抱过宋清辉,领着众人一起出了张家大门。 张家大门外,围观者们全都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张家二爷这个纨绔,竟然真的拐带回来一个小少爷! 拐带可是死罪。 拐带不说,这血......恐怕是闹出了人命。 至于宋绘月今夜的所作所为,全都合情合理,晋王也是占理的一方。 走到门口,宋绘月看着这些看客,冷冷道:“你们怎么不报官了?怎么不叫官府来抓我,说我辱骂相爷,判我的罪,把我弄死在牢里!我死了也睁着眼睛,立刻化作厉鬼,来找张旭樘报仇!大家一起死!好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张家造的孽!” 环顾一眼在场众人,这些面孔纷纷后退,并没有想到今夜会出现如此大的变故。 晋王抱着宋清辉,带宋绘月上了马车,吩咐黄庭:“马上去祖大夫处。” 黄庭点头:“是。” 晋王的马车奔的极快,宋绘月坐在马车里,伸出自己伤痕累累的手,从晋王手中接过宋清辉,揽在自己怀里。 宋清辉瘦了,瘦成了一把枯竹,她想把他的头发往后捋一捋,然而不行,头发已经变成了一绺一绺,解都解不开。 马车里充斥着血腥气,只要是手能触及到的地方,全是宋清辉头上流出来的血,血已经将他们两人的衣裳都染透了。 晋王看着他们姐弟两,心中只剩下一声长叹。 到了祖大夫家中,祖大夫见了这血流成河的场面并未大惊失色,只是沉着脸色去熏干艾草,同时看了看宋绘月的手。 黄庭包扎的很好,不必拆了重来,于是宋绘月就坐在屋子外面的台阶上。 她抬头看着夜空,夜空就像是一匹温柔的缎子,包裹着一切美好和罪恶。 晋王洗了帕子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宋绘月低声道:“要是当初不把清辉送走就好了。” 廊下的灯火正好照下来,照着她的额头、眉眼、鼻梁、嘴唇,全都是还未长成的模样。 她还未过十六岁的生日。 晋王托着帕子,一点点给她擦脸,从她的额头开始,细致的擦干净,擦出了她的本来面目——在他这里,她就是月亮。 “和你没关系,”晋王折起帕子交给黄庭,“你每一次都做了最好的选择。” 宋绘月带着哭腔,第一次彷徨起来:“怎么办啊。” 7017k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各自准备 晋王轻轻拍了拍宋绘月的肩膀,低声道:“不要怕,我来安排。” 他让黄庭去弄点吃的来,又问宋绘月要不要去请宋太太来——事情闹得这般大,又是在张相爷府上,宋太太很快就会知晓。 宋绘月要等到天亮,她想让宋太太好好睡一觉。 晋王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谢家父子来了。 祖大夫家中不便议事,晋王当机立断,领着他们进了马车。 马车里满是血腥气味,谢舟大气不敢喘,心想月姐儿不去铁珍珊的寨子里入伙,真是埋没了人才。 晋王对这血腥味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麻木,此时沉沉地盯着地面那一滩印记,说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吩咐。 “陈志刚这个三司副史,找到他的把柄,把他弄下去。” 谢川点头。 “小八,今天晚上在张家的细枝末节,你问侯二,亲自写一份文章,送到琴娘子那里,印到小报上去,明天就让所有人都知道此事。” 张家想要毫发无损,绝无可能。 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张旭樘不仅仅是个纨绔,还是张家养出来的没有人性的一把刀。 这把刀可以挥向任何人——包括他。 谢舟闭紧嘴巴,以腹语的架势应了。 “明日陛下一定会召见我......” 随后晋王便沉默下来。 在此事过后,今上的召见,意味不言而喻,夜闯相府,他没错也是错。 外面风声呼喝,直来直去,不留情面地往人身上扑,不似潭州,风也经过了重重山岗阻碍,缠绵温柔。 先是一阵狂风,狂风过后,马车顶上便有了“沙沙”的声音,谢舟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就见外面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 三人都没说话,因为寒风绷紧了身体,又因为明日将落在晋王身上的风雪而绷紧了头脑。 晋王思索了片刻,毫无结果,干脆摆手:“随便他吧。” 局面已经如此,难道他还能去给张瑞赔礼道歉? 谢川见状,便低声道:“俊义桥闹的如此厉害,很快就有人递了拜帖过来,您要不要见一面?” 这个时候递拜帖的人,毋庸置疑是倒张派,而且消息灵通,对晋王而言,好处很大。 然而晋王摇头:“不见。” 谢川迟疑道:“若是拒绝,恐怕会断了这条路子。” “不要紧,”晋王并不在意倒张派,“他们想要见我,为的是他们自己,要把我当成对付张家的利器,日后凡事都得听从于他们,纵然成事,也是养大一群蠹虫,成为傀儡,我们只做好自己的事,自然会有正直清流之人跟随。” 谢川点了点头,也知道这一条路最难走。 谈话到此为止,晋王从马车上下去,在这漫天雪花里深吸一口凉气,走回祖大夫家中。 一进去,他就看到宋绘月还坐在廊下台阶上,手肘交叉平放在两腿上,脑袋埋在手上。 伸出来的手指上,已经被咬了许许多多的牙印。 她从小就有这个爱咬手指的毛病,编竹篾后就改了,现在彷徨无助之下,又不由自主地啃起了手指头。 银霄站在一旁,给她撑着伞。 他的面孔因为风雪越发冷峻清晰,肤色也因为常年的日晒成了深色,在文风大盛的京都之中是位异类。 一看到他,便不由地让人想起边疆的风霜,有种冷冽粗糙之感。 他是由遥远的风吹到宋绘月身边的。 晋王大步走过去,不动声色的从银霄手中夺过伞,递给黄庭,蹲下身去,侧头去看宋绘月。 宋绘月将脑袋埋的严严实实,成了块石头。 晋王去抓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在不自觉的颤抖,他用力攥住她的手,恨不得替她去疼,替她去难受。 他的手是温暖的,热度传到宋绘月手上,让宋绘月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来,牙齿咯咯作响,她呜咽一声:“祖大夫说清辉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醒来,都怪我,把他送走。” 说到这里,她的悲苦在胸中剧烈爆炸,炸的她一颗心都仿佛是碎了,痛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 泪眼朦胧,她把整个张家都恨到了心里。 而此时此刻的张家,也将晋王和宋绘月恨透了。 好好的一桩喜事,却动铁成凶,到处都是一片乌烟瘴气,从书房到大门口一条路,到处都是淋漓的血迹。 张家女眷气的要吐黑血,张家三父子坐在一起,则是冷静下来,商议着此事该如何做才能不对张家造成影响。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到了此时,张旭灵也不得不为这贴毒药出谋划策。 他和张旭樘一样,都是张瑞的儿子,阴谋诡计天然的就存在于他的身体里,只是等闲不拿出来使用,眼下到了非用不可的时候,那自然也只能出手了。 三父子商议许久,各自去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张瑞就睁开了双眼,咳嗽一声。 今夜他一个人睡在外院,听到他的动静,伺候他的两个随从便应声而至,打开房门。 一个点起蜡烛,卷起床帐,打开炭盆盖子,提起火箸,拨开白灰,往里面添上三五个银炭。 另一个端来热水,搭上面巾,搁在洗脸架子上。 随后进来一个大丫鬟,恭敬地捧着官服等着。 炭火很快就燃了起来,屋子里越发暖和,张瑞这才掀开被子坐起来,趿拉着鞋坐到洗脸架前,让随从给他梳头发。 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好之后,随从打湿面巾,拧干后送到张瑞手上,张瑞擦了脸,把面巾丢在水盆里,张开双手,准备换衣裳。 大丫鬟手脚轻柔地给他脱了寝服,垂着眼睛不看他的身体。 他保养的很好,皮肤一直是白皙细腻的,然而一个人老了,越是白皙细腻,就越是显出几分鹤发童颜似的古怪,让人爱不起来。 大丫鬟虽然垂着眼睛,手脚却丝毫不受阻碍,十分利落的将绯色罗袍群和那一大堆零碎整理好,最后给他戴上进贤冠。 张瑞执了笏板,走出门去,询问已经站在外面等候的张旭灵:“打好招呼了?” 张旭灵点头:“各馆小报,儿子全都亲自跑了一趟。” 张瑞点头:“上折子的口信都送到了?” “送到了,一共送了三家,都是三司中的,阿爹,要不要再去一趟岳枢密那里,他上的折子,分量最重。” “谁都可以上折子为张家说话,唯独他不可以。”张瑞对这位儿子有些失望。 这儿子敦厚,但是缺了上位者的脑筋。 7017k 第一百三十章 大文豪 将、相必须两分,否则今上将寝食难安,这也是张旭樘和岳怀玉的婚事迟迟未能定下的原因。 虽然未定下,但是两家迟早是要定下的,毕竟小儿女的感情,他们做父母的,又岂能左右的了。 “窦曲山那里,当初他女儿和吴昊私奔一事,我们也有施压,你此去恐他怀恨在心,说话时要软硬兼施,务必让他在宋家周旋。” 张旭灵应的有几分踟蹰:“是。” 此事就算窦知府不知道是张旭樘在后面出谋划策,可他始终觉得过于阴毒,见了窦知府就气短。 张瑞冷冷的训他:“心只能对自己家里人软,对外人大可不必如此作态,这一点,旭樘比你好。” 张旭灵低声应了。 “去办。” “是。”张旭灵火速退了出去。 在退出去的路上,他看到了比他好的张旭樘。 张旭樘因为要去请罪,所以穿着粗布麻衣,看起来却万分疲惫。 宋绘月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他现在什么都懒得想,什么都懒得做,甚至都不想去三瓦两舍里消遣,他将这些爱好全都丢下,眼睛心里都只装了宋绘月。 甚至连晋王都要往后排。 只有让宋绘月彻彻底底的认输求饶,他才感觉人生不虚此行。 张旭灵见他那个模样,简直有点疯魔,身上的毒气几乎要飘散到自己身上,立刻退避三舍,贴着墙根开溜。 张旭樘翻了翻眼皮子,对自家这位大哥的反应见怪不怪,若是往常,他倒是愿意叫住大哥,取笑几句,可是今天,这个乐子也变得没乐趣了。 “爹,”他走到张瑞身边,“走吧。” 张瑞点头,上了轿子,往宫城而去。 张旭樘跟在轿子旁边,踩在冰冷的雪地里,每一步都刺骨寒凉。 这是从未有过的苦楚——他居然会在大雪天里走上这么长的路。 张旭灵去了窦知府处,在衙门前堂中说的口干舌燥,也没能从窦知府的脸上看出个究竟。 窦知府的脸色常年沉痛,沉痛到了没有其他表情。 不过总算是点了头,去宋家走一趟。 张旭灵对着窦知府的脸出了片刻的神,随后起身告辞,钻进轿子。 坐在轿子里,他揉着额头,头正一跳一跳的疼,他那做父亲的喜悦也烟消云散,只剩下苦不堪言。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晋王已经是惊弓之鸟,他们张家胜券在握,何必再去招惹一个宋家。 他很希望张旭樘经此一事,能够洗心革面,专心去做纨绔——一般的纨绔都比张旭樘要好。 可惜人的性子是天生的,有的人就是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毒,除非是死,否则不可能改邪归正。 轿子外渐渐响起了喧嚣之声,是离了府衙,上了大街。 街上行人热闹,烟火气十足,让张旭灵有了重回人间之感,他靠在轿子里,听着外面的叫喊声,闭目养神。 然而他很快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听着外面的言语。 “张家二爷居然拐了个小子?” “可不是,这上面不是写了,还是从潭州拐回来的,他不会是有断袖之癖吧?” “不应该,只听过张家二爷去行院,没听过去象姑馆。” “那他把人拐回来做什么?宋家大娘子千里迢迢追来,却没个好结果。” “那张家......衙门里恐怕也不敢动,宋家姐弟注定要含冤了。” “兴许上面说的没错,张二爷是男女并蓄......” 张旭灵惊出满头汗,脑袋里一根筋疯狂直跳,要跳出天灵盖去:“停轿!” 轿子一停下,他就掀开轿帘,轿夫连忙压轿,把后头的轿杆抬起,张旭灵都等不及前头的轿杆压下去,抬腿便跨了出去。 满大街都是人,男男女女闹闹嚷嚷,家家铺子开门挂旗,朱门绣户,锦绣满目,拿着小报的人高谈阔论,谈论的全是张家。 随从追了上来,他头也没回道:“快去买一张小报来。” 小报好买,走几步便是,随从交给张旭灵,张旭灵低头看了两行,便卷了起来,大步走回轿子里:“走!” 等轿子再次晃动,他才深吸一口气,打开小报仔细观看。 这张小报整整一页,全都是在写张家 张家原本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神像,而这小报就是一场疾风骤雨,将张家身上的粉饰冲刷的一片斑驳,显出了其中的丑恶。 文章也不知是何人操刀,先是将昨天夜里那一场闹剧绘声绘色的描写了一番,随后将到场众人列了个名单,还在一旁贴心的罗列了诸位的官职。 描写过后,笔者极尽嘲讽之能,将张旭樘描绘的极其龌龊,是个男女并蓄的可耻之徒。 他见了宋家大爷这样一位智勇双全之伟岸男子,便两腿发软走不动路,使出浑身解数,放火烧光一条街,才将宋家大爷捕获。 得到了这位孔武有力的宋家大爷后,张旭樘如获至宝火速将人带回京都,藏在家中,日日依偎在宋家大爷怀中,希望能得到这位奇男子的垂怜。 张旭灵读到这里,几欲作呕。 他感觉整个张家都被这位伟岸的男子按在床上摩擦,面皮稀碎,再也捡不起来。 那报上的字过于细致,让张旭樘这贴毒药成了一朵娇花,在小报上用力绽放。 张旭灵冷汗直流,看不下去了。 看不下去也得看。 再往后,便是说张相爷以自己的权势遮天蔽日,包庇张旭樘,若非宋家大娘子勇猛,还不知道要遭到何种迫害。 随后笔者直言应该将张旭樘劁了,永绝后患。 最后那笔锋一转,发出疑问,此事会不会就此石沉大海? 最后这一句,才是重重之重。 昨夜俊义街的叫声,只要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到,再有这份小报将来龙去脉细细说来,整个京都的人恐怕都知道了。 而且此人还十分巧妙的将潭州那场大火拎了出来,安放在了张旭樘头上,说他是色迷心窍。 笔者说的有模有样,只差没把张旭樘放火的证据罗列出来。 没有证据,就不能定罪,但是往后大家一提张旭樘,那必定就会想起他不仅是个迫害了一位伟岸的男子,还是个纵火犯。 群情激愤,张家声誉一落千丈。 瞒看来是瞒不过去了。 张旭灵重重的叹了口气,在小报揉成一团,闭目思索,片刻之后,他打开轿帘,吩咐随从:“去查一查这份小报是从哪里印的。” 随从应声而去,他又吩咐轿夫:“去时书馆。” 7017k 第一百三十一章 晋王的磨难 既然已经见了报,那就把此事摊开来写,凭着各报馆,也能把事情写的颠倒过来。 不仅要颠倒黑白,还要放出障眼法,让各馆报出不同的“真相”,把这滩水搅浑。 民众的眼睛并非雪亮,反而常被言论所左右,掌握各馆,就是掌握了民智。 轿夫把他抬到了时书馆,在馆内商议好事宜之后,他又匆匆去了其他馆,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不到一个时辰,从琴心茶楼再次流出一份小报。 这一回的内容和上一回一样,一看就是同一人捉笔,笔简直都要承受不住这张嘴的嘲讽,成为了一支名副其实的秃笔。 文章上先是猜测了一番今日张家动向——猜测的很准,就像是趴在张家床底下听到了一样。 随后又直言各报馆一开始是不敢写的,他的文章一出,报馆们就要来拾人牙慧了,借着他这位文豪的余晖,做张家的喉舌。 还说此事早晚息事宁人,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宋家这样的小蚂蚁,得罪了大人物,恐怕命不久矣。 张旭灵盯着这份新出的小报,眼睛都要看出血来。 这到底是什么人写的? 怎能这么会气人? 张旭灵对着这份小报,无力说话,吩咐轿夫直接去宫门口等。 而第一份激起千层浪的小报,面世之后就被倒张派一同送进了宫里。 垂拱殿外,张瑞、张旭樘、晋王伏跪于外,护殿门者阖扉,内间情形无一人知晓,所有人都在等着今上的召见。 然而从那一份小报送进去之后,里面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内侍们分立在两旁,眼观鼻鼻观心,连一个眼风都不曾往外使。 风还是刮人,地上的积雪虽然已经打扫干净,可是石板依旧有刺骨的寒意,光是袖手站在外面,就冻的牙齿咯咯作响,更何况是跪在地上。 但是跪着的三人都未出声,只是沉默,纵然有话要说,也要等到今上召见了再说。 于是整个垂拱殿愈发的寂静,以至于垂拱殿外也跟着肃静起来,众人连脚步声都放的轻而慢,以免惹得今上不快。 等到张旭樘双腿麻木之际,殿门终于打开,将三人传唤进去。 三人一入内,就见纱幔垂于半空,半人高的定窑狻猊熏炉立在御塌下方两侧,青烟自其中飘渺而出,里面燃着“雪中春信”,香气清雅。 今上面容冷漠地坐在御塌上,接受了朝拜,又指了阶下的绣墩:“相爷坐下说话。” 张瑞跪而不受:“臣教子无方,贻害无穷,不敢坐。” 今上让内侍将小报呈给张瑞:“坐下看,此人文采,比之翰林院诸位学士如何?” 张瑞忐忑不安的从地上起身,身形略微一晃,又稳住,坐在绣墩上,展开小报看了两行,就心中悚然。 小报原是禁了的,只是屡禁不止,他便提议干脆由官家掌控,只许大报馆活动,每日都会将小报送进宫中来,给今上和后宫解闷。 京都中几大报馆都在张家的眼皮子底下,往日里所说都是趣闻轶事,无伤大雅,唯独今日这份小报,夹带进宫,刺人耳目。 他抖着手,继续往下看,看完之后,竟然不能回答今上所问。 若是说此人文笔胜过翰林院学士,岂不是承认这小报是对的? “陛下,”张瑞沉痛地放下小报:“这里头所言,虽是夸大其词,又有许多无端猜测,诋毁小儿之言,然而小儿又确实带了宋家儿郎回京都,虽然其中另有隐情,可是这小报一出,也是无从辩驳,为平百姓之愤,陛下重重责罚小儿吧。” 今上慢慢道:“有何隐情?” 张瑞正要开口,今上却指着张旭樘道:“旭樘,你来说。” 张旭樘深深埋着头,答道:“陛下,陛下……小人有罪……” 他说着,忽然哭出了声来:“陛下,小人冤枉……” 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一边哭一边口齿伶俐的为自己辩解:“那宋清辉其实是个傻子,潭州城人尽皆知,陛下一问便知,实是他溜出来玩,藏在了小人回京的箱笼中,小人怕他走丢,这才带回家中,那宋家大娘子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在家中闹事,昨天家中正好有喜事,小人只好把她先关起来,哪知道晋王爷……” 说到晋王,他就畏畏缩缩的不敢言语了,末了还是撒娇似的嘀咕了一句:“晋王爷太威风了!若不是燕王爷来……” 张瑞立刻瞪他一眼:“陛下没有问你的事,不要多嘴!” 晋王跪在地上,嘴巴闭的牢牢的,不管张家父子说什么,他都不打算开口。 今上沉吟半晌,凝神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晋王:“相爷教子无方,朕也是教子无方。” 张瑞一震,重新跪了下来:“陛下......” “坐下吧,”今上摆摆手,脸上的神情不知是怒还是气,“晋王也说说,昨夜逞威风之时,究竟是在打相爷的脸,还是在打朕的脸?” 他叫的是晋王,晋王便不称父亲,面无表情的回道:“臣只是找人,并不敢打谁的脸,也打不了谁的脸。” 今上冷笑一声:“你这是在怨恨朕?” “臣不敢。”晋王的声音仍然是没有任何波动。 “你眼中没有君父,也没有兄弟,更没有朝堂,眼里只有一个罪臣的女儿,可见你在潭州这十年,毫无长进!” 所有人都不敢接话。 今上对晋王,十年来不闻不问,将晋王放逐,若非晋王自立,如今恐怕已经做了白骨,他这番话,晋王只当是放屁。 晋王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责骂,脸上没有半点悔过之情。 今上盯着他,不知为何想到了自己的娘——裴太后。 裴太后听政时,若有不顺之事,便紧绷了脸,一言不发,文武百官纷纷进言,她全都听了,然而依旧我行我素。 谏官骂她乾纲独断,她直言能为天子听政,她不比百官们差什么,无非是她为天下人,而百官们为了自己乌纱帽罢了。 晋王很像裴太后。 虽然跪在地上,却是以一种宁死不屈的姿态站到了天下人面前。 “糊涂种子!”今上将手边红瓷杯重重砸了过去,砸在晋王额头。 茶杯滚落在地,碎成两半,茶水打湿了他的面孔,污了他的衣襟,额头上立刻红肿起来,有了细细碎碎的血口子,他依旧是半点也不服软。 屋中内侍们倏地跪了一地,请陛下息怒。 7017k 第一百三十二章 出一口气 今上自顾自的感慨,将晋王贬的一文不值,说过之后,他再次叹息。 “索性朕不止你这一个儿子,燕王昨日在相府挡的不是你,而是给朕挡下一个烂摊子,若非燕王在,你恐怕是要把相府闹个天翻地覆的,朕这些个儿子里,燕王最明白朕的心意。” 燕王不在此地,但是灵魂仿佛就在大殿里飘荡着,和张家父子一起受了今上的夸赞。 今上又对张瑞道:“朕知道这报上的东西必定是胡说八道,可百姓不知道,民心动荡,对朝廷不好,此事总要有个交代,相爷,此事交给你。” 张瑞连忙跪下领旨。 今上一挥手,将张家父子挥了出去,独独留下晋王,还要对他痛斥一番。 然而等大殿之中只剩下他们父子两之后,今上却让晋王从地上起身,站到自己跟前,给自己端茶。 接过茶杯,他那声音奇异的轻柔下来:“寿明啊,我对你真是失望。” 晋王垂着头,垂的很沉静,心里自有主张。 他知道今上所说的失望是什么,今上纵然要立燕王为太子,也不希望张家人占据朝堂太多的位置。 张家的人马已经够多了,多到连岳家都要和张家联手。 可今上性子懦弱,不便亲自出手和张家打擂台,甚至还要依仗张家在朝堂之中的威信,正好晋王出现在他的面前。 原来他还有这个儿子,可以成为自己的刀,与张家制衡。 可惜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今上认为晋王是沉得住气的,只要自己稍微一提携,就能顺杆往上爬,在朝堂中站稳脚跟。 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晋王会没出息到如此地步,为了一个女人,就跑到张家大闹一通。 这一闹,言官的折子就递了进来,今上想让晋王进朝堂,眼下是不可能了。 这便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在他眼里,晋王的情感毫不重要,最好没有,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才是他想要的。 “罢了,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你就在府中好好思过,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晋王却忽然开了口:“儿子想去编制鱼鳞图册。” 三司中有盐铁、度支、户都,户都下又有四属,清丈土地,查实田亩,编造鱼鳞图册,乃是四属中最末尾的一属。 是个人微言轻的去处。 今上看着这个三句话不离田地的儿子,完全不知作何回答。 哪怕晋王生出一片痴心妄想,想要去管理盐铁,他也不会有此感叹。 最后他只能叹息一声,挥一挥衣袖,将晋王也挥了出去,并且下旨,让晋王去户都管理鱼鳞图册。 晋王走出大殿外,深深吸了一口冷气,还未出去,就见到了后宫仪仗。 前方四把绣扇遮蔽,后方内侍八人,宫女十二人,各持金斧、金骨朵、金交椅、金脚踏、金水盆、金水罐、金香炉、金香合、金唾壶、金唾盂,排成两列,拥着一架步辇款款而来。 张贵妃用着中宫仪仗,目不斜视,晋王退至一旁,垂下了头。 头不重,然而他还是垂的很艰难,很痛苦,仿佛脖子上挂了千斤重的大枷。 千斤重也好,万金重也罢,他都忍着,忍下一切羞辱、捶打、利用,只因他没有依靠,要成常人所不能成之事。就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旨意一出,刚出宫门的张瑞便得知了消息。 他让等在外面的张旭灵和张旭樘先回家,自己则去都堂之中理事——理一理晋王的意图。 张旭樘坐上轿子往家走,然而走了不到一半,忽然让人拦住了去路。 他心情烦躁,便伸出头去看。 不等他看清楚拦住去路的是谁,一大桶粪水从天而降,将他和他的轿子、轿夫全都淋的披上了一层黄金甲。 与此同时,有人在楼上尖锐的骂了起来。 “呸!狗一样的东西,也敢叫做衙内,要不是投身到了张相爷府上,早就被人千刀万剐了!我家大爷没招你没惹你,让你带到京都来,受了你一棍,现在还昏迷不醒,那衙门里不收咱家的状子,咱家无路可投,打不杀你,只恨朝中无人,不然一定叫你粉身碎骨!” 众人先是受了臭气攻击,熏的晕头转向,此时听了这一番唾骂,又听是宋家的人,连忙抬头去看。 刚一抬头,林姨娘在上面二话不说又是一桶粪水泼了下来。 她今早见了宋清辉的惨像,和宋太太一同哭的昏倒过去,之后宋太太极力支撑,安排她和谭然去赁宅子。 元元照料着宋太太,宋绘月和银霄守着宋清辉,谢夫人和厉氏也在,她将赁宅子的事交给谭然,自己则到了琴心茶坊,要给张旭樘一个好看。 张旭樘要杀要剐都随他的便,横竖她是活够了的人,今天一定要出一口鸟气。 “短命鬼!横死贼!腌臜货!臭猪狗!赖皮骨!” 她骂的痛快,下面的人听的热闹,张旭樘得到了过量的粪水和臭气,又被人指着鼻子辱骂,当即咬牙切齿,想要把林姨娘从楼上拉下来乱刀砍死。 张旭灵也受到了波及,但是没有张旭樘这么惨烈,又看张旭樘满眼戾气,似乎是要动手,连忙叫道:“老二!回去再说!” 张旭樘紧紧攥住双手,钻回轿子里。 轿子里狭小温暖,粪水经过炭炉子的发酵,越发浓郁刺鼻。 张旭樘忍不住张嘴就吐,苦胆水都吐了出来。 外面众人虽然在看热闹,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当着张旭樘的面取笑,因此他那呕吐之声就格外的响亮。 就在此时,谢舟凭栏笑了一声,大声问道:“张衙内,你不会是怀上了吧,这是害喜呢。” 众人想到今早小报上所说的香艳故事,再也按捺不住,吭哧吭哧的笑了起来。 张旭灵催促轿夫快走,而张旭樘在一片暗香中,脸色阴霾,咬碎满口银牙。 林姨娘出了这口恶气,拍了拍手,去寻谭然。 谭然办事一板一眼,已经将宅子赁好,此时正拿着笤帚打扫。 宅子就在曹门大街,是座不大的四合院,两边都是香铺,里面种着一颗老杏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立在院子里。 “先别扫,去买柴来。”林姨娘夺下笤帚,开始安排。 谭然先是买了柴,劈好之后顺着墙根码放整齐,又去挑水把水缸都灌满,最后在林姨娘的使唤下将家具一件一件的摆放到合适的位置上。 半日过后,这间小院便有模有样了。 ------题外话------ 经过了这点小波折,接下来会轻松起来的 7017k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小家 林姨娘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心酸之中又带着一丝希冀。 总算是又有了一个家,不管大爷变成了什么模样,也终归是回到了家里,回到了他们身边。 大爷要是一辈子不醒,她就伺候大爷一辈子。 只要一家子能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至于可恶可恨的张家,她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最大的能耐也只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泼粪水,这么多人看着,张旭樘也不敢拿她怎么样,可更多的,她就做不到了。 这些都得大娘子去做。 “老谭,我去接他们回家,你去买铁锅、炉子,还有菜刀剪子通通要买,你快去,等我回来了就开火。” 谭然一路跑着去了,林姨娘锁了门,放好钥匙,也去了祖大夫家。 一到祖大夫门口,她就看到门外多了两个身穿短褐的下人,进门一问元元,才知道窦知府来了,正在和大娘子说话。 外面是冰天雪地,这屋子里却是热气滚滚,炭火有好几大盆,专门烘着架子上的草药。 窦曲山享受了草药的待遇,热的满头冒汗,扛着一张沉痛的脸,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他看着宋绘月,慢吞吞开了口:“张相爷的意思,是以和为贵,令弟的损失,张家赔偿,另外还会赔偿一笔安家费用。” 具体是多少,张旭灵没有透露,不过想要息事宁人,这是一笔不菲的钱财。 而宋绘月仰面朝天的靠在太师椅里,椅子阔大,显得她纤细娇小,屋子里确实太热了,热的她两颊通红,脸上一道细长的疤痕就变得显眼起来。 窦曲山一露面,宋绘月便认出了他。 是当日在地俊义桥好心提醒他们去宅务店赁宅子的人。 只是当时窦曲山走的匆忙,宋绘月未曾细看,此时见了他,就见他那张脸始终是愁眉不展,眉宇间带着悲痛之意,似乎是遭受过巨大打击。 这打击带走了他的笑脸,让他除了直挺挺的坐着,连一个虚伪的笑都挤不出来。 她倒是冲着窦曲山笑了笑,只是笑里藏刀,满是杀气,让窦曲山越发的笑不出来了。 “窦相公,拐带是要问死罪的,张相爷想要买的是张旭樘的命,一笔安家费又能算的了什么?” 窦曲山点头:“张家二爷的命自然是很贵的,只可惜拐带之罪不好判,若是好判......” 说到这里,他的嗓子忽然成了一面破锣,好些话说不出来。 他看着宋绘月这个小姑娘,他女儿离开家的时候,也只有她这么大。 简直还是个小孩儿。 只是模样虽然是个小女孩,可神情却已经偏于老成,从头到尾都很冷静,没有吵闹,也没有哭哭啼啼。 窦曲山掂量着自己的心事,最终还是决定搏一搏。 “宋大娘子,”他清了清嗓子,“张相爷那里,我不多说,你自己考虑,今天我来,是有一桩事想要请你帮忙。” 宋绘月道:“您说。” “我想投靠晋王,”窦曲山说的很直白,“本想投拜帖,可如今想见王爷的人很多,王爷却全都回绝了,我想请你搭桥牵线,一来让王爷见我一面,二来也能掩人耳目。” 这番话从张旭灵离开之后就在他心里徘徊。 “我以为你是张家的说客。”宋绘月垂着眼睛道。 窦曲山先是冷笑一声,随后语气平淡地告诉宋绘月自己也有一个小女儿,机灵可爱,让一个叫吴旱的丑陋之徒拐带走了,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将女儿找了回来,最后是张家施压,判了二人成婚,他那女儿不堪其辱,带着腹中胎儿一起悬梁而死。 他夫人险些悲痛而亡,这几年在善堂领了一个养女,才好了起来。 这事情让他说的好像家常闲话一般,可越是平静,就越是在心中日日琢磨,时时思索,想过千遍万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事后我仔细查过那姓吴的小子,是个混沌蠢物,在拐带我女儿之前,偏偏就认识了张衙内,随后就聪明起来,知道避开我们家中那么多人的耳目,将我女儿悄无声息的带走。” 宋绘月点了点头:“是张旭樘会干的事。” 窦曲山用尽力气强颜欢笑了一下:“你看,就这样张家还要用我呢。” 随后他沉声道:“可我不能让智岫白死,我得等机会,得忍耐,好在没有白白的忍着,晋王总算是进京了,不管成不成,我都要试。” 说罢,他取出当年的卷宗,摊开在宋绘月面前。 他想:“这孩子总该信我了。” 摊开的卷宗暗黄柔软,边缘有了细细的毛边,一看便知有人经常打开,里面详细记录了窦智岫丢失始末,但也只记到判成婚,两家无异议,便戛然而止。 上面府印齐全,并非假卷宗。 宋绘月从头看到尾,最后将卷宗合上。 窦曲山已经和盘托出,等着宋绘月开口。 宋绘月思量片刻后道:“您想和王爷站到一条船上去,如果由我搭桥,满城皆知,您的投诚将毫无意义,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您悄无声息的和王爷站到一起。” 窦曲山起先以为她是推脱,之后听她说完,顿时两眼一亮。 他感觉到这个小姑娘平静面孔下,是波涛汹涌的一片深海。 “什么办法?” “您知道潭州知府朱广利吗?” 窦曲山点头:“如雷贯耳。” 朱知府的大名随着潭州的大火而雀起,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在潭州府多年,这一次税银案杀的杀抓的抓,贬的贬,罚的罚,这个朱广利竟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朱知府身边有位刑名师爷,姓倪名鹏,你只需将他请来京都,在你身边做个师爷,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也算是您给王爷解决一个难题。” 窦曲山比朱广利更富有智慧,一听便明白了倪鹏是晋王的人,迟早是要离开潭州来京城的。 只是倪鹏还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来京都。 窦曲山立刻站了起来,对宋绘月道谢,临走前又想起了张家的话:“大娘子,张家的意思,你接受吗?” 宋绘月用极轻的声音说道:“那就以和为贵吧。” 窦曲山不知为何,总觉得宋绘月所说的以和为贵和张家是两码事。 他告辞离开,银霄进门,垂手躬身:“大娘子。” 宋绘月转动黝黑的眼珠,看向他。 银霄道:“林姨娘回来了,可以搬了。” 7017k 第一百三十四章 顿悟 宋绘月起身,很平静的推门出去,听着祖大夫交代母亲如何照顾清辉,她也一并记在心里。 谢夫人带来的仆妇将太平车两端栏板放翻,又将宋清辉从屋子里抬出来,准备放到马车上,送到曹门大街去。 宋清辉又恢复了洁净安宁,衣裳整齐,包着脑袋,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陷入了自己的梦境之中。 宋绘月走在仆妇们身后,银霄紧跟着她。 她那千层底的绣鞋踩在石板上,发出轻柔的声音,走的很坚决。 陪着宋清辉上了马车后,她靠坐在车壁上,半躺半坐,心里也和宋清辉一样很安宁。 在昨夜的痛苦和绝望过后,她恨也恨过了,哭也哭完了,她从这痛苦中脱身而出,重新成为这世界的观众,挣脱了蒙蔽双眼的牢笼。 她知道昨天夜里,若非有这么多的观众,张家豢养的死士无法露面,她和银霄恐怕无法活着从张家出来。 她不是单枪匹马的英雄,无法以摧枯拉朽之势让张家瓦解崩塌,想要在和张家的博弈中胜利,就要将自己也变成腐肉上的一条蛆,让夺权者的胜利变成自己的胜利。 和这一场顿悟相比,张家的“以和为贵”,又算的了什么呢。 这种顿悟令她宁静,因为这对她来说无需再动感情,不必撕心裂肺的痛苦,这种斗争,不蕴含任何杂乱的事物,单纯的就是去争权夺利,然后报仇。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曹门大街,宋绘月下了马车,就见谭然满头大汗的往里搬东西,只搬,并不清楚这些东西要往哪里放,以至于盐罐子都放在了宅门后头。 宋太太眼看着东西都堆在一起,马车进不了门,自己那病立刻像是痊愈了一般,满是精神的操持起来。 不能指望林姨娘——花钱很出色,管家则是一塌糊涂。 也不能指望元元这个呆货,至于宋绘月,倒是一点就透的聪慧,可宋太太担心她会把这个家捯饬成一个战时指挥处,处处都是刀光剑影。 好在还有谢夫人帮忙,吩咐那些健仆一起动手,很快就把谭然买来的这些零碎之物全都归位,又将宋清辉安放于东厢,最后关上大门,杜绝了外人好奇的目光。 林姨娘也不是只会花钱,还有一手好厨艺,一进家门就蹲在了厨房里,支着一口大炒锅,一口炖锅,一个小药炉子,三不耽误的开始烧火。 大锅里烧上热水,烧开了好给大家煮茶,大娘子两个眼睛都凹进去了,得喝碗咸茶。 炖锅里熬着人参汤,熬好之后可以给宋清辉喂进去——幸好他还咽得下汤汤水水。 只要咽得下去,她就能把宋清辉再养的白白胖胖的。 药炉子上先熬太太的药,熬完太太的熬大爷的,饭菜先从酒楼里叫着吃,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再大显身手,专门做点滋补的。 三个炉子一刻不停的咕噜着,热气腾腾,厨房里都成了仙境。 在这烟雾缭绕中,她有些担心平静的过了头的大娘子,怕大娘子是受到了刺激,可能要发疯。 宋绘月倒是没有发疯,吃了一碗梅苏茶,开了胃口,又吃了一碗松子茶,肚子填饱之后,她就出去看这所新赁的宅子。 宅子半旧,大致是好的,小地方总是有许多不如意之处,譬如那排水沟就不通畅,里面全是淤泥,谭然不惜力气,扛着一把大铁锹,把里头的陈年老泥往外挖。 她又去看了自己的屋子,里头比在潭州时要小,也还是塞进去了一个隔屏,免得一开门就是个一览无遗的景象。 宅子不大,因此她只花了很少的时间,就深入到了家中的角角落落,将这个家看了个遍。 随后她又在废弃的杂房里翻出了一摞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她饶有兴致地翻开一本,搬来一条矮凳,直接坐在杂房里细看起来。 银霄一直跟在她身边,此时见她看的入神,就坐在廊下,看水缸里灌满了水,不由地上前照了照。 水缸里映出来他的模样,他看了又看,心想自己如今的样子,不知和几年前相比,变化大不大。 应该很大。 他自我宽慰了一句,又八风不动地坐了回去,和宋绘月一里一外坐定,直看到日落西山。 宋太太正安排谭然去叫酒菜时,黄庭领着人送了一桌席面过来。 黄庭亲自来见宋绘月,先对宋绘月行了一礼,又和气道:“黄昏时候看书伤眼睛,大娘子小心。” 宋绘月放下书,笑道:“好。” 黄庭又道:“王爷已经从宫中回来,因受了责罚,不便出门,让大娘子放宽心思,昨夜之事,陛下已经交给张相爷处置,必定是要息事宁人的。” 宋绘月早已经料到,只点了点头:“王爷可还好?” “好,”黄庭微微笑着,“王爷说他要管农事去,不如从前那般悠闲,您放宽心思,买的一船竹子会运到王府里,您随时去散心。” 送走黄庭,宋绘月将《简贴和尚》捧在手中看完最后一页。 只见那书上写着:“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四示万民。沿路众人听,犹念高王现世音。护法喜种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 合上书,她心想连书中的坏人都要受到惩罚才能散场,张旭樘若是逍遥法外,又怎么能平人心。 “银霄。”她低声唤道。 银霄垂头进来,低眉敛目,静听吩咐。 “今天早上游松拿的小报给我,告诉阿娘不必等我吃饭,我有事情。” “是。” 银霄片刻就是一个来回,将那小报打开交给宋绘月,又将带来的油灯点亮,放在杂房的破漆春台上,自己站在门口遮挡钻进来的风。 站的近了,他能闻到宋绘月身上有一股药味,光是闻在鼻子里,都会觉得焦苦。 这是宋家如今日夜不停的味道。 宋绘月借着灯火,看清楚了列出来的名单,上面的名字都是昨夜去张家道贺的人。 将这上面的人名全都记下,她指着其中的陈志刚道:“这个人说话很不中听,还是三司副史,真令人讨厌。” 银霄立刻道:“我去撕烂他的嘴。” 宋绘月笑了起来,发现银霄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接。 “撕烂嘴看起来很不雅,在京都还是要和气些,毕竟这里有禁军管辖,不能动不动就打打杀杀。” “是。” 7017k 第一百三十五章 地下世界 宋绘月将手肘撑在大腿上,手掌托着下巴,眯着眼睛想了许久,对银霄招手:“来,我告诉你怎么做。” 银霄走近,随后单腿跪下,将脑袋凑到了宋绘月身前,聆听大娘子教诲。 宋绘月对着他耳语片刻,便丢开小报,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往外走,跨出门槛后,回头对着银霄一笑:“去吧,坏孩子。” 银霄心底的爱意汹涌而来,冲击的他几乎身形不稳。 他独自跪在光线昏暗的杂房中,与这些杂物为伍,宋绘月的亲昵成了一道枷锁,把他给捆绑住了,让他只要一动,心就在腔子里钝痛。 他就这么跪着,跪到天幕开始发青、变黑,他才起身走了出去。 在黑暗里,他才能胜过晋王。 京都的夜晚千灯照万户,异彩纷呈,车马阗拥,擦肩叠踵,酒肆茶坊,挂出的栀子灯数不胜数,歌舞不断,花月风流,其热闹喧嚣,比白日更胜。 银霄从曹门大街一直走到州桥,看到了数之不尽的禁军。 禁军以十人一列,各个都是身长体健,蜂腰猿背,都戴着红缨盔,皂色罗袍,披挂铁甲,骑胭脂马,目光炯炯,威风凛凛,腰间挂生满寒气的杀人之刀,让人梦里也胆颤心寒,不敢造次。 凡是禁军所到之处,连那喧嚣之声都不禁小了许多。 除了禁军之外,还有“四面巡检”来回查看。 想要在京都中不引人耳目的作乱,实在很难。 银霄从禁军身边走过,闻着禁军身上散发出来的生铁器味,在寒风中挤进人群之中,买了包子、油饼、辣脚子杨梅姜、猪头肉,满满当当提了两手,又从州桥走了出来。 走出州桥后,他跳到桥下,走到暗处一个沟渠洞口,闻了闻从里面传出来的气息。 恶臭。 不仅是臭,还有肆无忌惮的血腥气,从弯弯曲曲的洞中传出来。 这里是亡命之徒的“无忧洞”,也是京都中的“鬼机楼”。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哪怕是繁华如京都,也有腌臜之处,这些地方就像是京都藏着的脓包,不被人发现时自然是一片太平,然而一旦有人踩中了这些脓包,就会从里面流出恶臭的脓水来。 银霄一脚踏了进去,脚下是和淤泥混做一堆的积雪,深没脚踝,将他的皂靴都染脏了。 越是往里走,就越是黑暗低矮,银霄不得不弯下腰来,闭上眼睛,嗅着气味,在这极深极广的洞子里寻找。 这里不仅有沟渠,有言京都是“城摞城,地下埋有几座城”,地上是光明正大的繁华,地下就是在黑暗中静静繁衍的栖息之地。 银霄脚下踩着坚硬的东西,高低不平,并非石土,而是白骨,他面不改色,继续往里走。 渐渐地,里面有了亮光,杂油倾倒在破碗里,搓着一根黑棉线为引,就有了一点微弱的火光,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蜷缩在宽阔的梁柱基底上,等待着寒冬过去。 银霄手里提着的东西散发出致命的香气,引得这些人垂涎三尺,各自在黑暗中闪现饿狼似的目光。 他们肚子里的蛔虫蠢蠢欲动,但是脑子能察觉到危险,并不敢轻举妄动。 银霄将油饼和包子丢下,任凭他们去捡食。 再往里走,灯火就越发明亮了,小孩子东一堆西一堆的坐着,互相捏虱子。 虱子在他们手中发出“啪”的一声响,然后又被送入口中。 这些孩子身上的衣裳都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就连他们自己也看不清原来的模样,在他们周围,往往有一两个大人看管。 这些孩子都是拐带来的,只要一进入无忧洞,这些孩子就再也无法重回人间。 他们将在腐臭黑暗中长大,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在食物的香气中,他们成了小猫小狗,看不懂银霄的脸色,自认为自己是邪恶的大坏蛋——又或者是摇篮中的大坏蛋,一旦成长起来,将十分的吓人。 很快,银霄的身后就跟上了一长串穷凶极恶的孩子。 银霄脚步不停,继续深入,而且脚步很快,绝不吝惜自己的衣裳和鞋子,小鬼们爱惜身上所穿之物,只能在梁柱基底上绕来绕去,无论如何都跟不上银霄。 在他们即将跟丢之际,银霄放下了猪头肉。 小鬼们先是犹犹豫豫的不敢靠近,害怕里面下了致命的毒药,可随后就受不住油荤的诱惑,蜂拥而上,跪趴在地上抢夺起来。 越是往里走,空气就越是凝滞,气味仿佛被冻成了有形之物,污浊着一切,昏暗阴森中,有几个裸身女子正在接客。 她们已经不知羞耻为何物,皮肉也成了身外之物,灵魂麻木不仁,哪怕是众目睽睽之下,也无动于衷。 银霄从起伏的身体上跨过去,又走了十来步,停了下来。 他打开手中仅剩的一个纸包,捻了一颗杨梅放在嘴里。 这是宋绘月爱吃的东西。 咸酸的味道在口中泛开,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不至于沉沦在此。 在他面前有厚厚的青色布幔,里面点着明亮的碗灯,用的是上等桐油,没有淤泥积雪,干干净净的樟木桌上,放着一个瓷鸭香炉,里面点着线香。 香缓缓从里面升起。 香气和凝滞的污浊之气混杂在一起,令初来乍到之人窒息。 四把半旧的交椅放置在樟木桌边,上面坐着的四个彪形大汉正在搏铜钱。 这四人全都扭头盯着银霄,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 在这四人身后,还有一个大榻,上面躺着一位体型庞大的中年男子。 这地下城若是蚂蚁洞,这男子就是蚂蚁洞中硕大无朋的统治者。 一个穿皂衣的男子将铜钱丢在桌上,站起来问银霄:“小子......” 话还未曾说完,银霄手中尖刀便在灯火下划出一道雪亮的寒光,直刺向人群。 窒息的空气和血肉刺激着他,让他的头脑迅速变慢,时间也同样停滞不动,只剩下手中的刀和自己一成不变的动作。 攻击、杀人、再攻击、再杀人。 他眼前所能看到的画面是暗影和红色的鲜血交错,在这其中,他听到了永生无法磨灭的声音。 “自己走出来。” 韩北曲和眼前的人影重叠在一起,银霄双眼发红,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失去控制,神志开始迷乱,耳边那些怒喝和惨叫声全都令他迷茫。 7017k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小宋百无聊赖 “走不出来,就死在这烂泥里。”韩北曲说。 银霄感觉自己变得很小,变成了外面那些争抢猪头肉的小家伙,杀人让自己痛苦,可是不杀人,就会被杀。 就在他跃到榻上,举刀面对着那一堆庞然大物之时,口中的杨梅核滚动了一下,让他停了下来。 他是银霄,是大娘子的护院,不是这里面的小鬼。 一点点收回刀,一滴泪从睫毛上滴落,快的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在庞然大物的衣裳上蹭了蹭手和尖刀上的血,低声道:“我有一些事,要你来办。” 统治者手里的长刀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颤抖着满身肥肉点了点头:“我办。” 银霄从榻上退回地上,他的姿势利落干净,一举一动都勾勒出漂亮的线条,行云流水般的藏了刀,他认为自己应该遵从宋绘月的教导,和气点。 于是他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你知道陈志刚吗?” 肥硕的统领看着银霄站在四具尸体中,满手是血的朝着自己微笑,本就是惊弓之鸟的他,再一次颤抖起来。 这笑容太可怕了,一笑起来,凤眼都和刀子一样逼人。 他宁可银霄不笑,继续做一个索命鬼。 “不、不知道,”他哆嗦着回答,“不过我会知道的,我马上就让小子们出去查一查陈、陈气刚是谁。” “陈志刚。” “是,陈志刚,志气的气,不、志气的志......”统领语无伦次,面无人色,恨不能放弃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出去投案自首。 银霄点了点头:“三司副史陈志刚,口出不逊,要给他一点教训。” “哦......三司......大官啊。” “嗯?” 统领在银霄的声音中继续颤抖,身上的肥肉几乎要从塌上溢出来:“不大、不大,又不是教训皇帝,一点都不大,一个副史,连正的都不是。” 银霄退后几步,在一片血腥中脱离了灯火的照耀,变成了黑暗中的一团血雾:“三天时间,你若是办不到,我会再来。” 说完,他不再去看这胖子的反应,转身离开沟渠。 沿途那些小鬼已经将手指都舔干净,一丁点油水都没有留下,他们先是眼巴巴的望着银霄,试图再追随他,从他身上得到一点其他的食物。 他们看到了,他进去的时候还提着一个纸包。 可是在看清楚银霄的模样之后,小鬼们一言不发,贴着梁柱站着,浑身的血都冷了下去,凝结在身体里,肮脏的面孔充满恐惧,眼珠子成了两块无神的墓碑。 银霄很快就走到了洞口,脱去身上污秽的一切,在河水里清洗干净头、脸、双手,包括自己的尖刀,随后他赤着双脚,只穿着一身中单,嘴里含着一颗杨梅,回到了人间。 他这一身打扮十分古怪,引得行人纷纷侧目,他随手买了一件大氅穿上,买了一瓶黄腾酒,边走边喝。 在一群醉鬼之中,他这一身打扮变理所当然起来,身上的古怪气味也被酒气掩盖。 边走边喝回到曹门大街,他站在门外,敲开了门。 谭然揉着眼睛起来开门:“银霄?” 等他看清楚了银霄的尊荣,顿时板起了脸,一板一眼的训斥他:“你是护院,怎么能夜里出去喝酒!” 银霄将酒塞进他怀里:“那就请你喝。” 谭然看着银霄大步流星的往里走,立刻将酒瓶子放到地上,伸出头去左右观望,想看看有没有可疑之人。 这个家里都是女眷,只有他和银霄两个男子,银霄看样子是靠不住了,他既然受了大娘子的银钱,就得把事办好,不能让小毛贼钻了空子。 看了又看,街上三三两两的全是醉鬼,而宅子左右两边的香铺伙计看他鬼头鬼脑的可疑,全都警惕起来,提防着他出来偷香。 好在谭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便将脑袋缩了回去,轻轻关上了门。 院子里还有些杂乱拥挤,宋绘月住的屋子里点了灯,银霄只需要几步,就能站到廊下。 他停在廊前,面对屋子站着,不言不语。 屋子里是个芬芳洁净之地,宋绘月砍倒了宅子后门处一根小细竹,砍成一截一截的,又剖开成细片,取了柔嫩的黄篾片,装在放绣线的簸箩里,在屋子里编东西。 看到银霄的身影后,她手未停,继续让细细的竹篾在自己手指间穿梭,半晌过后,她停下手,吹了灯,进去睡觉。 翌日清晨,天气依旧寒冷,太阳从冰窖里出来,明媚之外,格外冻人,适合在家烤火。 宋绘月呆在家里,等到了一张小报,报上有张家澄清的误会,还有张家和张贵妃赏赐给宋家的东西——真奇怪,小报都知道了张家的赔偿,怎么她还没见到。 看过之后,她将小报烧成了灰烬,又在厨房里帮着林姨娘做早饭。 林姨娘看到她进厨房就害怕,连哄带骗的将她“请”了出去,让她自己出去玩。 宋绘月去了杂房,还没进门,就被灰尘扑了出来。 谭然正在里面打扫,缺胳膊少腿的家具全都让他搬了出来,准备劈了烧,又弄来一个大鸡毛掸子,在里头拍拍打打。 宋绘月打了个大喷嚏,迅速离开此地,前往最为清净的宋清辉处。 元元刚给宋清辉喂过药,又喂了参汤,宋清辉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连睫毛都不曾抖一抖。 宋绘月百无聊赖,搬来一把椅子,让银霄给自己找来话本,给宋清辉读《西湖三塔记》。 “这奚宣赞年方二十余岁,一生不好酒色,只喜闲耍,当日是清明,怎见得乍雨乍晴天气......当时一杯两盏,酒至三杯,奚宣赞目视妇人,生得如花似玉,心神荡漾,却问妇人姓氏。” 她念到这里,便趁机教育宋清辉:“你看这个奚宣赞,说是不进酒色,结果见了个妇人就心神荡漾,这样不好。” 又接着往下念,念到那妇人是条白蛇,抓奚宣赞的婆子是个獭,救奚宣赞的是个乌鸡,便摇头晃脑的道:“清辉,没想到啊没想到,乌鸡、獭、白蛇这三样都能成一家子。” 看到后头,真人造了三个石塔,将三怪镇压在湖里,至今还在,便道:“幸亏没有把它们放在一个塔里,一左一右的做个邻居还能天下太平,要是放在一起,闲来无事,肯定要打架。” 7017k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掌门人 屋外晋王刚到,听到宋绘月念书的声音,便让宋太太不要打搅,只领着黄庭在廊下驻足倾听,听到宋绘月边读边评,还借机教育宋清辉,便忍不住无声一笑。 他没想到宋绘月看个话本子还有一肚子歪道理。 笑过之后,他额头上的伤便有些抽痛,他那笑意便淡了下去。 宋太太等人立在晋王身后,听着宋绘月在屋子里胡言乱语,也都笑不出来。 这个大娘子,真是没有半点女儿家的样子。 好不容易等宋绘月不念书了,从屋子里出来,见晋王站在院子里,当即一笑,快步走了过去:“王爷来啦!” 晋王重新泛起笑容,告诉宋绘月张家的赔礼已经在来的路上,他过来帮她们盯着点,免得吃了暗亏。 谁也不知道张旭樘会不会干出什么事来。 宋太太一听,连忙让谭然搬来桌椅,请晋王在院子里坐下,又让林姨娘泡茶来。 黄庭连忙摆手,让宋太太不必忙碌,他自去安排。 王爷的吃喝,全都得经他的手,哪怕是和宋绘月去酒楼里吃喝,也都得经过他试毒。 他带来的两个小内侍全都十分能干,从马车里搬下来一套家伙,进厨房不到片刻,就摆出来一桌子茶点。 宋太太不敢同席而坐,黄庭又要了一套桌子,摆在晋王之下,宋太太才拉着宋绘月一起坐下。 至于游松等人,则是连门都没进,直接蹲在了外头的门槛上。 曹门大街一片热闹,不到片刻,那热闹就翻了倍,张家来送赔礼的队伍来了。 他们是一心想让人知道张家因为这场误会付出了多少,恨不能敲锣打鼓广而告之,因此阵仗摆的极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送聘礼来了。 于是便有人问这是干嘛来了,张家管事便呱呱叫的将那“误会”再说一遍,并且到了门口之后,也不进来,先将礼品担子在街边放下,歇一口气。 他一边歇气,一边打开礼盒盖子,给大家看里面的金银财宝,还有哪些是张贵妃所赐,最后大声宣布:“我都恨不得是二爷失手打了我!” 围观者数不胜数,全都被这一片金光耀花了眼睛,从脸都眼睛都红了,纷纷点头。 “是啊,这宋家真是发财了,一个傻子换这么多银子!” “就是,看来往后要赖还得往张衙内这样的冤大头身上赖,看看……” “宋家还赁什么宅子,发了这一注财,下半辈子都衣食无忧了。” 屋子里的人听着外面的话,全都脸色铁青。 张家管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又说张二爷做了一回好人,还遭人诬陷是拐子,为此贵妃娘娘还罚二爷去相国寺静修三个月,眼看着就要过年了,都不许他回家,今天已经在打包东西了,二爷真是惨。 说完之后,他脚跟一转,掸掸衣袍,走到宋家门前,抬腿就要往里进。 游松懒洋洋的抬起腿,踢在门框上,挡住了去路:“干什么的?” 管家趾高气扬的挥手,示意他让开:“送礼!” 游松的腿不仅没让开,还往上抬了抬:“送什么礼?” 管家皱着眉头,语气不耐:“你是什么人,宋家的主事呢?” “我是宋家的掌门人,”游松将门板拍的啪啪作响,“诶,就掌这一扇门,本掌门人问你,送什么礼?” 管家看他是个混不吝,便蚊子似的哼了一声:“赔礼......” “什么?”游松使劲一掏耳朵,“没听见!” 管家声音高了一些:“赔礼。” “什么礼?”游松再次以疑惑的神情看了过去。 “赔礼!张相爷送来的赔礼!”管家气的大吼了起来。 游松这才满意的点头:“原来是赔礼。” 管家哼了一声:“还不让开!” 游松那条腿仿佛是镶在门上了,一动也不动:“我刚才听你们说了半晌话,好像是说你们张家二爷是冤枉的,这赔礼是无奈之举,既然你们没错,那这赔礼我们就不收了。” 管家冷笑道:“横竖咱们相爷的心意送到了这里,既然你们不收,那我就原样抬回去。” 说罢,他大手一挥,让人将这十来抬东西又抬了起来。 游松摆手:“不收不收,你们都没错赔什么礼。” 说罢,他收回腿站起来,无情的伸了个大懒腰,朝着门内大声道:“大娘子,我去请人写状子,张衙内拐带大爷一事,还得请衙门去潭州查一查!不然这是非对错难分明啊!” 门内传来宋绘月淡然的声音:“去吧,若是张衙内无罪,我们不仅不收赔礼,还亲自上张相爷府门前跪着认罪。” “写状子?”管家立刻察觉不对,心中略一思量,暗恨宋家给脸不要脸,然而想到事情到他手上乃是最后一环,不能再生变故。 若是宋家真的要去告官,这场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事端又会变得沸沸扬扬。 不论官司输赢,相爷的威望势必会受到影响。 是他顾虑不周,只想到挽回一些声势,没料到宋家如此硬气,连钱财都不肯收。 他变换了张恩威并重的脸,“这说的哪里话,都是误会一场。” 他这头话音刚落,游松便笑道:“既然是误会,那这礼咱们更不能收,请回。” 管家能屈能伸的弯下了腰:“赔礼,这是赔礼,衙内年轻冲动,打伤了宋大爷,有错在先,还请宋太太和大娘子见谅,这些赔礼请务必接受。” 游松笑道:“早这么说不就得了。” 管家道:“那劳烦你让一让......” 游松打断他:“不用让,就放这里。” 说罢,他从角落里拿出来一根烧火棍,对着看热闹的众人道:“诸位,刚才我听大家好像很是羡慕,我这人就是热心肠,这样吧,谁让我照着天灵盖打上一棍,这些赔礼纹丝不动奉送!” “砰”的一声,他将烧火棍杵到地上,原本坚硬的石板变成了一块软豆腐,凹陷进去一块,裂纹如同蛛网,四面八方的蔓延出去。 “咱们大爷,脑袋上就是这么大一个窟窿,我这手稳当,力道不会差。” 杵着烧火棍,他好整以暇地看向众人,等着哪位勇士上前。 围观的人群全都往后退去。 金银珠宝确实晃人眼睛,可是那根漆黑的烧火棍也十分的坚硬。 游松看向管家:“刚才你是不是说希望张衙内打的是你?” 管家尴尬的摆了摆手,说不出话来。 7017k 第一百三十八章 好吃好喝 围观别人的苦楚,自然是可以轻描淡写的品头论足,可这痛苦哪怕是分一半到自己身上,也令人无法承受。 尤其是连石头都能砸一个坑的烧火棍,真冲着天灵盖一棍子,恐怕还没有宋家大爷的运气,直接一命呜呼了。 人没了,再多的钱给谁用? 众人讪讪离去,仿佛是现在才明白张家是得赔礼,赔礼还是轻的,要是自己让人凿了这么一下,那他希望家里人能给凶手也来这么一下。 管事摸摸鼻子,也灰溜溜的走了。 游松冷笑两声,丢开烧火棍,让人把赔礼抬了进去。 银子这东西,自然是不要白不要,要了也不耽误报仇。 宋太太要处理这些赔礼,晋王便携带宋绘月出了门,掩人耳目的在曹门大街溜达,最后在酒楼阁子里好吃好喝了一阵,两人放下碗筷,换了茶点,各自躺在椅子上舒了口气。 二人静坐着消食,听到隔壁有人在唱小曲,拍板清脆,歌声娇柔,唱的人心旷神怡,几乎入睡。 晋王搬着凳子靠近宋绘月,带着睡意道:“我昨晚看鱼鳞册看的头晕,乱七八糟的,眼睛都是花的。” 宋绘月下意识的问:“鱼鳞册每年变化很大吗?” 鱼鳞册是将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绘制,形同鱼鳞,这些东西不常交易,就算有变化也很小,有的穷县甚至几年不会变动一次。 倒是富庶之地买卖频繁,变化更多,不过毕竟是大件,买卖总归频繁不到哪里去。 晋王闭上眼睛,缓缓道:“昨晚只看了河东路和河北路这两路的鱼鳞图册,也不是变化很大。” 他坐起来,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先画了一片鱼鳞。 “一开始是这样的,”随后他另画了一处,大致相同,然而中间几条线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经过一个汛期后,就变成了这样。” 汛期过后,原本界限清晰的田地被淹没,汛期结束后需要重新丈量,丈量过后,有一些人的田地悄无声息的扩大,另外一些人则是变小了。 而且是每一次汛期都在变化,富户一点点侵吞着田地。 晋王再次躺回,闭上眼睛:“鱼鳞册变化了,可这地契却没变化,田税以亩计,少了田地的人反而要交更多的税,真是......民生何艰。” 逼民为寇,难怪贼寇剿之不尽。 他满腹心事,似睡非睡的嘟囔着:“我得出去走一趟。” 宋绘月侧身看他:“您亲自去?” 晋王睁开眼睛,见她不知不觉身体倾向了自己,又像孩童时那样依附在自己身边,便忍不住一笑:“是,不去不行,我得去看看账簿。” 他一笑,宋绘便也微微一笑,浓眉大眼一笑起来便神采飞扬,灵动的像只小鸟。 “哦,对了,那位窦知府……”宋绘月将她让窦曲山找倪鹏一事说了。 “他要是办的成,正好省了我一桩事。” 两人正在慢吞吞说话之际,谢舟提嘴而至,推开门便道:“王爷,出事了!” 晋王原本睡眼惺忪,听了谢舟的话,立刻正襟危坐,冷了眉眼:“什么事?” “是陈志刚,就在州桥下,他从公廨出来,回家去吃饭,半道连同轿夫一起不见了,后来在州桥下面找到他。” “真成了个无齿之徒,”他咧开嘴,指了指自己一口白牙,“全让人给拔了,一颗不剩。” 随后他又啧啧摇头:“太惨了,连衣裳都给扒光了,浑身上下能让人弄走的全没了。” 晋王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是鬼洞子里的人干的?” 谢舟清了清嗓子,郑重道:“他们说是王爷您干的。” 晋王听闻此言,端起的茶杯放下,不敢置信道:“本王的名声已经坏到这步田地了?” 谢舟摇头:“那倒不是,是陈志刚的轿夫说在张相爷府上您和陈志刚结了梁子,一定是您伺机报复,咱们要不要想个办法澄清一下?” 晋王点头,认为这种猜测十分合理,本来他也是要对陈志刚动手的,只不过有人比他更快一步,替他出了口气。 想到出气,他忽然去看宋绘月。 宋绘月正在托着一块小酥饼吃,酥饼酥的掉渣,里头是咸蛋黄,也沙沙的往下掉,她一手吃,一手接,吃完之后将碎屑一起倒进嘴里,最后喝了一口热茶。 她察觉到了晋王的目光,没有隐瞒道:“是我。” 她又伸手指了指银霄:“我们俩。” 具体来说是她指挥,银霄安排,无忧洞里的人动手。 晋王又惊又喜,惊的是银霄能驱使无忧洞里的亡命之徒,喜的是宋绘月对他的维护。 宋绘月对待宋家以外的一切都是冷漠的,宛如一位人间过客,却在他被父亲当成工具的时候,把他纳入了自己稚嫩的翅膀下。 “不必澄清,”晋王随口吩咐谢舟,“就当是我做的。” 谢舟看着宋绘月,则是感觉到牙疼。 他想宋绘月阴沉沉的那一面,究竟是来自于娘胎,还是来自于十年前那一场变故? 不管来自哪里,他认为宋绘月都不再是个普通的小娘子,谈婚论嫁这种事已经不适合她,她看起来很需要一个大展身手的地方。 “月姐儿,你去掌管琴心茶坊吧,”他冲口而出,“那地方乱麻一样,琴娘子一个人根本应付不来,成天有人找事。” 听了谢舟的突发奇想,宋绘月并未很惊讶,也随口问道:“八哥就不怕我把茶坊拆了?” 谢舟看她的反应,越发觉得自己看对了人:“你看你临危不乱,多有大将之风,拆了也没什么。” 晋王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宋绘月和他的关系越紧密越好:“你就当有个地方散散心。” 宋绘月想了想,觉得能够掌管一个茶坊,确实让她感到踏实。 “行。”她爽快地答应下来。 “王爷,八爷”杜澜紧随谢舟之后赶了过来,“州桥出大事了,那个陈志刚的事惊动了岳枢密使,岳枢密使请旨调动禁军,由步军司带领龙神卫四厢军,彻底清剿地下沟渠!” 谢舟惊道:“这么快!” 他刚从州桥过来的时候,衙门的人才刚到,怎么这么快就请了旨意,让禁军统兵清缴? “去看看,”晋王站了起来,“恐怕是把这地下洞子里的人当成我的势力,要杀我个措手不及。” 宋绘月也站了起来,跟了过去。 7017k 第一百三十九章 禁军 州桥一片拥塞,人和马车堵成一团,来晚了的人无缘见到陈志刚的惨状,衙门已经将他带走,只能对着地上那一大滩血迹臆想。 就在众人浮想联翩之时,一阵响亮的马蹄声响起。 瞬间尘土飞扬,人群闪开一条通天大道,足以让禁军和厢军通过。 人马全都是耀目的盔甲和长刀,闪烁着毫无感情的冷光,领头之人更是冷成了一座冰山,在闹市中毫不在意的纵马,一手揽着缰绳,一手持着马鞭,将座下的卷毛马抽出了冲锋陷阵的架势。 他身后的众人也都是高头大马,面无表情,催马而来。 一到桥边,为首之人便猛地勒马,马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纵然围观百姓已经知道禁军马上就到,然而还是被来者的气势吓了一大跳,纷纷往后退,小心翼翼的看热闹。 而携长刀的人则是旁若无人,全都盯着沟渠洞口。 等为首的都指挥使一下令,他们便往里走,要将这洞子里清理干净。 谢舟低声道:“怎么不先用烟熏?” 清理沟渠并非第一次,里头的贼人拐子隔三差五就要做上一桩耸人听闻的案子,每次都是衙役先在外用烟熏,让里面的流民和孩子跑出来。 只是这样一来,就会让贼人知晓,开始在沟渠里四面八方的逃窜。 洞子里极深广,出口无数,要堵住他们难上加难。 只是不用烟先熏过,里面的流民和孩子会成被贼人所挟制,会血流成河。 杜澜道:“禁军办事,应该是有比衙役们更好的办......” 法字未曾说出口,洞子里传来的惨叫声打断了他的话。 周围人全都瞪大了双眼,看着倒在洞口的人。 这人鸠形鹄面,衣衫褴褛,两只眼睛瞪得极其大,眼珠子在里面成了黑黑的两个小点,在眼眶里转动两下,光芒一点点散去。 这一看便知这是流民,不是作恶的贼人。 “杀......杀错了......”有人轻轻嘀咕了一句。 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不断传来,叫的人头皮发麻,下意识的想要远离此处。 还有的声音是从其他的桥下传来。 不是杀错,是无差别的清理。 禁军得到的命令,就是清理干净沟渠,想要彻底的清理干净,就要无差别的杀死。 京都之人虽然早已听过禁军的赫赫威名,夜晚也常和禁军打个照面,这一次却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血腥味越来越重,一个满身淤泥和鲜血的小孩从里面狂奔出来,眼睛一时无法适应日光,眼睛狠狠一闭,脚步却没停,只顾着往前逃命。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银霄。 不知为何,明明晋王站在宋绘月身边,挡住了银霄,可他依旧一眼就看到了银霄。 银霄的身上也有和他们一样的气息。 他二话不说朝着银霄奔过去,只要能到银霄身前,他相信自己就能获救。 晋王瞳孔一缩,伸手将宋绘月拦在身后。 杜澜一跃上前,要将这小孩抓开,就在一瞬间,一把刀从洞子里飞出,直直插入了小孩后背。 小孩受不住力道,猛地往前一扑,人群也倏地往后一退,地上流淌出一个血泊。 谢舟让这一刀惊的说不出话,后知后觉去看晋王。 晋王已经退出去三四步,身边围满了护卫,同样心有余悸。 宋绘月站在一旁,心都在腔子里狂跳。 太快了。 禁军的力量和速度,全都不一般,若是只有一个如此,尚且能应付,偏偏人人如此。 好在枢密院虽然可以调度禁军,却无权统领,要调动也得请下圣旨。 惊叫声此起彼伏,看热闹的人群承受不住如此血腥和残酷的清理,纷纷散去。 小孩的尸体也很快被拖走。 晋王带着宋绘月离开这是非之地,低声道:“若是张家买通了禁军,刚才死的就是我了。” 宋绘月认真并且严肃的道:“你不能死。” “为什么?” “我不想你死。” “人都是要死的......” 宋绘月急促的打断晋王:“你要是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她话说的很糊涂,但晋王一听便明白了。 这话里透露着十分强烈的感情,不是单一的爱,而是他们是相依为命过的两个人,可以散落在天涯海角,就是不能忍受对方的死亡。 晋王爱意汹涌,濒临失控。 “我真的喜欢你......”他想。 不管宋绘月的躯壳是不是美丽,灵魂是不是阴险毒辣,在他的眼里,宋绘月永远都是带着神性的月亮。 他心中感情沉重,扭头看了看宋绘月,又很心酸。 因为宋绘月的心始终是块石头,暂时还未到软化成花朵的程度。 这份喜爱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无法看到宋绘月那双大眼睛黑沉沉的,偶尔会闪着锋利的光。 在他们退去之后,另有一辆马车也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岳怀玉的手一直撩着帘子,盯着宋绘月和晋王。 笛姑在一旁好奇道:“晋王爷是不是会娶宋大娘子?” 岳怀玉答道:“不会。” 说罢,她不再理会笛姑,专心去看晋王。 晋王很不错,比张旭樘好一千倍一万倍,相较燕王,更是毫不逊色。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在朝中大放异彩。 她也笃定晋王不会娶宋绘月,就算想娶,也娶不了,因为越是靠近龙椅的人,心就越是要狠、血越是要冷,只有如此,才能忍耐的住。 京都的疯狂会改变晋王,感情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只能成为王者宝座上的点缀。 她放下帘子,吩咐马车去御街看看,不要回去。 回家很糟心。 谢舟操刀的那份小报面世后,她便看到了,拿着这份小报,她面上震怒,心中狂喜。 怒着一张脸找到自己的老父亲,她将这份小报往桌上一拍,冷冰冰的道:“爹,您看看张旭樘是个什么人,去岳麓书院读上几天书,你们就都当他是浪子回头了,结果他在潭州都是装样子,把人家家里好好的一个孩子拐带来了,还打成这个样子!这样的人我是绝不会嫁的!” 这张小报当时已经传遍了岳家的各个角落,张旭樘匪夷所思的行径已经人人皆知,岳怀玉这一番震怒,也在情理之中。 这的确不是个好夫婿的人选。 岳重泰看着这份小报,也觉得张旭樘过了分,但是依然拒绝了岳怀玉的合理请求。 与此同时,张夫人登门了。 7017k 第一百四十章 岳怀玉的婚事 岳重泰无意和小女儿胡闹,正巧张夫人来了,便让岳夫人招待,自己先行撤退。 张夫人携带厚礼而来,一是赔罪,二是就这张小报的胡言乱语前来做一个解释。 岳夫人和岳重泰是夫妻,自然站在同一条船上,女儿虽然金贵,但为了维护这个家长长久久的荣华富贵,也只好舍去。 况且也不是要推岳怀玉进狼窝,不过是让她嫁人,嫁给张旭樘,是多少人攀都攀不上的。 纵然张旭樘胡闹了一些,也不是大事,毕竟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模样,只是胡闹的程度不同罢了。 张夫人将那一番误会说给岳夫人听,岳夫人越发的心旷神怡,对岳怀玉道:“我就说旭樘不是那等胡闹的人,你看是个误会,这下不伤心了吧。” 岳怀玉冷着脸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张夫人又唉声叹气,说自家这一回真是吃了大亏,张旭樘明明是做了件好事,结果还得去相国寺吃斋念佛,过年都不能回来。 随后她话锋一转,希望岳怀玉能去相国寺探望张旭樘。 岳夫人连连点头:“这是应该的,他们两个人也是青梅竹马,自小就有的情谊,等旭樘从相国寺回来,咱们就把婚事谈一谈。” 张、岳二位夫人相谈甚欢,临别之时都感觉到了轻松。 等张夫人一走,岳夫人便坐在床头,苦口婆心的劝说岳怀玉:“你得为咱们这个家想,你大姐嫁给燕王,咱们就已经是张家船上的人了,你嫁给张旭樘,咱们两家之间的关系就更紧密。” 岳怀玉感觉自己的端庄贤淑要装不住了,便抿着嘴冷哼一声,不做回答。 岳夫人心想晋王回京,再加上之前在潭州晋王上门一事,张贵妃对岳家已经有了疑心,若是再不将两家婚事敲定,恐会生变。 只有将两家人牢牢的绑在一起,才能让张贵妃全盘的信任他们。 否则两家人生了罅隙,燕王继位,不会再让岳家掌枢密院,万一晋王继位,更会清理岳家。 到时候他们两头都讨不到好。 想到这里,她又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你不想嫁去张家,又去哪里找一个更好的?” 岳怀玉听闻此言,忍不住道:“您知不知道张旭樘究竟干了些什么!他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宁肯去做姑子......” “闭嘴!”岳夫人怒喝一声,“这些话谁告诉你的!” 她看到女儿愣然的模样,厉声道:“不管张旭樘做了什么,都是张家需要他去做,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张家!他是个好儿子!” 随后她喝了一口茶,继续喷射怒火:“我们把你如珠似宝的捧这么大,你也该为家里做点事,你要是去做姑子,不如死了!” 这话说的太重了,她也感觉会伤了女儿的心,又软和道:“你大姐也是一样的,为了这个家,嫁给了燕王爷。” 岳怀玉早已经看透自己这对父母,也只有对大姐还有一点真心,裴太后还在时,便张罗着将大姐定给晋王,裴太后不在了,又将大姐定给燕王,要保大姐一世的荣华富贵。 如今大姐已经恨不能将皇后二字写在脸上,为此不惜再牺牲掉她。 她冷笑一声:“您觉得张家好,您自己嫁,我不拦着您,我看不如您和爹合离,张夫人和相爷和离,你们二位再重新嫁一次,您嫁给相爷,张夫人嫁给阿爹,您要是嫌张相爷太老,商量一下嫁给张旭樘也行。” 好像刺激的还不够似的,她还补一句:“您不是说天下男人都一样吗,我看张相爷和张旭樘都差不多。” 岳夫人让她这番话气的一个倒仰,险些昏死过去。 她想不明白,原本听话懂事的女儿,怎么在这婚事上就倔成了这个样子。 竟然还勾搭上了晋王。 母女二人关着门大吵一架,最后岳夫人气的七荤八素,抚着心口离去,岳怀玉则是战意盎然,又去斗岳重泰。 岳重泰见了她就想躲,结果让她几句话就给留住了。 “爹,晋王不在十年了,燕王都没被立为太子,如今晋王回来,您怎么还如此肯定燕王会是储君?” 她冷不丁的话,勾起了岳重泰的心事。 他果断关上门窗,和女儿将脑袋拢在一起,开始嘁嘁喳喳,交谈过后,决定各自退让一步,岳重泰暂不逼婚,岳怀玉继续与张旭樘做戏。 对此双方都十分满意,岳怀玉这才有心思出来散心。 只是没想到一出来就遇到了禁军清理无忧洞这等大事,又看到了同样在人群中看热闹的晋王和宋绘月。 在笼罩着全城的恐怖之中,她看出了晋王的美好,并且有得偿所愿之可能,便舒舒服服的回家去了。 十二月初,宋绘月正式去了琴心茶坊。 琴心茶坊并非她第一次来,此时天冷,滴水成冰,她便安安心心呆在茶楼二楼,看外面望杆上挂着的酒旆在风中翻滚成了一条活龙。 看过之后,她就和银霄在脂粉气中喝热茶,吃点心,并且琢磨着自己心中那份名单。 陈志刚这位三司副使确实是位大官,地位仅在计相之下,当天晚上三司中去的最大的官便是他。 之后还有盐铁副使李霖,以及盐铁下七案去了三案,度支副使刘求俞,以及度支下八案去了四案,唯独户都四部五案一个没去。 饶是如此,三司这个“计省”,也几乎去了一半。 计相董童英都被架空了。 陈志刚的惨像,董计相应该乐见其成,并且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将缺了满口牙的陈志刚打压下去。 在她不断的思索中,张相爷成了一颗大树,名单上的人和名单外的许多人都成了大树上的枝叶。 她要将这些枝叶一一打掉,最后再将这颗大树连根崛起。 在这思索中,她将目光看向了度支副使刘求俞,以及度支钱帛案判官周科。 听闻刘求俞是荆湖南路帅司严实的恩师,周科若是出事,再推一把刘求俞,很有可能会给元少培一个机会。 她对银霄道:“咱们往后得做鬼做贼了。” 银霄对做人还是做鬼无所谓,大娘子就是让他去做狗,他也可以。 只要有大娘子在,那他就维持着自己的简单头脑和粗暴的手段,任凭大娘子差遣。 7017k 第一百四十一章 悠闲的一天 宋绘月喝完这一杯热茶,将茶杯放下,开始吃炒瓜子,吃花生。 吃了又吃,喝了又喝,坐在她对面的银霄更是饕餮一般,将一大碗熏猪头肉全都吃空,二楼闲坐的妓子见了他们这架势,又正是早上要饿不饿的时候,集体馋虫发作,险些将茶坊里卖的熏肉都叫光。 宋绘月慢条斯理的喝完最后一口茶,让人把杜澜叫了过来。 杜澜未能跟随晋王出门,王府中又太平无事,于是每天跟着宋绘月在茶坊里打转,闲的都快要发霉,忍不住小酌了两杯。 一听宋绘月叫他,他连忙用茶漱了口,奔上二楼去:“大娘子,您是不是有事让我干?” 宋绘月点头,让他去打探度支钱帛案判官周科,每天盯着周科什么时辰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都要记录下来。 杜澜听了,立刻拍着胸脯表示没问题:“要盯多久?” “一个月。” “我现在就去。” 杜澜抓了一把瓜子,边走边磕,刚一开门,就让铁珍珊撞的一个踉跄,手里的瓜子洒了一半。 随后他头也不抬,脚下飞快的跑了,生怕被铁珍珊抓了去。 原来铁珍珊来到京都后,见了不少世面,眼见着京都里的美男子有不少,便快乐成了花间蝴蝶,一时飞到这朵花上,一时飞到那朵花上,那些娇花们被铁拳逼迫着,不敢不从,只能陪杯。 好在铁珍珊还是想睡晋王,打算为晋王守身如玉,美男子们才没有了失身的风险。 如今晋王手底下的闲人见了她的做派,全都自惭形秽,认为自己闲的不到位,不够浮夸,不够浪荡。 铁珍珊在美男子一事上所向披靡,十分痛快,也想掌管琴心茶楼,便于她寻欢作乐,哪知道还没去找晋王,宋绘月便从天而降,抢了她的一部分快乐。 一进门,她就听到宋绘月问银霄:“还有肘子肉,要不要来一碗?早上吃最好,一整天都能消化。” 银霄言简意赅:“要。” 铁珍珊听了主仆二人毫无内涵的对话,又野又坏的一笑:“大娘子,墨香花茶坊的人又来找茬了。” 曹门大街原来生意最好的是墨香花茶坊,一楼卖茶卖酒,二楼做些暗娼生意,然而琴心茶坊一开,毫无忌讳的将二楼打出了欢门彩旗,里头的妓子更是各顶各的美艳,那二楼后头还开了一个赌房,里面什么都能搏,一开张,墨香花茶坊就少了至少五成客。 墨香花茶坊连着举报了好几回赌房,都未能成功,这几日改了策略,号召了一批五大三粗的壮汉前来霸坐,叫一杯最便宜的碎茶,一喝喝一天。 那些常客见了这寂静无声的架势便怯了胆子,连门都不敢进。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 茶坊最禁不住这样的消磨,刘琴连哄带劝的都不顶事,这些人就跟点卯似的,一大早又来了。 宋绘月肘子也不吃了,携着银霄下了楼,就见楼下那十张樟木桌子边都坐了人。 一桌两个,都伸长了胳膊和腿,把桌子霸占的一丝空也没有。 这些人都是京都中的地痞,最擅长给人添堵,偏偏又不能奈何他。 毕竟他们也是付了茶钱来这里坐一坐,不算是犯法。 刘琴领着四名凶神恶煞的打手,有劲没处使,愁的容颜都略显憔悴。 她对着宋绘月耳语:“大娘子,这些人真是棘手,要不等王爷回来吧。” 这些人第一天来时还十分忐忑,如此坐了三天,也未曾见茶坊主人有所作为,便有了底,越发猖狂起来。 眼见着琴娘子拿他们没有办法,正是得意之时,忽然见从楼上走下来一位利落纤细的小姑娘,便明目张胆的发出嗤笑,认定这琴心茶坊是没有能人。 就算有,恐怕此刻也不在京城。 宋绘月站在楼梯口,手里还捏着一把瓜子,没磕,单是顺手拿了一把。 扫了一眼这二十位壮汉,她不带感情的吩咐:“动手。” 在她心目中,掌管琴心茶楼和禁军清理无忧洞是一样的。 银霄听了她的吩咐,率先而动,将离自己最近的一位汉子单手拎了起来,利落地丢出门去。 大汉宛如一块大石落地,砸出了惊天动地之声。 在银霄动手之后,打手们更是按捺不住心中愤怒,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将这群人往外赶。 虽然只有四个打手加一个银霄,但银霄一人就足以将这些外墙内干的闲汉制服,一阵起伏不定的惨叫过后,茶坊里清净了。 领头的一位汉子站起来就要理论,银霄却护着宋绘月到了他跟前。 银霄袖子里藏着的尖刀滑出来一半,明目张胆的对着他晃了晃。 宋绘月随意道:“下次再来,可不是这么简单了。” 然后她磕着瓜子,回茶坊里去了。 刘琴忐忑不安,铁珍珊却是拍手叫好:“早听我的动手不就完了,谁都不用怕,揍就行了。” 宋绘月点点头,对刘琴道:“铁当......铁娘子说的对,再去雇几个打手来。” 刘琴只得把心放下,叫人再去雇人,又把宋绘月送回楼上,问她还要不要吃点什么。 “肘子。” 刘琴也没说她大早上的吃肘子,直接让厨房做了送来,顺便送来了今天的小报。 宋绘月一屁股坐下,先拿着筷子夹了一筷子肘子吃,吃了两三口之后,便推给银霄,专心去看小报。 这份小报乃是谢舟所办,叫做《七嘴八舌报》,其中内容之离奇,出场官员之多,前所未有。 譬如才被拔了牙的陈志刚,小报上就写他找死尸借牙,逐颗蘸鼠膏,种在牙洞里,只需三天就能稳固如初。 笔者又说死尸的牙齿虽然坚固,就怕容易见鬼。 日后陈志刚一开口,嘴里便打起架来,一个要吃糕,一个要吃饼,一个要吃甜,一个要吃咸。 若是上朝去,嘴里兴许就有个大儒,能发表高论,又兴许有个铮臣,与今上想法不同,要碎首明志,也可能是个糊涂官,只知道拍马屁。 陈志刚想要应对,只能闭口不言,否则都不知道是哪一颗牙齿上附带的亡魂在说话。 这文章一看就是无稽之谈,再加上整张小报都是这样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按理说是没几个人会买。 然而这小报上的文章趣味盎然,看了糟心,不看挂心,迅速风靡了整个京都,把京都的浩然正气都搅成了乌烟瘴气。 7017k 第一百四十二章 骑驴 《七嘴八舌报》宛如一位上不了台面的妖孽,在京都中风靡,宋绘月看过这份小报之后,便有种想要浪迹天涯,捉鬼拿怪的逍遥之想。 将小报收起来,她看着吃到双目无神的银霄,这才回归了真实生活。 银霄默然无语的坐着,见宋绘月看他,立刻往前一探身,给宋绘月倒满茶水。 倒过茶水之后,他又坐回原地,沉默的进行消化。 两人在这里枯坐到傍晚,打跑找事的闲汉一群,吃了大鱼大肉若干,瓜子花生数不胜数,直到傍晚,才起身离开。 夜晚有禁军巡视,在大刀之下,无人胆敢造次。 宋绘月走到茶坊门口,看一眼天色,忽然道:“咱们赁两头驴,出去玩一玩。” 驴这个东西,因为走的很慢,和那闲云野鹤的生活十分相配,走在乡村里,也富有诗意,很适合宋绘月突如其来的想法。 银霄点头,马不停蹄的去赁了两头驴。 宋绘月翻身上驴,拎着鞭子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银霄摇头:“没有。” 宋绘月笑道:“走,我们出城去逛逛。” 两人一拍驴屁股,绝尘而去。 城外人少,道路也宽,骑驴也好走动,然而这驴倔的厉害,不打不走,有时候打了还倒着走,两人十分费力的游玩,宋绘月在心里放弃了骑驴浪迹天涯的想法,和银霄打道回府。 经过漫长的好言相劝和殴打,这两头驴总算是扭着屁股回了城。 宋绘月把驴还了回去,腿和屁股都让驴颠的十分麻木,她一瘸一拐的往家走。 走到半路,见到一家杂食店门外架着两口大油锅,一口正在油炸糍糕,另外一口则在炸羊肉,她便走不动了。 和银霄坐在油锅边的小凳子上,她各要了两盆,吃的满嘴流油,最后又要了一大包带走。 将油纸包交给银霄,宋绘月道:“吃的时候只觉得好吃,吃完了嘴里好像烫脱了一层皮。” 说完,她竭力的张开嘴,伸手往上牙膛一指,指给银霄看。 银霄拎着油纸包,伸着脑袋往她一览无遗的嘴里看,末了摇头:“没有。” 宋绘月动了动舌头,还是感觉到了疼痛:“真的?你不疼?” 银霄摇头:“不疼。” 两人像半大的孩子一样站在街边,认真确认有没有烫掉一层皮。 宋绘月干脆去买了两碗橙汤喝,捧着碗以三碗不过岗的气势喝完,又要了冰水荔枝膏。 全都喝完之后,她感觉嘴里舒服多了,又高兴起来,连着买了许多花生糕和桶子鸡包起来,要带回去给宋太太他们吃。 吃饱喝足,回去的路上就没那么馋,宋绘月边走边看,大吹其牛:“要是我不学篾匠,学做糖人,现在的手艺应该也能摆个摊了。” 银霄看着满街的灯火散落在宋绘月的眼睛里,让她那双大眼睛流光溢彩,而说话时的神情又是一派天真,睫毛微颤,乖巧的像是一只收起獠牙和利爪的小兽。 他自己的长相偏于老成,宋绘月却是个带着稚气的长相,他在心里偷偷地将两张面孔放在一起,心里很高兴。 而宋绘月沿着繁华的街道一路前行,忽然对银霄说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记性很好,这些记忆虽然尘封已久,但一说起来,就会滔滔不绝,她记得阿爹去河里泅水,带她一起去,拿着条绳子把她栓在岸边,结果她自己解开绳子,也下了水。 溺水的滋味她倒是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阿娘把她关在家里,不许她再跟着阿爹出门。 家里有清辉,清辉太小,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一边遭受宋绘月的捶打,一边做个甩不掉的跟屁虫,宋绘月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清辉天天被我揍的哭,后来阿娘没办法,只好把我又放出门啦!” 她又问银霄的阿爹阿娘是什么样。 银霄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当然也有父母。 他说自己的阿娘成天在家里颠着两条腿干活,好像从来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很少抱他,阿爹他则记不太清楚,因为有限的记忆里,阿爹总是出去找水。 定州常年的缺水,要找水浇地、喂牲口、吃喝,一家人才能活下来。 四岁之后,他被人拐走,就没再见过阿爹阿娘了。 之后他便是常年的习武、挨打、杀人,你死我活的争斗,所有的感情都被抹去,直到他十岁逃出来。 整整六年,他就这么暗无天日的过去了,来不及享受属于孩童的快乐,就硬生生长大,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宋绘月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从前在潭州的日子那样快乐,要是将张家的事情解决了,无牵无挂,倒是可以回潭州去,找个依山傍水之地隐居起来。 她喜欢潭州这个山水之地。 两人一路走到家门口,谭然端着一盆炒饭开了门。 这盆差不多有他的脑袋那么大,里头炒了今天的剩菜剩饭,插着个白陶瓷勺子,看到银霄之后,他立刻把盆往自己怀里一缩。 “大娘子回来了,厨房里留了饭菜。” 宋绘月往他的饭盆里加了三块炸羊肉,笑眯眯地进了门。 院子里弥漫着药味,元元在看着火,宋太太和林姨娘都在宋清辉屋子里。 林姨娘正给宋清辉唱小曲。 “百样鸟儿百样声,只有青花样个田鸡叫得忒分明,半夜三更跳来奴南纱窗前荷花缸头,金丝荷叶上,高叫三声低叫三声......郎上桥,姐上桥,风吹群带缠郎腰......” 前头还唱的十分正经,后头就姐和郎一起来,宋太太连忙叫她闭嘴,不要带坏了清辉。 宋绘月站在门口笑道:“阿娘和姨娘出来吃油炸糍糕和炸羊肉,我来陪弟弟。” 宋太太见她让风吹的脸蛋红红的,连忙起身让她进门:“不是说去茶坊吗,怎么吹的这么冷?怎么把披风脱了!” 宋绘月笑嘻嘻的,任凭宋太太在她身上拍打,又推着宋太太出去歇口气:“阿娘,我烤一烤火就暖和了,您快去尝一尝炸糕。” 将宋太太和林姨娘都推出去歇一歇,她坐到宋清辉床边,见他还是瘦,头发也长了许多,细细摸了摸他的脸。 “清辉,我今天骑驴了,腿都差点骑瘸,哎,驴打着还倒退,你这么笨,以后可千万别骑。” 7017k 第一百四十三章 找麻烦 宋清辉静静的躺在床上,既不能出去骑驴,也不能出去骑马。 于是宋绘月拿起话本子,打算再给宋清辉读一段。 银霄在厨房里走了一遭,将留给他和宋绘月两人的饭菜全都鲸吞,随后将宋家里里外外全都巡视了一遍。 谭然很对得起这份饭量,劈的柴整整齐齐,一直码到墙头,上面盖着毡布,排水的阴沟十分通畅,在厢房和正房中夹缝生存的厨房也干净明亮,活计顶的上两个勤快的大丫头。 杂房也收拾的干干净净,专门给宋绘月静坐,里面放了她常用的篾刀等物。 谭然自己则是和银霄睡在低矮的倒座房。 他大约是内心坦荡,无所畏惧,对银霄这个冷面少年也丝毫不害怕,时常还要督促银霄做好护院的本分,不要随着大娘子出去胡闹。 银霄受了谭然的教诲,白天和宋绘月出去为非作歹,晚上在宋家巡夜,巡夜过后再练一练自己的身手,十分辛苦。 一觉过后,他听到谭然翻身的声音,立刻便睁开了双眼。 谭然要出门去挑水,他也跟着起床。 清晨空气格外冷冽,呼吸之间都像是吞进一把利剑,劈开五脏六腑,出门的人极少,他支开门,冷风立刻往院子里灌,他便闪身出去,又将门关上。 家里宋太太和宋清辉都不能吹冷风。 他走过香铺,面孔和寒冬一样冷酷,香铺出来开门的伙计都缩回了脑袋,风吹过银霄的身体,让他感觉到了清醒和舒适。 沿街卖乳酪的小子从他身边走过,带来鲜浓的气味,他加快脚步,走去码头。 昨天茶坊里没有鱼,宋绘月没吃几口东西,他来买两条新鲜的送过去。 码头上各行的人都在,猪肉行、鱼行、茶行、炭行挤的水泄不通,鱼霸用大秤秤了渔民的鱼,小秤往外卖,中间还得抽上六成行费。 一个挑担子的小子悄悄跟在银霄身后,正想拉一拉银霄的袖子,银霄已经回头,目光冷冷地盯住了他。 小子吓的一个哆嗦,挑着的两筐子干果险些从肩上滚下去。 “我......我不是要偷东西,”小子连忙摆手解释,又低声道,“我是看你要买鱼,想问你买不买。” 随后他悄悄地将筐子上面一层干果抹开点:“我昨天在河里捉的,你要是要,两百文都拿去,我给你挑到前头。” 给银霄看了一眼,他又连忙盖上:“不能再少了,这个天气下水,难受的很。” 里面有四尾鲜青鱼,都有一斤多重。 “都要了。” 银霄买了这四尾鱼,提着要送去茶坊,刚走到家门口,就见茶坊掌柜满面惊慌的走了过来。 他是奉刘琴之命前来请宋绘月,说是墨香花茶坊人昨天被打,今天一大早就来堵门,吵着琴心茶坊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他们要讨一个公道。 几十个人将门口和大堂挤的水泄不通,虽然还未动手,却已经将琴心茶坊中的人吓的够呛。 “我知道了,这就去和大娘子说,”银霄提着四条鱼递过去,“拿去茶坊,给大娘子做了。” “啊?”掌柜下意识地接过鱼,没想到银霄在这节骨眼上居然还惦记着做鱼吃。 他还没来得及让银霄快点,银霄就已经进了门,并且将门关上了。 掌柜的拎着这几条鱼,只能先行回到茶坊里去,还没进门,就让那满屋子的大汉吓得瑟瑟发抖。 他略一思量,就从角门钻了进去,直奔刘琴:“琴娘子,话我都带到了。” 刘琴死死守在二楼,哪怕一楼让人砸的稀碎,她也不能下楼一步。 二楼里还有一些她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消息。 铁珍珊提着一杆长枪站在楼梯口,虽是女子,却孔武有力,在楼梯口一摆开,便架势十足,因此一时半会也没人敢上来。 刘琴听到掌柜已经将话传到,稍稍松了口气:“告诉大娘子了就好,大娘子聪慧,一定有办法,就算没办法,王府里的人也听大娘子使唤......你抱着鱼干什么?” 掌柜一时紧张,将鱼搂入怀中,十分亲热,鱼离水已久,在他怀里翻着白眼抗议。 听刘琴一说,掌柜才将鱼的事记起来,连忙把鱼从怀里拎出来。 “是大娘子要吃鱼,我这就送去厨房。” “快去,让厨子多做几样。” 掌柜闻着自己满身的鱼腥味走了,刚从赌房一侧下楼梯,还没进厨房,就见宋绘月来了。 “大娘子您来了!” 宋绘月笑道:“这鱼好,新鲜,让厨房做个鱼脍。” 她边说边走,又因今日出门,宋太太逼她添了衣裳,出门时不觉得,走到茶坊便感觉到热,她便解下披风,递给银霄。 银霄将披风搭在臂弯里,紧随宋绘月上了楼。 刘琴急的泪都有了,见了她来,才稍稍松一口气:“大娘子,快想想办法吧,衙门的来了,说咱们开着门做生意,人家上门来光顾,他们也没办法,再这么下去,这里就黄了。” 晋王一来京都,就将她安顿在此,让她接手茶坊,她却弄砸了。 日后她都不知如何在晋王面前行走。 宋绘月看了看二楼里站着的人,还未来得及梳洗的女子占了大多数,能用的人,加上新雇的打手,只有十多个。 楼下的人全都连讥带讽的望着楼上,看这几个弱女子能怎么样。 宋绘月对银霄耳语两句,银霄会意,去了一趟厨房,把厨房里的大小刀子全都搬了上来。 “大娘子,都在这里了。” 宋绘月上前挑了一把剔骨刀,对其余打手道:“都挑一把,随我下楼。” 刘琴看着宋绘月提着剔骨刀,心都吓碎了:“大娘子使不得!下面都是壮汉,您要吃亏的,再者提刀动手,不管受伤不受伤,衙门里都不会不管,到时候咱们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宋绘月表情很平淡的一笑:“咱们有理还占着下风呢,有些事可不看占理不占理,再说我还穿着裙子,肯定不会出去和人打斗,拿刀只是以防万一,自保罢了。” 琴娘松了口气:“那您这是去谈判吗?” “嗯,”宋绘月点头,“先谈。” 说罢,她率先下了楼。 铁珍珊恨不得这乱子越大越好,当即随着她下了楼。 打手本就是凶悍之人,有刀在手,更添了杀气,也跟着一同下了楼。 7017k 第一百四十五章 琴娘子的忧心 楼下这些人,今日是势在必得,要么逼迫琴心茶坊关门,要么让他们赔偿昨日损失,见二楼之人无一人敢下来,更是锐气十足。 正在大家要落座休息之时,楼上忽然有了动静,十多个人提着刀子下来了。 为首的竟然是个小娘子。 小娘子拎着剔骨刀,平静的好像是拎着一束花,众人先是惊奇,随后便明目张胆的发了笑。 琴心茶楼真是没人了,竟然拿个还未出嫁的小娘子来充数。 宋绘月一直走到众人跟前,仰着头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这些大汉:“怎么没个主事的?银霄,既然没人主事,就像昨天那样把他们丢出去。” 角落里坐着喝茶的一位穿枣红色长衫的汉子站了起来,慢条斯理走到宋绘月跟前:“我是主事。” 说罢,他揶揄一笑,不知这小娘子要耍出什么花样。 不管什么花样都无所谓,他志在必得。 并非提着刀的就是赢家,这是京都,不是乡野之地,别说眼前只是个小丫头片子,就是一群江贼,也不能在皇城根脚下动手。 他这肆无忌惮打量的眼神,刘琴在楼上心惊胆战的看着,很怕宋绘月会忽然翻脸。 她觉得宋绘月很有可能会拿着剔骨刀将这汉子捅个对穿。 然而出乎她意料,宋绘月白着一张小脸,并未动刀子,也没有横眉怒目,非常的令人放心。 主事看着宋绘月的模样,越发断定她是敢怒不敢言,笑问:“小娘子,这事你看如何解决?今天若是再商议不出一个满意的条件来,你们这茶坊,恐怕就得黄了。” 宋绘月很赞同他的话,因此点了点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谈一谈,要么我把这茶坊送给你,要么以后你们都不能来找事。” 主事含笑点头:“谈完之后,我还要琴娘子。” 再这么耗下去,也耽误他的事,他的花茶坊里那些妓子已经人老珠黄,是时候再去物色一批合适的小娘。 坑蒙拐骗,对他来说不难,难的是要去寻这样的好苗子。 只要能找到,他有的是办法将人弄回来。 就像是琴娘子,京城中也不缺灿若朝霞的小娘面孔,可琴娘子却能在其中脱颖而出。 她那一举一动,都是专门为了魅惑男人而生,连头发丝都带着风情。 他这身经百战之人,差一点都被带进去了。 宋绘月不以为然的道:“你自己去和她说。” 主事问道:“换到哪里谈?” 宋绘月笑了一下,笑的有点疯,所以低了头,以免让自己看起来不雅,就连声音都忽然沉而惑人:“州桥下,鬼机楼。” 说完之后,她收敛笑容,抬起头用大眼睛冷清清地看了主事一眼。 茶坊中光线昏暗,,高丽纸糊着象眼窗格,雪花在纸上打出灰灰的印记。 绚丽到极致的藻井颜色和雪花的灰沉沉之色齐齐涌入宋绘月的黑眼珠里。 她倾着上身,靠近主事,声音压低了:“敢不敢?” 主事感觉她的眼睛里有一团巨大的风雨,要将他裹挟进其中搅碎杀死,惊的后退一步,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借着咳嗽掩饰自己的失态。 他沉声道:“那就子时,鬼机楼,好好的谈一谈。” 说罢,他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的刘琴,依旧是势在必得的目光。 他也是从血路里杀出来的,难道还会怕这装神弄鬼的小娘子? 一群人和来的时候一样滚滚而出,宋绘月丢开刀,走回楼上:“没事了,今天照样开门做生意。” 铁珍珊跟了上来:“晚上我也去!” 刘琴没听清楚楼下说了些什么,一听晚上还有事,连忙追问:“晚上去哪里?” 宋绘月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用力揉了揉眼睛:“无忧洞。” “什么!”刘琴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地回头去铁珍珊。 铁珍珊一点头,她立刻感觉宋绘月是去找死。 整个京都的法外之地,就是无忧洞。 “不行!”她夺过宋绘月手里的花生,扔回盘中,“不能去,无忧洞刚让禁军清洗过,里面得多恐怖,这些无赖要坐,就让他们坐,咱们也跟他们耗着就,耗到王爷回来再说,那些无赖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你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宋绘月笑道:“他们有他们的手段,我也有我的手段,再说王爷府上还有人在呢。” 她又伸手去抓花生。 刘琴看她油盐不进,急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要是那些人对大娘子有非分之想,她还可以替大娘子受过...... 宋绘月捏着花生起身:“不必,我去看看厨房里的鱼。” 随后她轻轻巧巧的从刘琴身边开溜,带着银霄跑了个无影无踪。 刘琴没能抓住她,连忙问铁珍珊是什么时辰,从哪个洞口进去,铁珍珊也不回答,出门买刀去了——她枪法还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在洞子里施展不开,得买一把好刀代替。 刘琴一个也没能逮住,又是忧心又是怕,取了披风就往厨房跑,要跟着宋绘月。 宋绘月不在厨房,掌柜的说是从角门出去了,刘琴呼着白气往角门跑。 门开着,外面是鹅毛大雪天,她左右张望,只看到白雪纷纷,却没看到宋绘月的影子。 刘琴傻了眼。 她折回去拿了把伞,先去了宋家,然而宋绘月只要一出门,就如同此时的寒风,不知会吹往何处,宋家上下也无人知晓她的去处。 只知道她这股风十分恋家,哪怕吹出去千里,也还是会回来。 刘琴有心想守在宋家,可又怕宋绘月直接去无忧洞,急的团团乱转,顶着风雪去了晋王府。 晋王府上留下来的闲人一听宋大娘子要去无忧洞,当即摩拳擦掌,收拾兵刃,准备夜晚前去帮忙,完全无视了刘琴所说的不让宋绘月去涉险。 刘琴这回彻底死了心,只盼着这几位能从无忧洞找到人,为宋绘月保驾护航,以免她有个三长两短。 而她苦苦寻找的宋绘月,正和银霄在街头买游春黄胖。 小土偶光溜溜的,鼓着大肚腩,肥肥胖胖,憨态可掬,一条线拴着脖子,一串栓了十个。 小贩夸夸其谈,表示他这黄胖乃是正宗的黄胖,是三月时金明池开放,从杏花园里取的土,土质细腻,非其他次品可比,而且胳膊腿都是能动的,脑袋还能大旋转,扭到屁股后面去。 7017k 第一百四十六章 谈判 因为正宗,所以价高,一个黄胖就要卖三十文。 普通人家,做一天工也才挣三十文。 宋绘月有心要买一串,又觉得小贩要价太高,于是和他讨价还价,并且说之所以不值三十文,就是因为脸能扭到屁股后头去。 她毫不掩饰的告诉贩子,这要是半夜里起来,猛地见了个脸下面就是屁股的黄胖,有吓死人之嫌。 贩子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步,表示害怕的话不把脑袋拧过去不就行了。 并且再次认真的告诉宋绘月,他这是正宗的黄胖。 “十文钱一个,我买十个!” “我这是正宗的,二十九文。” “买十个,十一文。” “我这是正宗的,二十八文。” “买十个,十二文。” 银霄站在宋绘月身后,听着二人令人疲倦的谈价,心想不愧是大娘子,这么有耐心。 周围围观之人也纷纷离去,感觉在站下去,可能会当场睡着。 好在二人很快就口干舌燥,不能再进行喊价,宋绘月以二十文一个的价钱,带走了一串。 宋绘月带着银霄从早逛到晚,为了避免刘琴的啰嗦,她连鱼都不敢回去吃,只在街上胡吃海喝,以及瞎买,一直游至夜深。 半夜,星辰黯淡,月色朦胧。 雪在风中飘飘扬扬,时而上翻,时而下滚,州桥热闹丝毫不减,人声聒耳,闹闹嚷嚷,卖闹蛾儿的挑着担子四处奔走叫卖,乌金纸在灯火下闪出璀璨之光,烟火之气冲破风雪,直上云霄。 墨香花茶坊主事,带着十个打手,利刃塞进箩筐中,装作挑担子的卖酒人,悄无声息下桥洗手。 待无人注意之时,一行人走到了州桥沟渠洞口。 亡命徒的无忧洞,普通人的鬼机楼,全都通过黑黝黝的洞口,无声地进行吞吐。 “冰哥,真的要进去啊?”一人看着里面不见天日的情形,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 主事冰哥扭头看他:“怕了?杀人的时候可没见你怕过。” “不是,瘆得慌。” “禁军才进去清洗过,有什么可瘆得慌的,点火,走。” 有人从箩筐里取出火把,用火折点燃,递到冰哥手中,冰哥领着人,一脚踏了进去。 洞子低矮,洞顶上的粗砖一抬手就能摸到,粗大的石柱如同没有生命的大树,屹立不倒,石基上散落着零碎东西,还有被褥之类。 地面冻住了,墙壁也是冰冷的,硬邦邦的泥土,溅在墙上的血迹,地上凌乱的物品,混在一起,成了个冰冷黑暗的世界。 大清洗让里面变得畅通无比,同时让血腥味将整个洞子都填满,依旧是凝滞的令人窒息。 火光一直摇曳不定,风不知从哪个洞口钻进来,里面迷一样的曲折,就在第一个岔路口,一条人影站在倏忽而至,低声道:“这边请,我们大娘子已经到了。” 来者是侯二,专为这群迷途的羔羊领路。 “他娘的!”墨香这边吓了一跳,都没看清楚侯二是怎么出现的。 冰哥瞪了众人一眼,跟了上去。 一人走到冰哥身边,低声道:“哥,不会有埋伏吧。” 侯二耳聪目明,一边领路一边回答:“诸位多虑了,这洞子里一览无遗,无处可埋伏。” 冰哥环顾四周,也放下心来。 洞子低窄,确实是一眼就能看到头,再加上四处都是洞口,只要一奔走,就可能出现在京都的任何一个洞口,哪里有这么多人埋伏。 一路走进去,冰哥再次看到了灯火以及人影。 琴心茶坊这边的人十分松散,东倒西歪地靠在石柱上,而且是东一个西一个,身边也没带长刀之类的利刃。 只是都裹着头巾,穿了鹤氅,戴着遮尘暖笠,穿了皂靴。 更可笑的是闭目养神的宋绘月。 宋绘月在衣裳外面裹了一件黑毛披风,是地摊所购,摊主称是麒麟毛,头上戴着虎皮磕脑头巾,只露出脸,脑袋和脖子全都让头巾包了进去。 虎皮和那麒麟毛一样,都是杜撰,专卖给无所事事之人。 腰间还挂着一串胖嘟嘟的黄胖。 墨香这边的人全都在心中暗笑:“这他娘的赢定了。” 侯二恭敬上前一躬身:“大娘子,人到了。” 一阵风声呜咽而至,在洞子里来来去去,将两方的火把都吹的起伏摇曳,时而黑暗,时而光亮。 墙壁上数之不尽的血迹,如同泼墨,深深浅浅,绘成无数双狰狞的眼睛,和宋绘月一同睁开,阴沉沉的看向不速之客。 冰哥忽然感觉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半步,身后那十人更是一个哆嗦,都感觉十分邪门。 好在这古怪之感只是一瞬,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冰哥看着宋绘月,笑道:“莫非是叫我们来洞子里玩过家家酒的?” 他的打手们都哄笑起来。 笑声刺耳,在洞子里不断回荡,宋绘月身后一名闲汉按捺不住,便要上前,却被宋绘月拦住了。 宋绘月走上前去,一直走到冰哥跟前。 冰哥低头看她:“小丫头,我看你还是识相点,直接把茶坊让给我......” 不等他说完,宋绘月忽然出手,从那可笑的麒麟毛披风下抽出一把尖刀,一刀就刺入了冰哥腹部。 腹部柔软,刀锋毫无阻拦的刺穿衣物、皮肤,直入深处。 脸上还带着笑的冰哥只感觉肚子上一凉,圆睁二目,直勾勾地盯着宋绘月,火光晃过来,把宋绘月的脸照的雪白。 这是一张天真与邪恶并存的脸。 面目有多稚嫩,目光就有多凶狠。 冰哥后知后觉的怒喝一声,伸手去抓宋绘月,然而宋绘月动作极快,在他动手之前就已经退后,只留下刀。 银霄补了上去,一刀割断了冰哥的喉咙。 无论人的骨头有多坚硬,都只是他一刀的事。 这两人配合默契,动作又快,全在人预料之外,就连铁珍珊和侯二都没能马上反应,直到冰哥那一声怒喝,这才反应过来。 墨香花茶坊众打手抽出长刀,扬手就朝银霄砍去。 银霄动作更快,抬腿踢飞两把刀子,在腿落地的一瞬,一手捏住离得最近的手腕,随手一转,便听到“咔嚓”一声脆响,硬生生将人的手腕拧断了。 他的攻击又快又狠,让人应接不暇。 铁珍珊等人也不再犹豫,被鲜血刺激的举刀便砍,沉重的呼吸声、怒吼声、哀嚎声交织成一片,不消片刻,墨香花茶坊便全军覆没,洞子里血流成河,连逃也逃不出去。 “谈”过之后,墨香花茶坊的人确实不能再找宋绘月的麻烦了。 7017k 第一百四十六章 烟火气 宋绘月扔下刀,用披风擦了手,解下腰间染血的黄胖,只留下两个干净的,脱下身上古怪装束,露出干净的衣裳和头发。 其他人也都将染血的遮尘暖笠和鹤氅丢下。 宋绘月、铁珍珊以及银霄往外走,侯二和他的人留下收拾刀和尸体。 哪怕是法外之地,也要埋一埋,免得吓着进洞的流民和乞丐。 一口气钻出洞子,沉闷之气一扫而空。 三人在河边洗脸洗手,互相仔细打量,才重回州桥之上。 银霄忽然靠近宋绘月,低声道:“大娘子,对面左边来的那两人是禁军,鼻梁上有颗褐色痣的那个,我认出来了。” 一听说是禁军,铁珍珊身上的皮先紧了一紧,掉头就想跑。 她是做贼的,跑惯了。 然而宋绘月一把抓住了她和银霄:“别怕,别乱看,直接走过去。” 她一左一右拉着他们两人,自己则在中间充当东张西望的角色,面不改色走了过去。 迎面走过来的两个人穿的是常服,走姿挺拔,其中一人鼻梁上有一颗褐色小痣。 他们身上虽然没带刀,但是器宇轩昂,目光炯炯有神,目光与刀无异,能看的人发慌。 大约是州桥的烟火让他们有了一丝松动,脸上的神情倒是温和许多,不再像上值时那般冷漠无情。 这两人结伴而行,和宋绘月三人擦肩而过。 便是这擦肩而过的瞬间,鼻梁上有痣的那一位男子忽然回头,拧着眉头看了过去。 “长风,怎么了?”同伴问。 吴长风低声道:“这三个人,身上好重的血腥味。” “有吗?”同伴扭头看了一眼,抽了抽鼻子,只闻到了雪花的冷、食物的香、烟熏火燎的炭火。 若是要说血腥味,也有,有人正当街给野兔子放血。 不过吴长风的鼻子一向很灵,既然他说有,那便是有,同伴扭过头来,低声道:“要不要跟上去查一查?” 吴长风摆手:“不见了。” 宋绘月三人已经挤进了极为热闹的夜市中,夜市这个灯火辉煌人声喧嚣之地,仿佛是一只怪物,将他们吞了进去,并且用烟雾掩护了他们的行踪。 同伴扭头使劲找了找,也没看到这三人的身影。 他想了想:“刚才我看中间那小姑娘身上挂着两个黄胖,年纪最多也才到婚配,那黄胖上面,用竹叶编了裙子,还是个淘气的半大孩子,应该没问题。” 至于一左一右那两个,因为全都垂着头,任凭中间那位左右,又只是擦肩而过,他并没有看清。 “嗯,”吴长风也不再纠结此事,“京都最近事多,我可能多想了。” 说罢,他也离开了此地。 路过无忧洞洞口时,里面的气味也正丝丝缕缕的往外传递,同伴嘀咕道:“这气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散。” 吴长风迟疑了片刻,没再说话。 宋绘月三人离开州桥后,便分到扬鞭,各回各家去睡大觉。 在家中睡了一大觉后,刘琴亲自来接她,仔细看过她并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负伤之后,才松了口气,挂着两个乌黑的眼圈,把宋绘月接去茶坊吃鱼。 昨天的鱼她没吃上,今天一早厨子特意去码头鱼行买的。 去的路上,宋绘月见到了满脸倒霉相的陈志刚。 经过谢舟在报上兴风作浪,陈志刚如今只要一张嘴,旁人就忍不住要往他嘴里看,他堂堂一个三司副使,岂能容忍他人如此僭越,狠发了几次火之后,连今上都听闻了他的奇闻。 今上也无法忍受他那满嘴来历不明的牙齿,又不能罢免他,只好将他调去了翰林图画院。 那地方不用张嘴,也不必在人前露面。 陈志刚从巅峰跌到谷底,只有一口牙的距离。 宋绘月对陈志刚的遭遇叹了口气,对刘琴道:“官场真无情。” 刘琴已从铁珍珊口中知道昨夜战果,心想:“你更无情。” 墨香花茶坊已经去了势头,十分不甘心,又不敢再来惹气势很足的琴心茶坊,只能另想办法,要去寻找那等美丽小娘,将地盘抢回来。 到茶坊中后,铁珍珊立刻围了上来,对着宋绘月絮絮叨叨,想让宋绘月和她前往黄河一带,霸占一片水域,共襄盛举。 宋绘月快快乐乐的吃着鱼,心平气和的拒绝了铁珍珊。 她还要留在京都和张相爷“以和为贵”,报仇一事,万万不能憋太久,憋的久了,人就容易扭曲。 吃过之后,她在刘琴的屋子里大睡,仿佛是昨日逛的太累,今天需要弥补。 只睡了一个时辰,刘琴开门进去,轻轻唤了两声。 屋子里门窗紧闭,熏炉中缓慢燃着“返魂梅”,梅香清幽,令人恍若置身于孤山篱落之间,而床上宋绘月睡的正酣,一条腿伸出来,骑在被子上,沉静的像是一朵落梅。 “大娘子。” 宋绘月爬起来,屋中温暖干燥,于是头发乱飞一气,炸成了一个毛栗子。 翻身坐起之后,她伸腿就下床,赤脚踩在地上,神情很是恍惚。 刘琴连忙加重声音,叫了一声:“大娘子!” 她的声音让宋绘月回了神。 方才她睁开眼睛,看天色不佳,以为自己是睡在了晋王府中,还得回横鱼街去,回去之后,要带宋清辉玩一玩,晚些时候,得让银霄去告诫告诫黄文秋,不要不老实。 “嗯,”她下意识的应了一声,把腿缩回床上,使劲一揉眼睛,“我怎么睡了这么久?银霄呢?” “没多久,”刘琴上前给她梳头发,“是外面天气不佳,起了一阵大风沙,遮天蔽日的,刚刚才好一点,银霄在赌房里看着。” “哦,”宋绘月彻底清醒过来,“是不是有事?” “是杜澜,您是不是安排他什么事了,他在外头等着。” “嗯。” 宋绘月立刻起身穿衣,出门之后,去二楼阁子里见了杜澜。 银霄就像是一只猎狗,闻到了宋绘月的气味,从堵房出来,听候吩咐。 刚一靠近宋绘月,他便闻到了她身上残留的梅花香气,让他心绪激荡,便退后一步,坐在了门外。 杜澜守着周科,守出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并未守出任何效果。 “周科每天就是公廨,回家,没其他去处,今天这个时候也在公廨,我在外面脚店等的时候,听到一个消息......” 7017k 第一百四十七章 张旭樘的婚事 此消息和大相国寺张旭樘有关。 张旭樘自从进了大相国寺清修,仿佛真的受到了佛祖感化,每日吃斋念佛,十分勤勉,就连岳家小娘子前去探望,他都不曾露面。 众人感慨佛祖法力无边,度化小小纨绔子弟自然不在话下,若是多清修个一年半载,恐怕张衙内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然而杜澜坐在脚店里,却听牙人说起大相国寺在买人。 并非相国寺要买,而是张旭樘要买聪慧的孩子和他一起念经。 这倒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张衙内爱热闹,怕孤单,身边常年有人陪伴,去了寺庙中找几个玩伴,也不是稀奇事。 而且这些孩子去了相国寺,总比卖去别的地方好。 旁人全都没当回事,杜澜听了隐隐觉得不对,便来告诉宋绘月。 “大娘子,要不要去大相国寺探个究竟?我怕张旭樘会出什么歪招子,可以找二哥,二哥可以躲过禁军的眼睛。” 宋绘月迟钝的转动了一下眼珠子,慢慢思索。 她不止是希望能去探一探张旭樘的究竟,更希望能够一刀杀了他。 可张旭樘怕死,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怕死,越是怕死,就越是要多加布防,更何况张家还豢养了死士。 再加上张旭樘的狠毒,任何人落入他的手中,都不会有好下场。 而且这些话刚好就让杜澜听见,她也担心是个陷阱。 她思索许久,低声道:“不必管他。” 不能让张家扰乱了她的计划,更不能让张家牵着她走。 “得换个人去跟着周科。”宋绘月甚至怀疑杜澜也在公廨外暴露了行踪,只是公廨中官多,他们也不知道杜澜是在跟着谁。 杜澜略微一想,也明白自己身为晋王门客,一定会有眼睛盯着他,立刻道:“我们留在京都的都闲着,可以和二哥说,让二哥安排轮流跟踪。” 宋绘月依旧皱着两条浓眉:“周科除了公廨和家里,别的地方都不去?” 杜澜点头:“他的夫人善妒,他偷偷纳妾让夫人卖去了崖州,他不敢不回。” 宋绘月咬了咬指甲:“我知道了,继续盯着吧,相国寺那里,别去招惹。” 大相国寺内,张旭樘捏着一串佛珠,独霸了藏经楼后廨宇,又有四五个职事僧人专供应他的吃喝用度,还有十个行童听他调遣,他虽然是清修,却半点不曾吃苦。 今日燕王前来看他,两人坐在禅室内,面前各放一杯清茶,看起来很是清静。 张旭樘勾着头,心中总有一口郁气吐不出来,憋成了一团火,每日在佛祖面前诚心祈求,让佛祖降下一个雷,把宋绘月活活劈死,若是能得偿所愿,要塑一座比现在还要大的金身,不是贴金,而是全部用真金打造。 大约是芸芸众生祈愿太多,他这个金碧辉煌的祈求暂时未能得偿所愿,宋绘月还活的好好的,并且在京都茶坊中大耍威风,将老茶坊都给斗下去了。 他的人还发现杜澜在三司公廨外瞎溜达,于是他略施小计,想将宋绘月引到相国寺除掉,却没想到宋绘月如此狡猾,竟然不肯上钩。 实在是可恶至极。 “旭樘?” 燕王皱眉叫了走神的张旭樘两遍。 “在。”张旭樘回过神来,给燕王倒茶,见茶不热了,又将茶壶交给老卫,让他出去找行童换热的来。 燕王的内侍全无用武之地。 燕王这才舒展眉头:“岳家小娘子既然来看了你,你也配合一些,说几句好听的,怎么连她的面都不见?” 他的两条眉毛才放下,张旭樘的眉毛就皱了起来:“您也觉得我非娶她不可?” 他对岳怀玉倒也不是完全不待见:“她爹是枢密使,也是她的一个长处。” 燕王让他挑剔的又气又笑:“你还瞧不上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二人情投意合,就算今上不想让你们成婚,也不好叫你们再蹉跎下去,你们成亲,我就放心了。” 张旭樘明白他的心思。 岳怀玉最好赶紧嫁给他,否则嫁给谁燕王都不会放心。 更何况还有晋王在京都虎视眈眈。 他们张岳两家,必须成为没有任何缝隙的同盟,不能让任何人趁虚而入。 如今张相爷和岳枢密使对掌文武二柄,张相爷不得预军事,而岳重泰在京都虽然是个和蔼的年过半百的小老头,其实更不可小觑。 京都重文抑武,在岳重泰之前的枢密使是文人,而岳重泰却是位彻头彻尾的战将,战功赫赫。 今上在朝堂上问定州兵事,百官引经据典,夸夸其谈,岳重泰闭口不言,今上问他为何不说话,他说他识书不多,听不懂同僚们说的些什么,只能讲一讲他亲历过的几场战事。 讲过之后,今上夸他机警,能征惯战,靡所不从,升他做枢密使,掌各路用兵经略。 之后岳重泰将大女儿嫁给燕王,算是示好,兵权上亦给了张家极大便利,但岳重泰始终不去触碰禁军三衙,甚至不与三衙中人交好。 今上所言不错,岳重泰确实十分机警,不到最后,不会把自己的身家彻底亮出来。 岳家大娘子当时嫁给燕王,是别无选择,只有岳怀玉嫁给张旭樘,才是真正的张、岳两家正式结盟。 一旦成婚,他们便可要求岳重泰去接触禁军,并且在关键时刻,可以用印调动禁军。 燕王已经察觉到局势变化,今天特意来敲打张旭樘。 张旭樘想了想,对燕王道:“她不听话,在潭州搅了我的局。” 这是他回京都之后才想到的,岳怀玉、晋王、宋绘月三人之间应该有过一场短暂的交易。 他不喜欢不听话、太聪明的女子。 这样的人就像宋绘月一样,会带来不可控制的变数,无法以一般女子去想她的所做所为。 若是从前,他对岳怀玉是可娶可不娶,如今却是不想娶。 燕王扫了他一眼,有几分不悦:“她有多大的力量,况且,她不嫁给你,你想让她嫁给谁?你难道不知道,她要是嫁给张家以外的人,会坏事。” 哪怕岳怀玉嫁个乞丐,他们都觉得晋王会从乞丐入手,将岳重泰哄过去。 张旭樘端着茶杯,慢慢喝着里面的茶水,听外面响起来的念经声,声音一重一重传进来,令人昏昏欲睡。 在那脱离了凡尘俗世的佛经声中,他笑道:“那就杀了她。” 7017k 第一百四十八章 小张挨了个大巴掌 燕王敷衍一笑,仿佛张旭樘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让他不得不费心指点。 “杀她简单,可是杀了她之后呢?一个小娘子无缘无故的死了,岳重泰难道会一点怀疑都没有?要是他找到蛛丝马迹,知道是我们动的手,你觉得他还会没有芥蒂的和我们站在一条船上?” 说到这里,他就想起张旭樘惹出来的这桩事端,忍着气道:“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动手,现在晋王就等着抓我们的把柄,你安生些!” 张旭樘受了他的指责,心中一阵冷笑。 要是没有他这个打打杀杀的人在,燕王哪能在朝堂之中坐的这么稳当。 他想燕王真是被捧的太高了,架子竟然摆到他跟前来了。 然而都是张家人,燕王的这一点无理他可以体谅,因此笑着糊弄过去:“是,您说的对,打打杀杀始终不美,岳怀玉要是再来,我就见见她。” 燕王没有笑,神情越发严肃起来:“老大去河东路看麦地去了,今日早朝,户都的人说他务实,陛下还夸了他,我看陛下是铁了心要把我压下去了,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就因为此事,他今天一早都心神不宁,心烦气燥。 他紧接着又道:“我问了太傅,他说陛下正值壮年,自然不希望我有谋国之力,我们可以借机韬光养晦,只要把重要的事情抓在手里,其他的都不算大事,陛下也不会放任老大和我分庭抗礼。” 说罢,他看向张旭樘:“你觉得如何?” 张旭樘的目光如同毒蛇:“杀了晋王。” 燕王焦躁起来:“这是朝堂!不是江贼的草厅!杀杀杀,你就知道杀,难道就不能想一想如何布局让他在朝堂上失手吗!” 张旭樘的耐心也没了:“我都是为了您好,才要动手去杀晋王,否则以晋王之资,在朝堂中立足是早晚的事,您就是想挡也挡不住,他润物细无声的本事,我在潭州便已经领教过。” 随后他冷笑一声,语气里夹杂着耐人寻味的不屑:“况且不杀了他,是等着他去查我们的秘密吗,有些事可经不住查。” 燕王听到这里,将心中怒火又忍了忍:“杀他也不是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能成的。” “杀一次不成那就杀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总有一次能够成。”张旭樘不动感情的说着。 燕王冷冷道:“那他要是反过来杀我呢?” 张旭樘道:“晋王不会。” 只有他会,他是张家的刀,可以肆无忌惮的挥向晋王,晋王没有一把这样的刀,而且顾虑太多。 他失手了,不过是一把火遮掩,晋王若是失手,他们张家将会抓住他的错漏,疯狂将他打压下去。 再者晋王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他出手的时候,事情一定没了回旋的余地。 “看来,你是不管本王的生死了?” 话一出口,燕王便察觉自己心浮气躁,佛祖都未能让他平静下来,不宜继续谈下去,便站起来准备离开。 起身之后,他再次叮嘱张旭樘:“不要去招惹老大,也不要去招惹那个姓宋的,老老实实在这里清修,有什么事我会去和你阿爹商量。” 一提到姓宋的,张旭樘的脸色就阴沉起来,乌云盖顶,对着燕王,他怒火冲天:“这个不能动那个不能动,姓宋的又碍着朝中什么事了!至于我说的秘密,跟你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你还是回去问问姑母吧!” 燕王已经忍耐到了极致,忍无可忍,忽然伸出右手,高高扬起,重重落在张旭樘的脸上,给了他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这耳光来的太突然,太意外,甚至响亮出了回声,火红的巴掌印记迅速浮现在张旭樘苍白的脸蛋上。 张旭樘捂着火辣辣的脸,让燕王一个耳光给打懵了。 这种羞辱他从未受过,也不知道原来一个耳光不仅痛,还可以打的人尊严扫地,面子全无。 燕王看着自己的手,一时也有些发懵。 他和张旭樘年龄相差无几,比起满身正气的张旭灵,他从小就和张旭樘更合得来,只是封王出阁之后,他逐渐有了王爷的架子,才和张旭樘少了来往。 方才张旭樘冲他大吼大叫,他一时忘记两家情分,心烦意乱之下,只想到了张旭樘对他大不敬,这才没有多想的出手扇了他一耳光,现在看着自己的手,不可思议之余,也有几分歉疚。 他咳嗽一声,含糊道:“没打疼你吧。” 他伸手想拿开张旭樘捂在脸上的手,看看伤的怎么样。 然而他刚一伸手,张旭樘就侧身一躲,捂着脸望着他。 张旭樘的目光很阴沉,阴沉到燕王感觉到可怕的地步,不是恨,单是阴鸷,仿佛燕王这一巴掌,把他扇进了地狱里去。 这样的目光只有一瞬间,一瞬过后,他松开手,露出浮肿的半边脸颊,变成了冷漠的表情,冷眼盯着燕王,说着堪称大逆不道的话:“王爷,您是半个张家人,我原谅您这一次。” 随后他从燕王身边擦身而过,走到门口,打开门率先走了出去,走过十来座小佛像,一直走到廨宇外。 外面站满了燕王带来的内侍和护卫,只扫了他一眼,就被他的怒色吓的低下头去。 老卫紧紧跟着他往外走,回到退居内房中,他用冷帕子敷了脸,脸上的印记慢慢平复下去。 换了身衣裳,他沉着脸往园圃走,四五个在里面拔萝卜的和尚见了他都低着头不敢言语。 老卫从墙上取下来一把钥匙,开了园圃的两扇木门,出了大相国寺地界。 园圃对面一座半旧宅院,门前没挂灯笼,里面也有三进,老卫上前去敲了几下,里面有个门子过来开了门。 门子垂着头,眼珠子无光,是个瞎子。 张旭樘迈步进去,这扇门立刻就关上了。 从前堂穿到后院,张旭樘和老卫才停下脚步,院子里一人坐在凳子里,面无表情,脚步声他早已听到,直到脚步声到了眼前,才站起来。 此人依旧是无话可说,目光更是空洞,已经丧失了人的七情六欲,只剩下服从。 他是张家瘟猴训练出来的死士之一,张旭樘将他从张家带出来,自有重用。 “铜鹤,里面有多久了?”张旭樘问。 铜鹤回答:“四天三个时辰。” 他的声音也没有任何感情起伏,只是回答。 7017k 第一百四十九章 训练 “开门。” 随着张旭樘一声令下,铜鹤起身将门打开,光线猛地撞进气息浑浊的屋内,映照出里面一副修罗景象。 一具幼小的尸体倒在门边,背部朝天,双手僵直,伸到了门坎,身下鲜血已经干涸,身上衣服以奇异的姿势凹陷下去。 顺着血往里看,这样的尸体还有四具,全都瞪大着惊恐的双眼,死不瞑目。 剩下还有五个孩子,靠在阴暗的角落里,最中间一个男孩手上握着一把解腕尖刀,眼睛里冒着复杂的光。 这五人也浑身都是血,尤其是脸和手,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张旭樘满意的笑了一声。 五天前,他买来了这些孩子,将他们放置在这里,不给食物和水,只给了他们一把解腕尖刀。 瘟猴训练死士,便是从杀戮开始,而他更胜一筹,不仅要让他们杀人,还要让他们吃人。 弱者被强者吃掉,活下来的,也不能再称之为人。 张旭樘一看剩下这几个孩子的脸,就知道他们再也做不回红尘中人,心中只剩下罪恶和恐惧。 这个青天白日的可爱世界已经和他们没有关系,留给他们的,只有地狱。 这些孩子多幸运啊,因为他张旭樘要用人,他们才有机会开始与众不同的人生,不再和那些日复一日的白痴一样,虚度光阴。 五个孩子全都缩成一团坐着,脸色是惨白的,神情麻木,目光呆滞,涌进来的日光过于刺目,让他们在躲闪的同时,刺痛他们作为人的良心,看清楚了自己犯下的罪孽。 他们都干了什么啊,渴了喝的是什么?饿了吃的是什么? 越是看的清楚,越是痛不欲生。 一个孩子忽然将手指塞在喉咙里,剧烈的呕吐起来。 另一个孩子冲到了门口,要往外跑,想要逃出此地,却被老卫拎住了。 他拳打脚踢,浑身都在哆嗦,说不出一句整话,只用力从喉咙里发出嘶吼。 张旭樘单手拄着拐杖,看了看这些可爱的小崽子们,又看看铜鹤,燕王带来的痛苦一扫而空,笑容发自内心的愉悦:“老卫,给他们弄点吃的来。” 老卫丢开小崽子,出去买来一笼屉包子,在食物的香气里,小崽子们渐渐回魂。 张旭樘捏着佛珠,将包子倾倒在地,笑道:“吃吧。” 在这宅子里一直呆到晚上,他才回到寺院中去。 退居室内,张贵妃派了内侍都知来,正等候着他。 张贵妃的心腹都知给张旭樘带来了御用伤药,又代表贵妃对张旭樘表示了亲切的问候,并且贵妃在宫中已经训斥过燕王。 至于张旭樘对燕王所说的那些话,也都是因为气糊涂了才说的,往后绝不要再提,都是一家人,不要伤了情分。 如今晋王在河东路,正好可以动一动,让张旭樘费心。 无论结果,只要能打乱晋王的节奏便可。 张旭樘听罢,心想燕王还是不如晋王。 看着人高马大,在他这里打了人,听了几句朦胧不清的话,就按捺不住要去找娘,让娘给他撑腰。 有张贵妃,有张家,燕王才是如今这个在朝堂中分量十足的燕王,去掉其中之一,他和其他几位郡王没有分别。 对着赔笑脸的内侍,张旭樘将张贵妃带来的话悉数接纳,对于在河东路的晋王,心中也有了盘算。 这一回,他要杀晋王一个惊天动地。 一封快信,送到了晋王身在的河东路泽州安定县杏花村乌金冶场。 此地更为寒冷,雪花纷纷扬扬,遮天盖地。 安定县县令徐来雨陪晋王一同去杏花村看麦地。 晋王不打算向村民透露自己的身份,他也从善如流的改了牛车,换了常服。 在牛车上,他就遭受了严寒的侵袭,从头到脚都打了一遍摆子,等到了村子,他不得不请晋王先去里正家中休息,暖一暖身。 里正家里是砖瓦房,乃是整个村子里最为齐整的房子,里正战战兢兢站在一旁,看着晋王伸出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在炭火上方翻来覆去的暖着。 他只知道徐来雨是县令,至于县令陪着的人是谁,却不清楚。 可是看模样看气度,必定是贵人无疑。 徐来雨喝了口米酒驱寒,寒气顺着酒气往外钻,让他有了空空荡荡的暖意。 晋王暖了手,便开始询问里正刚才入村时那块地是谁家的,有多大。 里正答过之后,晋王在心中略略对比,便知是对不上的。 田产十之八九都对不上,有的是富户圈地侵吞,有的则是像这村子里一样,没有重新进行过丈量。 回京都之后,他得写个折子…… 徐来雨让这把火烤的回了魂,里正忽然小心翼翼询问:“相公,冶场上的厉判官病了,草民得先去给他请大夫。” 杏花村有乌金,三司盐铁有位判官在此监守。 徐来雨连忙问:“厉相公还在冶场上?” “在,”里正道,“厉相公说干到过年。” “场上还有多少工人?” “有四百多,近五百人。” 徐来雨正色道:“年下了,又是大雪,厉相公不回京都,怎么还让这么多工人在冶场上。” 他看厉判官是想升职想疯了,为了点政绩连年下都不让工人走。 冶场上的工人,一年到头就歇年下这一个月,再不放人,全都得冻死在里头。 这个铁公鸡,病的好,病的呱呱叫。 “不行,我得去冶场上看看去。”他刚要和晋王告罪,晋王便开了口,语气和缓:“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是。”徐来雨赶紧点头,有晋王一同前去,当然再好不过,可以压一压厉判官,让他把自己县里的村民都放回来。 乌金冶场就在杏花村内,山道经过工人长时间的开凿,已经畅通无阻,白雪皑皑,无人出入。 场外有衙役巡视,经过围起来的栅栏后,里面便是一块硕大的平整之地,左右两侧建有排屋,中间有许多黑而深的乌金井。 雪扫在两侧,然而在工人的踩踏之下,依旧是泥泞不堪,黑色的乌金渣子扬的满地都是,越发黑黑白白一片,显得脏乱。 乌金井外两个工人拉动绳索,从井中吊上来一箩筐乌金,另有工人挑着担子,两箩筐做一担,运到库中去,拉绳索的工人再把空箩筐放下去,给井内的工人,再用送风筒往井内送风。 7017k 第一百五十章 冶场 天寒,工人衣裳单薄,还是秋季所穿的短褐,许多人走来走去,鞋子破了洞,脚趾头都在外头,两只手皲裂成了干涸的泥土。 井外尚且如此,井内更是艰苦,只能用松木条照亮,工人片刻不得歇。 对徐来雨一行人的到来,工人只是看了一眼,就在衙差的鞭笞下继续干活,整个冶场上,来来回回放置乌金的不到百人,其余人都在井下。 乌金刺鼻的气味在冷风中飘散,徐来雨揉了揉鼻子,让衙差带路去看厉判官。 衙差道:“厉相公下井了,徐相公去值房里坐吧,我这就去叫人。” 徐来雨不敢置信:“下井了?今天是天上下红雨了?” 这可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稀奇事,居然让他给遇到了。 说完,他意识到晋王还在身边,连忙对戴着遮尘暖笠的晋王道:“大爷,下官绝没有诋毁厉相公的意思。” 他对晋王心存畏惧,甚至不知这畏惧从何而来,实在晋王和颜悦色,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他说过。 晋王摆手,对这位耿直到无法升迁的县令很是宽容。 徐来雨一面领着晋王和他的随从护卫往值房走,一面压低了声音道:“这乌金冶场简直成了下官的一块心病,都说有乌金冶场在这里是件好事,工人一天能得四十文,工钱高,可一年到头都不放人回去歇着,井下又是一味的乱挖,塌过两次,死了十几个工人才好了点,有人不想干了,厉相公又强压着人干,图省事又不挖通风道,单用送风筒能送多少风下去,人在井下都憋出毛病来,附近这几个村子都搅和的乱七八糟。” 他见晋王一团和气,正在凝神听自己说话,顿时忍不住说起掏心窝子的话来:“乡里不比县里,庄家最重要,壮劳力都不种地了,吃什么去,一天四十文钱,一家子得吃得喝,一旦出事就完蛋,有的人家里六七口人,就这么一个壮劳力。” 晋王听了,沉吟半晌,对徐来雨道:“徐县令这些话,万万不可对旁人说,冶场是为国谋利,厉判官所做所为,便是写在折子里,也是为朝廷分忧,徐县令忧民之心,难得。” 徐来雨没想到晋王会说出这样一番亲近的话来,对他的畏惧减轻不少,当即就把晋王当做了知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且邀请晋王去看他衙门里的帐薄。 晋王拢了拢身上鹤氅,凝神细听,两人一个说一个听,竟然留在了原地不动。 衙差说值房里有火,火上架着铁锅子,里头炖着羊肉,都没能让他们挪步。 就在两人站立不动之时,游松忽然抽动鼻子,闻到了空气中越发刺鼻的气味。 与此同时,他还在冷风中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冶场本身气味就很刺鼻,这一点细微的变化并未引起其他人注意,游松却是直觉般感到不妙。 “王爷!”他顾不得再掩饰身份,奋力往晋王身上扑去。 他一动,最为机敏的黄庭也紧随在他之后,疯了一样将晋王扑倒在地,一左一右,严严实实将晋王掩护在身下。 其他人见的这番变故,先是茫然,没想到随着徐来雨一同前来的人竟然是晋王,再然后看着晋王带来的人马蜂蛹而至,都以为是出了刺客,都跟着左顾右盼。 最后,轰雷般一声巨响打断了他们所有的思绪。 巨响之中,坚硬的乌金井成了柔软的泥土,不可挽回的坍塌,气浪掀翻冶场,从地下喷出,将众人拍打在地。 徐来雨被气浪冲的在地上飞滚,像只断线风筝般停不下来,他挣扎着想要抓住点什么,最后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了他。 是晋王身边一个护卫的手,牢牢地将他拽住。 一旦能够停下,他就感觉到自己脑子也在轰鸣,耳朵仿佛是聋了,只能听到嗡嗡的声音,再抬头一看,就见天翻地覆,无数人影四散开来,被拍打在地,无法起身。 乌金冶场炸了! 不能留在这里,这地下纵横交错的井道,一个连着一个,一旦炸了,就会连环爆炸,威力足以将这冶场夷为平地。 他挣扎着抬起头来,对晋王的方向大喊:“王爷!快跑!” 晋王的身影他没看到,只看到几个人叠在一起,应该是在保护着晋王。 快跑! 跑的越远越好! 殊不知他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根本就听不见,好在晋王那边自行起了身,游松等人前后左右的护着晋王,开始东倒西歪的往冶场外跑。 徐来雨自己也挣扎着站起来,和晋王往一个方向跑,刚跑了没两步,又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这一回,山崩地裂,所有人都在往下倒,往下陷,气浪却将陷下去的人喷出来,天女散花似的,撒的到处都是。 徐来雨感觉一直有人在牢牢地拽着他,此人的另外一只手臂不知攀附在哪里,让他只是上下颠簸,并没有抛洒出去多远。 有东西从天而降,落在他跟前,他定睛一看,是条血肉模糊的大腿。 徐来雨吓坏了,脑子里的一丝清明都被残肢挤压出出去,撕心裂肺的嚎啕吼叫,发出来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喉咙叫破了也没停下。 将近五百号人,没了,全没了! 热浪席卷而来,又是一轮更大的爆炸将至,游松背着晋王疯狂奔跑,其他的人他管不了了,只能先让晋王逃出生天,黄庭在其他门客的拖拽下,也紧紧跟在身后。 晋王在铺天盖地的黑灰中睁开双眼,回头看了一眼徐来雨。 徐来雨同手同脚的狂奔,两只眼睛瞪成了铜铃,脸色看不出来,因为所有人都是一个黑漆漆的面目。 轰隆一声,地面都在颤动,最后一轮爆炸终于来临,将一切都碾的粉碎。 这一回,所有人都扑在了地上,再没有动静。 硕大的冶场寂静而凌乱,雪在火光下消融,无法掩盖地面的惨状。 尸体四面八方倒着,活着的人寥寥无几,繁忙的冶井不见踪影,井下工人就地掩埋,在大火下成了灰烬。 过了片刻,晋王才在地上轻微动了一下,耳朵里依旧是轰鸣,然而已经能听到呼啸而至的风声,在冰冷的风雪里,他渐渐回了神。 冶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一场如此巨大的爆炸,而且是他在的时候。 埋葬这么多人命,就为了杀死他一个。 张家,造孽啊。 7017k 第一百五十一章 蝼蚁 徐来雨是在火光中醒来的,他先是听到了身边人走动的声音,这些人在说话,但是他耳鸣的厉害,说的什么他根本听不清楚,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聋了。 随后一点点睁开双眼,看到了篝火堆,以及安静坐在火堆旁的晋王。 晋王已经洗去满身尘土,在一众乱糟糟门客的衬托下,越发显出了异于常人的华美和沉静。 对着晋王这个堂堂男儿,他本不应该想到华美两个字,可他一看到晋王,脑子里就是这么浮现的。 晋王受了伤,裸露着上半身,游松撕开白色细布,一条一条的将他的胸腹和右肩全部缠绕,捆绑的十分服帖。 他的门客和护卫伤了一些,然而还有几位天赋异禀,皮糙肉厚,只受了皮外伤,在其他缺胳膊少腿的衬托下,就成了轻伤,这几位轻伤者奔波在县城和藏身地之间,买来干净的衣物、包扎用的细布、伤药、烈酒、干粮,把这不知名的洞窟布置的应有尽有。 “醒了。”晋王看他一眼,伸展双臂,让游松给他穿戴。 徐来雨下意识的要坐起来回话,哪知刚一动,就感到一股剧痛自胸口传来,他连忙咬紧牙关,不发出呼痛之声,面孔因为疼痛而扭曲,看着十分狰狞。 足足半晌,他才把一口气缓过来,慢慢的又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环顾四周,他才发现自己不在医馆,也不在衙里,似乎是在石窟中,周围或躺或坐着一些年轻人,晋王的内侍黄庭,正在往烧开的锅子里放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 “王爷……” 晋王穿好知晓他心中的疑虑,在喝了一杯热水后,缓缓将事情告知了他。 徐来雨听着听着,将嘴巴张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乌金冶场的这次爆炸,十有八九是人为,而且是针对晋王而来。 所谓的厉判官病了,都只是这场事故的一根引线。 背后主使者想要的,就是晋王的性命。 在这时候,晋王不便公然露面,招来更多杀招,便带着他躲在这里,等待一切平息。 至于带上他,也是因为晋王认为他会被灭口。 徐来雨不信,将晋王这些话在脑子里仔细的过了一遍,又不得不信。 他们要是进了值房去吃羊肉,哪能跑的了这么快,恐怕早就让倒塌的屋子给埋起来了。 在这恐怖的真相下,他断了两根胸骨倒是不值一提了。 心口疼,这一回是为了冶场上的工人而疼,疼的他泪眼朦胧,忍不住哭了起来。 “王爷!四百多号人啊,这些人都是肉长的,都是壮劳力,上有爹娘,下有儿女,就靠着他们挣银子讨口饭吃……” 他嚎啕起来:“都是人啊!” 张家怎么能把这些人当做猪狗一样处理掉 他自己是寒门子弟,整个村都只有他一个人识字,他虽然政绩平平,却是真的关爱这些贫苦百姓,他受不了这个重击,这么多人命在他眼前灰飞烟灭,人生所有的信仰都开始崩塌。 在极度的刺激中,他忘记了自己的颜面,扯开喉咙哭,哭到后头,他那嗓子新伤旧伤加在一起,彻底的哑掉了。 哭过之后,他才彻底的相信了这个事实——冶场爆炸,里面的工人几乎死绝了。 冶场死了这么多人,整个南北的金、银、铁冶场全部都会发生一场动荡,会有大批工人离开,朝廷应该会整治冶场乱象。 也许能够查出张家作乱的一些线索,就算查不出张家,能查出几个视人命为草芥,和张家勾连的官员也行。 但是有一个问题:“整个河东路,会不会瞒下这件事?” 想到这里,他看向了晋王。 他想晋王一定有办法对付张家的手脚,否则不会如此冷静,八风吹不动,一看就是城府极深,他如今想起来,自己一开始对晋王的畏惧,也正是源于晋王的不动声色。 无论情形是好还是坏,无论对方说的是什么话,他都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王爷,您是不是已经有了章程,所以才藏在这里不露面?” 只有他们像是死在了冶场,晋王才能无所畏惧的动作。 晋王没回答,只闭目养神,徐来雨不知道他身上的伤势如何,他自己却知道很重。 一颗石子从他腰间打过去,像烧红了的铁钉,给他留下了一个敞亮的窟窿。 铁锅里咕噜噜的响着,里面的水持续沸腾,变成了肉汤,肉越煮越烂,汤越煮越浓,到最后游松忍无可忍:“都知……” 一张嘴,口水就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黄庭往锅里撒上细盐,先盛一碗给晋王,随后是徐来雨,再是伤者,最后游松得到了一碗锅底。 他捧着粗瓷碗,一口气喝个干净,嘀咕道:“在京都的时候也没少吃,今天怎么这么馋了?” 大约是劫后余生,这一碗只有盐的肉汤,全都喝的津津有味,五脏六腑全在汤的滋补下熨帖起来,所有人都有了从地狱重回人间之感。 晋王吃过之后,终于不再沉默,取来纸笔,写了一封长信,让游松快马加鞭送去京都,另有一事,安排了随行的苏晓君去办。 苏晓君父亲是位说书人,他自幼耳濡目染,嘴皮子十分利索,能不歇气的说上一个时辰。 言语滔滔不绝,又生来爱管闲事,和妇人最聊的来,和谢夫人、厉氏都是闺中密友,人送外号“苏六妈妈”。 晋王让他去做的事,便是鼓动村人,表面上接受河东路监司条件,暗中写一封万民书,按上血指印,由苏晓君送去京都,敲响登闻鼓,击鼓鸣曲申冤。 苏晓君和游松分头去办,晋王继续闭目养神,感受着腰间伤势带来的剧烈痛楚。 他想,外面恐怕已经翻了天吧。 河东路确实翻了天,这场史无前例的爆炸惊动了河东路的大官,同时惊动了借口下井,实则下山和相好偷偷相见的厉判官。 他“阴差阳错”躲过一劫,立刻四处活动,八方送礼,让各监司衙门救他一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爆炸说成是冻塌了。 死去的人也不要报这么多,十几二十个,朝廷都不会追究。 至于其他人,希望由转运司先行支付一笔钱,将遇难者的亲人安抚下来。 都是贱民,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 7017k 第一百五十二章 平凡的早晨 工人死了,尚且有遮掩之可能,横竖底下的人再怎么闹,也掀不起风浪来,但是晋王和徐县令都在冶场却是无法遮掩的事实。 冶场已经是一片废墟,尸体都不齐整,埋在乌金井下的尸体暂时无人去挖,只先清理井上,并且希望能从中找到晋王和徐来雨。 可惜有些人已经被炸成碎肉,面目更是难以分辨,找来找去,都只找到晋王的随身金鱼袋。 不过有这一样东西也够了,厉判官将金鱼袋随同折子一同送进京都去,折子上请罪的同时,发出了无辜的疑惑——晋王是去核实鱼鳞册的,怎么会跑到冶场去,盐铁可和户都毫不相干。 未尽之言,路人皆知——晋王有不轨之心。 京都中,银霄和谭然一人拎着一把铁铲,在打扫屋前屋后的积雪。 天气冷的不像话,经过一夜的寒冷,地面的积雪都被冻的十分硬实,林姨娘大清早出门买羊肉,门还没出,就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至今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铲完之后,银霄又拿起烧竹竿,将屋檐下的冰棱一根根敲掉。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风里都带着雪粒子,能把人刮下来一层皮。 银霄有条不紊的干活,敲完冰棱之后,他又架着梯子上房顶,把房顶上的积雪都打扫打扫,免得把瓦片压裂了。 他也可以不架梯子,但是大娘子告诉他,大隐隐于市,他们低调些,日子也太平些。 在屋顶上专心清理之际,左右两边香铺的伙计也看到了他,纷纷呐喊,请他帮忙把自己屋顶上也清理一下。 见银霄不搭理,这两人又喊,都是左邻右舍的,这样的举手之劳,怎么能不帮一帮,也太没有人情味了。 银霄对此充耳不闻,清理完宋家上方后就爬了下来,将梯子收到墙角,看谭然在劈柴,意识到时候不早,便把元元放在廊下的火盆搬出来,扒开上面掩盖炭火的积灰,露出一个将灭未灭的火子。 铲出一角炭,他开始在这一颗火子上搭建尖塔。 炭层层叠叠,井井有条,搭建完之后,他拿来吹火筒,力度不大不小的吹着那点微弱的火星子。 火渐渐大起来,烧红了炭,去掉烟气后,银霄将炭盆抱到了杂房中,又去厨房取茶点。 谭然看着银霄忙近忙出,对元元道:“他要是个姑娘,就是个大丫鬟,能进大娘子屋子里去伺候去,顶好几个你。” 元元对此毫无意见,憨憨的道:“他顶一个大总管。” 谭然很赞同:“我忘了,他还掌着大娘子的钱,我看太太发银子,都是他领。” 元元问他:“你是不是想娶个这样的丫头?” 谭然摇头:“不了,我怕挨揍。” 元元对银霄深深畏惧,不能直视银霄太久,如今宅第太小,躲也没处躲,希望宋绘月能尽快回来,带走银霄。 “我去看看大娘子回来没有?” 她打开门,走到门外去张望,门外寒意刺骨,她张望片刻,见宋绘月大包小裹的从街口闪出身来,便大声道:“大娘子回来啦!” 她正要上前去接,银霄已经从里面出来,大步流星走了过去,一直走到宋绘月身边,从宋绘月手中接过伞,撑在她头顶,又接过她手里拎着的大小零碎。 宋绘月在伞下甩了甩勒红的手,两手合在一起拢到嘴边,在掌心了哈一口热气,两只手掌并在一起使劲搓了搓,才感觉有了知觉。 走到门内,银霄将宋绘月买来的早饭运送去厨房,元元连忙跟着宋绘月进杂房,宋绘月脱下披风递给她,在骤然的温暖下打了个喷嚏,赶紧把两只手放在火上翻来覆去的烘烤。 谭然这时候站在门外道:“大娘子,明天我去买,你在家歇着。” 宋绘月缓过劲来,随口回答:“你会买个屁。” 谭然大大咧咧道:“没有屁买。” 宋绘月心平气和的和他扯淡:“是没有屁买,你只买猪肉大葱包子,拳头大一个,一买买六十个,狗吃多了都要摇头。” 谭然回头看着银霄端出来的各样早点,不由叹口气,认为还是自己会过日子些。 “一个大肉包子才一文钱,这油炸鬼两三口的事,就要两文钱,一点肉都没有。” 银霄送来油炸鬼,宋绘月也没用筷子,直接伸出两根手指头捏住,咬了一口:“肉香也不能那么个吃法。” 正吃着,刘琴忽然来了,一路上走的急,撑着伞肩膀上都沾了雪,神情凝重,进门将伞一放,直奔宋绘月:“大娘子……您看了今天的……” 宋绘月一只手捏着油炸鬼,一只手冲她摆手,随后将油炸鬼放在嘴里咔嚓咔嚓的吃,吃完之后,举着一只油手道:“我知道,不要急,等我收拾一下。” 刘琴看她镇定自若,不知道她知道的和自己说的是不是一回事,只是一颗心也跟着落回了腔子里。 宋绘月又吃了两个油炸鬼,慢条斯理的喝完一杯炒杏茶,去盆里拧了个冷水帕子,将自己从脸到手都擦的干干净净,又穿的严严实实,和刘琴一起走了出去。 这个家是她的世外桃源,她不想让家里的人知晓这么多的烦心事。 雪住了,不必再打伞,宋绘月抬腿往晋王府的方向走。 刘琴低声道:“河东路泽州安定县冶场塌了,埋了好几十个人,王爷和当地的县令正好下井看乌金,被一同埋在了里面,只找到王爷的随身金鱼袋,至今没有看到人,大娘子,您觉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宋绘月道:“假的。” 不等刘琴高兴,她接着道:“事情肯定比死了几十个人还要糟糕,王爷身边有那么多能人,能将王爷埋进去,必定是大事。” 刘琴刚放下的心立刻又高高悬挂起来:“王爷……应该不会有事吧。” 宋绘月看她是惊弓之鸟,语气放的更和气一些:“我不知道,不过八哥和丈丈都在,没有动静,我想应该出不了大事,我这就去王府问一问八哥。” 刘琴垂着头跟着宋绘月的脚步,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我是靠王爷吃饭的人,也感念王爷大恩,粉身碎骨也当思报,大娘子,要是有用的上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7017k 第一百五十三章 献策 王府里是杜澜开的门,见来人是宋绘月,欣喜之余很是遗憾——要是王爷知道大娘子主动上门,恐怕要飞身去换衣裳打扮,上演一出美男计,务必将大娘子迷的七荤八素。 得知宋绘月的来意后,他把人领到书房外,轻轻叩门:“长史、八爷,大娘子来了。” 至于银霄,他默认是宋绘月的一部分,并未通报银霄姓名。 屋子里传来拖动椅子的声音,之后谢舟开了门,将宋绘月迎了进去。 一进门,宋绘月先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游松。 游松身上衣裳已经皱成了干咸菜,胡子拉碴,神色疲惫的坐不住,一个内侍在一旁扶着他才没有倒下去,人虽然没倒,但是眼睛已经闭上,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想必事情已经交代清楚,可以放心的睡下了。 “杜澜,背你哥哥去歇着。”谢舟吩咐。 杜澜连忙进来背起游松,稳稳的将他背了出去。 “丈丈,八哥。”宋绘月道了万福。 “叫八哥多见外,以后叫我阿舟。”谢舟对八哥两个字十分的不喜。 他让宋绘月坐下,走出去用芭斗提进来一斗大枣,放在宋绘月面前小几上,自己搬了条凳子,坐到宋绘月对面,一起吃枣子。 谢川问宋绘月:“你阿娘和清辉可还好?” 宋绘月点头:“谢丈丈关怀,都很好,清辉还胖了。” 谢舟塞一粒大枣给宋绘月:“你是来问王爷的消息吧,王爷没事,让游松带了消息回来。” 在此之前,他也是满面愁容,不知晋王身在何处,等游松回来之后,他才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却也没有完全放下,眉头依旧皱着。 宋绘月捏着大枣:“王爷当真无事?” 谢舟含含糊糊回答:“受了点小伤下,不要紧,已经处理过了。” 宋绘月紧接着问:“冶场当真只是坍塌?” 谢舟立刻看了一眼老父亲,见谢川没有阻拦他的意思,才实话实说:“月姐儿,冶场并非坍塌,而是发生了爆炸,死了……四百多人,里面的工人几乎没有活着出来的。” 宋绘月倒吸一口凉气:“小报上只说……是河东路瞒下了!” 谢舟低声道:“如果王爷推测没错,一定是张家做的手脚,在他们眼里人命不值钱。” “王爷想要做什么?是不是有难处?”宋绘月又问。 谢舟惊讶于宋绘月的直觉,沉吟道:“王爷自然不希望此事石沉大海,做了一番简单的安排,京都这边,王爷要我们买大量的硫磺和硝石。” 宋绘月想了想:“年下了,这两样东西京都应该好买,演药发傀儡烟火杂技的人、还有做爆仗的炮坊,都要大量的硫磺和硝石。” 除了京都,这两样东西就是富庶的两浙路、两广路好买。 在潭州时,哪怕是年下这东西也很少见,放的爆仗都是从两广路走水运到潭州贩卖。 如今能最快买到大量硝石和硫磺的,就只有京都。 谢舟愁眉不展:“盯着我们的人太多,稍一有动作,就容易让人猜到王爷的目的。” 刚说完,就有内侍走到廊下,说有拜帖,户都的判官前来拜访长史。 “真是没有大事不登门,”谢舟起身往外走,“今天一天我也别干旁的了,待客就行。” 晋王出事的消息传遍京都,前来打探消息的人络绎不绝,有些人可以不见,有些却是非见不可。 譬如宫中派出来的内侍、户都中的同僚。 他走到门口,揉了揉脸,神情沉痛,如丧考妣,出去表达自己悲痛的心情。 谢川叫住他:“户都的人我去见一见。” 这些人和王爷同在一个司,需要更小心谨慎。 于是谢舟退回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给自己嘴里塞了颗大枣,同时对宋绘月道:“我们来京都也有了一些时日,张家盯了这么久,王爷手底下有几个人,想必已经摸的十分透彻,你掌管了茶坊,对外说是你盘了下来,可这其中关系,瞒不过有心之人,琴娘和铁当家都不能用,硫磺和硝石气味又大,想要悄无声息地运出去,实在太难,我还得想想办法。” 宋绘月将手里的大枣捏来捏去,片刻之后,抬起头望向谢舟:“我去。” 谢舟含着枣核,发出了紧张的疑惑:“你去?” “恩,没多远,还能赶在过年前回来,”宋绘月尝了一口枣子,“我去赌房中找个输急了眼的赌客,让他去码头上买货,货不要下码头,我坐船出京都,对外说是给清辉寻大夫。” 再仔细想了想,她道:“再让游松赶太平车走官道,兵分两路、三路都行。” 说完,她往前一趴,搂抱着笆斗,开始做漫长而琐碎的思考,想将她这突如其来的计划变得更为周密。 谢舟在一旁陪坐,心里也将她所说的话掰开揉碎了细想。 想到最后,他脑袋里灵光一现,觉得此事大有可为。 “月姐儿,我有个想法。” 宋绘月抬起头来,笑道:“我也是。” 于是在谢川宴客之际,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敲定了将硝石和硫磺运送出京都的办法。 当天晌午,宋绘月去了茶坊,晚上回到家里,到半夜时,宋清辉发起了高烧。 十二月的北地滴水成冰,宋太太不出门,倒是没有受到寒风的影响,谭然身强体健也,扛住了冷意,林姨娘和元元却相继伤风,只是症状轻微,都没有当一回事,没想到宋清辉身体虚弱,过了病气之后便立刻浑身滚烫,药食不进。 谭然连夜去请来祖大夫,祖大夫看过之后连连摇头,告诉宋绘月一切症结,都在头部。 听说有个治头疾的大夫在河北路一带,宋绘月可以去试试。 宋绘月当即就在码头包下一条客船,连天亮都等不及,马上就要走。 银霄从外头进门,对宋绘月道:“大娘子,船到了,随时可以走。” 宋绘月用热帕子使劲一敷眼睛,扭头对宋太太道:“阿娘进屋去吧,我去去就回。” 宋太太从元元手里取了狐狸毛披风和围脖,给她严严实实裹起来:“万事当心,早去早回。” “我知道的。” 林姨娘从厨房里钻出来,把熬了半宿的党参鸡汤端给宋绘月:“快喝了暖身,这个时候出去,码头上连个吃面的都没有。” 7017k 第一百五十四章 新手 虽然家中常年药味浓郁,但是宋绘月像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身强体健,却是一点要伤风的意思都没有,能吃能喝,看着那一碗鸡汤,确实感觉到了腹中饥饿,接在手里一仰头,喝了下去。 末了她擦了擦嘴:“我走啦。” 谭然站在门口,忍不住道:“大娘子快些回来。” 他虽然在宋家时间不长,但是很清楚宋家大事宋绘月做主,小事宋太太做主。 大娘子要是长时间的不在家,他就忍不住心慌。 宋绘月从他身边走过:“酸菜包子也不错,你试试,别老是猪肉大葱。” 谭然立刻道:“里头酸菜多,猪肉少,还是猪肉大葱更划算。” 等他说完,宋绘月和银霄已经大踏步的往码头上去了。 夜色沉沉,将宋绘月主仆二人照成了一大一小两个游魂。 银霄在缺少阳光的冬季,肤色不再黝黑,成了温暖的麦色,臃肿的棉袍穿在他身上,也穿的笔挺利落,是个英俊的游魂。 而宋绘月则是白着一张小脸,两只大眼睛在暗夜里放出明亮的光,再美多了锐利肃杀之气。 码头上静静泊着数百条船,随着水波轻微晃动,正是四更之末,万物蛰伏,一片寂静。 侯二领着四个护卫等候在码头上,见宋绘月二人到来,便吹响口哨,一条客船立刻靠近,放下艞板。 艞板搭在码头上,宋绘月上了船,船舱里放着几只大樟木箱,船尾有一截木梯,上面有客房可以休息。 等所有人都上船后,侯二再次招呼一声,船工就收起艞板,将船撑了出去。 明面上说是去河北路,实际上出了京都之后,就往河东路走,如果顺风顺水,只需一天就能到泽州。 沿途也不需要在码头上停留。 到晌午,船已经进了河东路界,江水涛涛,无甚可看,沿途过往船只也是来去匆匆。 宋绘月坐在船里,张着嘴打哈欠,忽然传来“砰”的一声,船身剧烈晃动,停滞不前。 宋绘月险些咬了舌头,连忙闭上嘴,扶着箱子站起来往外走。 原来是一条往京都去的客船,从船到船工,全都是崭新的,掌舵之人大约也是速成,一点小风浪就慌了手脚,在江面上横冲直撞,一头扎进了宋绘月所雇客船的怀抱。 对方因是新船,十分坚固,却把受害船怼出了裂纹。 这边的船遭受了无妄之灾,船工和船主一同破口大骂,言辞甚是锋利,将对面骂的体无完肤,并且因为理亏,无法还嘴。 最后还是侯二上前劝架,对方也赔了足够的银子才作罢。 侯二让船工将船先撑开,让这条新船先过,新船道了声谢,扬帆起航,继续远行,不到片刻,就扎进了岸边黄泥里。 场面惨不忍睹,侯二让船主赶紧走,免得这船再接再厉,调转头来,将他们撞个粉碎。 只是船工在看过船身上的裂缝后,告诉侯二不得不去最近的荒沽码头停靠,补一补缝。 荒沽码头原来叫新沽码头,码头较小,后来往来船只越来越多,这个小码头承受不住如此多的客量,便另外修了大沽码头,这个小码头日益荒芜,就从新沽码头叫成了荒沽码头。 码头上还是有人,只是人烟稀少,喝碗茶水还是没问题。 码头上也有商贩,艞板放下,船上的人下了船,昏昏欲睡的商贩才有了精神,挑糖水的走的最快,两个桶子一前一后的晃荡,随后卖北豆腐的也追了出来,还有那卖炒胡豆的、炒板栗的、卖大碗茶的,也都涌了过来。 银霄在那卖糖水的人过来之时,便直觉不对,立刻将宋绘月挡在身后:“上船!” 宋绘月二话不说,就往回跑,卖糖水的提起一只木桶就扔了过来,将艞板砸落在水中。 同时此人纵身一跃,避开银霄,将最先下船的两个船工杀死,随后借力码头石阶,要跃上船去杀其他的船工。 王府护卫迅速抽刀阻拦。 变化只在眨眼之间,侯二早已料到会有埋伏,并不惊慌,抽刀在手,和银霄一前一后将宋绘月护住,同时大开杀戒,一刀一个,把假摊贩了结。 不到片刻,码头上就从一片安详变成了腥风血雨。 尸体倒在血泊中,扁担桶子等物洒落一地,炒胡豆成了血豆,豆腐成了血豆腐。 船上余下几位船工正要栓了绳下船,哪知道自己这一慢,就躲过一劫,都惊的面无人色。 侯二提着刀,在最先出手之人身上摸了一番,什么都没摸出来,又仔细打量此人面目,见他额头上有一条深印,是常年戴盔留下的痕迹。 再一摸手上茧子位置,就大致清楚了伏击者的身份。 “大娘子,这些人是驻军出身。” 能够使唤动驻军的人,除了岳重泰,就是张家,岳重泰不会明目张胆劫杀和晋王相关的出京之人,只有可能是张旭樘。 宋绘月并未多言:“放艞板,尽快离开此地。” “是。”侯二起身,吩咐王府护卫将艞板捞上来,不必在管那一条缝隙,马上离开此地。 至于这满地残骸,便留给张家去收拾吧。 两个护卫顾不得水冷,跳下水去,把慢慢飘走的艞板抓住,递给岸上的人,侯二接了艞板,正要搭在甲板上,忽然耳边响起破空之声,他不假思索的拔刀反身斩去,一支箭凌空而至,断在了他刀下。 银霄耳朵一动,听到了牛皮筋所制作的弦在空中松开,所发出的嗡嗡声。 “趴下!”他怒喝一声,将宋绘月扑倒在地,随后就地一滚,滚落到了一个摊子后头。 头一支箭是令箭,令箭一至,后头的箭便铺天盖地,疾风骤雨一般袭来,将船上手无寸铁的船工扎成了筛子。 侯二在第一时间趴在了地上,同时一颗心猛地往下沉。 动用如此多的弓箭手,这阵仗完全在预料之外,张家疯了吗? 张旭樘站在码头后方的一个草棚里,没疯,只是杀心很重。 他就不信自己拿这么个小娘子没办法。 明明是个一无所有的臭娘们,却总是能从他手里跑出去。 所以这一次,他一接到宋绘月从码头出京都的消息,就马不停蹄的安排了这一切。 这个疯女人,他非要攥在手里不可,不仅要攥,还要捏碎她,挫骨扬灰,方能解恨。 7017k 第一百五十五章 声东击西 为了能让宋绘月死的彻底,张旭樘亲自出马,动用了几个驻军作为送死的先锋,随后让张家人马在后方待命,以令箭为号,要杀宋绘月一个片甲不留。 这一回,如此多、如此密的箭,他要是再让宋绘月跑了,那他就可以称自己为宋绘月的手下败将了。 弓箭手一口气射出去三轮利箭,将可见之处都射成了刺猬,那艘客船更是扎的满身是洞,船上一个活人也没剩下。 整个荒沽码头,成了一片暴尸之地,就连一个装死的驻军也没能幸免,瞬间就见了阎王。 张旭樘以此排山倒海之势杀绝了码头,心中畅快,让人去放了艞板,自己去船上看船里到底带的是什么东西。 船舱里几个樟木箱子完好无损,老卫打开箱子,他埋头一看,里面是满满当当的草药。 张旭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凉气:“调虎离山,以为能够骗我。” 他另有一队人马,跟着游松的太平车,上了官道,绝不会放过游松。 看过之后,他便下船去享受胜利的果实,尸体已经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起,有驻军、船工、王府护卫,唯独没有宋绘月、银霄、侯二。 这怎么可能? 张旭樘瞠目结舌,再将尸体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随后恶狠狠地盯着江面。 不会在江里,他和老卫都没听到水声。 再环顾一眼四周,也没有可以供这三个大活人藏身之处。 他握紧了拳头,困兽似的在码头上来回走动。 人不会凭空消失,一定是藏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忽然一挥手,命人跟上,往荒沽码头里面走去。 荒沽码头繁华过很长一段时间,由于因为地方窄小,每一块可以用上的地方都建了宅子,宅子密密麻麻,逼仄的让人无法喘气。 原本宅子里稀稀拉拉住了人,张旭樘到来之后,就已经将这些人全部灭口。 江贼肆虐,无所不至,屠戮一个村子也是常有之事,就当这一切都是江贼所为。 他怀疑宋绘月等人已经藏进了这些密密麻麻的宅子里。 来到只能过一辆牛车的街道上,张旭樘抬手,示意众人停下脚步。 脚步停下之后,废弃的街道越发显得静谧,连众人沉闷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张旭樘凝神听了一阵,突然怒喝:“都他娘的给小爷闭住气!” 众人一惊,马上就屏住了呼吸,随后悄悄将呼吸声放慢放缓,让这里变成一片死寂。 连虫鸣声都没有,只剩下风肆无忌惮的刮来刮去,将枯草刮出各种形状。 没有人的动静,就连老卫都没能听出来宋绘月三人的藏身之地。 然而张旭樘闭上眼睛,慢慢听了起来。 他脑子里仿佛是伸出了无数的蜘蛛丝,四面八方的蔓延出去,人虽然没动,气味却一点点涌入他的鼻尖。 他的异于常人的坏,异于常人敏感的脑子,异于常人深刻的感情,都在此时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宋绘月、宋绘月,他怎么能让她跑了。 所有人都很紧张的攥着手中弓箭,噤若寒蝉,不知道张旭樘此时的模样是在装神弄鬼,还是在求神拜佛。 他们早已经察觉张旭樘的脑子似乎有发疯之嫌,然而不敢说,只能默默等待。 而张旭樘,在极度的静之中,闻到了宋绘月身上与众不同的气味。 是很温暖的气味,像是少女没有掺杂其他东西的香气,还夹杂着药的焦苦。 很特殊,很迷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双眼,面带笑意的看向左手边第三间的屋子。 蹑手蹑脚地往这间曾经做过客栈的宅子前进,老卫正要拉开弓箭,张旭樘却拉住了他。 “放火。” 他喜欢放火,火能够涤荡世间一切痕迹,让他所犯下的罪恶化为一缕青烟,直上青云。 很快,火就点了起来,干燥许久的荒沽码头瞬间燃烧,将水面和天边都映照的通红。 同时,弓箭手在外准备,只要里面有人逃出来,就乱箭射死。 火越烧越大,烧到了连站在另一边的张旭樘都觉得灼人,却依旧没有宋绘月的踪迹。 直到左侧半条街可燃之物都燃烧殆尽,火势越来越小,房屋倒塌,也没有找到人。 张旭樘转向另外一边,想将此项毁灭之路进行到底,干脆把整个荒沽码头都烧光。 然而码头上泊下来一条小船,张林从上面冲下来,直奔到张旭樘身边。 “二爷,查过了,游松的太平车里带的是草药。” 又是草药? 张旭樘脸色一沉,心知自己恐怕是错失了良机,毕竟晋王不可能让人从京都带这么多草药去安定县。 晋王若是死了,更用不上草药。 可现在晋王的情形他一无所知,不知道是死还是伤,更不知道京都里这些晋王的人在打什么主意。 “晋王府上的长史呢?” 张林低声道:“小卫一直跟着,我和他通了信,说谢长史的马车里带的也是草药。” 张旭樘目露凶光,抬起腿一脚踹在张林肚子上,将张林踹的往后一倒。 他力道不大,但张林不敢装作若无其事,顺势跪倒在地,不敢为自己辩解。 不辩解,可能只是挨一脚,辩解则可能丢失自己的舌头,默默承受张旭樘的怒火才是生存之道。 张旭樘勾着头,目光阴鸷的看向这些乱七八糟的宅子,一点一点的琢磨自己遗漏了什么。 片刻之后,他“哦”了一声,明白过来。 是谢舟。 谢舟是在昨天上午出的王府,之后单枪匹马上了官道,赶往泽州安定县,去找晋王的踪迹。 他什么都没带,一个小包袱都没有,一路打马疾驰,直奔泽州。 在谢舟出城之后,宋绘月去了茶坊,一直没有出来。 她不出来,可她的手却伸了出来,悄悄的到了码头,将东西从码头由船送去了泽州,再由谢舟在泽州接应。 他竟然让这样的小伎俩给耍了! 都怪自己太心急,急着要宋绘月的命,一想到能够手刃宋绘月,就疏忽了其他的事情! 他咬牙切齿的吩咐张林:“去京都码头查!昨天上午到的船、下的货、上的货、没下货就走了的船,全都给我查清楚!” 张林应声,起身离去,上船之际回头看了一眼再次点起来的火,心想自己的下场,会不会也是一把火? 毕竟京都码头乃是天下最为繁忙之地,又是年下,半天也有上千的船只来往,他没有抽丝剥茧的本事,原样交上去,恐怕又得挨罚。 7017k 第一百五十六章 僵持 张旭樘让张林去查码头上过往船只,自己则留下来,继续和宋绘月斗智斗勇。 宋绘月已经是瓮中之鳖,这一回放过她,想要再有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可就难了。 这些密密麻麻的宅子,让深而阔的排水沟分成了四块,排水沟阻隔了火势,张旭樘只需要再放三把火,就能把这里烧成一片废墟。 他再放一把火,烧倒一大片,将黄土岩石都烧的发黑,这一回,他们总算是有了收获。 这收获不是宋绘月,而是侯二。 侯二自火场中急急而出,身形比那猴子还要敏捷轻盈,攀附着还未烧着的梁柱,轻轻一荡,就将自己送到了排水沟的另外一边。 准备已久的弓箭一触即发,箭雨直朝侯二而去,并且射中了侯二。 侯二带箭而逃,再一次隐藏起来。 火的焦味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张家护卫找到了其中一个活人的足迹,士气大涨,眼睛都不眨,死死盯着火场之中。 唯独不见宋绘月和银霄。 张家护卫也很希望宋绘月能够立刻出来送死,毕竟因为宋绘月一个人,他们不仅折损了许多同伴,还在张旭樘这里受了许多的窝囊气,时不时就要挨一个窝心脚。 只有宋绘月死了,他们才能有好日子过。 张旭樘站在原地,对侯二的出现并未感到欣喜。 侯二在他眼里,和那些做前锋的驻军一样,不足为重。 可宋绘月又在哪里? 逃掉绝无可能,荒沽码头只有这么大,凭着他们这么多双眼睛,她就是有钻地的本事,也得让他们挖出来。 在他的指挥下,又一把火烧了起来,而他的目光则看向了自己第一次察觉到宋绘月所在之地的火场。 房屋实在建造的太密,木头和土坯纵横交错着裸露在外,黑乎乎一片,在屋瓦墙壁之后,是重重叠叠的阴影,灰烬覆盖其上,一直延伸到街道后方所靠的岩壁上去。 太多可以藏身的地方了。 “老卫。”他低声叫道。 老卫一直就在他身边,此时听他呼唤,再看他盯着已经燃烧殆尽的火场,便回头点出十个护卫,让他们上前查看。 护卫们一脚踏进去,就陷入了深深的黑灰中,而张旭樘身在火场之外,一颗心忽然猛地一跳,背后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此时此刻,他在明,敌在暗,究竟谁是猎手,谁是猎物? 他看向老卫,并且退后一步,站到了老卫身后,声音低沉:“老卫,让他们都回来,护着我。” 退到老卫身后,他略微安心,然而还是不够,死士是没用的,有银霄在,死士也毫无招架之力。 伸手从腰间取出来一把匕首,警惕地看着四周。 火光照的四周如同白昼,天色却已经暗下去,在发青的天光和火光的双重照耀下,他的面庞分裂成了两个棱角分明的部分,一部分阴狠毒辣,另一部分小心谨慎。 张家的护卫们又撤回来,将张旭樘拱卫在重重人影之中,在老卫和张旭樘的小心翼翼之下,更是不敢大意。 此时宋绘月就在张旭樘最后没有烧到的那一片宅子里。 她身上的披风,在逃跑之中丢在了张旭樘指认的地方,自己则是藏身在屋子里的一根横梁上,横梁上方还挂着一片烟熏肉,熏肉往下滴落油脂,于是她的脸上、身上全是油渍和油烟味,哪里还有什么少女的芳香。 熏肉纹丝不动,她也纹丝不动,仿佛化身成了熏肉的一部分,就连呼吸声都很轻微。 一只老鼠从梁上下来,浑身肮脏的在熏肉上徜徉徘徊,十分陶醉,细长的尾巴不断摆动,发出“吱吱”的叫声。 在这只老鼠叫过之后,接二连三的又有老鼠从梁上溜了下来。 这些老鼠摇摇晃晃,身形硕大,全身都泛着黏腻的油光,有大有下,不下十只,奔向熏肉。 一只大老鼠在宋绘月面前停下,原地转了两圈,轻轻叫一声,随后爬到宋绘月身上,钻进了她的袖子里。 宋绘月面目表情地承受了老鼠的探究,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左侧大腿上。 一支箭的箭头没入了她的大腿,血已经将横梁染开一大片。 箭还留在身上,在等待银霄行动之时,她暂时不能动作,只能沉默。 街道上,也同样沉默。 整个荒沽码头似乎都沉默了下来,张旭樘神色沉了又沉,已经阴郁到可以滴墨的程度,在极度的紧张和躁怒中,他倒是冷静下来,盘腿往地上一坐,扔开手中的刀子,将自己作为诱饵,要诱出宋绘月来。 捕猎者和猎物,并非永恒不变,而是随时可以转变。 他人虽然瘦弱,可坐在那里,却很奇异的有了端正坚定之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 护卫们受了他的影响,端着弓箭的手也越发沉稳起来。 在坐下之后,张旭樘慢条斯理的开了口:“宋绘月,既然你沉得住气,我也一样沉得住气,你要在这里和我僵持,那我就和你僵持到底,我有吃有喝,你要什么没什么,看看谁熬得过谁。” 回应他的,只有火堆中发出的噼啪之声,就连中了一箭的侯二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张旭樘当真摆出了要在这里过年的架势,先让人把那条崭新的破船叫了回来,船上的船工全是张家护卫,旱的不能再旱的鸭子,不仅将这条船撞的东倒西歪,自己也晕的七荤八素,摇摇摆摆下了船。 船上唯一机灵点的小卫带下来茶水和点心,摆放在张旭樘面前。 而宋绘月透过墙壁上的烟孔凝神看向屋外,外面已是夜色浓重,就连老天都在帮张旭樘的忙,呼号的风停了下来,乌云散开,一轮月亮从云层中露出,月光如水,倾泻在地,照出一轮银色光辉。 不过也好,这样的夜色,倒是方便了银霄,不出意外,银霄马上就会行动。 果然不出她所料,就在小卫摆放茶点之时,银霄和侯二都似箭一般冲了出去。 两人一左一右,侯二直奔老卫,银霄直奔张旭樘,一直掩藏在护卫中的死士骤然出刀,杀向银霄。 在一片刀剑争鸣声中,宋绘月捏住自己腿上的箭杆,咬住下唇,屏住呼吸,用力拔出了利箭。 藏在她身上取暖的老鼠因为她的动作而惊动,开始在她衣裳里四处乱爬。 大腿上瞬间多出了一个血窟窿,血雾喷到了她的脸上,她面不改色,从背后取出自己随身的弹弓。 7017k 第一百五十七章 放虎归山 弹弓的弓和弓箭的弓十分相似,区别在于弓箭是单弦,弹弓是双弦,而且多一个弹兜子。 宋绘月从梁上翻身落下,不动时不打紧,一动腿上伤处连着心都疼了起开,她扶着墙壁,疾步走到门口,搭上这根带血利箭,竭尽全力拽了个满弓,瞄向打斗中站立不动的张旭樘,飕的射出箭去。 她虽力道不足,准头却再好不过,要射张旭樘的心窝,就绝不会射到他的其他地方。 就在银霄和侯二奋力拼搏时候,这一支箭挟风而至,直中张旭樘心口。 老卫和死士全都赶不及去救,眼睁睁看着箭头没了进去。 张旭樘顺着箭的力道连连往后跌了三四步,随后重重往后倒去,仰面而卧,两脚在半空中一蹬,便没了动静。 老卫见状,五内俱焚,丢下侯二就往张旭堂处赶,只剩下一个死士还在和银霄缠斗,侯二见老卫不理会他,一个纵身便跃到宋绘月身边,扬起刀来,将宋绘月护着。 张家护卫先是面面相觑,回过神后全都往宋绘月这里扑来。 银霄奋力一击,击杀死士,随后举着尖刀,直奔护卫而去,一口气杀倒十来个,心中虽然记挂宋绘月,却还是依照宋绘月的安排,要把地上的张旭樘再补一刀。 最好能把脑袋割下来,否则宋绘月都会怀疑张旭樘会什么些邪术,起死回生。 就在银霄要在老卫手中取张旭樘首级之时,码头上忽然传来一阵疾呼:“留人!” 与此同时,数支箭破空而来。 银霄连连后退,一直退至宋绘月身边,和侯二一同将来箭打落在地。 码头上又泊了一条大船,船上人马蜂拥而至,手持利刃,围住了宋绘月三人。 来人是张旭灵。 他在京都等着张旭樘,然而久等不来,过了约定时间许久,他疑心张旭樘出了事,赶紧追了过来。 人下了码头,就已经见到码头上一片狼藉,血流成河,当即暗暗叫苦,又见银霄举刀要杀张旭樘,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大喝一声,又放出一波箭去,才免了张旭樘的脑袋让银霄砍下。 他急急忙忙赶到张旭樘身边,见张旭樘面无人色,心口插着一根老长的箭杆,气息奄奄,两条腿都跟着软了:“老二!” 老二没有声音,只剩下胸膛还在缓慢起伏。 张旭灵已经吓呆了,片刻后看向团团包围中的宋绘月。 他带来了这么多人,倒是可以试着将这三人抓住,可是张旭樘情况不明,这地方没医没药,他不敢再耽搁时间,要立刻带张旭樘回京。 “宋大娘子,你们三人留在这里也是寡不敌众,不如先将今天这场纷争寄下,不管我家老二是死是活,都过后再算!” 宋绘月听了,沉吟半晌,点头应下了这个来日再算。 张旭灵怕她反悔,亲自让人去给她架了艞板,送她上船,往河东路的方向离去,又赶紧让老卫把张旭樘抱到船上去,先把箭拔出来。 随后他又让身边心腹留在此处,清点死了的护卫和驻军,再将王府侍卫和船工烧化,以免留下把柄,又写了密贴,送去管辖荒沽码头的知县处,把这里的惨状推到黄河滩江贼身上去。 江贼做下的没头案子无数,不做这一件进去,也是死罪。 安排完毕,他火急火燎地上了船,一见张旭樘,先松了口气。 原来张旭樘惜命,身上穿着锁子甲,那箭头虽然插进心口,但也仅此而已,离那要害之处还有两指的距离。 箭一拔出来,张旭樘就在剧痛中醒了过来,见到张旭灵,第一句便是:“姓宋的在哪里?” 张旭灵道:“你这里治伤要紧,我没空和他们周旋,放他们走了。” 听了这话,张旭樘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的大哥,目光仿佛有毒似的,要把张旭灵生吞活剥。 他费尽力气招了招手,待张旭灵靠近他,毫不犹豫就是一个耳光。 耳光虽小,恨意却极重:“废物!放虎归山!” 张旭灵挨了他这轻飘飘的一下,不恼不怒,因为从张旭樘懂事起,他就挨了不少小老二的毛巴掌,眼下不过是巴掌大了些,力道却还是没有变化。 甚至因为重伤,力气还变小了,这一巴掌,不值一提。 就在张旭灵以为自己要挨一顿好骂之时,张旭樘忽然道:“老卫,亲自去河东路,吩咐知府……” 张旭灵见他为了张家殚精竭虑,便叹息一声:“老二,你歇着吧,伤的不轻,养不好也是要命的。” 话刚说完,张旭樘就昏死过去,脸上一丁点血色都没剩下。 “老二?老二!” 张旭灵吓得都快麻木,赶紧吩咐船快走,务必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而宋绘月三人上了张家放下的小船,到了新沽码头便下船去休整,第一件事就是要处理各自的伤口。 在他们休整之时,老卫也到了河东路蔡知府处,将张家意思传到,一口水都不曾喝,便又离去了。 蔡知府听了张家传信,思虑再三,带着礼去了王知州府上。 “知州相公,您看此事如何解决为好?” 王知州乃是张相爷门下弟子,听了蔡知府转达之意,转动手中佛珠,沉思片刻:“冶场死了这么多人,一旦报上去,不止是厉判官前途尽毁,我们全都得下马,你可还记得郴州冶场爆炸,死了一百多人的事,整个荆湖南路可都换了一遍血,既然你来找我,我就和你明说,晋王死了最好,要是没死……就让他走不出河东路。” 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他却说的十分平常,对晋王这龙子并不放在心上。 已经走到这条路上,就不能前怕狼后怕虎,要想在争斗倾轧中保住自己的位置,就得送上投名状 蔡知府骑虎难下,战战兢兢道:“是,那下官就听从安排了。” 王知州笑道:“这么惶恐做什么,二爷既然派人找你,就是看的起你,这件事办好了,往后辉煌腾达,不要忘了我才是。” 蔡知府苦笑一声:“要做这么大的事,就要人手,下官先去张罗些心腹之人,方便行事。” 王知州摆手:“要什么心腹之人,我去罗帅司那里走一趟,让他戒严河东路,一应可疑之人格杀勿论便是,杀的是谁,还不是你我一张嘴的事。” 他喝了口茶,随意道:“再说,晋王不是已经死在冶场了吗?” 7017k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下船上岸 晋王必须死在冶场,不管此时此刻他是真死还是假死,都不能活着走出河东路。 王知州对蔡知府交底之后,二人便一同前往罗帅司府上,所言之事,隐去晋王不谈,只说要稳住河东路,最好挨门排户的巡查,若有不轨之徒,立刻格杀,以免横生枝节。 没有随身金鱼袋的晋王,说破天去,也是个冒充龙子的不轨之人。 罗帅司听后,因为收了厉判官十万两银票,这二位又隐隐提到张相爷,略一思量,便知晓其中猫腻。 他爱财不假,却不想掺和进争储之事,便沉吟不语。 王知州笑道:“老罗,何必多费思量,冶场近五百条人命,谁能独善其身,我听说晋王在京都油盐不进,你就是现在把他从冶场下挖出来,送到京都去,他也不会放过你。” 罗帅司摆手:“我只让驻军多加巡查,抓了草寇就送到知府衙门去,如何?” 想让他就这么掺和进天家大事,那是另外的价钱,而且是天价。 况且冶场爆炸,关他帅司什么事,捅破天也和他没关系。 王知州知他是死要钱,而且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原本在京都盐铁下做判官,是个肥差,求他办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也来者不拒,收钱办事。 之所以被罚到河东路,完全是因为他记性不好,把送银子的人和要办的事记错了。 一个内侍都知的干儿子要买十万盐引,一个同僚想送自己的仇敌去鸟不拉屎的冶场,结果他让那位豪阔的干儿子去了最北边的冶场,让那仇敌得了十万盐引。 事情搞砸之后,他也尽心尽力收拾干净,奈何干儿子已经在满是野马马粪的冶场里遭了罪,非要让他尝一尝苦果不可,他又赔出去大半个身家,四处活动,才来到河东路做帅司,发点细水长流的小财。 能配合到这个地步,已经是看在多年同僚的情分上。 “行,就送到衙门,我们来审理。” 王知州和蔡知府离开,罗帅司让人去请厉判官,想要再加价,请了老半晌,都没请到人。 没人知道厉判官去了哪里,罗帅司心想莫非是畏罪潜逃了? 可若是潜逃,早怎么不逃,还拿出这么多银子来打点,应该是另有去处。 和他无关的事他便不多想,只让人盯紧了泽州码头和冶场附近,一个可疑之人都不许放过。 泽州码头从冶场爆炸开始,便设了重重关卡,不许人随意进出,宋绘月到码头时,船却无法泊到码头。 看管码头的衙役让他们往前走,去下一个码头停靠,此处年久失修,正在翻新,不得靠近。 候二也不啰嗦,立刻荡开船,继续往北,同时物色可以上岸之处。 他们的船可以弃之不用,而且不必去码头上补充食水,在哪里上岸都一样。 可泽州地势不同于京都和潭州,两岸岭脊起伏,都是黄土,在船上都可以看出来黄土土质松软,又受到水的侵染,流水冲刷之时,会迅速崩塌解体,常有大块岩土掉落在河流中。 难怪沿河两岸无人看守,这样的地方根本无法上岸。 候二看着河岸,满面愁容,船若是再不停下,他们就出了泽州地界。 “大娘子,若是再找不到上岸的地方,不如调转船头,回京都去。” 宋绘月拄着木杖,一条腿虚浅落地,避开腿上伤势,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黄土,摇了摇头。 “我们分的这么散,正好给人各个击破的机会,还是先和王爷汇合再说。” 王爷的人马,一般最多分为两股,如今却是七零八落,一部分随着王爷陷落在泽州,一部分随着谢川而走,游松又分散出去,再她这里也有个候二,再加上留在京都王府的人,非常适合张家出手。 候二在宋清辉提起之后,也察觉到眼下贸然回京是个危险。 可天色渐渐不好,乌云密布,江水越发的湍急,一旦大雨落下来,这两岸很有可能会发生坍塌,他弄船也是个新手,顶多不撞到岸上去,却无法乘风破浪。 再者宋绘月的伤势也需进一步处理。 她是个姑娘,来的又匆忙,没有找到女大夫,只能由她自己洒药包扎伤口,银霄依照宋绘月身高削了根木杖,让她能轻松些。 宋绘月对自己负伤一事,已经暗中掉了一些疼痛的眼泪,并且让银霄打死了许多的老鼠泄气,现在站在甲板上,倒是很坦然。 她问银霄能不能上岸,银霄仔细看着岸边,最后对候二指了个较为和缓的黄土坡地::“那里。” 候二赶紧将船荡了过去,正要放船锚,宋绘月就制止了他。 在这里下锚,会暴露他们的踪迹。 银霄看准看似坚硬,实则松软的黄土,双手一前一后擒住艞板,用尽全力将艞板投掷出去,艞板无声无息插入黄土之中,之留下小半截尾巴。 候二眼睛一亮:“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 他激动地拍了拍银霄,跃跃欲试,要借着艞板之力,一举攀上去。 宋绘月笑道:“你先试试,你练过轻身功法,应该问题不大。” 候二当即点头,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随后一个纵身,蜻蜓点水般点上了艞板,再然后左右脚交替,在艞板上又是一蹬,纵身向上,落到了岸上。 然而脚还没站稳,脚下就是一沉,连鞋子带脚都陷入了黄土中,黄土受了挤压,立刻松散起来,一块块皲裂,要往下落。 候二二话不说,一个跟头往沟壑中滚去,滚离了岸边。 要往下坠落的泥块停住,险伶伶的挂着。 宋绘月看向银霄:“快,船走了!” 船无人掌舵,随波逐流,正在逐渐远离艞板。 银霄蹲下身去,少年的脊背的骨珠子透过单薄的衣裳,显露出坚硬的形状。 宋绘月俯身趴在他的背上,一手拎着木棍,一手紧紧环住银霄的脖颈:“走。” 银霄稳稳起身,提起一口气,往上一纵,踏在了艞板上。 艞板瞬间往下一沉,滑下去一指长,泥土哗啦往下落,候二探头看着,惊的一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去。 银霄面不改色,眨眼之间便再次借力一纵,纵身了岸,也不停留,扑到沟壑里。 艞板带着一大块泥土,哗啦一声落入水中,顺着流水飘走。 船也一起自由了,消失在三人视线中。 7017k 第一百五十九章 偶遇 宋绘月趴在银霄背上,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伤处震的像是越发裂开了,不由暗暗在心里道:“哎,疼死我了。” 心里很疼,面上却是半分不露,拖泥带水的从银霄背上翻身下来,滚落到地,望了望天。 候二狠狠松了口气,扶宋绘月起来,又将木杖放到她手中,抬手擦了擦汗。 “银霄,好小子!” 银霄没吭声,站起来往他们所在之处看去。 满目都是黄土,风成了雕凿泥土的刀子,在黄土上劈砍出千沟万壑,除了刀削斧凿的沟壑,黄土上寸草不生,风略微一吹,便扬起了沙尘。 宋绘月指着一处窑洞:“那里有个洞,先去躲雨。” 乌云已经低到头顶,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云层中电闪雷鸣,有了惊天动地之势。 银霄再次将宋绘月背起,迈开脚步,和侯二一同飞奔。 在他们往窑洞赶的时候,大雨倾盆而下,方才和平静的江水须臾之间波涛汹涌,黄泥黄沙滚滚而下,将水染的越发浑浊,天长日久,河床淤塞,河岸则是越来越窄。 瓢泼大雨浇的人睁不开眼睛,黄泥水滔滔不绝地往下流,在沟壑中汇聚成一条又一条的小小溪流,雷声滚滚,近的仿佛就在人耳边。 银霄撒开长腿飞奔,背上的宋绘月让雨水砸的耳朵里轰隆作响,等到三人进了窑洞,才觉出后怕。 洞子只挖进去一小部分,就被人放弃,墙壁四面都是粗粝的黄土粒子,地面也全是尘土。 雨水一旦遇到尘土,便难舍难分,如胶似漆的成了黄泥,三个人全都顾不了那么多,一屁股坐在泥地里,各自喘息。 宋绘月屈着左腿,完全不敢用力,有心想往墙壁上靠一靠,却是一靠一身泥。 她不得不挺直了背坐着,侧耳听着外面的大雨声。 银霄坐在靠近洞口的位置,极力的用自己的身躯给宋绘月遮蔽风雨,同时也在听着外面的动静。 雨天也好,艳阳天也罢,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必须得凝神防备,以免丢了性命。 三人一时无话,就在候二昏昏欲睡时,银霄忽然站了起来,擒出尖刀,往外探去。 “来人了。” 候二紧跟着站起来,眉头紧皱,低声道:“你陪着大娘子,我出去看看。” 银霄退后一步,让出了洞口。 候二迅速走出去,消失在雨幕中,而银霄像一扇门似的,又将洞口给合上了。 宋绘月紧绷着一根弦,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很快雨里空气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二哥,救命!” 随后便是候二的怒喝声。 宋绘月立刻明白了这是晋王带来泽州的人,难道晋王就在附近? 她连忙看向银霄:“走,出去看看。” 两人一同钻出洞去,身上已经湿透,再如何遮挡也是徒劳,银霄手里始终紧紧抓着尖刀,宋绘月眯着眼睛,看清楚了雨中情形。 侯二之前,有一名汉子带着三个农妇正在雨中狂奔,手中都抱着硕大的包袱,狼狈不堪,四人身后,是一队驻军,前头首将右手攥着长刀,左手策马扬鞭,领着背后十来位军士,冲杀过来,顷刻间就赶上了前方众人。 侯二拍马不及,怒喝一声:“晓君!” 苏晓君当即弯腰,低下头去,那把长刀明晃晃从他头顶抹过。 他来不及直起身体,立刻就反手还击,同时对那三个农妇道:“快跑!” 两条腿如何能跑的过马,手持长刀的士兵便冲了过来,要将眼前几人赶尽杀绝。 就在危机之时,侯二和银霄一前一后赶到,扭转了情势,把这一队人马赶杀的四下都是。 领头人眼见自己这一方少了这么多人,也不死战,立刻唤剩下的五个伙伴离开。 苏晓君将刀插在泥地里,总算是歇过一口气,然而抬头却道:“得马上走,后面还会再有追兵!” 其中一个年龄最小的农妇忽然大声哭了起来:“我不去了,不去告状了,你送我回去吧,我真的不去了!” 宋绘月抬头看向这三个妇人。 都是村子里的农妇,粗布麻衣,紧紧抱着手里的包袱,既茫然无措,又战战兢兢,脸颊瘦的凹了进去,似乎是长年累月的吃不上两顿饱饭。 这三人还都戴孝。 苏晓君早知此事艰难,费了许多心思,才暗中得了万民请命书,又找了这三个家中一个男子都没剩下的妇人一同进京,没想到才一出杏花村,就让人告发了。 他看向吓破了胆的妇人,叹了口气:“婶子,我不往回走,也只能在前头把你放下了,你们二位婶子若是不想走,也只管说。” 另外两个妇人面面相觑,却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去京都告状。 “我得去,我男人和儿子都埋进去了,我不去也没活路。” “我也是,我这把年纪了,也差不多了。” 苏晓君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对大娘子一拱手:“大娘子,我不便多留,后头还会有追兵,就先告辞了。” 同时他上前一步,将王爷藏身之处低声告知。 雨下的太大,苏晓君的声音只进了宋绘月耳中,连侯二都不曾听去只言片语。 宋绘月得知晋王藏身之处,大感安心,对苏晓君道:“到了京都,你就把人安排到茶坊去,等官司过了,她们要是愿意留在茶坊做事也可以,你让刘琴安排。” “是。” 先说不去的那个妇人听了宋绘月的话,转了转眼珠,又有几分犹豫,毕竟能在京都有个营生,似乎也很诱人。 在她的踟蹰下,宋绘月继续安排:“侯二,你和苏晓君一起回京都,我这里有银霄就够了。” “是。” 宋绘月指了指呆站在雨里的马:“走,再不走,追兵便要到了。” 说罢,她自己随手牵了离的最近的马,翻身而上,忍住腿痛,从马鞍上取下插着的马鞭,扬鞭打马,飞奔而去。 银霄也立刻上马,跟在她身后,两人骑着马消失在雨幕中。 苏晓君抹了把脸,大声道:“二哥,我们也走!” 一个妇人道:“可我不会骑马……” 别说骑马,马都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 侯二一手一个,将三人分放在两匹马上,让她们抓牢,自己和苏晓君一人骑一匹,也马蹄纷纷的跑了。 只是这两匹马承受了两到三个人的重量,十分不适,狂奔不起来,只能扭着屁股小跑,远不如宋绘月和银霄跑的恣意。 7017k 第一百六十章 认罪伏法 杏花村荒地中,晋王依旧是藏在废弃的洞子里,所有人都在冶场上挖来挖去,也没能把他挖出来。 虽然没能挖他出洞,但河东路的官员们也并非没有收获。 他们把冶场周围的村子管的死死的,只能进不能出,驻军和衙役日夜不停的巡视,把晋王困在了这里。 晋王听着外面的大雨,黄庭跪在一旁,拆开他身上的白色细布,暗自心惊。 缺大夫,晋王的伤口又深,最外头已经发白溃烂,需要把外面的肉全部割掉,再上一层草药才行。 黄庭握着刀子,几次都没敢下手:“王爷……要不然还是出去吧。” 晋王已经冷的打了两三个寒颤,见黄庭不动手,便道:“动手。” 绕是黄庭平日再如何滴水不漏,眼下要他对着晋王下刀子,心里都十分犯怵,有心想让其他人来,又怕其他人不够细致,在晋王的催促下,只能硬着头皮动手。 他紧握着匕首,将外面一层坏肉切去,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晋王没吭声,一动不动。 一滴血溅在徐来雨身上,徐来雨仿佛被烫了似的狠狠打了个哆嗦,压抑着叫了一声:“王爷……” 晋王垂着头没说话,黄庭一刀下去,手反倒是稳了不少,想起祖大夫给宋绘月治疗面上创伤时的情形,也稍微一按,再次微微向下用力,将已经愈合的部分再次切开,伤口很深,要清脓很难。 “王爷,您忍着点。” 他想了想,又招呼徐来雨按住晋王。 徐来雨打着哆嗦上前,晋王没出声,他却腰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感,走路都瘸了腿。 “王爷,下官得罪了。”他伸出双手,按住晋王肩膀,以防晋王在剧痛中乱动,晋王自己伸手从地上捞起一块碎木片,咬在嘴里。 黄庭深吸一口气,将刀伸到伤口洞子里,把里面的脓水刮出来,刀子只能进去一部分动一动,想要再伸进去一些,就得用手指。 徐来雨脸色惨白,脑袋发晕,一颗心狂跳:“都知,还、还没好吗?” 黄庭看着这个血肉模糊的伤口,也晕的厉害,然而还是得干,眼睛都不敢眨,把手指伸进去,缓慢的清理着里面的腐肉。 徐来雨不敢再看,晋王还没动,他已经抖成了个筛子,紧闭着眼睛,汗出如浆,等黄庭将伤口处理好,用干净的细布包扎上,才松开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了,好了。” 随后他一看晋王,晋王竟然还是那个模样,只是口中木块上印着两排深深的牙印。 晋王脱力一笑:“好了。” 所有人屏住的气都呼了出来,黄庭一擦头上的汗珠,让留在这里的人再出多买一些药,再打点野兔子之类的东西来。 正说着,外头的人带进来厉判官。 “王爷,人带来了。”护卫在晋王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厉判官本来在床上睡觉,做着高升的美梦,并未多加防备,没想到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带来了此处,见了晋王,像是见了鬼,瞪大眼睛:“晋王爷!” 他上下打量晋王,看了又看,又用力一揉自己的眼睛,发现这真的是晋王,活生生的晋王。 抓他的人把他扔在地上,晋王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厉判官,本王请你来,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厉判官那面上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张着嘴,半晌从嘴里挤不出一句话来。 晋王的眼神越来越厉,看的他心慌慌,背后一身接一身的冷汗,最后承受不住晋王的目光,垂下头去,打了个干巴巴的哈哈:“王爷,原来您没事,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喜讯!喜讯!” 同时他在心里哀嚎一声:“噩耗!天大的噩耗。” 晋王含笑坐回原地,示意人将他提到自己面前,和颜悦色的问道:“说说吧,冶场爆炸,你在里面充当了什么角色?说的好,本王有赏。” 厉判官小心翼翼看晋王的眼色,见晋王一点怒火也没有,面带笑意,先松了口气,心里转了好几样心思。 晋王没有势力,不足为惧。 然而晋王身边这些护卫,虽然灰头土脸,却都精神抖擞,眼看着晋王已经是强弩之末,若是乱来,把他杀了,他就亏了。 不如先奉承着,保住自己这条命。 “冶场爆炸……与下官无关……不不不,也有关,都是下官没做好通风的措施,乌金井里不通风,又有明火,就容易爆炸,这一次爆炸都是因为下官急功近利,把乌金井打的太大太密,又没有通风所致,下官失悔啊!” 他说的头头是道,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一般,徐来雨听了这话,气便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上下尊卑,指着他的鼻子怒斥:“我早就说了,工人也是人!不能做牛马使唤!大年下的,你还不让人回家去!现在可好,全没了!” 他越说越愤怒,越说越痛心疾首,眼前浮现出那一日的血肉横飞,怒视着厉判官:“把你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晋王点点头,很赞同徐来雨的说法:“既然厉判官认罪,就该伏法,黄庭,拖出去,趁着大雨,把他千刀万剐吧。” 黄庭立刻应声,一挥手,挟持着厉判官来的人再次动手,一人夹住一只胳膊,把人往外拖去。 厉判官面上显出惊慌神色,然而很快就镇定下来,心中冷笑:“我可不是吓大的。” 外面夜雨连绵不断,雷声轰鸣,一出洞子去,一阵疾风骤雨就拍在厉判官脸上,雨点打的他睁不开眼睛,冷的发颤,等着晋王出声。 在他的臆想之中,晋王一定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他交代出幕后主使,就放他一命。 两个人将他掼在泥地里,其中一人揪住他的衣裳,将他仅有的御寒衣物脱去,闪电划过,刀子明晃晃的垂在了厉判官头顶。 厉判官盯着刀子,疑惑晋王怎么还没出声,洞子里安安静静的,连徐来雨都没有开口说话。 难不成晋王真的要把他千刀万剐? 不可能,晋王大费周折把他抓来,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杀了他的! 可晋王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开口,刀子已经在他身上了! 刀子利落的将厉判官胸前片下来一片肉,换来厉判官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7017k 第一百六十一章 厉判官的觉悟 厉判官细皮嫩肉,在冶场乃是土皇帝一般的待遇,身上最多是让花魁娘子抓出几道风情万种的印子,留做爱的纪念,从未遭过如此大罪。 第二刀下去后,他那些百转千回的小心思立刻烟消云散,豪不坚贞的背叛了自己的主子。 “我错了!晋王爷我错了!疼死了!不、不是我的错,我没错,都是上面让我这么干的啊!别剐了,疼……我冤枉啊!是上面!上面让我干的!是他们让我填了通风孔!又用了一点硫磺……疼……” 在他的哭爹喊娘声中,一切都被他交代的清清楚楚,不过他也不傻,谁给他写的信,信藏在了哪里却全都没说。 晋王在洞子里冷笑一声,对黄庭道:“够了。” 黄庭立刻在洞口叫了一声,两个行刑者拖着血葫芦似的厉判官走了进来。 雨水成了血水,充斥着逼仄的洞子,厉判官被剐了不轻不重的四刀,胸前一片鲜血淋漓,一个护卫从火堆中掏了一把草木灰,洒在他胸前止血。 徐来雨多年未曾监斩,见了眼前场景,忍不住肚子里一阵翻涌,想要作呕。 而厉判官受了这样简单粗暴的止血治疗,竟然喘过气来:“晋王爷,下官说的都是实话,只要您放下官出去,下官就把信件毫无保留的交出来。” 晋王笑了一下:“你为什么不把信烧了?” “这……”厉判官犹豫过后实话实说,“下官想着要是上面的人舍弃我,那下官也只好拿出这个把柄,做个保命符。” 晋王抬头拍了拍他的脑袋:“你不知道京都中的贵人们很喜欢杀人灭口吗?你知不知道杀你的人今天险些和我的人撞上?” 厉判官有些呆滞,见晋王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所说的话好像很真,不由的眨了眨眼睛:“不可能——吧,李……我是上面人的心腹,他怎么可能杀我?他还给了我银子活动,罗帅司只要有钱,就会帮忙。” 晋王心平气和的一笑,眼神却能看到厉判官的心里去:“盐铁副使李霖啊,这个人我知道,十年前因为某些事情居功至伟,张相爷将他提携到了盐铁的位置上,十年间岿然不动,你居然认为一个能够十年不再盐铁上挪窝的人,会和你讲规矩。” 他不由的拍了拍厉判官的脸:“天真啊。” 盐铁,乃是整个三司里最肥的一块肉,无数人都盯着这块肥肉垂涎三尺,恨不能一口吞下,这些人为了能把屁股挪动到这位置上去,无所不用其极,更不会放过李霖的一举一动,只要他行差踏错半步,这些虎视眈眈的竞争者就会毫不犹豫的拉他下马。 人无完人,便是晋王也有思虑不周犯错之时,时常如履薄冰,一个不慎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可整整十年,李霖却一丁点把柄都没让人捉到。 不仅没有让人弄下去,反而和张家联系的越来越紧密。 晋王的话给厉判官昏聩的脑袋撬开了一条缝隙。 厉判官认认真真,思索良久,最后不得不承认晋王说的话十分有道理。 有道理之后,他又处于了一种被欺骗的震惊之中,最后自认在权利场中,他处于最末端——智勇双缺。 一旦认清现实,他迅速变成了墙头草,倒向了晋王。 “对,就是盐铁副使李霖指使的我,让我引您上山,又放置了炸药,炸药是他的人放的,说不信任别人,让我亲自去点引线,我因为怕耳朵会被炸聋,所以安排了府上小厮去点火,他运气不好,脑袋让碎石砸了一个大坑,当场就死了。” 徐来雨听了这话,心想原来日子过的太安逸,头脑就容易退化,小厮当场让石头砸死,他竟然认为是运气不好。 不过现在受到了惊吓,厉判官退化的脑子开始转动,慢慢显露出正常人的脑筋来。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厉判官为自己大大辩解了一通,声泪俱下,剖白内心,把坏事摘的一干二净。 徐来雨听完他的狡辩之词,翻了个极大的白眼,一语中的:“难道爆炸会死人你也不知道吗?别和我说工人的命不值钱。” 厉判官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可以反驳的话,最后竟然拍起徐来雨的马屁来:“徐县令真是爱民如子。” 这马屁听在官小言轻又不合群的徐来雨耳朵里,简直就是讽刺,当即哼一声,挽起袖子,去帮黄庭煮汤去了。 洞子里火光温暖,厉判官又把衣裳求回来,烘的半干不干穿上,伤口似乎也没那么痛,看晋王的神色也没有想再杀他的意思,顿时感觉到了艰苦生活的美好。 他跑到徐来雨身边,捡了根木棍要烧不烧的放在手里,对着徐来雨道:“你看晋王,临危不乱,真是有大将——真龙之风。” 徐来雨听了这话,发现厉判官已经一厢情愿的上了晋王的船,对着晋王拍起马屁来,便冷笑一声,不搭理他。 哪知厉判官还埋怨起他来:“你这县令,一声不吭投靠了晋王,还在我面前摆谱,你知不知道,外面都说你死了,你夫人给你立了个衣冠冢,把你的银子都送到娘家,预备着改嫁了。” 徐来雨得此噩耗,身形顿时都矮了半截。 就在厉判官噼里啪啦放毒之际,宋绘月和银霄冒雨而至。 人还未到,马蹄声先响,王府护卫出去查看,不到片刻,就响起宋绘月瓮声瓮气的声音:“王爷!” 晋王听到宋绘月的声音,猛地站了起来,起的太猛,腰上刚包扎好的伤口就抻开了,他顾不上疼,使劲一掸身上灰尘,大步流星往外走,走到洞口,正好宋绘月湿淋淋的走了进来。 他两手一伸,按住宋绘月的肩膀,然后仔细看她的脸。 宋绘月的眼睛那样大,那样亮,像星星一样熠熠生辉,是他晦暗人生中唯一的一道璀璨光芒。 最后晋王将双手张开,用力搂住了她。 宋绘月的气息涌进了他鼻子里,没有什么香味,甚至还没他自己香,可她的气味总是独一无二,能够让他在乱糟糟的世界里停留下来,仿佛他原本是虚幻的,可以变成任何模样,而宋绘月将他勾勒出来,让他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他用了劲,手臂几乎嵌进宋绘月的骨头里。 7017k 第一百六十二章 是苦也甜 晋王的手把宋绘月一直勒进他的身体里,勒的她喘不过气来,不由的挣扎着喘了口气:“王爷……” 晋王听她的声音不对劲,以为自己勒坏了她,连忙松手,又去看她的脸,刚见面时不觉得,现在一看,他发现宋绘月脸颊通红,伸手一摸额头,也是滚烫。 眼睛之所以异常明亮,大约是烧的。 “快坐下,”晋王把她安放在唯一的软垫上,靠近火堆坐着,吩咐黄庭,“拿热水拧个帕子,再去买伤风的药熬上,还有衣裳,买新的。” 他又环顾四周,见周围都是大男人,便继续吩咐:“再找个农妇来,买新米回来熬粥。” 黄庭一一安排人手去办,拧了热帕子给晋王,晋王接过帕子,一看她在火边坐着,竟然开始打摆子,鼻涕也是双管齐下。 他给他擦脸擦手,银霄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忽然出声:“大娘子身上有伤。” 他简单的说了沿途所发生的事,晋王心往下一沉,对黄庭道:“等天亮就出去。” “先不要出去露面。”宋绘月吸了吸鼻子。 一靠近火堆,她就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寒意,冷的她直打寒颤,又打了两个喷嚏,随后鼻涕和眼泪就一起涌了出来。 “糟糕啦。”她嘀咕一句,掏出湿乎乎的帕子在脸上抹了一把,又忍不住打了个摆子。 她一直认为自己身强体健,足以媲美半个银霄,没想到受了点小伤,再淋上一场冬雨,就病倒了。 眼睛又酸又涩,一只鼻孔也像是塞了棉花,只剩下一个可以出气,喉咙里开始有火辣辣的痛意,脑袋更是发昏。 她将鼻涕擤了一遍又一遍,在泪花里看着晋王:“我还好,现在出去不妥,等八哥安放好硫磺和硝石再出去。” 无论身处何地,晋王永远洁净,头发一丝不苟束在发冠中,衣裳整洁,纤尘不染,脸也刮的干干净净,桃花眼潋滟,太美好了,太迷人了。 宋绘月在这样的注视之下,便感觉玉宇澄澈,天下再黑暗,再腐朽,他们也可以一起走下去,绝不会害怕。 她的脑袋乱糟糟的,烧的糊里糊涂,一时间忘记了心中许多的避讳之处,虚弱而又迷糊的伸出手去,握住了晋王的双手。 晋王的手也是玉似的白皙,线条利落,骨节分明,是双很好看的手。 幼年时,晋王的手还没有这样大,背着她跑了很多的地方。 她就是来找晋王的,晋王还活着,不管活的好还是坏,她都可以放下心去,至于其他的人,全都不在她的思绪里。 她在温暖和带着血腥味的气息里微微张着嘴,用嘴急促的呼吸,一颗心仿佛是承受不住身体的高温,随着呼吸而剧烈跳动。 晋王忽然将手掌一收,和她十指相扣,低声道:“好,我不出去,你歇着吧。” 他看着宋绘月的面孔烧的那样红,然而嘴唇却没有颜色,眼睛里亮着十分诡异的光,像是成了精,又像是回光返照,让他既欣喜又害怕。 宋绘月得到这一句话,便彻底放下心,忽然感觉周遭一切人和事都在扭曲,在变化,在跟着她一起天旋地转,时间在她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她紧紧抓住晋王的手,随后面无血色的昏睡过去。 晋王半跪在地上,一直俯身揽着她,眼看她睡了过去,才略微一动,轻声让黄庭把他的衣裳在地上铺开,其余人等另找地方躲避,不要呆在这里。 黄庭一一照办,让大家都往外走,他并不担心晋王的安危,因为银霄在这里。 银霄站在宋绘月身边纹丝不动,眼珠子很黑,是两块没有感情的石碑,瞳孔里发出来的光,更是冷酷,两条腿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哪怕是此刻天塌地陷,也不能将他移动分毫。 晋王没有管他,因为此时此刻,是他和宋绘月十指相扣,风吹云低,旷野天高,是他们两个人走,一切樊笼都可破。 从这以后,他不必再敌视银霄,像其他人一样,只把银霄当做宋绘月的一部分。 晋王的目光掠过银霄,看向厉判官:“厉判官,你留一留。” 厉判官走在徐来雨前面,心里正想晋王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以后一定要好好拍拍这位美人的马屁,就可以和那位面瘫小哥一样留在洞子里,不必出去受冷风冷雨。 哪知他这想法还在脑子里打转,就听到了晋王的挽留,顿时喜形于色,心想自己还是比徐来雨更有用些,官职更高,在京都里认识的人也更多。 可刚一转身,脸上的笑就有些勉强,高兴也变成了怒气。 好你个晋王,自己可是堂堂的五品官,竟然把他留下来干伺候人的活。 他都已经卑躬屈膝的站到晋王的阵营了,晋王怎么能这么折辱他! 等时机一到,他一定要让晋王知道什么是知人善任。 他心里的念头一会儿转过一个,脸上的神情也是千变万化,好在走到晋王跟前时,便只剩下一张笑脸,弯腰驼背,像是披了一张灰溜溜的老鼠皮:“王爷,下官在呢。” 他这个模样让晋王发自内心的嫌恶,没再看他,把目光垂下去,落到宋绘月脸上,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这世上,他只肯长久的凝视宋绘月一个人。 就这么垂着头,他告诉银霄,厉判官就是冶场爆炸的执行者。 银霄明白了晋王的意思。 厉判官不动手,晋王就不会困在这里,晋王不困在这里,宋绘月就不会千里迢迢的赶过来,更不会受伤生病。 厉判官是伤害了宋绘月的那一部分之一。 所以要把这个带来麻烦的人解决掉。 但是晋王的手很干净,所以让银霄来办。 厉判官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晋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已经翻篇了? 为什么特意把这个话说给一个下人听? 银霄提刀上前,厉判官顿时胆战心惊,正要开口,银霄的刀子已经毫不留情刺了过去,当场就让他魂飞魄散。 等厉判官一咽气,银霄就将人拖了出去,扔在了荒地中。 血水让雨水打散,尸体的面目却还很新,脸上还带着瞠目结舌的惊恐,黄庭领着人过来把尸体收拾走,徐来雨冒着雨过来,看着地上的厉判官,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 厉判官该死,可他在洞子里陪伴着晋王,一直认为晋王慈眉善目,堪称一尊玉佛,没想到竟也有雷霆手段。 7017k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光风霁月 宋绘月醒来时,已经换了地方。 外面风雨已过,只剩下寒冷,屋子里烧的非常暖和,烘的人头发丝都是暖洋洋的,晋王坐在门后,仰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身上只穿了件白色圆领袍,只在外面加了件纱衫,额头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银霄坐在他身后,绝不会让人误以为他是晋王的侍卫,他穿的更少,只穿了件皂色短褐。 旁人见了晋王,必定会认为他清雅如空谷幽兰,然而银霄看着他,却觉得晋王很“脏”。 晋王虽然手不沾血,但是心深似海,只言片语,就能定人身死,谋一城之死,一国之死,连头皮都在往外冒着血腥之气。 黄庭立在旁边,对面还有个妇人,紧紧贴着墙壁站着,恨不能化作一条蚯蚓,从地板缝隙里钻进去。 她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令——还是县令升堂审牛的时候她在外面垫着脚尖看到的。 眼前这位,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官,要是往常,这等不要钱就能看的美男子,她就算是挤破头了也要去看,可这位看着就是不敢靠近,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紧张的手心直冒汗。 她这茅草和土坯造的房子,简直成了个不能入目的所在。 粗布门帘后传来宋绘月的咳嗽声,农妇如蒙大赦,直奔帘子后头,去给宋绘月端茶倒水。 宋绘月昏头转向,穿上衣裳往外走,见了晋王和银霄坐在一起,这两个人平常经常在她身边出没,她没觉得怎么样,现在却平白无故生出了古怪之感。 晋王还是晋王,是银霄在晋王身侧,有了新的变化。 银霄平日里不声不响,虽有似无,然而现在和晋王一前一后的坐着,气质和晋王南辕北辙,气势竟然能和晋王分庭抗礼。 就在宋绘月呆愣的那一刻,银霄骤然起身,沉默无语地走到了宋绘月身后。 宋绘月这才感觉万物归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接过晋王递过来的碗,把里面的苦药一饮而尽,眉毛眼睛鼻子皱成一团,晋王把什么东西塞在她嘴里,她看都来不及看,直接开嚼。 是大枣。 宋绘月甜了嘴巴,又喝了茶簌口,才有了精神看看四周。 还不是官邸,看来这一回的狂风暴雨还未曾平息。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晋王低声问。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宋绘月的脑袋显出了迟钝。 她没了主意,也没有力气有主意,人依旧是昏昏沉沉,时不时的还要咳嗽流鼻涕,身上发寒,只是不发烧,比之前好多了。 自己没了主意,她看了看晋王,有晋王在,她想自己的脑袋可以松一松。 晋王看她迷迷糊糊,大眼睛眨巴眨巴,长睫毛一扇一扇,又像个孩子似的把手指塞在嘴里,神情很茫然,心里软成了一汪春水。 “不想躺着?外面下雪了,也不能出去,坐着玩一会儿,”他又皱眉,“别咬,牙齿会坏。” 宋绘月听话的把手指从嘴里抽出来,在帕子上擦干净,点了点头。 屋子里没什么可玩的东西,既没有可供编织的东西,也没有话本子,宋绘月翻出一根红线,和晋王翻起了花绳。 手指缠着红线,红线绞着手指,两人互相牵扯,纠缠不清。 晋王挑起红绳,将脑袋靠近宋绘月,发出了耳语般的轻声:“绘月,嫁给我吧。” 在宋绘月茫茫然的神情中,他索性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你要是嫁给别人,我只好让无辜的人去做死王八。” 宋绘月微微张着嘴,借着窗外的雪光,用力去看晋王说话时的神情。 他像是喝醉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竟让如此生动,情义从眼睛里漫出来,在眼角眉梢恣意流淌。 一动不动的等着答复的晋王,他知道她一旦答应,他们日后就是彻彻底底的一体,不分彼此,可以一起偷天换日。 他们可以一起对付所有心怀不轨的人,只要是有用的手段都可以用上,不必怕,也不必慌张,哪怕是失败,他也不怕了,他可以欣然赴死,若是侥幸留下性命,他就算出去倒夜香,做人人厌恶的倾脚头,也甘之如饴。 雪花翻飞,宋绘月融化在了晋王的目光里,同时舌尖忽然泛出一股苦滋味。 晋王是很好的,好到她再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的,她甚至觉得晋王的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天上人,她常常要竭尽全力,才能防止自己落入他的漩涡里。 他这样好,她若是再拒绝,就太不知好歹了。 可她的嘴里还是忍不住苦了起来,因为她和自己想要的自由自在的小家,越隔越远,远的看不见,摸不着,而自己一脚踏上了阿爹所说的那块腐肉,极大的权利和富贵让人无法驾驭,不得不生出贪婪、狠毒、杀心,让所有人都变换了本来面目。 靠的越近,就越容易被反噬。 宋绘月因为脑子转的很慢,没有回答,缠着红绳的手往前伸去,抓住了晋王的手。 他永远是她的小王爷,逃命的时候也没有丢下她,在大雨中背着她呼号狂奔,生死关头,她需要他,他也需要她,在一起他们就不怕了。 日子太苦了,甜一甜也好。 “好。” 宋绘月的承诺有千斤重,晋王牢牢握住了她的手,不肯再放开。 门忽然一响,谢舟从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办好……诶呀……” 他又把脑袋收了回去,在门外感慨:“我的眼睛怎么这么痛。” 晋王松开宋绘月的手,把红绳解开,不冷不热的道:“眼睛痛就把眼珠子挖出来,挖出来就不痛了。” “不痛了,”谢舟立刻表示自己的眼睛好使的很,开门进来,“王爷,事情办妥了,硫磺和硝石我分了好几个洞洒进去,量大管够,保证让我阿爹一去冶场,就闻到气味。” 随后他看向宋绘月:“月姐儿,多亏了你胆子大,我们走的快,我刚从码头上接下货,码头上就戒严了,客船都不许停靠,船主高兴死了。” 一整船都是这两样货,宋绘月付了一整条船货的钱,谢舟却只要了其中一部分,其他的还是让他带走,怎么能不高兴。 宋绘月含笑点了点头。 谢舟看宋绘月呆头呆脑,不由在心里遗憾:“爱情令人智熄啊。” 7017k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三相公聚首 谢舟传完消息,便赖在这温暖如春的农妇家中不肯离去,理由是怕晋王在爱河里活活淹死,无人交代后事。 等晋王把他打出门去,他站在雪地里,双手拢入袖中,对着黄庭大发感慨,王爷这颗老帮菜,再不成婚,都要烂在地里了。 随后他又向黄庭诉苦,自己栉风沐雨,实在辛苦,他真想把他爹谢长史荣养起来,自己去做长史,现在舒舒服服的躺在馆驿里,烤着小火,喝着小酒,美的很。 黄庭听了他的孝言孝语,在脑海里暗暗想了想谢舟做了王府长史的情形,这位小谢长史提着一张利嘴在王府里迎来送往,弄的王府天怒人怨,连狗都不肯上门了。 想到这番场景,黄庭连忙在心中祈祷谢川能够把这不孝子永永远远的压在脚下,不要荣养起来。 谢川还不知逆子已经起了取代之心,在馆驿中高卧。 泽州虽有乌金冶场,但民不富,商贾往来不多,馆驿也常年无人光顾,是个荒野之地,燕子粪都能堆积一尺高,馆驿里的候人各个都是穷鬼,常常还有驻军过来放马吃草料,更是口袋里一个铜子都拿不出来。 谢川住在馆驿中,他们才算是有了点油水可捞,也跟着吃了几顿饱饭。 门子吃了顿剩下的的大肥肉,坐在门口回味,见厨子用枯柳枝串了四尾鱼回来,目光一亮,知道今天是有鱼可吃了。 “老三,做个辣鱼汤吃哎。” “那不成,谢相公不服水土,有些不舒服,我做个鱼羹。” “不舒服?”门子眼珠子一转,笑道,“老三,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谢相公不舒服,就能在咱们这里住久一点,我巴不得谢相公有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 “呸,别乌鸦嘴。” 厨子拎着鱼进去,心想谢长史是个好人,千万别病倒了,病了多遭罪。 而门子则坐在门槛上,憧憬着自己吃鱼的场景,他有一个绝技,就是把鱼一整块塞进嘴里,鱼刺经过他舌头的运动,就会一根根钻出来,一根不差的落到他手里。 可惜这绝技还是幼年时候练成,多年未练,不知还能不能赢得满堂喝彩。 他正在这里畅想之际,官道上忽然传来一声锣响,吓得他一个哆嗦。 紧接着又响了七八下,还有整齐的喊声:“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人。” 门子先是听个乐子,随后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最后猛地站起来,想起来这是知州出行的官仪。 他跑下台阶去一看,果然看到了一大队人马正在往馆驿而来,前面的人鸣锣开道,后边的人举着回避牌、肃静牌、官衔牌,两顶四人抬的轿子稳稳走了过来。 “我滴个娘!”门子二话不说,倒头就跪,等轿子停下,轿夫压下轿杆,从里面钻出来王知州和蔡知府两人。 “见过知州相公,见过知府相公!”门子手心都紧张的出了汗。 王知州没看他,径直上了台阶,门子赶忙爬起来,给他们开门。 门一打开,里面就是一股寒酸模样,由里到外的穷,连地砖都不争气,四分五裂,龇牙咧嘴暴露事实。 王知州一眼就看出了谢川的住处。 左手边第一间——只有这一间屋子还像模像样,门外站着个候人,等候谢川吩咐,屋子里有火光和咳嗽声。 蔡知府低声道:“走吧。” 王知州点头:“今天务必得让谢长史和我们一起去一趟冶场,把晋王一事盖棺定论,不能再拖下去。” “我知道。” 不管什么事,都怕拖,夜长梦多,拖来拖去就会生出无数的变化来。 两人通了气,一起走到门前,和里面报了信,谢川的一个随从出来开了门,恭恭敬敬将二人请了进去。 两个人揣了一肚子的话,打定主意要请动谢川,威逼利诱不成,就恫吓,结果一见到谢川,满肚子的坏水都给冻在了肚子里,无法往外吐露。 谢川坐在椅子里,虚弱的整个人像面条似的软,面无人色,双目无神,见了知州和知府,起来叉手见礼,都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随从连忙扶着谢川坐下,谢川喘了两口长气,刚要说话,就咳嗽起来,咳的惊天动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给咳出来。 王知州不自在的往后退了两步,怀疑谢川是得了痨病,还是隔远一点才好。 哪知他刚退后,谢川就大打喷嚏,一个喷嚏又将王知州喷出去两步。 王知州恨不能把谢川的嘴缝起来,好在谢川及时的闭上了嘴,他才略微舒服了点。 至于请谢川去冶场了账的话,今天看来是不用提了。 谢川请他们二人坐下,三人叙过姓名官职,王知州搬着凳子稍微坐远了一些:“谢长史好像病的不轻啊。” 谢川有气无力的点头:“沿途都是大风雪,有一些伤风,到了泽州之后又不服水土,就病的重了起来。” 蔡知府没有王知州这么讲究,听了之后道:“确实病的不轻,有没有请大夫?” 谢川点头:“今天已经去请了,还没来。” 王知州道:“这乡野地方,来回就要大半日,请大夫不方便,抓药更不方便,馆驿里也是要什么没什么,不如长史去我府上住,好好调理一下,等好了,咱们也好……哎……” 他长叹一口气,显出悲悯神色:“冶场面目全非,王爷遗骸……我们也没办法,只能让长史带着噩耗回京都去。” 晋王的生死,见不到尸体,也得由王府长史查探过后,上报大宗正司,由大宗正司确认过后上报陛下,今上再明旨宗正寺,修改晋王属籍,修造陵墓,并由外宗正司收回晋王在荆湖南路的属地。 蔡知府附和道:“晋王也挺苦的,这身后事,还是早办,以免魂灵不安。” 谢川听了晋王挺苦几个字,当即老泪纵横,拉住蔡知府的手:“蔡相公,可怜王爷,小小年纪就离了君父,在潭州人生地不熟,那里雨水多,潮气重,刚去那一年,浑身都是红疹,钻心的痒,又不能挠,把手都咬破了,好不容易回到京都,刚和君父团聚,出京都时还和我说起过年的事,怎么就……” 说到这里,谢川当真是悲从中来,更住气,说不得话,只是拭泪。 蔡知府也听的唉声叹气,不住的宽慰谢川。 ------题外话------ 今日上午要出门一趟,下一章下午更新,很是抱歉 7017k 第一百六十五章 意外之喜 谢长史、王知州、蔡知府三人,在驿馆里一面叹气,一面流泪,一面遗憾,不知不觉,竟然絮叨了大半天,王知州离开馆驿,坐上轿子,竟然昏头昏脑的有恍如隔世之感。 等锣声一响,他回过神来,才惊觉这一趟白来了。 他和蔡知府两个人,全让谢川牵着鼻子走,他们想说的话,全都没说。 “人不可貌相,谢长史看着斯文,是个轻言细语的文人,没想到也有几分本事,竟然把我都糊弄过去了。” 他又疑惑:“这厮做长史前不会是个说书先生吧?” 而且他此刻回想起来,谢长史滔滔不绝,话密的他就算把话压扁了也插不进去,可仔细一想,却又说的全是废话,没有一个字是对他有用的。 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王知州满腹狐疑,思虑许久,也没想出来谢川的目的。 他在拖延什么? 难道呆在馆驿里,闭门不出,就能把晋王给等出来? 想到这里,他冷笑一声,心道:“管你是什么思量,晋王要是能露面,早就露面了,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晋王还是下落不明,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废了,驻军可不是吃素的。” 下轿时,他拉住蔡知府:“明天再去,务必要把谢长史从馆驿弄出来,带到冶场上去。” 蔡知府深有同感:“不要再提晋王的事了,我两个眼睛都要哭肿了。” “你就当是给晋王哭灵了。” 两人回到家中吃喝洗漱,重振旗鼓,第二天再次鸣锣开道,气势汹汹前往馆驿,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将谢川带出来,就算不去冶场,也要带到府上去严加看管。 哪曾想雄赳赳气昂昂的进去,又是灰头土脸的出来。 今天他们不提晋王,只提冶场,谢川便谈起本朝以来有多少冶场失事,何时失事,死伤多少,冶场判官、县令、知府、知州、转运司都受到何种处罚,又有那等抚恤一事做的好的,不仅没有牢狱之灾,还得到圣上夸赞,升迁了。 王、蔡二位听的直点头,恨不能让谢川讲的再细致一些,看抚恤是如何抚恤,现在追加抚恤还来不来得及,又问谢川那些治罪的官员,后面可起复了? 谢川无所不知,有问有答,这两位相公在他面前的小心思如同菜鸡亮翅,不足为道。 把晕头转向的两人送走,谢川喝了一口热茶,还未歇气,馆驿里的门子和厨子联袂而来,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 谢川慈眉善目道:“二位找我可是银子不够了?” 厨子挠头:“够……” 门子连忙撞他一下:“是有些不够了。” 谢川让随从取一两银子给厨子,厨子收了之后,支支吾吾,似乎是还有话说。 “是有难事要找我?” “是,”门子撞厨子一下子,“老三,你说啊!” 厨子犹豫了一下,才对谢川道:“谢相公,您千万不能去王知州府上。” 谢川笑道:“这是为何,我看王知州诚心邀请,不日就去。” 厨子把心一横,说了起来。 原来王知州原名王匡,最会阿谀奉承,心地更是狭窄,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他那肚里连条小板凳都摆不开。 他凭借着自己的财力和靠山,继承了一小部分张旭樘的衣钵,源源不断的往泽州官场放毒,排除异己,拉拢同盟,简直是泽州百姓痛苦的源泉。 新到的官员不知深浅,上一任提刑相公,可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势要肃清泽州官场,王知州宴请他多次,都不肯去。 就在老百姓对这位提刑相公满怀期待,希望他能还泽州一片青天之际,没想到他先中了美人计。 也是提刑相公自己不洁身自好,刚到泽州半个月,就纳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妾,当天夜里就让小妾割去了卵蛋,成了位无蛋人士,小妾则逃之夭夭,没了踪影。 提刑有苦难言,又不敢报官,灰溜溜的在这里呆了一年,便设法走了。 此事不为人所知,厨子之所以知道,是他正好给新提刑做饭,那两颗蛋就丢在厨房放肉的篦子里。 厨子比划了一下蛋的大小:“就这么大,吓得我一个月都做噩梦。” 谢川没想到住在此地,还能听到这等奇闻异事,简直比他儿子办的小报还要奇,问道:“你说的这位提刑相公叫什么名字?” “都叫他葛相公,”厨子又仔细想了想来,“听说是什么美人。” “葛美人?”谢川思来想去,没能想出来官场上有这么个名讳。 思索片刻,他忽然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不是葛美人,而是兵案孔目葛仁美。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兵案——掌衙司军将、大将、四排岸司兵卒之名籍,库务月帐,吉凶月制,官吏宿直,诸州衙吏、胥史之迁补,本司官吏功过,三部胥吏之名帐及刑狱,造船、捕盗、亡逃绝户资产、禁钱。 晋王手无寸兵,处处掣肘,若是能从兵案入手,哪怕只掌握名籍,也足以让他们借此名籍,钻营出成百上千条路。 怕就怕没有这个契机。 谢川心中激荡,脸上却还是笑眯眯的,用谢舟的话来讲,是一只老笑面虎,他谢过了厨子好意,又说自己不会再去王知州府上住——不仅不住,也不接受他送来的美人。 厨子这才放了心,拉着门子一起走了。 谢川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边谋划着回京之后的动作,一边等候苏晓君从京都传出来的消息。 苏晓君带着三个农妇,历经千难万险,已经在这一天的三更进入了京都。 追杀他们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若非在半道遇到了游松,游松和侯二同时行动,引开了追兵,他必定活不到京都。 眼下游松和侯二,还在寒风里逃命。 京都大街上喜气洋洋,到处都是彩旗红纸,三个农妇缩着脖子,悄悄地往两边看——不敢抬头看,怕多看一眼就会被人打骂。 她们自觉低人一等,怕自己目光卑贱,把人家的东西看脏了。 苏晓君没有东张西望,而是直走到阙门鼓司前。 夜色下,一架大鼓沉默以待。 他立在鼓前没有动,直到四更天,大相国寺铜钟猛叩,霜钟雄浑,全城皆惊,人们闻钟声而动,准备上朝入市。 钟声一停,苏晓君便在漆黑的夜色下敲响了登闻鼓,鼓声同样悠扬的传入了市井之中。 7017k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全都很害怕 张旭樘躺在床上,听到了钟声。 他在京都中长大,这钟声他已经听惯了,听腻了,钟声一响,他的脑子里都会衔接上一条钟声的余韵,严丝合缝,绝不会错。 晚上他喜欢人陪着,然而只要相国寺的钟声一响,他就可以不用人陪着了,这钟声可以涤荡一切鬼祟,让他安心。 然而今日的钟声,让他很不愉快。 钟声的余韵在他脑子里落下,却没在他耳朵里落下,紧接着敲鼓的声音就重重的传了过来。 鼓声不如千斤重的钟声那般有排山倒海之势,但也震耳欲聋,气势滂沱,响彻黑夜。 他想动一动,捂住耳朵,但是动不了,一动心口就钻心的痛,身体也像是和灵魂分了家,各过各的,不听使唤。 太医说他伤的太重,差一点就没了命,熬过了高烧,接下来就得慢慢调理。 京都的人都以为他是在相国寺让猎鸟的人误伤,谁能想得到他像条蛟龙似的,已经在外头掀起了一阵风浪归来。 只是宋绘月这个大坏蛋,不肯束手就擒,让他白忙活一场,还有晋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在泽州兴风作浪,写了万民请愿书,要来京都伸冤,敲登闻鼓。 想到登闻鼓,他忽然愣住,手紧紧捏住被角,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忽然回过神来,大声道:“让老大来!” 下人匆匆去请张旭灵,张旭灵也听到了鼓声,家里出门查看的人在半路上告诉了他,是有人在敲登闻鼓,鼓司已经开门,把人放了进去。 泽州那么大的动静都瞒住了,沿途也都在抓人,告状的人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 张旭灵走的脚下带风,一路走到张旭樘屋子里,开口便道:“老二,晋王的人进京了,在敲登闻鼓。” “我已经猜到了,”张旭樘的声音很沉闷,“阿爹呢?” “阿爹昨夜宿在大内都堂,想必也听见了,”张旭灵的声音里带着焦急,“眼下怎么办,泽州死了这么多人,捅出来一个都跑不了。” 比起冶场爆炸,今上更在意的是瞒报。 有裴太后垂帘听政在前,今上对政权已经在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张旭樘对泽州官场的官员没有感情,冷漠道:“只要保住李霖就无妨。” 张旭灵没有主意,既然相爷老爹不在,就全听张旭樘的,而张旭樘却还在思索:“我看晋王还有后手,他不止要把泽州官场掀翻,恐怕还要把李霖也拉下马。” “那怎么办呢?” “我想想。” 张旭樘的身体不听话,但脑子还是那么灵光,越是这样的时候,就越是要作乱,坏主意一个接一个,若是坏主意也有形状,那一定是他的头发变成了毒蛇,正在向张旭灵“嘶嘶”的吐着舌头。 “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张旭灵把耳朵送到张旭樘耳边,本以为张旭樘是有话要交代李霖,然而没有,张旭樘的每一个字都和李霖没关系,甚至没有长篇大论,然而张旭灵听到最后,惊愕的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弟弟。 他对弟弟的怜惜和亲情在这一瞬间泯灭,弟弟已然成为一个来自地狱的恶鬼,而他对此只剩下惧怕。 恶鬼抬起头:“明白了吗?” “明白了。” “那就去一趟都堂,告诉阿爹,往后的事,都按照我的话来办。” “好。” 张旭灵魂不守舍的往在走,走到门槛处,他没注意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大哥,没事吧。”张旭樘关心的声音传过来。 “没事。” 张旭灵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心想张旭樘今天能舍弃这么多的人,那真到了那一天,会不会也舍弃自己? 一定会。 张旭樘不关心张旭灵敏感纤细的感情,在他眼里,和晋王的争斗,正在拉开一个长长的序幕。 宋绘月在这场争斗里,将会成为一个伤心欲绝的人。 登闻鼓一敲,整个朝堂都为之震动。 今上亲自垂问,得知冶场并非只埋葬了晋王和徐来雨那么几个人,而是四百多人,尸体至今未有人收敛,也未多加抚恤,整个泽州欺上瞒下,甚至设置重重关卡,只许进不许出后,龙威震怒,立刻遣使监查。 盐铁副使李霖神情凝重,送了拜帖去张家,却得知张相爷和张家大爷都在大内未出,张家只有被误伤的张衙内在,岳家小娘子正在张家探望,他只能作罢。 岳怀玉半点都不想见到张旭樘这个人,然而不得不来,站在张旭樘面前,她敷衍的说了几句关心的话,张夫人和岳夫人立刻笑了起来。 她笑不出来。 原本对张旭樘,她只是不想嫁,如今从岳重泰那里得知泽州是张旭樘的手笔,再看此人,简直是又嫌恶又害怕。 她没有见过比张旭樘更坏的人,视他人性命如草芥,偏偏大家都觉得他好,觉得他是为了贵妃,为了燕王,才不得不这么坏。 张旭樘坐在折背椅里,椅子方正宽大,后背放着绣工精致的五彩锦鸡软枕,屁股下面垫着一张祥云纹棉毯,脚踏上放着蓝底山水线毯,花团锦簇的将张旭樘包裹在其中。 他在这一片花团锦簇中也显出格外的脆弱,仿佛是易碎的琉璃物件,一碰就会碎。 然而他并非真的脆弱,目光含毒的看着岳怀玉,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小姑娘,而是一整个岳家。 他对着岳怀玉含情脉脉的一笑:“我带你去看我家的玻璃房子。” 岳怀玉不敢去:“你动不了,还是别动......” 张旭樘打断她:“没事,我让老卫背着我。” 岳怀玉内心不安,正要再想法子拒绝,岳夫人却替她答应下来:“哎呀,这两个家伙,还跟小时候一样,手拉着手去看玻璃房子。” “是,本来也没多大,”张夫人也笑,“去吧,外头冷,多带个手炉子。” 话已至此,岳怀玉不得不硬着头皮和张旭樘去看玻璃房子,同时在脑海中暗暗回忆自己何时和张旭樘手拉手过。 若是有,回去一定要将手好好的洗一洗。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张旭樘忽然低声问她:“你爱晋王吗?” 岳怀玉以为自己听错了,左右一张望,发现身边的丫鬟嬷嬷都落在了后面,说话的人正是张旭樘。 张旭樘趴在老卫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岳怀玉:“你爱晋王,我知道,你瞒不过我。” 7017k 第一百六十七章 退让 岳怀玉是个端庄之徒,除了在婚事上和家庭做了一点微小的斗争,将她母亲气个半死之外,再无出格之处。 如今听了张旭樘的高论,她顿时涨的面色通红,将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板了起来。 “岂有此理!” 她一板着脸,顿时有了肃然之感,看着已经是个出色的管家小太太:“二爷,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婚姻大事,我自然是谨遵父母之命,至于晋王,我没长那个富贵脑袋,戴不了那么重的凤冠,要说爱,我和谁都谈不上爱,包括你。” 她原本对张旭樘是怕极了,这一番口齿清晰的怒斥下来,反倒将惧怕之意减轻了不少。 张旭樘对她冠冕堂皇的话嗤之以鼻,仍旧是阴阳怪气的笑:“这么说,你愿意嫁给我?” 岳怀玉冷笑一声:“你不必试探我,我心里明镜似的,不嫁给你,恐怕我就只有去死了。” 同时她在心里道:“若是你们张家失势,燕王不能够做储君,那我就有活路了。” 张旭樘的眼睛依旧是盯着她,仿佛能听到她心中所想:“难道在潭州时,不是你耍了花样,让晋王上你的门,好让咱们两家解除婚姻吗?只是你那时候还没想明白,咱们两个是非成亲不可的。” 岳怀玉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声音都变了调:“你胡说!断案还讲证据,你怎么能信口雌黄诋毁我!你要是不想娶我,就去和我爹娘说!” 这时候,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玻璃房。 玻璃房内,是个流光溢彩的灿烂世界,目光所触,都是五彩缤纷颜色,人简直要迷失方向。 老卫将张旭樘放在玫瑰椅里,他在玻璃的色彩下微微一笑,对岳怀玉道:“嘴硬,我不喜欢。” 亮晶晶的光映照着张旭樘,让他那张惨白的脸多了许多种颜色,看着宛如精怪鬼祟之类,让岳怀玉往后退了一步。 “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旭樘想把她杀了,就埋在玻璃房子下面,然而他还是遏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我想给你一个机会。” 岳怀玉毫无头绪:“机会?” “给你一个不和我成亲的机会,”张旭樘张了张嘴,又轻轻吐出两个字,“离间。” “离间?”岳怀玉感觉今天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疑问。 而张旭樘则是很肯定的一点头,对自己所谋划之事胜券在握。 他的敌人要出手,他就让他们出手,张家顺势而退,他倒要看看他们能使出多少伎俩来,等到他们黔驴技穷之时,就是他大展身手之时。 在张旭樘和岳怀玉看玻璃房时,忧心忡忡的李霖,终于见到了从都堂中回家的张瑞。 张家那间小小抱厦,外面挂着对联“心安身自安,身安室自宽”,里面书册堆积如山,墙上挂着张瑞亲笔所画的野鹤图,黑漆小几上一个定窑红瓷瓶,里面插着一枝老白梅,桌案上错金香炉里燃着“雪中春信”,居虽不大,却很雅致。 “相爷!”李霖倒头就拜。 张瑞扶起他来,携着他的手安置他坐下:“小子休慌。” 他语气和缓,让焦躁的李霖也不由平静下来:“下官急躁了,实在是方才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彷徨,相爷勿怪。” 张瑞坐下,摆了摆手,语气有几分沧桑:“彷徨是对的,有罪之人自然不能理直气壮,你,盐铁副使有罪,我也有罪,误了这四百多条人命。” 李霖愣住,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对张家的忠诚,早在十年前便已经剖白过,这十年间,他替张家、燕王做了许多事,天大的事也没听到张相爷说过有罪二字。 好在张相爷没有让他接话,而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有罪也不是这一件,老夫早已是罪孽满身,能站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人,哪一个无罪,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小子,咱们要往后退了,避其锋芒。” 李霖很快就听明白了,张家是要让晋王出头了。 这是今上乐意看到的制衡之道,却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 他语气不由得激动起来:“相爷!九十九下都拜了,就差这一下,为何不往前冲,还要往后退!” 张瑞站起身,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不要急,谋国,乃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事,急什么,难道老夫活不了那么久了?” 早在张瑞站起来倒茶之际,李霖也跟着站了起来,诚惶诚恐的扶住茶杯,他低声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既然要退,下官遵命便是,只是这一回泽州冶场一事,下官该如何处理,还请相爷赐教。” “我说了,你就照做?”张瑞放下茶壶。 李霖点头:“是,下官都听相爷的。” 张瑞笑了笑,坐下来慢条斯理道:“晋王在泽州,还有后手,后手必定是冲着盐铁而来,你首当其冲。” 李霖点了点头,他也正是想到这一点才如此焦急。 晋王能隐忍十年,又谋划回京,心思绝不简单,如果打定主意要拉他下马,他恐怕无法招架。 张瑞目光沉重的看着他,看的他灵魂都要沉的起不来。 “你现在就去今上跟前请罪,告诉今上冶场爆炸,判官等人欺上瞒下,你也罪无可赦,愿意自去其职,请今上责罚。” 李霖应下。 以退为进,他也正有此打算。 “请罪之后,无论晋王是何打算,你都不要辩解,你的敌人一定会抓住晋王制造出来的事端攻击你,你全都不要辩解,辞官退隐两年,你这个位置,是坐不稳了,不如弃掉。” 李霖的眼睛惊骇的直了:“相爷!” 张瑞微微的笑道:“怕了?” 李霖过了良久,才道:“这个位置,下官坐了整整十年,也都坐稳了,下官对您是知无不言,计相董童英早已是个空壳子,下官志在必得,只要董童英一退,下官就能上,可您现在却让下官辞官,下官不明白。” 他知道要退,却不知道要退出去这么远。 “董童英没有你想的那么无能,”张瑞耐心的告诉他,“你们架空他,他也在拉你们下马,想想陈志刚,没有董童英的推波助澜,他怎么会去翰林图画院?” 李霖依旧是不解。 他在这个位置上坐的太久了,久到以为自己能够在这位置上呼风唤雨,老头子董童英有什么好怕的,他背后可是张家和燕王。 7017k 第一百六十八章 遗言 张瑞像看小辈似的看李霖,充满了耐心,然而眼眸深处,却偶尔流露出和张旭樘如出一辙的冷酷。 越是温和有耐心,内心深处就越是波澜不惊的冷酷。 “我让你辞官,是为你好,如今晋王风头正劲,针对我的动作会越来越频繁,我都要退、要忍,更何况是你,晋王的手段还没有使出来,我身上还有案子等着他翻,而且是大案,你若是还在,必定会受到牵连,要静待风波过去。” 他的话,李霖放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掰开了揉碎了想,片刻之后,他起身跪下,给张瑞磕头:“下官谨记相爷教诲,这便去今上面前请罪。” 张瑞那张柔和的脸越发柔和了,扶着他起来,亲自送他出了抱厦。 外面是个冰天雪地,漫天的乌云悬挂在人头顶,静静酝酿一场大风雪。 李霖一头扎进风雪中去,并未回家,而是一路走到外城下土桥坊子,敲开第二间的门,里面出来一个肤色黝黑,身形枯瘦的中年男子:“李相公怎么来了?” “很快就不是相公了,”李霖走进去,关上门,“家里就你一个?” 黑瘦汉子点头:“你有事?” 李霖没回答,肃然着脸将每个屋子的门都打开查看,连茅厕都不放过,黑瘦汉子皱眉,本要拉开他,但看他神色不对,也就没说话,任凭他去查看。 所有旮旯角都看过了,确实没有人,李霖才松一口气,站在水缸边舀了一口水喝。 这是挑来的井水,有刺骨之寒意,刺的李霖唇齿、喉咙、五脏六腑一片麻木,头脑却异常清明。 丢开葫芦瓢,他走到正屋坐下,抬头望向屋顶,沉默不语。 他不言语,黑瘦汉子也不言语,两人相对而坐,一个是绫罗绸缎,一个是粗布麻衣,隔着一张桌子,仿佛是隔着楚河汉界。 足足过了一刻钟,李霖才伸手自上而下的抹了把脸,叹了口气:“赵立,还真让你说对了,兔死狗烹。” 赵立冷笑一声:“你堂堂一个盐铁副使,给人做狗做的连人都不做了,冶场四百多条人命都不在乎,还在乎兔死狗烹?” “死的不是自己当然不怕,自己死到临头,自然就怕了。”李霖对张相爷也并非知无不言,对赵立才是真的知无不言。 他们是同伴、同窗,曾经还是挚友——直到李霖为张家办事,而赵立过于刚直,无法立足于官场,就在京都赁下间宅子,给人启蒙。 李霖把张相爷那一番话原封不动的告诉赵立:“你认为张相爷是真的想让我退?” 赵立沉默片刻,才道:“你卑躬屈膝做了十年奴才,张相爷不会舍弃你,他让你退,你就退出去两年,两年过后,再出山就是,你慌什么,你是张相爷的得意门生,应该了解他才对。” 李霖苦笑:“正因为了解,才不安。” 他知道的这么多,一旦带着这么多的秘密退出去,当真还会有命在? 想到这里,他再次沉默下去。 赵立也沉默,他早已经远离官场,官场上的风云变幻,非他所能解,只能在陪着一坐。 李霖歪着身子瘫在椅子上,外头雪光刺目,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藏住了眼里的泪光。 最后眯起眼睛也藏不住了,他取下头上戴着的兔儿帽,扣在脸上,只露出下半张脸,在皂色帽沿下,他的两片嘴唇也没有颜色。 “黑立,”他的声音隐隐带了哭腔,“我知道自己坏事做绝,死也不冤,可我怕啊,我怕死,我也不甘心,考出来多不容易,结果考上了,又要遭排挤,我那时候才知道岳麓书院的陆鸿先生为何不让弟子入仕,思来想去,只有投奔张家,想着站稳脚跟,就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负......” 没想到权利富贵就像是深渊,一脚踏进去之后,就再也出不来。 想要不被人再踩下去,就得什么事都做,否则他凭什么做这个位子。 这一点忘我的剖白,让赵立动容,暗叹一声。 他们两个是穷地方读出来的,整个十里八乡,都只出了他们这两个读书人。 就连赶考的银子,都是宗族一百文两百文的凑上去的。 他在官场上一路溃败,而李霖激流勇进,如今坐在一起,却还都是从前的穷小子,只能蒙着脸哭。 因为这一点动容,赵立暂时遗忘了李霖人神共愤的做派,欠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你要我做什么,就说。” 李霖自始至终都盖着帽子,只有嘴角往下撇,赵立拍他,他的嘴角也还是撇下去:“好哥哥,我知道你记性好,默书一遍就过,现在我有一些话要告诉你,你千万要记住,要是我有不测,你就去找晋王,晋王是个好人,会护着你的。” 赵立看着他,左右为难。 他真的不想再掺和官场上的事,尤其还涉及到储君之争。 可李霖如同交代后事一般,他又不得不帮。 算了,就帮这么一回吧。 “你说。” “璋德二十二年,”李霖慢慢道,“卤湿杂恶,轻不及斤,而价至四十七钱,盗入夏国青白盐,以斤半当一斤,纯而不杂,卖钱二十,盗卖数百万斤,共得钱二十万两,交付燕王府长史。” “青白盐?”赵立蹭地站起来,“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 自夏国称帝后,裴太后便下诏书削夺赐姓官爵,停止互市,夏帝也断绝了使节往来,送来嫚书,辱骂裴太后牝鸡司晨,国之不幸,自此交恶。 两国也曾多次爆发战争,近些年夏国因停止互市,国库不充盈,才停战。 他们竟然还送银子去夏国。 “你没听错,我也没说错,”李霖盖着眼睛,声音已经平静下来,“那时候燕王出阁封王,要用银子的地方太多,有许多事情是见不得光的——譬如训练死士去杀晋王。” 赵立恨恨地坐下,猛地一拍桌子:“都他娘的疯了!” “别激动,把我说的好好记住,璋德二十九年起,淮南盐甚善,自通、泰、楚运至真州,自真州运至江、浙、荆湖,沿途江贼累计侵盗七百八十万斤,一斤卖钱三十,共得二十三万两,入燕王府。” 赵立冷笑一声:“难怪江贼臭名昭著,原来是你们什么屎盆子都往他们身上扣。” 李霖也笑了一声:“你记住了?” “嗯。” “那我就接着说了。” 7017k 第一百六十九章 傻晋王 李霖说完之后,屋子里一片沉默。 一共三百四十万两。 半晌后,赵立沉声道:“盐铁掌天下山泽之货,关市、河渠、军器之事,以资邦国之用,然未能资国,只滋了燕王和张家,我没想到朝廷已经腐败至此。” 说完,他重重叹息一声:“除了盐铁,度支、户都恐怕都在张家掌控之中,张家在朝二十载,晋王想要将他连根拔起,恐怕不易。” 朝廷有半数都姓了张,另外不姓张的倒张派也常被打压的稀里哗啦,晋王要在这一片乱象中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让真正心系家国的人跟上他的脚步,难。 李霖将帽子戴好,站起身,掸了掸衣裳:“我走了。” 赵立没有站起来送他,李霖说的话太重,压得他无法动弹:“不送。” 李霖回头看他一眼:“我要是出了事......” 赵立道:“你母亲我会养老送终。” 李霖笑了一声,大步流星走了出去,一路走进大内去请罪,又在家中等候泽州的消息,两天后,泽州冶场的消息终于传了过来。 巡查使在冶场挖尸体时,挖出大量未曾燃烧的硫磺和硝石,分布在冶场各处,同时挖出来的还有一小段棉线。 冶场爆炸并非是天灾,而是一场针对晋王的人祸。 好在晋王福大命大,并未炸死,只是和徐县令一起让石头给蹦的晕了过去,直到现在才醒过来,还是谢长史找到的人。 晋王是真昏迷还是假昏迷无人在意,总之整个河东路都脱不了干系。 王知州直到坐进了囚车,才明白过来谢川是在等什么。 他就是在等京都的登闻鼓敲响,在等硫磺等物埋好,一场人为的爆炸,害死了冶场里四百多条人命,厉判官畏罪潜逃,他这知州也脱不了干系。 但他还不是十分的慌张,因为自己背后有靠山,等到了京都,也不过是自罚三杯了事。 晋王也不在意京都中的动向,他知道李霖请辞,今上已经准了,这个盐铁副使的位子要让人打破脑袋,就看谁更胜一筹。 此时他坐在馆驿里养伤,伤好的慢,还老是痛,但他一点都感觉不到。 快乐挤满了他的身体,从眼睛和嘴角溢出来,外面的雪和光也全都如此灿烂,透过高丽纸糊着的万象格窗洋洋洒洒的落进来,铺了宋绘月满身。 宋绘月坐在小板凳上编芦苇叶子。 晋王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着雪光包裹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很轻灵,轻飘飘的仿佛能让风吹走。 宋绘月脑子迟钝之时的点头,也是点头,她自己没觉得怎么样,晋王却有些后怕,他当时只顾着心花怒放,后面一回想,觉得自己有趁人之危之嫌,怕宋绘月彻底的清醒了会翻脸不认人。 好在宋绘月清醒之后,既没有羞涩,也没有反悔,坦然的好像她在心里已经答应了千百回似的。 她用干芦苇叶子编蚱蜢,编完之后,随手一放,瘸着腿站了起来。 晋王倏地起身,扶着她坐到椅子里,对着她一笑,并且给她端上一杯热茶:“咸的。” 宋绘月笑道:“您今天怎么没去冶场?” 晋王像个傻小子似的又呆又愣,凝神看宋绘月端茶杯的手:“我怕。” 他怕自己一去冶场,宋绘月就会飘回京都,回到宋太太的怀抱,并且躲起来再也不见他了。 谢舟走到门口,见了晋王这个惨不忍睹的傻样,当即掉转脚跟,一路走到大门口,和银霄一左一右站着吹冷风。 馆驿因为晋王入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门外站着两列护卫,夹道而立,每个人都握着长刀,面容严肃,险些成为废墟的馆驿也得到修缮,是个能入目的地方了。 黄庭捧着一盆冻梨进来,见这二位和门神似的戳在门前,大为疑惑,问谢舟:“八爷,您不是有事找王爷?怎么站在这里?” 谢舟叹了口气,捂住双眼:“我看我还是瞎了比较好。” 随后他又把手放下:“眼睛痛。” 黄庭看向银霄:“你怎么也在这里站着?” 银霄一言不发。 谢舟代替银霄做了回答:“大娘子有了新欢,抛弃旧爱,他伤心。” 话音刚落,他就挨了银霄和黄庭的冷眼。 挨了冷眼也不好瞪回去,毕竟是他自己嘴贱在前,便讪讪地伸手拿了个冻梨,见还没缓,又放了回去,推着黄庭往厨房走:“等梨化冻了再来。” 屋子里,宋绘月小巧柔软的手掌覆上了晋王的手背。 晋王抬眼,就见宋绘月的大黑眼睛在天光里熠熠生辉,黑眼珠子像是两颗流光溢彩的宝石。 “王爷,别怕。” 晋王翻动手腕,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是,不怕,” 他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去看宋绘月,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宋绘月嘴角往上一扬,有飞扬洒脱之气,然而不笑的时候,眉眼就占了上风,越发的浓黑,是个极度黑暗的世界,这样的目光偶尔朝人一瞥,便能让人一静到底。 “冶场今天还是在挖,到处都在办丧事。”晋王低声道。 宋绘月问:“抚恤银子发了吗?” 晋王摇头:“泽州本就不是个富裕地方,荒地比耕地还多,几个县令穷的叮当响,知府知州倒是有银子,都贪到自己口袋里去了。” “倒是可以像在潭州一样,”宋绘月想了想,“让转运司出银子,转运司不是留有送使的银子?” “你和我们想的一样,谢川已经领着徐来雨几个穷县令去转运司要银子去了。”晋王又笑起来,认为他们二人是心有灵犀,想到一起去了。 至于开创找转运使要银子先河的谢川,则是被他遗忘到了脑后。 二人絮絮叨叨之后,宋绘月便要出去打鸟。 正巧泽州新任知府冯威前来见晋王,他一脚迈进大门,就见左手边第三间门口站着穿青衣的内侍,便大步走了过去,距离屋子还有十来步远的时候,忽然就站住不动了。 冯威作为一位好奇心旺盛的四十岁中年男子,对晋王本人就有一探究竟之心,此时一见屋中情形,好奇之心越发按捺不住,干脆站在原地观望。 屋子里站着个纤细女子,浓眉大眼,安安静静地垂着头,一手拄着木杖,一手拿着把弹弓,晋王弯腰垂头,正给她系一件皂色披风。 7017k 第一百七十一章 归巢 为了避免兴师动众,船直到夜里才靠岸。 虽然已经入夜,码头依旧繁华,在不断靠岸下货,力夫们穿着单衣来回,满身尘土,扛一个大包可以挣十个子。 卖干饼和糖水的人挑着担子来回穿梭,时不时轻轻巧巧放下担子,递出去十块干饼,收回来一枚铜子。 艞板放下,扬起一片灰尘,忙碌的人群立刻让了让,游松等人正在码头外等候。 晋王低声和宋绘月说话:“我还要进宫去和今上请罪,还说不准是挨骂还是挨揍,不过贵妃肯定是撕了我的心都有。” 宋绘月拄着木杖从艞板上走下来,侧头看了看晋王。 她见过的男子里,晋王是最能将鹤氅穿的器宇轩昂的,而不是随时都要羽化登仙,他好看,她便忍不住微微一笑,笑的两眼弯弯,好似月牙。 “今上会不会留你住一晚?” “会,”晋王陪着她慢慢走,把她送到马车上,自己面朝车厢,坐在车夫所坐的踏板上,迟疑了一下,凑到宋绘月耳边,低声道,“银霄,送到王府来做护卫好不好?” 宋绘月先是不明所以,以为晋王看上了银霄的身手,随后反应过来,便忍不住笑了两声:“王爷,您怎么还跟银霄较劲?” 晋王摸了摸鼻子:“他要是个大丫鬟,我就不跟他较劲了。” 宋绘月又低声一笑:“哎,他就是......就是一个弟弟啊,和清辉是一样的。” 晋王思索着,又不便透露银霄的狼子野心——宋绘月对此本是无知无觉的,他说了,她恐怕就要放在心上,难免多加留意,越发不好。 越是想,这话就越是不好说出口,斟酌再三,他才道:“我和你还没有这么亲近呢。” 宋绘月点头同意:“那我们多亲近。” 晋王低头看她,对着这样一双大眼睛,他痴痴的望了一瞬,心中欢喜满溢,把银霄都给忘到了脑后,他忽然往马车中俯身,让黑夜和车厢挡住其他人的视线。 他的气息在宋绘月面前骤然放大,唇上划过温暖柔软的触感,又蜻蜓点水一般离去。 正是晋王悄悄的、轻轻的,吻了她。 一吻过后,晋王匆匆抬头,双手紧绷,用力撑着车厢,感觉自己唇齿之间都是宋绘月的气味,他的身体着了火一般滚烫,烧的他头晕目眩,想要挤进狭窄的车厢里去,狠狠地抱一抱宋绘月。 要克制。 他迅速从车上跳下来,脸色冷静,一如往常,只有红晕从脸颊蔓延开,一直延伸到耳朵后面,染得他的眼底都泛了红。 在寒冷的空气中,宋绘月的气味不再萦绕在他鼻尖,他渐渐松弛下来,看宋绘月是一张粉妆玉砌的脸,神情还愕然着。 愕然过后,她猛地看向晋王,只看了一眼,就若无其事的别开脸——脸上泛起了云霞似的两团红颜色。 晋王忍着笑,看她是如此的漂亮可爱,是藏在花骨朵中的一个幼儿,一颗心寂寞执拗,既像是被惯坏了,又像是太聪明,反而自成一个世界。 她独一无二,需要他悉心呵护,他想把她打成一个包袱,抱起来跟着自己到处走,让她永远免受风吹雨打。 “好了,”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走吧。” 宋绘月也小小的笑了一笑:“您也走吧。” 马车在空旷的街道上行驶起来,很快就到达曹门大街,宋家门前挂着个大红灯笼,里面亮亮的点着灯,门开了一扇,谭然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听到马车的动静,他炮仗似的从椅子上弹射到门外,见宋绘月弯腰下马车,又扭头冲着门内大声道:“回来啦!” 屋子里顿时窸窸窣窣的响了起来,林姨娘人还在屋子里,声音已经跑了出来。 “还好不算太晚,王府的人说夜里到,还真是夜里到。” 随后她麻利地开门,迎着冷风“嘶”了一声,手拢在袖子里出来,见宋绘月已经进门,便迎上去上下打量:“大娘子瘦了!” 宋绘月笑道:“有吗?我怎么看我还胖了?” 元元扶着宋太太出来,宋太太轻咳几声,走上前来,拉过宋绘月的手摸了摸,倒是不凉,只是衣裳却不对,不是从家里带出去的,是丝麻布缝的窄袖衫,衣衫下头露出来半截裙子,也是丝麻布。 就连鞋子都换了,从兽皮小靴变成了布帛鞋。 孩子在外面出了事,遭了罪,她想。 然而宋绘月不说,怕她担心,她也不动声色,拉着宋绘月问饿不饿。 林姨娘一拍脑袋:“我焖着个猪头,还炖了大骨头汤,我给你们用骨头汤下碗面,再把猪头肉切上两盘,还有醪糟昨天也好了,冲个鸡蛋就能喝。” 她风风火火往厨房钻,同时大声吩咐谭然:“老谭,快把火盆搬到小屋里去,炭多添点。” 谭然关上大门,干劲十足的去生火,同时要求给自己也来一点猪头肉,一碗米酒。 宋绘月推着宋太太回屋子:“阿娘睡吧,我不在家,您是不是清净些?” “胡说,我宁愿你在家里淘气,”宋太太又瞥见她走路时不太利索,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腿怎么了?” 宋绘月笑道:“崴了,我想阿娘,下艞板的时候太着急,就崴了。” 宋太太自然是不信的,然而心里不信,嘴上却只是含含糊糊的笑,脑子里又盘算着大骨头汤好,养人,明天再买一些回来,让阿林熬成汤。 她顺着宋绘月的力道回到屋子里,宋绘月仍旧是笑嘻嘻的,让元元照顾好宋太太,自己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刮进宋清辉屋子里。 宋清辉成日的躺着,林姨娘一天喂四五趟汤水,又给他擦洗的干干净净,时不时的按按腿按按手,面颊反倒丰润起来,又成了从前乖巧的小少爷。 “好弟弟,真乖。”宋绘月揉了揉他的脑袋,看了他半晌,才出门去。 宋太太人坐在屋子里,心却还记挂着宋绘月,便起身走到窗前,让元元撑开一丝窗,往外张望。 她看到宋绘月从宋清辉屋子里出来,精神好像不济,不像从前总是生龙活虎的模样,便有些心疼,只是心疼了不到片刻,就见宋绘月走到院子中央,十分神气的拉开弹弓,对准屋檐下吊着的大冰棱,射出泥丸。 “哗啦”一声,冰棱在石板上摔的粉碎。 “淘气。”宋太太又好气又好笑,这回终于放下了心。 7017k 第一百七十章 船上事 宋绘月察觉到窥探的目光,扭头看了一眼,目光很平静,脸上也没什么娇羞之情,好像晋王的举手之劳,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系好披风,她便拄着木杖往外走,腿脚微微的有些不利落,一路越过冯威,走出大门,大门口的银霄跟上她,一主一仆出去打鸟。 冯威把视线从宋绘月身上拔下来,进去拜见晋王,同时心想:“都说晋王二十岁了还冰清玉洁,要么是不知道想女人,要么是只知道想男人,又或者是要娶个岳家的姑娘——谁不知道岳家大娘子当初可不就是定给他的,没想到他是心有所属,这小娘子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他疑惑地走到晋王跟前,刚叉手行礼,忽然想了起来,这小娘子一定是宋祺的女儿。 宋祺就是这样的浓眉大眼,做王府长史的时候很是迷人,听说还有唱曲的小娘自荐枕席。 莫非晋王为了报恩,把自己给报进去了? 他脑子里浮想联翩,对晋王的感情万分好奇,措辞无数,预备打探一二,就见又有一位长身玉立的青年吸溜着梨子过来了。 “这位是?” “谢舟,”青年连忙把梨子放下,“我是王爷府上的记事参军,这是次要的,主要是王府长史的儿子,基本等于半个长史,请坐!” 冯威不曾听过半个长史的说法,但见晋王又没有反驳,一时也摸不清头脑,只能随着谢舟坐下。 晋王也收回那一副梦游的神情,和冯威说起了冶场上的正事。 正事进行的很顺利,该倒台的都倒台了,该肃清的都肃清了,若是晋王再在泽州和张家斗下去,也会斗成一只穷鬼——这地方实在是太穷,各个衙门全都嗷嗷待哺,他已经贴进去不少,甚至想回荆湖北路再去劫一次纲银。 况且春节一年只有一次,弥足珍贵,一切争斗都可以搁置起来,等过了年再说。 又过两日,抚恤银也足足的发了下去——晋王又自掏口袋,每户多补了十两银子和十斤肉。 一切妥当之后,一行人终于打点行囊,登上了回京都的客船。 谢舟无所事事,和谢川在船上闲谈一番,得知兵案孔目葛仁美失去跨间二两肉一事,当即伏案,写了一篇佳作,只等回京都见报。 他将佳作拿给正在和谢川论事的晋王看,晋王一看,上面写着一位姓葛的富户,纳一貌美小妾,让小妾骟去****,置于屠案之上。 乍一看平平无奇,然而细细看来,几乎令人作呕。 先是小妾与老爷共度良宵,此处略过不提,再之后就是那小妾如何将葛老爷束缚在案,又如何取了刀子,用刀子切下来两个血肉模糊之蛋。 谢川的话到此为止,谢舟又对其进行了无边遐想。 小妾把那两颗蛋放在厨房屠案上,细细地切做臊子,丸成肉丸,烧上一锅滚水,汆上两颗,盛在碗中...... 晋王想起早上喝的肉丸汤,谢舟的灵感十有八九来源于此,当即面色难看的将文章丢了出去。 黄庭在舱门外捡起来看了几眼,二话不说扑到甲板上一阵干呕,并且感觉自己身下又痛了一次。 八爷真是不干人事! 随着这份文章在船上传递,干呕声不断起伏,众人发誓再也不吃肉丸,但是却没人发誓再不看谢舟写的文章了。 在此起彼伏的干呕声中,谢川给晋王倒上一杯热茶:“王爷的婚事,年后便可上报大宗正司,由大宗正司去和今上请旨。” 提到婚事,晋王便不自觉一笑:“月姐儿是您看着长大的,我知道您不会反对。” 谢川双手置于膝上,缓慢道:“下官不反对,并非是因为此种缘故,而是这门婚事,对王爷您大有裨益,您的婚事,满朝都在看着,无论娶哪一位名门闺秀,都将牵连出许多姻亲,王爷您既然要引清流名士,那婚事就不需拿出去做利益交换,娶月姐儿是最好的。” 晋王本是一片欢喜,听了他一席话,不由得皱了眉头,就这么沉默下去。 谢川知道晋王不爱听,也知道晋王是满腔痴情,但他不得不说,不得不让晋王沸腾的热血冷却下来。 “王爷,下官知道您喜欢月姐儿,但您要记得,您娶月姐儿,最不能因为的就是喜欢,您要去攀的,是世上最无情的帝王座,坐这把椅子的人,任何思量,都不能有喜欢二字。” 他直视着晋王双眼,一向温和斯文的人,眼睛里忽然有了迫人的力量:“唯有利弊。” 忽然起了一阵风浪,船开始随着浪涛颠簸,带着晋王的身体也开始摇晃,他把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手掌心全是冷汗。 唯有利弊! 有利的时候,他可以揽月,无伤大雅,有弊的时候,他也必须要毫不犹豫地放弃。 谢川的话不停在他脑海中回荡,张牙舞爪,来势汹汹,让他背后一阵阵发凉,他低头看自己手,手上很干净,然而温度正在逐渐退去,开始变得冰冷。 如同谢川所料,他的热血确实是冷了下去,理智重新归头脑,眯起眼睛看向谢川。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他就显出了疏离的神色,甚至连桃花眼都失去了许多的光泽,变成了一种悍然的神色。 “不必急着上报大宗正司。”他目光沉沉,看不出喜怒。 他要在大获全胜之后,再做这样的决定,那时候,哪怕是万紫千红,哪怕全都送到他面前,他也只要这一个月亮。 宋绘月坐在甲板上,全然没有这般复杂的思索。 她心中清清静静的,在甲板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连表情都没有,头脑似乎也很空荡,单是枯坐,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银霄带来了谢舟撰写的文章,在她身边坐下,双手捧着文章给她看,她却只是一抬眼睛,浓黑的睫毛往上一翘,视线从遍布字迹的小竹纸上一扫而过,随后又收了回去。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漠然和傲慢,仿佛她已经通灵,对这世上发生的一切并不在乎,也不意外。 银霄无声无息收回手,继续在她身边坐定,目光垂在甲板上,不言不语的也只是坐。 宋绘月是神灵,他便是匍匐在神灵脚边的信徒。 ------题外话------ 刚才对这一章节进行了补救,删去了一些细节,应该是没有问题了 7017k 第一百七十二章 乌烟瘴气 宋绘月在家里连吃带喝,又大睡一觉,第二天早上吃了一个扎扎实实的猪肉大葱包子,又喝下一碗豆腐脑解腻,便带着银霄,出门去买过年要挂的东西。 这一桩事,往年也是宋清辉的最爱。 曹门大街挤挤攘攘,买家和卖家都成了面团,可以在缝隙中伸缩来去,卖柳枝小贩背着一背篓柳枝横来直去,柳枝刮了小娘子们的衣裳,又是一片怨声载道。 宋绘月买了两捆柳枝,又去看桃木板,板子上刻着“顺天行化”四个大字。 摊主宣称拓的是张相爷的字迹,是今上特地请相爷提在延福宫群玉殿中的,有内侍偷拓出来,卖给书局,后来越印越多,到如今京都里的桃木板,几乎都是张相爷的字。 宋绘月凑近细看,就见这四字骨气洞达,笔力遒劲,大有疏朗之美,一般人确实写不出来。 她买了一块,走到街边,见书讼摊上无人,便走过去,请他将这四个字临摹下来。 庆九阳对着这四个字看了半晌,末了道:“大娘子是想习张相爷的字?” 宋绘月道:“不必习,只是想看熟、看烂,牢记在心,不要见了他的字迹反倒想不起来。” “不如我把这四个字拆开来,横是横,竖是竖,大娘子拿回去研习,熟悉了之后,自然就可以组成其他的字。” “好。” 庆九阳把桃木板收下:“人多眼杂,我回王府之后再办,办好了就让小杜跑一趟,给您送过去。” 宋绘月点了点头,正要走,就有两个讼客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一个高大,一个矮小,一路走,一路扭打,两人快要扭成一股大麻花,难分难舍。 看到有讼客,好事之徒们连东西都不买了,提着大包小包过来看热闹。 一问缘由,倒是好笑。 原来今日谢舟的文章已经上了《七嘴八舌报》,众人皆知,此报虽爱胡说八道,但往往又不是浮萍无根之事,总是有迹可寻,这位葛老爷一出场,大家在作呕之余,也很想知道此倒霉蛋是谁。 再加上官府年下开放柜坊,可以随意关扑,就有人以脱裤子为赌注,输了的当众脱裤,以证明自己并不是葛老爷。 而这两人之所以闹到书讼摊上,就是因为高大的那位赌客和人关扑,赢了之后要脱人裤子,输家没有当众脱裤的经验,扭扭捏捏,不愿行动,高大男子上前帮忙——提着凳子恫吓输家脱。 一来二去,不知怎么打了起来,矮小的这位男子属实倒霉,买了一捆柳条路过,让人误伤,把裤子给扒拉下来了。 众人一看,倒也是个有蛋之士,只是雀儿小的过了份。 矮小男子也是在母亲的悉心呵护下长大,一贯十分体面,哪曾想会遭遇这等难堪场景,简直羞愤欲死,只恨母亲没在身边,不能躲到母亲的羽翼下去。 再听到大家的嗤笑之声,他自认再也无颜见人,尤其是家中太太,得了这个机会,也必定要开溜,于是扭着这位始作俑者就要同归于尽。 高大男子不愿意陪这只小鸡崽子赴死,又受了小鸡崽子污言秽语的攻击,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大,只能来这里,请庆九阳调停一二。 庆九阳无声一叹,暗骂一声谢舟。 一张破小报,不知道惹出多少是非来,把京都搅的乌烟瘴气,真是位正宗的害群之马,搅屎之棍。 宋绘月是个小娘子,不便在这里听鸟和蛋一类的话,和银霄往茶坊而去,顺道又买了两套新油的桃符。 茶坊中热闹非凡,一楼已经是小报的天下,各位大丈夫点上一杯茶,手拿一张小报,便能指点江山,看破乾坤。 一人一手端茶,一手看报,啧啧两声:“王匡居然在牢里吊死了,也是,冶场这么大的事,搞不好是要千刀万剐的,还是吊死了舒服。” 另一人道:“知府好像也死了,泽州这个地方是烂透了,还有泽州的帅司,听说是个死要钱的货色,当年在京都里就出过大案,后来还继续当官。” “这是要杀晋王,这些人都是替罪羊罢了。” “杀晋王?晋王有什么可杀的,孤家寡人一个,朝堂上难道能插上半句话?” 京都中人,最爱品评朝政,各个都仿佛是常年在各大官员床底下出入,知晓各种阴私。 又各个都十分有才,不仅能够评判朝局,言谈间还能在朝堂上纵横捭阖,为张相爷出谋划策。 然而又全都怀才不遇,至今也未能在张相爷面前露脸。 宋绘月都不敢这么吹牛,见从泽州来的三个农妇在端茶倒水擦桌子,便轻车熟路的上了二楼。 此时还早,二楼还没到热闹的时候,妓子们还在酣睡,灯油燃尽,椅子都打翻横放在桌子上,是繁华落幕之景。 越过二楼便是直入赌房的梯子,靠近梯子转角处便是她常坐着吃喝的济楚阁。 她站在门口,就听到屋子里铁珍珊正嗓门粗犷的和人叙旧。 “他娘的还是京都带劲,要不怎么都说劫就劫皇纲,睡就睡娘娘,甭管咱们在山沟沟里怎么无法无天,都没有这里享受的痛快!” 铁珍珊的旧友说起话来倒是和风细雨:“我看你是想睡晋王,真是色胆包天。” “你不色,昨天夜里白嫖的人是狗。” “我没嫖,我是脱了衣裳给小娘看我身上的花绣,我没收她看花绣的钱就不错了。” “放你娘的花狗屁!” “阿弥陀佛,粗鄙之言,不堪入耳,佛祖法力无边,不日就要让你们舌头生疮。” “秃驴,少吓唬我,佛祖连天下人的死活都不管,还他娘的管我们说什么?” “铁当家这话倒是有一定的道理。” 宋绘月正听着里头的妙语,刘琴轻轻走了过来,低声道:“大娘子,这边坐吧。” “是铁娘子的朋友?”宋绘月跟了上去。 “是,都是来京都过年的,”刘琴边走边道,“一个叫童鹏、一个叫白鱼,还有一个是头陀,穿件粪扫衣,叫做天心,酒肉都不忌。” 两人走了没几步,楼下忽然有人走了上来。 来者是个鬼鬼祟祟的男子,戴着帷帽,裹着件皂色披风,大白天穿的和做贼似的,蹑手蹑脚,藏头缩尾。 7017k 第一百七十三章 哄堂大笑 来客先是听了听阁子里持续不断的叫骂之声,只觉得不堪入耳,令人想要离开此处,却又不知该往哪里走,还要四下张望时,刘琴站到了他面前。 “客人是要关扑还是要点花茶?” 男子右手握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我找人,找这张小报的主人。” 他从袖子里取出小报,递给刘琴,正是今日份的谢舟毒舌。 刘琴接过小报,一打开就见到了今天最脍炙人口的那一篇文章。 赌房里正好传来瞎起哄的声音。 “脱裤子!脱裤子!脱裤子!” “脱你娘!上窑子里脱去吧你!” 神秘来客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强行忍下喷之欲出的涕泪:“人在哪里,我有话要和他谈,别和我说不知道,我是打听清楚了的。” 小报的来处并没有人隐瞒,都知道这份令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的小报是从琴心茶坊流传出去的。 只是不知道主笔是哪位。 刘琴收起小报,一团和气的笑道:“我当然知道,不过还得请问您的名讳,我好去通报一声。” 来客已经快要忍不住心中的悲愤,带着哭腔道:“我姓葛。” “哦。”宋绘月恍然大悟,方才还在互相攻歼互相伤害的铁珍珊四人也从屋子里探出头来,整整齐齐“哦”了一声。 与此同时,赌房里传来哄堂大笑,不知是哪位输家闹出了笑话,但是笑的不是时候,此时此刻就像是特意为了来客而笑。 葛姓客人忍无可忍,一只脚在地上重重一跺,两手一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们欺人太甚!” 人高马大的大老爷们,当场娇羞洒泪,镇住了杀人如麻的江贼首领,也镇住了见过大场面的宋绘月和银霄。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刘琴阅人无数,随机应变,二话不说,推着姓葛的就往屋子里领——大老爷们哭哭唧唧,他不嫌丢人,她还嫌。 “葛老爷,您里边请,我这就去叫这写小报的来,您放心,一定为您解决问题。” 同时,她瞪了一眼宋绘月,宋绘月又瞪了一眼铁珍珊四人,最后这四个人整整齐齐的从门缝中拔出脑袋,缩回屋里。 赌房里也安静下来,只听到一阵骰子晃动的声音,仿佛方才的欢声笑语都是错觉。 刘琴忙着,四大恶贼也忙着,宋绘月无意去赌坊消磨时间,又无处可去,只能和银霄下楼,在街上继续买门神和桃木。 一出门,她就忍不住对着银霄裂开嘴,乐不可支:“哈哈!他真是......” 银霄的眼睛里也带了笑意。 宋绘月笑的嘴都合不拢:“八哥这回惨了,那位一定是抱着他哭。” 这画面光是想一想都十分滑稽。 笑过之后,宋绘月揉了揉嘴:“走,买东西去。” 两人一左一右的又逛上了大街,好的和亲姐弟一样,一个时辰后,宋绘月就捉弄起银霄来。 起因是她给银霄买了一件圆领大袖靛蓝色澜衫,银霄一试之下,便把这一件澜衫穿的利落有劲。 他是练家子,猿背蜂腰,腰间丝绦一束,便束出了他的细腰和长腿,衣裳颜色深沉,和他麦色的面孔契合在一起,越发显出了遥远雪山般的冷冽和粗粝。 宋绘月立刻买下,让他穿上。 银霄见价格昂贵,一件衣裳就值他当初的身价,舍不得穿,宝贝似的搂在怀里,想要留到大年初一,不肯脏兮兮的糟蹋这件好衣裳。 于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宋绘月将他带进一个吃温面的小脚店里,只给银霄点了一碗腊八粥,自己点了一碗温面。 腊八粥端上来,不过巴掌大一碗,碗边摆着个小碟子,碟子上面有四条竹签子粗细的小鲊鱼,塞牙缝都不够。 银霄端着粥碗开喝,随后就见一个大盘子,托着宋绘月要的温面来了。 他以为温面也只不过是一碗面,哪想温面还配了六碟小菜,羊肉片、鸡肉丝、桂花鸭肉片、野兔丁、过油豆腐、干巴子肉。 宋绘月夹起一块干巴子肉,塞在嘴里有滋有味的咀嚼,吃过之后,把碟子端起来,从银霄鼻子下面过了一遍。 银霄很有骨气,头也不抬的把那一小碗粥喝干净,随后偷偷咽了口唾沫。 他连忙把两条眉毛皱的立了起来,一声不吭,免得露出馋像。 宋绘月每样都尝了一点,逗得银霄连眼睛都闭上,不敢睁开,便笑了起来,把温面连同六只碟子都推给银霄。 “吃吧。” 银霄知道自己保住了衣裳,立刻拎起筷子,展开大规模的吃喝,间隙抬眼看看宋绘月。 宋绘月手肘搁在桌上,手掌撑着下巴,正望着窗外行人,容颜是不施粉黛的柔软和稚嫩,长睫毛在脚店昏暗的光线下铺开来,浓密的遮住了她的目光,显出了平静的神色。 他看过之后,再次埋头吃喝。 宋绘月的目光从脚店里射出去,落在大街上,她看到了张旭樘。 张旭樘坐在轿子里,伸出一只手挽着轿帘,肌肤苍白到了几乎透明,隔着这么远,宋绘月都能看到皮肤下面青紫色的血脉。 从前他是个美少年,如今病到这个地步,身形都成了细长条,也依旧是好相貌,像是画上的人。 宋绘月感到了可惜。 这样的相貌,就应该要画在画上,作为遗像供人瞻仰,如今却还能活蹦乱跳的在外游荡,可见老天确实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在轿子前站着白白胖胖的李冉,大声和张旭樘扯闲淡:“二哥,今天宫里娘娘设宴,你怎么不去?” 张旭樘虚着声音回答:“我病成这样,去了晦气。” “晋王去了都没人嫌他不晦气,你晦气什么?”李冉嘎嘎笑了起来,“今天宫里做了春不老炒冬笋,实在好吃,我一贪嘴就多吃了两碗饭,翁翁气的把我脚都踩肿了。” “冬笋是不是潭州那头猪送来的?”张旭樘问。 李冉不屑的一撇嘴:“除了他还能有谁,别人送礼他也送礼,人家送玉笋他送冬笋,一送就是百来斤,遮阳棚的人,居然还能做知府,真是……听说他一个师爷让窦曲山挖来了,他哭的三天没吃饭。” “窦曲山?”张旭樘想了想,“他怎么想到去潭州找师爷?” “谁知道,估计是打听晋王的时候看上的。” 7017k 第一百七十四章 王与暴君 张旭樘点了点头,放下手,让轿帘落下,脱力的往后一躺:“你快回去吧,免得安乐侯找你。” “不回,”李冉很想挤进轿子里去,和张旭樘亲密接触,“二哥,你自从回京,就不出来和我们玩了,是不是嫌弃我们了?” “小爷回京的时候断了腿,现在还不利索,身上又挨了一箭,要不然你们以后去我坟头玩?你赶紧滚,别费我的神。” 李冉连忙摆手:“我真的不能回去,我在宫里一杯酒把晋王灌倒了,翁翁说回去就请家法……” 张旭樘伸手又把轿帘打了起来:“晋王醉了?” 李冉点头:“他受了伤,说是伤的不轻,滴酒不沾,可我看他那个样子好的很,还敢坐到燕王前头,我就悄悄把他的果子水换成了你们家酿的天醇,一杯就把他放倒了。” “他留在宫里了?” “没有,今上要留他,他说醉态不堪入目,不敢留,应该歇一会儿就要出来了。” 张旭樘心思一动,不再和他多说,放下帘子,催促轿夫:“去宫门口!” 他要见晋王! 晋王并没有烂醉如泥,只是半醉半醒之间,神智尚存,管着自己的舌头和表情,在今上面前做了一回稚子。 他喝酒,不止一杯的量,李冉换了他的杯子他也知道,黄庭替他试过之后,他才喝。 天醇酒酒性烈,他随意一杯下去,便有了微醺之意,借着半真半假的醉意,他对着今上声情并茂的叫了声爹,洒了几滴孝子的眼泪。 他这位皇帝爹,由里而外的不可融合,既懦弱又贪权,对他更是既仁慈又心狠,因此情绪也总在反复,唯独对张贵妃,一如既往的宠爱,皆因贵妃和他携手从裴太后的压迫下一路走来,已经和他灵魂相契。 今上对他果然感动,想留他在宫中继续休养,他婉拒出宫,在日头偏西时到了宫门口。 黄庭领着王府护卫和马车一直等在宫门外,一同等候在此处的,还有张家的轿子。 晋王一露面,张旭樘就掀起轿帘,对晋王一笑:“晋王爷,赏个脸,一起喝两杯。” 晋王扭头打量他苍白的过分的脸,也是一笑:“衙内气色不佳,喝酒就免了。” “没事,王爷伤的不轻,不也能饮上一杯?”张旭樘诚挚的邀请他,“我是诚心相邀,晋王莫怕。” 晋王叹了口气,看他的神情仿佛是在看个无理取闹的纨绔:“衙内既然诚心,那本王就和你走与遭。” 张旭樘满意地放下帘子:“云燕楼。” 晋王上了马车,朝云燕楼而去。 他身边只有护卫和黄庭,但也无妨,在他看来,张旭樘的本质并非没有头脑只会杀人的疯子,之前的冶场爆炸,更像是一场对他的戏弄——死了更好,没死也不意外。 张旭樘更像一个暴君,认为自己可以随意处置他人的性命,一旦有人反抗,他就会不择手段,只为了让反抗者臣服。 这其中的反抗中有晋王一个,也有宋绘月一个。 尤其是宋绘月,她出乎意料的逃出了张旭樘的手掌心,张旭樘一遇到宋绘月,就会暴跳如雷,必须要让宋绘月对他摇尾乞怜。 而此时此刻张旭樘扮演的纨绔张衙内,更是对世人的蔑视——无知,太无知了,竟然看不穿他如此浅薄的伪装。 到了云燕楼,张旭樘率先下轿,宋绘月那一箭虽然没能杀了他,却也让他足够的遭罪,不过是走两步路,都喘的厉害。 服侍他的小卫二话不说,就把张旭樘背到背上,一直背到三楼雅间里。 晋王揽着袍子走上去,护卫们在三楼外站定,把住楼梯和门口。 云燕楼三楼都是京都权贵谈话消遣之处,酒保和行菜的伙计都见惯了大场面,并未过多惊慌,只在面对晋王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掌柜的亲自上前和张旭樘赔笑,又对着晋王叉手作揖,请贵客多指点,随后不必张旭樘吩咐,就去安排上好的席面。 雅间里幽静下来,就坐了张旭樘和晋王两个人,桌子不大,大了谈话就得扯嗓子,扯着嗓子喊那就不是密谋了,而是闲谈。 屋子窗边摆放着一张黑漆小几,小几上是一盆小迎客松,在迎客松的挺拔庄重下,张旭樘越发显得虚弱无力,是个大败亏输的模样。 张旭樘对着茶壶抬了抬下巴:“王爷自己倒茶吧,我光是这么坐着就很费劲了。” 晋王一笑:“衙内既然伤重,就在家中好生休养,何必再出门兴风作浪。” 张旭樘摸了摸心口:“休养不住,一想到张家如今的处境,我就心慌意乱,不得不出来走一走。” “张家的处境?”晋王摇头,“有张相爷这位国柱在,又怎么会谈到处境二字上去?” 张旭樘摇头:“输了,输的厉害,陈志刚退了,王匡没了,小蔡没了,李霖也退了,你的那份小报,很快就要把葛仁美也拉拢过去了,接下来轮到谁?” 晋王笑道:“冤枉,本王并没有让他们炸冶场啊,况且相爷是棵大树,本王不过是蚍蜉,岂能撼动份豪,衙内在大相国寺清修时,想必也知道凡事讲究因果,衙内方才所说之事,不都是有因才有果?” 张旭樘笑了笑,并不承认自己是因。 在他眼中,真要追究起来,也应该是晋王和宋绘月才是因,正是他们二人不肯乖乖赴死,才导致了如今的果。 行菜伙计领所着行菜的上了楼,晋王和张旭樘悉数沉默,等到桌上摆放的满满当当,不必吩咐,伙计伶俐的给二人盛上两碗熬煮许久的羊汤,退了出去。 屋子里再次恢复安静,张旭樘抄起汤匙,喝了一口,对晋王道:“没有毒,喝吧。” 晋王不动,他也不劝,自己把汤喝了,又吃了两筷子冬笋,对晋王道:“今天这个日子,你应该多喝几杯的,不过这日子恐怕也只有你自己记得了。” 晋王神色一暗,同时觉得张旭樘举止罕见,仿佛真的只是来和他闲聊,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不管张旭樘是什么意思,今天这个日子确实是值得喝几杯的。 “既然衙内有此心意,本王就先谢过,”晋王朝门外叫黄庭,“黄庭,取一壶眉寿来。” 黄庭立刻去办,很快就取来了一壶眉寿和两只酒杯,放在桌上,往两个空酒杯里斟满酒,一人面前放了一杯,自己则执壶在旁伺候。 7017k 第一百七十五章 话不投机 “干一杯?”张旭樘举起杯,对着晋王抬了抬。 晋王摆手:“不必。” 张旭樘收回手:“也是,我们并非能干杯的关系,不过今天日子特殊,我这一杯,就敬给裴皇后。” 说罢,他把杯子送到口中,仰头一饮而尽,喝过之后,脸上先是泛起一片红晕,随后脸上血色又迅速退去,变得异常苍白。 他和晋王一样,都是重伤,饮酒会让伤势加重,但是谁也没在意。 晋王端着酒杯仰起头,也是一口饮尽。 张旭樘抄起筷子,在桌上挑挑拣拣,最后吃了一筷子鸡蛋,又把杯子递给黄庭,示意他给自己满上。 “十年了,裴皇后在的时候,生辰那一日谁敢不记得,人死如灯灭,十年过去,谁敢记得裴皇后生辰?” 晋王转动酒杯,没言语。 张旭樘继续挑挑拣拣的吃,只是酒改成了小口饮,面孔一阵白一阵红,成了精似的变化不定。 “从我去潭州开始,这半年,我真是为了王爷您殚精竭虑——” 晋王冷笑道:“本王莫非还要谢衙内对本王如此上心?” 张旭樘滋滋地嘬了一口酒:“不必客气,过去的失败您是看在眼里的,我闹的天翻地覆,最后也没能奈何您,所以我讲和来了。” 听到张旭樘说要讲和,晋王摩挲着杯子,神情越发的冷。 张旭樘不用他开口,自己就道:“您一定是在想凭什么我们想讲和就得和,但是和和气气的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好处?” “是,好处,我们张家可以休养起来,您可以趁此机会大展身手,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不等晋王回答,张旭樘又说了下去:“我们已经做出了让步,冶场涉事押解来京的官员,我们张家一个都没保,就连李霖都弃了,弃一个李霖,对我们来说是断臂之痛。” “李霖而已,算不上断臂,只要贵妃和相爷在,会有无数李霖前仆后继,为张家身先士卒。” “可是他们都没有李霖忠心,没有李霖胆大,”张旭樘喝空了杯子里的酒,“王爷,讲和并不意味着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而是意味着我会遵守规则,不会再在背后动手脚。” 张旭樘的存在,正是让张系众人能够轻巧前行的关键所在。 他不守规矩,能快刀斩乱麻,想常人所不敢想,为常人所不敢为。 他是张家最利的兵刃,最大的变数,一旦他开始讲规矩,整个张家都失去了锋锐之气,变得迟钝,再加上人数众多,体态庞大,反而有笨重之感。 晋王示意黄庭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慢慢喝了一口,对着张旭樘笑了一声。 “本王不讲和,本王也不在乎衙内规矩不规矩,你不规矩,我也照样活着,无非是活的艰难一点,但是本王的日子一贯都很艰难,再难一点也无所谓,不过衙内若是真的能放规矩起来,那更好不过,因为这样一来,我和绘月要做的事情,会变得更容易。” 张旭樘听着,没做回答。 晋王又道:“还有,衙内要规矩,要让张家往后退,不知道本王的二弟是否答应,他在京都独大的时候,都不曾入主东宫,如今本王回京,他恐怕越发的着急,依本王的观察,二弟似乎还有些暴躁,若是知道衙内主退,唾手可得的东宫之位要拱手相让,他恐怕饶不了你。” 张旭樘听了沉默半晌,最后道:“王爷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连燕王都替我考虑到了,不过,您和宋绘月要做的事,恐怕不一样吧。” “一样。” 张旭樘摇头:“不一样,您是要这天下,宋绘月却是只要一亩三分地,怎么能一样?” 晋王笑道:“天下里,自然就含了一亩三分地,不过是大中有小,你中有我罢了。” 张旭樘叹了口气:“王爷既然不肯相让,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不管王爷让不让,我要做的事情还是会去做,张家依旧会退,我也依旧会变得规规矩矩,不过这种规矩只对王爷您一个人,对宋绘月……” 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晋王也笑了笑:“她也同样不稀罕你的规矩。” 张旭樘点了点头,认为晋王说的对,宋绘月就是这样执拗,一旦认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吃饱喝足,连话也说尽了,于是无话可说的叫了声小卫,趴在了小卫背上。 临走之时,他捂着心口疼了一阵,疼的冷汗直流,疼过之后,他对晋王道:“王爷,我看我和您,对宋绘月都魔怔了。” 说罢,他对着晋王拱手告辞。 今天他和晋王的这一场谈话到此为止,这是他们的第一场谈话,也可能是最后一场,看起来都像是白说,他倒是很满意。 因为至少他知道晋王是得偿所愿了。 晋王提起宋绘月时的态度、语气、神态,全都把宋绘月当做了他的一部分,他和宋绘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是在潭州的时候,他一厢情愿,宋绘月还处处避嫌。 张旭樘对此很满意,因为他们两个越是紧密,对他越是有利。 晋王为何难杀,无非是因为他和他的人,以及宋绘月和她的护卫,组成了一块无懈可击的铁板,只要将他们天然的联盟化解,一切自然就好办了。 晋王让黄庭送客,独自又喝了几杯,断断续续的喝下去,他感觉到头脑不再清晰,便立刻停下,靠着椅背,沉默地坐着。 他知道张旭樘要做缩头乌龟,并非真的要退,要讲规矩,而是另有目的,但张旭樘要退,他总不能按着张旭樘的王八壳子,硬把王八脑袋拽出来。 只能多加防备。 正思索之际,屋外忽然响起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是宋绘月。 晋王面颊如火地站起来,想要出去迎接,然而起身太急,绊到桌子腿,当即往下栽去,脑袋磕在桌子角上,磕的眼冒金星,一时都站不起来。 他又听到了谢舟嘁嘁喳喳的声音,连忙挣扎着站起来。 谢舟要是看到他这幅模样,必定要扯着那张狗嘴胡咧咧,他这张脸也别要了。 然而他刚爬了一半,门已经开了。 谢舟和宋绘月看着眼前情形,惊的嘴都合不拢,谢舟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张着嘴大声道:“黄都知快来!王爷摔了个狗吃屎!” 7017k 第一百七十六章 借酒发挥 谢舟一嗓子喊的晋王颜面尽失,在黄庭搀扶起他后,他趴在桌上,把脑袋埋在臂弯了,佯装醉酒,不敢抬头。 宋绘月上前摸了摸晋王额头上的红包,对黄庭道:“王爷多喝了两杯,先回王府喝醒酒汤,再请大夫看看伤处。” 黄庭连连点头,扶着晋王下楼,要上马车之际,晋王借着酒劲,一把拉上了宋绘月。 行人多,马车慢悠悠地走,外面吹进来一丝寒风,不仅没能解酒,还将晋王的酒意发了出来,挑花眼迷离着,里面含着潋滟的水光,有种登峰造极的美丽之感。 他依靠着马车,紧紧握住宋绘月的手不肯松,嘴里却是一句话都没有。 越是喝的多,他越是下意识的管住自己的嘴,绝不肯因为醉酒而胡言乱语。 在迷离的目光里,他去看宋绘月的手,小巧又柔软,手指骨节处有薄茧,乃是常年的编织竹篾和玩弹弓磨出来的印记。 宋绘月太好了,他舍不得看,所以从手开始看起,把手看完,才去看宋绘月的脸。 宋绘月脸上带着笑,也在看他。 晋王让她看了半晌,无可奈何的笑问:“怎么这么看着我?” 宋绘月毫不犹豫回答:“您太好看了。” 晋王靠近她一些:“随便看,不要钱。” 他身上还带着“一朝风月”的清香,是衣裳在熏炉上熏出来的香气,像是夏日山间的晨露,满含草木之气。 眉寿的酒香在“一朝风月”的清香下也变得淡雅起来。 马车渐渐快了,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加快了速度,晃晃悠悠,喝了酒的晋王感觉自己是一颗炒豆,正在随着车子起伏,片刻后,他忍无可忍,叫停马车,走了下去。 靠着宋绘月,他在冷风里平复着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呕吐之意,随后看到了银霄。 银霄站在马车旁,没戴头巾,用一条布带子束发,整洁利落地穿着一身皂色攒线罗衫,腰间也是系的布带子,笔挺的站在旁边,背后背着一个衣包袱,手里抱着两块新油过的桃符。 他像是一杆枪,将桃符都抱出了腾腾的利刃之势。 抱着宋绘月买的东西,他面无表情,宋绘月走,他就走,宋绘月停,他就停。 而晋王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顺便带着宋绘月都换了个方向:“走一走。” 两个人在寒天冻地的时候有马车不坐,在外面溜达,在谢舟看来,属实是病的不轻。 谢舟虽有葛仁美的消息要汇报,但是感觉自己身为八爷,何必要吹冷风,还是先回家去看他的儿子,做一阵慈父,再来和晋王说正事。 他悄无声息开溜,晋王目光朦胧,没去抓他,只和宋绘月往曹门大街走。 宋绘月低声道:“您喝酒是不是因为今天是皇后娘娘的生辰?” 晋王点头,低声道:“阿娘没了十年了,我心里还是想她。” 娘是不一样的,是世上最与众不同,最好的存在,哪怕是自己随时要撒手人寰,都要去看看孩子冷不冷、饿不饿,有娘的孩子,就永远还有一个避风之处。 这世上最苦的就是没有娘的孩子。 晋王目不斜视的往前走,每一步都走的很苦:“阿娘临死前一定很想见我,可我那个时候已经出阁,不在宫中,又是夜里,就算她能送出消息,没有今上的旨意,我也无法夜闯禁宫,她走之前,一定很记挂我,阿娘一直说她没有婆婆那么聪明,只想把我太太平平的养大。” 宋绘月认真的听着,一旦认真起来,就没话要说,而晋王说过裴皇后之后,也沉默了下去,只是半闭着眼睛走,眼前的路有混沌之感,让人漂浮不定,好在身边还有个宋绘月,让他不至于滑倒在地。 两人一直走到王府书房里,黄庭麻利的吩咐人送来醒酒汤,又去安排茶点。 宋绘月站在窗前看景色,对晋王道:“上次来的匆忙,没注意府中情形,比我第一次来好太多了。” 第一次来时,王府中看似整洁干净,实际上花木都过于旺盛,占了人走的道,将王府笼罩在一片浓绿之中,今日再看,她站在窗前就能看到王府飞起的檐角和走兽。 晋王喝着醒酒汤,笑道:“我持家有道嘛。” 宋绘月闻言一笑,又转身告辞。 晋王立刻放下醒酒汤,拦住她的去路:“为什么要走?” “我得回茶坊去,铁当家一个人就已经足够闹腾,现在又多三个,我怕刘琴压不住他们。” 晋王立刻冲着外头吩咐一声,让黄庭找苏晓君去茶坊里坐镇。 “不许你走,今天得押着你在这里一起吃晚饭。” 他言辞之间,多了几分不容拒绝的强硬,不知是酒意未散还是他有意的要借着酒意留一留宋绘月。 宋绘月想了想,没想出今天有什么事情非做不可,很是清闲,便点头道:“好,那我就留下来吃顿糠咽菜。” 晋王立刻想起来还是在潭州的时候,宋绘月和他客气,他一气之下说下次就让宋绘月吃糠咽菜,当时宋绘月就和他这么贫嘴,问他糠咽菜是什么菜。 时间不过是从炎炎夏日变成了凛冽寒冬,他和宋绘月之间那些避讳和隔膜就消失不见,变得亲密无间起来。 晋王端起碗,喝掉剩下的醒酒汤,茶点也不吃了,和宋绘月带上弹弓去花园里溜达,若是看到鸟就打一只。 “那只草鹭可惜了,熬不住这么冷的天,等开春了,咱们再养一只。” 宋绘月笑道:“您不提,我都忘记了。” 晋王本来也没指望她会记得:“那我们不养草鹭了,草鹭叫声不好听,我送你一只画眉鸟,你挂在廊下,叫声好听的很。” “好。”宋绘月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走在青石板小道上,边聊边看,人一高兴,连那没什么看头的冬景也变得可看起来,树叶和草枝都被晶莹剔透的冰包裹着,圆圆的山茶花上也浮着一层冰霜,把王府都造成一个冰雪世界。 两人还未走到花园,就听到了一阵喧嚣之声。 天下一片太平,王府中的闲汉们都跟着松快起来,无所事事的等候过年,并且聚集在花园里相扑。 游松是不下场的,他是老大哥,下场纯属是欺负人,只能蹲在一旁观看,并且拿着竹批维持秩序,以免闹的太过分,乱了套。 7017k 第一百七十七章 相扑 场上的两个人正搂抱的难舍难分,东风要压倒西风,西风又要压倒东风,偏偏两个人块头都差不多大,四条腿蹲的扎扎实实,丝毫不动弹,僵持在原地。 不知是谁叫了声王爷,又有人叫了声大娘子,四条腿中的两条倏忽一动,要起身行礼,被另外一人瞅准时机,把分心的那个头下脚上的扔到了一旁。 游松把手中竹批晃的哗啦作响:“十一赢!十二输了!” 排行十二的汉子并不服气,站起来对晋王叉手作揖:“王爷,您评评理,分明是十一哥趁人之危!” 其他人原本闹哄哄的,以为叫王爷和大娘子的是故意在分这两人的心,此时听了他的话,回头一看,竟然真的是晋王和宋绘月。 众人连忙一分为二,左右站定,行了礼数。 晋王笑道:“能趁人之危,也是一种本事。” 十二嘟囔一声,从腰间缠袋里取出来一角小银子给了十一。 原本晋王过来,大家都十分拘束,然而今天看晋王的神情,不仅十分高兴,还像是喝了两杯的样子,又有宋大娘子笑意盈盈地站在一旁,不由都松了胆子,说笑起来。 “王爷说的是,不分心可是大本事,要是用在科举上,十一兴许都当上大官了。” “十一,看着挺瘦一把骨头,没想到下盘这么稳当,力气也不小!” “这是骨头重,我们老家批八字的人常说的,有的人就是骨头重,这样的人有福。” 十二不高兴了:“我没福?” “有福有福,肉重也是福。” 话音一落,众人全都笑了起来,因为十二虽是个南方人,然而酷爱面食,来京都后如同回了老巢,一顿能造三碗大面条子,吃的膀大腰圆,确实重出来半个杜澜。 就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时,游松忽然瞅见了银霄。 银霄还抱着桃符,游松大声和他打招呼:“银霄,来,你来给他们露一手!赢他们一人一两银子。” 闲汉们统一的把脑袋扭向了银霄,同时变得安静不少。 对于银霄的本事,他们是早有目睹,刀法上虽然不是游松的对手,可是银霄年轻,说不定就是下一个少年英雄。 大家忍不住摩拳擦掌,想和银霄比试比试。 宋绘月退后一步,用力一拍银霄的肩膀,欢快道:“去,赢了咱们拿上银子,再去给你买身衣裳!” 银霄让宋绘月一拍打,就放下手中之物,走上前去,脱去外面线衫,卷扎裤腿,又脱去鞋袜,赤脚站在青钻地上,身体略微往下一沉,整个人就像是长枪插进了石板中,八风不动。 游松喝一声彩,对王爷道:“这要是在献台上,必定是满堂喝彩!” 寺庙道观的献台,每到拜神祭祀之日都有相扑可看,上前相扑的人各个都是大力金刚的长相,为夺利物,都恨不能把对方摔死,每到有相扑可看的时候,男女老少蜂拥而至,屋脊上都是人。 晋王点头,认为银霄确实值得一个喝彩。 随后他貌似无意的去看宋绘月,然而他目光一动,就落尽了宋绘月眼里,原来宋绘月一直看着他。 他没醋可吃,心满意足了,用谢舟的话说,脸都快笑烂了。 游松兴奋的跃跃欲试,只是还是不能欺负人,只能拿着竹批站在一旁,为自己的弟弟们加油鼓气:“谁要是赢了银霄,我也给奖励,五两银子!” “我来试试!”侯二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二哥算了,二哥的身板一看就不是对手。” “你懂个屁,二哥练轻身功夫的时候,腿上都坠好几十斤沙袋。” “还是我来,我是硬功夫!” “让二哥先试试。” 在闲汉们七嘴八舌的声音下,侯二走到银霄身边,先活动活动了双手,将长袍子脱了,又将里头的衫子一角掖到腰间,脱去鞋袜,赤脚往地上一站,还没等人喝彩,十二就在下面道:“二哥你怕冷吗,怎么穿恁多,脱了一层又一层!” 众人哈哈大笑,侯二随意的往人群里瞪了一眼,摆起了架子,对银霄道:“小兄弟,冒犯。” 十一道:“都是一家子人,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 “说的好!” “就是,一家人,快扑吧,再不扑二哥该伤风了!” “哈哈哈!” 游松拿着竹批,激动的面孔通红:“扑着!” 侯二和银霄合交在手,侯二见银霄浑身都是破绽,不躲不避,弄不清他是要使什么招数,干脆先发制人,一手去捉他左腿,一手去拿他右手,要将他掀翻。 银霄没动,任凭他动手,两只脚跟钉住了一样,纹丝不动,侯二怒喝了两声,要把银霄往上提,都没提的动。 “大哥,二哥他不好好扑,占银霄的便宜!” “对,他往银霄身上贴烧饼。” “二哥,你扑不动,也别想歪主意啊。” 原来侯二颠不动银霄,一直在用力,看扑的人看的好笑,纷纷起哄,让侯二别往一个地方使劲。 侯二听着又好气又好笑,也发现这个法子使不通,便想换个步法,从银霄背后动手。 他这里刚一松手,一直不动的银霄忽的动了,一只手从侯二腋下穿过,一只手从他裆下过,两手上下抓牢,以肩相顶,一把就将侯二掀翻在地。 这一下来的又快又稳,侯二倒在地上,在头晕目眩中还没想明白刚才那一下怎么了。 围观的闲汉先是一阵寂静,随后爆发出了满堂的喝彩之声。 侯二灰头土脸的爬起来,找出来一两银子,很是沉痛的递了过去:“小兄弟,省着点花,哥哥银子不多。” 游松感慨:“银霄这小子,一口饭都没浪费,全长了力气。” 银霄赢了,宋绘月也兴高采烈,给他大声喝彩,游松把竹批丢给侯二,脱了身上夹袄:“我来!” 他还未曾动手,杜澜一溜烟跑了过来:“王爷,大娘子,打起来了!” “谁打起来了?”游松立刻上前,预备着出手帮忙。 杜澜给晋王见礼,边见礼边道:“是和尚,他去破瓦子街找人文花绣,走路的时候和人拍了个肩,对面三四个人把他围住,打了起来,还动了刀子!” 一听动了刀,所有人的面色都凝重起来。 光天化日,在京都动刀,不说惊动驻军,至少是惊动府尹了。 7017k 第一百七十八章 珍贵 天心在茶坊里吃饱喝足,没有兴趣再和铁珍珊等人耍嘴皮,又听童鹏说起昨夜有小娘看他的花绣,便有心想把自己纹个满身翠锦,这才出的门。 哪知还没到地方,就和几个花腿马恶少起了冲突,几个人围着他一顿乱揍,而且看样子是冲着他的要害去的。 天心乃是一大贼首,怎么会怕这种拳脚功夫,正要反击之时,见来人因为这等小事就掏了刀子,像是故意寻仇,便留了个心眼,把随身带着的解腕尖刀抛在阴沟里,三两拳打倒一人,边打边退。 那几个人却是穷追不舍,而且把他往偏僻处堵,一副非杀他不可的样子。 当街巡查的衙役也被惊动,纷纷带刀赶来,把双方带进了衙门,全都投进了男牢。 投进去之后,节级先在刑讯房里问了一遍话,那几个恶少一口咬定这和尚可疑,似乎是个大盗,才帮助衙门出的手,天心则是坐禅似的一言不发,问就是阿弥陀佛,再问就是我佛慈悲,再三发问,就说佛佑世人。 因他身上也没有度牒,再加上面相威武,不像是出家人,只能先把这两拨人都先押下,查探一番再交由窦知府升堂处理。 杜澜说了原委,对晋王道:“王爷,幸亏和尚把刀扔了,要是搜出来刀,又是个和尚,怎么都可疑。” 晋王问:“苏晓君拿了他的度牒去衙门了?” 杜澜点头:“衙门里正在翻海捕文书,要一张张的比对,不过文书上的画像都是鬼画符,就是亲娘见了都认不出来,又有度牒,是出家的和尚,等他们翻完,比对了身上的痣和文身这些东西,就能出来了。” 大家都松了口气,而杜澜话还没说完:“大娘子,我们不是轮番盯着周科吗,昨天轮到我,真是巧了,昨天和尚进茶坊的时候,正好就碰到周科的轿子,周科当时正揭着帘子看,一见和尚出来,就猛地放下了帘子,刚放下去,他又揭开去看和尚,当时和尚已经进去了,轿子也没停,他就伸长了脖子看。” 杜澜学了学周科当时的样子,脖子抻的长长的,两只眼睛瞪的滚圆,生怕看错了似的。 他学完之后又道:“我当时以为他是看和尚进花茶坊稀奇,没有多想,周科回家之后再没出来。” 晋王思索着,然而宋绘月不让他思索,直接道:“王爷别管了,我来办周科,您还得应付宫里。” 她这样不客气,晋王反倒是心花怒放,因为知道宋绘月是把他当成了宋家人来维护周全。 “好,就交给你。” 宋绘月晚饭也不吃了,大步流星往外走,晋王将她送到门口,看着她一头走进冷风中。 白色的披风让风吹了一朵盛放的花,包裹住她纤细的身体,将她吹着走了。 这朵花只走了片刻,还没走出晋王的视线,忽然独自一人折了回来,小跑着到了晋王面前。 “王爷!我有话和您说。” 宋绘月看一眼跟随在晋王身后的黄庭,黄庭立即带着内侍和护卫们退后三步,同时转过身去,背对着晋王和宋绘月。 晋王府身垂头,低声问:“怎么了?” 宋绘月轻声道:“我今天在街上买东西,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要给您买什么,您也不缺衣裳。” “不用,”晋王想到她之前说的要给银霄再买一件衣裳,没想到她是特意回来给他解释,“我有衣裳。” 宋绘月看着晋王弯折下来的腰,这一弯便是许久,她想了想,靠近晋王的脸颊,用嘴唇在晋王的面庞上轻轻一碰,然后退回原地,认真道:“这比衣裳要珍贵。” 她说完便走,披风再一次翻滚,很快就消失在晋王的视线中。 晋王摸着脸颊站在原地,感觉自己是触碰了春风,天高云阔,暖风和煦,百花齐放。 他慢吞吞地往里走,心想:“珍贵,太珍贵了。” 宋绘月并未去知府衙门,而是先回了趟家,把今天买的东西都交给谭然,再去了茶坊,要在茶坊里等天心。 铁珍珊在茶坊里磨刀霍霍,童鹏和白鱼站在一旁,也都拿了趁手的兵器。 “老铁,你的枪呢?怎么不用枪改用刀了?”童鹏不留余地的拆穿铁珍珊。 白鱼笑道:“她就是装装样子,不可能真去劫狱,在这地方,还轮不到我们出头,晋王动动手指头,就能把人捞出来。” 铁珍珊把刀子丢到一边:“用不着晋王出面,他那度牒是真的,当初落草为寇,上了海捕文书后,他才去弄的度牒。” 海捕文书上的天心,还有头发,不曾变秃。 童鹏啧啧两声:“算起来还是我更高明,没发过我的海捕文书。” 白鱼冷笑一声:“做贼做到海捕文书都没有,还算厉害?” 童鹏让他噎住,一时找不出话来。 铁珍珊嗤笑一声:“连老娘都有文书,就是画师眼瞎,把我这样美丽的姑娘画成了个母夜叉,要不是他出了荆湖北路的地界,老娘一定把他的狗头砸成烂泥!” 童鹏摸了摸鼻子,很爱惜自己的脑袋,在心里道:“你不是母夜叉,难道我是?” 白鱼咳嗽一声,放下手中长刀:“坐下坐下,喝杯茶,刀挺重的,一直拿着还怪累。” 三人没有再杀气腾腾,在门外瑟瑟发抖的刘琴才微微放下心,又看到宋绘月、银霄、杜澜一起来了,才算是彻底的松了口气。 她快步下楼,将宋绘月三人接上二楼,正要安排宋绘月去她新收拾出来的屋子,宋绘月已经直接推开门,和三个江贼头领见了面。 铁珍珊站站起来,让了个座,自己坐到童鹏和白鱼身边去:“大娘子来了,坐下说话。” 童鹏一听大娘子,便想到铁珍珊说的无忧洞一事,当即收起轻佻的笑脸,看向宋绘月:“宋大娘子?” 宋绘月笑着点头,和他们叙了姓名。 童鹏上午匆匆一瞥,没细看她,见她年幼,脸上稚气未脱,说话做事又是一团和气,便有些怀疑铁珍珊是夸大其词。 怀疑归怀疑,他现在是和晋王一条船上的,还等着改邪归正,去战场上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宋大娘子就算是个三岁小儿,他也不会多说。 白鱼深知人不可貌相,越是凶狠的角色,越是斯文和气——和气在表面,凶狠在心里。 7017k 第一百七十九章 陈年往事 宋绘月安安静静的坐着,刘琴安排了茶送来,给宋绘月的是盐姜芝麻炒豆茶,银霄和宋绘月吃喝都是一样,杜澜喝的是蜜饯金橘子茶。 他们三人坐了一排,一起有滋有味地喝茶,虽然没说话,却好像能自得其乐似的,神态很安宁。 对面坐着的三个暴躁贼子也讪讪的不说话了,感觉自己只要一开口,就显得粗鄙——并非语言上的粗俗,而是他们就算是在相国寺的佛像面前坐着,也参不出这种静谧之景,他们从里往外的暴躁,热血沸腾,需要以各种言语和行为宣泄。 等到一盏茶喝完,童鹏按捺不住如此寂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和宋大娘子说绣花吧,这活他可不懂。 他不懂,也许铁珍珊在暗暗的学过那么一点,于是他不停地给铁珍珊使眼色,让她开口。 铁珍珊喝茶喝的肚子里空空荡荡,感觉油水全都让茶给刮走了,在接到童鹏的眼风之后,心中一喜,以为童鹏终于和自己同步了一次,也饿了。 “大娘子,”她放下茶杯,“你们没吃晚饭吧,要不先吃点?” 宋绘月还没回答,外面先响起了响亮的声音:“阿弥陀佛,我也饿了,先吃点肘子压压惊吧。” 铁珍珊一跃而起,打开门一看,顿时笑道:“秃驴,你怎么不吃了牢饭再回来?” 天心摸着光头,跟在苏晓君身后:“牢房比鄂州的军营还要臭,尿骚味太重,我怎么吃的下。” 铁珍珊抽动鼻子:“我怎么闻着是你身上一股骚味?” 天心诚实回答:“关我的牢房有个窗户,正好对着马桶,我一撒尿,迎风就给我怼了回来。” 铁珍珊当即退后三步,一路退到了窗边,大有天心一靠近,就夺窗而逃之意。 她这一退,屋中的人尽数显露出面目,苏晓君一愣,连忙上前道:“大娘子来了,别听这和尚胡说八道。” 说罢,他往后瞪了天心一眼,无声地骂了一句娘,让他管住自己的嘴。 天心看着屋子里娇花似的宋绘月,心想上午没注意,以为这小娘子和刘琴一样是花茶坊里的人,没想到看走了眼,竟然是王爷的人。 既然是王爷的人,他就不便冒犯,倒不是他有多尊敬晋王,而是晋王另有可怕之处,他不想得罪。 挠了挠光头,他回屋去换了身衣裳和鞋子,才走了回来。 这边已经撤下了茶,换上一桌席面,吃了起来。 天心连忙奔过去,抄起筷子,大开大合的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肘子肉,咽进肚子里才道:“看来晋王在京都仇人不少,我才来就让人盯上了。” 杜澜张脸张嘴,想要说话,又见宋绘月在吃豆腐,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把嘴闭上了。 铁珍珊叼起一大片五花三层的东坡肉,使其消失在嘴里:“别什么事都赖王爷,我在京都呆了这么久,怎么没让人盯着?” 天心狐疑起来:“说的也是。” 白鱼道:“老兄,你想想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仇人?” “仇人?”童鹏哼了一声,“这也能想的清楚?” 他们四个,真要论仇人,得用船装,一船接一船的装好了,能从京都码头排到泽州码头。 天心点头:“老白,你在军营里呆久了,是不是忘记自己以前是干什么的了?这么满身正气。” 白鱼一拍脑袋:“还真给忘了。” “秃驴,你铁定是得罪了人,”铁珍珊边吃边说,“人家就是要杀你个措手不及,你要是把那几个混蛋杀了,你就进去了,要是那几个混蛋比你强,你就下去了,不过这人没想到你这么能忍,居然选择弃刀逃命。” 这时候,宋绘月终于放下了碗筷,喝了口茶,问道:“天心当家,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周科的人?” 天心摇头:“没听说过。” 杜澜连忙把周科的来历说了,就连他夫人是谁都说了。 可天心依旧是摇头。 宋绘月道:“你再好好想想,就算你的仇人不是周科,这人一定在你落草前就认识的,否则不会知道你从前是个急性子,设了这么个简单的计谋对付你。” 一说到落草前的事,天心的眉头就紧皱起来:“有一个,就是害的我落草为寇的人。” “我俗家姓名叫刘西陵,老家在荆州……” 童鹏笑道:“你爹不会是刘湖吧。” 天心点了点头:“是,我爹就是刘湖,我是刘湖的长子。” 童鹏倒吸一口凉气:“你这和尚,还真是深藏不露。” 白鱼都忍不住道:“你真是刘湖的儿子?刘家不是死绝了吗?” “还差我一个,”天心对此倒是没什么悲伤之情,过去太久,他都快忘记他爹长什么样了,“我们家那个时候,也算是有些积蓄……” 这回是铁珍珊打断了他:“你实话实说,那不叫有些积蓄,叫富甲荆州。” 天心笑了笑:“是,富甲荆州。” 刘家是卖鱼起价,之后做酒楼,荆州最挣钱的三家正店,有两家都是他家的,还买了一家津渡,本可以一直这么富下去,坏就坏在了一张犀象引上。 当时从京都来了一个伍姓商人,倾尽本钱,从京都带回三张犀象引,他本来是要自己买卖,但是在荆州折了腿,一时走动不了,又急于用钱,才决定卖出一张。 刘湖当即就去看了,多方打探,验明真伪,以十五万两的价钱,买下来一张。 买下之后,刘湖亲自去鄂州取货,不想在鄂州仓司查验时,以引上其中一枚缺角为由,认定这张犀象引是假引,将刘湖抓了。 假犀象引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犀角和象牙都为海外各国朝贡,每年象牙只有五十株左右,犀角有时候几年都难得有一株。 因为稀少,所以珍贵,在有犀象引之前,曾有诏令:“民能取其牙、角,官禁不得卖,许令送官,半价偿之,有敢藏匿及私市与人者,论如法。” 直到裴太后掌权,才开放犀象引,不再将这两样东西做为仅能朝贡之物,可以在权贵之中流通。 每一张犀象引,背后都是巨大的利益,能有一张此引,就能飞黄腾达,发家致富。 也因为如此,犀象引都是内造发到各州,上面有禁宫中的各种宝印,造假就意味着谋反。 后来刘湖斩首,刘家被抄,因为假犀象引被官府收去,没有对证,伍姓商人矢口否认,就此逃过。 ------题外话------ 今天享受了晋王的待遇,摔了个狗吃屎,确实非常的丢脸和疼痛,不过晋王是在心上人面前摔的,想必比我丢脸百倍,而我是在狂奔中摔的,鞋都摔飞一只,想必比他疼痛百倍。 7017k 第一百八十章 真相 而天心当时是个撮盐入火的急性子,常和刘湖争吵,就坐船外出散心,一路游到了荆湖南路,这才逃过一劫。 等他听闻消息,赶回荆州时,一切已成定局,姓伍的一家人正要离开,他这里家破人亡,姓伍的却是毫发无伤,他哪里忍得住,于是藏了刀子,半夜三更潜入这家人家里,从看门的门子杀起,将这一家人大大小小二十几口全都杀了。 杀人之后,他直接卷了伍家的钱财,去了鄂州落草。 天心仔细回想:“这人姓伍,不姓周,他家里也没人姓周,他们那一家子,我都杀绝了,更不可能找我来报仇。” 宋绘月问道:“姓伍的犀象引是从哪里来的?” 天心道:“他买了一张真的,之后的都是他用真的伪造出来的。” 宋绘月摇头:“要是茶引还有可能造假,犀象引绝无可能,没有碾玉作敢私刻禁宫宝章。” 天心的神情有些呆愣:“可我爹拿着引去找荆湖北路仓司验引取货,确实是假的,还当场就将他拿下了。” 宋绘月道:“有没有可能是仓司和姓伍的一家人合谋?引是真的,他却说假,把引子卖给你们之后,再以此种方法收回?” 天心沉默下去,呆着脸看自己面前的碗,一时有些想不明白。 铁珍珊的头脑和天心类似,比较简单,当即道:“没道理啊,当官的和人合谋做局,为了什么?” 宋绘月道:“当然是为了银子。” 她扭头吩咐杜澜:“你现在就回王府,去找谢八哥或者谢长史,打听清楚刘湖出事的时候,荆湖北路的仓司是谁,再看看当时周科在哪个位置,还有这样的假犀象引案子一共有几件。” 杜澜连忙站起来:“是。” 他跑的飞快,然而要查清楚这些事情并非一时半刻就能查到的,宋绘月招呼大家继续吃饭,银霄抄起筷子,依旧是吃吃喝喝,只是身体一直呈现出一个随时可以进攻的戒备姿态。 显然他对这四个江贼首领并不信任,也不放心。 天心已经无心再吃饭,他以为自己已经报了仇,可宋绘月这么一说,原来他还漏掉了仇人,不仅漏掉了,还让仇人率先发现了他。 要不是宋绘月说出来,他很有可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顿饭吃完,杜澜还没回来,众人喝着茶,说了一车的闲话,直到夜幕降临,杜澜才回来。 回来的不止他一个,还有谢舟。 谢舟脱下大氅,挂在门边,环顾一眼屋中众人,最后坐到宋绘月身边:“月姐儿,要不是天心这一出,我们谁都不知道周科还干过这么一出事。” 他将查出来的结果没有隐瞒的说了出来。 在杜澜说了宋绘月要查的事情侯,谢舟立刻就找了他爹谢长史,谢川对朝廷近些年的官员变动堪称是了如指掌,并且分门别类放置于王府中,两人先将周科的册子取了出来,仔细查看。 刘湖出事那一年,周科在三司盐铁设案下任孔目官,掌旬设、节料、齐钱、餐钱、羊豸,米麦、薪碳、陶器等物,其中犀象也归在设案中。 犀象引经内造按照当年内库数量发出,由设案再发到各路,卖给商人,由商人缴纳巨额税款,流通于市。 在伍姓商人死于天心之手后,周科就从盐铁换到了度支,之后一路高升,到如今已经是度支钱帛案判官。 度支的副使,皆出自钱帛案,而周科备受重用,再往上升,就是副使。 而当时的荆湖北路仓司齐蟠,在伍姓商人死后,同样也离开了荆湖北路,到了富庶的广东南路,可惜没有周科的运气,在今年的税银案子里,他被撤职查办,死在押解回京途中。 而当年的假犀象引,零零碎碎,一共发生过五起,分散在天南地北,如果不是谢川常年的收集提刑司发在邸报上的各类案件,根本不可能联系到一起。 伍姓商人死后,就再也没出过假犀象引的案子。 “我和我阿爹算了一下,”谢舟喝了口茶,“五起案子,一起十五万两,一共是七十五万两,应该是由周科起头,发引到这五路,由伍姓商人和仓司谈,这五个地方应该也是经过了周科的选择,都是贪婪之辈,一拍即合,做下了五起案子,至于分赃,应该是周科占了大头,不然他没有银子往上疏通,步步高升,如果不是天心怒杀伍姓商人,他们这笔买卖也许没有这么快收手。” 他的推敲合情合理,找不到一丝错漏之处,四个江贼面面相觑,想不到当官的能比他们做贼的还黑。 而且是兵不血刃,就杀人全家,夺人钱财。 完事后,滴血不沾身,各个都能全身而退,犀象引还能物归原处,不惊动任何人。 半晌后,铁珍珊感慨:“不愧是能考取功名的读书人,这么聪明,换了我,就是把我脑袋想破,都想不出这样敛财的办法。” 白鱼道:“要不怎么都说聪明人都在朝廷里呢,蠢人就只能当贼了,老童,你这是什么表情?” 童鹏的神情比天心还要沉痛,他低声道:“我好后悔,不该上这条大贼船,我怕啊。” 上了晋王这条船,在朝廷里争斗,搞不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还不如做江贼,死的明明白白。 铁珍珊冷笑一声:“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怎么上船的?” 他们是技不如人,让晋王给抓到潭州,吓得屁滚尿流,当时别说是晋王拉他们上船,就是晋王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他们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铁珍珊看向谢舟:“接下来怎么做?我看和那个没牙的……” 她一时想不起陈志刚的姓名:“就是之前是大官,后来去画画了的那个,把这个姓周的也丢到无忧洞里面去,拔了他的牙。” 天心摇头:“不好,我今天晚上就去他家,把他杀了。” “你去吧,”铁珍珊直笑,“等禁军走了,我会去给你收尸的。” 她虽然只和禁军打过那么一两次照面,但是禁军的狠辣和敏锐,给她留下了些许阴影,让她在京都胡闹之时,也不敢放肆。 谢舟看向宋绘月:“月姐儿,我爹说听你的,不过我有一个法子,就是把其他四家的遗孤找一找,弄到京都来敲鼓申冤,把案子翻过来。” 宋绘月摆手:“麻烦。” 7017k 第一百八十一章 小报立大功 听到麻烦二字,谢舟的耳朵软了下去,江贼们的耳朵立了起来。 他们也怕麻烦。 童鹏跃跃欲试,很乐意去无忧洞干上一票,把周科的牙齿全都拔光,最后丢给天心解气。 铁珍珊抬手去摸刀:“今天晚上干?” 宋绘月摆手:“太便宜他了,我有个办法,让他连这个年都过不好。” 随后她看向谢舟:“八哥……” 谢舟纠正她:“舟哥。” “舟哥,”宋绘月从善如流的改了,“你的那份小报,就是一把利刃,明天你就不用写葛二蛋的事了,直接写周十万,我估计从明天开始,他家就要鸡犬不宁了。” 谢舟琢磨了一下,一拍巴掌:“妙!不过就怕写的太露骨,我这份小报会不保,张家管着小报呢。” 宋绘月笑道:“别怕,张家不知道在抽什么风,连李霖都不保,怎么会保周科。” 谢舟一想也是,当即就站了起来:“我这就回去写上个开篇,正好葛仁美求着我把他的事情遮掩过去,就用周科来遮掩。” 铁珍珊疑惑道:“大娘子,一张小报真的能扳倒周科?” 宋绘月笑道:“自然还少不了有心之人推波助澜,不过这不是我们要操心的事情了,想坐周科那个位子的人,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 天心沉声道:“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宋绘月看了看天色,夜色已沉,她要回家了,“你要小心被灭口。” 天心点头:“我会让他们有来无回。” 宋绘月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着四位当家,轻快道:“过年是件大事,四位当家的好好过个年,年过好了,自然是万事顺遂的。”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天心坐了片刻,忽然打开窗子。 一股冷风卷着暗夜扑了进来,乌黑的天空下,一切都显得黯淡无光,和这个世道一样,全都蒙着一层阴影。 他低头去看宋绘月,宋绘月刚从大门口走出来,银霄提着灯笼跟在一旁,她察觉到楼上动静,抬头看了一眼。 在灯火照耀下,她的脸是白的,显得眼睛黑而亮,脖子上围着一圈白毛围脖,披风系的严严实实,双手拢在袖子里,面无表情的往上看,让天心觉得她目光冷、心也冷。 看到是天心,宋绘月微微一笑,垂头迈步,走上曹门大街。 小小一盏灯笼照着三个人的身影,宋绘月走在中间,逐渐模糊。 杜澜跟在宋绘月身边:“大娘子,我还要不要盯着周科?” 宋绘月摇头:“不用,你也好好的过年吧,还有个事,你九哥给我拆了一幅字,你明天给我拿来。” “好。” 送走杜澜,宋绘月领着银霄回到家里,门前还挂着灯笼,门半开着,一听到动静谭然就走了过来,将门打开。 他冻的直跺脚,见宋绘月进门,连忙去外面把灯笼取下,吹灭里面的蜡烛,又告诉银霄厨房里留了吃的,随后关上大门,缩回了倒座房中。 宋绘月照旧是先去看宋清辉,看完之后,一头钻进小杂房烤火,将两只手伸出来,在火盆上细细地烘着,她抬头看向银霄:“要是游松和你相扑,谁会赢?” 银霄在脑子里想了一圈:“我。” 宋绘月收回手,四下张望,银霄会意,将火箸递给她,她拿在手里,胡乱的丢进去两块银炭:“那改天一定要让他跟你扑一回,好好赢他一笔大的。” 银霄言简意赅的回答:“我一定赢。” 宋绘月听了这话,就高兴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蹲在自己跟前,便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去吃饭吧。” 她像是在摸自己养的小猫小狗,十分亲昵,又心无他念。 银霄听话的去了厨房端饭菜,宋绘月吃的不多,她的那一份饭菜往往也是落入了他的口中,端着饭菜,他坐在杂房门外的台阶上,大口的往肚子里填。 雪是说下就下,下的不大,雪片薄薄的,轻飘飘落在他身上,又落到地上,结成很轻很白的一层积雪。 杂房里的油灯还亮着,发出温暖的黄光,宋绘月专心致志地看她的话本,看的入神,正在和话本里的人一同愤怒。 银霄扒拉着饭,偶尔回头看上两眼,又扫一眼满天乱飞的雪片,心里既平静,又幸福。 只要能永远的跟随着他的大娘子,能坐在这样的地方安安稳稳吃上一口饭,他就心满意足。 第二天,谢舟果然说话算话,从小报上撤下了葛二蛋,转而换上了周十万的大名。 这一回的文章比起葛兄来少了几分猎奇,多了几分真实,引得众人翻尸倒骨的猜想,葛二蛋只风光了一天,就成了过气的人物,喜的葛仁美在家里烧高香,暗想谢舟果然说话算话。 烧香过后,他捧着小报看了片刻,忽然感觉不太对劲,这位周十万恐怕和他一样,也是有迹可循的人物。 这文章一开篇就杜撰了一个名叫言身寸的青年男子,从小励志扫平黑暗,还天下一片清白,这名男子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在荆湖北路提刑司做提刑官。 一日审理卷宗时,他见到一份复审卷宗,乃是一名富商,私刻宝章,伪造犀象引,让仓司当场拿下,人证物证俱在,由知府判了死罪,全家连坐。 卷宗看起来毫无破绽,笔者甚至贴心的将卷宗贴在了小报之后,以供人查看。 但是这位言提刑官却目光如炬,看出这卷宗有些不对劲,最大的不对劲就是这位富商实在没有理由去做这件事。 于是他将卷宗发了回去,令知府重查此案。 然而就在他将卷宗发回之后,忽然收到了一封署名周十万的书信,信中让他速断此案,否则后果很严重。 言提刑官看了这封信,当即怒不可遏,越发深信此案有疑,发誓要查清此事,可就在当天深夜,造假犀象引家中的长子,成了一具尸体,堂而皇之的摆在了提刑官府上。 文章到此为止,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期分晓,勾的人欲罢不能。 葛仁美从头看到尾,放下小报沉思片刻,没能想出来周十万是谁。 姓周的官员,一抓一大把,朝中还有许多事情,不是本人亲自动手,而是由妻弟等亲族代劳,这里面姓周的又是数不胜数。 看来只有这个周十万自己心里明白了。 不过今天还只是开端,随着小报一天天的发下去,细枝末节会越来越多,这位周十万究竟是谁,恐怕就要浮出水面了。 7017k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夫妻 在葛仁美暗喜之际,周科站在家中,红着眼睛,口中喃喃自语,仔细一听,全是恶毒的咒骂。 他脚下躺着的小报已经四分五裂,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却很清楚,这小报上的周十万,含沙射影的就是在说他。 当初荆湖北路一事,他人正好在鄂州巡查,刘湖到仓司验引,他也在一旁。 当时他高眼睁睁看着刘湖赴死,心中对他不仅没有怜悯之情,反而觉得自己就是高高在上的神,可以随意操纵他人生死。 刘湖这样的人,在他眼里是又贪又蠢,也不想想犀象引是什么东西,寻常百姓就是有银子都见不到,他花区区十五万,就想买? 实在是愚蠢。 他看着刘湖紧张而又珍贵的取出犀象引,交给验引官之后期待又高兴的等着取货,等到说出假引二字,将他拿下之后的惊惧和惶恐,都像是一出戏,好笑至极。 因为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所以他对刘湖印象极其深刻,再加上后来伍家惨遭灭门,查出来凶手就是刘湖的长子,他对刘湖更是无法忘记。 在京都看到天心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人是刘湖的儿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是刘湖有头发,天心没头发,他一时不敢确定,就多看了两眼。 回家之后,他将此事告诉夫人,让她最近出门小心些,哪知夫人通过自己的娘家侄子,侄子再寻了一个闲人,闲人又找了闲人,这样转了九曲十八弯,最后才找到这几个恶少,杀上门去。 结果不仅没干掉天心,还把自己干上了小报。 同时他心中暗暗疑惑,夫人虽说鲁莽,但做事也没留下痕迹,自己当年更是不曾露面,和伍弥也没留下过书信一类的东西,怎么会被人挖出来? 难道就因为自己多看了刘湖的儿子两眼? 周夫人坐在一旁,倒是很镇静:“你怕什么,当年除了这条漏网之鱼,再没有留下别的证据,已经是死无对证的事,就算上了报又怎么样?至于这个和尚,一次杀不死,就再杀一次,请最好的杀手。” 周科冷笑道:“要是官场也和你的头脑一样简单就好了。” 小报上写的越来越多,把假犀象引案子翻出来的人也会越来越多,一定会有人想尽办法去挖当年的案子,在这种细致的搜查之下,他不敢肯定自己一定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你说什么!”周夫人跳起来,指着周科的鼻子道,“你说我脑袋简单?我看你脑子才简单,一张胡说八道的小报,也值得你大惊小怪,谁不知道上面都是乱写,昨天写的那个姓葛的,今天不就没下文了!你是自己吓自己!” 话音刚落,周科忍无可忍,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都是你擅自找人动手,打草惊蛇!现在事情败露了!还说什么小报胡说八道!你知不知道今上都看这小报!” 周夫人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小报上的危机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周科和他的悍妻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周夫人挨了这一巴掌,几乎气疯,拎着刀子就要和周科拼命。 周科多年来承受了周夫人的妒火和暴躁,不敢反抗,今天受到了心灵上的重击,正是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周夫人拎着刀子要杀他,他也不甘示弱,奋起反击。 他是男子,真动气手来自然是占据上风,夺了周夫人手里的刀,拎死狗似的把周夫人拎起来,摔在地上。 周夫人骤然受到暴击,一边极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边声嘶力竭的大骂,要把周科碎尸万段。 周科跨坐在周夫人身上,挥起拳头,就往她身上砸去。 拳头雨点般砸下,周夫人在家中作威作福多年,身娇肉贵,一拳下去,就大声哭喊起来,直叫救命,不过是两三下,喉咙里的声音就弱了下去,开始蜷缩着身体躲避。 家中下人原本在门外听候差遣,猛然听到里面的叫声,悄悄往里一看,见是周科在重振夫纲,都吓得不敢进门。 周科打了她十来下,消了心中火气,便停了拳头,从地上起来,坐到椅子里喘粗气。 周夫人趴在地上,只剩下哭,边哭边往外蠕动,一直蠕动到门口,扒拉着门框爬了起来,随后扶着丫鬟的手逃之夭夭。 周科散了火气,理智重回大脑,有些懊恼自己打了周夫人,因为她必定会去娘家搬救兵,到时候又是好一场撕扯,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事的时候,还是小报上的事要紧。 他坐着想了整整半天,直想到头晕目眩,忽然脑子里冒出来昨天的葛兄。 不过是一天的功夫,葛兄就在小报上消失的无影无踪,一定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从小报上退下。 想到这里,他起身回房,改头换面的打扮一番,戴着顶帷帽遮住脸,又穿上一次也没穿过的大氅,打扮妥当后,从账房取了五张一千两的银票,也不坐轿子,出了门。 只走出去十来步,他就又回来,忍痛再取了五张银票,凑够一万两,又回屋子里坐到天黑,才出门直奔花茶坊。 花茶坊一楼只剩下一盏昏黄的灯光,也没有茶客,只有一个伙计守着柜台,而二楼却是灯火通明,嬉笑声不断。 伙计见有人来,连忙上前恭迎:“客官,您的帖子带了吗?” 周科愣住:“你们今天夜里有人包了宴席?” 伙计赔笑道:“可不是,要不您明天再来点花茶?” 周科靠近他,低声道:“我不点花茶,你们管事的在不在?我找你们这儿的管事。” “我们这儿有大管事小管事,还有掌柜,不知道您找哪位?” “管小报的是哪位?” 伙计打量他的装扮,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我知道了,您是……您是周老板!还真让他们说中了,昨天葛老板来了,今天周老板一定会来!” 周科惊的失颜变色:“胡说什么!什么周老板!我是来找你们管事谈合作的!” 话音刚落,一个脑袋从栏杆上方探出头来,带着四五分醉意,大声道:“谁来了?只管上来,小爷的席开的阔,来了就是客!” 此人正是张旭樘的狐朋李冉,二楼其他来客,也都是张旭樘的狗友。 伙计笑着应了一声,一扭头,发现刚才那位客人连影子都不见了。 ------题外话------ 今天出门办件比较耗时的事,下一章今天会晚亿点更新 7017k 第一百八十三章 周科的挣扎 周科一无所获的回到家里,果然不出他所料,夫人已经回娘家去搬救兵了,搬来正好,也让大小舅子们看看她干的好事。 他垂头丧气的独坐书房,下人们因为忽然见了他的怒火,全都吓得不敢靠近,只在门外守候,就算进来换茶,也都恨不能化身壁虎,贴着墙角走。 周科没察觉出下人的异样,因为茶还是热的,点心也新鲜,屋子里照旧暖烘烘的,他就犯不着去想下人的事,专心致志想自己的心事。 第二天四更,他心不在焉的上朝,朝会后他向盐铁副史告了假,回家看了看今天的小报,心情和小报上的言提刑官一样跌宕起伏,好在最后平安着地,没有让小报揪出来。 他换上常服,戴上帷帽,往琴心花茶坊去。 今天的情形和昨天夜里截然不同,一楼热闹,不得志的过气书生们在此“民间朝会”,唾沫横飞的指点江山,江山在他们嘴里繁荣昌盛,八方来朝,世代不朽。 激昂过后,也不耽误他们和伙计多要一把花生和瓜子——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幸亏江山只在这些人嘴里,不在这些人手里,否则地皮都要被他们刮掉一层。 周科这回径直上了二楼,二楼冷冷清清,不复昨日热闹,只有赌房里有零星的声音。 一个美艳女子打着哈欠看菜单子,周科走上前去,直说来意,想见见小报的管事人,然而刘琴告诉他,管事人不在,白天不露面,只有晚上在。 周科带着厚厚的银票,晚上又来了。 今天夜里倒是没有人包宴席,他交了花茶钱,又付了支酒的二两银子,大步流星上楼。 这回他不仅没见到小报的管事人,连白天那位美艳女子都没见到,只有一位老鸨似的人物在这里迎来送往,安排着小娘们夜里的客人。 这位老鸨对周科的问题是一问三不知,甚至不知道他们茶坊还出小报。 周科垂着头往外走,忽然停住脚步,看了看在座的茶客。 没有天心。 他没再看,一直走上曹门大街,在大街上走成了一个失魂落魄的游魂。 三次上门,连一个要紧之人的影子都没见到,他知道自己是被耍了。 写小报的人根本就不打算见他。 他和葛二蛋不一样,葛二蛋可以付出代价躲过一劫,他却是有银子都送不出去。 一边走,他一边吹着冷风,嘴里不断咒骂,两只眼睛直愣愣的,脑子里也偏向于空白,心里则怀揣着对未知的恐惧。 不知道明天的小报上会写些什么,会不会出现他当年的官职,又或者是自己的年龄,如果让人根据小报上的线索,把案子翻出来…… 他不敢再往下想,只能拼命的大口喘气,想把压在心里的这块大石给一起吐出去。 冷风如刀,往他嘴里倒灌,划伤他的喉咙,剐蹭他的五脏六腑,他又痛又怕,居然怕的流了眼泪。 眼泪一流,他反倒略微的冷静了一些,在脑子里把可以求助的人过了一遍,心想不能现在求援。 现在求援就是暴露自己,把自己的把柄送出去给别人,以后一辈子都要受制于人。 还不到这一步,还有别的办法。 在周科保饱受夫人、大小舅子、小报的折磨之际,晋王这一大群人,全都在热热闹闹的准备过年。 除了晋王要去宫中,其他人都呆在王府里过年,游松领着一群年轻人,和宋绘月一起买爆竹、画钟馗、买屠苏酒,约定了那一日由宋绘月去一趟王府,一同祛病,再回家中守岁。 小报上的周十万,则是披露了三天,在万众瞩目之下,周十万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宋绘月东奔西跑了一上午,回到茶坊里歇脚,顺便看杜澜送来庆九阳拆的字。 她十分悠闲的把这些字横看竖看,看过之后收起来,蘸饱一笔墨开始临摹。 银霄将她的披风放在暖炉上方烘着,随后坐在旁边给她剥瓜子,等她得空了可以一口气吃掉。 刘琴送来自己做的面蛇,让宋绘月尝一尝,同时低声道:“姓周的在外面转悠,也不上来,他究竟想干什么?” 宋绘月咬掉面蛇脑袋,揪下面蛇尾巴递给银霄:“他想一把火烧了我们这里,让八哥的小报再也办不成。” 刘琴惊了一声:“我让他们好生看着门户,万一他真的放火,这大节下的,烧起来不好。” 宋绘月摆手:“他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子,纵火可是死罪,除了张旭樘那个疯子,谁都不敢。” 刘琴不安的关上窗:“就怕狗急跳墙。” 宋绘月笑道:“你放心吧,他不会放火的。” 随后她皱着眉头:“他应该会上奏停了小报,毕竟小报一向不太正经——堪称妖言惑众,不过周科能想出这种办法捞钱,也非头脑简单之人,应该不止这么点招数。” 刘琴一听这话,又打开窗户看了一眼,这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大娘子!官差!来了好多官差!” 话音未落,楼下已经传来喧嚣之声,一大队官差配着长刀闯入茶坊,将一楼喝茶的人先惊了出去,在楼下的伙计和掌柜也都让他们大声呵斥着瑟缩在墙角。 不仅如此,捕快们拿出了缉拿通天大盗的架势,将伙计和衙役全都拖在一堆,捆了双手,拿刀子拦在了门口。 整个曹门大街一片混乱,看热闹的人争先恐后,压肩叠背,脸贴着脸,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刘琴慌忙关上窗,手忙脚乱的去开门:“大娘子快走,从后门走!” 然而话音未落,后门里也涌进来一队带刀的官差,直奔厨房和赌房而去,将里面的人通通呵斥住,并且拔刀相向。 若是对阵江贼,这些人恐怕早就吓破了胆,但是对上手无寸铁的良民,就威风堂堂,连身高都在一瞬间拔高了不少。 “大娘子快去我的屋子!别出声,有什么事……” 宋绘月拦住刘琴:“晚了。” 果然一位领头的官差领着四个干架冲了过来,用刀子逼住屋中三人。 银霄丢开手中瓜子,抄起一块桃符,两手一折,硬生生将厚重的桃木板符折成了两半,一手一半,当做兵刃。 随后他往前一步,挡在了宋绘月身前,眉目黑压压的,目光比屋檐下的冰柱还要冷和坚硬,连桃符都带了杀意。 领头的官差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他想自己若是有所冒犯,这位酷似亡命之徒的随从,很有可能用半块桃符潦草的结束他的性命。 7017k 第一百八十四章 牢狱之灾 领头官差见了凶神恶煞的银霄,先吓得后退一步,不再雄赳赳气昂昂。 凡是捕快,都有一双过人的眼睛,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不能招惹,免得吃了黑刀子,心里都有数。 退了一步,他将刀一收,怒喝一声:“哪个是茶坊里的管事?” 刘琴连忙道:“是我。” 官差立刻让人上前将她扭住,随后又问:“那小报也是你写的?主笔是谁?” 刘琴自然不能将谢舟说出来,反正管事是她,一件事是应,两件事也是应,当即含糊乱应承了一句:“是我。” 官差上下打量刘琴,冷笑道:“你做小娘的,能认识几个字就不错了,小报上的文章也是你能写出来的?” 说罢他又打量一直没言语的宋绘月:“既然不说,就都带走,到牢里去慢慢说。” 随后他再次退后,亮出了押捕公文,对着自己带来的四人将手一挥:“带走!” 宋绘月细看公文,上面确实是府衙印信,抓捕事由不仅有小报在京都颠倒是非,蛊惑人心之嫌,还有赌房近日有夏国细作出入,怀疑小报也是与夏国细作勾结,里应外合,扰乱朝政。 里应外合这个帽子一扣下来,小报就不仅仅是妖言惑众这么简单的事了。 宋绘月看着今日动静,心知不能抵抗,外面人山人海的看着,他们若是还手,没罪都成了有罪。 她对银霄示意,银霄丢下手中桃符,垂下双手,勾着头,也是个束手就擒的姿态。 而衙役们忽然出手,来势汹汹,没有让茶坊里的人逃脱一个,可见周科办事周全,一定撒出去不少银两。 外面的看客见里面的人一拨拨出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呆着一张脸,满脸茫然,宋绘月和银霄都低着头,淹没在人群里。 人数太多,再加上赌房里的赌客,分成男女两拨关押,等茶坊搜查完毕,窦知府再行审问。 女牢人少,宋绘月与刘琴住一间,牢房里因为不见天日,显得格外寒冷潮湿,阴暗之处永远有虫蚁骚动,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天冷极了,连墙壁都是冰冷的,宋绘月靠墙坐了片刻,就哆嗦着往前挪动,心想周科确实是个聪明人,一个动作,就投了燕王所好。 小报出自琴心花茶坊,是满大街都知道的事,只是一直无人知道如此尖酸刻薄的主笔到底是谁,就算猜测小报和晋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没有任何切实证据,这次他们进了牢房,主要就是要审出来究竟是谁写的。 最好是晋王本人所写,也免得燕王等人再去动头脑,把屎盆子扣到晋王头上去。 不过好在四位贼首都出去逛大街了,不在茶坊里,谢舟也等闲不在茶坊里出没,至于杜澜等人,倒是会来茶坊,可他们也不只来这一个茶坊,满大街的茶坊,哪里好玩,他们就去哪里,是京都出了名的闲人。 其他的赌客、掌柜、伙计、当头等人,呆在牢里不仅占地方,还要浪费伙食,不出一天,就会慢慢释放。 至于她和刘琴,会多审讯上几场,不过两个女流之辈,也审讯不出什么。 刘琴不必说,风月场上的人,小报和她沾不上边,至于她自己,也不过是晋王面前的红人,禁得住衙门的盘问。 周科忙活一场,一个要紧的人都没抓回来,明天他就会发现自己是白忙活,小报换个方式,照样登场,扒的他裤子都剩不下。 不过她还是希望晋王能够快点把她捞出去,这地方实在是太冷了。 在她思索之际,刘琴给她厚厚地铺了一层干稻草,让她坐上去,地面是石板,寒气逼人,坐久了伤身。 “大娘子,王爷应该已经知道消息来,很快就会想办法救我们出去。” 宋绘月低声道:“是,不急。” 她把头歪着靠在刘琴肩膀上,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有轻有重,随后停在了她们的牢门前。 宋绘月抬头一看,发现了张旭樘。 张旭樘闻讯而至,满身药味,一老一小两个卫扶着他,让他得以站稳。 节级搬着椅子,见张旭樘停住脚步,立刻放置在他身后,他一屁股坐到椅子里,满脸都是笑。 “宋大娘子,我真是没想到,你会落到这地方来,还是里通外国这样的大罪。” 说罢,他打了个喷嚏,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了擦鼻子。 “这地方很冷吧,委屈你了,”他笑了笑,“还有更冷的等着你呢。” 宋绘月心平气和的一笑:“是挺冷。” 她知道张旭樘是条毒蛇,没想到这条毒蛇来的这么快,恐怕是一得知消息,就立刻动作,不仅前来探望,还做了别的安排。 她是阶下囚,想要整治牢里的人,手段太多,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在知府大牢,窦曲山不会任凭张旭樘动手。 只要窦曲山能拖延一点时间,晋王就能把她捞出去了。 张旭樘意犹未尽地问:“怕不怕我?” 宋绘月很诚实的告诉他:“怕。” 张旭樘这才满意了,满意的直点头,不过满意之余,还是有几分不痛快:“你要是早知道怕该多好,早知道怕我们就不用多吃这么多苦,你也早就投胎去了,你们一家人在地下团圆,多好。” 宋绘月笑着道:“正是因为怕死,才要反击嘛。” 张旭樘收了笑脸,很认真的想了想她的话:“有道理。” 随后他道:“可是你一不怕死,就要多吃很多苦头了,等一等,马上就来了。” 说完之后,他就不再开口,只是阴一阵阳一阵的打量宋绘月,打量的刘琴心里发毛,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而宋绘月则是沉着脸,心也沉着,心知张旭樘是在等着把她从知府大牢提走,提到他能掌控的地方去。 她很希望晋王能比张旭樘更快,但是心里很明白,晋王不可能快过无所顾忌的疯子。 此时晋王已经得知了消息,当即同手同脚的往外赶,要立刻去衙门里将宋绘月提出来,被赶来的谢川强行按住,恢复了理智。 他是真急,急的心里眼里都冒了火,恨不能给自己开膛破肚,把滚烫的那颗心丢出去,有多远丢多远,换一块坚冰塞进去。 7017k 第一百八十五章 杀鸡焉用牛刀 晋王在书房里正襟危坐,面容严肃的仿佛明天就要去参加燕王的登基大典,伸手去端热茶,茶刚一端起来,他就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不止是手抖,心也在抖,脑子急的要爆炸,谢舟在一旁问他什么,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没听清,反倒是自言自语:“这些蠹虫,都杀了算了。” 谢舟没有听清他的自言自语,以为他是让自己继续说,于是又滔滔不绝的开了口。 他还年轻,没有修炼出谢川那样的谨小慎微性子,眼见琴心茶坊遭殃,便要立刻带上人马,一拨去知府衙门申冤,一拨去找周科——肯定是周科捣鬼,周科敢瞎攀扯,他就要让周科的日子翻天覆地。 他那脑子里还有许多的想法,可以一直说到天黑,可惜晋王打断了他。 晋王开口吩咐谢舟:“你立即动笔,写明周科和假犀象引案,不必遮掩,加上周科求见无门,诬陷琴心茶坊一事,点清楚尚有幸存者存活于世,印出来之后去,不要卖,直接撒满京都。” 小报只是通过琴心茶坊流传出去,印场和刻版工匠就藏在大相国寺周边。 大相国寺常年的印刻佛经,周围印场无数,日夜开工,他们这一个小小的小报印场,实在是不起眼。 “是。”谢舟收起自己满肚子的主意,飞快去办。 晋王紧闭着双眼向后靠,仰面朝天的靠进了太师椅中:“开窗。” 黄庭连忙上前撑开窗,寒风刺骨,席卷而来,将晋王满腹怒火暂时的压了下去。 谢川见他脸色不好,便道:“王爷不必过于急躁,窦知府已经是我们这边的人,月姐儿不会吃苦。” 晋王摇头:“还有人在一旁盯着……” 他收回无关的话,发出了第二道命令:“我们手里握着的夏国细作,让侯二悄悄送到禁军三衙指挥所去,燕王要用细作做文章,就让真正的细作起一趟风浪,让大家知道赌房里从头到尾都是周科在胡说八道。” “这时候用掉,有些可惜。”谢川皱眉。 岂止是有些可惜,简直就是杀鸡用了牛刀。 这几个细作常年盘踞于京都各大正店,和燕王府上长史、内侍都有所接触,还曾做过几笔不大不小的生意,细作们没想到自己的任务进展的如此顺利,异想天开的去了趟潭州,想试探晋王底细,挑起内乱,没想到一露面就让晋王识破,并且游松跟着他们到了京都,看了整整五个月。 如今这几个细作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一直在燕王身边的人身上深耕细作,现在揭露,简直是帮燕王除去日后的一个大患。 “一共四个,留一个。”晋王点头,承认确实很可惜。 可他现在脑子里紧绷着一根绳,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将宋绘月解救。 他的脑子还在不停转动,没有停歇的时候:“第三件事,让倪鹏不要再端架子,马上去见窦曲山。” 谢川听了,在心里挑了个不大出门的闲人,让内侍去传话。 就在这时,游松狂奔而至,站在门口大声道:“王爷!谢相公!张旭樘去了府衙大牢!” 怕什么来什么。 他早知道张旭樘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才火急火燎的要去把人弄回来。 张旭樘真是一刻都没耽误,就去了牢里。 只是窦曲山不会让他在自己的地方胡来,他要动绘月,会怎么办? 是找刑部还是大理寺?又或者是京幾提刑司? 不管是找哪一个,都不能让他把人从知府衙门带出去。 他站起来,做了最后的吩咐:“叫上四位当家,还有你手下没有安排的人手,都去牢门外等,大娘子若是由别的衙门提走,直接出手抢人,再从码头离开潭州。” “王爷!”谢川猛地站了起来。 他们手里只有这么多人,这些人一旦出去,就会上海捕文书,要么四海为家,要么去做江贼,就是不可能再回来效命。 没了人手,他们就不得不韬光养晦,在京都沉寂下去。 晋王知道他的想法,一字一句道:“未雨绸缪罢了,若是真到这一步,再谋兵权便是。” 谢川知道无法再说动晋王,也不含糊,和游松一同出去办事,同时希望前面的计谋能奏效,不必走到这一步。 窦曲山在府衙里同样坐立难安。 抓的都是晋王的人,打的全是晋王的脸,他这一条腿还没上晋王的船,就已经要下来了。 审是要审的,可他不知道怎么审,才能平息事态,保全茶坊。 就在他五内俱焚时,倪鹏来了。 倪鹏是他千里迢迢从潭州挖来,听闻朱广利得知倪鹏要走,当即痛哭一场,又想尽办法挽留倪鹏,挽留未果,又哭一场,送走倪鹏时,在码头上更是当众痛哭,因为过于失态,还挨了朱夫人一个嘴巴子。 因此窦曲山对倪鹏充满期待,几次相请,倪鹏都推说想和妻女在京都过了年再谈公事。 没想到此时却不请自来,窦曲山心知是为了茶坊而来。 看来宋大娘子并未说谎,倪鹏确实是晋王的人。 倪鹏携礼而来,带的都是潭州土仪,笋子、干巴肉,看着只是来和窦曲山叙叙闲话。 窦曲山迎出来,把倪鹏邀至后堂,分宾而坐,下人奉上热茶,等人退去,他便提了茶坊一案:“师爷看如何是好?” 倪鹏道:“相公觉得该如何?” 窦曲山道:“我想拖着些时间,慢慢息事宁人。” 倪鹏笑道:“既然是朝会时告发的小报勾结夏国细作一事,今上勒令严查,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日后追究起来,相公您脱不了干系,万万不可如此。” 窦曲山也知道这办法对自己不利,见倪鹏言语间都是对他的维护,并不因为晋王就让他做出些牺牲,不由心中熨帖。 他暗想难怪朱广利对倪鹏不舍,又问:“师爷有何高见?” 倪鹏道:“我与相公想的正好相反,不必息事宁人,反而闹的越大越好,既然要严查,怎么能只查一个茶坊,只封一家小报,京都中这么多小报,品评时事,诋毁朝廷的何其多也,尤其是冶场爆炸一事,几乎所有小报都抨击了朝廷,通通的抓起来,好好审一审,看看他们是不是也和夏国细作私通了。” 窦曲山一拍大腿:“有理!” 把水搅浑,他们才好浑水摸鱼,再者京都小报,背后各有其主,受此波及,自然有人去请上面的人收手。 7017k 第一百八十六章 拖延 窦曲山马上安排衙役去查其他小报,以及那些有异族人出入的茶坊赌房,并且交代衙役们,宁可错抓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曹门大街刚刚平息下的风波再次掀起,这次波及甚广,满大街都是惊慌失措的面孔,从内城到外城,全都没有遗漏。 窦曲山凭借一己之力,搅乱京都,心中微微忐忑,问倪鹏:“师爷,张衙内还在女牢里,如何打发?” 倪鹏道:“张衙内和大娘子积怨已久,就怕在王爷动作之前,张衙内把宋大娘子提到别的衙门去,我们鞭长莫及,我看相公不如马上提审大娘子一行人,就算别的衙门要带人走,也得等您审完,入了卷宗,按印方能交接——至于审多久,就是您说了算。” 这次是真的拖字诀,有时候事情拖着拖着,就没了。 况且晋王不是死人,既然吩咐了他前来,肯定还布下了其他手段,只需拖一拖就好。 窦曲山得了倪鹏指点,立刻思路开阔,情绪镇定,吩咐将犯人带去刑讯房,他要提审。 节级接到消息,赔笑看了张旭樘一眼:“衙内,您看……咱们相公要提审她们两个,要不您先去暖和暖和?” 张旭樘面无血色的注视着宋绘月,在牢里陪着宋绘月挨了一会儿冻,他的嘴唇就开始发紫,面色也苍白的很,双手皮肤下的血脉几乎凝滞不动,浮现出青紫的脉络。 对着宋绘月一笑,他仿佛是在笑宋绘月插翅难逃,想到宋绘月即将面临的下场,他心中阴霾消失殆尽,对节级也露出了好脸色。 “好,你们审,我就在一旁看着。” 节级连忙让牢子取出钥匙,打开牢门,押出宋绘月和刘琴,将她们二人带到了刑讯房外。 呆在外面,还不能立刻进去,得排队。 队伍前方还有茶坊里的掌柜、伙计、行菜、当头,还有银霄。 这些人见到宋绘月和刘琴,下意识的往旁边一让。 一旁看管的牢子呵斥道:“干什么,老实点!”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是来受审的,这种事倒是用不着谦让。 银霄却仿佛没有听见牢子的怒喝,目不斜视地走到宋绘月身前。 宋绘月排在末尾,姿态随意,神情轻松,对着张旭樘,丝毫不露怯。 窦曲山姗姗来迟,一来就直奔张旭樘,对张旭樘淡淡的问了好:“衙内要看审?里面坐。” 他的面孔常年的板着,丧女之痛由内到外的弥漫,见过他的人对他这幅模样都很熟悉,张旭樘更是知晓一切内情,对他这不咸不淡的样子并未着恼,走了进去。 屋子里有火盆,火盆带着凶光,是用来烧烙铁的,此时用不着烙铁,就暂时的充当火盆,驱散屋中寒意。 墙壁上也挂着各种冷冰冰的刑具,鲜血长年累月的附着其上,再让炭火一烘,便散发出浓重的铁锈味。 张旭樘堂而皇之的坐在刑具之下,伸出双手在火盆上烘烤,面孔和刑具一样阴森冰冷,带着清清楚楚的血腥轮廓,不是江贼那般杀人如麻,而是目空一切,万物皆可杀。 有他在一旁坐着,窦曲山也不好过于拖延,只按部就班的提审,茶坊里大大小小,全都态度良好,十分配合,然而对小报和细作一事,也是口径一致,全不知晓。 张旭樘似笑非笑地看着窦曲山,认为他这样重重拿起,轻轻放下的审讯,别说是勾连细作,就是个小毛贼都审不出来,他还能审出什么大案。 若是换了自己,手段凌厉之下,便是没问题,也能审出问题。 只是他的凌厉手段,并不想多余用在这里,这些人还不值得他多费力。 多亏了张旭樘对这些人看不上眼,他们才得以全须全尾的回到牢房中去。 最后审问的人是宋绘月。 窦曲山心里捏着一把汗,眉头越发的紧锁,开始照常的问话。 宋绘月有问必答,一边回答,一边观看墙上的刑具,答过之后,她心想张旭樘真是命硬,难怪说祸害遗千年,她只要一落到张旭樘手里,就会有性命之忧,一切手段都不及他阴险狠毒。 不过没有关系,鹿死谁手,尚且不知。 窦曲山把能问完的话通通问完,又仔仔细细想了一遍有无遗漏,张旭樘又是阴阳怪气的看着他,让他知道再拖下去,对自己不利。 他想起倪鹏说的话:“相公行事,要以自己为重,人人都应该顾好自己,做好份内之事,不要节外生枝。” 窦曲山深以为然,见再也拖不下去,就让宋绘月签字画押,不再多嘴多舌引起张旭樘怀疑。 就在此时,张旭樘的护卫张林不请自入,看都不看窦曲山一眼,上前就把嘴巴送到张旭樘耳边。 “二爷,出事了,禁军那边的指挥使,去了燕王府上拿人,说是和夏国细作相关!” 张旭樘骤然变了脸色,牙关紧咬,目光淬着毒,射向宋绘月。 细作抓到燕王府上去了,还是禁军动的手,真是令人始料未及。 他低声问张林:“刑部的人怎么还没到?” 张林的声音越发微弱:“在路上,可是外面太乱了,报馆茶坊都在搜查,再加上禁军出动,刑部的人寸步难行。” 他说的还算好听,实际上知府衙门的衙役,就那么几个人,查不了京都这么多的茶坊和报馆,正在焦头烂额之时,正好碰到趾高气昂准备前来接应张旭樘的刑部中人。 于是知府衙门的官差扛着奉旨查案的大旗,抓了刑部衙门官差的壮丁。 张旭樘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知道张家后院起火,他不得不去救火,顾不上整治宋绘月了。 他站起来,走到宋绘月身边,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宋大娘子,晋王手里的东西,真是层出不穷,总是能给我惊喜,不过他的东西再多,也有穷尽的一天,真希望那一天快点到。” 宋绘月不答话,只拿鼻孔看他。 张旭樘冷笑一声往外走,抬起一只脚,脚刚落地,他忽然从墙上摘下来一根牛皮浸了花椒水的鞭子,抬手就对着宋绘月抽了过去。 与此同时,银霄几乎是一阵风似的跃进了刑讯房,在鞭子即将落到宋绘月脸上时,及时的捏在了手里。 张旭樘恶狠狠的一拽鞭子,鞭子纹丝不动,不必他开口,两个卫闻声而动,同时击向银霄。 7017k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两小儿打架 张旭樘和宋绘月之间,本就是个剑拔弩张的恶劣情形,一触即发,如今一动,便是一场大战,墙上刑具让斗做一团的三人取下,当成了顺手的兵刃。 还未走远的刘琴等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狱卒们先是怒喝一声,拔刀冲上前去,刚到门口,就有血雾喷溅而出,喷了最先到门口的节级满脸。 众人一同后退,再看看里面三人在狭窄的屋子里辗转腾挪,寒光凛冽,张林护着张旭樘缩在角落,银霄以一敌二,将两个卫逼的连连后退,宋绘月站在原地,虎视眈眈的盯着张旭樘。 至于他们的知府相公,审讯经验丰富,争斗一发,便立刻滚到桌子底下。 窦曲山一面护卫自己周全,一面大声喊停,喊了三次无果,冒险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把桌上砚台高高举起,气沉丹田,往下一砸:“这是要造反了吗!这里是知府衙门!不是你们自己家里一亩三分地!” 他声震屋宇,也震住了张旭樘和宋绘月,两人几乎是同时喊了停,两个卫归位,银霄也站到了宋绘月身后。 窦曲山和外面的衙役这才松了口气。 “张衙内,”窦曲山面沉如水的看向张旭樘,“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请吧!” 刑讯房一塌糊涂,他对先出手的张旭樘实在没有好脸色。 不能厚此薄彼,他看向宋绘月和银霄,也是从鼻孔里重重的哼了一声:“看来我这里要关不下二位了,二位也请各自回牢房去,待我向上禀明,二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张旭没把宋绘月抽成一条菜花蛇,十分不甘,可燕王府上的烂摊子还在等着他去收拾,他不能长久的耗下去。 他扶着张林的手再次往外走,和宋绘月擦肩时,宋绘月却忽然伸手,揪住张旭樘的发髻,向下狠狠一搡,亮出一口白牙,对准张旭樘的咽喉,毫不犹豫的咬了下去。 一口见血。 张旭樘让她突如其来的一搡,往前一栽,还没等张林扶稳他,脖子上就挨了货真价实的一口,当即嗷的一声,疼的一个哆嗦。 熟悉的痛感袭来,他忘了自己的虚弱,也忘了自己还有护卫,伸手就去抓宋绘月的头发,抓住一个发髻就往地上搡,另一只手攥了个拳头胡乱攻击。 两方人马再次缠成一团,一边不肯松口,一边不肯松手,银霄和两个卫各不相让,张林急的去卸宋绘月的下巴,却没找到机会。 窦曲山等人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尤其是窦曲山,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好在宋绘月并没有打算咬死张旭樘,她率先松了口,翻身压住张旭樘,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一只手拍了拍张旭樘的脸,满嘴都是血,张嘴一笑,笑了个鲜血淋漓。 “放心,我不会在这里杀你,杀了你我还得赔命。” 张旭樘单薄的胸膛承受了宋绘月身体的重量,当即五脏六腑都要爆炸,无法呼吸,脸都憋成了个紫茄子,几乎让她一屁股坐死。 他用力抓住宋绘月的手,两腿乱蹬,张林得了机会,拎起宋绘月扔在一旁。 银霄立刻收手,退回宋绘月身边,老卫上前背起张旭樘,小卫则拍着张旭樘的背给他顺气。 “好,好,”张旭樘疼的语无伦次,“疯狗,又让你咬了一口。” 他盯着宋绘月的牙齿,想把它们一个接一个的敲下来,同时看着自己的血在宋绘月口齿之间流淌,他心中忽然有了奇异之想。 他的血被宋绘月吞咽入腹,两人融合成一体,到最后,融合出了同样的一个人——都是没心肝的冷血之人。 虽然两人灵魂深处的种子是一样的,可是长出来的枝丫经过了不同的浇灌,也变成了不一样的风景。 宋绘月身边的人都爱她,她也爱他们,连那个傻子一开口都是甜蜜的话语,让张旭樘舍不得放手,于是她开出了繁花,让身边的人全都有了余香。 张旭樘心想自己身边的人——不清楚爱不爱,总而言之是用金银珠宝将他浇灌大了,并且把他带到了阴暗的角落里。 他的种子本身就是邪恶的,于是越发的长成了五毒俱全的模样,从里到外,彻骨的冷,也彻骨的毒。 “疯狗,”他忽然低低的笑了一声,“我不想杀你了。” 人死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一缕青烟一样就散了,有什么意思。 他要把宋绘月才阳光下挪回到阴暗处来,让她的花全都凋谢,让她变成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 宋绘月狠狠啐了口血水,抬手用袖子抹干净嘴,对张旭樘的开恩予以嗤笑:“难不成要我谢你的不杀之恩?” “不必谢,”张旭樘拍了拍老卫的肩膀,“走。” 窦曲山听着张旭樘堂而皇之的把杀人挂在嘴边,无视他这个知府,也无视朝廷法度,想到自己女儿被拐离家时的情形,对张旭樘的恨意越发刻骨。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一念之间,就要定他人生死。 张旭樘走了,他带来的阴影也随之而走,窦曲山让节级把人都押回牢里去,他要回去平复心情。 然而不等他走出大牢的门,外面就传来一阵喧嚣声,大门打开,几个衙役牵羊似的牵了一大群人,押进牢来。 “窦相公!”快班都头走上前来禀报:“这些都是理正小报的人,后头还有元初小报的,咱们的牢里恐怕关不下,要不要借刑部和提刑司的大牢一用?” 窦曲山踮起脚,伸长脖子往外看了一眼,就见眼前乌泱泱的全是人,各个神情茫然,对自己为何会来牢里很是不解。 倒是没有几个人害怕——抓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用不着害怕。 窦曲山只是想利用这些报馆和茶坊把水搅浑,没想真的去借牢房,随意道:“挤一挤。” 横竖很快就会放出去了。 他说完就走,捕快们不管牢房里怎么挤,既然窦知府发了话,就把人扔给节级,节级和牢子接了如此多的囚犯,几乎累死。 挤一挤是放的下,可犯人的吃喝拉撒全是问题,一人一泡尿,马桶就得满,一人一个馒头,也是好几百个馒头,一人一口水,都足够把缸子里的水喝光。 而且这些人还长了嘴,蹲在牢里嘁嘁喳喳,声音嗡嗡作响,好比几百只蚊子在耳边低鸣。 7017k 第一百八十八章 满京乱纷纷 “给口水喝!” “什么时候开饭?” “官爷,马桶满了,来倒啊,不倒尿地上了啊!” 在一片喧哗声中,节级和牢子共同痛不欲生,感觉牢里前所未有的混乱。 牢里还只是混乱,外面则是混乱兼恐慌,满大街的搜查和禁军骤然出动,都让人心慌。 临近过年,喜悦气氛都因此冲淡,大街小巷都弥漫着一股慌慌张张的气息。 窦曲山和倪鹏想用其他的报馆和茶坊来混淆视听,然而这些小报和茶坊,大多都是不干不净,背后耸立着一位或者多位靠山,大难临头,大家纷纷去找各自的后盾和金主。 各路干爹、丈丈、恩师、挚友纷纷出马,投送名帖到知府衙门求情,说自家的小报或是茶馆都是绝对的清清白白,和细作没有半点关系,况且细作不是已经在禁军手里了吗,窦知府就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让京城恢复平静吧。 帖子里虽然没有附送金银等物,但是都写了各自的大名,也算是附送给窦曲山一个人情。 要是窦曲山还不放人,那就未免太不识相了——大家都在京都,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不结仇的好。 官官若是不相护,难道去护平头百姓? 那才是笑话。 厚厚的一摞帖子摆在桌上,就放在一碟子糟腌旁。 原来窦曲山和倪鹏先前都饿着肚子,等到张旭樘走了,细作的消息也确定下来,才彻底放下心,察觉出了饥饿。 这一桌席面摆的南北结合,既有潭州名菜,又有京都大菜,鱼也是一分为二,炖了一盆,又切了一盘,又有蒸卷、豆腐、肥鲊、黄羊肉,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倪鹏吃了一碗烂羊肉,手指在帕子上一捻,翻开一张帖子:“这些小报也都是别人的舌头。” 窦曲山用汤泡着饭,唏哩呼噜的吃了一碗:“京都里的事难就难在这里,牵连太广,人人都是沾亲带故,哪怕一个小脚店,兴许后头也有个得宠的姨娘,不能轻举妄动,今天要不是因为今上明旨,我也不敢这么大张旗鼓的动作。” “闹一场也好,”倪鹏又拿起一张帖子细看,“以后相公处事,便有依据了。” 帖子刚拿起来,就从里面飘出来一张竹纸,乃是书铺红笔所写讼书一封,上有张旭樘姓名、年二十三、住州桥内皇城边、在身有疾,今为宋绘月殴打其一事,乞请衙司施行。 窦曲山接过状子细看,末了对倪鹏道:“张衙内这是非整治大娘子不可,若是按律,徒一年......” 倪鹏打断他:“相公着相了,按律?按的什么律?” 窦曲山一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答道:“自然是按的斗讼律。” 倪鹏摇头:“相公,咱们现在,按的哪里是什么斗讼律,分明按的是张家的律啊。” 说罢,他仔细对窦曲山道:“若是按律,张衙内的状子就不应该夹在张家名帖中,张衙内在京都各大衙门出入,如同自己家一般,更没有按律,就连贵妃罚他在大相国寺静修,他也是进进出出,无人管束,我听闻张衙内如今还时不时的去大相国寺,贵妃就夸他有佛心,哪里有律法严明之意? 所以张家不曾按斗讼律,咱们为何要遵律法?他既然随便一告,我们也随便一判,难道谁还能挑相公您的理?” 窦曲山听了他的话,一阵恍惚过后,顿时心头云开雾散,一片清明。 “是张衙内先不守规矩,师爷说的是。” 倪鹏将状子又夹回去:“后宫一个张,前朝一个张,张衙内又素来有纨绔之名,前朝后宫都当他是孩子一般护着,相公也不能得罪他,就判大娘子在牢里多呆上两天,我写信给晋王,晋王深明大义,自然明白。” 他手书一封,又将名帖背后之人整理清楚,一同送去晋王府上。 晋王下午时急的发疯,几乎要去劫狱,急到傍晚,没把宋绘月从牢里急出来,反倒因为细作一事进宫了一趟——今上要训子,晋王作为子中之一,自然要在其中。 今上将燕王、晋王和两个年幼的郡王也一同训斥一番,末了禁军来报,细作属实,和燕王府上长史、内侍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干联,今上雷霆震怒,抓起一方砚台朝着燕王砸过去。 晋王叫了一声老二,便扑在燕王背上替他受了这一下。 今上当即宣了太医,最后感慨万千,只对留在宫中议事的大臣说了一句:“老大宅心仁厚。” “宅心仁厚”的晋王出宫回府,后背疼痛难忍,祖大夫前来看过,立刻让晋王躺好,躺上三天,背后的骨头最为要紧,一丁点差错都出不得。 砚台重,今上在暴怒之中,下手也未曾留情,好在离的远,不算太严重。 待祖大夫离开,黄庭连忙扶着晋王躺在榻上,嘀咕了一句:“宫中太医只说是擦破了点皮,可见都是胡说八道。” “太医巴不得说王爷完好无损,”谢舟风风火火的进来,“再说宫里的太医,没有被贬个三进三出,就算不上名医。” 晋王没空听他的嘴炮,只问他事情可都办妥了? 谢舟点头。 周科的大名,已经登上小报,事情始末一五一十都写的明明白白,除了荆湖北路一桩假犀象引案,其他四桩也都写在其中,甚至贴心的附上了当时的邸报以及仓司姓名。 而今天所谓的报馆茶坊勾连细作一事,全是子虚乌有,都是周科为了避免自己被揭露,而耍的花招。 小报一个铜板不要,撒的满大街都是,一字一句,全是阴谋、贪婪、杀戮,消失的五家人和五张犀象引,组成一个恐怖的真相。 原本蒙在鼓里的平头百姓,因为这张小报,忽然瞥见了美丽面纱下的一丁点丑陋真相。 这一点真相,就足以让他们震撼,冶场爆炸,他们觉得离自己太远,而且去冶场的都是穷苦之人,这种灾难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然而周科一案,让他们知道自己和冶场上的工人一样,同为牛马,不、牛马尚且值钱,是同为蝼蚁。 上头的人,一个念头,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把他们捏死。 这一点窥见引发了极大的骚动,衙门还未受理案子,周科家就已经让烂菜叶淹没了。 7017k 第一百八十九章 心急如焚 晋王知道周科必死无疑,对此人如今的处境不感兴趣,他只想着宋绘月。 他想宋绘月在牢里一定遭了大罪,不过好在张旭樘让细作给勾走了,匀不出时间来对付她。 不过他想张旭樘应该在牢里也没讨到好,说不准已经让宋绘月锤成了一滩烂泥。 宋绘月看着是很和气的一个人,然而对待仇人,一直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对待黄文秋尚且如此,更何况对方还是烧了横鱼街的张旭樘,她逮住机会,就要把他弄成一条死狗。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一笑,笑过之后,在心里想:“我的月亮,一定要好好的。” 就在他无视黄庭和谢舟,自顾自的想宋绘月之际,倪鹏送来了两封书信,一封是他的,一封是宋绘月的。 晋王先拆了宋绘月的,看过之后,便吩咐黄庭去请宋太太来。 宋太太坐在宋清辉房里,和林姨娘一起拟菜单子。 过年和元宵的菜单,都要一起拟出来,这几天全都买好,该炸的炸,该熏的熏,该炖的炖,还有茶点也是必不可少。 在潭州的时候,家里人多,光是准备好过年的菜,都是件大事,如今家里人少,这件大事就办的迟了,而且办出了意兴阑珊之感。 最后还是宋太太叫住了林姨娘,告诉她家里人虽然少了,可日子还是要热热闹闹的过起来。 林姨娘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自己既然活下来了,这劫后余生的头一个新年必须得过好,热热闹闹的张罗起来,于是提起一口心气,和宋太太认真地研究菜谱。 “这狮子头还是得烧,就是要多烧点,银霄吃长饭,一顿能顶两个人,谭然吃的也不比他少。” 宋太太点头:“那就做。” 林姨娘又琢磨着买鱼:“要是有鱼,大娘子就能多动动筷子,明天一早就让谭然去码头买,再买个缸,多养几条,到元宵都有新鲜鱼吃,不然鱼行里没人,连鱼都买不到。” 一想到宋绘月,宋太太就有几分心慌,外面闹个不停,谭然出去看了,说是衙门在抓人,琴心茶坊也关了,一个人都不见。 先前杜澜来了一趟,请她放心,有王爷在,一切都好,可宋绘月这个时候还没回来,她又实在是放心不下。 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回来? 正在这时,外面有了动静,是谭然开了大门,她连忙站起来,急急忙忙往外走:“月姐儿回来了吧。” 然而出去一看,来的人是黄庭。 黄庭是晋王身边的人,怎么这个时候来这里? 总不会是出事了吧。 她怀着忐忑心情,走过去道了万福,笑得十分勉强:“中贵人,您亲自前来,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黄庭让在一旁,没受她的礼,和气一笑:“不是大事,是大娘子给您和王爷写了一封信,说是懒怠写两遍,请您和王爷同看,送信的人就送到王府去了。” “送信?她不在京里?” “还在,”黄庭请宋太太上马车,“只是现在不便回来。” 宋太太扶着林姨娘的手往马车上钻,一听这话,脚下顿时一停,脑子里那根弦又绷的紧紧的:“不便回来?这......这是去哪儿了?” 她心中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是不是让人抓到牢里去了?” 黄庭没有瞒她:“是,不过不是大事,今天京都里的人抓进去至少一小半,都是细作闹的,很快就能出来,您先上马车,去王府看信,这位姨娘也跟着去伺候吧。” 宋太太僵住,手脚不听使唤,仿佛全都冷透了,在原地冻的僵硬,连嘴都张不开,把无数的话都堵回了肚子里。 好在林姨娘回过了神,推着宋太太进了马车,拉着宋太太的手坐下,低声道:“大娘子能写信,一定没是,您放心吧。” 而宋太太满脸茫然,仿佛是没听到林姨娘的话,心里只有一句话:“怎么走了她爹的老路啊?” 黄庭骑马随着马车走,言语清晰地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大街上还有小报散落,宋太太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心里翻江倒海,紧紧抓着林姨娘的手,感觉自己是在重温十年前的噩梦。 宋祺不幸,死在大牢里,宋清辉更是不幸,痴傻至今,好在眼下宋绘月还活着,只要活着,她心里就不至于太慌,还能去王府看信。 同时,她看着越来越近的王府,百感交集——晋王很好,好的挑不出毛病,可他是要做大事的人,宋绘月陪着他,最后会不会也陪出个尸骨无存? 她当初送走宋祺,已经是肝肠寸断,连想都不敢想自己还要送走宋绘月。 下了马车,从角门里长驱直入,她心情复杂的对着晋王和谢舟全了礼数,便急的发不出声来,看着晋王直张嘴,却是一个字都没办法往外吐。 晋王见她像是急火攻心之下,一时失了声,连忙把信递给她,又让黄庭去请大夫。 宋太太颤抖着手接过信,慌的连折起来的纸都打不开,林姨娘二话不说,将信抢在手里,打开之后又递了回去。 看到宋绘月的字,宋太太心头的石头便轻了一分。 字迹很平稳,可见是在桌上写的,能有桌椅、笔墨纸砚,情形便还好。 情形虽好,信却写的很急躁,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张旭樘那条死狗。” 随后她痛陈了张旭樘想要趁人之危的恶劣行径,并且把两人在牢里打了一架的经过详细描述,又洋洋得意的写了自己的杰作:“张旭樘身体十分虚弱,拳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我一口就咬的他吓破了胆,而且他和一只小鸡崽子一样,我一屁股坐下去,他就喘不上气了。” 宋太太看着“咬”、“一屁股”这样毫无避讳的粗糙字眼,心里担忧又去了两分,颇想狠狠揍宋绘月一顿——怎么能这么给晋王写信! 不过足以证明这封信确实是宋绘月本人所写。 她接着往下看:“张旭樘忽然说什么不想杀我,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和清辉在他手上受了如此多的罪,潭州家里还埋着死在他手里的冤魂,他不杀我,难道我就能放过他?” 信写到这里,几乎是咬牙切齿,怒火从信里钻出来,向看信之人咆哮。 然而只咆哮了这么一句,之后便没再提张旭樘了。 7017k 第一百九十章 坐牢 信上对张旭樘的愤怒戛然而止,之后自顾自的说起了牢中情形。 “牢里很冷,多亏我出门的时候穿的厚实,足以抵挡,不过气味不好闻,吃喝拉撒全在一起,我只好眼不见为净,什么都不吃,好在师爷说会给我换间大的,里面可以隔开,这倒是不错,吃也能吃的好点,这些都不要紧,最难受的是现在牢房里人满为患,女牢里都坐满了,一个小娘哭起来还算是梨花带雨,几十个一起哭,我的耳朵都要聋了。” 写到这里,她似乎真的无法忍受如此嘈杂的环境去,纸上多了一串甩出来的墨迹。 她的境况写的十分仔细,越是仔细,宋太太就越是放心,因为她知道宋绘月要是真的不好,是没有功夫写这些闲言碎语的,只会写上“平安”二字。 而宋绘月的思绪天马行空,很快又说起了家里,让宋太太要记得给清辉读话本子,还有初一到元宵的菜单子,记得尽快的拟出来,她想吃炖大鹅,也加到单子里去。 最后她让谭然把春联、桃符、钟馗通通的挂起来,爆竹收好,不要炸了。 关心完爆竹之后,就只剩下了个落款。 落款也落的理直气壮,字比别的字都大,抻胳膊抻腿的占据了半壁江山。 宋太太捧着信纸,盯着这三个大大的“宋绘月”,眉开眼笑,心才算落下,虽然还没彻底的落地,但是一口气呼出来,终于能发出声音。 “王爷,不知道月姐儿还要在牢里呆多久,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总不能让她在牢里过年。” 晋王因为背痛,见宋太太时不好躺,只能僵直着身体或站或坐,此时坐在太师椅里,笔直的坐着:“三天就能出来,牢里不比家里,太太还得给她送些衣裳和吃食进去,这一回她是遭罪了,还是我对不住她,让她搅和进来了。” 他看宋太太的时候,免不了把她当做自己的岳母,不免有几分气弱,那王爷的架子更是一分都端不起来。 宋太太长叹一声:“王爷,月姐儿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您对我们好,她心里都明白,这都是她自己要做的,您绝没有对不起她,而且吃点苦头也好,免得她心高气傲,总觉得自己厉害。” 晋王含含糊糊的笑了一声,没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婚事:“眼下细作一事刚发,我担心京都还有不少同党会作乱,她暂时在牢里呆上三天,等形势明朗再出来,我也更安心,若非如此,倒是可以早早把她接出来。” 宋太太听晋王满带歉意的和自己解释,连忙笑道:“王爷思虑的周全,不知我能不能进去看看她?” 晋王摇头:“这个时候,越是不引人注目就越好,连我也不便去。” 宋太太心想您是王爷,自然不便去,怎么您还排在我这个亲娘前头了? 她急着回去给宋绘月收拾东西,把狐疑往心里放,匆匆告辞离去。 和林姨娘回到家里,她先去厨房看了看,里头没有新鲜的大骨头,便叫来谭然吩咐一番。 谭然打着灯笼去了码头,码头上依旧是热火朝天的镜像我,卸货的船和人都比往常多了一倍,买鱼得先去鱼行里头,鱼都是大秤进来,小秤出去,鱼行两头吃,他只来买过一次,就彻底的厌恶了鱼行,宁愿亲自挽起裤腿下水捞鱼,也不能让鱼行的人坐收渔利。 他实在不明白,打鱼的卖鱼,吃鱼的买鱼,中间有鱼行什么事。 买鱼的这么想,卖鱼的自然也这么想。 坦坦荡荡的谭然从鬼鬼祟祟的小贩手里买了四尾鲜活的鲫鱼,用柳枝串了,一路狂奔回去,递给林姨娘:“新鲜。” 林姨娘连忙接在手里,跑去厨房刮鳞去了肚里,再用油两面煎的金黄,倒上清水,把一锅汤烧得滚白,一根柴火煨上一夜,第二天一早鱼肉都散在了汤里,她再滤掉鱼刺,用这汤煮米糷。 她想着牢里潮湿,又重重的撒上胡椒,用一只钵子装了,盖的严严实实。 宋太太也已经收拾好了衣裳包裹,和一钵子鱼米糷一起,搭着晋王府的马车,晃晃悠悠到了知府衙门大牢外。 牢外停着许多的马车,牢房大门紧闭,时不时的开一下,从里面蹦豆子似的蹦出来一个人,满脸劫后余生的喜色。 而马车也随即接走这位幸运狱友,绝尘而去。 牢房里人太多,实在是装不下,窦曲山连夜审讯,累的两个眼睛下面乌青,审讯卷宗堆成小山,他也只审讯完报馆和茶坊里确实无关紧要的人。 从里面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一群打扮的姹紫嫣红的小娘从里面摇摆而出,衣裳穿的欲拒还迎,冻得鸡皮疙瘩满胳膊都是,时不时还要吸一吸鼻涕,饶是如此,也是走一步,腰和胯扭出去两步。 宋太太明知道宋绘月出不来,可还是望眼欲穿,杜澜机灵的送了东西进去,随后出来对宋太太道:“大娘子说中午想喝鸡汤,您炖了就成,我来取。” 林姨娘连忙扶着宋太太回马车上:“那不能耽搁了,现在就去买老母鸡,这一炖得要时候,再耽搁下去,就炖不成了。” 宋太太一听,也不再多看,跟着林姨娘就走。 宋绘月很少说想吃什么,现在在牢里,一定是受了委屈,写信的时候就说想吃大鹅,现在又想喝鸡汤。 可不能让宋绘月吃不上。 这么一天三顿的往牢里送,宋绘月坐牢坐出了满脸的好气色,嘴唇红润,脸上也有血色。 她这牢房里还有个小火盆,节级给她送来一篓子炭,她自己随时往里添,炉子上放着个茶炉子,里面是能喝的热水。 桌上还放着一只鸟笼子,里面关着一只画眉,乃是晋王所送。 她做牢,画眉也坐牢,让她用手指头戳的在笼子里乱跳,一面跳,一面气的大叫,纵然是大叫,叫声也好听,洋洋盈耳。 只是画眉关久了也没力气,任凭宋绘月怎么折腾它,它都臊眉耷眼,不开金口。 好在晋王善解人意,送来画眉后,很快就送来了劈好的竹子。 宋绘月问牢房里倒马桶的倾脚头,要不要篾器,那位大婶只当宋绘月说笑,随口说要两个晒盘。 两个晒盘编完,宋绘月终于出狱了。 7017k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大家都很高兴 宋绘月眯着眼睛站在大牢门外,看着泛着一丝青色的天空,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将亮未亮的青色光线透过云层和枯枝,斑驳地洒落在她眼睛里,是黑白交接之间的奇特颜色,带着某种神性的宁静和柔和。 再也没有比这个时辰更静谧的了。 守门的门子坐在角落里昏昏欲睡,送她出来的节级也因为时辰太早而头脑一片混乱,一条大白狗抖擞着毛在街上踱步,也是一声都不肯吠。 在这种寂静中,宋绘月打了个哆嗦,静是静,景也是好景,然而不能多看,在这地方多站片刻,都有冻僵之嫌。 她一头钻进马车里,使劲一搓双手,又往掌心呵了口白气,让杜澜带着她先去晋王府。 她自觉蓬头垢面,不能以这面目回家,怕把宋太太吓坏。 其实她气色挺好,打扮也很体面,可从大牢里呆过了再出来的人,总有一种“脏”的感觉。 大牢里气息污秽,墙角地砖都浸过鲜血,在稻草里钻来钻去的老鼠也拥有罪恶的灵魂——它们吃过死尸腐肉。 宋绘月呆在牢里,灵魂仿佛也沾满了阴暗之气,需要大加涤荡,方能重回人间。 进了王府,晋王已经安排好了火盆和柳条,等她跨过火盆,云嬷嬷就举起柳条,把她从头到脚轻轻抽打一遍,驱除身上晦气。 挨过这一顿小抽之后,她二话不说,就和云嬷嬷合力,在艾草水里把自己拾掇一番。 头发擦洗的干干净净,衣裳是早已经预备好的,从里到外都是新的,上面还熏着“雪中春信”的梅花香气,幽幽静静,令人舒适。 两套衣裳,一套是竹青色,一套海棠红。 宋绘月挑了海棠红,云嬷嬷给她梳了个双髻,戴了一对金托的珍珠发箍。 刚穿妥当,晋王便过来了,后退两步仔细打量着宋绘月,笑道:“红的好,你小时候也常穿红的,倒是没变样。” 他腰间挂着两个穿红戴绿的黄胖,因为穿戴的十分稳重,这一对黄胖挂在他身上很是突兀,甚至有几分可笑,他解下黄胖,系到宋绘月的丝绦边:“正适合你。” 宋绘月眉开眼笑,眼睛是月牙,嘴唇是花瓣,因为是大而圆的眼睛,一笑起来就带着几分稚气,确实合适。 她把玩两下,低头笑了笑,和晋王一同进屋,面对面坐下。 她看晋王坐下时还有几分僵硬,便笑道:“王爷,砚台的滋味好不好受?” “你在牢里都听说了?”晋王反手摸了摸后背,“滋味是不好受,不过效果还算不错。” 同时他往后一靠,十分放松的冷笑一声:“老二这个蠢货,还想摆我一道,反倒把自己摆到家里反省去了。” 奚落完燕王,他再次抬头看宋绘月,见宋绘月实在是精神可爱,神采飞扬,心里越发高兴:“听说你在牢里还编了两个晒盘?” “可不是,您送了那么多竹子进去,我问送饭的大婶要什么,她说要晒盘,后来她说她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我真的编出来了,早知道应该要篾篓,篾篓比晒盘贵。” 晋王听的直笑,忽然一伸手,从黄庭手上拿过一个樟木盒子,站起身来,走到宋绘月身边的椅子旁坐下:“过年那天我得在宫里守岁,初一也回不来,这是提前给你的。” 宋绘月打开一看,里面滚动着五颗大北珠,滚圆无暇,在天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她立即扣上盒子,塞回晋王手中:“我不要。” “不喜欢珍珠?” “太贵重了。” 晋王一笑:“哪里贵重?只有五颗,张贵妃常贴一脸。” 宋绘月摇头,看这珠子约有七八分重,又如此圆润无暇,应该是内造之物,晋王拿在手里的这五颗,恐怕是裴皇后生前给晋王的东西。 “王爷还是给我换一样吧,我用不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容易丢。” “不是让你现在用,是让你阿娘给你收着,大婚的时候镶到凤冠上。” 宋绘月坚决不肯收,晋王只好作罢,让黄庭重新去换一样礼来。 换的礼也是他备好的,只是想等过了节,再给宋绘月,因此收在了书房里。 这回换的是一把新造的弹弓,一看就费了许多心思,竹弓外裹了牛筋,里头衬牛角,牛筋劈丝,加杂丝编成弓弦,弹兜可以放三枚弹子。 宋绘月连忙拿在手里,拽了个满弓,虚空一射,听着弦声韧性十足,喜欢的不得了。 晋王看她是真喜欢,自己也笑出了一口白牙,同时两手一张,将宋绘月连人带弹弓抱了个满怀。 “这一回是我疏忽大意了,让你受了苦,不过没有关系,倪鹏送来了一份名单,我已经安排下去,大年夜要给张家一份大礼,不然张家那个疯子,无事可做,就总想着对付你。” 搂紧了她,他简直不知该如何爱她才好。 宋绘月在他怀里瓮声瓮气的应了一声,随后肚子里发出一声长鸣。 她饥肠辘辘,不解风情,对晋王的拥抱也是可有可无。 晋王松开她,让她吃过再走,她却要留着肚子回家吃去——在家里吃的多了,阿娘也能高兴些。 她毫不留恋的拿着弹弓往外走,在角门处见到了银霄。 银霄一见到她,立刻像是驯服的野兽,靠近宋绘月身边,目光一扫,便扫出了一个范围,生人勿近。 宋绘月见了他,脸上也有重逢的喜悦,用力一拍银霄的后背:“走,回家去。” 银霄不善言辞,在晋王面前更是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只是心里悄悄地开了一朵小花。 不坐马车,宋绘月和银霄一起走在大街上,比起刚出牢房时的静谧,此时街上已经是天色大亮,小孩们无所事事,在街上你追我赶的放爆竹,爆竹纸飞的到处都是,叫骂声也如雷贯耳,正是一片大好人间。 走到家门口,宋绘月发现家也焕然一新了。 大门上贴了钟馗,左右两边挂了桃符,大红灯笼一左一右挂了两个,里面还没放蜡烛,春联也贴上了。 银霄拍门,谭然红红火火的来开了门——他正在院子里给大蒜编辫子,好挂起来。 见了宋绘月,他皱着眉头高兴,并且回头对屋子里大喊:“大娘子回来啦。” 宋绘月走进来,忍不住问:“你这到底是不高兴还是高兴?” 谭然一五一十的道:“都有,大娘子回来了我很高兴,不过想到大娘子接下来要面对的状况,就为您忧心。” 7017k 第一百九十二章 鸡飞狗跳 “我接下来要面对的不是好吃好喝?” 宋绘月狐疑的继续往宋清辉屋子里走,准备今天好好给宋清辉读书几篇话本,让他感受一下来自长姐的温暖。 然而她还没跨上台阶,就默默地停住了脚步,叫了一声娘。 宋太太黑着脸站在门口:“别叫我娘,我担不起,以后你是我娘。” “啊?”宋绘月挠头,“这等大事,还是等清辉醒来了一起商量,毕竟您是我们两个人的娘。” “说话也不学好!胡说八道些什么!”宋太太抄起手边竹棍就往宋绘月这里奔,一边奔一边怒骂,“你看看自己,还有没有个小娘子样儿,干什么不好!居然把自己混到牢里去了!” 宋绘月早在她拿棍子时,就熟门熟路的逃跑,院子太小,不够她发挥,谭然又叛变,锁紧了大门,她只能在院子里打转。 “阿娘冤枉!” 林姨娘和元元一左一右地追着宋太太,既怕她摔着,又怕她真的打到宋绘月,急的手心里都是汗。 “大娘子快别跑了,太太都是担心您,自从知道您进了大牢,太太急的饭都吃不下,这几天都惦记着您!” 宋绘月跑的飞快,一点都没有想挨打尽孝的意思。 宋太太奋起直追:“你们看看!看看!不嫁人我认了,她就不能好好的在家呆着,她以为自己几斤几两?就敢跟人出去干大事!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今天不打服她,她都要上天了!” 林姨娘搀着她,哪里能赶得上宋绘月灵活的脚步,累的气喘吁吁:“太太,大娘子是个有主意的……” 宋绘月转到银霄身边,一把揪住银霄:“上房顶,快!” 银霄二话不说,就背起宋绘月,纵身一跃,上了房顶。 宋太太拎着竹棍傻了眼,站在原地不动了,仰着头看屋顶上的人:“元元,去架梯子,我今天不揍她,她都要野到她爹的路子上去了。” 元元向林姨娘求救,林姨娘道:“太太让你去就去。” 随后她无声做了个口型:“慢慢的。” 元元会意,慢腾腾的去取梯子。 宋绘月听了宋太太的话,便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又赔笑道:“阿娘,我肚子饿的很,就让我先吃饭吧。” “饿死你!我还省心!”宋太太抬着头眯着眼睛看她,见她和她爹一样,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便心疼不已。 可越是心疼,就越是气,气宋绘月掺合到晋王的大事里去。 她指着银霄:“还有你,成天和她胡闹,还不快把她给我带下来,不然我连你一起打!” 银霄利落地从屋顶上跳下来,拿背对着宋太太,主动的请宋太太出气。 宋太太不想费力气打他,这就是个铜皮铁骨,打了他自己还手疼。 “阿娘,”宋绘月又叫了一声,“我真的饿。” 随后她那肚子里适时的发出一声咕噜声,确实是饥肠辘辘了。 宋太太一听她是真饿,只好瞪她几眼,告诉她这顿打先寄下,让她先吃饱饭。 这时候,元元才带着梯子姗姗来迟,将宋绘月接了下来。 林姨娘赶紧让元元扶着宋太太进屋子,自己推着宋绘月和银霄去厨房,厨房里时刻煨着热汤,还有谭然一早买回来的猪肉包子。 宋绘月对着肉包子龇牙,林姨娘笑道:“不吃这个,我还做了蒸卷,再让谭然去买油炸鬼。” 谭然在外头听见了,一边嘀咕油炸鬼不划算,一边出去买。 林姨娘揭开蒸笼,往外夹蒸卷:“大娘子,您这回可真是吓死我们了,那牢房里是个什么情形,咱们也不知道,只知道一天三趟的送饭进去,见也见不到您,虽说王爷有言在先,可太太心里还是急,心焦的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您要是出点什么事,我说句不好听的,太太只怕要活不成了。” 宋绘月接过蒸卷吃了一个:“哎。” 她只哎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卯足力气吃,吃饱之后,喝了茶水,吩咐银霄去喂她带回来的画眉鸟,自己起身去了宋太太屋子里。 “阿娘,”她挥手让元元出去,“我让您担心了。” 宋太太坐在床边,扭过头去,藏了两眶热泪。 宋绘月坐到宋太太身边,拉着宋太太的手,低声道:“阿娘,您放心,我不是走阿爹的老路,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张家那个疯子,是一定要来害我们的,我和晋王说好了,一起把那个疯子给扳倒,王爷有真龙之姿,又谋了这么多年,他不会让我出事的。” 宋太太忍不住泪流满面,转过身来,把宋绘月抱在怀里:“好孩子,阿娘都明白,可阿娘怕啊!” 她用自己枯瘦的手臂把宋绘月使劲往怀里揽,恨不能把宋绘月重新藏回肚子里去,让谁都找不到。 “你阿爹走了,清辉还躺在床上,这辈子不知道能不能醒,阿娘就剩下你了,你要是有个好歹……” “阿娘别怕,我一定活的长长久久,”宋绘月轻轻拍了拍宋太太的后背,“活到七老八十,牙齿掉光,走不动路。” 她说起自己在牢里编晒盘,说的轻描淡写,仿佛牢里和后院是一样的。 又绞尽脑汁,说了许多俏皮话语,让宋太太把心放回肚子里,托了林姨娘做了姜豉肘子的福,她闻着香味,便馋虫发作,人在屋子里,心在厨房,垂涎三尺的想去尝一尝。 宋太太一看就看出了她的想法,笑着拍打她两下,就算是打过了,让她赶紧去解解馋。 宋绘月奔进厨房里尝了个鲜,便在家中四处的走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完之后,心满意足的又是吃又是睡,养的精神抖擞,第二天陪着宋太太和林姨娘去买供佛用的撒佛花、鹅梨、兰花、胡桃、泽州饧,准备酒品、果子送神。 等到了过年那一日,反倒不出门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早起祭祖拜佛,之后的一整日,大家都不出门,一味的胡吃海塞,连躺在床上的宋清辉都比平常多喂进去一碗汤,唯独宋绘月和银霄出了趟门,去了群龙无首的王府,一起埋了面蛇送瘟神。 等到了守岁的时候,就只有银霄和宋绘月要守岁。 宋太太明天一大早就要去谢家、祖大夫家、王府拜年,早早就歇下了,其他人一整年都在忙,今天夜里也要早早睡下,让小辈们守岁。 7017k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守岁 守冬爷长命,守岁娘长命,为了宋太太长命百岁,宋绘月做足了准备,和银霄在火盆旁对坐。 外面是山呼海啸般的爆竹声,淹没了从禁宫传出来的乐器之声。 今天一大早,大内就开始了大朝会,宫里还有使臣来贺,叫做排正仗,晋王天不亮就进宫,至今未出。 宋绘月边吃蜜橘边道:“元宵的时候咱们也挂两个灯出去,压上灯谜,看看有没有人能看上咱们的灯。” 银霄点头。 宋绘月知道他不善言辞,所以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我从京都走的那一年,元宵灯会出了件趣事,有个男子挂了菊花灯,也不知道是谁在旁边挂了盏黄瓜灯,我那时候还小呢,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大家都笑,气的那男子提灯就回去,换了盏桃子灯出来,结果又让人在旁边挂了盏猴子灯,这男子就揪住跟他过不去的人,两人打了一气,后来听说那个挂菊花的人是象姑馆接客的象姑,故意损他那人是他的恩客。” 她那时候也不知道象姑馆是什么地方,只知道阿娘一直埋怨阿爹,不该让她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阿爹说别人敢说,她就能听,现在不懂,将来总有懂的一天,想起从前的事,不是很有趣味吗? 总好过回忆起过去来,干巴巴的,连个可笑的笑话都没有。 就像她现在想起来,自己都能把自己逗笑。 她笑,银霄也跟着笑,笑容里没有内容,也不知道他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只是无意识的,宋绘月笑,他就笑。 闲言碎语的说了半宿,银霄忽然前倾着上半身:“大娘子,好像有地方走水了。” “我们这里?”宋绘月连忙站起来。 “不是,”银霄摇头,“听声音隔的有点远。” 宋绘月放慢动作,仔细聆听动静,然而她的耳朵和银霄的耳朵好像不是一回事,除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她什么都没听到。 她皱眉往外走:“出去看看,这个时候,宫里刚散吧。” 银霄取下披风追了上去,一边跟在宋绘月身后往前行,一边张开双臂,将披风抖开,扬起风来,披在了宋绘月肩上,仿佛是他的手从背后拥抱了宋绘月一下,一触即走。 打开大门,宋绘月站在大门口,驻足倾听,这一回她也听到了声音,噼里啪啦,是火星在天空中爆裂的声音。 与此同时,那爆竹声也变得小了。 还在守岁和游玩的人都看向了烧红的天,起火的地方似乎不止一处,火势大小不一,看样子是有三个地方。 火一起,比银霄反应还快的是巡夜的禁军,春节不同往常,禁军三衙彻夜不休,再加上一到这个时候火情就多,因此也没有太大的惊慌,由禁军三衙带头,领着巡防的驻军、各衙门衙役,骑马的人往前,驮着水囊、唧筒、麻搭、火钩,后面的人抬着梯子水桶,兵分三路,狂奔而去。 大街上有人道:“是不是细作干的?” “肯定是,听说细作还没抓完,刚抓到的时候,第二天还是第三天,细作不就杀了人吗?” “还好起火的都是外城。” 外城人烟不如内城稠密,更方便禁军出入,也更好挖沟堑。 爆竹声又稀稀拉拉的响了起来,和马蹄声混杂在一起,响的让人按捺不住,于是那些爱凑热闹之人也蜂拥而去,可惜不能分身三处,只能视火情大小取舍看热闹的场地。 也不用约定回来汇合,不出意外,等火一灭,看热闹的人三三两两回归,就会大谈特谈,将火场情形说的一丝不漏。 宋绘月不能免俗,也要去凑热闹,由银霄选定了火势最大的一处,跟随着众人前去。 禁军到之前,百姓可以救火,禁军到之后,百姓就不能掺合,只能在外面看热闹。 也因此看热闹的人比救火的人都多。 宋绘月远远的站着,看了片刻,忽然眉头一皱,拍了拍银霄,伸手往前刚来的一群人中一指:“那是张旭樘?” 来人就是张旭樘。 张旭樘应该是匆匆忙忙从宫中出来,身上衣裳还十分隆重,他看着眼前慢慢减弱的火势,已经痛心疾首到了麻木的地步。 这里面存放的是苏州织造署送给张家的十万匹织金锦,内有十种不同的锦样,他打开其中的青织金仙鹤锦看过,上面的鎏金丝货真价实,穿在身上,金光灿烂,像是熔炉里的黄金在衣裳上流动。 辽、夏、金、大理、元五国,对这种织金锦爱不释手,能卖出高价。 现在全都化成了灰烬。 就算是没有烧光,布匹和金线受到了大火炙烤,也会变的不可再用。 这里的损失太大,以至于他顾不上另外两处——一家报馆,一家酒楼正店。 知道张家在这里存了十万匹织金锦的人,都是心腹之人,放了这么久,就等着过年的时候,使臣前来排正仗,之后回去的时候将其带走。 放了这么久都没事,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了? 是晋王还是细作? 他身边又是哪个人需要清理掉? 其实无人背叛张旭樘,而是倪鹏在整理名帖时,发现了张家的两张名帖,一张是张旭灵的,里面夹着张旭樘的讼状,一张是张家管事的,替报馆求情。 报馆的名字送给晋王之后,晋王当即找来这家小报,和谢川仔细翻阅,发现了小报上多次吹捧织金锦。 之后谢川再一查,织金锦的价钱也在水涨船高。 小报是谁家的,就是谁家的舌头,张家莫非在囤积居奇,准备在织金锦上发财? 晋王沉思许久,让游松带人连夜上码头,找到管着码头力夫的行会,从里面翻出了那一段时间卸货的账本。 账本写的很粗糙,只记载船只到的时间,需要多少人卸货,又指派给了哪一队力夫,大约是什么东西。 不过这也够了。 游松查出来有一船织金锦进过京都,却没有出现在各大布庄,只能是让张家囤积了起来,晋王顺藤摸瓜,就这么找到了这里。 然后一把大火,把这里烧了个精光。 宋绘月看着张旭樘在火光下阴晴不定的脸,悄无声息地和银霄走回家去。 今天是大年夜,动铁为凶,她不想再出事端。 7017k 第一百九十四章 今宵有酒 外面还热闹着,宋家倒是安静,所有人都去睡了,只有厨房里还有柴火未熄,灶上给守夜的两个人温着菜。 寒风冷,雪也下的冷,哪怕是穿着厚底鞋子,脚踩在地上也是刺骨的寒凉,看一圈热闹,宋绘月已经凉透了。 她进了厨房,一面往灶里添了一根柴火,一面从瓷缸子里抓出来炒的花生和瓜子,在灶台上摆好。 东看看西看看,她又去水缸那么大的陶瓷缸子里舀一大碗米酒。 转身把米酒也放在灶台上,再把缸盖子都盖好,她坐到灶火前,把双手烘暖,然后尖着嘴巴,有滋有味的嘬了一口米酒。 米酒香甜,而且冰冷,酒的冷意正好中和了火的燥热。 “哈哈!”她冷不丁的乐出了声,“烧的好!” 端起碗,她仰起脖子大喝一口。 粮食的香气和热度在她的身体里挥发,让她血脉畅通,浑身舒泰,眼睛不由自主的半阖,身体放松的塌陷进了小小的椅子里。 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单是沉默,沉默到了和黑暗融为一体的地步。 沉默过后,她伸出手,把碗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酒把爱恨情仇全都裹成了一团,运向四肢百骸,又悠悠地发散出去,让她身心皆空。 厨房的门打开,是银霄带着寒风进来,他在家外面巡视了一圈,确定没有张家的人跟着才回来。 他看了看空的酒碗,给宋绘月添上,又把炒花生剥开,搓去花生衣,攒了一把,放到宋绘月手里。 宋绘月吃了花生,又喝了一碗米酒,惬意的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喟叹。 银霄侧目,看她面孔已经绯红,身体仿佛是绽放的花朵,长长的舒展开来,手脚都纤细,脊背很单薄,然而并不脆弱。 长长的抻了一个懒腰,她满不在乎的把椅子两条前腿腾了空,椅子和人都往后翘,险伶伶的晃动。 喝了一些酒,她的情绪便越发的少和直白,再次乐不可支的笑了一声:“哈,他娘的,气死他!” 声音在厨房里回荡,带着愉快的尾巴,十分悦耳。 在她快乐之际,晋王独自坐在宫中,也饮了三杯。 升平楼的歌舞已经散了,今上子女不多,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分散在集英殿东西两侧守岁,晋王消失了十年,如今再来守岁,算得上初来乍到,谁都跟他不熟,也不敢跟他熟。 谁也不想吃燕王的白眼。 一个小内侍频繁的出入集英殿,嘴巴贴在燕王耳边,叭叭的给燕王传递着消息。 随着消息越来越多,火势越大越大,燕王损失逐渐加重,他的目光就成了淬了毒的刀子,在晋王身上来回的剐。 两个年幼的郡王缩在下首瑟瑟发抖。 他们是贵妃手底下的漏网之鱼,一个年九岁,一个年七岁,还未出阁封王,两人都是先封的国公,后来因为鲁国公夜闯宫门一事,今上不喜国公,迁了二人为郡王,至于何时能出阁封王,全得看老天爷的意思。 两个郡王常年的在张贵妃和燕王手底下讨生活,活成了惊弓之鸟,眼看着燕王怒火冲天,便互相靠近,聚成一团,一个拉一个的悄悄挪动,离燕王远一些。 挪动的同时,他们还悄悄去看晋王的脸色。 晋王面色如常,并不觉得燕王的目光能剜下自己的一块肉,他依旧是自在的半坐半躺,身后是一个硕大的木架铜腔地火炉,里面慢慢燃着炭墼,让晋王在温暖之余,多了一份懒意。 他懒散的姿态越发让燕王愤怒,燕王听到十万匹织金锦付之一炬后,便站起来,走到晋王身前,居高临下的一扫,冷笑道:“李寿明,一定是你,你好手段。” 晋王身体分毫未动,还是那个慵懒的样子,只是桃花眼眯了起来,笑容也从脸上消失,眉眼的线条在灯火下忽然变得凌厉,目光冷,声音也带着冰碴子。 “老二,你叫我什么?” 燕王情急之下,叫了晋王的名字,他不是太子,也不是兄长,晋王又有封号,乾坤亦是未定,是不能直呼晋王姓名的。 就连晋王,也只是称他一声老二,从未叫过他的名字。 燕王方才一时口快,此时在晋王如刀的目光下,已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然而知道了也是满不在乎。 叫了又如何? “我叫你李寿明!你利用细作反咬我一口,还烧了我的东西,难道你以为一把火就能把我烧穷?几个细作就能让我失败,你也想的太天真了,我告诉你,这事没完。” 晋王听着,等他说完之后,对他说的细作之类一概不论,只道:“燕王目无尊长,对待长兄尚且如此,对待两个兄弟更是可想而知,你的老师也是大儒,难道就教了你这些东西?” 随后他站起来,一步上前,逼近燕王,隆重的朝服和他完美无暇的仪态,让燕王十分不适,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晋王却是再次逼近一步,盯着燕王的脸,不放过他任何情绪,声音低沉:“口口声声呼我姓名,莫非你是想擅自称殿下?” 太子才能称殿下,他们撑死了,也只是个王爷。 “胡说!”燕王急怒之下,有些乱了章法,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看了一眼两个郡王,“他们两个也在这里看着听着,我什么时候要擅自称殿下,我不过是质问你为什么要害我!” 晋王看向两个小的。 两个小的已经缩的不能再缩,然而在晋王的目光下,他们依旧是极力的瑟缩了一下,表示自己十分害怕。 后宫日子艰难,一句话说错,带给他们的就是灭顶之灾。 好在晋王并没有为难他们,甚至没有去问他们听到了什么,只是转头看向燕王:“老二,我害你什么了?” 燕王怒道:“织金锦!你烧了我的织金锦!” 晋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哪里来的织金锦?” “我……”燕王张着嘴,很快就把嘴紧紧闭上,满腔怒火无处可去,反倒是把自己给烧伤了。 织金锦是苏州织造署送来的,没有入国库,也没有入内库,是送给燕王和张家的孝心。 他不说,晋王却要说,并且越逼越近,声音越来越沉:“老二,你得时刻记着,天下虽然姓李,但是姓的还是阿爹的那个李,织造署也是朝廷的织造署。” 说过之后,他退后一步,不再步步紧逼,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你刚才说我烧了你的织金锦?” 7017k 第一百九十五章 今宵醉 燕王哑巴吃黄连,沉默半晌,只能摇头:“没有,我说错了。” 十万匹布没了,纵火之人就在自己眼前,自己却还要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好在织造署事情做的干净,并没有留下证据,就连送过来的船,也只是普通的货船。 他心里黑血翻涌,恨不能给晋王下点鹤顶红。 只是晋王身边的黄庭精似鬼,根本就不给他这个机会。 晋王不甚满意的点头:“那你刚才叫我什么?” 燕王从牙关里挤出两个字:“大哥。” 晋王这才满意的点头:“甚好,坐吧,不要吓着老三和老四。” 燕王咬牙切齿坐下,一口饮尽杯中酒,瞪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内侍:“满上!” 晋王也坐回原处,在暖意下,慢慢放松了身体,看了看两个鹌鹑似的弟弟,眼巴巴望着他,似乎是在等着他发话,他便柔声道:“你们年纪小,经不住饿,偏殿里煮了锅子,去吃了再过来,不着急。” 两个郡王如蒙大赦,恨不能把锅子吃个天长地久,那脚步也轻的和避猫鼠一般,贴着墙根溜走了。 晋王慢慢饮了一杯,酒是高阳正店进上的“流霞”,酒性不烈。 不知道宋绘月高不高兴今晚的大礼,他想。 他神情原本很平静,然而一想起宋绘月,就忍不住一笑,是无可奈何的一笑,也是打从心眼里浮上来的宠溺一笑,爱到了极致,所以无可奈何,不管宋绘月是人是鬼,是好是歹,他都爱,爱到如今,已经你我难分。 因为心里想着这个人,所以虽苦也甜,苦酒入喉,也化成了绕指柔。 他想他们两个在一起,一定会所向披靡,大获全胜。 至于张旭樘,经过了今夜这场大火,还能按兵不动? 如果过了今夜,张旭樘还是按兵不动,守着他的规矩,那他所谋,一定更大,大到足以让张家一退再退。 看来得把张旭樘盯的更紧一些。 这几把火,烧的张旭樘没了睡意,看着张旭灵领着他那一房的人守岁,他毫无兴趣,独自在屋子里休养。 闭着眼睛睡了一个时辰不到,他睁开双眼,毫无睡意,裹着鹤氅趿拉着鞋,他顶着寒风和不停歇的爆竹声出门,去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里杂乱无章,东西热热闹闹的放了满地,书出现在架子上、桌案上、画池里、坐塌下,和他的人一样混乱无序,只有他自己才能找到一丝线索。 他胡乱的将桌上书册都推开,书册拥挤地堆在了桌案角落,有几本不曾占据有利位置,摔落在地,毫不害羞地敞开了自己,让人能一眼就看到其中内容。 是从邸报上抄出来的内容,和谢川一样,他坐在家中,便知天下事,并且从这些邸报中寻找蛛丝马迹,窥探着朝廷文武百官的密辛。 书房连老卫都不许进,就连打扫也得张旭樘亲自盯着——所以满是灰尘,如今他躺在这里,也只有一位不知道藏在何处的死士跟随着他。 没有人作伴,张旭樘感到了夜晚的深邃,一阵风吹,就能将他刮的粉碎。 他自己是阴暗的,见不得光的,反倒是害怕深夜。 他的头脑可以筹谋任何事,心也可以狠的六亲不认,足以让他在朝堂上纵横捭阖。 然而朝堂也好,天下也罢,都容不下他的做派。 他很痛苦,痛苦人们竟然给自己定下数之不尽的规矩,他这一辈子都要在这些规矩里打转,姑母和阿爹说想要不守规矩,就只能退到黑暗中去,所以他这一辈子都只能在暗中施展自己的才华,没有人欣赏,也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好。 连张旭灵那个蠢货都能在朝堂上畅所欲言,他却不行。 他被愚蠢的人所设的规矩困住了,只能在暗地里兴风作浪。 想到这里,他为自己悲哀,于是他离开椅子,撅着屁股在地上书堆里一阵刨,刨出来一坛不知道是时候放进来的眉寿,将酒坛子“砰”的一声摆放在桌上,找到一个茶杯,把酒倒进杯中。 倒好酒,他再次搜寻书房,发现书房食物贫瘠,连一个蜜橘都没有。 于是他打开门,吩咐老卫送点吃的来。 老卫前往厨房,送来许多甜滋滋的枣糕、栗糕,还有蜜橘。 张旭樘一手提着食盒,一手关上门,随后将沉甸甸的食盒往桌上一放,掀开盖子,碟子也不往外端,直接掏出来一块枣糕吃了。 嚼着枣糕,他端起茶杯喝了口酒,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栗糕,一边咀嚼,他一边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满上之后,伸手掏出来一个蜜橘,两手一起动作,稀里哗啦的剥了蜜橘的皮,然后连着白筋一起塞了两块在嘴里。 吐出来两颗很小的籽,他举起杯子,又喝了一杯。 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然而他连吃带喝,热闹出了几个人的场面,喝过第二杯酒,他心口和脖子上的伤口一疼,就想起了宋绘月。 他认为宋绘月和他一样,都是囚犯,也被束缚住了。 宋绘月是被她身边的人困住了,她的母亲、弟弟、姨娘,甚至是那个可有可无的宋家,都在让宋绘月泯然众人矣。 在潭州,她甚至还想过要嫁给一个姓黄的。 嫁人,实在是委屈了宋绘月,她应该和他一样,寄生在阴暗的角落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张旭樘喝着酒,为宋绘月遗憾,为她不值,为她悲哀,她一定也对这个牢笼无可奈何,只能和其它的小娘子一样平平无奇。 这个牢笼如此牢不可破,可宋绘月依然能放出一丝光彩。 想到这里,张旭樘心里忽然有了波澜壮阔的悲痛之感。 他要替宋绘月解脱出来,为此,也当干一杯。 在喝空这一坛酒之后,他躺倒在书堆中,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之后,他感觉腰酸背痛,而且憋了一泡巨大无比的尿,睡着时不觉得,一醒来就感觉肚子都要爆炸,环视书房,无处可尿,赶紧高声呼唤老卫。 老卫背着他奔回屋子里,他急急忙忙解开裤腰带,哗啦啦的尿出了一条长河,在水声之中,李冉大大咧咧的走了进来,坐到净房外:“二哥!我来了!你今天怎么没出门?兄弟们让我来接你!” 张旭樘哈欠连天的出来,小厮捧着热水和帕子,他胡乱擦了一把,意兴阑珊的回答:“我要去大相国寺烧香。” 李冉没接话,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二哥,你又让女人咬了?” “狗咬的。” 7017k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无妄之灾 李冉对张旭樘脖子上的牙印充满好奇 他先是坐着看,看过之后,他没能看出线索,又死皮赖脸的凑近了看,最后他想趴到张旭樘身上看,被张旭樘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背着手,他下了结论:“二哥,你肯定是迷上哪个女人了,但是不能说,不然岳家饶不了你,我听说你们两家走动的越来越勤,陛下也松了口,婚事也快定下来了,你这个时候要是出了岔子,浪子回头的名声就没了。” 说罢,他点了点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又接着道:“二哥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到处乱说的,这个小娘子在潭州也咬了你一口,现在又咬了你一口,我猜应该是跟着你一起来京都的人吧。” 张旭樘看着他:“你说说是谁?” 他琢磨着,只要从李冉口中说出宋绘月三个字,他就要好好堵一堵李冉的嘴。 “嘿嘿,”李冉拍了拍胸脯,“是严实家的小娘子严幼薇,对不对!” 他们去潭州的时候,严幼薇也在潭州,临近年底的时候,严幼薇也随着严夫人回来了,常和岳怀玉在一起游玩,而且严幼薇性子不好,怎么想都对的上。 也只有这样烈火性子的小娘子,才敢对着张旭樘动嘴。 张旭樘立刻翻了个白眼:“我差点就对你刮目相看了。” 李冉仍旧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一定是严幼薇不服二哥,和二哥起了龌龊,这才吸引了二哥的注意,正所谓冤家路窄,二哥和严幼薇三番两次交锋,都让严幼薇咬了,二哥一看,这等小娘子,倒是从未见过,于是一来二去,就成了欢喜冤家。” 畅想完毕,他紧锁眉头:“二哥这可怎么办,严夫人绝不会让女儿做妾室的。” 张旭樘长长的叹了口气,对李冉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先去烧香,你去给我兑两框子铜钱,等我回来,我们再去做散财童子。” 李冉一听有乐子,立刻把张旭樘和严幼薇一事抛之脑后,一拍大腿:“包在我身上,二哥快些来。” 张旭樘无力的点了点头,看着李冉挺着肚子,叉着两只手,胖乎乎的横了出去,别开目光,心想:“难看。” 挑挑拣拣的吃过早饭,他穿上鹤氅,戴上狐皮袖筒,刚要去大相国寺烧香,张旭灵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老二。” 张旭樘站住脚,冲着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张旭灵不敢挑他不敬兄长的礼,垂着头道:“去年刘求俞说周科被抓之后,钱帛案的账乱糟糟的,不好理,过了元宵开衙之后,陛下就要看今年的预算,还要看去年各部的钱有没有结,说要寻一个得力的人过去,我本来找了一个,只不过是董童英的门生,就没动,结果严实的夫人去刘家做客,说潭州知府朱广利身边有个钱谷师爷,积万累千丝毫不差,刘求俞就写了信给严实,让他去请这个人,你看我们要不要去查?” 张旭樘道:“那头只会送笋子的猪,身边倒是有不少能人,你是不是担心钱谷师爷是晋王的人?” “可不是,听说猪……”张旭灵咳嗽两声,“朱知府的夫人是裴豫章的庶妹,和晋王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干系。” 张旭樘想了想,吩咐他:“去查,查一查那头猪的反应,还有他夫人对此是什么态度,两人一言一行都不要错过,写在纸上给我看,至于这个师爷,是也好,不是也罢,总得让刘求俞把眼前这个难关度过去。” 周科当初看到满大街都是揭发他的小报,失心疯一般回到衙门,将他已经理出来的许多账目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度支副使刘求俞听到消息,几乎当场暴毙,虽然找了下面的人极力补救,却还是一团乱麻。 这个钱谷师爷若是能够把这一个难关度过去,也算是功劳。 张旭灵应了一声,又问:“只是这钱谷师爷若是晋王的人,让他进三司度支,把一些账目透露出去,恐怕不妥。” 张旭堂轻描淡写道:“杀了就是。” 随后他不再和张旭灵废话,出门烧香去了。 张旭灵站在原地,张了张嘴,末了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垂头丧气的去办事了。 朱广利在潭州过了个不太得意的年,失去了灵魂师爷之一的倪鹏,让他十分不适,好在潭州风调雨顺,连头牛都没有丢过,也算是老天保佑他。 至于周科的事情,他在潭州亦是有所耳闻,当时还和夫人感慨良久,没想到周科这把火,竟然千里迢迢的烧到了自己身上。 当他得知他的另外一位灵魂师爷元少培也将离自己而去的时候,当场傻了眼。 而且元少培不是自己要去京都,而是严实的恩师刘求俞要用他。 若是元少培在度支办好了事,刘求俞就会举荐他入朝为官。 这可真是个晴天霹雳。 “不行,我不答应!”朱广利愤怒的手和脑子一起颤抖,“元少培是我的师爷,你们说带走就带走,有没有问过我——问过他自己的意思!” 即将失去元少培的痛苦和恐惧让他忘记了站在眼前的严实比他要官大一级。 严实心里对朱广利很同情,因为知道朱广利在潭州多年,头脑退化的厉害,没了倪鹏还能应付过去,一旦连元少培也没了,他这个知府之位恐怕也稳不住了。 对朱广利的小小失礼,他不计较,反而道:“是该问一问他自己的意思,不过我想既然是高升,想必他是愿意的,能够入朝为官,比起做幕僚,自然是强的多。” 朱广利当然知道这个道理,颓然的坐下,嘴里还是喃喃的:“不行,不能让他去,他可是我的师爷啊。” 严实又劝慰了几句,看他还是个魂不守舍的样子,就没了耐性,直接送客,把他撵回家去。 朱广利回到家中,身子都矮了一大截,脸色难看的对朱夫人道:“少培要是走了。” 朱夫人冷笑一声,没搭理他,甚至看他心情不好,还给他熬了鸡汤。 然而到了睡觉的时候,朱广利还是唉声叹气个没完,朱夫人忍无可忍,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你有完没完,没有这两个师爷你就活不成了是不是,那这两个师爷没来的时候,你不也是照样做官!朱广利!你也是寒窗苦读十年的人,金榜题名,也是人中龙凤,怎么如此自怨自艾!” 7017k 第一百九十七章 元少培之争 朱广利吃了熟悉的大耳刮子,一边捂着脸疼痛,一边厚颜和夫人同床共枕,心里也感觉夫人说的有道理。 难道这两个师爷没了,自己就真的不做这个知府了? 他也是腹有韬略之人,怎能因此就一蹶不振。 还是夫人说的对,两个师爷走了,自己更要重振旗鼓,把潭州的重担挑在肩上,让潭州百姓继续风调雨顺的过日子。 他心里下了决心,自己把自己激励的热血沸腾,恨不能现在就从床上爬起来,伏案查阅帐薄,只是畏惧夫人的巴掌,还是老老实实的躺着浮想联翩。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觉醒来,他那雄心壮志已经去了一半,剩下一半在想到元少培之后也烟消云散,匆匆前往元家,和元少培恳谈一番。 元少培家中老母病着,确实不适合长途跋涉,见元少培也没有进京的想法,他心头顿时高兴不已,告诉元少培他已经在找好大夫来,只等过完元宵就能到。 离开元家时,他走路的时候都轻飘飘的。 飘了不到半天,噩耗再次来临,严实告诉元少培,只要元少培愿意先去京都,他也会给元少培请最好的大夫。 朱广利坐心情沉重的坐在衙门里,一直坐到天色擦黑,就在朱夫人的丫鬟来请他去吃晚饭的时候,他突然一拍脑袋:“有办法了。” 随后他匆匆出门,到了严府,拜见了严实后,他来不及落座,直接说明了来意。 “严帅司,刘相公是您的恩师,同时也是张家的座上宾,有一件事,我不能瞒你。” 严实看他在短短时间里憔悴了大半,心里好笑,从未见过这样不经事的知府。 他看朱广利又一脸郑重,不知道是要出什么幺蛾子,便问道:“哦?那这事是关于我恩师的?” 朱广利点头,把心一横:“其实我是晋王的人!” 严实愣住,不知道他语出惊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是……晋王在潭州时,你为他办事?” 他心里接了一句:“看着可不像,难道晋王喜欢你跪的快?” 万事开头难,朱广利在说出第一句话后,后面的话就流水一般说了出来。 “对,我是晋王的人,两个师爷都是晋王给我安排的,所以他们也是晋王的人,刘相公如果把元少培调去京都,恐怕会让晋王如虎添翼,实在不妥,帅司不如另外再举荐人给刘相公。” 严实仔细打量朱广利:“你既然是晋王的人,那晋王在潭州做了什么你肯定清楚吧。” 朱广利摇头:“不太清楚,我不是谢长史,怎么会清楚。” 严实道:“你说的有道理,既然你们是晋王的人,那确实要慎重。” 朱广利暗自松了口气。 哪知下一瞬,严实就猛地一拍桌子,疾言厉色道:“朱广利!我看你这两天上蹿下跳,就是要让元少培留在潭州,为达目的,还跑到我面前来说自己是晋王的人,说我恩师是张相爷的人,简直是一派胡言,文武百官,吃的是朝廷的俸禄,领的是今上的恩旨,我们都是陛下的人!今天这些话,我就当做没听到,你再胡说八道,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拂袖而去,走到门外,忽然又回头指着朱广利骂道:“蠢货!京都元少培去定了!” 堂而皇之跑来说自己是晋王的人,以为这样他就会让元少培留在潭州,简直愚不可及! 要真是晋王的人,藏起来还来不及,还会跑到这里来告知他! 在朱广利眼里,他就这么好糊弄? 朱广利把严实气了个够,又挨了一顿怒斥,哭丧着脸走了。 翌日,他无心坐衙,吩咐轿夫前往麓山寺,在佛祖面前烧了一回香,随后在放生池外看乌龟。 正看着,忽然见陆泓自山门处进来,连忙迎上去,长揖一礼:“先生又来参禅。” 陆泓还了一礼:“离的近,就常来清静一二,我观相公面色不佳,莫非是太过操劳?” 朱广利笑了笑,和他一起往里走:“先生说笑,我哪有什么事情操劳,自从荆湖北路的帅司交给了裴相公,连江贼都没了,往来商船一派太平气象,自古两湖是一家,我们这里也太平了许多。” 送陆泓过了放生池,朱广利停下脚步,不再往里走。 陆泓却邀他一同进禅室去:“我看朱相公也需静一静心。” 朱广利叹了口气,跟随陆泓一同进去,往蒲团上一坐,他立刻便感觉到了心静。 不心静都不行,地上太凉,寒气透过石板和蒲团直往他身体里钻,让他从内而外的凉透了。 看来打坐参禅也是个苦功夫。 陆泓哈哈一笑,携着他的手站起来:“您也太实在了些,先坐,坐下喝口热茶。” 他是此地常客,无需小和尚端茶倒水,只要了个炭盆,自己就舀了山泉水在茶壶了,放上一捻茶叶,在炭盆上烧着,和朱广利围着炭火坐下,等茶水滚了,就倒上两杯热茶。 “朱相公,茶是粗茶,但是水是好水,喝着也别有一番滋味,不要嫌弃。” 朱广利顾不得烫手,赶紧将茶杯接过来:“麓山寺的水,潭州有名,我哪里会嫌弃。” 陆泓没再多说,自顾自的喝茶,朱广利心不在焉的将茶喝了两口,随后道:“现在这世道真是不一样了,连说真话都会让人骂一顿。” “哈哈,那一定是朱相公的真话出乎人意料之外。” “是,也不是,”朱广利用掌心搓着茶杯,“不过今天这件事,我也不知道做的对还是不对,有没有帮上他的忙,在潭州多年,多蒙他相助,才能过了这么久的清闲日子,今天也算是还他一点人情。” 他没有提晋王,但是陆泓知道他说的就是晋王。 元少培要去京都一事,他也有所耳闻,不过倪鹏和元少培一前一后进京,难免招人怀疑,看来是朱广利说了什么,足以让人打消严实怀疑的念头。 陆泓早已经看出朱广利并非是无用之人,能在潭州这是非之地得晋王庇护,又不曾让张家扳倒,这份本事和手段,就不简单。 他给朱广利添一杯茶,笑道:“若是说还一点人情,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还的更多。” “愿闻其详。” “泽州一位县令徐来雨,因为冶场爆炸一事,上折子给今上,恳请重新丈量田地,重造鱼鳞册,重兴耕作,这是件利国利民的大事,朱相公大可一试。” 7017k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亲耕 一个县令,要重新丈量田地,绘制鱼鳞册,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在陆泓这里,这显然是件大事,在朱广利这里,则是一件小事。 因为小,所以他对陆泓诚实的发出了疑惑:“重新绘制鱼鳞册,自然是好的,之前梅山县的田地被淹,也重新丈量了一次,可是整个潭州都重新丈量,怕是没有这个必要。” 陆泓摇头:“要的不是丈量,而是响应这件事,如今其它路也有一些州官开始重新丈量,但是大势还未成,所以你也大可站出来试一试,横竖你的钱谷师爷没了,重新丈量一下田地,查一查师爷有没有中饱私囊,也是平常事。” 随后他点了一点桌面:“徐县令和晋王有生死存亡之交,所以毋庸置疑,重新丈量田地,是晋王的意思,老夫觉得此事,对天下百姓都有好处,乐见其成。” 朱广利端着茶杯,慢慢思索。 整个荆湖南路的鱼鳞册,他亲自看过,除了遭灾之后会有略微差异,几乎都对的上,这得益于晋王常年在田间地头耕种,各地县令和富户不敢侵吞贫农田土,换成其它路,情形就要差许多。 有的人一亩地只剩下四五分,却还是交着一亩地的税,有的人良田万顷,却不见得要交税。 从农户沦为贱民的大有人在。 重新丈量田地,这些官商勾结之人,首先就会反对。 晋王从徐来雨开始,挑起了一根线头,之后再由多年来他在各路留下的人脉和恩惠,慢慢拉起更多的线。 一条蚕吃桑叶,动静无足轻重,所以他没放在心上,可是听陆泓说过之后,他想最后一定会成为万蚕食桑的情形。 他要响应这个动作,可以,但是不能像陆泓所说的以元少培为借口。 元少培进三司,名声不能有瑕,倒是可以用他自己的名声——就说没了师爷,他查看卷宗的时候,心不在焉,污了鱼鳞册和黄册,需要重新丈量田地、清查丁户。 思索过后,他看向陆泓,点了点头:“多谢先生提点,我会办好,不过我还有些疑问。” “请说。” “丈量田地后,晋王是不是会在田地赋税上动手?” 陆泓笑着点头:“是。” 朱广利再问:“张相爷不会反对?” 陆泓正色道:“依老夫看,张家会以退为进,放任晋王,赢回圣心,毕竟张家在前朝后宫都十分稳固,晋王掀起的这一点小波澜,他们未必会看在眼里。” 朱广利点头:“这一退一进,晋王算起来还是吃亏,不如也退一退,隐忍一些时日,待站稳脚跟再便宜行事。” 陆泓微微一笑:“晋王能退到哪里去?难道退回咱们潭州来?” 朱广利哑然,也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 晋王是个无路可退的人。 潭州确实好,有山有水,钱粮浩浩,民风淳朴,让人想要在此地终老。 这地方太好了,又太小了。 在这里呆久了,就会被这里的山水所困,目光所及,只有深浅不一的山和滔滔江水,看不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往南走是富庶,往北走是硝烟,更看不到朝堂之上的变幻莫测的风云。 这里只适合他们这样胸无大志的人。 更何况还有张家对晋王虎视眈眈,一旦晋王退了,他们就会立刻站出来,趁虚而入,无所不在,遍布潭州的每一个角落,随后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直接把晋王埋在这一片大好山水之中。 当真是退无可退,只能脚步不停的往前走,一步步在朝堂里站稳脚跟,走的更高,看的更远。 “若是不成……” 剩下的话,朱广利没有再说。 成王败寇,败了的自然是身死,有何可说。 朱广利脑子里一个念头闪过,看向陆泓,神情诚恳:“我今日十分迷惘,听闻先生会相面,想请先生替我看看,我日后还有没有灾祸。” 陆泓笑道:“朱相公自然是逢凶化吉之相,日后也是有贵人相助,扶摇直上。” “那就借先生吉言。”朱广利得了他这句话,就如同吃了定心丸。 他的贵人只有晋王,既然他能扶摇直上,晋王必定也能入主东宫。 和陆泓告别后,他干脆借着胸中长虹之气,登上麓山之巅,放眼望去,江水宛如一条银带,缠绕在群山之中,重峦叠嶂的山,不仅留住了水,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京都的风景一定很好,登上五层高酒楼眺望,风景一定是一览无遗。 京都里的宋绘月没有觉得一览无遗的风景很好。 元宵一过,京都的风就跟成了妖似的,昏天黑地的刮,没有高山遮挡,沙尘随着风一起上天入地,人站在外面,不用半个时辰,就要让沙尘堆去半截。 风一刮,京都中的各种铺子只好关门,连耗子都不往外钻,以免让风刮了去。 这一场风刮的司天监众人心神不定。 二月初二吉日,今上于东城行藉田礼,亲自春耕,以示重农,若是风沙不停,吉日便不吉,他们司天监有责。 好在到了亲耕前几日,风沙逐渐平息,不再阴一阵阳一阵的作乱,到了亲耕藉田那一日,更是只有一丝微风。 司天监众人这才把心放下。 一亩三分地里,两名农夫牵牛,两位耆老扶犁,还有教坊司优伶三十人,都穿着粗布衣裳,带着锄头、粪箕、净桶、篾篓等物,装作务农模样,又有十人装扮成风雷云雨各神,观耕台上,还有观耕的城中百姓二百人。 “百姓”们也各有来历,宋绘月和银霄夹杂其中,张旭樘也在其中,岳怀玉也在这里,全都目不斜视,只看着分成十二畦的田地。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随着司礼者一声高呼,今上携众臣出现,天气忽然放晴,天空显出极为澄澈的蓝色,阳光照耀,金光灿灿,天气好极了。 观耕台上众人整整齐齐行礼,他们的目光,先是落在今上身上,之后悉数落在了晋王和燕王身上。 两位王爷穿的一模一样,都是王冕,往年只有燕王在,无从比较,今日晋王也在,孰优孰劣,一看便知。 燕王身形修长,略显清瘦,面色严峻,神态庄重,王冕穿在身上,单看也有几分威严,可再一看晋王,目若点漆,面如堆玉,朱唇皓齿,神态磊落光明,王冕使其贵气轩昂。 再回头看燕王,便有不足之处。 7017k 第一百九十九章 情意绵绵 张旭樘阴沉着脸色,用余光一扫身边人,便知道燕王输的惨烈。 如此华丽隆重的冕服,偏偏衬的晋王神光照日。 他早就告诉贵妃和燕王,今日亲耕籍田,燕王可以称病,不要和晋王一同出现,以免群臣察觉燕王不足之处,单是晋王一人出现,反倒不会引起太多波折。 人就是怕比较。 等到日后储君之争再无悬念,就算晋王是神仙下凡,也无人再敢比较。 贵妃信他,燕王却执意不肯,他担心自己如此重要的时候不出现,会让晋王抢去风头。 现在可好,不仅风头让晋王抢去了,还让晋王踩了一脚。 燕王显然也知道自己输了,所以面色难看,一直沉着脸,没有半分喜悦之情。 今上走在两人之前,没有看到燕王的脸色,张瑞持耒在旁,悄无声息地看了燕王一眼,燕王这才正了正脸色,让自己显出几分和气来。 张瑞收回目光,躬身上前,跪呈耒给今上,岳重泰进鞭,今上左手执耒,右手执鞭,耆老两人扶着漆金雕龙梨,农夫两人牵着水牛,优伶扮为村男村妇,高唱太平歌。 今上三推三返,登另一侧观耕台,观看晋王和燕王行五推五返,张相爷领群臣九推九返。 礼毕后,观礼的百姓先行离去,张旭樘和宋绘月早已经看见彼此,却都隐忍不发,一个往曹门大街去,一个往州桥去,直到要分开时,张旭樘的马车挡住了宋绘月的去路。 然而只是挡住,张旭樘还靠在马车里,一时没有动作。 日子过的太波澜不惊,张家又是隐忍,又是退让,他不便于在这时候兴妖作怪,简直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反倒是见到宋绘月之后,心血猛地沸腾起来,让他想要和宋绘月好好的再较量一场。 可是不敢——他担心宋绘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咬他一口。 但是这微弱的不敢很快就压了下去,他想这回不较量,只和宋绘月说一说话。 他深吸一口气,挺身撩起帘子,扶着小卫的手下了马车。 后方也传来了马车停住的声音,正是同样归家的李冉和岳怀玉。 这两人原本是要各回各家,是李冉见张旭樘停下,也跟着停下,而岳怀玉则是因为张旭樘的马车拦住了宋绘月的马车,李冉又跟着停在了宋绘月后头,三辆马车停了个乱七八糟,将曹门大街一起给堵住了。 岳怀玉戴上帷帽,扶着丫鬟笛姑的手走上前来,站到李冉身边,和李冉道:“冉哥,前头怎么了,张旭樘怎么不走?” 李冉笑道:“一定是后面这辆马车和二哥在路上争了先后,让二哥给拦住了,咱们在这里看会热闹。” 岳怀玉没有心思看这样的热闹,想着绕道而行,人还没转身,张旭樘就从马车上下来了。 下来之后,他站到第二辆马车跟前,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从那一辆太平车上,下来了宋绘月。 李冉两眼一眯:“女的?二哥这是看上......呸!看二哥那个样子,一定是那个小娘子得罪了他,要和小娘子分辨一二。” 说完,他又仔细看了看前方男女,只觉得这一男一女,虽然都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臭脸,但是两个人的目光却是如胶似漆,足以冒火。 一看就是关系匪浅,再看又觉得是一对欢喜鸳鸯,三看那位雌鸳更是热情奔放,大街上就和雄鸯十分亲昵,伸出双手环抱住对方的脖子。 然而还没抱住,张旭樘就往后急急退了一步,面色有一丝惊慌,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少爷,未曾经历过男女之情。 李冉看了又看,自诩一双慧眼,看透了此女就是三番两次咬伤二哥的那位,又想这小娘子眼熟,一定是在潭州见过,如此一来,就对上了。 “嘿,二哥还说是狗咬的,分明就是......”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身边还有个岳怀玉,顿时尴尬的说不下去了。 悄悄看了一眼岳怀玉,就见岳怀玉纹丝未动的站在原地,虽然看不清楚脸色,但想必也高兴不到哪里去。 如今的场景对他来说,堪称是修罗场,他对此无言以对,也不敢对,缩头缩脑的往后退,他一路退回马车旁,想让车夫绕道,飞速的退回家里去。 家里有位老的随时会出殡的祖父,只要祖父在,他就可以回归到祖父的翅膀下,以免夹在张、岳两家之间为难。 可他的马车一时也无法绕道,因为后面还有岳怀玉的马车停着,李冉看了岳怀玉一眼,再看了前方一直在你一下我一下爱抚着对方脸蛋的怨侣一眼,悄悄地叹了口气,躲回了马车里。 看二哥的两个护卫,和小娘子的护卫都那么亲热,六只手一只攥在一起,就知道他们感情极深,岳怀玉只能吃亏了。 而宋绘月和张旭樘,一人红了半边脸,让银霄、小卫、张林三人松开手,各自让一步。 宋绘月拢着披风,一言不发,张旭樘对她道:“你打算和我站到天荒地老?” 宋绘月冷笑一声:“去琴心茶坊。” 张旭樘点头:“可以,走吧。” 茶坊开着门,刘琴见张旭樘和宋绘月联袂而来,连忙悄悄让人去找游松,以防万一,又殷勤的请他们到二楼阁子里坐下。 “这里我不熟,”张旭樘环顾四周,“你替我点个茶。” 宋绘月对刘琴道:“给他一杯鹤顶红配砒霜。” 刘琴手一抖,连忙道:“过年的时候我留了一銙龙团,还未曾撬开,不如就把龙团撬开泡茶?” 宋绘月摇头:“白水。” 白水总比鹤顶红配砒霜好,刘琴退了出去,很快就送来一茶壶白水,人还没到门口,就感觉屋子里剑拔弩张,仿佛马上就要开打,你一刀我一刀的把对方戳死。 外人看的心惊胆战,散发出杀气的两人却坐的安稳。 “元少培,是晋王的人,”张旭樘率先开口,“送一个钱谷师爷进三司,打掉我们张家伸出去的枝丫,想让张家在朝堂上孤立无援,你们是这么打算的,对吧?” 宋绘月往后靠在椅背上,双眼微垂,睫毛扇子似的扑散在外,她从其中射出一点目光:“不是我们,是我,所以你打算怎么办?让元师爷离开三司?恐怕不行,度支只要用了他,就离不开他,那你就是打算等度支将去年的账理了就杀了他?” “是这么想。” 7017k 第二百章 白开水好滋味 张旭樘在宋绘月面前,毫无保留的剖白自己。 “他是不是晋王的人,我都会杀他,天底下最不缺的才子,只要他将这一阵子遮掩过去就好。” 说罢,他对着宋绘月一笑,起身给她倒了一杯白水。 宋绘月道:“不见得你想杀就能杀。” “你说的也是,”张旭樘喝了口水,忽然话锋一转,说起了晋王,“重绘鱼鳞册,修改农税,晋王这条清流之路走的又稳又扎实,不过若是他只有这么一点手段,那这条路就会走的很漫长,长到张家也没有耐心等他。” 宋绘月只是一笑,不再开口。 一旦没人说话,空气便会变得凝滞,两人同时看向窗外——窗外是久违的艳阳天,漫天都是碧色,周遭很喧嚣,大街上人来人往,越发显得阁子里寂静。 偶尔响起衣裳摩挲过椅子的沙沙声。 在日光明朗的天色里,宋绘月盯着窗外不动,而张旭樘在看过窗外之后,目光移回了宋绘月身上,他看她时目光很诡谲,而宋绘月看景时,目光则很悠远。 他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无法形容,仿佛自己的头脑很清晰,连白水从喉咙划过都能感觉到冰冷的一条线,同时又觉得很迷糊,因为感觉眼前的宋绘月好像一只有八条腿的大蜘蛛,身子坐在这里,脑子里却吐出丝来,包裹住了他。 于是他多喝了几口水,让自己更加清醒一点,不要动辄把宋绘月想象成狗或者蜘蛛一类的妖怪。 就在他将杯子里的水都喝完的时候,宋绘月忽然回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水好喝吗?” 张旭樘捏着茶杯的手一紧,攥住杯子:“水就是水,有什么好喝不好喝。” 宋绘月笑道:“可你杯子里的不是水。” 张旭樘心里咯噔一下,低头去看杯子,杯子里的水已经让他喝干净,里面只剩下一个杯底,倒出来也不过是两三滴。 他连忙放下茶杯,去取茶壶,情急之下,将茶壶在桌上拖出“吱”的一声长响,匆匆揭开茶壶盖,伸长脖子往里看。 水干干净净,连一点灰尘都没有,他没能从里面看出什么。 他不敢大意,将茶壶举起,放到鼻子底下仔细一嗅,忽然嗅到了一丝不同的气味。 气味非常淡,是干树叶的气味。 一旦确认了白水不是真的白水,他无法再气定神闲,心在腔子里剧烈跳动,跳的他头晕眼花,脑袋发胀,浑身冰凉。 他在极度惊惧中看到了宋绘月的笑脸,原本漂亮的面孔在他眼里忽然扭曲起来,脸上那道不甚明显的疤痕也忽然变得明显,粉红刺目,笔直一条,像是一把剑,直插进张旭樘心窝。 “小卫!”他疾呼一声,“请大夫!快去!最近的大夫!去报官!” 小卫和张林带着护卫队守在门外,和银霄站在一起,并不是僵持,而是银霄单方面的压制。 老卫不在,他们两个人联手都不是银霄的对手。 两个人本就一直悬着心,此时听到张旭樘的急声高呼,不约而同心中一颤,抬手就要推门。 银霄本是靠墙而站,袖里藏刀,目光低垂,一直看着脚面,屋中张旭樘一出声,他立刻便伸手去摸刀,并且先张林和小卫一步,推开了门。 屋中情形诡异。 宋绘月神情平静,张旭樘却是满脸惊恐,两手死死抓着茶壶,细长的眼睛睁的滚圆,见张林和小卫站在门口,呆若木鸡,顿时声嘶力竭的怒喝:“快去!请大夫!” “是!”小卫吓了一跳,随手指了两个人就往外跑。 张旭樘面目扭曲,看向宋绘月的目光又狠又厉,能从里面甩出刀子来,把宋绘月千刀万剐。 银霄想要上前,却被宋绘月拦在了身后。 张旭樘头目森然,业火自脚心直冲头顶,立着两条眉毛,咬牙切齿问:“你给我喝了什么?” 宋绘月看了回去:“张衙内在京都呼风唤雨久了,竟然以为可以和仇敌同坐一桌喝茶,你若是我,你会给我喝什么?” 张旭樘此时已经渐渐冷静,不再似之前那般惶恐,脑子里将进门起的一切仔细回想,心道若是砒霜一类的毒药,自己此时已经死了。 既然没死,就不是剧毒,还有回旋之地,况且他看宋绘月平静至此,便冷笑一声,扭头吩咐张林:“去叫我大哥来,我有事吩咐。” 等张林离开,他看向宋绘月,之前扭曲的面目舒缓开来:“你毒死我,自己也跑不了,你不想和我喝茶,直说就是,何必吓唬我。” “你觉得我是吓唬你更好,你回家去,死在家里,更能免去我的麻烦,也让晋王救我的时候,少几分为难。” 张旭樘一皱眉,真的拿不定主意了。 按理说宋绘月和晋王是密不可分的一体,他要是真的死在宋绘月手里,晋王也脱不了干系,张家也不会让他全身而退——宋绘月不会让晋王陷入此种困境中去才对。 但是宋绘月做事一向不在常理之中,总是出人意料,并且一提到报仇,就十分疯狂——当然,报仇这件事,哪有不疯狂的。 他心里翻来覆去的拿不定主意,只抱着茶壶不断的嗅。 越是闻,茶壶里那股淡淡的气味就越是往他鼻子里钻,让他再一次的面沉如水。 就算这里面下的不是立即暴毙的毒药,也一定是让自己不好过的东西。 他一边闻,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两套主意,并且坚定了一个念头:如果真的要死,一定要让宋绘月陪葬,哪怕暴露张家的死士,都要当场杀死宋绘月。 有宋绘月作陪,黄泉路上倒是不孤单。 在他盘算之际,大夫匆匆而来,而且来了不止一位,来了有四位。 这四位大夫各有所长,都在曹门大街坐诊,一位是小儿病,一位看妇人病,一位专给人接骨,还有一位看着十分高深,留着一把长胡须,模样很有几分杏林圣手之风。 除了这四位来的最快的大夫,小卫还让人拿着张家的牌子,请太医去了。 张旭樘说清楚是毒之后,接骨的那位大夫先行告退,只留下另外三位,看小儿和妇人病的也在把脉过后十分犹豫,对着那一壶白水拿不定主意,又不敢随意告辞,只好夹着尾巴站到一旁,做个锯嘴葫芦。 7017k 第二百零一章 金汁 硕果仅存的圣手闭目把脉,又用手指头蘸了一点茶壶中的白水,放在口中浅尝,眉头打结,半晌没有言语。 他这一番作态,引得张旭樘心情越发阴沉。 好在圣手没有沉吟太久,将手指头放下,对张旭樘道:“张衙内,小人看不出名堂,不过您喝茶到现在,时间还短,无论这里面是何种毒药,都可试用金汁解毒。” 金汁就是粪水。 宋绘月柔声道:“张衙内,再犹豫下去,就是再不好的毒药,也该毒发了。” 张旭樘心中一阵翻江倒海。 时间在他脑子里变的非常快,快的令他坐不住,只能站起来踱步,身体本来就是虚弱的,到了这一刻,就连心灵都虚弱到了几乎要粉碎的地步。 到底是有毒还是无毒? 太医还没到,衙门的人也没到,就连张旭灵都没到,仿佛所有人都在这一时刻拖延了起来。 其实不是拖延,只是他过于焦心,把那时间过快了许多,其他人就是拍马也赶不上。 之前凝视宋绘月时的奇异之感再次回来,白水入口之后的清晰线条再次浮现在他脑海中。 这一次,白水变成了黑色的毒汁,清晰的在他身体里流动,正在急速侵吞他的五脏六腑,流向四肢百骸。 “喝,去取。”他没有犹豫太久。 他不敢赌,他的命太贵重了,喝金汁和他的命比起来,不算什么。 一旦做好决定,他就不再慌张,重新做回椅子上,心里只感觉到疲惫,疲惫之余,还有诧异。 疲惫是为自己,诧异却是为宋绘月。 他想宋绘月比他更坏,更恶劣,她的眼睛是深潭,黑眼珠里藏着的光就是深潭中的蛟龙——可以掀起巨浪。 一只盛着金汁的碗从门口颤颤巍巍的送了进来,所有人都忍不住屏息,想等这股气味过后再出气,然而碗里的气味是持续不断的,让人只能在实在憋不住的时候,匆匆的呼吸上一口,再把鼻子和嘴巴都闭上。 宋绘月直接将脑袋伸出了窗外。 张旭樘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十分果断的端起碗,将那一碗金汁送到嘴边。 反正是要喝,不如速战速决,否则拖拖拉拉,更加痛苦。 他想要一口气喝下去,然而碗里的金汁只是进了他的嘴,就已经让他头脑轰鸣,眼睛涨的通红,那一口顺着他的喉咙往下滑,他同样清晰的感觉到了金汁的去向。 张家带给他的尊贵、高高在上的蔑视、体面的身份在这一瞬间粉碎。 “哇”的一声,他丢开碗,开始剧烈呕吐,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嗓子眼里吐出来。 眼泪、鼻涕、口水、金汁,混在他的脸上,随即滴落在衣裳上,装金汁的碗在桌上打了个转,随后倾倒,又淌的满地都是,整个阁子里都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楼下都有茶客闻着了,骂骂咧咧,宋绘月连忙把窗户关上,只关了一瞬,又匆忙打开,这回再不敢关上了。 张旭樘两手撑着地面,还在呕心呕肝的吐,吐的喉咙里都有了血腥味,刚想要停下,一抬头就看到满地的黄水,喉咙不由自主滚动,再次呕了起来。 他连血都吐了出来,最后吐无可吐,满头都是冷汗,眼睛更是又红又肿,整个人成了一滩烂泥,两腿跪坐在地,上半身靠着椅子,勉强还有一丝活气。 衙门里的衙役匆匆而来,见了眼前场景,都是一愣,随后纷纷捂住口鼻,看向带他们来的小卫。 小卫见张旭樘面白如纸的半坐半躺,惊的魂都飞了,冲进去想把张旭樘从地上弄起来,却不知如何下手:“二爷!二......爷!” 张旭灵只晚来一步,一眼看到死鱼一样的张旭樘,连忙冲进屋去,一把从地上抱起张旭樘。 张旭樘身上满是污秽,衣裳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气味更是令人作呕,然而张旭灵不嫌弃,把这贴他视为毒药的老二放在椅子上,弄得自己身上也满是秽物。 “老二!老二!” 毒药活着,他避之不及,可毒药一旦遭受了致命打击,他就化身为大哥哥,怜爱之意占了上风,想将张旭樘妥帖的带回家去。 小老二睁开眼睛,气喘吁吁地张了嘴:“宋、在茶里下毒!” 他颤巍巍的抬起手,用力抓住张旭灵的衣襟,眼里放出两点坚硬的光:“我死,杀了她!我说的事,继续做下去!” 张旭灵看向门口呆着脸只知道看的衙役,怒喝道:“都死了?还不快把这里封了!押住人犯!我父亲还没死,张家也还没倒,张家二爷让人下了毒,你们也敢袖手旁观!” 衙役们这才大梦初醒,手脚快的,占据优势,先把二楼封住,跑的慢的,只好步入屋中,去押宋绘月。 一楼的茶客早已得知楼上出了变故,见人一拨一拨的上楼,全都好奇不已,伸长了脖子往上看,耳朵恨不能像蚊子嘴一样伸到二楼去,倾听上面激烈的作呕声和说话声。 “父亲......死......张家倒......” 只言片语断断续续钻进看客们耳朵里,他们便用这些字眼造出了一个全新的消息。 有人压低声音,做震惊之状:“张相爷死了?” 看客们全都瞪大了眼睛,开始窃窃私语,又有人偷偷摸摸溜出门去,不到半刻钟的时间,茶楼里的只言片语便组成全新的语言,飞遍了京都大街小巷。 “张相爷死了。” 京都小报得了消息,又听闻消息确凿,是张家大爷和二爷亲自传出来的,纷纷去印小报。 二楼众人万万想不到会传出此种谣言,还在僵持。 银霄拦住衙役,宋绘月不加掩饰的笑了一声:“下毒?张家可不能血口喷人,张衙内非要和我喝茶,我厌恶他,只让他喝白水,难道也有罪?你们凭什么抓我?难道就凭张衙内自己怕死,喝了一碗粪水?” 屋中一时寂静,呼吸声和臭气全都被放大,每个人的鼻孔都在无声翕动 张旭灵不自觉的回头去看张旭樘,张旭樘整个人仿佛是破碎在了椅子里,略微一动,就要散落在地,眼睛也无神,一味的只是看茶壶。 “老二,你别怕,太医马上就到,等太医到了,自然能为你解读,宋家小娘子也跑不了。” 张旭樘抬头看了一眼张旭灵。 阳光下,他神情古怪,仿佛是灵魂让金汁给熏跑了,只有人还在这里。 他有气无力的开了口:“我要洗一洗。” 7017k 第二百零二章 三人成虎 在场众人都很赞同张旭樘去洗一洗。 张旭樘坐在椅子里,椅子在金汁中,和金汁一起,组成了一堆散发出腐臭味的秽物。 在这一片狼藉下,他们全都心不在焉,呼吸很乱,眼睛和鼻子配合,将富有气味和颜色的画面强行映入脑海中,让他们五脏六腑全都开始有了作乱之意,跃跃欲试的要从喉咙里往外涌。 他们强行抑制了呕吐之意,如果张旭樘能去洗一洗,就能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最好还能来几个人,收拾一下这间屋子,或者他们直接换到外头去。 琴心茶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二楼夜间能承载下李冉的宴席,白天自然也能容得下他们这一大群人。 就在张旭灵要张罗着给张旭樘清洗一番之际,太医来了。 太医姓曾,曾在宫中三进三出,是位真正的名医,对毒物更是了如指掌——不了不行,宫中就是个大毒窟,一个不慎,就悄无声息的让人下了毒去。 曾太医也不嫌弃张旭樘,上前就伸手把脉,把脉过后,他很果断的告诉张旭樘:“二爷没有中毒。” 言下之意,就是张旭樘的金汁白喝了。 张旭樘神情僵硬,看向茶壶。 曾太医也立刻将手伸向茶壶,拿在手中细看,又用银针试,都没有问题:“是白水。” 张旭樘声音细弱的道:“气味。” “气味?”曾太医皱眉,将鼻尖凑到茶壶前,轻轻一嗅,眉头一皱,鼻子凑的更近,深深一嗅。 只有大粪味。 屋中的气味实在太浓郁,让他的鼻子失去了作用,他不得不抱住茶壶走出门外,仔细分辨,然而还是不行,金汁十里飘香,十分霸道。 他已经把过脉,认定张旭樘没有中毒,既然没中毒,那茶壶里就是白水,可以尝一尝。 取来一只茶杯,把水倒进茶杯里,他细细品尝,喝了一杯又一杯,连喝三杯后,他扭头看向屋子里:“张二爷,确实有气味,不过不是毒药,是这茶壶泡过鹰爪风,两湖路常用鹰爪风晒干了泡水,这茶壶也泡过,残留了一丁点气味。” 张旭灵对曾太医的医术很是信任,既然他说张旭樘没中毒,那就是没中毒,小老二既然不会死,在他心里就立刻恢复成了毒老二,让他不想在这里多做停留。 至于宋绘月,他也照样不想招惹——一个能将老二当靶子射的小娘子,对付他还不是绰绰有余。 于是他不顾张旭樘和宋绘月两人眉眼里的刀光剑影,当场让小卫和张林带张旭樘回去沐浴,否则他怕张旭樘没有被毒死,也被熏死了。 张旭樘临走时将在场众人都扫了一眼,张旭灵立刻会意,先将曾太医送出门去,宋绘月赶在他前头带着银霄出了门——这地方真是一刻都呆不下了,她也赶着回去沐浴。 张旭灵又回头把那几位大夫和十来位衙役叫到一起,嘱咐他们今日之事不要外传,一人还给了一份封口的银两。 让张旭樘喝金汁的民间圣手拿了银两,喜不自禁,上身开始不由自主的摇摆:“太客气了,为衙内看病,实在是应该的,您太客气了,再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其他人也都讪讪的,有点无功不受禄之感,但又盛情难却,只能却之不恭。 张旭灵看着众人不约而同的摇摆,扭扭捏捏,感觉自己都有摆动之嫌,不敢再多做停留,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一鼓作气登上马车,吩咐车夫扬鞭策马,快快、快快驶离这是非肮脏恶臭之地。 车夫听了他的吩咐,当即一抖缰绳,把马车赶的几乎腾空,又在闹市中东钻西蹿,马车鱼似的跟着摇摆,张旭灵成了一颗炒豆,自始自终屁股都没落到凳子上。 等马车停到张府门前,张旭灵眼冒金星,哆哆嗦嗦的下了马车,晕的快要认不出门匾上那个张字。 他气的指着赶车的鼻子骂了两句,小厮从后面狂奔上来,扶住张旭灵,张旭灵东倒西歪上了石阶,刚到门前,就见门子和管家站在一起,眼含热泪的看着他。 “大爷……” 张旭灵松开小厮的手,站直了身体:“我没事。” 管家上前一步,接着扶住张旭灵的手臂:“大爷,您节哀顺变。” 张旭灵让马车颠的脑子还飘在半空中,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顺变,都顺变。” 话音刚落,他忽然回过神来,惊的僵立在原地:“老二……” 让金汁给臭死了? 管家看张旭灵是个毫不知情的模样,更是悲从中来,忍不住痛哭一声:“大爷,是相爷……相爷没了!” “什么?”张旭灵猛的一晃,被管家的消息劈了个外焦里嫩,整个人酥脆了似的变成了三截,腰往下那一截开始往地下跪,腰往上到脖子直挺挺的立着,脑袋则是高高扬起,不敢置信。 与此同时,他心里划过一个声音:“要是拿老二去换爹就好了。” 五雷轰顶之后,他头脑一片空白,眼前更是一片模糊,连管家的脸都看不清。 管家的嘴一张一合,一直在不停的说,似乎有小报等字眼,好像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他爹死了,唯独他自己不知道。 “老二,”他忽然叫了一声,“老二!你们二爷呢?” 这个时候张旭樘成了定心丸,整个张家好像非得有张旭樘才不会乱。 “二爷……”管家并未看到张旭樘从正门进出,“兴许是角门回了,小人这就去看看!” 管家刚一转身,就一个哆嗦,吓了一跳,感觉眼前的张旭樘像个忽然出现的游魂。 张旭樘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后,虚弱枯瘦,让他身上的衣裳都显出了黯淡颜色——他的衣裳是按月裁剪添置的,总是十分妥帖合身,他又不常露面,家中竟然无人发现他已经瘦了许多。 倒是吓了一跳的管家,心里想了一句:二爷怎么虚了这么多,一定是在外面胡来,把底子虚亏了,看来不仅要治外伤,还得找大夫看看肾虚。 张旭樘对管家视若无睹,他回来的不比张旭灵快多少,回来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给自己草草清理一遍,先去了臭气。 “大哥,站在门口干什么,进来说话。” 张旭灵三步并做两步,走张旭樘到身边,正要开口说张相爷一事,就让张旭樘一个凶狠的眼神震慑住,不敢再张嘴。 7017k 第二百零三章 训兄 张旭樘一个眼神让张旭灵闭嘴,随后剜了管家一眼:“慌什么!阿爹在籍田,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必定有内侍来报,贵妃和陛下更不会不闻不问,都滚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管家战战兢兢应了,仔细一琢磨,确实是那么回事,外面传的乱七八糟,只说张相爷死了,怎么死的,死在哪里则是众说纷纭。 有说是晋王毒杀的,有说是发病死的,竟然还有人说是在耕田的时候牛发狂踩死的。 他听说的时候,也觉得匪夷所思,可是来不及细想,头脑已经被慌张和恐惧充满,再加上府里的夫人、太太全都来找他问话,他又忙着出去打听消息,一时就没想起来这些。 府上女眷更不用说,关心则乱,都慌了神,默默地先哭上了。 如今看来,倒是张旭樘脑子拎的清楚。 张旭樘领着张旭灵往里走,一面走一面对着大哥发出毛骨悚然的冷笑,笑的张旭灵大气不敢出,只小声道:“老二,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捣鬼,传出这等不吉利的谣言,我现在就派人去找阿爹。” 张旭樘从鼻孔里哼出两道冷气:“我已经派人去了,等你冷静下来,想起安排张家这些事,阿爹坟头都要长草了。” 他今天从遇到宋绘月开始,心气就不顺,再加上在琴心茶坊闹的这一出,更是脾气见长,对这位中庸的大哥极尽嘲讽之能,把张旭灵臊的面孔通红。 张旭灵干笑两声:“阿爹没事最好,也不知道是谁在暗中生事,目的又是什么?” 张旭樘见他无意识的正在往自己院子里,干脆也跟着他走,在路上把话说清楚,免得还要坐下一起喝茶。 “也许是有人暗中生事,也许就是个误会,只是既然闹的满城风雨,我们正好借此机会把手里的人理一理,你去看哪些小报按捺不住上蹿下跳,又有哪些驻京的师爷往外送了消息,不安分的,就都不用了。” 张旭灵老老实实点头,又冒出一点自己的想法:“那些小报也得给个教训。” “不必,”张旭樘自有主张,“小报对于我们,可有可无,对晋王却是大有用处,这一次就把小报都送到陛下跟前去,陛下见自己的肱骨之臣受到如此对待,必定会龙威大怒,把所有小报都禁掉,禁掉好,既然我们闭嘴了,晋王自然也应该闭嘴。” 他把手拢到袖子里,忽然问起了别的:“茶坊里的人都办好了?” 张旭灵连忙点头:“都办好了,给了封口的银子,让他们闭嘴,绝不会把今天的事情往外说。” 张旭樘这回停住脚步,认真而且好奇地打量着张旭灵,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他真不像是张家人,一派天真,又确实是张家人,只有张家人才会让人捧得这么高,捧出来一个毫无用处的善良废物。 张旭灵让他看的头皮发麻,既不敢说又不敢动,不自觉就学着那位民间圣手的样子摇摆起来。 而张旭樘对他已经失望到麻木,只回头吩咐老卫:“去查一查今天在场的衙役和大夫,都处理掉,不要留下痕迹。” 老卫应声而去,张旭灵张着嘴,露出了满脸的震惊:“老二,你不会是……” 那么多人,难道就因为看了张旭樘出丑,就要死? 还有那几个大夫,也都是奔着救命来的,怎么也想不到最后是自己没了性命。 张旭樘看着他的蠢相,冷笑道:“大哥,他日若是你丢了脸,我也会帮你处理。” “不、不必。”张旭灵加快脚步,感觉十分不适,就好像张旭樘已经化身为毒蛇,把他的毒液四处释放,自己只是在一旁呆着,就受到了波及。 他的院子里传来一阵阵哭声,有小娘子的,还有他儿子的,儿子虽然月份不大,但是嗓门嘹亮,声如洪钟,哭的惊天动地。 听到这哭声,张旭灵就感觉自己重回了人间。 他小心翼翼的询问张旭樘要不要进去坐坐,但是很害怕听到肯定的回答,好在张旭樘对这小儿的聒噪十分厌恶,压根就没回答,转头就走。 张旭灵这才松了口气,走回自己院子里去。 而张旭樘一边逃离小小婴儿的哭声,一边吩咐张林:“去买点巴豆来,我泡水喝。” 他要彻底清洗自己的五脏六腑,把污秽之物从里到外涤荡干净。 他所受的罪过,宋绘月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以恕罪,所以他不要她死,他要让她孤家寡人,生不如死。 与此同时,宋绘月出了茶坊,就回家沐浴更衣,之后坐着编篾,家里地方小,整棵的竹子放不下,都是在王府劈好后带回来的,饶是如此,也把院子占的满满当当。 林姨娘挎着篮子出门买菜:“大娘子,我还买点糍粑,回来您烤着吃。” 宋绘月点头:“行。” 林姨娘往外走,路过谭然的时候,走的更快,埋着头就跑。 她今天一大早摔了一跤,一摔摔到了谭然怀里,闹的大不好意思,只能见了谭然就躲。 宋绘月给宋太太劈了一把竹棍,在银霄背上拍了两下试了试:“怎么样?” 银霄仔细感受散开的竹片抽打在背上的疼痛程度:“好。” 宋绘月收回手,低声道:“阿娘叫我做,我不敢不做。” 银霄很愿意为宋绘月排忧解难:“晚上我再烧掉。” “烧掉了我还得做,先放着。”宋绘月思来想去,认为自己最近乖的出奇,绝没有要挨打的地方。 然而她还没有想完,就听到宋清辉屋子里传来宋太太怒火中烧的声音:“宋绘月!” 宋绘月听到宋太太连名带姓的叫她,吓得一个激灵,让银霄看看她是犯了什么罪,银霄三步走到房门前,往里面看了一眼,随后折回来:“是您的银钗记掉在里面了。” 《银钗记》艳而露骨,难怪宋太太大怒。 “哎呀!”宋绘月站起来就往外跑,“阿娘我不回来吃晚饭!” 她一口气冲出门去,正要往茶坊跑,一辆马车忽然停在了门前,她顺着车轱辘往上看,随即惊喜的叫了一声:“王爷!” 晋王一手撩开帘子,一手撑着车沿,半躬着身,正是个要下马车的姿势。 阳光落在他手上,又虚虚的探入马车中,在马车落下一圈朦胧光影,光影中的晋王穿着紫色圆领大袖衫,看到宋绘月,便露出一个笑,身体往外探,准备下马车走到宋绘月身边去。 7017k 第二百零四章 占尽春风 不等晋王下来,宋绘月向上一跃,跳上马车,双手按住晋王胸膛,把他往马车里推,一边推,自己一边往里挤,身后还能听到宋太太气急败坏的声音。 宋绘月藏在马车里不露头,让晋王快走。 侯二扬鞭就走,将宋太太的一顿打落在身后,宋绘月这才松了口气,一扭头,就见自己叠在了晋王身上,晋王正两手环抱着她,桃花眼笑微微的,很是开心,抱住宋绘月不松手,他笑道:“这可是你自投罗网,我不撒手了。” 宋绘月今早在观耕台看见了晋王,觉得他气度不凡,目光睥睨,却有几分陌生,此时见他换了一身衣裳,神态温柔,心里就很高兴,也没有动,让他抱了一下。 一下过后,她意图起身,坐到晋王身边去。 晋王却攥住了她的手不松:“再抱一下,把你抱暖和点,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宋绘月的体温隔着衣裳传到了他身上,清冷而又动人。 宋绘月也闻到了他身上“雪中春信”的淡淡香气,使劲一嗅,她挣扎着从他的怀抱里出来,坐到一旁:“我刚才在劈竹筒,坐的久了一些,没想到二月天了,还这么冷。” 说罢,她撩开帘子往后看,见游松等人都是高头大马的跟随,还预备出了她和银霄的马,此时银霄和游松骑在一块,游松正在极力的说着什么,然而银霄挺直着背,眼睛只往前看,偶尔回答一句,似乎也是心不在焉,极力敷衍。 宋绘月不用听也知道游松是在劝说银霄加入他的大家庭,而银霄这个死心眼,愿意在宋家当一辈子的家奴,不管游松如何诱惑他都不会动摇。 反而是游松,多次在银霄身上赔了夫人又折兵。 宋绘月将脑袋收回来,自己打开厢柜,从里面抓了个盐渍干杨梅,塞在嘴里,咂摸了两下,酸的眯起眼睛:“您今天不在今上面前献孝心,怎么来找我了?” “原本是在陛下面前尽孝,还未回宫,就听到内侍来报,说外面都在传张相爷没了,还有小报在其中造谣,陛下动了怒火,诸位大臣随陛下回宫议事,我一个赤脚王爷,掺和不了这等大事,乐得半日闲。” 他紧接着又道:“真不知道张相爷死了的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当时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在净房,以为张相爷真出了事,结果白高兴一场。” “可能是张家自己传出来的,为了整顿小报。” “张家……总不会连生死都不忌,我听说你让张衙内吃了个大亏?” 宋绘月将金汁一事告诉他,晋王抚掌大笑。 “您找我有事?”宋绘月又问。 “打猎、吃饭。” 马车一出城,晋王就带着宋绘月下了马车,各自执马鞭上马,打马而走。 走了二三里地,先过了一条河,河两岸都是杨树,从石桥过河,便是晋王的庄子,大门朝南而开,衔着京都,往北望去,是延袤千里的太行,在百岭掩映之下,山庄也是一片盎然之景。 谢舟和铁珍珊早已经在庄子里等的不耐烦,各自去猎了一回,正在庄子里烟熏火燎的烤貉子肉,引得晋王一行人手痒难耐,都去背了飞鱼袋,袋子里装着轻巧细弓和利箭,腰间挎着长刀,牵着十来条细犬,往山林里去。 宋绘月也将头发挽了,戴上一顶毡笠,上面一簇红缨翻飞,背了弹弓,腰间挂了一袋泥丸,驶在晋王右侧。 骏马飞驰,马背上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各个神采飞扬,锦绣衣裳在风中舞动,鼓噪的飞禽走兽都现了行踪。 二月的风从宋绘月脸上刮过,天高云阔,风朗山青,让她一时忘却胸中烦恼,纵着马疾奔,头上毡笠系的不牢,绳结散开,毡笠让风吹了个无影无踪,她散落了几丝乱发,也让风吹在脑后。 晋王和银霄紧随其后,晋王在前,银霄在后,在不甚宽敞的山道上紧追不舍,还未打猎,先赛了一回马。 后头众人也都奋起直追,细犬松了锁链,在乱草堆中进进出出,不断叫唤。 静谧的山林瞬间变得喧闹无比,百鸟惊飞,宋绘月忽然回头大声道:“谁取头名?” 正巧一只野鸡拖着长长的尾巴路过,银霄和晋王同时盯上,都没有勒马,而是右手插了马鞭,反手取出画弓,摸出一支羽箭,搭箭在弦,拽上满弓,朝野鸡射去。 两支箭在半空中撞在一起,分不清是谁前谁后,在半空中一碰,全都折成两半,跌落在地。 游松眼看晋王没有取到头名,有心让晋王在宋绘月面前威风一回,呼喝细犬,赶出来一只角麂,角麂慌不择路,四处奔逃,却又无路可去,让游松等人直围到晋王一箭之地。 “王爷!” 晋王拉弓就射,却又和银霄的箭撞了个正着,眉头一皱,看向银霄。 银霄面色如常,并未因为他是王爷就多加相让,反而将弓插回飞鱼袋,抽出游松给他的长刀,脚踩上马背,一跃而下,直朝角麂而去。 游松心中一动,也抽刀下马:“王爷,我来!” 众人原本都想让晋王在宋绘月面前有面子,没有拉弓,哪想银霄寸步不让,都提了心。 此时见游松迎上前去,两人兔起鹘落,只见两道寒光,拼做一团,滚成了一团银光,又都忘了围猎的事,只去看两人刀式。 侯二忍不住叫道:“好!” 两人越斗越快,只见树影之下,人与刀光难分你我,那只角麂趁机而逃,也无人理会。 论起刀法,到底是游松技高一筹,就在银霄退后一步时,众人忽然听得一声弓弦响,循声望去,就见宋绘月举着弓,仰头望向自己头顶树梢,已然射出去一枚泥丸。 “嘣”一声闷响,泥丸打中一只灰雀,灰雀笔直落下,砸在她头顶早开的杏花树上。 杏花如雨一般散落,花瓣粉红雪白,如同胭脂万点,尽数落在宋绘月身上,让她占尽春风。 晋王和银霄全都看的呆了,游松见银霄呆呆的,没有之前的半点机灵像,便插了刀,退回原地,心道:“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看来近水的不止有王爷一个。” 谢舟坐在马上,看看晋王,又看看银霄,再看看宋绘月,心中唾骂自己真是缺德,竟然会有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之想,觉得三个人也行。 而宋绘月翻身下马,捡起那只大鸟,举过头顶,笑道:“我是头名!” 7017k 第二百零五章 山中小乱 宋绘月借机得了头名,把那只野鸟挂在鞍上,十分欢快,众人没了头名之争,又起了争多之意,又是纵马又是赶犬,把一座山林闹的沸沸扬扬,两个时辰方歇。 众人拾了猎物,都收了弓箭,预备着满载而归,银霄把逃了的那只角麂捆到马背上,耳边只剩下轻松谈话的声音,忽然一阵风自他耳边吹过,他心神一动,感觉传到耳朵里的声音有些不对。 “大娘子!” 宋绘月正在拔野鸡尾巴,听他低声和自己说话,抬头问道:“怎么了?” 银霄道:“有人进山里。” 游松在一旁栓绳子,听了他的话笑道:“这山里常有人打猎,尤其是现在许多野物都出来了,山里可不止我们这一家,况且王爷要来,我已经派人提前扫荡了一遍,不会有人埋伏在这里。” 宋绘月听了,又去看银霄,见银霄仍是眉头紧锁,便让游松去请王爷。 游松看他们二人郑重,神色也凝重起来,也知道银霄对危险有一份异于常人的直觉,连忙奔到王爷身边,低语几句。 其它人都是有说有笑的比着谁的猎物更多,见游松等人神色都有些不对,立刻收了笑言,抽刀戒备。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银霄趴下,耳朵贴地,仔细一听,抬头对宋绘月道:“是马蹄声,不是很多。” 打猎的猎户不会骑马,进来围猎的人又不会只有几个人,显出几分突兀。 银霄埋头再听了片刻:“没了。” 游松心中一动,背后掠过一阵寒气。 来人一开始骑马,一定是离的不近,现在弃马,不出意外,应该是已经到了一个比较近的范围,骑马动静太大,不便于伏击。 这些人恐怕是要在晋王回庄之际,杀一个措手不及。 京都中鱼龙混杂,情形比潭州复杂,各种兵房炮坊都在此地,若是有人得了硬弩,在这荒郊野岭用,那真是难防。 “王爷,请上马,我们换条路回城去!” 他又吩咐众人把野物捆好,马上就走。 晋王拍一拍游松的肩,示意他不要慌张,让其他人也都继续说话,不要做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同时他看向宋绘月和银霄。 宋绘月很冷静,把她拔下来的野鸡尾巴拢成一堆,用绳子扎了,等待出发。 而银霄一直在宋绘月五步之内,别人抽刀,他反倒将长刀收了,从衣裳底下抓出藏着的尖刀,牢牢握住,一双凤眼瞪着,绝不放过任何危机。 晋王走到宋绘月身边,低声道:“你和我分道走,谢舟、铁珍珊、游松跟着你。” 随后他朝着谢舟招手:“小八,把这些滴血的东西都放下,你和铁当家,游松陪着大娘子往山里走,不要怕,随便走就是,事情一了,就吹哨为信。” 山林中林木多,岩石也多,但都不是可做掩护之地,反而是伏击的好地方。 来的人不管是冲着谁来的,分开来是最好的办法,尤其是宋绘月等人卸下猎物之后,没了血迹可寻,更好逃脱。 反倒是他们这么多人,就算弃马行走,也不能很好的隐藏行踪。 宋绘月一听便知他是要让自己先走,又想来者不善,心中担忧:“游松跟着您走。” 晋王听她不放心,再看银霄已经是全神戒备,恐怕有人正往这边来,连忙推着宋绘月离开:“好,不要担心,对方人不多,只是你在,我们反倒分心。” 宋绘月听了,就毫不犹豫地转身,一头扎进了密林里。 谢舟和铁珍珊随后跟在银霄身上,也一同融入了树影中。 天色已经将晚,金乌西斜,山中越发寂静,只听到身后马蹄翻盏的喧闹声,宋绘月边走边抬头去看这片山林,心想来的人一定不是张旭樘的人。 张旭樘做事,不会如此疏漏。 若是张旭樘要来杀晋王,不会只动用这么几个人,他一动手,就是惊天动地,山呼海啸。 尤其是这里不像潭州,树木密,容易躲藏,这里岩石多,伏击之人只要从上往下埋伏,哪怕游松提前来清理,也不见得能清理干净。 都不用动刀,只要晋王一出现,万箭齐发,就可以把他们扎成个刺猬。 不过也有可能这几个人只是来探路的,后面还有更多的人。 想到这里,宋绘月对银霄低语两句,银霄点头,走了几步,见一只兔子从草堆里钻出来,抬手就是一刀,把兔子扎了个透心凉。 拔出刀,他拎着死兔子,再次跟上宋绘月,任凭血一路滴下去。 铁珍珊在后面看着,对谢舟道:“没想到大娘子对王爷也是情深义重,这血滴下去,也该引人来了。” 谢舟气喘吁吁的点头:“王爷和月姐儿是生死相依的情分。” 两人边说边追赶前方两人,就在谢舟感觉体力不支,想要歇息时,身后忽然传来沉重的风声,不等他回头,银霄忽然举刀直冲他而来,他吓了一大跳,以为银霄是发了疯,哪知银霄蹿到他跟前,一把将他推开,随后举刀就刺,把他身后来人杀翻在地。 血溅了谢舟满脸。 谢舟几乎让这一股黏腻的血腥气冲的昏过去,晃晃悠悠站起来,抖着手往脸上摸了一把,抹出一双眼睛来,看向宋绘月主仆二人,欲哭无泪:“月姐儿,你知不知道王爷让我跟着你,就是知道我不喜欢见血?” 宋绘月点头:“八哥,别说话了,血滴嘴里了。” 谢舟瞪大眼睛,张嘴就往外吐,又扯了草叶子去擦脸,然而擦来擦去,气味越发复杂,让他憋着一口气,细细的从鼻孔往外喷,再细细的从鼻孔吸进来。 铁珍珊笑着拍了拍谢舟的肩膀:“兄弟,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一对煞神?” 谢舟让她拍的身子都矮了半截,呵呵一声:“铁当家谦虚,你也不必谦让,还有,你的刀收一收,不要戳着我。” 好在除去此人之后,就再没有人跟上,又碰到了山泉水,让谢舟得以草草清洗一番,不至于憋死在山上。 四人虽是乱走,却一直是往上,待到天色泛青,快要天黑时,已经上了山顶。 宋绘月站上一块大石,踮脚往北眺,就见崇山峻岭间,一条小道阔不过三步,蜿蜒盘旋,状似羊肠,在山脉中如丝一般自西向东伸出去,看不到尽头。 7017k 第二百零六章 荒芜地 狭窄的小道上关隘林立,寨子仿佛棋格一般,只是大多已经废弃,寨墙倒塌,只剩下碑石。 谢舟看的目不转睛,忽然一拍大腿:“这应该就是太行八陉中的太行陉,从这里往西北方走,就是天井关,往东南方向走,就是虎牢关!” 天井关是险关,虎牢关是雄关,都是逐鹿中原的要关,虽然如今心腹之地稳固,但是曾经也是战火连绵之处,单看留下的这些寨子就能窥见两分。 谢舟对着远方的废弃屋瓦十分感慨,有许多话想说。 但是铁珍珊和宋绘月都在这里,又有银霄这个打手,三人都不像是晋王那么惯着他,因此悄悄的管住了自己的嘴,不再由着性子乱说,只叹了一句:“铁当家,你的长枪原本应该在这样的地方使,那才够劲,够威风。” 铁珍珊翻了个白眼:“说的好像我是祖传的江贼似的,难道是我乐意做?就像我不和王爷睡觉,难道是我不想睡?什么事不都得讲个你情我愿?” 谢舟连忙去看宋绘月,见宋绘月笑嘻嘻的,丝毫不羞怯,对这两位小娘子自愧不如,岔开了话:“这么长时间了,怎么没听到哨声?难道是我们走的太远了?” 他一提,其它三人才想起来真的没听到晋王的消息。 正在谢舟想问要不要下山之际,忽然就见银霄一动,往前跃去,他这回有了经验,快速往旁边让好几步。 扭头一看,就见方才他们走过的地方冒出来一位壮汉。 此人身形虽壮,但是脚步声却很轻,轻的踩在落叶上都没让银霄听出动静,此时他一言不发,拿着双刀,目光凶悍,冲着银霄就杀了过来。 银霄在这名威武刺客的衬托下,生生小了一圈,然而动作是一丝不慢,甚至还要比壮汉更快,一手攥住了壮汉右手,一手去制他的左手,与此同时,膝盖往上猛地一提,狠狠击到了对方的裤裆里。 对方姿势停住,面容瞬间扭曲,发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声惨叫。 银霄顺势松手,也不用刀,只右手握拳,砸向壮汉胸膛,并且用力往下按,这回大家都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壮汉嘴边涌出鲜血,随后一声不吭的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是银霄砸断了壮汉的肋骨,再以肋骨为刃,刺破了壮汉之心。 他的一切杀招仿佛都是无需思考的,利落又干净,深刻脑海,永不能忘,一旦危险,立刻自行出现。 银霄解决完此人,走回宋绘月身边。 在路过谢舟的时候,谢舟下意识的捂住了腹部往下的位置,并且决定牢牢管住自己的嘴,绝不给银霄动手的机会,以免鸡飞蛋打。 他看向宋绘月:“月姐儿,看来事情有变,我们是回去找王爷,还是继续走,你决定,我听你的。” 不敢不听,晋王不在,他怕月姐儿管束不住银霄,银霄会打他。 宋绘月想了想:“继续走,这样也可以给王爷对付掉几个。” 若是不幸让人给杀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杀人和被杀,二者只能选其一。 对此铁珍珊也没意见——她比谢舟还要识时务,她认为晋王不在,宋绘月没了束缚,就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身边还有杀人利器,她还是老实点为好。 四人这回没有再像无头苍蝇般乱撞,而是直接往太行陉而去。 陉道两旁俱是高山深崖,沟壑纵横,狭窄小径上碎石坚硬,两侧古柏参天,铁珍珊在这里又击杀一名追上来的刺客,之后便一直太太平平。 就在宋绘月准备找个大木棍点起火来,原路返回时,忽然一阵风起,吹的两侧山林如同浪涛一般排来,天空忽然乌云密布,遮住了那一轮刚出没的皓月,四人眼前都是一黑,天色瞬变。 陉中本就狭窄幽深,把风也夹在了其中,发出渗人的呜咽声。 谢舟在风声中狂喊宋绘月:“要下雨了!快找个地方躲雨!” 宋绘月点头,往前方一指:“去那个寨子!” 她指的那个寨子还算完好,四面寨墙立着没有倒塌,门看着也破败的不算太厉害,可以抵挡虎狼。 四人顶着这一道疾风往前走,银霄走在最前面,身后是宋绘月,宋绘月身后是谢舟,谢舟身后是铁珍珊,连成一串到了寨子门前。 石阶上满是碎石,比路上还多,几乎没有下脚之处,门半掩着,让风吹的叮咣作响。 踩着尖尖的碎石往里走,里面是个大院,杂草穿膝,倒着两个兵器架,看着像是演武场一类的地方,再往里走,就分不出是什么屋子,里面空荡荡的,按照位置来看,可能是正厅。 宋绘月四人进去,抖落身上沙石,银霄出去把那个倒下的兵器架子拖回来,用刀劈了准备生火。 他刚把火折子拿出来,忽然一跃而起,夺门而出,直逼方才出入的院门。 宋绘月追了出去:“留活的!” 她本意是想看看今天追杀的这些人到底受谁指使,是冲着她来还是晋王来,哪知到门口一看,门口站着个瘦弱古怪之人,头上戴着凤翅盔,身上披挂一副乌油锁子甲,系着一领火红的罗袍,脚下是麂皮靴,背后还背着飞鱼袋,里面放了弓箭。 银霄的尖刀抵着他的脖子,他仿若未见,只怒视着屋子里的人,喝道:“尔等何人!竟敢闯我南山寨!” 谢舟扶着墙壁,对铁珍珊道:“这鬼地方,不会是见鬼了吧。” 要不是见鬼了,哪里冒出来的一位年轻将军。 宋绘月走上前去,天色漆黑,她再如何细看也看不清楚此人模样,便对银霄道:“就算是个鬼也给我押进来,点上火好好审。” 那年轻人在银霄的辖制下,不得不丢盔弃甲,进了屋子,让铁珍珊看管起来,火刚升起来,铁珍珊忽然“咦”了一声。 大家扭头一看,就见这年轻人满脸都是火烧过的疤痕,几乎蔓延了大半张脸,十分骇人。 从剩下的那小半张脸来看,应该是个剑眉星目的英俊长相。 再一细看,他身上那件红罗袍十分破烂,袖口领口洗的出了毛,脚上的麂皮靴子也破了好几个洞,左脚大脚趾大大咧咧露在外面,冻的发紫。 他见宋绘月仔细打量他,就冷哼一声:“今天叫你们擒住,是我技不如人,要打要杀随你们的便!我绝不降!” 7017k 第二百零七章 荒唐人 在落魄小将的视死如归中,外面哗啦一声下起大雨,雨势滂沱,遮天蔽日,雨水顺着山势往下流,很快就积满了陉道,好在寨子建在高地上,不会被淹没。 落魄小将在雨声中继续表明心意,自己是宁死不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看着好似土里爬出来的忠君爱国之人。 铁珍珊听的聒噪,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小将往前一栽,险些把自己送进火堆里,他显然是对火有所畏惧,一声怪叫之后,急急后退,想要缩到角落,却又被凶神恶煞的铁珍珊拎了回来。 “你们这等蛮族女子,粗鲁无状……” 话还没说完,铁珍珊就又要请他吃个铁巴掌,他火速抬头,在剩下三人中环顾了一圈,挑中了最为弱小的宋绘月,手脚并用爬过去,躲了起来。 宋绘月果然很和气,并没有扬起巴掌,反而笑微微的:“我们不是异族,你看我们长的也不像。” “那也不一定,很多细作都长的不像,”小将大声说出了自己心中想法,“不是异族人,那你们就是狗皇帝派来的人!” “狗皇帝?”宋绘月眯起眼睛,看来此人并不忠君,只是爱国,“你说的是今上?” 小将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宋绘月又和气一笑:“你是谁?” 小将冷哼一声,拒绝回答自己的尊贵身份。 宋绘月忽然靠近他,面孔在他眼里迅速放大,脸上的笑容在呜呜咽咽的风声和荒芜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目。 笑是和气的,目光却很冷,黑眼珠凝结成了没有光亮的宝石,仿佛看的不是人,而是枯骨。 银霄上前,一手扣住了小将的脖颈,手指很坚硬,没有丝毫的软弱,面无表情。 小将从他们二人的目光中嗅出了一丝不妙。 这两个人,也许真的会杀了他。 他咽下一口唾沫,悄悄瑟缩一下。 宋绘月轻声细语道:“虽然刚才你失礼了,但是我原谅你,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 谢舟和铁珍珊坐在一旁,没有被笑容吓唬住,但是听到她这一声和风细雨般的话语,伴随着黑暗和雨声,都让他们觉得渗人。 于是两人默默靠近了一些,感觉自己在这个夜晚成了难兄难弟——好兄弟,一起下油锅。 小将打了个寒颤,又害怕又不肯认输,梗着脖子怒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南山寨知寨李俊!” “李俊?”宋绘月坐回去,莫名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谢舟也觉得很耳熟,仔细想了片刻,忽然激动地指着李俊道:“你是鲁国公!” 李俊再次怒斥:“放肆!我是汝南郡王!谁许你称我国公!我父亲乃是陈王,待我父亲登基,我做了太子,把你们通通关起来!” “哦!”宋绘月恍然大悟。 原来是他,十八年前造反失败的陈王的儿子。 难怪只爱国,不忠君。 可他怎么在这里,又烧成这个样子? 她再仔细回想今夜遇到的刺客,心想杀他们的人,也许和刺杀晋王的并不是同一拨,而是早就在此地看守,见他们闯入此地,这才出手。 再想起他们见到李俊时的情形,满地尖利的碎石,李俊的防备,似乎都在诉说李俊如今并不自由。 谁还在监守一个没有党羽,又没有金银的鲁国公? 今上? 可今上若是实在不想李俊活在人世,有的是办法暗中除掉他。 一把火能把李俊的脸烧毁,自然也能烧死他,如今裴太后早已经没了,又没人管束今上,为何还留他活着? 又想让他活着,又防备着他,今上这么闲? 宋绘月百思不得其解,忽然问李俊:“你就是和张旭樘约好了夜闯宫门,他在大内接应的李俊?” 李俊这回不顾银霄的辖制,彻彻底底愤怒起来,把张旭樘千乌龟万王八的骂了一遍,最后质问宋绘月是不是张旭樘的走狗,如果是,那就是狗皇帝走狗的走狗,也是他的仇敌。 宋绘月摆手,表示自己也是张旭樘的敌人。 李俊两眼一亮,忽然对她亲切起来,大声密谋:“那我们就一起造反!你们有四个人,我虽然只有一个人,但是我有我爹留下来的密宝,加起来也有七分胜算,不用夜闯宫门,只要等到下个月金明池开放,我们假扮成摊贩去彩棚下面卖玉器,狗皇帝一定会幸临,到时候机会就来了,咱们一刀子搠死他!” 谢舟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便问:“今上身边也有许多禁军,禁军不会任由你动手,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李俊面容严肃起来,“一定要找狗皇帝私游的时候,身边一定只带了个内侍,到时候我一刀子下去,搠死他。” 谢舟也跟着肃然点头:“不错,是个好主意,你父亲留下来的密宝都不需要用,应该能够马到成功。” 他很严肃,然而比嬉皮笑脸还要嘲讽人。 李俊冷笑一声:“我又不是傻子,用不着你敷衍我,你们要是不信,我就给你们看看我爹留下的密宝。” 陈王的密宝勾的大家兴致勃勃,纷纷起身跟着李俊出门。 门外还是大雨,只能沿着屋檐下一巴掌宽的岩石行走,天色暗的根本看不清楚路,一不小心就会摔出去。 李俊走的很快,根本不需要费力分辨脚下,银霄先行,一边暗中防备,一边紧紧跟上,等到了之后,宋绘月等人才直接从雨里狂奔过来。 鞋袜和衣摆都湿了,也没人在意,目光灼灼盯着紧闭的门。 门上挂着一把锁头,铁珍珊正等着李俊拿钥匙,就见李俊直接伸手将锁头扭开取了下来——原来是把烂锁,挂在这里装样。 进去之后,李俊十分小心的点燃一碗油灯,灯碗里的油漆黑,气味也难闻,像是兽油,棉线倒是根好棉线,只是已经烧的快见底了。 “看,这就是我爹给我留下的密宝!” 四双眼睛同时瞪大,看向屋子里那一排刀剑。 刀剑——也可以说是破铜烂铁,锈迹斑斑,样式倒是很多,李俊从中取出一把尖刀,往袖子里一藏:“看,袖里藏刀,保证杀狗皇帝一个出其不意,我一刀搠死他。” 铁珍珊嘀咕一句:“七分胜算?怕是半分都没有。” 谢舟张了张嘴,最后忍无可忍的说出了心中想法:“这可真是造反穷三代啊。” 7017k 第二百零八章 装疯卖傻 在一堆破铜烂铁衬托之下,屋子里的五个人无形中成了残兵败将,连气势都弱了几分。 李俊一本正经的看向谢舟:“通过你,我更加确信你们是张旭樘的仇人了,一定是你嘴巴太坏,让张旭樘记恨。” 谢舟迟疑着问宋绘月:“他是不是装疯卖傻?” 李俊解释:“我不疯也不傻,但是别人都说我又疯又傻。” 铁珍珊忽然问道:“你既然不疯不傻,为什么要叫着造反?就凭这些东西?” “密宝。”李俊纠正她。 说完,他使劲一拍胸脯:“事在人为,就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你们等着瞧吧,我早晚把……” 银霄打断了他的豪言壮志:“有人来了。” 确实是有人来了,在大雨中都能听到门扇开合的声音,来的人数不少,就是冲着李俊而来,交换来看守李俊的人刚刚发现了同伴的尸体,于是招呼其它人前来查看。 这些人显然并不怕被李俊发现,一进门就直奔火堆,见火堆旁边没人,便开始四下搜寻。 李俊低声道:“这些都是狗皇帝派来的,他们不许我出太行陉,就是怕我一出手就会杀了狗皇帝。” 谢舟立刻道:“那你好好在这里呆着,我们先走了。” 李俊为了造反大计,不肯放他离去:“先躲起来,躲起来再说。” 宋绘月本是无意到此,心中还记挂着晋王安危,再加上自己一夜不回,恐怕宋太太会担心,但对李俊心存疑虑,便点了点头:“你的藏身之处在哪里?” 李俊搬开几把大刀,撬开一块石板,露出地窖:“这里。” 宋绘月让银霄留在上面接应,再低头看了看地窖,然后跳了下去,其它人也往下蹦。 李俊下去后,很有经验的要从下面挪动石板,就见银霄已经把石板推了过来,连忙把手和脑袋都缩了回去。 外面前来查看的人脚步声逐渐靠近,银霄悄无声息将一切都归了原位,连刀子的顺序都一丝不差,最后自己纵身一跃,上了房梁,隐藏起来。 一个人撑着伞跑了过来,没有进屋,只站在门口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就跑回火堆旁:“那小子没进洞,不会真被人带出去了吧。” 心慌意乱之际,甚至都没发现银霄跟在他身后。 火堆旁的人立刻站了起来:“分头去找,陉里都是积水,他们走不远,要是把人丢了,我们也别活了。” “大哥,再找找,你也说了陉里都是积水,他们往哪里跑,依我看,还在这破寨子里。” “说不准就在地窖下,只是还有同伙留在外面遮掩。” “那我们还是分头走,留一个人在寨子里找。” 就在他们商议时,地窖里四个人伸手不见五指,全都静静地站着,站了片刻,谢舟忽然低声道:“铁当家的,你摸我大腿干什么!” “狗摸你呢,老娘离你可远的很。”铁珍珊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和谢舟不在一个地方。 “是我摸的,不过我不是狗,”李俊继续往谢舟大腿上使劲,想把他的腿抬起来,“我刚才丈量了一下位置,你踩着我爹了。” “什么!”谢舟吓得一蹦三尺高,摸黑往旁边蹿去,一不小心蹿到了铁珍珊身边,铁珍珊眼睛看不清楚,耳朵却灵的很,伸手就在谢舟身上摸了一把:“这才叫摸呢。” 在她看来,谢舟不开口说话的时候,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只比王爷逊色一些。 这样一个美男子,诬陷她摸他,那她可不能让他白诬陷了。 谢舟挨了这一下,真是欲哭无泪,心想这次应该将夫人带出来,让夫人为自己主持公道。 就在此时,宋绘月的声音在阴暗角落里响起:“你爹陈王不是死在宫中?尸骨怎么会在这里?” “我找裴婆婆——裴太后要的,她看我可怜,就让人用草席裹了尸体,放到乱葬岗上,我用板车拖走,一直拖到这里,埋在了这里面。” 宋绘月听着,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一亮,但是无人能看到。 她想李俊确实不疯不傻。 一个疯了的人,怎么会知道把裴婆婆改成裴太后,就像是清辉,一旦认定了一个称呼,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口。 李俊到处拉人造反,不惜得罪今上,失去鲁国公的封号,变为庶民,又让人软禁在太行陉,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的脑子疯狂的转动思索,手指无意识的去扣墙壁上的黄土,一开始只是扣出来一个小小的印记,之后这个印记变成了一个小坑,而且有越来越深之嫌。 她想李俊要是不疯不傻,也许有人该着急了,而看守李俊的人就是这个会着急的人——不会是今上,今上若是要看守李俊,动用的是禁军。 禁军她是见过的,让人望而生畏,哪里像刚才追过来的人这般不济事。 也就是说,朝廷里还有陈王余党。 这余党既想杀了李俊,又担心今上会偶尔的想起李俊这个人,一旦对李俊的死起疑,再让禁军一查,他就凶多吉少,所以只能把李俊放在这个地方严加看管。 看来陈王留下的不是密宝,而是秘密。 李俊身怀秘密,想要活命,自然就要装傻,不仅要装,还要装的惊世骇俗,满城皆知,让自己的名字在今上那里挂上名,免得死的不明不白。 而现在李俊在太行陉中关的太久,京都众人已经逐渐将他忘记,他害怕自己会在这里悄无声息地变成一捧黄土,所以抓住一切机会逃离。 宋绘月四人的到来,简直就是一场及时雨。 想到这里,宋绘月停下了思索,及时的收回了手。 既然李俊借他们的力,那她也借一借李俊做回鱼饵,把暗中这个人钓出来。 不管是谁,只要浮出水面,对晋王都是一个巨大的收获。 李俊不知宋绘月洞若观火,已经将他看穿,依旧装傻装的出神入化——大约是天性里本就有几分憨直之气,傻的天衣无缝。 他蹲下身去,对着地底下的陈王道:“爹,没踩疼您吧。” 谢舟和铁珍珊毛骨悚然,感觉陈王就躺在地上龇牙咧嘴。 宋绘月对死去的人并不畏惧,人死如灯灭,若是真有厉鬼,那这世上也没有这么多的不平之事了。 她问李俊:“要是我们没有来,你打算怎么出陉道去造反?” “虎父无犬子,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7017k 第二百零九章 平安 对于李俊的虎父无犬子论,大家都摸了摸鼻子。 陈王兵败如山倒,虎父二字大可不提,李俊倒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犬子,狗的很。 谢舟忍不住道:“你爹不能算虎父,只能算是寇父,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李俊冷哼一声,转向宋绘月的方向:“小娘子,没想到你这个朋友如此狠毒,一张开嘴,就会对人施以酷刑,我想把他从造反的队伍中剔除,但是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只好忍了,等到大业成时,我就让人把他的嘴缝起来,我和你们一起出去之后,就去你家里暂住,虽然你也很凶,但是我看你很安静。” 宋绘月点头:“好。” 谢舟对他的话并不生气,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响,石板移动,露出永远一副被人欠债模样的银霄,便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再说。” 他还担心晋王情形,但是当着李俊,他绝口不提晋王二字。 造反这种事,哪怕是玩笑,晋王也不能沾,只有张旭樘这样混不吝的人才能肆无忌惮的耍弄李俊。 银霄伸手把人拉上来,留在寨子里的那位已经去和陈王作伴,五个人不再管下不下雨,直接离开。 下了寨子,地上的水已经没过膝盖,二月还是寒风凛冽,水更是刺骨,几个人齐齐打了个哆嗦,李俊嘴里嘟嘟囔囔:“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谢舟更是打了个硕大的喷嚏,再一揉鼻子,说话就瓮声瓮气起来。 铁珍珊正在极力前行,听了这个堪比打雷的喷嚏,回头道:“八爷是有儿子了吧。” “是,怎么了?” “那就好,我看你这么虚,再让冷水这么一泡,怕你以后会绝代。” “多谢关心,我肾好的很。” “不好说,我看你今天撒尿的次数有点多。” “铁当家,王爷不喜欢粗鄙之语,你还是收一收嘴上神通,少放屁话。” “我他娘的就算把腚堵上,这辈子不放屁,王爷也不会让我睡。” “不错,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你就没有,分明肾虚还说不虚,我看你还是多用药补一补,男人嘛,说不行也药行啊。” “不必,我又不去象姑馆接客,倒是铁当家,我祝你生意兴隆。” 宋绘月趴在银霄背上,听着他二人连绵不断的互相攻击,就当是听书了。 而李俊听了这些妙言妙语,眨了眨眼睛:“如今的民风已经开放至此?小娘子们都和外族女子一样大胆奔放了?” 这两人一直说到嘴里冒烟,才肯停下,最后也没分出个胜负,谢舟虽然将铁珍珊嘲讽了个遍,但铁珍珊胜在不要脸,两人停嘴之后,便不再开口,各自默默消化方才受到的伤害。 等好不容易离开太行陉,回到山脚,就听到了一声清脆尖利的哨声。 是晋王的人来了。 谢舟立刻将食指和大拇指捏成一个圆圈,放在口中,吹出了同样清脆的声音。 两声哨声响过之后,游松领着人出现在了山顶。 他带着十来个人,都面色凝重,腰间跨刀,蓑衣斗笠,提了四盏风灯,在雨幕中急速往下。 雨水不断往下冲刷,原本的小道变得格外泥泞,还不断有碎石往下滚落,比陉中积水淹没的地方还要难行。 然而游松一行人丝毫没有停顿,甚至有人踩到松动的大石崴了脚,也面色如常,不过短短的时间就到了他们跟前。 “大娘子!”游松见到宋绘月之后,明显地松了口气,“大娘子平安就好。” 他们的哨声一直无人回应,又下着暴雨,担心山中会有山洪,全都十分焦急,此时见到了人,又见大家都没有受伤,甚至还多出来一个,便都放了心。 若是宋绘月一行人有个三长两短,他们简直不知要如何面对在庄子上坐立难安的晋王,以及匆忙赶来的谢川。 游松随后一挥手,身后走出四个人来,竟然是四个内侍,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伤药、白色细布、蓑衣和箬笠。 李俊看了看游松,又伸手一指谢舟:“你少带一套,是不是没给他带?” 就在游松要仔细打量他时,陉中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互相呼应的哨子声,不仅让游松找到了人,也让看守李俊的人找到了人。 游松大步向前,往马蹄声传来的东边看了一眼,黑暗中有六匹马踏水而来。 他回头点了三个人,又躬身垂头问宋绘月:“大娘子,要不要留活口?” 宋绘月低着头戴箬笠,摇头道:“不用。” 陈王余党,还能在朝中风生水起,不会蠢到自己出面去雇人看守李俊,这些人恐怕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不必白费力气去审问。 三人领命而去,宋绘月边系箬笠边往山上走,银霄疾步跟上,展开蓑衣披在她身上,宋绘月抓住绳结,用力系紧。 游松提过一盏灯笼,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宋绘月身边,宋绘月在滔滔的水声中问道:“你主子好不好?” “都好,”游松见她不说王爷二字,应该是防着多出来的这个小子,于是自己也把这两个字咽下,只道,“已经差人去您家中报信,说您打猎,不一定回,您回城还是在城外歇着?云嬷嬷也到了外面,可以伺候您。” 宋绘月听到晋王无恙,便摆手:“我回城,给我备马,八哥和铁当家跟你回去。” 他们两个可以和晋王将来龙去脉说明。 游松再无二话,甚至没问多出来的人是谁,只护送他们离开此地。 火光在山林中蜿蜒盘旋,直到山下,游松让人牵来马,宋绘月、银霄、李俊翻身上马,打马便走。 来时的道路此时更加空旷,马蹄声在静夜里都能发出巨大的回想,和着马鞭的脆响,越发显得夜晚空荡荡的。 李俊没能从谢舟手中夺过箬笠和蓑衣,在风雨中瑟瑟发抖,一路狂赶回宋家,浑身滴水的站在宋家大门前,他先把这小小的宋家打量一遍,真心实意的道:“很好,家国天下,这个家不错。” 谭然看着这个满脸是疤,还很倨傲的年轻人,想一脚把他踢出去。 宋绘月见宋太太和宋清辉以及林姨娘屋子里的灯都灭了,元元的屋子没灯,不知道是不是歇在了宋太太房中,便不进去打扰,吩咐谭然锁好门,自己去厨房舀热水洗漱。 7017k 第二百一十章 恳谈 已经快四更天,宋绘月不兴师动众的沐浴,怕动静太大,吵醒宋太太,只草草擦拭身体和头发,又换了身衣裳,出去吃东西。 银霄和李俊也到了厨房。 李俊也换了谭然的衣裳——他更想穿银霄的,银霄年轻,而且冷峻英武,仿佛永远都是这个模样,不曾年少过,也不会老去,衣裳穿在他身上一弯一折都有力度,看着很贵。 但银霄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他退而求其次,去了谭然的屋子里,穿了谭然的衣裳。 成大事者,不仅要能屈能伸,还要不拘小节。 厨房灶上一根柴火咕嘟着大骨头汤,还有许多水晶角儿,宋绘月夹出一碟子肥鲊,就放在灶边,围着坐下开吃。 宋绘月吃了十来个角儿,再吃了点肥鲊,就放下筷子,盯着李俊看。 李俊一手端着碗,一手捏着筷子,把碗送到嘴边,再用筷子一划拉,四五个角儿就进了他的血盆大口,间隙吃上两筷子肥鲊,再用筷子一划拉,一碗角儿又下去了。 他虽然造反不成,吃功很了得,把角儿吃成了面条,一碗接着一碗,肚子好像是个无底洞,可以任由他造。 李俊吃到撑,打嗝的时候角儿就在嗓子眼里翻涌,总算肯放下碗筷,往凳子上一靠,两条腿拖在凳子下,躺成了一滩。 收拾碗筷的事情,他理直气壮的交给了银霄。 宋绘月若有所思的看他的脸,看他的眼睛,李俊一动不动,大方的让她看:“是不是没见过烧的这么厉害的?” 宋绘月随手往灶膛里添了根柴:“我没见过你这个烧法,身上没烧,脸上却烧成这个样子,按理说脸要是烧成这个样子,头发也应该没了。” 李俊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她一问一答:“就是烤火的时候,坐的近,让人不小心撞了一下,脸朝下,栽进火盆里去了,马上就被人拽了起来,泼了一瓢冷水。” 所以只伤了脸。 他又叹气:“这都是狗皇帝的诡计,顶着这样的脸,我就算造反成功了,也不能登基,不过我都想好了,反正都是姓李,狗皇帝有四个儿子,儿子又生了儿子,我过继一个,自己垂帘听政,也是一样的。” “你想的倒是周全。” “这么多年,我就想这一件事,自然想的周全。” “这些年,你都勾结过谁造反?” “我想想,”李俊垂头思索,片刻之后抬头回答,“太多了,许多京官都已经不在这里了,大官么,就是枢密使岳重泰、相爷张瑞、计相董童英,他们三人分庭抗礼,我就想着能从他们身上突破,还有禁军三衙总指挥使苏停。” 说罢,他无端笑了一声,笑过之后对宋绘月解释:“停是停一停的停,他前面还有六个哥哥,生到他的时候,他爹娘实在是受不了了,就说到此为止,停下不生了,所以他叫苏停,他可是从六个哥哥嘴里抢食活下来的,心狠手辣,我一进去,还没开口,就一脚把我给踹了出来,以后我大业一成,一定要原样踹回去。” 宋绘月听了他的话,慢条斯理道:“你的脑筋明明很好,大家却说你疯,真是瞎了眼。” 不止能将朝中官员理的清清楚楚,还能把仇记得这个清楚,就算是疯子,也是一个可怕的疯子。 李俊像是找到了知音一般使劲点头:“可不是,不能因为我想造反就说我疯了啊。” 宋绘月顺着他的话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接下来……嗝!”李俊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我在陉中呆太久,要先出去打听消息,毕竟朝堂局势瞬息万变,也许我能找到别的可乘之机,不必在下个月就去杀狗皇帝。” “张旭樘把你害的这么惨,你怎么不去报仇?” “你虽然很凶,可我看你还是太天真,”李俊神色肃然,“一个敢当众答应我造反,让我夜闯宫门,最后自己毫发无损的人,以我现在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杀的了。” 宋绘月一笑:“原来张旭樘比今上还要厉害。” “看来你一点都不了解他,”李俊叹了口气,“他才是真的装疯卖傻,你想一个人,一直是个混不吝的纨绔,整天胡闹,惹得父母伤心,他就算做出再惊天动地的坏事来,是不是也合情合理,因为他一贯如此,可若是一个素有文名的书生,做了一件一样的事,就会立刻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说到这里,他起身找到碗筷,给自己盛了一碗汤。 说了这么多话,肚子里总算是有了空隙,足够让他再喝下去一碗汤。 宋绘月点头:“你真聪明。” 李俊吸溜着汤:“不敢当,我还是不及我爹。” 只要一说起陈王,他的聪明才智仿佛瞬间让陈王带走了。 “那你明天打算怎么去打探消息?” “就去茶坊,”李俊继续吸溜,“只要说出我的身份,大家就会告诉我。” 想看热闹的人满大街都是,为了继续看他的热闹,他们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 “对了,我出来的匆忙,还没有问你们叫什么,是干什么的?我看你手下人很多,派头足,一定能帮我的大忙。” 宋绘月也将姓名告知他:“我在一家花茶坊做管事,只管白天,这是我们家的护院银霄,另外那个都叫他八爷,他主要是做他爹的儿子,那位铁娘子是花茶坊的常客,手里倒是阔绰,平日里就是找一些貌美小郎君东游西逛,至于你说的那些手下,也都和咱们没关系,是茶坊里的打手。” 李俊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皱着眉头疑惑:“真的?” 宋绘月点头:“我要是大户人家,能住这么小的宅子?就这宅子,还是赁的。” 李俊一想也是,痛心疾首的看着宋绘月:“你们为什么都如此没用,看来造反大业,只能靠我一个人了。” 宋绘月笑道:“要不你明天再去看看外面有没有合适的人?” 李俊摇头:“外面的人良心都不好,我还是在你这里吃饱饭,你放心,虽然你们都没本事,但是我又聪明又博学,可以教你们。” 他一指坐在宋绘月身后的银霄:“今天晚上我和你睡,顺便教你识字。” 7017k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丧心病狂 银霄摸了摸袖中尖刀,想问宋绘月可不可以把李俊的脑袋割下来。 宋绘月冲着李俊摆手:“我们都是朽木,就不用你再费功夫雕琢了,赶紧睡吧,明天还得去茶坊。” 李俊点头:“明天我就先去你管的花茶坊吧。” 话音刚落,相国寺四更天的钟声就敲响了,天马上就要亮了。 宋绘月不管天黑还是天亮,回到屋子里闭着眼睛睡了个昏天黑地,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还是让林姨娘的骂声惊醒的。 她打着哈欠开门,就见院子里林姨娘指着李俊唾沫横飞,神情是怒不可遏,而李俊满脸无辜,摊开双手,认为自己什么都没做。 谭然站在中间,也认为李俊不对,对他怒目而视。 “大娘子!”林姨娘看见宋绘月出来,立刻站到宋绘月身边,“他……他调戏我!” 李俊摆手:“绝对没有,虽然这位大娘也有几分姿色,风韵犹存,但是年龄太大,我没有动心,而且我不是张旭樘那样的人。” 在他心里,张旭樘不仅是个恶人,还是一把度量一切的尺,凡是比张旭樘好的,就是好人,凡是比张旭樘还要坏的,那不是坏人,那是十恶不赦的魔王。 林姨娘本就在气头上,听李俊说他年龄大,更是火冒三丈,当即噼里啪啦将事情原委告诉了宋绘月。 原来林姨娘听谭然说宋绘月回来了,还带了个满脸烧伤的朋友,她来京都这么久,第一次有宋绘月的朋友上门,特意出去买了菜回来,要给宋绘月长脸,款待这位来历不明的朋友。 宋太太去了谢家做客,她可不能给宋家丢脸。 菜买回来,她就坐在厨房外面一边摘菜,一边哼小曲,不知怎么,就把和谭然睡一个屋的李俊哼了出来。 李俊先是拍了拍手,称赞林姨娘歌喉不错,随后请林姨娘再唱一曲,等日后一定好好赏一赏林姨娘。 林姨娘不知道此人是个假疯子,更不知道他说的以后是指造反成功以后,只当他是在拿自己当楼里卖唱的调戏,当即气的大骂起来。 挂在廊下的画眉也跟着一通乱叫,仿佛是要帮林姨娘的忙。 宋绘月拉过林姨娘,在她耳边道:“姨娘,他的脑子不好,明明一穷二白,却总是认为自己是王孙公子,你别理他,他就在咱们家里吃几天饭。” 林姨娘一听说脑子不好,便想起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宋清辉,火气下去了几分。 “有多不好?” “也就比清辉好一点。” 林姨娘叹了口气,偃旗息鼓,去厨房张罗饭,走到厨房门口,又折回李俊身边,拍了拍他的胳膊:“这位少爷,过度妄想,还是不好。” 李俊摸不着头脑,转头看看宋绘月,宋绘月却已经关上门,洗漱去了。 鸡飞狗跳的吃完早饭,宋绘月领着银霄,带着拖油瓶李俊去了茶坊。 人还没走到茶坊,便感觉茶坊附近有些不对,几家医馆都挂了白,请的请和尚,请的请道士,在办丧事。 宋绘月眉头一皱,走进茶坊,直奔二楼。 李俊看了看热闹的楼下,再看了看冷清的楼上,最后还是选择了楼上。 二楼气味已经恢复芬芳,杜澜和刘琴对坐,杜澜捧着个酒杯,在嘴边试试探探。 见宋绘月上楼,杜澜慌忙把酒杯一放:“大娘子,我没喝,就是闻闻味。” 刘琴连忙起身,刚一回头,就让李俊的模样吓了一跳。 好在她是风月场上的人,什么人都见过,心中虽然惊诧,面上却半分不显,还笑吟吟的,问宋绘月此人姓名,又问李俊喝什么茶,亲自去上茶点。 宋绘月不理会光明正大偷听的李俊,坐下便问:“元师爷出事了?” 自从元少培进京,只要出了三司,就是杜澜几个跟着他。 杜澜见宋绘月不避讳李俊,便摇头道:“三司在算去年的账,忙的脚不沾地,师爷已经三天没出来了,您放心,我们不会让他出事的。” 他紧接着压低声音:“是九哥让我给您带个信,今天一早,他接了两份讼案。” 他忍不住又看了李俊一眼:“第一份是知府衙门里的衙役都头的太太来找的九哥,她说昨天夜里,他们那一班衙役得了一份不菲的赏银,约着去游船上玩乐,结果在四更天的时候,那条船不知怎么沉了底,里面的人一个都没上来,内仵作行的人一大早就去捞船,发现是船身有裂缝,一直在慢慢往里面渗水,偏偏一个发现的人都没有,等到船沉没的时候,又都醉死了……都头太太觉得此事蹊跷,让九哥写状子,请知府相公查个明白。” 李俊听在耳朵里,看了看宋绘月,见宋绘月只是凝神细听,并没有开口,也没有说话。 杜澜又道:“第二份是咱们隔壁看小儿病的柳大夫他老娘去的,说昨天夜里柳大夫在墨香花茶坊马上风死了,柳大夫自己就是大夫,怎么会胡来,一定是花茶坊的人给他偷偷下了助兴的药,让知府明察。” 刚说完,刘琴便领着小丫头端来茶点,摆了一桌,等小丫头离开,宋绘月忽然问刘琴:“隔壁夏大夫是不是死了?” “是,”刘琴也是一大早就心神不宁,“昨天夜里,出来起夜,失足掉下去了。” 宋绘月冷笑一声:“真是失足?” 刘琴低声道:“他家学徒说亲眼看到的。” 杜澜想到昨天茶坊里的闹剧,心惊道:“不会昨天来的四个大夫都死了,还有那一班衙役……丧心病狂!” 不过是自己出了个丑,就要把在场的人全都抹杀掉,要不是茶坊和晋王有干系,恐怕整个茶坊都会被烧的精光。 宋绘月捏着茶杯,耳朵里是唱醮事的声音,再想起张旭樘,只觉得此人已经非人,完全泯灭了人性。 一个没有人性的人,在储君之争上,会做出什么事? 等到杜澜离去,李俊忽然道:“大娘子,你骗我,你根本不是什么朽木。” 宋绘月冲着他一笑,笑里挟风带雨,让人心头一紧。 她似乎也意识到这个笑有些不温和,将笑容收了一收,平淡道:“骗?你不也骗我?” 李俊仍旧是一脸的无辜,无辜中还带着愤怒:“我哪里有骗你!” 然而在宋绘月的逼视下,他本就僵硬的神情越发不自然,最后努力做出来的情绪全都退到疤痕后,只剩下一片木然。 他低声道:“都是利益,谈什么骗不骗。” 7017k 第二百一十二章 小李棋逢对手 宋绘月和李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末了很有默契的低头喝茶,不再说话。 李俊要活命,宋绘月要报仇,全都各怀心思,说出来的话也都不可信,所以没必要说,说了也是白说。 喝过茶,李俊去楼下转悠了一圈,等别人知道他是鲁国公时,顿时掀起一股热浪,楼下人声鼎沸,声震屋宇。 李俊在这一片热闹的气氛中得道了许多自己想要的消息,意犹未尽的出了茶坊,要在京都去转一转,告知天下,他李俊又回来了。 宋绘月立刻示意银霄跟上,如果那位看守李俊的余党沉不住气,很有可能今天就动手。 令人遗憾的是,这位余党十分沉的住气,连一点马脚都没往外露,等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李俊毫发无损,又溜达了回来。 他心情颇好的看着宋绘月:“你家饭好吃,咱们还回你家吃饭去。” 宋绘月点头:“行。” 三个人鱼贯而出,走上曹门大街。 李俊仍旧看不够,指着街道上繁华车马行人和彩旗酒楼、脚店行院道:“京都似乎一直都是这样,钱粮满地,后来我去了定州,在南风寨做知寨,寨边也有四五千户人家,可却没有这般喧天的热闹。” 宋绘月想起他刚出现时,只说自己是知寨李俊,便问道:“定州艰苦,你怎么会去那里?” “那可是定州啊!你见过哪一路是路中有路,还有两个安抚司的,就只有定州,得定州兵权,还怕不能得天下。” 他仿佛是要对着宋绘月掏心掏肺:“我那个时候其实才十多岁,是跟着我爹的心腹去的,隔年我爹就造反了,我爹就是太着急,要是再等个几年,让我在定州站稳脚跟,早就没有狗皇帝什么事了,狗皇帝那个时候也没多大年纪,才刚生了他家老二。” 他又拉拉杂杂的对宋绘月说了许多陈年旧事。 大到今上能冲龄继位,全靠裴太后和裴家鼎力相助,小到今上和他的辈分虽然是叔侄,但是今上也曾抢过他的狗,在他嘴里,陈王和今上,倒也是相亲相爱过的。 所以陈王造反的时候,宫中才会没有防备,让陈王带兵闯入了禁中。 李俊回忆完往昔,又开始感慨今朝:“董童英这小老头是怎么回事,不过几年的功夫,就让人给抬空了,听说现在手底下最能使唤的动的竟然是你们家那个师爷。” 他若有似无的透露着自己得到的消息,告诉宋绘月元少培死不了,至少董童英会保他。 宋绘月看他一眼——李俊在京都,恐怕不是孤家寡人,也有内应在,这些消息打听的很详实。 “多谢。” “不客气,这是你应该谢的。” 宋绘月一笑,加快脚步,走到书讼摊前。 庆九阳已经要收摊了,见宋绘月前来,连忙放下手中东西,看了李俊一眼,便没有称呼大娘子。 倒是宋绘月没有顾忌李俊,低声道:“早上的那两份讼状,不如请倪师爷仔细查一查,雁过留痕,只要心细,总能查出一些痕迹,现在动不了,就把东西都留着,以后再动。” 庆九阳连忙点头,说他再让杜澜去跑腿。 说过事情,宋绘月这回没有再耽搁,直接回了家。 宋太太已经从林姨娘口中得知女儿带了个脑子不好的朋友回来,见了李俊,先是让他的脸吓了一跳,随后张罗起饭菜,就摆在院子里。 元元和林姨娘轮换着从厨房里出来好几趟,端上来满满一桌,宋太太和元元已经在谢家吃过,就先去给宋清辉喂汤。 林姨娘给宋绘月盛汤盛饭,捡好的鱼肚皮肉拿个小碟子夹了放到宋绘月跟前,又把连筋带肉的羊蹄筋捞上两个,也给宋绘月备上,专门给宋绘月弄了一碟子肥鲊,也给自己夹了些零碎肉,这才许其他人动筷子。 银霄、谭然、李俊面前,全是堆的高高的白米饭,再多一粒饭,都会把这三座米饭宝塔压垮,三人同时动了筷子,伸向桌上各处,几乎成了风卷残云之势。 李俊本以为自己饭量已经算大,没想到谭然和银霄也不遑多让,一旦敞开了肚皮,全都是能吃的人物。 尤其是银霄,看着最小,吃的也最斯文,然而一口接一口,饭菜就消失在了他嘴里。 没时间感慨桌上菜色,李俊在迫人形势下,抄起筷子,吃出了造反的气势。 不吃不行,再不吃,碗就要空了。 在一片筷子舞动中,宋绘月慢条斯理的吃,一顿饭下来,也吃饱了。 李俊吃的更是满意,在太行陉里他天天吃野味野菜,把舌头都快吃细了,再加上棋逢对手,吃意盎然,更是不曾愧对这一桌美味。 林姨娘撤下这一桌残羹剩饭,谭然收了桌椅,李俊用细竹片子剔牙,尾随宋绘月进了小杂房。 两眼一扫,小杂房就让他囊括在眼中,桌椅没什么稀奇,倒是小几上立着一个豆绿色细长瓷瓶,里面放着三四根长竹篾,竹篾顶端是编的青蚂蚱。 他摸了摸下巴,看宋绘月随手将凳子上编坏了的丢开,心想可爱。 他三十好几了,见过的年轻漂亮的小娘子多如过江之鲫,有大家闺秀,有小家碧玉,也有红粉佳人,倒是头一次见到宋绘月这样的。 就是可爱——背着弹弓在山里钻、躲在家里编蚱蜢,单是看着她,就能感觉到生活的可爱和动人之处,让人不由自主的想活的更诚恳一点。 他找了把椅子坐,上半身极尽全力的躺了进去,两条腿一条叠一条,长长的伸直了,没有规矩没有形状,世家子的教养已经荡然无存,而他的人也在不可阻拦的滑向深渊。 要杀他的人一直都在,而且所向披靡,他也许应该留在太行陉,这样至少可以和爹一同长眠,不至于孤单。 可他不想死,好死不如赖活着。 在狭窄但安静的屋子里躺着,他躺的心旷神怡,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已经没了银霄和宋绘月。 他活动一下发麻的手脚,站起身来往外走,预备着去和谭然共度一夜——谭然是一根筋,即不好劝服,又很好说服,他只说自己若是得不到妥帖的照顾,大娘子一定会不高兴,谭然就把自己的澡豆都拿了出来。 走出杂房,院门闩了,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唯独银霄的屋子里亮着灯,有人影映在窗上,分明是宋绘月。 她去银霄的屋子里干什么? 7017k 第二百一十三章 赵立送大礼 李俊直觉有猫腻,走到倒座房廊下,脚尖朝着谭然的屋子,随后打了个转,走向银霄的屋子。 然而还没靠近门前,一把熟悉的尖刀险伶伶明晃晃的出现在了他脖颈前。 银霄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不善地看他,脸上倒是有了一些表情——想把李俊杀掉。 而李俊看着银霄,也觉得这小子极其可恨——这小子难道不能自己出去找点乐子?为什么总要跟在一个大姑娘身边,真是丢人。 李俊往后退了又退,一直退到谭然房门口,忽然笑道:“黑蛋。”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他确信银霄能够听到,果然银霄皱了皱眉头,收起刀子,再次坐回了暗处。 李俊心中冷笑。 他这双眼睛,虽然不甚明亮,但是看人不会差。 不过是短短的相处,他已经看出来银霄的心思,同时也看出来宋绘月很是坦荡,连半点情愫都没有。 而且根据他的了解,这位宋大娘子和晋王有患难之情,京都传闻晋王有仙人之姿,哪怕是个喜欢种地的赤脚王爷,也无损其美,银霄这小子,恐怕就生活在了晋王的美貌阴影之下。 “黑蛋”两个字,比刺银霄一刀还管用。 李俊得意的扳回一城,缩回房内,关上门,直奔墙边,将耳朵贴在了墙上。 既然银霄不在屋子里,那么宋绘月就是和别的人在一起,有可能是晋王。 他并不打算去找晋王造反,赤脚王爷能卧龙翻身,一翻翻回京都,短短时间便站稳脚跟,其危险程度,在他心里和他的敌人不相上下,不招惹为妙。 虽然不打算招惹,但是听一听墙角,也不算什么。 耳朵紧紧贴着,恨不能伸到隔壁去,然而隔壁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不等他耐心等候,谭然忽然翻身坐起,瞪着李俊,随后趿拉着鞋,把他从墙边拎开:“你不老实!” “我耳朵痒。” “明天我告诉大娘子,给你请大夫。” 李俊脱衣裳钻被窝,直接钻到谭然睡暖和了的那一块:“那我的耳朵就不痒,是直接没了。” 谭然换了个方向,和他脚对脚的睡了,睡梦里也紧着一根弦,要替宋绘月看牢李俊。 可惜他一睡就沉,等他鼾声响起,李俊的眼珠子还在滴溜溜乱转。 银霄没有李俊的复杂心思,坐在台阶上,他望着挂在廊下的画眉鸟——画眉把脑袋反插在翅膀里,睡了。 屋子里宋绘月拿着一沓纸,看的很入神,她的对面坐着的是李霖的至交好友,赵立。 赵立无话,垂头看自己的影子,影子是火光所造,却成了黑暗之物,仿佛藏着许多的秘密。 屋子里冷清肃然,屋外也是一片静谧,只听到宋绘月翻动纸张的声音。 半晌过后,宋绘月将这些东西都看完,低声道:“李霖死了?” 李霖要是没死,绝不会交出这些关乎身家性命的东西。 而李霖对张家也很了解,知道自己一旦成为弃子,张家不会让他带着如此多秘密活下去,因此早早留下了后手——比他辞官还要早。 “是,醉酒跌在水塘里,淹死了。”赵立语气平淡。 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离开京都时的肺腑之言还在耳边,现在却死的不明不白,死的荒唐可笑。 然而外人问起来,他却只能这么回答一句,帮不上任何的忙。 宋绘月也很冷淡地点头:“死了好。” 三百四十万两白银,又是青白盐又是私盐,卖国卖民得来的银子,用在了见不得人的地方。 真是罪该万死。 “死了多久?”她又问。 赵立看了宋绘月一眼,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同时觉得宋绘月敏锐的过头,出乎他的意料。 “年前,连个年都没过成。” 随后他忍不住解释:“并非我有其他想法,也不是不信任晋王,而是李霖离京后,我也怕张家盯上我,又在暗中看着,如今晋王进了户都,重新丈量了田地,董计相也常和他议事,我很佩服,想必不久之后,整个三司都将成为晋王的助力,如此才能让我放心的交出这些东西。” 宋绘月又问:“你为什么来找我,而不是找谢长史或者是谢八爷?” 这种东西,任何人都会想到从谢家递到晋王手中,而不是找她。 赵立知道她是要问清楚所有的疑虑,才会放心收下这些东西,便道:“昨天您在茶坊里为难张衙内的事,我也听到了一些传闻,我相信以您的胆量,能收下这份东西,对我也少一分危险。” 张家的人一定会盯住谢长史,他和谢家人接触,哪怕是再小心,也怕自己和李霖的关系让张家挖出来,到时候凶多吉少。 宋绘月信了他的话,但是神情彻底的漠然,以至于让赵立生出了万籁俱寂之感,胳膊上无端起了鸡皮疙瘩。 好在宋绘月很快就笑了一笑,和和气气的站起来,对他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又说一定会把东西交给晋王,但是得慢慢查访,有些事情过去太久,本来就不多的证据恐怕也随着时间而湮灭了。 不等赵立说话,她就让银霄送他,一主一仆配合的天衣无缝,一团和气的将赵立从宋家卷了出去。 赵立卸下这个重担,浑身轻松,从宋家走了出去,路过围墙的时候,忽然围墙边传来一声响,是石子落在地上。 他顺着石子落下的方向望了过去,就见围墙上冒出来一张异常光滑又异常斑驳的脸。 光滑的是疤痕,斑驳的也是疤痕。 这张足以让人吓一跳的脸,正在冲着他挤眉弄眼,眉毛成了脸上最生动的一样东西,上下左右的乱跑,仿佛是要用眉毛和他说话。 赵立愣住,停在原地没动,男子见他不过来和自己说话,便自己开了口:“把你的东西也给我一份,我带你造反。” 赵立惊呆,浑身上下只剩下一颗心在砰砰乱跳,匆匆看了一眼四周。 不等他看完,就见宋家护院出现在眉毛乱舞的男子身后,男子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吓得眉毛满脸跑,一张脸几乎要不够用。 护院将男子拉下去,院子里响起了沉重的拳头声。 就在这时,天边响起一身闷雷,遮住了李俊的嚎叫。 春雷总是来的突然,赵立让这一声闷雷惊醒,抱着脑袋狂奔,一口气跑出了曹门大街。 7017k 第二百一十四章 晋王不思早朝 这一夜淅淅沥沥的下了些雨,四更天的时候,相国寺钟声一响,官员们便起床去上朝,晋王也不例外,然而刚穿了朝服,游松就告诉他宋绘月来了。 他立刻让游松去给他告假,转头让黄庭给自己换常服,朝服脱到一半,他又改了主意,还是穿朝服——月亮还没见过他穿朝服。 他正斟酌衣裳之际,宋绘月在书房太师椅里睡着了。 揣着赵立送来的这份大礼,她一夜未睡,四更不到,就出了门,来的太晚,她怕李俊也会跟过来,凭添麻烦。 说起来李俊确实是个人物,宋绘月本来把他当做饵,要用来钓鱼,没曾想鱼没钓到,他先凭一己之力,拴住了宋绘月。 夜里未睡,此时在书房的书卷笔墨气味里,她眼皮坠的掀不开,不由自主地睡了过去。 睡的正熟时,她忽然感觉身边有人,便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天要亮未亮,青光从门和窗缝中铺开来,屋中是一片朦胧混沌的光景,晋王弯腰站在她身前,正伸着手给她盖鹤氅。 晋王见她睁开眼睛,低声道:“别动,再睡一会儿,要不要换个地方?” 宋绘月微微笑着,摆了摆手,坐了起来,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晋王连忙按住她的手:“凉了,喝点热的。” 黄庭很快就换上热茶,宋绘月喝了三口,彻底醒了醒神,看晋王一身绯红朝服,疑惑道:“您没去上朝?” 晋王坐到她对面:“去了也是挨骂,告假也好,怎么天没亮就过来了?” 张相爷乃是国柱,小报造谣生事,竟敢动摇国柱,真是腐化至极,里面兴许还有他国细作在利用小报生事,今日朝会,今上必定要将众人狠狠责骂一番。 今上震怒倒是没关系,也只是震怒,不会少一块肉,不过宋绘月来了,晋王就不打算去听这一场震怒了。 “吃过饭再说,”宋绘月一本正经的摸了摸肚子:“有我的早饭没?” 晋王笑道:“有。” 他扭头吩咐黄庭将早饭直接送到书房来,不必再挪动到前厅去吃,还记得醪糟鸡蛋不错,也是宋绘月在潭州时爱吃的,又让黄庭一并送来。 吩咐完早饭,他对宋绘月道:“昨天真是虚惊一场,刺客倒是真刺客,可全都不入流,拿了两个一审问,你猜是谁指使的?” 不等宋绘月回答,他自己叹了口气:“是周科。” 周科人在牢里,手借着周夫人,伸到了牢房门,垂死挣扎。 宋绘月笑道:“周夫人能找到的刺客,应该是乌合之众。” 晋王点了点头:“银霄这小子倒是很不错,照理说我该赏他,可说赏倒是辱没他了,你看他愿不愿意去禁军打熬几年。” 宋绘月笑道:“那不成,他可管着我的家当。” “我来替你管,”晋王伸长了手,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把,“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我是担心我那点家当在您手里会越管越多,不出一年,什么东珠、南珠,就都有了。” 晋王一想也是,于是也忍俊不禁:“李俊老实不老实?这个鲁国公不简单,老子造反儿子活命的,少见。” 宋绘月答道:“不老实,吃的还多,要不是我想挖出来陈王谋反背后还有没有其他的人,我都想让银霄把他给宰了。” 晋王想了想:“可以打断他两条腿。” “没事,昨天夜里,银霄已经把他狠狠揍了一顿,想必他会老实上几天。” 黄庭千手观音似的上了一桌早饭,然后立在门口,将自己当成了只会呼吸的花草,没有晋王招呼,绝不回头。 宋绘月舀了一汤匙馄饨送进嘴里,晋王给她东夹一筷子西夹一筷子,自己也间歇的吃,又有许多话要说。 虽然相当平淡,但是晋王想把这一顿饭吃到天荒地老。 和宋绘月坐在一桌子吃饭闲谈,他感觉整个人都静了下来,而且是一静到底,让他可以喘上一大口气,过后再出去勾心斗角。 在清净之余,他也有几分无奈。 宋绘月能够如此心静,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心上还蒙着一层雾气,情窦仿佛始终不开,既不特别的欢喜,也不特别的沮丧,便是羞怯,也羞怯的有限。 这真是令人沮丧。 宋绘月挑了个包子吃了两口,又把包子拿到眼前仔细看,然后夹到晋王眼前:“您瞧,这样的包子我倒是头一回见。” 乍一看包子和其他包子并无不同,里面的馅在州桥也有卖,是火腿加了蜂蜜调的甜咸口,然而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包子皮很酥松,一层层的,像是酥饼点心,不像别的包子那般瓷实。 晋王仔细看了两眼,自己也伸手拿了一个掰开细看,又尝了尝其中的陷,随后问黄庭:“面点厨子换了?” 黄庭对王府中大小事宜了如指掌,当即回身道:“是,原来的厨子摔了腰,厨房管事就荐了这位新来的,我嘱咐了大娘子不爱一味吃甜的,就做了这咸甜适宜的糖腿包。” 晋王将包子放下,连碟子一起推到桌边,平静道:“把厨房管事和面点厨子一起换了,这种包子,我在大理国来使处见过。” 黄庭心惊不已,脸上血色瞬间褪了下去:“小人监管不周!这就去查!” 这面点厨子若是大理国细作...... 晋王给宋绘月夹了个油饼:“如果真的有问题,你也查不出个究竟,找小八帮你,无需事必躬亲,你手底下得用的人,也挑几个出来用。” “是。”黄庭端起碟子,匆匆走了出去,刚走到门口,想起晋王的话,就将碟子先在耳房放了,低声吩咐小内侍去请谢舟来。 宋绘月仍旧是吃,对厨子的去留并不上心,吃的腮帮子鼓起来。 晋王忽然俯身向前,伸出双手去摸宋绘月的脸。 他的手温暖干燥,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手指划过宋绘月的眉毛、鼻子、最后落到唇边,给她擦了一下嘴角的油。 手代替晋王行事,沾着油收了回来,他擦了擦手,低声道:“你呀......什么时候才能懂事?” 宋绘月认为自己很懂事,所以对他的低语并未放在心上,新鲜出炉的阳光从窗边缝隙里钻进来,照耀了她的脸,让她眯起了眼睛。 把早饭吃了个七分饱足,她稍稍的留了点肚子,等待黄庭撤换席面,换上茶点。 7017k 第二百一十五章 李俊一事无成 茶点一换,宋绘月看到了橘饼。 橘饼手心大小,散发出清新甜美的气味,上面撒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她掰开一个,露出金黄的果肉,毫不客气的吃了。 吃到一半,她忽然想起自己的来意,把袖子里放了许久的那一沓纸递给晋王。 晋王见她随手递过来一卷纸,神情很随意,似乎不是什么要紧事,有些狐疑地接在手中。 “你这么一清早来,就是为了这东西?” 宋绘月点头:“吃完了饭才好看,不然我怕您看过之后吃不下。” 晋王一听,连忙打开仔细看了起来。 才看了一点,他整个人就冷了下去,脸上的笑意和和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藏的阴沉。 而宋绘月已经把纸上的字记在了脑海里,所以此时此刻坐在一旁,是一种旁观的姿态,先是吃,吃过之后便看——不看纸,看晋王。 晋王是个漂亮人物,一双桃花眼清凛凛的,睫毛也因为暗藏的怒火而微微颤抖,眼睛里面藏着一个巨大、可以翻天覆地的灵魂。 只是灵魂偶尔也会颤抖,让人想起脆弱这样的字眼。 这样大的灵魂,王府俨然装不下,需要换到大内那样更加硕大无朋的地方去。 然而越是硕大的地方,就越是困人。 在这样的地方住久了,就只能看到头顶的日光、廊下的宫灯、来来往往的内侍、规整洁净的花草,以及精美的食物。 外面的疾风劲草、深山古木、天高海阔,全都看不到了。 晋王在宋绘月的注视下看完这一沓东西,随后面色凝重的让黄庭去请谢川。 宋绘月知道此事重要,先行回家去了。 李俊没能跟上宋绘月的脚步前往王府,十分遗憾,只能自行出去游荡,每天游荡回来都有许多的新鲜事告诉宋绘月,最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张家。 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全都沉寂下去,似乎是要躲避风头正劲的晋王。 这其中,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张旭樘。 此人竟然也不出来兴风作浪,怀胎似的在家藏了起来,就算出门,也是去大相国寺求神拜佛,或者是见一见和他已经定下婚事的岳怀玉。 难不成佛祖真的如此法力高强,还能让张旭樘这等孽障改邪归正? 他一边思索,一边行动,去碾玉作收货,收到货之后就等三月开金明池,好去刺杀今上。 等金明池一开,他迫不及待的乔装打扮——主要是戴上帷帽,遮住面孔,以免吓人,打扮过后,他挑着担子去了金明池彩棚下面卖玉。 把尖刀藏在细布下面,他在池畔苦苦守候,然而连今上的影子都没看到。 原来禁军早已知道李俊回了京都,再看他磨刀霍霍,就知道此人亡今上之心不死,只是苦于不能杀他,关起来更是不妥,今上根本不想听到鲁国公三个字——连国公两个字都不想听到。 于是三衙总指挥使苏停陪伴在今上左右,每每今上私服幸临金明池,都避开了李俊所在之处。 李俊在金明池蹲了一个月,蹲的腿都细了,连今上一根毛都没捞着,倒是赚了个盆满钵满,拎着银袋子垂头丧气的回到宋家,对宋绘月道:“狗皇帝怕我,不肯露面,大好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他急,宋绘月也急。 李俊在她家里已经呆了两个月,吃的人都胖了一圈,陈王余党却还未出手除去李俊。 宋绘月怀疑余党是有意的不出手,因为知道李俊烦人,再多呆上一个月,她就会忍不住亲自动手,宰了他。 李俊不觉得自己烦人,一个还有可用之处的人,怎么会烦人呢。 于是他照旧在宋绘月面前大声密谋造反,错过了三月金明池,就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一直说到吃饭,李俊借酒消愁,喝了一壶林姨娘烫的黄酒,意犹未尽,再喝一壶,还吃了一瓦罐的黄雀鲊。 吃饱喝足,果然心事平了,直接推开谭然屋子的门,两脚一蹭,脱了鞋,他痛快地往床上一倒,床发出难以承受的嘎吱声,他也毫不在意,在床上左右腾挪,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就这么维持了下去。 身体在床上长长久久的舒适了,心灵却开始逐渐感到空虚,他百无聊赖的翻了个身,听到院子里传来银霄低沉的声音。 银霄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对着木头人动手动脚,木头人不能言语,被他打的凹陷进去一块,看着就像是哭丧了脸。 他现在明显是在对宋绘月说话,否则不会发出这样的低鸣。 李俊心中嗤笑,认为银霄是走错了路。 若是他,他就离开宋绘月,自己去闯荡去,等有了和晋王媲美的本钱,再回来抢人。 可惜银霄是个木头人,不知道来日方长,只知道守在宋绘月身后,真是不开窍。 所以他看银霄很可怜,像是一条野狗,宋绘月给了他一根肉骨头,他就孤注一掷,将身家性命都交付了出去。 想到这条野狗,他心痒难耐的翻身坐起来,打开门,走到在做鞋子的宋太太跟前。 地方小,宋太太、林姨娘、元元三人坐在廊下剪鞋面子绣花样,离宋绘月和银霄不过三四步远,李俊一出现,宋绘月就皱起了眉头。 而宋太太看着这个白吃白喝脑子不好使的造反派,倒是很慈爱。 李俊拎开元元,自己一屁股坐到林姨娘身边,十分熟练的捡起针线,在元元绣了一半的牡丹花上开始接着走针。 他绣的光明正大,而且手上十分熟练,看的其他人全都呆住,不知道他怎么会绣花。 “你这是……学过?”林姨娘迟疑着问。 李俊摇头:“我看几眼就会。” 他确实是会,因为他的脑子里自有一套化繁为简的道理。 针线刺在布上,对他来说不是花样,而是一行接一行排列起来的线,只要按着不断的重复排列,就可以了。 至于绣活有好有坏,那也是不可避免的事,就好像排兵布阵,兵将也有优劣之分。 初上手的时候,他还有几分生涩,一旦试过几次,绣花对他而言就再没有神秘感,至于双面绣之类的花样,在他看来也还是用不同的线来组成不同的排列。 这种化繁为简的道理,不仅让他会绣花,还让他在斗争中不断的活了下来。 一边飞针走线,他一边问宋太太:“大娘子的婚事有着落了吗?” 7017k 第二百一十六章 挨揍 李俊以绣花之技震住了宋家所有人。 宋太太震惊之余,看李俊绣的自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听李俊问宋绘月的婚事,下意识道:“还没有。” 李俊立刻道:“很好。” 然后他把针插了,十分诚恳的对宋太太道:“我到宋家也有两个月,看的出来太太是希望宋大娘子留在家里的,我有个非常好的主意,就是招婿,但是鉴于家里没有镇的住场面的男丁,招婿不能招不知道根底的外人。” 宋太太瞠目结舌:“你是说……你想……” 剩下的话她说不出来了。 这人在家里吃了两个月的饭,怎么就想到要做他们家的上门女婿? 而李俊一看就知道宋太太误会了他,把那根针拿起来搔了搔头:“不是我想,是他想。” 他伸手一指银霄,不看银霄的脸,继续对宋太太一本正经的说话:“家里知根知底的单身男子一共有三个,谭然、银霄、还有我。” 林姨娘纠正他:“两个。” 他们对这个口口声声要造反的人不知根知底。 “好吧,”李俊接受了她的纠正,“谭然不算,那就剩下我和银霄两个,据我了解,银霄的年龄比宋大娘子还要小一些,但是你们看,银霄是少年老成,个子也高大,和十八九岁的人差不多,再者他长的也很英俊,和宋大娘子岂不是正般配?” 然话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至于我,其实也不能说完全不想,你们家的饭菜很好,令我留恋,但是我胸怀天下,日后是要成大业的人,不能留在这里做上门女婿,真是令人遗憾,不过为了报答你们这些时日的款待,如果我大业无望,大娘子又没有嫁,我还是愿意上门——希望那个时候家里的厨子还没有换。” 他这一席井井有条的话,将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呆若木鸡。 坐在大门口的谭然瞪着眼睛,嘴巴张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心想不愧是要造反的人,连入赘都能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李俊看没人反驳,便看向宋绘月:“宋大娘子,我给你解决了一桩人生大事,你应该谢我。” 宋绘月含笑点头:“我谢谢你。” “不用客气,这是你应该谢的。”李俊满意地点头,低头准备继续绣花,却发现天色暗的太厉害,油灯的光辉不足以让他分辨这些极其相近的颜色,便放下东西,将凳子重新让给元元:“你来吧,这个光对我的眼睛不好。” 宋绘月冲他招了招手,另一只手握着篾刀,龇牙道:“你到我这里来,我给你点一盏碗口那么大的油灯。” 李俊看她笑的不怀好意,抬腿便要开溜,然而银霄一跃而起,抓住了他的衣襟,连拖带拽的将他运送进自己房中。 “啪”的一声房门关上,又传来“啪啪”两声脆响。 屋子里传来了李俊的哭声和含含糊糊说话的声音。 似乎是在指责银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宋太太慌忙站起来:“怎么又打起来了。” 林姨娘拉住宋太太:“连大娘子的婚事都敢编排,就该好好教训教训他,免得他出去了也这样胡说八道!” 宋太太叹了口气坐下,又紧张地听着里面的动静,担心银霄把人打坏了。 李俊脑子不好,她下意识的就慈祥几分,希望以后宋清辉走出去,也能得到他人善待。 屋子里传来李俊拍门的声音,边拍边喊救命,同时把那扇门扒拉开了一线,可怜兮兮的露出个脑袋。 下一瞬,银霄就薅着他的发髻,把他拖了进去,门“哐”的一声关死了。 屋子里再次传来沉闷的打斗声,银霄手下不留情,揍的李俊直叫唤,揍完之后,银霄打开门,把李俊从门里踢了出来。 李俊一张脸像是开了染缸似的,青紫一片,原本吓人的疤痕都不那么吓人了,横竖已经让银霄揍成了一个猪头。 他气冲冲的走到宋太太跟前:“你的女儿太坏了,我不做你的上门女婿了!” 说完,他伸手擦了擦鼻子下面的血。 宋绘月站起来,拍拍屁股,告诉宋太太她去小码头上吃夜市,宋太太忍着笑意问她有没有银子,去吃了就回来。 还是出去好,免得呆在家里就打架。 李俊一听出去吃,立刻脸上也不疼了,抬腿就跟上:“我请客,我有银子。” 他在金明池,挣了一大笔,足够他花。 宋绘月不搭理他,他就死皮赖脸的跟了上去,只是离银霄稍微远了一点。 刚才挨了揍,他亟需服用一些美味来止痛。 小码头上灯火通明,两侧都是脚店和茶坊,百来只渔船系在水边,一字排开,鱼行的牙人拿着一杆秤在岸边,有店子里和行贩要活鱼的,就从渔船上买下来,过了称给买主。 宋绘月寻了一家今年刚开的脚店,里外一起放了十副樟木桌椅,灯火明亮,共点了六盏油灯,门前酒缸子旁的案子上还点了一支蜡烛。 李俊没来过,只打眼一看,十副桌椅都坐满了人,刚想让宋绘月换个地方,就见一桌客人起身离开,伙计已经上前收拾起碗筷了。 他赶紧往里蹿,占了这个座儿,叫酒保要三个酒盏,两壶金华酒,让酒保先不管肴馔,筛上三杯再说。 酒保对着他这张乱七八糟的脸,心情复杂地筛了三杯,宋绘月和银霄才坐下,宋绘月向酒保要了鲜鱼汤、鱼脍、熏猪头肉、肉角儿、山海兜、榛松瓜仁拌的米饭。 点完没过多久,酒保就把菜热热闹闹铺了一桌。 三人都不大饿,因此吃的斯文温吞,宋绘月吃鱼,银霄对着猪头肉使劲,李俊则爱金华酒,很是痛快的饮了满满一大杯,然后痛快的发出一声喟叹——酒好。 他扶着酒壶,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看着桌上的碗碟,伸出筷子吃了一包山海兜,面衣包的虾鱼笋蕨,属实不错。 酒菜味道都很可口,唯独不好的就是人太多,太嘈杂,声音四面八方的涌过来,塞满了他的耳朵,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他在太行陉呆久了,里面安静的能听到野鸡拖着尾巴飞过的声音,重回京都,他还是对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很不适。 听不到自己想听的声音,就会有危险。 端起酒盏,他又来了一大口,打算再尝一尝熏猪头肉,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呼啦啦涌过去一大群鲜衣怒马之人。 7017k 第二百一十七章 好日子到头 黄色火光照着码头上潮湿的街道,人和脚店本来就多,再加上这一堆忽然而至的人,越发是乱上加乱,使得这群人行走的十分缓慢。 李俊是下意识地看向了这一群人,随后就发现这一群众星捧月似的,捧着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的张旭樘。 张旭樘里面穿着件青纱道袍,外面罩着鹤氅,是个十足的风流书生打扮,左手拿着一顶软纱唐巾,一面随着人群走,一面抖落唐巾上的花瓣,花瓣落在地上,立刻就让人碾成了泥。 他将唐巾戴上,似乎是察觉到了李俊的目光,往脚店里看去,在看到李俊之后,冷哼一声,又看到了宋绘月和银霄。 这回他连哼也不哼了,皱着眉就往前走,并且语气不善地问李冉:“你要吃的辣鱼羹到底在哪里,再找不到,小爷可就不奉陪了!” “到了到了。”李冉拉着张旭樘进了另一家脚店。 李俊收回目光,心神略微有些不定,斟酒便饮,宋绘月伸着筷子夹鱼脍,目光往上挑了他一眼:“你很怕张旭樘?” “他很可怕,”李俊点头,“别说他,影响吃东西。” 他依旧是喝酒,连吃带喝了半晌,忽然肚子里咕噜一声,一阵绞痛,顿感不妙:“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起身就跑,一路跑,一路躬着身抱着肚子,又夹紧两条腿,跑的扭扭捏捏,惹人注目。 宋绘月低声对银霄道:“跟上。” 银霄立刻起身,跟了过去。 李俊过了片刻,扶着墙从茅房里出来,在竹管下洗了手,感觉肚子还是十分不舒服,正要再回茅房去,忽然感觉一阵寒意袭来,打了个寒颤,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在积年累月的逃命中,他察觉到了危险。 不等口中发出求救的言语,他的身体已经率先反应,骤然往地下一蹲,抓起竹筒下放着接水的一只红漆马桶,狠狠往背后甩去。 马桶里的水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桶子先是撞上了人的身躯,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随后才“砰”地跌落在地,咕噜咕噜滚到了墙边。 他来不及回头,与此同时,一道寒光贴着他的头皮削了过去,一把尖刀锋利无比的扎进了墙壁中。 随后一只手力大无穷地扯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扯的骤然一动,眼前天旋地转,跌坐出去三四步远。 拉扯他的人是银霄,他一屁股坐到银霄身后,惊魂未定地探出头去,就见银霄面前站着个十来岁的孩子。 看模样是稚子,然而神情冷酷,眼睛无光,眼珠子黑沉沉的,没有任何孩子的喜怒——甚至连人的七情六欲也都消失了。 这种神情出现在大人身上,已经足够让人毛骨悚然,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就更是让人惊悚,仿佛是见了鬼。 本该是天真活泼快乐的孩子,骤然间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比无忧洞里那些乞儿还要绝望,绝望过后,就是麻木,再然后,就成了行尸走肉。 孩子没有感情地盯着银霄,以及银霄身后的李俊。 李俊在太行陉里受人监视,独自一人生活,都不曾这般害怕过。 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这一回是会被抓回太行陉去,还是死在这里。 他张了张嘴,忽然大喊“救命”,一边喊,一边飞速地往嘈杂的脚店挪动。 偏偏茅房修的偏僻,四周连条狗都没有,他越是挪动,越感觉害怕——离银霄太远了。 他心中一紧,转身又跑了回去,这回直接站到了银霄身后。 随即眼前又是寒光一闪,尖刀从侧边蹿出来,差一点就要插进他的肚子里去,若非银霄抓住了握着尖刀的手,就不会差这一点了。 这个时候,他恍然大悟,对方不打算再留着他这只秋后蚂蚱蹦跶,要送他上路。 他一反应过来,就冷汗直流,看到银霄像拎小鸡崽子似的,把出现的第二个孩子掼了出去。 人落在地上,滚的比马桶还远,银霄的力量几乎把小刺客镶进墙里,小刺客却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是三番两次的站不起来,站起来之后又吐了口血。 两个孩子汇聚在一起,没有不依不饶的要杀了李俊,杀不了就走,这是他们得到的命令。 于是两人一同步入了黑暗中,而银霄丢下李俊,要跟上这两个小家伙,看看他们到底是在给谁卖命。 就在这时,极度恐惧下的李俊打着哆嗦上前,拎起地上的马桶,飞奔而至,高高将马桶举起,竭尽全力砸在了其中一个孩子头上。 这孩子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倒了下去,照旧是没有叫。 另一个孩子脚下不停,反而狂奔起来。 银霄跟着这小孩走了,只剩下李俊和地上不知死活的孩子继续呆在原地。 李俊喘着粗气,拎起马桶,想要再次动手,身后却传来宋绘月的声音:“有人来了,走。” 一句话让他丢下了手中马桶,二话不说站了起来,一边抖一边走,走到宋绘月身边。 宋绘月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四周情形,从墙上拔下尖刀,丢在孩子身上,随后向李俊一笑:“走。” 李俊哆嗦的更厉害了,跟着宋绘月一起走了出去,远处果然急急忙忙来了两三个人,宋绘月拍了拍李俊,示意他往墙角躲一躲,李俊没能反应,于是宋绘月推着他,用力一摁,把他摁到了阴暗的墙根处。 等行人走过,宋绘月把李俊从墙根里拽了出来,没事人似的推着他往方才的脚店里走。 脚店里酒保守着一桌饭菜和一锭大银,见他们回来,立刻眉开眼笑的让开,又将杯子筛满酒。 “说好了你请,别总想着不付账。”宋绘月横了李俊一眼,自顾自坐下开吃。 李俊端起酒酒杯,猛地喝了一杯,看宋绘月咀嚼着鱼脍,神色莫测,好像是有几分开心,又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而方才那两个小孩的来势汹汹、杀气腾腾,她都像是见识惯了,懒得大惊小怪。 水面上掠过一阵寒风,屋中的灯火全都跟着一晃,屋中光线忽明忽暗,照耀着宋绘月那张脸,浓眉大眼在明暗交替中显出了浓重的颜色,永不黯淡,倒是鼻梁和嘴唇,在暗中锋利成了笔直的一条,整个人都锐利起来。 李俊让这酷似刀锋的线条划伤了眼睛,别开目光,默默地喝,安静的吃。 他想宋绘月的鱼是钓到了,自己的好日子却到头了。 7017k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失算 他想宋绘月的鱼是钓到了,自己却还处在危险之中。 在经过一番思索之后,他将自己复杂的身份、决定铤而走险杀了他的敌人、与晋王为伍要夺嫡的宋绘月糅杂在一起,变成了一个简单的目标。 依靠宋绘月活下去。 然而不等他想好言语和宋绘月商谈,外面忽然传来喧闹之声,有人发现了茅房外的小孩,并且用水把小孩冲醒,随后大发善心,要将小孩运往医馆,然而小孩在半道死了。 小孩死的突然,而且死相可怖,并不是让李俊一马桶砸死了,而是中毒,脸发黑,嘴发紫,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成了一团,舌头在嘴里都是僵直的,发不出惨叫声。 小码头上顿时人声鼎沸,人群成了水流,以小孩尸体为中心,一路往外流淌,屋顶、墙角全都是人,几乎要溢到河里去。 嘈杂的话语也仿佛是一片蛙叫,呱呱的聒耳。 “这孩子面生,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单薄,没娘吧。” “有娘也是后娘。” “是中毒,中了剧毒,快去报官!” “我看报官也没用,得去找禁军!” “你当禁军是衙役,轻易喊的动,那可是给皇帝当差的!” 乱糟糟的声音里,银霄从人群中挤出来,告诉宋绘月他跟着的那个小孩也在半道上死了。 同样是中毒而亡,他揣测是有人事先让这两个孩子吞下了用蜡封住的毒药,时间一到,这两个孩子不管有没有完成任务,都会死。 就好像他们是用过一次就能扔掉的废物。 李俊顶着姹紫嫣红的一张脸,脸上的神情是看不分明的,但是他的眼睛从带着亮光的生气变成了一潭暗黑色的死水,能把他自己闷死、淹死在其中。 他深深吸了口气,倒扣上酒杯:“宋大娘子,你帮我活下去。” 宋绘月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地搁下筷子,像极了垂怜世人却又毫不悲悯的神——她的仁慈是需要香火来交换的。 “这里太吵,去一个没人的地方仔细说。” 说完,她又低声在银霄耳边吩咐了几句,让银霄去办一些其他的事情。 她没有拒绝,李俊悬着的心就放下去一些,感觉自己又重新获得了一些活下去的希望。 他在宋绘月的提醒下会了银子,三人夹杂在人群里往外走,谁都没有往那小孩尸体上看一眼。 银霄是看过了,宋绘月是不想看,李俊是不敢看。 走出这乱糟糟的地界,耳朵瞬间变得清爽起来,行人虽然还是多,声音却都悦耳。 李俊要说的事情很秘密,所以也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仔细说,思来想去,倒是想到了一个地方。 废弃的陈王府。 京都居大不易,一座陈王府,却从陈王造反之后,一直留在原地,李俊没有夜闯宫门时,还是鲁国公,今上曾经将陈王府赐给岳重泰,李俊为了保住陈王府,大肆宣扬要和岳重泰一起造反,岳重泰手握重兵,经不起他的谣言,就回了今上,将宅子推了。 鲁国公继续住着陈王府,王府在他的操持下,势不可挡的一路颓败下去,之后让今上褫夺了国公封号,又去了太行陉,陈王府却一直没人敢住,就怕哪天李俊再出现,从宅子哪个旮旯角挖出来造反的物件。 李俊是造反大户,今上不管他,别人没有这个胆量,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于是陈王府就这么荒废了下来。 陈王府门前没有灯,黑灯瞎火下,石狮子冷冷清清,和来人大眼瞪小眼,石阶上屙满鸟屎,大门和两侧阿司门紧闭,门檐上雕着的祥云瑞兽全都褪去了鲜艳的颜色,和烧伤的李俊一样变得面目模糊。 旋风从门前刮过,刮的门前落叶纷纷而走。 李俊推开一道阿司门,让宋绘月进去。 这个时候,就看出了深宅大院的坏处。 花木森森,遮天蔽日,地上的青石板缝隙处都钻满野草,蜘蛛结网于道中,稍不注意,就缠上蛛丝。 李俊离开这里许久,此时回来,忽然感觉自己做王孙公子的日子,遥远的像是上一辈子的事。 而他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颠沛流离,人也和这宅子一样,浮华颜色全被风吹雨打去,留下的都是清晰的骨架。 走过前堂,他带着宋绘月到了书房,书房里没有书,甚至连个瓷瓶都没有,一切可以卖钱的东西都让奴仆顺走了,桌椅板凳在他离开之后也悄悄的让人搬空,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但是哪怕只能站着,他的话也必须从书房里说。 他想起自己匆匆从定州赶回来,就在这间书房里,他和父亲相对而坐,仿佛是说了千言万语,现在想起来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一步错,步步错,错至粉身碎骨。 刚才他光顾着慌和怕了,此时在宅子的静谧之下,反而冷静下来,对宋绘月道:“当年我父亲造反,也有心腹和朋友跟随,这些人都和我父亲共赴黄泉,然而还有一人至今还不曾浮出水面,我知道这个人对你和晋王有用,所以我和你换,你让我活命。” “等一等,”宋绘月扭头看向外面树影婆娑的黑暗院落,“来了。” 银霄来了。 他急快地走进来,站在宋绘月身边,躬身道:“大娘子,人动了,正朝这边来。” 站在一起的主仆二人,在微亮的月光下,是不分彼此的一对——聪明、凶恶、冷酷。 不苟言笑的银霄冷酷,但心中藏有柔情,心平气和、轻声细语的宋绘月则更为无情。 李俊看着地上这二人的影子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怪物,张开一张大嘴,囫囵着吞噬了他。 他脑子里也充满疑虑,不知道是谁来了。 宋绘月听完银霄简单的话语,抬头对李俊道:“你说的人,是张相爷张瑞吧。” 李俊惊得头晕目眩,心神一齐晃动:“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宋绘月道:“我刚才看到张旭樘,忽然想到的,你明明不疯不傻,却还是应了张旭樘的夜闯宫门之约,想必这是你们二人之间有所约定,他不折磨你,你也去太行陉中呆着,别折磨张家,是不是?” 李俊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 “若是按照张旭樘的本意,不想杀你,免得日后给今上留下一条尾巴,可方才他看到你我二人坐在一起,便宁愿杀了你,也不愿意让我把这个秘密挖出来。” “他应该早就知道我住在你家里?怎么今天才想起来杀我?” 7017k 第二百一十九章 “知道和看见是两回事,”宋绘月袖着双手,“我本来也只是猜测,但是依照张旭樘此人的行事,既然要杀你,先前那两个小子只能算是他的一点心血来潮,这之后一定会有更大的杀招,现在看来我的猜测没错。” 所以她才让李俊到无人之处来,以免张旭樘杀人不成,火烧曹门大街,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李俊靠着墙壁站着,两条眉毛拧成一股绳,然而又极力地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可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下撇,很是苦恼。 他确实是身怀秘密,可有的秘密不能说,一旦说了就会翻天覆地,连带着他父亲都要被从太行陉里挖出来,他更是没有活命可能。 有的倒是能说,可宋绘月自己猜出来了。 在他苦恼之际,宋绘月低声道:“你父亲和张相爷,难道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这才是最重要的,总不能空口白牙,就说张家造反。 “有,”李俊抠了抠墙上不知道猴年马月他甩上去的一串颇有意境的墨点,“造反一事,我爹和张相爷是主谋,也可以说张相爷蛊惑了我爹,两人互留加盖了印章的书信,以此掣肘,我爹留给张相爷的书信,恐怕早已经让张家毁掉,但是张相爷留给我爹的书信,我爹藏的很好,张家把这里的地皮都快掀了一遍,都没有找到。” 宋绘月眼睛骤然一亮:“书信在哪里?” “哎,”李俊叹了口气,走出去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下,很惆怅地回答,“藏的太好了,张相爷找不到,我也找不到。” 宋绘月站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俊自顾自地解释:“我爹没有告诉我藏的地方,他说只要我一天不知道,就能多活一天,什么严刑拷打我都能扛过去。” 宋绘月仔细一想,顿时折服于陈王的智慧。 一旦李俊说出东西的去向,就是李俊的死期。 而现在,就算张家对李俊严刑拷打,李俊翻来覆去的也只是不知道,张家对于这个不知道,既不满意,又无可奈何,只会认为李俊是嘴硬。 于是张家以为他是早有安排,不敢轻举妄动,他这条命,就可以一口气吊着活下来。 可是张旭樘看到了李俊和宋绘月在一起,他害怕宋绘月会在他之前,把这个秘密挖出来,终于决定结束这一场拉锯。 李俊抿着嘴,最后决定让脸皮厚如城墙,抬头去看宋绘月,然而这一看,刚积聚起来的一点勇气又烟消云散。 宋绘月的眼睛里有森然冰冷的水光,皱着眉头,显然是想揪住李俊,把他当成面口袋似的抖落一番,好看看他嘴里的话到底是真还是假。 于是李俊小心翼翼垂下头,不再去触宋绘月的霉头,以免自己真的在银霄手里变了形状。 但是话还是要嘟囔的:“我也仔细想过张相爷的书信在哪里,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我爹藏在宫里了?” 宋绘月冷笑一声:“你爹进宫能去的地方只有巴掌大,还有如此多的内侍和宫女,怎么,他是会飞天还是会遁地,撅着个屁股刨坑埋书信会没人看见?再者这么多年,张贵妃也不是死的。” 李俊干笑一声,闭上了嘴,伸手去抠地缝里的苔藓。 然而就在他伸手的一瞬间,一条黑影几乎是像一蓬让风吹动的枯草,无声无息地冲了过来,直到寒光一闪,才惊动了李俊。 他惊的往后猛地一倒,直接从门槛跌进了书房,后脑勺磕在地上,仰面朝天,眼睁睁看着刀锋贴面而过,连个弯都没转,就奔向宋绘月。 刀子对上了宋绘月,银霄才骤然出手,挡在宋绘月身前。 至于李俊,就丢在了刀光剑影里。 李俊先是翻身打算爬起来,可身后又有沉重的风声,让他再次扑向地面,并且四脚着地,火速向前,一口气爬到了宋绘月身后。 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任何躲藏之处,他先是大叫一声宋大娘子,在刀声和呼喝声中,没有一个人听清楚他的叫喊声,银霄以一敌四,堪称是守门大将,凭借着一己之力,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攻击。 一人让银霄杀翻在地,还未曾断气,鲜血自脖颈处往外涌,浸透了屋内铺地的木板。 李俊还没来得及想如何逃命,又见窗外黑影闪过,随后人影突破了陈旧的窗户,万象格窗子在地上摔出了无数的木屑和灰尘。 一个黑衣人直奔李俊而来。 李俊发出一声惊呼,扭头就想往宋绘月身边靠,以期得到银霄的一点庇护,然而宋绘月和银霄背对着背,宋绘月还从地上捡起刺客的刀,刀子不对准黑衣人,而是对准了李俊。 “滚!” 李俊扭头就跑,直奔另外一扇窗——书房大,光是窗户就开了八扇。 他不敢回头,跑的脚下生风,嘴里冒烟,抬腿蹬上窗棂,两手攀住窗檐,一头扎了出去。 木屑飞的到处都是,他也掉落在窗外坚硬的青石板上,随后凭着直觉躲闪,躲开了迎面劈来的一把刀。 前面是躲开了,背后却追了上来,提刀砍向他,他余力未收,就势一滚,那把刀就从他的左胳膊上砍了过去,留下一条深可见骨的伤痕。 他整条手臂都是血,又痛不可遏,先是回头大喊了一声宋绘月,再没得到回应之后,只能继续跑。 宅子这个时候又显出了阔大的好处,花木高大,到处都是花木笼罩下的黑暗角落,他爆发了惊人的速度,比太行陉里的兔子还要快,从这里躲闪到那里,可惜血腥味总是出卖他,一口气都不让他喘匀。 他还有着惊人的韧劲,十几岁就在定州南风寨里打磨,之后又经历过亲爹造反,自己惊魂未定的去找裴太后讨要尸体,每一步都是踩在刀尖上,又从血泊里走了出来。 造反已经过了整整二十年了,他没有一天不是在想着如何活下去。 哪怕这样,他也没想过束手就擒。 鼻子里充斥的全是浓浓的血腥气,有他的,有敌人的,他的整条手臂都变得黏腻,慢慢失去了知觉。 脚步声呼呼的从后面追过来,他仗着自己在这里长大,对地形的熟悉,一口气跑进花园,又从游廊折回书房外。 他不敢离宋绘月和银霄太远。 哪怕宋绘月拿刀指着他,他也还是觉得在他们周围会好过一点。 7017k 第二百二十章 宋家可亲 与此同时,大门外出现了喧闹之声,火光在外面亮起,王府大宅从大门开始,一小片一小片的变亮,又一小片一小片的变暗。 从正门,到前殿门,再到永安殿,到前院,再到佛楼,最后经过箭道,能到书房。 李俊振奋起来,知道这是巡夜的衙役们听到动静,前来查看。 然而黑衣人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而是呈围攻之势,不断地逼迫着他们往后走,把他们从书房一路逼到了蟠池。 池边是左轩又斋,全有着长廊和琳琅花草,宋绘月和银霄不管李俊去向,直接冲入了左边的隶英轩中。 李俊连忙追了过去,黑衣人们显然在衙役到来之后攻势越发强劲,开始肆无忌惮的下手,奉送了三人同样的追杀。 银霄边打边退,宋绘月急急而走,李俊咬紧牙关,一口气追到了宋绘月身边。 他跑的喉咙里呼哧作响,像是拉动了破风箱,然而这么吃力,他还是开了口。 “书信!”他再紧跑两步,大口喘气,“我知道......呼呼......我大概知道......救我、告诉你!” 宋绘月的声音也在狂奔中显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好。” 在她答应了好之后,银霄忽然腾出一只手来,拽住李俊右手,把他抡起来顺着力道一甩,把李俊甩出了黑衣人的围杀,扔到了蟠池里。 蟠池里的水早已干枯,里头的泥却还很柔软,接住了李俊坚硬的身躯,李俊在里面身不由己地滚了两滚,才停住,随后头晕目眩地爬了起来。 一爬起来,他就见黑暗处冒出来四五个人,率先出来的一人在月光下穿着一身皂色绸袄,戴着顶唐巾,耳边斜插一朵桃花,看打扮似乎是个闲人,而且是直接从酒桌上下来的。 打扮的虽然轻佻,但是动作却极利落,从靴筒里拔出尖刀,一刀一个,领着身后四人直杀入黑衣人中去,杀的黑衣人胆颤心寒,生出退意。 面对着排山倒海的来势,黑衣人败的迅速,银霄这回也不手下留情了,杀出一条血路,随后伸手一指蟠池中的李俊。 为首之人会意,跃入池中,拉起李俊,扛在身上,一窝蜂地跳上了屋顶,如履平地而走。 李俊上半身在前,下半身在后,为首闲人的肩膀骨头硬邦邦的硌着他的肚子,他面孔朝地,感觉自己像是被折成了两半。 夜色是暗的,他勾着头往后看,就见那群火光还在不断的移动,仿佛是对荒芜的陈王府有所畏惧,火光始终不敢散开,聚成一团。 另有人从箭道进入,收拾残局,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抬上,又从箭道离开。 这样的阵仗不会有第二次。 张旭樘是占了陈王府的便宜,这里荒芜的连毛贼都过门不入,禁军更不会往这里来,可以悄无声息埋葬李俊。 但是很可惜,张旭樘没想到宋绘月凭借着细微的动静,就揣摩出了他接下来的动作,银霄从脚店离开,一是为了查探他的行动,二是去请后援。 更狠的是,宋绘月为了逼迫李俊实话实说,竟然将自己也置于险地,直到逼出李俊的实话,才让银霄放开手脚。 太狠了,太机敏了。 不过是出来吃个宵夜的功夫,她的脑子恐怕已经转了好几个弯。 宋绘月先带着李俊去找祖大夫。 祖大夫看了这等重伤,面不改色,屠宰牛羊似的摆弄李俊,点桐油灯、摆剔刀、放火盆、开药箱、冲洗伤口、撒药粉、缠细布带子。 李俊痛成了一条活龙,在祖大夫手下翻江倒海,最后是银霄把尖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他才安静成一块墓碑。 人虽然不动了,心却还在嗓子眼翻滚,始终不能放回腔子里,两只眼睛瞪得滚圆,眼珠子几乎从里面蹦出来,身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紧咬牙关,等待祖大夫收手。 祖大夫收手之后,他是透透彻彻的出了口气,虚弱地往床上一歪,感觉自己这回真的是死里逃生。 不仅仅是从张旭樘手里逃生,也是从宋绘月手里逃生。 祖大夫收拾完出去了,他也带着满身的血和汗回到了宋家。 这次一回宋家,他就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亲切,谭然给他开门,他龇着牙花子给了谭然一个硕大的笑容,不再认为谭然是个傻大个。 进了门,家里大大小小都已经睡下,他也不再觉得这一家人无趣,连夜市都不去。 现在他想这个时候不睡觉,就不是正经人。 小杂房里有些冷,瓶子里还是插着那几只蚱蜢,他越发觉得可爱,何止可爱,简直可亲,于是他弯腰,单手扶住瓷瓶,对着瓷瓶子吧唧一大口。 这个家太好了! 他本来是个空心的人,却没想到在宋家这两个月,让宋家的大事小情给填成了实心,走的时候不觉得,劫后余生回来,高兴的几乎有了魂不附体的模样。 宋绘月看了看银霄,皱眉道:“他是不是疯透了?” “没有,”李俊赶紧站起来,寻了条小板凳坐下,定了定心神,“说正事。” 宋绘月也坐下,随手拿起一把篾片,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 李俊对着宋绘月一翘嘴,是个失败者的微笑:“我也知道,说张相爷造反,不管是谁,哪怕是今上,都不会信,所以这封带有张相爷私印和官印的书信就显得尤为重要。” 他想搬着凳子坐近一点,一时忘记自己左手重伤,匆忙一动,又痛的出了满头的冷汗,包扎伤口的白色细布上也渗出点点血迹。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我这些年,就在琢磨这封信,琢磨的多了,有时候在梦里都能梦到,后来我就想明白了,这东西应该是在张家。” 二十年前,张家还不曾如此势大,裴太后这座大山一直牢牢压在他们头顶,张家也不是如今这样铁桶一般,水泼不进。 陈王想在张家藏点东西,易如反掌。 “按理说,张家出了张旭樘这个怪种,百无禁忌,应该也想过这东西是藏在他们家里,可是奇怪,他一直没找到,所以我又有些拿不准书信到底在不在张家。” 说完,他抬头去看宋绘月。 宋绘月若有所思地拨弄篾片,眉眼越发黑沉沉的:“你倒是敢想。” 李俊皱着眉头一笑:“我爹都敢去篡狗皇帝的位,我有什么不敢想的。” 7017k 第二百二十一章 嘴八出马 一个顶俩 在静谧的夜色中,银霄从厨房拎来了热水,打开杂房里的一只陶罐,掏出一个纸包,从里面捻出来一点茶叶,再把桌上的茶壶茶杯烫了烫,给宋绘月新沏了一壶热茶。 李俊看他比元元那个大丫头还伶俐,却不敢麻烦他给自己也倒上一杯,自己像个独臂侠似的倒了一杯水,烫的手指通红,却没撒手。 热气混合着茶香,温暖了长夜,连呼吸都变得湿润舒适起来。 在这一杯热茶的作用下,他是非常的敢想,认为他爹当年也是去张家做过客的,书信一定是放在了张相爷的书房里。 张相爷的书房虽然不大,但是里面的书浩瀚如海,随手夹在一本张相爷束之高阁的书里,就有永不见天日之嫌。 张旭樘不看书就已经坏的流油,自然不会去看书,书中那些圣贤之语,简直就是在给自己添堵,而张旭灵又过于平庸,有些死读书,有许多书,就算是想看他也看不懂。 张相爷日理万机,在朝里忙的打破头,更不可能有时间去将书房里的书再看一遍。 于是至今无人发现书信的所在。 宋绘月听了他的高论,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水,慢慢喝了一口:“你想的有道理,我只是有一件事,从刚才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李俊歪着脑袋:“什么事?” “张相爷,为何要撺掇陈王去送死?” 凭借着陈王当时的兵力,根本不如禁军,怎么会真的带兵闯入宫中? 李俊喝了口热茶:“当年的事情,究竟是为何只有张相爷自己才知道了,也许是为了借我爹的手,打击裴家,不管事成与否,一场宫变,都能让裴家元气大伤。” 事实也确实如此,裴家在这一场宫变中损失惨重,为了护住今上,忠心于裴家的禁军和私卫死伤过半,就连裴家的儿郎都折进去一个。 这才有了之后裴家被挤兑出了朝堂,裴太后病重让权一事。 宋绘月直觉造反一事没这么简单,里面必定还有别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她仔细留意李俊神情,想看李俊是否知情,然而李俊又开始魂游天外,仿若未觉。 于是她低头喝茶,思绪逐渐分明。 二十年前的旧事,她没必要去追究,张相爷的书信不管是真还是假,这个机会她都得攥住。 不然除此之外,再去哪里找这样的机会让张旭樘给横鱼街死的人偿命。 想到这里,她便把所有杂七杂八的念头都抛开了,让李俊还去谭然那里睡,银霄就在隔壁,只要一嗓门,银霄就能救他于水火之间。 李俊去睡了,本以为自己睡不着,哪知安安稳稳睡到了天亮,要醒不醒之间,他听到了宋绘月在外面的声音,似乎是要出门。 宋绘月要出门,银霄就会跟着出门,那他也不能留在家中。 他一咕噜爬起来,匆匆忙忙穿着衣裳就往外跑,嘴里大喊等一等,然而跑到门口,他停住脚步,退了回来。 门外一个闲人拢着袖子溜达着走了过去,不是昨天夜里出现过的,但是和昨天夜里那几位闲人一样,也在耳边插了一枝桃花。 李俊揉着眼角的眼屎,站在原地没动。 谭然上下打量他:“你要么出去,要么进去,不要站在这里。” 李俊笑了一声,笑容很足,目光也有了力道,跑到厨房找吃的去了。 宋绘月去了晋王府。 倒春寒,下半夜下了一场小雪,地面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走在王府的青石板上,宋绘月感觉自己的鞋底和青石板一起冻硬了。 今天虽然没有雪,但是天也够阴的,暗沉沉的不爽快,她还只走了不到片刻,就听到身后响起一大串脚步声,回头一看,内侍和护卫簇拥着晋王回来了。 知道宋绘月来,晋王脚下生风,绯红色罗袍裙在他身上翻飞,猎猎作响。 他径直走到宋绘月身边,一把拉住她的手:“吃了没有?” 宋绘月笑了:“刚才在家里吃了,沾清辉的光,还喝了一碗滋补汤。” 晋王一边走一边仔细的看她,见天气虽冷,她的脸倒是红扑扑的,眼睛也亮,精神也很好,手也是暖和的,便也跟着一笑。 昨天夜里银霄一找到游松,他这边就知道了,银霄说的很简单,仿佛是宋绘月要借几个人去教训几个小毛贼似的。 他不放心,悄悄地坐着马车出去看了看,就见这一伙人从陈王府围墙上跳出来,李俊满身都是血,宋绘月看着倒是还好。 等他们去了祖大夫家里,离开之后他从祖大夫那里得知只有李俊险些少了一只手,这才稍微放心,知道宋绘月没有受伤。 他担心李俊会耍滑头,又在宋家门外呆了片刻,银霄去厨房提壶热水的功夫,还出来查看,见是王府马车,才进去泡茶。 提心吊胆的等了半宿,等到屋子里全都静悄悄的,所有灯火熄灭,他才回王府。 回来之后没睡上多久,就去上朝,回到户都公廨,更是让人吵的头脑发胀。 如今各地都在丈量田地,重新绘制鱼鳞册,鱼鳞册与田地不符一事,积弊已久,原来各路还想着打个马虎眼,没想到今上亲自派了内侍去知各州监事,连个马虎眼都打不过去。 不到半个月,就出了许多富户勾连县官,侵吞田地之事,又有一些牵连到京都官员,这些人心照不宣,下朝之后直奔户都公廨,前来说情。 晋王立刻叫来了谢舟,让谢舟来和这些人插科打诨。 谢舟正苦于小报被禁,无处施展自己的才华,兴致勃勃前来,对着求情之人连讥带讽,把人臊走。 其中葛二蛋——葛仁美最为倒霉。 他并非为自己求情,而是他的夫人有位远房的表弟,常在府中出入,姐弟情深,据夫人说,小时候哪怕是一块糖,表弟也要分她一半的。 这位表弟因为兼并田地一事,惹上了官司,亲自进京来斡旋,夫人让葛仁美务必来晋王这里求个人情。 葛仁美不敢拂了夫人的面子,只好前来走一趟。 谢舟听他说完原委,倒是没有像对其他人那样无情,而是郑重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对王爷提一提。 末了他还亲自将葛仁美送出门,拍了拍葛仁美的肩膀,饱含同情的道:“老兄,你惨啦,你的夫人坠入爱河啦。” 7017k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夫纲难振 葛仁美骤然得了一顶崭新的绿帽,想要骂娘,又不敢得罪谢舟,只能尴尬的往外走。 然而谢舟这话让他有了一丝不妙,他急急忙忙往家赶,到了家里,也不让人通报,飞也似的进了正房。 表弟一表千里,以前也没见过,难道…… 脚还在院门,就见夫人那位远房表弟衣衫不整地从夫人匆匆房里出来。 他这等绿帽顿时戴稳了。 表弟见了他,也如同避猫鼠,战战兢兢的预备着开溜,让他一腿踹回了屋子里,随后带着心腹管家和两个伶俐的小厮进了屋,将门栓插上,就去看屋子里的情形。 表弟躺在地上呻吟,他的夫人则是手忙脚乱的收拾自己,不收拾还好,越收拾越乱,发髻都散了。 见了这场景,葛仁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当即上前一把揪住夫人的衣襟,把她提了起来,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气的语无伦次:“表弟?表到床上去了!” 一个耳光下去,葛夫人脸上就红肿一大片,两只眼睛顿时鼓满了眼泪,看着倒在地上的表弟更是痛不欲生,一边大喊冤枉,一边让表弟快走,免得葛仁美一时糊涂,要了他的性命。 葛仁美一听,都到这个时候了,她竟然还向着来历不明的表弟,当即怒从心起,把夫人拎着扔到了地上,抬腿把两个人踹做一堆:“当着我的面,你还敢对着这小子眉来眼去,当我是死人?当初我没嫌弃你家贫,娶你进门,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吃着我的用着我的,竟然还让我去给你的奸夫求情?” “冤枉啊老爷,我们真的是姐弟情,真的什么都没干,这家里大大小小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哪里敢干别的!” 夫人一边呜呜的哭,一边口齿伶俐的为自己辩解,至于那位表弟,则是缩成一团,缩在了夫人身后。 葛仁美见她死鸭子嘴硬,冷笑一声:“我眼睛没瞎,看的清清楚楚,贱人!脏了我葛家的门楣,我饶不了你!我先出了这口鸟气,再把你休了,出去扬一扬你们的贱名!给我打!” 说罢他又揪着夫人的头发,扇了她两个耳光。 夫人一听葛仁美打算休了自己,当即心急如焚,又看表弟也让两个小厮揍的鼻青脸肿,也眼冒凶光,大声道:“好你个葛仁美!你现在对我逞起男子汉威风来了!你要是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我还不仁?我都要仁没了!这个家都让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给扒拉干净了!” “你当我愿意让你做王八?你以为打我两下就算的上是男子汉了!我呸!你趁早放了我们,我也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和表弟一刀两断,安心给你管家!否则你休怪我不义!” “你、你还威胁起我来了!” “怎么,你自己什么样自己不知道吗?” 葛仁美气的胸口起伏不定,两只眼睛都快翻了白,指着夫人的手不住哆嗦:“打!给我打!” 夫人大喊道:“你还敢打我!好你个葛二蛋!” 二蛋一出,屋中顿时一片寂静,就连躺在地上汪汪痛哭的表弟都停止了哀嚎。 葛仁美气的嘴都在哆嗦,从脸一直红到脖子,两只手:“你、你这毒妇,竟然敢污蔑我!我打你个毒妇!” 夫人仰着脸,伸手指向自己红肿的面皮:“来,你打,你打我一下我就说一句,看看是谁扬名天下!” 葛仁美哆嗦的更厉害了,手抬在半空不敢动,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胡说八道!一派胡言!伤风败俗!” 夫人冷笑一声:“哈,我胡说八道,反正假的真不了,老娘我肯为你守活寡,已经是你积了天大的德,你还敢休我,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扒了你的脸皮!” 说罢,她忽然用力一挣,伸手就去抓葛仁美的裤腰带。 葛仁美吓得猛地往后一缩,远离了这位新出炉的泼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你!” 一旁的管家和两个小厮都呆愣在原地,没有去拉住夫人。 葛仁美在外做官的人马是一个都没带回来,这家里知道真相的人就只有夫人一个,当初小报上闹的沸沸扬扬的葛二蛋,都没人怀疑过他。 眼下这三位下人眼里也都放着诡异的光,恨不能伸出手去,帮助夫人扯下葛仁美的裤子。 夫人见葛仁美被自己镇住,越发得意:“老爷,我这些年对你难道不好?你也别拿这点破事来磋磨我,大不了以后我和表弟断了,还和你好好的过日子。” 葛仁美含含糊糊骂道:“混账,竟然还和我讨价还价起来了!你简直是不要脸,还不给我闭嘴!” 夫人一看葛二美含糊起来,也要表一表自己的决心,看向表弟,含泪道:“安弟,咱们清清白白的,倒叫人污蔑成这样,以后就别来往了,就当断了这门亲吧。” 那表弟本来就是靠着葛夫人发家的,哪里舍得丢下这个活宝贝,于是也真情实意的道:“我不!” 两人仿佛是患难见真情,眼神缠绵的几乎要起火。 葛仁美闭了闭眼睛,狠狠咽下一口恶气,先吩咐管家和小厮把嘴巴闭紧,今天的事要是敢传出去,他们三个是签了卖身契的,是死是活可都在他手里。 三人小鸡啄米似的点起了头,又悄悄瞥一眼葛仁美的裤裆。 葛仁美气的头晕眼花,没能注意到他们的眼神,又吩咐管家把这奸夫给扔出去,有多远扔多远,以后再不许上门。 家里这一桩纷争,才算勉强平静下来。 而那位夫人既然能和表弟在家里兴风作浪,又能说的葛仁美不敢动作,自然不是普通妇人,转念一想,葛仁美在外一定是受了点拨,这才回来找她的晦气,又打听到当时是谢舟待的客,于是暗暗的恨上了谢舟。 谢舟此时坠在王爷的护卫后面,狠狠打了个喷嚏,一揉鼻子,心想莫非真让铁珍珊说中了,自己太虚? 看来回头得找个大夫补一补。 晋王经过了这一早上的兵荒马乱,见了宋绘月,才有了笑意。 这两人笑眯眯的往前走,晋王问宋绘月:“有什么喜事,乐成这样,快和我说说,也让我高兴高兴。” 宋绘月笑道:“等到了书房再说,您还是把谢丈丈也叫来一起听吧。” 晋王扭头叫住坠在后面哈欠连天的谢舟,让他去叫他爹来。 谢舟一听要请他爹,就知道是大事,马不停蹄地去了。 7017k 第二百二十三章 姜还是老的辣 谢川到书房的时候,宋绘月就坐在椅子里,什么都没做,单是这么坐着。 风还冷冽,恐怕要到过了寒食才会回暖,在冷风中,宋绘月坐的很沉静,甚至有点尘埃落定的意思。 管他张相爷是为了什么造反呢,反正他是造反了,她想。 晋王站在桌案前,慢条斯理的看信,重新丈量田地这件事他做完了,接下来,他要借着元少培的东风,走进度支去,理一理赋税。 两人是各忙各的,各想各的,然而有股看不见的亲密,让他们宛若一股绳,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谢川一走进来,宋绘月立刻站了起来,冲着谢川道了万福:“丈丈。” 谢川先和晋王行礼,然后微笑着问宋绘月家里都好不好,宋太太和宋清辉的药吃着怎么样,要是不好,就及时的告诉他,他再去找大夫,又问宋清辉现在如何了,汤汤水水的吃不吃的下,左邻右舍的香铺有没有为难他们。 宋绘月一一回答,都是好,香铺也很好——根本就不和他们来往,清净。 谢川慈爱的看着她,心想一年过去,月姐儿大了一岁,十七了,旁人在家里娇宠的时候,她操着一大家子的心,如今旁人嫁人,她倒是不怎么操心了,却比操心时过的还要累。 晋王请谢川坐,三人围着桌子坐了下,神情都很平静。 谢舟看着还有一把椅子,认为自己也很有落座的资格,不必王爷请,自行坐下,四个人正好围了一桌。 宋绘月开了口,轻声将李俊一事从头到尾分说明白,从太行陉开始,一直到昨天夜里李俊的猜测,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 谢舟好几次想开口,都让他爹瞪了回去。 等宋绘月说完,口干舌燥的喝了口茶,谢舟已经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了。 晋王眼神锐利,眉宇间萦绕着一层戾气:“张相爷好本事,二十年前就开始兴风作浪,还作成了国柱,我自愧不如。” 谢川点头:“张相爷,确实有非同常人的胆量和见识。” “可他造反干嘛?”谢舟想不明白,“当时张贵妃也生了燕王,虽然还不是贵妃,好歹在宫里站稳脚了,这个时候造反,图的什么?” 他看看晋王,又看看谢川,再看看宋绘月,希望这三个聪明人能给他这个愚笨之人一个回答。 然而谁也答不出来,只能是猜测,东猜西猜,都仿佛不是十分契合。 谢川沉默半晌,才慎重道:“当时先皇后不得宠,一直不曾有孕,太后强压着不许张贵妃在皇后之前有孕,今上愤然,曾言明‘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今上自己便是以贵而立,因此就算贵妃先于皇后有孕,皇后所生之子也为贵, 但是太后深知若是张贵妃先于皇后诞下皇子,那么自己去后,皇后还能不能有子,甚至能不能保住皇后之位,都不一定,所以不曾有丝毫松动,一直让张贵妃服用避子汤,今上抗争不过,这才有了王爷这个嫡长子, 燕王出生后,太后曾和宋祺兄说过,若是让燕王占了长子名分,今上再失心疯,要将天下拱手送给张家人,封张贵妃为后,那么燕王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嫡长,哪里还有晋王立足之地, 她不会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因此这‘立嫡以长不以贤’,王爷便是长,‘立子以贵不以长’,王爷便是贵,燕王要做储君,便是名不正言不顺,王爷继位,才是长嫡承统,万世正法。” 谢舟低声道:“爹,您是说张相爷早在燕王一出生,就看到了如今的局面,所以才铤而走险,携手陈王造反?” “陈王造反必然不成,”谢川点头,“却能给裴家打开一个缺口,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张相爷正是借此缺口,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也给了燕王争储的实力,否则以燕王之资质、出身,与那两个郡王有和异? 当初太后病重前,便曾要立王爷为太子,但其大势已去,朝堂反对之声不断,甚至有人说太后是想要害了今上,再立年幼的王爷为帝,乃是贪立幼主以久其政,将太后气病。” 他和李俊所猜测的一样,都是张相爷借陈王之手,打压裴家,然而谢川言语丝丝入扣,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更能让人信服。 谢舟听的直点头,心想姜还是老的辣。 晋王皱着眉,仍有一丝疑虑未解:“可张相爷行事如此深谋远虑,又怎么会让自己的亲笔书信落在陈王手中?” 谢舟嘿嘿一笑:“这才叫狗咬狗,一嘴毛,张相爷撺掇着陈王去送死,陈王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不留个把柄?” 晋王道:“既然陈王不傻,怎么会心甘情愿去造反送死?” 谢舟哑然,片刻后道:“也许张相爷和王爷您一样能说会道,不仅能说动江贼为您所用,也能说动徐县令牵头去重新丈量田地。” 谢川再次瞪他一眼:“闭嘴,竟敢拿王爷和逆贼臣子比对!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竟然还敢当着晋王的面说晋王能说会道,这天底下除了晋王看在多年情分上,也不知道还有谁能容的下他。 一直沉默不语的宋绘月开了口:“眼下还是拿到张相爷的亲笔书信要紧。” 谢舟点头,“啪”地放下茶杯:“李俊这个人,既然不疯不傻,能在张家的压迫下活这么多年,就是个聪明人,他猜测书信在张家,我看没错,不过是不是在书房,不好说。” 四人再次沉思起来。 张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藏东西的地方多的数不胜数。 宋绘月起身,取来纸笔,黄庭见状,连忙搬上来一张小几,将她的茶盏放到小几上去,又将竹纸铺开,送来砚台,磨了墨。 她饱湛一笔墨,将张家大致格局画了出来。 乌黑的墨在纸上蔓延,像是燃起了一片黑色的火,一直烧到众人心里去。 三个脑袋往下探,谢川知道尊卑先后,所以往后让了让,于是晋王的脑袋埋的最低,看的最清楚,而谢舟不知道和老子讲客气,竟然还把脑袋伸到他爹前头去了。 晋王的后脑勺叠着谢舟的额头,谢川只好从边边角角往纸上看。 张家的宅子是他们自己修葺的,没有经过工部,所以也没有图样放在职方司。 7017k 第二百二十四章 抽丝剥茧 男子不入后院,女子不进前堂,满京都里,能把张家前堂后院都走一遍的人,除了张家人,恐怕就只剩下宋绘月。 纸上的线描画的不直,晃晃悠悠,让这墨做的张家也透着一股可怜之感,仿佛忽然间失去了威严,成了小孩子手里的玩物。 宋绘月画完之后,把书房给涂成了一团黑。 谢舟和晋王都将张家的格局看清楚,同时抬头,再次端正的坐好。 “不在书房,”谢舟又想了想,“会不会是在正房?正房在垂花门后,闲人不入,平常又都是女眷,女眷对朝堂大事一向不管,藏在这里不错。” 宋绘月抬笔,将正房也给抹了。 谢舟挠头,转念一想,放在女眷多的地方确实不妥。 女眷洒扫起来,连地砖缝都能拿大马刷给刷干净,笤帚都能捅到藻井上去,在女眷眼皮子底下藏几个私房都藏不住,更何况是一封如此重要的信件。 晋王和谢川都看出宋绘月的打算,在一旁缄口不言,看着他们二人你来我往。 谢舟冥思苦想,再没从张家这些小块里看出来可以藏东西不被发现的地方。 倒座房、耳房、厨房、花园这些人来人往的地方可以直接不用说,末了他抓耳挠腮的道:“会不会是在张旭樘的住处,不过陈王造反的时候他才两三岁吧,那住处应该还没有归他,不知道原先是干什么的。” 宋绘月仔细思索,最后还是提笔把这个地方划掉了。 谢舟盯着这几团墨迹,默默将背驼了下去,感觉脑袋变成了一颗巨石,沉甸甸的没有思想,反而压弯了他的腰。 他实在想不出来了。 想不出来,他站起来走动走动,又盯着窗外的花红柳绿看了片刻。 书房一类的猜想,就像是陈王裹在书信外面的壳,只有将这些壳子一层一层的剥掉,最后露出来的,哪怕是最不可思议的,也一定是真的。 看过之后,他低声道:“不一定就在张家,有没有可能在大相国寺?张旭樘回京都之后不是还给大相国寺的佛祖重塑了金身?会不会就是在找书信?” 宋徽仔细想了想,随后摇头。 如果在大相国寺,那张旭樘应该已经找到了。 谢舟缓缓做了个深呼吸,看着桌上的纸,上面已经涂抹掉了好几个点,他不再开口,只是看,仿佛这真的是张家的宅子,只要他们看的够用力、够久,就能从其中看出猫腻来。 而宋绘月则是把自己当做了陈王。 陈王应该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让自己无路可走。 他怀揣着张相爷的书信,心里想着自己稚嫩的、还是个少年的儿子,摸黑进了张家,他要把这封书信藏到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给自己的儿子留下一条退路。 张家的宅子还没有王府一半大,他先是把书信拿到书房,觉得不合适,想去正房,又担心惊动张瑞。 为了找到一个好地方,他在张家游走。 忽然,宋绘月抬起头来,看向谢舟,谢舟也抬头看向她,异口同声:“玻璃房!” 火苗在两双眼睛里闪烁,在说出口之后,又同时的觉得不可能。 玻璃房子璀璨脆弱,一碰就碎,谁不知道张家最值钱的就是这个小小的玻璃房子,但凡来人,尤其是女眷,必定要去后花园里瞻仰一番,东西藏在这地方,当真合适? 况且这是个透明的小玩意儿,里面的花花草草都是一览无遗,挖了土坑一夜之间也无法让这坑毫无破绽,那么大一封书信,要往哪里藏? 总不能连地皮带玻璃房子一起掀起来,再把信塞进去吧,陈王还是俗世之人,应该没有这个本事。 晋王和谢川坐直了身体。 最不可能的,就是最可能的。 “就去探一探,”晋王下了论断,“张家就是个龙潭虎穴,我们也要走这一趟。” 他决定了之后,头脑就开始飞速的转动,要将所有事情都想清楚,想明白。 从宋绘月手中取过笔,黄庭立刻上前,重新展开一张竹纸,又打开香炉盖,把先前画的那一张丢进去烧了,屋子里顿时有了纸在灰烬中燃烧殆尽的焦香气味。 晋王就着之前研磨出来的墨,将纸上写下了游松,又写下铁珍珊,思索片刻,将童鹏、天心、白鱼三人姓名全都写上。 写到这里,他暂时搁笔,交代谢舟:“你去给舅舅送信,让他从家里再挑选几个好手,随着童鹏他们三个一起来京都。” 童鹏三人年后就回了荆湖北路裴豫章帐下。 谢舟点头:“我记下了。” 晋王看了看宋绘月:“借你家的银霄一用?” 宋绘月回答:“不必借,我也去。” 晋王昨天夜里为她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不过小半天,如今听她说要去闯张家,心马上就蹦到了嗓子眼。 他难得严肃地瞪着宋绘月:“不行,张家那些死士可不是白养活的,我写了这么几个人,心里都替他们忧心,你再去,不是要活活让我急死吗?” 宋绘月摆手:“王爷,既然要去,就必须一次成事,若是这次不成,若是东西不在玻璃房子里,该怎么办?让张家有了防备,再让张旭樘察觉,岂不是功亏一篑?” 说罢,她看向眉头拧的死紧的谢川:“丈丈,王爷挑的人,谁有急智?” 没有人有,四位大当家和游松都不是愚笨之人,然而不通阴谋诡计,更不知道一个已经烂在土里的陈王在想什么。 谢川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将茶盖在杯沿上一磕:“小八去。” 谢舟看着老父亲:“爹,您这父爱真是如山啊。” 他转头看向宋绘月:“妹妹,你安心搁家里呆着,我去。” 宋绘月笑道:“王爷,舟哥要是被抓了,您脱不了干系,到时候可就变成您夜探王府了,还是我去,一来我有急智,二来我的弹弓百发百中,三来我有银霄。” 只要银霄活着,就一定能将她从张家带出来。 “不行,你不许去,小八也不必去,”晋王往后一躺:“你要是去,干脆现在就拿根绳子勒死我!” 宋绘月不说话了。 晋王这才安心一些,在纸上又拟了几个名字,将纸给谢家父子记住,再让黄庭烧了。 7017k 第二百二十五章 远方来客 等到屋中气味散去,晋王才道:“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等一等,李霖那里的东西正在查,查出眉目之后,直接交给禁军,由禁军呈给今上,让今上彻查。” 谢舟低声问:“今上会查吗?” 晋王笑道:“会查,今上最恨的就是旁人觊觎他的东西,偏偏他又攥不住。” 然而他所说的眉目,一直未曾出现。 李俊像只鹌鹑一样藏在宋家,宋绘月去茶坊,他也去茶坊,宋绘月回家,他也回家,俨然成了宋绘月的跟屁虫。 但张旭樘没有再找他的麻烦。 日子一直太平到了端午月,五月二十是今上生辰,也称之为天宁节。 端午本是恶月,有言“生人不详,男害父,女害母,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今上登基时,司天监曾进言将今上的生辰日改为十月,裴太后却不许。 她言今上为真龙天子,何惧恶月之说,今上贤明圣德,玉宇澄澈,也无不详,今上的生辰就没有改。 初三那天,天气已暖,厚重的冬衣总算是除去,码头比往日还要热闹上几分,官船挤挤攘攘,船上既有今上天宁节要用的贡物,还有各省的孝敬,全都赶在初五之前进京,不然误了节日,孝敬就失了诚心。 至于孝敬谁,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河道还未清淤,水有深有浅,为了早点进码头,全都争先恐后地往水深处跑,越是靠近码头,就越是要快,船上的鲜货才能更快的下船。 于是在码头附近,各报家门,官小的让官大的,成了奇景。 其中就有蜀州、苏州两家织造署,这两家不对付许久,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苏州织宋锦、金陵云锦天下闻名,蜀州织蜀锦、忻城壮锦照样是盛名在外,都奉于宫中,只是随着贵人喜好,这四种锦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眼下在水面上见了面,要争那一丈之地,押锦缎的押官就恨不能挽起袖子,把对方给掀到水里去。 蜀州押官大声道:“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这船上的可都是蜀锦,宫里娘娘等着用,要是晚了,你们赔不起!” 苏州押官拿一根篙子向蜀州的船一阵乱戳:“呸!我们的宋锦也都是娘娘用的,就显你们高贵了!” “哟,你们还织宋锦啊!”蜀州押官对着属下大笑,“我怎么听说他们现在都织织金锦啊!眼睛得晃瞎了好几对吧!” 在一阵哄笑声中,苏州押官喝骂道:“朝廷摊的织金锦,难道你们不用织?少在这里装清高!” “我们是织了,可没把眼睛织瞎,你们那料银,也晃得眼睛疼吧!” “少他娘的污蔑人,你们才让料银晃得眼睛疼呢!金丝银线都丢了好几船!”苏州押官继续拿着篙子捅。 “放屁!” 两条船各自开始乌烟瘴气的放屁,又拿篙子乱七八糟的乱捅,捅的船身咚咚作响,正在吵闹之时,忽然身后的船全都慌慌张张的撑起篙子,往两旁让去。 织造署两条船也停下手,各自皱了眉头思量,见身后的船也有挂着“转运司”灯笼的,都让开了,也连忙吩咐自家把船撑开,让出一条宽阔的水道来。 在茫茫水面上,驶进来两条福船,那船桅杆上高高的挂着个一串大红灯笼,等那船走近了,灯笼上的字号才让他们看清楚。 “广南东路”、“经略安抚司”、“广南西路”、“提举常平司”。 虽然上面没有挂着张家的名号,可谁都知道两广路和张家是同气连枝,去年两广路因为税银案,几大监司、知州、都让今上撤职查办,倒张派趁机塞进去了自己的人手。 两条大船浩浩荡荡而来,也不知道里面是倒张派还是张派,如果是张派,那么富庶的两广路,就还是在张家手中攥着。 在灼灼目光之下,这两艘船旁若无人的驶进了码头,码头上原本在卸货的船全都撑开,让出了位置。 虽然没有张家字号,张家却无形中支配着码头上的一切,连两广路的船都能受到格外优待。 船靠了岸,船上的人满脸严肃地放下艞板,立刻便有力夫走上前来,站在两旁,只等船上的老爷们下船了,他们就马上开始下货,一点时间都不耽误。 一群人簇拥着头船上的人下来了,此人名叫原晔,乃是广东南路新任帅司郑倥的幕僚,奉命将两广路的生辰纲送入京都。 原晔看一眼繁华的都城码头,呵出一股笑声:“还是京都好。” 旁边伺候他的人笑道:“可不是,天子脚下。” 原晔又轻笑一声,这回没言语,只在心里想:“也是张家脚下。” 他兴致高昂,却没有马上就去张府拜见,而是先去自己在京都置办的宅子里安置,将自己收拾的干净妥当,及至打听到张相爷下了都堂,张家大爷也下了值房,才带着名帖前往张家,从正门递进去拜帖。 在门口等了不过片刻,张旭灵便亲自从里面迎了出来。 原晔见了他便要跪,张旭灵连忙用力地扶住了他:“不要见外,快进来!怎么是你亲自来了?” “大爷!”原晔激动地站直了,“多年没见大爷了,大爷越发的稳重!” 张旭灵看他激动的眼眶泛红,不禁一笑:“也就你还惦记着我。” “我一天不曾忘记大爷,若非大爷收留,我哪有如今的光景。” 张旭灵领着他去书房:“不要说收留,是你自己有本事,不管哪个帅司都撼动不了你。” 此时已经天晚,张府上早早点起灯火,沿途照亮,路边花木将甬道显得幽深漫长,实际上却是很短的距离,短到张旭灵和原晔来不及叙旧,就已经到了。 到了书房门口,原晔解下披风,仔细交给跟随的下人,使劲一掸衣袍,墨绿色的袍子簇新,上面绣着几根绿竹,连他的人一起,显得十分苍劲。 他扶了扶头顶的皂纱折角巾,郑重走了进去,一抬眼就见到了张瑞。 屋中灯火通明,张瑞面容苍老许多,然而精神依旧不倒,面前放着一盘粽子,手里拿着书册,见原晔进来,就将手中书册放在桌上,看着原晔扎扎实实给他磕了头。 7017k 第二百二十六章 富裕的两广路 “快起来,一路上可好?”张瑞言语慈祥,是对自家人说话时才会有的随意,“坐下说,不要拘谨。” 原晔起身,坐到下首,笑着回答:“一切都好,托您的福,顺风顺水。” 虽然多年没见,他却是张家在两广路的一根定海神针,什么官员罢免,都免不到他的头上。 张旭灵不坐,走到张瑞身旁,将那一盘粽子剥出来两个,又让下人拿着碟子和筷子,送到原晔身边的小几上。 他一边拿帕子擦手,一边笑道:“师爷尝尝,我阿娘包的。” 张瑞道:“是该尝尝,京都的口味,和咱们南边大不一样。” 原晔拿起筷子吃了半个,又说了一个好字。 张旭灵便笑道:“我让厨房给你拎一串走,端午节你也来咱们家过。” 张瑞端着茶杯,忽然问道:“是京都的好,还是广南东路的好?” 原晔放下筷子,正色道:“故土难离,还是老家的好。” 张瑞很满意他的回答:“你说的对,家就是根,根在,咱们就倒不了。” 张瑞又问原晔广南东路的帐薄,连带着广南西路也问了问,并且将他带来的帐薄仔细看了一番。 这两广路,不知不觉,已经是和他张家一脉相连的了。 “好,”张瑞笑着拍了拍桌子,是难得的高兴,“家里好,你替我管着家,也很好!” 家天下,今上的天下是李家的天下,他张家也自有一个天下,两广路就是他们张家的家天下,哪怕是倒张派再如何动作,也无法撼动张家在这里的力量。 他们在这两地经营了这么多年,盘根错节的关系,又其实去一两个不是他们的官员就能瓦解的。 只要这个“家”还在,他们就有退路。 至于两广路的驻军更不用说,早已经是他们张家的囊中之物,就连岳重泰都对这两路放了权。 正在高兴之时,管家匆匆的报,说燕王来了。 张瑞连忙带着张旭灵和原晔起身,各自正一正衣袍,大步往外走,要去门口迎接,然而燕王比他们走的还要快还要急,身后跟着他的内侍都是一路小跑着跟进来的。 “不必多礼!”燕王等不及内侍上前,自己解下披风,丢给张旭灵,张旭灵连忙接过来,给搭在了屏风上。 燕王来了,屋子里就不能再是这个格局,管家和内侍齐心协力,将那茶点粽子全都悄悄撤下去,椅子和小几轻轻地调换了位置,让燕王坐在上首。 张瑞领着张旭灵和原晔给燕王叉手行礼,燕王心中不耐烦,扬手让他们坐下,不等张瑞坐稳,就问:“再过不久就是阿爹的天宁节,东西可送来了?” 张瑞点头,不徐不缓的道:“王爷来的正是时候,这位原师爷便是押着生辰纲而来。” 他的声音仿佛是一道潺潺溪流,让焦躁不安的燕王慢慢平复下心情,看了看坐在最末尾的原晔。 是个面目十分普通的人,丢在人堆中很快就会模糊起来,此时坐在下首,也是恭敬十足,自始至终都低垂着脑袋,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鞋面。 没有什么可看的,燕王的目光从这个老实人身上滑过,再次落在了张瑞身上。 这些天,他让晋王压的很了,眼看着天宁节要到,晋王要送什么东西他都没有打听出来,更是着急。 去年他娘生辰,两广路的船要送纲银和一尊玉观音,结果东西连两湖路都没出,就让人劫了。 这一回,他提心吊胆的,总算是把东西给盼到了京都,只是他还不知道张瑞给他准备的是什么。 “东西呢?” 张瑞笑道:“王爷不必性急,陛下天宁节,这么多年,每一年您送的东西陛下都很满意,况且您是陛下爱子,就算您只送上一句祝福,也比旁人强百倍、千倍,还有娘娘蕙质兰心陪伴在陛下左右,陛下万万不会挑您的理。” 他说罢,看燕王紧锁的眉头渐渐展开,心中叹了口气。 晋王在潭州蛰伏十年之久,早已经历练的密不透风,这十年,燕王在京都万事顺遂,便有些经不起风浪。 太顺遂了,以至于晋王随意的一招一式,都能让他乱了阵脚。 他不等燕王开口,又接着道:“原晔,东西可带来了?” 原晔连忙站起来回话:“回相公,为防东西有失,是和我所坐的船分开来的,只是码头上船多,那条小船没了官旗,挤不进来,只等靠了岸,立刻就会送来。” 燕王让张瑞顺着毛捋了一回,心中憋闷着的气也消散了去,不急着现在就要看,反倒是问张瑞:“两广路的帐薄是不是也该送去三司了?” 张瑞笑道:“正是,此番原晔前来,也带了帐薄,王爷过个目。” 原晔又从袖子里取出三本账簿,恭恭敬敬地交给走到他身边的内侍,内侍接过账簿,又捧给燕王。 燕王接在手里,囫囵的翻了翻,并未细看,只问:“今年可富裕?” 原晔答道:“富裕。” 他说完之后,没听到燕王继续问话,便悄悄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见燕王仍旧在乱翻书,不知是无话可问,还是在等着他继续说。 在拿不准燕王的秉性下,他悄无声息地看了一眼张瑞。 张瑞颔首,他才继续道:“广州、潮州、琼州、万安军、钦州等码头,四通八达,不仅往内走,还能往外走,入海的大福船几乎都是由广州造船厂所造,出海的船回来都是满载而归,再加上外商多,税银自然是滚滚而来,如今光是广南东路这一路,就有了二十多万两。” 燕王听罢,这才看了看账薄的封皮,将两广路的帐薄推开,单将其中封皮上什么都没写的那一半打开,往后看了一眼总数。 二十八万两。 看到这个数字,他便笑了:“好,正是用银子的时候,这银子虽然不多,却是及时雨。” 张瑞见燕王高兴,便让他多高兴了一会儿,一直没有开口,等到燕王将帐薄放下,他才道:“王爷,两广路的税银去年加起来也只有十五万两,这不妥,比起前年,少的太多。” 张旭灵看他爹一眼,便知道他爹还有许多话不好说出口,于是子代父,开口道:“今上早朝的时候说,要以有余补不足,把河道通一通,再者少了这么多,今上那里恐怕也有些说不过去......” 话未说完,燕王的冷眼就看了过来,让他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7017k 第二百二十七章 燕王之怒 张瑞和张旭灵的话都是一瓢冷水,直接从燕王脑袋上冲了下去。 “以谁的余去补谁的不足?”他冷笑一声,“是不是以我的余去补李寿明的不足!” 就在燕王冷气森森时,张旭樘忽然出现在门口。 他身上穿着鸦翅青圆领大袖衫,衣裳在暗沉的光线中也显出了沉和重,张旭樘就在这样满身的沉重中进了屋子。 面无表情的扫了原晔一眼,对他随意一点头,张旭樘并不打算对燕王行礼,反而走到张旭灵身边。 他人还没到,张旭灵就已经起身让坐,并且站的笔直,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夺路而逃。 张旭樘随意一指原晔身边的椅子:“大哥,坐。” 张旭灵这才敢晃着大个子坐了过去,并且极力地靠近原晔,见原晔面上不解,便向他介绍:“这是老二,他小时候你见过的。” 同时他在心里想:“虽然是老二,我跟他还不如跟你亲。” 原晔慌忙站起来对着张旭樘行礼,叫了声二爷。 而张旭樘坐在椅子里,单眼皮半阖着,显出细细密密的一圈睫毛,眼睛睁开再一次看了原晔一眼,这一圈睫毛就有大半藏进了眼皮里。 他把这个人看进眼睛里就不再看了,意兴阑珊地叫了一声爹,看椅子旁边的桌上光溜溜的,只有一杯茶,便扭头吩咐候张旭灵:“剥两个粽子来,给爹也剥一个。” 张旭灵像一条温顺的大狗似的站起来,赔笑看向燕王:“王爷要不要尝一尝,都是家里包的。” 张旭樘看向燕王,目光中满是嘲讽:“王爷不吃外头的东西,我们家如今是里外不是人,更不必给王爷剥。” 不等燕王发作,张瑞喝道:“住口,当着王爷的面,岂能使这等小孩意气!” 燕王想起自己打过张旭樘一个耳光,自此张旭樘对他一直是不阴不阳,再加上亲耕他没有依着张旭樘的话告病,这之后张旭樘对他更是冷了面孔。 他本想仗着自己的身份再斥骂张旭樘,又碍于贵妃和张相爷,无法开口,气的脸上通红,眼睛都冒了火。 张旭樘脸色不变,仍旧冷冷的:“爹,咱们家殚精竭虑,自然是为了燕王,如今燕王已经大有主张,用不上咱们,咱们何必再向前,退了为好。” 张瑞沉默了。 燕王的气已经在肚子里翻腾了一阵,此时听了张旭樘一席话,气直往上冒:“好!张旭樘,你要退你就去退,岳家的婚事你也退了去,再一路退到大相国寺去做和尚!” 他让张旭樘讥的动了真火,连带着对张瑞都不客气起来。 “相爷在朝堂里也一味的退,你们退,别人就要进! 泽州那个姓徐的县令,芝麻大的官,都能掀起来一场重新丈量田地的风,三司本来一大半都是我们的人,董童英只剩下个空架子,结果现在把刘求俞手里那个姓元的都弄走了! 亲耕那天,晋王出了大风头,公然的和我叫板,我说教训他,你们还拦着我, 他一个裴家的孽种!都快把朝堂闹的天翻地覆了,你们还在退!难道要等他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才算完? 你们怕了他,我不怕!不就是二十八万两银子,我拿了又怎么样,二百八十万两我都拿过, 陛下要是问起来,就说去年税银案一乱,无人管辖,两广路桥道颓毁,积水不泄,春霖秋潦,横流暴涨,致使税收锐减!” 张瑞手中茶盏在小几一顿,磕出了清脆的声音,往后靠坐在椅子里,闭上双眼,只从鼻孔里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来。 张旭樘伸出双手,慢慢地拍了一个巴掌,随后又用力拍了两下,脸上带笑:“王爷厉害,真是厉害。” 任凭谁都能听出他话中嘲讽之意。 原晔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一场争锋,恨不能自己变成一只蚂蚁,顺着那地上的缝隙钻进去,一口气爬出张家,爬到船上。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埋着脑袋,越埋越深,大有把头埋进裤裆里去的打算。 晋王看着张瑞,心中忽然一阵后怕。 张旭樘拍出来的那三个巴掌声,就好像是拍在了他脸上,把他一下就拍醒了。 他不该说这些的。 就算有不满,也不该当着张瑞的面这么大咧咧说出来,阿娘常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他要做太子,要登基,还是得张家鼎力相助。 可是话说也说了,让他这个王爷再和臣子低声下气的赔礼认错,他也做不到,只能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而张旭灵吓得满头是汗,害怕张旭樘一言不合就将燕王给埋了,匆匆出去剥粽子,一剥一大盆,还拿刀子切了,摆放在碟子里,配上漆箸,人人有份。 他像个和事佬似的走回来,又给原晔使眼色,让他起身告辞。 原晔立刻起身,对着燕王和张瑞深深叉手告辞,等到张瑞嗯了一身,他如蒙大赦,转身就走,迈出门槛后,更是走出了飞毛腿。 张旭灵这才从下人手里接过碟子和筷子,把切出来的三碟粽子放的叮当作响,鼓起勇气挤出一个笑脸,四面八方的放送。 “咱们是一家人,有些磕磕碰碰也是在所难免,更何况咱们办的是大事,不能一蹴而就,得慢慢商议,晋王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现在就坐到龙椅上去, 再说兵权还牢牢握在岳枢密手里,咱们张家、岳家、王爷,三面联姻,牢不可破,晋王绝讨不到好。” 他说完,心里忽然想起了张旭樘总是说的潭州那头“猪”。 此时此刻,他对朱广利真是感同身受,夹缝生存,真是不易啊。 张瑞这才睁开双眼,慈眉善目地看向燕王:“王爷尝尝粽子,是你舅母亲手包的,虽然算不上精致,但家常口味,才最难得。” 燕王狠狠松了口气,借坡下驴,夹起粽子吃了一口:“阿娘在宫中常想着舅母做的粽子。” 张旭灵祈求地看着张旭樘,希望他能嘴下留情,也让他这个大哥能够多活几年。 好在张旭樘似乎是真的饿了,从粽子进来之后,就一直在吃,连头都没抬——他今天去大相国寺的时候,看到宋绘月一家人也在大相国寺求佛香。 宋绘月和她那个老气横秋的护卫呆在一起吃粽子,吃的就是大相国寺包的素粽,然而一人一个,吃的香甜,仿佛吃的是绝世美味。 他回来的路上,就一直想吃粽子。 7017k 第二百二十八章 燕王心满意足 正在细细品尝粽子之际,张家管事走到门口,说是船上的东西送过来了。 张旭灵又跑出去接这些东西,心想这屋子里的人,连爹在内,都是他的魔星,两条腿都快让他们给溜细了。 燕王就是为了这东西来的,当即将筷子放下,目光灼灼的等着张旭灵将东西送来。 很快,张旭灵就让人抬着一个樟木箱子到了书房外面,两个下人小心翼翼将箱子放下,张旭灵挥退二人,弯腰撅腚打开箱子,从里面陆续搬出两个白瓷瓮。 瓮高约有一尺,上面和酒瓮一样封着一层黄泥。 “酒?”燕王走过来,满脸疑惑,“天宁节送两瓮酒?” 张瑞也起身走了过来,只有张旭樘还坐在那里,慢吞吞地吃。 张瑞示意张旭灵打开其中一瓮,并告知燕王,他们以防万一,并不止准备了这两瓮,真正要用的只有一瓮。 张旭灵将白瓷瓮搬到小几上,撬开上面一层泥封,下面还封着一层蜡油纸,将这一层也揭开之后,他取来一只干净的茶盏,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了茶盏中。 “不是酒?”燕王狐疑地看向茶盏,茶盏里盛的好像是清水,既没有酒味,也没有特别的香气。 “怎么像是水?” 这时候张旭樘总算是吃完了粽子,克化不动似的坐着没有动弹,他目光掠过燕王,落在茶盏上:“这就是水。” 燕王不信张家就让他送一瓮清水给今上:“这一瓮水可有什么说法?” 张瑞笑道:“这是一瓮黄河水。” 燕王仍然是不解,难道送一瓮黄河水,就能让今上认为他心系百姓? 倒是和燕王送稻穗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这一瓮水,实在是太轻了些,他越想越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可是不等他想出来,张瑞低声道:“王爷,黄河水清啦。” 燕王愣住,看着张瑞和张旭灵的笑脸,忽然意识到这一瓮水有多么珍贵,神情先是狂喜,之后抑制住心中激动,变得肃然起来。 黄河已经数十年不曾清过了! 他十分激动地去捧茶盏,将茶盏放在眼前仔细地看,小小的茶盏里,仿佛是盛着乾坤,里面有些微的浑浊,但是都不影响它的清亮。 他长长久久地看过之后,将茶盏珍重地放回桌上,笑容和煦:“这可是天大的祥瑞!” 随后他又疑惑道:“黄河水清,乃是大功一件,为何不见有人上报?” 张旭灵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张旭樘,笑道:“是吴保志在河北东路澶州发现的,他一直瞒着,说自己治河无功,担不起这样的祥瑞,他儿子吴昊却不愿意错过这样的大功,便悄悄写了信给老二, 老二心里记挂着天宁节,要让王爷您压下晋王去,便立刻回信给吴昊,让他不要声张,并且取几瓮水放在澶州码头,由商船带去了广南东路,掩人耳目运回京来。” 张旭樘大费周章,为的就是瞒住晋王耳目,不让“黄河清”这样天大的祥瑞之兆被晋王搅和。 燕王坐不住了,兴奋地看向张旭樘,不计前嫌道:“辛苦旭樘了。” 张旭樘扯着嘴角一笑,也不知是讥还是讽。 燕王满心都是“黄河清”,不曾留意张旭樘似笑非笑的神情:“吴保志治河有功,又虚怀若谷,天宁节后,一定要好好赏他。” 得了“黄河清”,他满心喜悦,从张家回到燕王府,嘴角就没下来过。 直至端午,节物风流,人情和美,朝上朝下,一片祥和。 端午刚过,粽叶余香还在,五月初六朝会过后,今上召见董童英,询问年税一事,董童英请旨带元少培一同前往,今上应允,在文德殿见了二人。 文德殿董童英以前还常来,和张瑞、岳重泰一起,在这里接受今上垂问,后来今上召见他的时候越来越少,所有政事几乎都握在张家手里,他来的就更少了,再往后,三司都是张家的人,他这个计相名不副实,更是没有机会踏足文德殿。 没想到从晋王进京开始,一切就开始有了转机。 文德殿里南北窗全都大开,和煦的风自两侧徐徐而入,吹的人浑身舒泰,元少培在这种暖风里跪着,看着地上的金砖,神情并无丝毫面圣的激动和无措,反而十分冷淡。 从年前进京,一直到过完端午,他几乎没有离开过三司度支公廨,理完去年的帐,接着看前年的,一年一年往前看,心里就知道今上并不清明。 今上坐在檀香御椅中,并不觉得清风和煦,反而让这风吹的头脑嗡嗡作响,示意内侍将窗关上。 殿内泥塑一般的内侍骤然而动,轻手轻脚的分别走向南北两侧,将槛窗阖上。 槛窗一关,文德殿便愈发的静了下来。 今上仍嫌不足,又让人将外间隔扇也都关上。 隔扇一关,整个大殿便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香炉中一线香冉冉升起,里面燃的是“云头香”,馥郁芬芳,在大殿中无声舒展,沾上衣带。 如此一来,今上才感觉自己心勉强静了,不似之前那般心烦气躁。 他先仔细打量元少培,见元少培面目中并无刁钻古怪之色,便让其起身,站着答话。 “董计相,”今上看向董童英,“朕今日先不问你年税一事,另有一事,你得好生回答朕。” 董童英拱手道:“臣知无不言。” 今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低头看向案上,镇纸压着一张销金花白罗纸,纸上所写,只有他能看到。 眼睛看着纸,目光却有几分游移,似乎并不想多看,他慢慢道:“璋德二十二年,盐税是多少?” 十多年前的事,董童英一时之间如何记得,正想告罪,再回去查阅,元少培却垂头低声道:“是二百万两。” 今上点点头,又问:“璋德二十三年,盐税又是多少?” “二百四十万两。” “那么璋德二十一年是多少?” “二百三十三万两。” 今上听罢,目光沉下去几分,然而心中仍旧抱着一丝希冀:“这三年间可有灾祸?户帖可有大的变动?” 户都上的事情,元少培并不清楚,便缄默不语,董童英对此倒是记得很清楚。 凡是有大灾祸,百姓死伤众多,户帖才会有大的变动,每一次大的变动都很沉重,无数姓名从黄册上消失,因此他都记得十分清楚。 “这三年,黄册并无大的变动。” 7017k 第二百二十九章 今上所思 董童英回答过后,大殿中陷入一片寂静。 香炉的那一线白烟仍在巍然飘荡,成了一个庞然大物,毫不客气地吞噬着大殿中的其他气味,将桌案上的茶点、砚台、纸张,大殿里的桌椅、人,全都据为己有,统一变成馥郁的浓香。 门窗不开,这香气越发浓郁,隐隐让人有些不适。 董童英年纪大了,最受不得这样的熏陶,几乎感到了窒息一般的痛苦,又不能让今上开窗透气,只能努力的翕动鼻孔,多呼吸几口。 在痛苦的同时,他察觉到了今上问话的用意。 黄册没有大变动,盐也还是照常吃,三年里,为什么只有璋德二十二年的盐税,少了近四十万两? 他开始不断的回想那一年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抓过惊天动地的私盐大贩,可是思来想去,都没有眉目。 私盐巨利,没有私盐贩子才是有鬼,私盐贩子年年有,怎么偏偏那一年,盐税就少了这么多? 今上一直沉默不语,足足过了半晌,才开口让他们二人退下,让跟了自己多年的内侍魏桥去召苏停前来。 魏桥领旨而去,今上独在文德殿中,看着纸上所写:“璋德二十二年,卤湿杂恶,轻不及斤,而价至四十七钱,张相爷指使三司度支副使李霖,勾结私盐贩,盗入夏国青白盐,分散于广州、泉州、潮州、贵州、柳州贩卖,以斤半当一斤,卖钱二十,盗卖数百万斤,共得钱二十万两,交付张府,私盐贩江中、蒋栎于璋德二十三年溺死于河中,吴阳迁居至秦凤路,后辗转不知去向,自此音讯全无,若要查明真相,可从吴阳查起。” 这是一封端午节送到禁军苏停手上的告密信,他所抄的只是其中一桩。 原信纸只是一张普通的竹纸,满大街都是,就连字迹都是临摹的《淳化秘阁法帖》,无从查找。 告密信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趁苏停当值时送到了苏停府上书房,苏停见到信后,不敢隐瞒,当晚就呈给了今上。 今上看过信后,立刻让苏停闭紧嘴,不要将此事告知任何人,并且将信带出去,查一查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在苏停将信带出去之前,他亲自抄录下第一段,疑虑重重,一夜未睡,下朝后立便召见了董童英,以询问年税为由,查问了三年盐税的差异。 哪知这差异一出,他发现差了足足四十万两。 可见那一年并不止是李霖在做这件事,也许张家还指使了其他人。 只是告密者只知道李霖的事。 莫非告密之人和李霖有关? 李霖已死,无从查证。 想到张家背着他,指使他的官,去撬他的墙角,挣他国库的银子,便怒火中烧,再想到夏国早已经断交,更添一重怒气,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然而再怒,咬碎的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张家是他为了打压裴太后抬举起来的。 裴太后是他亲娘,然而从他继位开始,母子亲情便日渐淡薄,裴太后明知道他喜欢张家女,却强行让他娶裴家女为皇后,更是压着他和裴家女有了孩子。 晋王出生后,燕王出生,陈王造反,裴家子弟在这其中损伤大半,裴太后一直以为陈王造反是他唆使,之后母子间形同陌路。 张家则是如日中天。 到如今,张家已经无人制衡,张、岳两家执意结亲,他一直不松口,然而最后还是松了口,让他们两家订下婚事。 将晋王提起来,制衡张家,他以为是个好主意。 他以为张家确实是让晋王逼退了,可看到这封告密信后,他才发现,张家的退是假象,整个朝堂已经到了张家为所欲为的地步。 若是张家要携燕王造反,再逼死贵妃和燕王,他李家的天下就成了张家的天下! 今上在沉闷的大殿中想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他依旧是踟蹰。 查一定要查,可查出来之后谁来揭开这个盖,又让谁去审才能撇清自己? 踟蹰了许久,他忽然想起晋王,也许可以让晋王去打这个头锋。 他坐在椅子里,慢慢地喝了杯茶,心中还是犹疑不定。 晋王李寿明,像裴家人,性子和裴太后有许多相似之处。 守岁那一晚,听内侍说起燕王和晋王两兄弟起了纷争,纷争乃是燕王挑起,晋王这个大哥便寸步不让,直到逼退燕王,才作罢。 就这么一次,今上就窥见了晋王像裴太后的那一面——得理不饶人。 这让他感到父子之间隔了一层,中间隔着裴太后,晋王在裴太后影响之下,迟早会变得不受他掌控,变成和裴太后一样霸道不讲理的人,甚至会再次把他这个皇帝架空。 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了几分后悔——后悔自己太早把晋王从潭州拉出来,并且让晋王进入三司户都。 如今再看,驱虎吞狼,若是不能掌控这只虎,日后虎害大于狼害,后患无穷。 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也是没办法,张家这样势大,除了晋王,谁又敢去与之争锋。 两个郡王但凡能扶起来一个,他也不至于如此。 好在晋王心中尚有父子之情,亦无妻族助力,要成虎害,为时尚早。 想到这里,他心中便有了决断,大声道:“魏桥!” 魏桥已经回来,见今上在沉思,便不曾出声,今上一叫他,他立刻上前:“小人在。” “苏停可到了?” “回陛下,就在殿外。” 今上吩咐传苏停进来,又让内侍将门窗打开,门窗一开,暖风长驱直入,驱散了大殿中浓郁香气,使人耳目一新。 魏桥传了苏停进来,苏停身形矫健,个高、精瘦,颧骨高耸,面容尖刻,两只眼睛鹰隼似的放着光,身穿冑甲,不苟言笑地走了进来。 走进大殿五步,他便跪倒在地,就连跪也跪的一丝不苟。 行过礼后,今上令他起身,问他:“可查出眉目了?” 苏停垂头道:“臣无能。” 今上沉默片刻,摆手道:“罢了,送信的人查不出不要紧,他的目的朕已经明白,现在要紧的是信上所写的东西,你要领着人把这些东西一件件查清楚,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不要含糊其辞,越详尽越好。” “是,臣明白。” “查要悄悄地查,朕不想听到有关此事的任何传言。” “是。” 今上吩咐过后,忽然问:“你觉得这上面写的东西是真还是假?” 7017k 第二百三十章 天宁节 大殿中陷入沉默,苏停拧着眉头,片刻之后才道:“以臣办案多年看,有虚有实,真假掺半。” 今上听他说的诚实,不像别人总是说些不敢妄加揣测的废话,便忍不住夸赞了他两句,又道:“朕身边,你是个忠心的,不像他们。” 这个他们是谁,在文德殿的人都不敢揣测,全都低垂着头,只当自己是个泥雕的。 今上也不需要谁附和:“你查过之后,东西也不要交给朕,直接送去晋王府上,让晋王先过目,看清楚晋王是喜还是忧,是慌乱还是镇定。” 他要让这个儿子先看了东西,看看晋王作何反应,若是镇定,也许这封告密信就和晋王有关,或者晋王太沉的住气,他也要把晋王的气焰打压下去一些。 苏停领命而去,今上身上的郁气这才散去一些。 魏桥换上热茶,低声道:“陛下,两广路的账册送上来了,陛下要不要过目?” 今上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冷笑一声:“他们上下一心,把盐铁把的密不透风,账册不也是他们想说多少就是多少,就连冶场都是想炸就炸,真以为朕不知道李霖是谁的替死鬼,无非是看在燕王和晋王都没有损伤的份上,不追究罢了。” 魏桥听了,连忙道:“陛下圣明。” 今上摇头:“朕不是圣明,只是知道家事总是理不断,可现在看来,他们早就失了分寸,连天下是谁的天下都忘记了,账册原样送回三司去,再传朕的话,就说朕信他们,若是出了差错,辜负了朕的这一片苦心,那张相爷也会被他们连累。” 魏桥轻轻应了一声,将那两本封好的账册原封不动送了出去。 今上心知就算张家现在拿了国库的钥匙,眼下他也不能动他们分毫,一个庞然大物要倒下,并不是那么容易,区区一封告密信,就算坐实了罪名,也只能折进去一个人。 况且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要压住,不能在天宁节前闹出来。 君臣同心,全都期盼着天宁节平安到来,到了十月初十天宁节,宫中于集英殿设山楼排场,大摆筵席,百官朝贺,使节来朝。 正殿之上,设置着朱漆御塌,御塌之后,是一架大座屏,上面是符道隐所画的不老松,御塌之下,广设桌椅,后宫妃子公主安置于侧殿,皇子、高官、使臣坐于正殿,其余人等皆在走廊之上。 殿中各处都摆放蔷薇、紫薇、海棠、芍药、初荷,花香时时而至,配上大殿熏炉中所点的“雪中春信”,十分素雅。 宴会自酉时开始,官越小到的就越早,按着座次而坐,会宴者陆续入座,大殿两侧走廊率先坐满,众人你来我往的问好,同时看着步入正殿的官员。 在今上到之前,最后到的是晋王和燕王。 今日天宁节,与宴之人既可以穿公服,也可以穿时服,穿朝服亦可,燕王为避开与晋王同穿一套公服,今日特意换了时服,乃是一身绯色曲领大袖,神情有高位者的睥睨之感,自有几分威严,令人不敢多言。 晋王却是公服,紫色圆领衫,内里是白色中单,两样颜色交融,原本艳丽,却使他有日月之光,脸上微微带笑,神情坦然,仪态万千。 走廊上官员争先恐后的一睹两位王爷风采,不小心撞翻酒杯,在地上滚出一片响声,燕王一惊,目露不悦地回头看去,似有指责之意,叫失手的官员一阵害怕。 晋王则是略微扭头侧目,眼睛像是回避耀眼的烛火,微微眯起,又像是故意地柔和了自己眼睛的凌厉,嘴角含笑,令人如沐春风。 在场众人难免将两位王爷放在一起对比,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晋王仪度端方,性情和美,他日纵然不能入主东宫,此等绝艳人物,也会在史册上留下浓重一笔。 两位王爷的座次排设的十分巧妙,一左一右,紧邻着今上,并无高低之分。 燕王坐到左侧,在张瑞身边,张瑞和岳重泰比肩而坐,晋王则在右侧,下首是董童英。 三司众人都随着董童英在右侧,隐隐有以晋王为尊之意。 也有刘求俞等人面露不悦,对董童英也无尊敬,直往左侧看,想在今上和后妃到之前,将座次做个调换。 令人意外的是两位年幼的郡王,往常无论是何种场合,都尽力将自己瑟缩在燕王身后,既不想让人看到,也不想让燕王找麻烦,这一回却坐到了晋王身后。 两个人仍旧好的不分你我,在赴宴之前,便仔细商量过,最后统一认为燕王可怕,晋王更可怕。 但是晋王的可怕里透露着一丝善意,怜惜弱小,燕王对他们兄弟则是嫌恶,好像他们是今上对张贵妃不忠贞的见证一般。 若是燕王上位,恐怕他们两个也好过不到哪里去,还是干脆些,投奔晋王。 还有一些铮臣清流,不在乎是左还是右,只守着自己身前那一亩三分地,目不斜视。 晋王和燕王谁更有胜算,似乎也是一目了然。 在前朝众人到了之后,今上携后宫到了集英殿。 张贵妃俨然是后宫女子之首,只因不是中宫,不能坐在今上身侧,亦不能在偏殿主位落座,然而就算坐在侧座,她也是后宫之首。 今上曾提过要立张贵妃为后,谏臣碎首以谏,阻止了张贵妃入主中宫,纵然如此,今上也未再立后,她在一些仪制上日渐松懈,今日所戴的龙凤花钗冠,就有大小花二十四株,应皇后乘舆冠梁之数。 她那一身华服,也有许多逾矩之处,纵然隔着墙两殿之间的隔扇,也清晰可见,御史们行过大礼之后,便纷纷蹙眉,交头接耳,有要参张贵妃之意。 御史们动作并未多加遮掩,张贵妃亦能看到,面对此种情形,她只是垂下头去,看自己面前摆放的定州红瓷花瓶,里面插着一枝亭亭玉立的初荷。 今上身居高位,自然也看到了,见御史们因为今日是天宁节而停了进言,不禁松一口气,让魏桥去吩咐偏殿内侍挂起白纱,阻隔住两殿之间往来的目光。 白纱很快徐徐展开,张瑞领着众臣向今上祝寿,又送上寿礼,众人寿礼虽然珠光宝气,但在天下奇珍唾手可得的皇宫之中,也显得平平无奇。 直到燕王将那一瓮“黄河清”倒出来,整个集英殿忽然沸腾。 7017k 第二百三十一章 歌舞 黄河清! 今上登基至今,从未出现过此种祥瑞,先帝在时,倒是出现过两次,只是时隔以久,都忘记了。 一个普通的白瓷翁,一个小小的茶盏,里面盛载的竟然是如此震撼人心的祥瑞。 今上盯着茶盏,也激动,激动到了想要振臂高挥,然而他是天子,九五至尊,怎么能如此失态。 他想起黄河数次大患,裴太后逼迫他写“罪己诏”,抚慰民心,他虽有千般不愿,却还是得说自己“愚而不明,政有所失,行有所过,下不能治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 他有何不德? 太后牝鸡司晨,不肯还政于他,又使裴家霸占朝堂,乾纲独断,才是真正不德。 而他什么都没做,却要下罪己诏,还要避殿减膳。 裴太后一死,黄河水患依旧,御史们也曾让他下过罪己诏,每次都会拿“黄河清”来说事。 御史和裴太后一样令人厌烦,他甚至怀疑御史是受过裴太后的训导,动不动就碎首以谏。 现在好了,黄河终于清了,罪己诏这座大山终于从他身上移走,他再也不必因此而向上苍请罪。 他没罪! 今上露出笑容,抚摸着白瓷翁,终究是没能按捺住心中激动,大声道:“好!广裕甚得朕心!” 燕王李广裕得了这一声赞,当即跪地阐明自己对君父的心意,群臣则是暗自思量今上这一句话的分量。 燕王得帝心,难道陛下已经有意立燕王为储君? 今上一言激起千层浪,朝臣都在暗中打量晋王和燕王,今上却兀自沉浸在喜悦之中,并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带来了如此大的反应。 他还在意犹未尽。 就在此时,张瑞起身,站到大殿之中,老泪纵横,跪倒在地:“黄河清、圣人出!陛下治国有方,福泽百姓,才有今日之祥瑞!” 众人纷纷起身跪倒,口中发出的声音都成了张相爷的回声:“陛下治国有方,福泽百姓……” 也有些明白人,一边口呼万岁,一边在心中纳闷:“陛下治国,堪称庸医治病,陛下开方误国,庸医开方杀人,两者之间,相差无几,怎么黄河还清了?” 要么就是吴保志治河有功,要么这祥瑞就是瞎编。 倒是晋王在来使中听到了一句话:“黄河清,上游必干旱。” 他仔细想了想燕王所说的河北东路澶州,上游是河间府、真定府,这两府若是干旱,漕粮可要提前备上。 今上在这一片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欣欣然,对燕王的喜爱一跃千里,变成了他最心爱的儿子。 甚至对第一个跪下去的张瑞,他心中的疑虑都大大减少,认为张瑞小节有亏,大节还是好,明白他的心思,忠心。 唯独没有让他想起的是晋王,以及在厮杀中保住了他龙椅的裴家人。 无形的祥瑞笼罩住了有形的大殿,让今年的天宁节显出了截然不同的意味,晋王和燕王的对垒,在一碗黄河水中再次分出了胜负。 今上兴致越发高昂,宣布宴席开始,善口技的明春者,演了一出百鸟朝凤,在清脆高亢的鸟叫声中,今上第一次举杯,和群臣同乐。 宫外,也在庆祝天宁节,本就热闹的三瓦两舍越发哄闹,京都衙内们失去了老父亲震慑,纷纷现身于街头寻欢作乐。 社火更是倾巢而出,占据了各大行院,要夺一个满堂彩。 州桥夜市人潮如山,前来“放队”的鲍老社足有百人,搭了高台,在上面舞鲍老。 舞鲍老的人一时踩住长袖,跌的以头抢地,就势滚出去三四个跟头,滚到社里施幻术的人身边,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来,在同伴面前作张作势,丑态百出,惹得人哈哈大笑。 宋绘月站在人堆里,两只眼睛乐成了月牙,手里捧着一包到口酥,银霄左提右挂,两手满满当当,都是茶点,背上还背着个包裹,从他身边路过,都能闻到酥饼散发出来的油香气。 鲍老连跳带蹦,牵出了社内跳旋舞的女娘。 两个女娘穿着绯袄大群,左旋右转,急速如风,裙摆轻盈如飞,香气自衣角飘逸而出,令人陶醉。 两个女娘合着弦鼓声,步步急踏,转至周遭,四目同时看向宋绘月身边的银霄,对着他眨一眨眼睛,送出一个明媚的秋波。 在众人哄笑之际,银霄往后一退,退到宋绘月身后,淡出了旁人视线。 他同时低声道:“禁军。” 今日禁军大多都在宫中,京都内厢军和衙役为主巡逻,禁军只在望火楼上观望,此时出现在州桥,也许是州桥人太多,禁军前来巡视一番。 宋绘月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一路退到人群中央,再踮起脚尖往台上看。 在乌泱泱的人群里,穿着皂色短褐,垂头着头的银霄变得不那么起眼,宋绘月的笑脸也淹没在众多笑脸中。 银霄垂着头,袖子里掩着尖刀,背上包袱里背的是宋绘月的弹弓,宋绘月腰间挂着泥丸,裹着头巾和披风,两人都是一副简便打扮,若是让禁军发现,可经不起细细审问。 禁军李长风自鲍老社旁走过,心中忽然一凛,直觉人群中有异,仿佛有股肃杀之气夹杂其中,与眼前的和乐之景全然不同。 他立刻扭头,目光如刀,直射入人群之中。 然而他来回看了几遍,都不曾见到形迹可疑之人。 走出夜市,他频频回头,还是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只能回去,嘱咐自己手下不要大意,以免敌国细作趁虚而入,还要守好各司公廨和衙门,还有诸多瓦市,别让人纵火。 众人应声,分头前往望火楼,继续瞭望城中动静。 京都阔大,禁军将其分为二十隅,每一隅都有一座四层高的望火楼,平日里由衙役值守,今夜却是禁军在上面守着,每一隅都配有一百左右的厢军和衙役,十人一组,四处巡视。 李长风登上皇城附近的望火楼,盯着楼边的潘楼街、码头河街、州桥、大相国寺。 尤其是张相爷等人的宅邸,也在他的重点查看范围之内。 歌舞乐声不断,欢笑声更是直冲云霄,他甚至能听到从大內传出来的丝竹管弦之声,虽然很轻微,但是依旧钻入了他耳中。 目光所及之处,灯火莹煌,彩旗飘飘,人头攒动,挨山塞海。 7017k 第二百三十二章 做贼 就在李长风满心戒备时,忽然一点火苗出现在他眼睛里。 火光自大相国寺而出,并不起眼,但是有越烧越旺的趋势,他立刻以灯火为号,告知此隅中人,前去扑灭。 众人急忙推着水车前去,还未将火扑灭,李长风又看到了火情。 潘楼街上一个喷火的把式,一口火喷出去,不仅震住了看客,还把一旁的柴垛点了起来。 柴垛上面铺着毡布,一点就着,两边都是民屋,火势起的比大相国寺还要快,李长风看的心惊肉跳,连忙喊人去救。 然而众人已经推着水车去了大相国寺,隅中一时无人,他飞奔而下,打马便走,叫住前往大相国寺的众人,分出一半,推着水车去潘楼街。 又吩咐手下前往就近一隅,借用人手。 吩咐过后,他再次登上望火楼,关注潘楼街动静。 就在潘楼街起火之时,张府门外,聚集了一群夜行人,以游松为首,带着手下侯二、杜澜、四大江贼首领、裴豫章帐下三位亲兵,悄无声息聚集于张府角门外,只等银霄一到,就潜入张家。 银霄准时出现,一同出现的还有宋绘月。 宋绘月解下了头巾和披风,把糕点舍给街边乞儿,和银霄做一样的打扮,背了弹弓。 “大娘子!”游松惊了,“您……” 宋绘月摆手:“不要啰嗦,时间宝贵,你们可有谋划?” 游松点头:“侯二先行打探,杜澜放风,我们分成三路,去找书信。” “不行,不用人放风,禁军早晚会注意到我们,越快越好,”宋绘月没有任何犹豫,就否了游松想好的策略,“听我的,张家最外面一层防守最弱,之后越来越厉害,除银霄外,你挑四个一般好的,对付最外一层,其余人进去,遇到第二层防守,留下四个最好的,最后的人再随我进去,留下的人尽快赶上。” 时间确实迫人。 大相国寺的火很快就会被扑灭,潘楼街人多屋密,常有小火情,家家户户都有水缸,也知道火必须迅速扑灭,否则会牵连到自己,因此格外齐心协力,不会让火势变大。 这两处的火拖延不了禁军很长时间,一旦望火楼上的人注意到张家异动,马上就会带人前来,他们这一行人就成了瓮中之鳖。 游松并非犹豫不定之人,心中稍一思索,便知道带上宋绘月比不带好。 宋绘月更了解张家。 他看看银霄,又看看侯二,心想只要有这两人在,总能保宋绘月性命,当即点头:“听您的。” 宋绘月道:“现在就把人分好。” 游松当即点了人,裴豫章帐下三人跟着他,算做是最好的四人组,白鱼、铁珍珊、童鹏、天心为中等的一组,侯二、杜澜、银霄跟着宋绘月。 简单安排过后,杜澜面带兴奋:“我陪着大娘子?” 大娘子这么看重他! 宋绘月拍了拍他:“田忌赛马,走。” 银霄背上宋绘月,数条人影在顷刻之间跃上张家围墙。 张家一片寂静。 张瑞和张旭灵去赴宫宴,带去的随从护卫都等在宫门外,李冉请走了张旭樘这尊大佛,因为京都来了位行首,张旭樘出门,便带走了张家的老卫、小卫、张林,以及护卫。 张瑞和张旭樘身边的死士,自然也跟着主子离开。 纵然如此,张家也并非无人了,宋绘月等人从围墙上落到张家的甬道上,脚跟还未站稳,眼前就闪出一片白光,是森然刀光,豪不留情地刺了过来。 刀光结成了网,要把这胆大妄为的十二人困在其中。 游松打开一个缺口,将白鱼、铁珍珊、童鹏、天心四人留下,其他人继续往里走。 未到花园门口,剩下八人便遭遇了劲敌。 六个身穿青衫之人轻若纸片,飘忽而至,分别站在院墙、厨房屋顶、垂花门中、树下,目露精光,有人用刀,有人持枪,冷眼看向不速之客。 花园本就不大,除了院墙就是一道垂花门,此时去路都被遮挡,两方人马屏息对峙,等待对方出手,越发显得张家幽静,能听到从角门处传来的打斗声。 游松两眼精光四射,想到铁珍珊说瘟侯曾随着张家银船出没,必然和张家有所关联,瘟神一手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天下闻名,此时见这六人里有两人持枪,越发警惕。 他低声提醒银霄:“小心持枪的人,护着大娘子从垂花门进去。” 见银霄点头,他便不再耽搁,手持长刀,领着那三个裴豫章帐下亲兵,两人对上两条枪,两人对上四把刀。 游松所对的,正是垂花门下所站着的人,此人见游松袭来,脚下分毫不动,一条长枪如飞一般滚扫而至,游松见对方来势汹汹,越发谨慎小心,握紧手中的重刀,和人斗作一团。 宋绘月这边是四个最厉害的好手,对上六个人,虽然吃力,却还能应付自如,但是一时僵持住了,难分胜负。 就在此时,宋绘月趴在银霄背上,取出背后弹弓,填入泥丸,拽满弓便去射垂花门下挂着的灯笼。 只听“噗嗤”一声,泥丸打破宫纱,把灯笼里面的蜡烛打灭。 原本还在光亮之中的游松两人,让突如其来的阴暗笼罩,几乎是同时一闭眼,那条枪往下落了一寸,朝着游松脚面上扫过去。 游松侧身一躲,让枪扑了个空,对方余力未歇,往前栽了半步,游松身经百战,小小明暗变化,却不会让他失手,借此机会,抬手便砍,刀锋直砍向对手后脖颈。 垂花门登时溅满血迹,尸体徐徐倒下,银霄背着宋绘月,自血泊边上一跃而过,侯二、杜澜紧随其后,四人一同进了后花园。 在这期间,宋绘月扭身又是一弹弓,将院墙下悬挂的另一盏灯打灭,又有一位张家人随着这盏灯灭而没了性命。 张家花园太小,从院墙到玻璃房子,数十步就到。 玻璃房毫无遮掩的出现在宋绘月三人面前。 后花园里静悄悄的,也和前面一样只点着两盏灯笼,高高悬挂,照的玻璃流光溢彩,晶莹剔透。 此处离后院不远,打斗之声不大不小,却没有任何人出来查看,也不知是府中女眷对张家护卫胸有成竹,还是常有人闯入张家,张家女眷已然波澜不惊。 反倒是张旭灵的儿子,时不时亮出嗓子,哭上一通。 玻璃房子里,只有一览无遗的花草,没有任何可疑之物。 7017k 第二百三十三章 寻找 宋绘月从银霄背上下来,围着玻璃房子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又走到里面去转了一圈,依旧是没有找到痕迹。 难道真要掘地三尺? 当初陈王夜闯张家,虽然不如他们眼下这般步步惊心,但也不至于有那个掘地三尺的时间。 杜澜紧紧跟着宋绘月,低声道:“大娘子,要不要去书房看看?” 来之前,他们已经知晓书信在玻璃房是猜测,也商议过,若是这里找不到,就去书房。 宋绘月摇头:“你在这里面找,我出去看看。” 她皱眉走出玻璃房子,脑子疯狂转动,正在竭力思索之际,忽然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自头顶上轻拂而过。 宋绘月未及开口,银霄已经忽然而动,推开宋绘月,尖刀自袖中划出,大拇指遮住掩心,四指攥住刀柄,往前一挥。 倏忽间,一条银枪自树顶笔直而下,枪头撞上银霄尖刀,擦出一道火光,枪未移动分毫,尖刀也没有退意,两相较量僵持不下。 侯二环住宋绘月,把她往腋下一夹,使出平生绝学,右脚踏上槐树树干,借力向上蹿,一下就蹿上大树,远离了银霄二人打斗的范围。 然而还未站稳,又有一条枪似鬼魅般刺了过来,枪头直点宋绘月心口。 侯二大惊,纵身便走,夹带着宋绘月也依旧是身轻如燕,在树枝间纵横来去,躲避攻势。 而宋绘月让侯二胡乱夹着,身不由己的颠簸,长枪也时时点到,又有性命之忧,她却浑然不在意,两只眼睛死死盯着玻璃房子。 杜澜站在玻璃房子内,也让这一番变故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眼看着宋绘月屡屡遇险,银霄分身乏术,自己帮不上忙,只能祈求游松等人快点来。 好在玻璃房子贵重,他得了这所房子庇护,暂无性命危险,于是他镇定心神,开始一寸一寸的摸索,连花盆底下都掀开看了看。 就在他毫无头绪之时,宋绘月忽然道:“我知道了!” 这么大的玻璃,十分难得,要做成一间玻璃花房,更是难上加难,多块玻璃镶嵌融合,玻璃上自带的各种花纹,其光芒掩盖了镶嵌玻璃的缝隙。 所有人都只会注意闪着幽柔光泽的玻璃。 而玻璃之间的缝隙是用黄泥和鱼鳔胶粘结而成,这种胶遇热便容易融,会产生不少空洞,为了牢固,张家每年冬天,都会重新烧鱼鳔胶,对玻璃房子进行修补,填上之前的空洞。 只有张相爷府上才会用这种办法来造玻璃房子。 鱼鳔胶难得,好汉也磨不了而两鳔,每年都用大量的鱼鳔胶来修补,光有银子也买不到。 鱼鳔胶又有腥味,需要香气来掩盖,因此玻璃房里四季都是鲜花不断,还都是香气较为浓郁的花草。 刚刚侯二夹着宋绘月东奔西突之际,便从玻璃房顶上掠过,宋绘月先是闻到了淡淡的鱼腥味,随后又看到了小洞,心中立刻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兴许陈王走到此处,不知将书信藏在何处为好,也看到了鱼鳔胶融出来的空洞,便将书信卷成小小一团,塞入孔洞之中,再用黄泥糊上。 积年累月的修补,藏匿书信的孔洞早已不见,就算成王从地窖里爬起来亲自动手,恐怕也难以找到。 除非将玻璃房子整个打碎,再把鱼鳔胶全部砸一遍,才能找到其中书信。 可这个时候砸掉玻璃房,动静太大,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砸鱼鳔胶。 就在此时,杜澜停下手中动作,瞳孔猛地一缩,大喝一声:“银霄!” 银霄只听得耳后一阵风声,侧头躲避,就见一个银色枪头从耳畔刺过,至此,已有三人携枪出现。 落在他们身后的游松等人飞速赶来,给侯二解了围,银霄见宋绘月无恙,不再分心,专心致志对付眼前这条枪,往前一纵,抓住枪头,回身一拽,将人拽出去七八步。 就在此时,花园中传来刺耳的声音,是枪头拖在地上所发出的聒噪之声,一条人影自暗处而出,拖着一条长枪,一直走到众人面前。 此人一出现,之前出现的那三人全都停手,回到此人身后。 四张不同的脸,在灯火下神情诡异的一致,都是失去了灵魂的木然,眼珠子在眼眶里成了墓碑,脸全都拉的比鞋底子还长,嘴角统一往下撇,是个没有感情没有灵魂的模样。 仿佛是让人提在手里的傀儡人。 游松等人也以宋绘月为中心,展开一个戒备森严的圆形,人人紧握手中兵刃,看着木偶似的四个人,面面相觑,喉咙滚动,发表不出什么高见。 “是死士,”游松低声道,“都小心,千万不要手下留情,也不要把他们当人来看。” 铁珍珊握着她的长枪,倒吸一口凉气——她见过的活人千千万,死人拿船装,活死人却是头一次见。 枪在他们手里,也冷硬的可怕,连带着她手里的长枪,都失了温度。 宋绘月看着这四个死士,心知机会只此一次,绝不能错过,对游松道:“二对一有没有胜算?” 游松不能保证,只道:“尽力。” 宋绘月道:“银霄帮你,杜澜、侯二、铁当家跟着我。” 游松点头,脸色依旧很沉,手中长刀握的死紧,紧咬牙关,知道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死士是不能以常人来论的。 他们不怕疼,不怕死,一分功夫,要放出两分的凶猛,再加上只知进,不知退,哪怕是简简单单的招式,在死士手里也会变得很可怕。 凡是能做死士的,又都资质甚好,甚至远超普通人——资质不好的都死了。 再加上长枪是百兵之祖,刀上的功夫也在长枪应变之中,哪怕是二对一,他们也很艰难。 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领着银霄等人往前站了一步,挡住了前往玻璃房子的宋绘月四人。 站在玻璃房子外,宋绘月只说了一个字:“砸。” 杜澜二话不说,抄起石墩上一盆兰花,朝着玻璃房子砸了下去。 “哗啦”一声巨响,这座久负盛名的玻璃房轰然倒塌,大块玻璃化作碎片,落在地上,仍旧是五彩斑斓。 倏忽间,死士已动。 这一声巨响,在传出张家后,就被歌舞之声吞噬,变得极其微弱,胡旋舞的鼓点越来越急,女娘返腰贴地,拍动腰间弦鼓,身姿仿若雪花随风狂摆,起身而立,须臾之间,已经转出去千匝万周。 7017k 第二百三十四章 有赏 围观的人雪片一样涌过来,沸反盈天,叫好不绝,整个州桥堵的水泄不通,酒楼上站满看客,无论男女老少,都贴窗观望,挤的连钗环都不见了踪影。 时不时有人将银钱丢到台上,鲍老成了一条泥鳅,在两个女娘的旋转中进进出出,捡起赏钱,大声唱谢。 张旭樘临窗而坐,对李冉道:“你说的行首,还不如这两个舞娘有趣。” 李冉讪讪的,显然是扫了兴,不过好在此刻也弥补了:“技出民间嘛,二哥,你赏不赏。” 窗边放着一个两尺高簸箩,里面盛满铜钱,铜钱在火光照耀下,越发显得黄灿灿。 “赏!”张旭樘站起来,伸手抓出一把铜钱,用力朝台上掷去:“跳的好!赏!” 大片的声音淹没了他,但是无法淹没他的铜钱,铜钱自三楼落下,洋洋洒洒跌落满地,有一半在台上,一半在台下。 几个铜钱还不值得让人哄抢,然而众人由这一把铜钱想到了散财童子张旭樘,抬头望去,就见一只手伸出窗外,崭新的铜钱再次从张旭樘指缝间漏下。 人海开始翻起惊涛骇浪,人们争先恐后的去抢夺,台上的鲍老急了,跪在地上用长袖拼命去扒拉铜钱,然而落下来的越来越多,整个鲍老社的人都来帮忙,也有的跳下台去,大喊这是赏给他们的,和众人抢作一团。 两个女娘停下舞步,抬头看看楼上贵人,又看看彼此,全都愣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张旭樘眉头一皱:“她们怎么不跳了?” 李冉把脑袋伸出窗口,大喊:“接着跳!接着赏!” 于是两个女娘的裙摆再次摆动起来,弦鼓悦耳,只是旋转的不如先前那般快——台上都是铜钱,硌脚。 张旭樘看着眼前这一切,舞女、铜钱、蝼蚁,都在他掌握之中,因他而惊,因他而喜,因他而乱。 真好,好戏也总算是开锣了。 李冉在一旁看着心情愉悦的张旭樘,总觉得张旭樘今天心情格外的好,好的过了头,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发生。 张旭樘则看向望火楼,又是一笑。 望火楼上一片寂静,李长风站在其中,两手紧紧抓住望火楼边缘,身体微微往外探,目不转睛盯着潘楼街的火势。 眼睛看着潘楼街,耳朵还在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 各种声音在他耳朵里汇聚一堂,听着杂乱,他却能凭着直觉分辨出其中的不同。 夹杂在其中的,似乎有一声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声音稍纵即逝,很快就让喧闹声淹没了。 他当即就想扭身去看声音来源,没想到潘楼街的火忽然冲了天,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他不敢分神,吩咐属下再去借人,务必把火扑灭。 等他亲眼看到火势被救火队扑灭,才收回目光,转身去看其他地方。 州桥越来越热闹,人流如织,并且有越聚越多的样子,他叫人来一问,得知是张旭樘在那里撒铜钱,当即皱起眉头。 胡闹。 随后他忽然想起刚才这两场来的突然的火。 这两场火好像不为别的,专为了调虎离山。 “把潘楼街喷火的把式抓起来,我要问话。”他吩咐手下去拿人,自己看向张家所在位置。 张家和其它官邸一样,都很安静,李长风仔细看了几眼,便立刻感觉张家情形有变。 他离的距离,并不足以看清楚张家的具体变化,但是能看到张家的灯火暗下去一大片。 “不好!”他心知不妙,冲下望火楼,点了四个好手,又让人去通知张旭樘回府。 张家花园中,玻璃房碎裂的动静也惊动了张家的女眷,从张旭樘的院子里发出几声尖叫,之后便让人呵斥了下去。 本就安静的张家女眷越发沉静。 仿佛她们是这府中的一盆花,只能安静绽放,任由观赏,家中发生的任何事,她们都无权过问。 玻璃破碎,满地残渣,宋绘月、杜澜、侯二、铁珍珊四人无视玻璃的锋锐,一人手中举着一块大石,对准地上的鱼鳔胶用力砸下去。 一团团鱼鳔胶,在石头下被压成扁平形状,花草一片狼藉,却依旧没有书信的影子。 宋绘月跪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举着石头,手掌和膝盖都让玻璃渣子划出了稀碎的口子,她浑然不觉。 一块接一块的砸着鱼鳔胶,她握着石头的手竟然开始哆嗦,手心全是汗——身后的打斗越发迫人,时间也在随之流逝,禁军拖延不了多久,马上就会到。 如果这不是张旭樘的地盘,她还不至于如此慌张。 砸鳔胶的声音不绝于耳,所有人都是满脸紧张,石头落地的速度越来越快。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宋绘月额头不由自主就出了豆大的汗珠,滴滴落下。 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她听着似乎是天心的粗喉咙。 铁珍珊听到这一声闷哼,立刻扭头望去,就见长枪无眼,擦着天心头皮而过,把他的光头擦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她心里咯噔一下,冲口而出:“秃驴……” 宋绘月喝止她:“别叫!” 铁珍珊也是一时忧心,反应过来连忙闭紧嘴。 他们绝不能在这里叫出彼此姓名,哪怕是绰号也不行。 身后又是一声重重的吸气声,一条身影从他们头顶落下,是童鹏连人带刀砸进了玻璃里。 他先是挨了死士一脚,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让踢的移了位置,又砸在玻璃上,受到了二次伤害,险些当场去世。 “狗日的!”他骂骂咧咧站起来,用刀撑着身体,狗抖水似的抖落满身玻璃渣,看着铁珍珊想说两句俏皮话,结果一张嘴,“哇”的一声,喷了一口血。 铁珍珊本来和这三位当家没什么交情,自从上了晋王的船后,便常来常往,也骂出了几分情义,心不由一沉。 童鹏随手擦了血,对着她嘿嘿一笑:“死不了,好日子刚过上几天,舍不得死。” 说罢,他大步流星冲了出去。 铁珍珊更加卖力的砸鱼鳔胶,砸出了满头的汗,越砸越感觉这像是个无底洞“这里面真能藏东西?” 宋绘月点头,手上动作不停:“别停!快!” 话音一落,她意识到了自己的焦躁,停下手,做了个深而长的呼吸,将自己满心的慌乱平复下去,继续动手。 而杜澜一边砸一边看宋绘月,见宋绘月举着石头,面无表情,眼神里有了凶狠之气,便知道宋绘月有些乱了方寸。 7017k 第二百三十五章 银霄 银枪 宋绘月镇定时,和颜悦色、心平气和,绝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大娘子一慌,他也跟着心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游松。 游松和裴豫章亲兵共斗一位死士,死士只知道向前从不后退,一杆长枪直来直去,枪头从游松胳膊上划过,立刻喷出一道血雾。 游松面不改色,提刀就砍,刀却迟钝了一分。 就在杜澜越发心慌之时,忽然传来宋绘月的声音,如同天籁,落入每一个人耳中:“找到了,走!” 他抬头一看,就见宋绘月手中拿着一卷压的极窄极薄的纸张,一闪而过,就被她藏入了怀中。 游松等人全都松了一口气。 银霄挑开长枪,又将自己所对死士踢出去三四步远,兔起鹘落,撤回宋绘月身边,携着宋绘月,纵身往外走。 他耳朵极其敏锐,已经听到从前门进来的脚步声。 游松见状,也急忙让其他人后撤,自己领着三个亲兵殿后,然而不等他们跃上墙头,前方的脚步声迅捷而至,随着一声怒喝,一把陌刀直取游松。 来人正是李长风。 宋绘月来不及多想,取下弹弓,从银霄背后扭身射去,先将一枚泥丸射向李长风,随后用两枚泥丸,扑灭后花园中的两盏灯笼。 灯火一灭,所有人面目都模糊起来,一同陷入晦暗的夜色之中。 李长风先是察觉到泥丸挟风而来,直扑他面门,他扭头躲避,手上动作一顿,手中长刀也紧跟着一顿,随后眼前一暗,下一瞬,游松便已经逃开。 要逃离的银霄等人也停住脚步,紧接着步步后退,再次退回了花园中。 四个禁军步步紧逼,与死士、李长风一起前后夹击,呈合围之势,将他们十二人围在了其中。 死士凶猛,禁军更是锐不可挡,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直接开打。 游松等人已经对敌许久,本就力有不支,此时更是左支右绌,连连受伤。 游松看向宋绘月,格开身前长刀,抬手便将侯二推至宋绘月身边,示意他带宋绘月先走。 侯二二话不说,从银霄身边拉过宋绘月,让银霄断后,伸手将宋绘月往腋下一夹,抬腿便走。 哪知刚上墙头,就听到外面大喝一声:“不要走了贼人!” 随后一把刀就刺了过来。 大喝之人正是张旭樘。 张旭樘似乎早已料到今夜会发生的事,身边是老卫、小卫、张林,以及张家护卫。 老卫一刀逼退侯二,将其又逼回原地,张旭樘也从角门中走了进来,对李长风喊话:“指挥使!一定要抓住贼人,看看他们意欲何为!是想从我们家取走什么东西,还是想放什么东西进来,栽赃陷害我爹!” 宋绘月狠狠吐出一口恶气。 若是此时被他拿住,连累晋王且不说,这一封可以扳倒张相爷的书信,也许就变成了张旭樘的囊中之物。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尘封多年的书信,甚至不必亲自砸掉玻璃房,以免引起禁军注意,而是借他们的手,把书信找了出来。 就算她现在将书信交给禁军,张旭樘也可以说这是他们特意找来陷害张相爷的东西,正在伺机放入张家书房,却被张家护院所阻拦。 可是前有狼后有虎,五个禁军、四个死士、三个张家护卫头领,他们这厢却都有伤在身,如何才能突围? 似乎已经到了绝地,无路可走。 铁珍珊护着身边的小鸡崽子杜澜,边打边道:“老娘要是现在死了,可太亏了,他们三个如鱼得水,我还没机会一展身手。” 杜澜边躲边在敌人身上插暗刀:“现在就是你大展身手的时候!” 铁珍珊身手虽然很好,但在如此多的高手合围下,实在是施展不出来,只能挨揍,就在她恨不能留下遗言之际,一只手宛如硬铁所铸,伸到她面前,不容拒绝地卸下了她手中长枪。 她手上一空,下意识拳打脚踢对敌,然而定睛一看,夺走她长枪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总跟在宋绘月身边的护院银霄。 银霄抡枪一扫,将铁珍珊身前一个禁军扫开,同时一个纵身,跃至游松身前,将那杆长枪一刺一挑,一剔一打,便解了游松之围。 游松往后一退,稍缓了一口气,再次提起刀,想让银霄退后,他去冲锋,就见银霄疾若电光,长枪与人合二为一,杀在了前头。 夜色下中,根本分不清哪里是人哪里是枪,只剩下一点寒芒,圆转自如,时时刺到,不仅挡开了所有攻势,甚至反守为攻,有了一线生机。 游松等人得了片刻喘息,聚拢在一起,李长风等人收了攻势,就连死士也看到了张旭樘的手势,立在原地。 所有人全都目不转睛地看向了银霄。 这是哪里来的野小子,竟然使出这样一手绝妙枪法。 游松甚至觉得使枪的银霄几乎变了一个人。 银霄横枪在手,神情沉稳,用尖刀时带来的亡命之徒气息一扫而空,浑身解数,渊渟岳峙。 游松心想他哪里是刀法不及自己,而是小小年纪,就已经妙于枪法,心能忘手,手能忘枪。 静时心不妄动,动时处之自如,死士纵然有四条长枪,却都不及他一半。 纵然是有天赋在前,但是没有苦功夫,也打熬不出这样的枪法。 游松忽然想到了银霄的来历,有了一个猜测。 “走。”银霄声音低沉,抖起一个枪花,随后往前一刺,枪头如同银龙如海,卷起狂风骇浪,杀出一条血路,领着众人直出张家角门。 李长风眼看着贼人夺路而逃,又见银霄这一杆枪使的变幻莫测,如入无人之境,心中骇然,命令手下追赶,自己立刻从前门离开,翻身上马,急奔三衙,设关抓人。 宋绘月见他离开,心中亦是一凛。 对夹着她的侯二低声两句,侯二点头,趁着银霄枪扫一大片之时,忽然靠近了张旭樘。 不等张旭樘反应过来,宋绘月骤然动手,面对面将张旭樘拉扯进怀里,随后将张旭樘调转过来,一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腰,一只手用侯二的刀环住了他的脖子。 她和侯二配合,两人动作快而利落,围着张旭樘的护卫发现情形不对时,张旭樘就已经落入了宋绘月之手。 护卫们蜂拥而上,将侯二、宋绘月、张旭樘团团围住,死士本在对着游松等人围追堵截,突然见此变化,都扑向宋绘月,却又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7017k 第二百三十六章 谁更狠 老卫等人一颗心几乎从喉咙里滚出来。 至于那四个禁军,银霄只一杆枪就将他们阻拦住,就此僵持在了靠近角门不到十步之地。 藏在暗处护卫张旭樘的死士携刀而出,然而一出手便落入银霄和游松手中,血溅三尺。 张旭樘今日有禁军相助,正是成竹在胸,要将宋绘月一行人来个瓮中捉鳖,哪知半路杀出个银霄,让他计划有变,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宋绘月。 明明应该仓惶逃命的人,竟然还能有急智,干脆利落地挟持了他。 可恨,为何他身边就都是蠢物! 一把无形之火直冲张旭樘头顶,若是这把火有形,当场就要将自己和宋绘月火化。 不过事情还没完,宋绘月有急智,他也照样有。 他咬牙切齿的往后靠,想要离宋绘月手里的刀远一点,然而他一动,刀也跟着动,细皮嫩肉的张旭樘马上就见了血。 “衙内别动,”宋绘月沉声道,“我是花拳绣腿,如果你乱动,我的手很有可能不受我的控制,伤了你。” 张旭樘不敢低头,只用眼睛使劲往下瞟,发现宋绘月的手当真在微微抖动。 宋绘月个子比他低,想要挟持他,手就要费力往上举,时间一长难免抖动。 再抬起眼睛,往四周看了一圈,在朦胧的轮廓下,他看到了一群与众不同的匪徒。 仿佛宋绘月是个杀人如麻的当家,一呼百应,而她的手下既惜命,又能卖命,全带着江湖气。 宋绘月平静道:“张衙内,借你们家的马车用一用,顺便请张家的走狗让一让。” 留在此地的四个禁军,听到走过狗二字,心生不悦。 他们只受命于今上,今天是天宁节,张家有异动,为防敌国作乱,他们才会前来,可是现在看情形,他们似乎是让张家利用了。 张旭樘冷笑一声,忽然从腰间銙带中拔出一把匕首,反手抱住宋绘月的腰,让宋绘月的腹部紧贴了他的后背,刀尖抵住她的后背。 匕首华丽,刀柄是犀角,留在腰间銙带上的刀鞘缀满指甲盖大小的红绿宝石,和銙带上的金玉交相辉映,让人忘记这是一把匕首。 张旭樘如此一动作,宋绘月的刀又往他喉咙里去了一分,鲜血淋漓而下,滴落在张旭樘脚面。 而张旭樘也以牙还牙,将刀尖往宋绘月背上插,狞笑道:“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游松死死按住银霄,低声喝止他:“别乱了大娘子的方寸。” 宋绘月没有出声,咬牙忍耐,等这一阵痛意平复,她才笑道:“以我一命,换你一命,值。” 风从二人身边刮过,拥塞在张家狭窄的角门里,呜咽作响。 今夜剑拔弩张,刀尖剑影,不断交锋,然而最终让人僵持住的,却是张旭樘和宋绘月这两个使不出一招半式的人。 银霄紧盯着持刀对峙的两人,随时准备出手,看着从宋绘月背后滴落在地的血迹,恨不能将张旭樘生吞活剥。 游松看的手心、后背都是汗,紧张的口干舌燥,心想还是大娘子见机快,若是不挟持住张旭樘,他们就算从这里杀出去,也还要面临禁军的盘问。 张家死士是没有思想的,他们听令于张旭樘,在张旭樘被挟持后,自然地停止了动作,但若是张旭樘执意让他们冲过去,继续动手,他们也会毫不犹豫。 张林等人不想为张旭樘陪葬,也都为张旭樘捏着一把汗。 四个禁军冷脸看着眼前情形,他们并非张家走狗,也不是对张家趋之若鹜的朝臣,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抓住擅闯张家的贼子,就会将这个命令执行到底。 至于张旭樘,不死更好,死了也是无可奈何。 可眼下银霄一杆长枪拦住了他们,使得他们根本无法行动,既不能出手抓人,也不能回去报信,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停留在原地。 更令人恼怒的是,天色越来越暗,张家的灯火都被宋绘月打灭,他们根本看不清楚这些贼子的模样。 光凭身形,想要将这些人抓捕归案,以天宁节的热闹,要费不少的功夫。 如此看来,真正关心张旭樘死活的,竟然只有一个石头人似的老卫。 老卫心中又急又怒,对宋绘月更是恨了又恨。 自从张旭樘从潭州遇到宋绘月开始,便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全都拜这位小娘子所赐,这位小娘子三番两次前来张家挑衅,实在是令人气愤。 只恨宋绘月随身总带着那位护院,找不到机会杀她。 张旭樘和宋绘月更是恨不得生噬了彼此。 两人全都忍受着皮肉之痛,然而面无表情,目光阴暗,一言不发,谁也不肯相让。 张旭樘姿势扭曲,手却比宋绘月还稳。 宋绘月对着张旭樘道:“张衙内是不是觉得我不敢和你同归于尽?” 张旭樘亦是一声冷笑,并未让步——虚张声势的把戏罢了。 他的耳朵里隐隐能听到乐声,不仅仅是从州桥传过来的,还有从大内中传出来的。 天宁节大宴共有九轮酒,现在他所听到的雅乐,是第七轮祝酒后所跳的柘枝舞,很快,宴会就会结束,进宫的百官都将簪花离宫,晋王也不例外。 就算被挟持,他也要将时间拖延下去,把晋王也拉扯进来。 虽然神情笃定,但他却不知自己两腮已经咬的僵硬,面目也在疼痛中扭曲。 宋绘月见他无动于衷,心知不能再僵持下去,当即将横在张旭樘脖子上的刀举了起来。 刀锋离开张旭樘脖颈,高高举起直到他眼前,刀锋上鲜血淋漓,都是他的血。 张旭樘还未看清楚刀锋的具体样子,刀就已经猛地再次落下,这一回,不是试探,也不是威胁,就是要杀了张旭樘。 一直屏住呼吸围观的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骤然发出一声声尖叫了,老卫一个箭步往前冲,却让游松拦住,银霄提枪上前,要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将张旭樘拿刀的手砍断。 所有变化都在瞬息之间,唯独宋绘月面不改色,似乎真的要与张旭樘同归于尽。 “停!” 张旭樘哆嗦着将自己两只手都举了起来,手中的刀叮当一声掉落在地,一息之间,他竟出了足足一身汗,衣裳都紧紧贴在身上,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惨白。 他没想到宋绘月宁愿和他一起死,也不愿意放过他。 7017k 第二百三十七章 脱困 宣称自己手很抖的宋绘月,在张旭樘出声后稳稳当当的停住了手,刀锋已经嵌进张旭樘皮肉,只要再往前一寸,他就必死无疑。 她轻笑了一声:“张衙内,恭喜你,捡回了一条命,这下你知道了,我是不怕死的,总该按照我说的做了吧。” 张旭樘咬牙切齿的看向张林:“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赶马车!” 张林早就吓的腿都软了,此时在张旭堂的怒吼之下才回过神来,伸手擦去自己额头冷汗,狂奔着去赶马车。 宋绘月又道:“再借几套护卫的衣裳应该不难吧。” 张旭樘气的目眦欲裂,瞪向小卫:“去!” 小卫也赶紧去办。 马车停在了角门外,护卫的衣裳也都送了过来,小卫办事细心,带的衣裳只多不少,不仅人人有份,还可供他们挑选。 他细心,游松也细心,眼看那四个禁军碍事,对着银霄和身边三个亲兵耳语几句。 等大家都换了衣裳,宋绘月顶着张旭樘往前走:“衙内再陪我走一遭。” 张旭樘无法,只能在她的挟持下上了马车,张家众人为防宋绘月杀人灭口,也站立在马车周围,要跟着马车一起前行。 游松从张林手中取过马鞭,亲自赶车,杜澜等人丢下普通的兵刃,坠在马车后头,和张家护卫站在一起。 天色暗,他们浑然一体。 银霄却依旧是一杆枪拦着四个禁军,三个亲兵也留下,等马车晃晃悠悠离开之后,四人毫不犹豫出手,解决了这四个拦路虎,并将他们的尸首留在了张家。 解决掉禁军后,四人赶上马车,三个亲兵默默跟在四位当家身后,银霄则跃上马车,钻进车厢。 老卫见银霄进了车厢,心中一紧,立刻也要跟上去。 “啪”的一声,游松手里的马鞭在半空中一甩,挡住了老卫去路:“老兄,你们衙内性命无虞,可你要是进去,就不好说了,我们大娘子做事,连我都不知道她会怎么做。” 老卫眉头一紧,走在马车一侧,没有再动。 他知道游松说的是真的,只要宋绘月不蠢,就不会让张旭樘死在马车里。 可他也知道宋绘月的脑子,和常人总有几分迥异,若是自己贸然上前,她真有可能做出点什么来。 马车里,张旭樘、宋绘月、刀已经连成了一体,不分彼此,银霄进去之后,接过了宋绘月手里的刀,像她的影子一样维持了她的动作。 宋绘月脱身出来,从座位底下翻出来一个梅子青三耳小香炉,里面有一把宝塔状的小斗香。 这香是用来礼佛祭祀的佛香,大的宝塔斗香能有一人多高,是若干股香积攒在一个香斗中,点起来烟熏火燎,以示虔诚,足以让人感觉佛祖下凡,自己也腾云驾雾,即将西去。 张旭樘马车里的斗香就秀气许多。 宋绘月掏出火折子,把五个宝塔香全都点燃,堆在小香炉里,马车顿时笼罩在白烟中,檀香气息浓厚,不仅遮掩了马车里的血腥味,就连走过的路都有了余香。 马车不快不慢地赶着,去的方向也正是大相国寺。 几个香齐上,熏的张旭樘几乎窒息,宋绘月更是毫不客气地打了三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找出香炉盖子盖上。 白烟不再猛兽似的往外扑,化作丝丝缕缕的白线,争先恐后往外钻。 张旭樘在香气袅袅中,平静下来,又成了那个满肚子流淌着阴暗河流的人。 他看向翻箱倒柜的宋绘月,不动脖子,只动嘴:“宋绘月,刀也不必只架在这一个地方。” “嗯,”宋绘月找到到白色细布,坐回去,示意银霄去捅他的后腰,将细布撕扯成条状,要给张旭樘包扎,“我对你真好。” 张旭樘冷笑:“那你还是对晋王好吧,这样我也可以坐收渔利。” 宋绘月将细布在他脖子上缠了一圈,听闻此言,便将细布“稍稍”勒紧。 张旭樘立刻就呼吸不过来,脸在几息之间憋成了紫茄子。 他只能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字:“不说他。” 白色细布这才松了下来,宋绘月淡淡道:“我希望王爷能长命百岁。” 张旭樘喘着气,没接话。片刻之后,他又道:“信,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宋绘月给他缠出了一个高领子:“鳔胶里。” “鳔胶?”张旭樘吃惊,“陈王竟然把东西藏在鳔胶里?难为他藏的进去,也难为你找的到。” 恐怕李俊都想不到他爹还有这种奇思妙想。 想到李俊,张旭樘忽然笑了:“你知不知道,是我把你们逼进太行陉里去的。” 从宋绘月和晋王出城打猎开始,一切就都在张旭樘的算计中。 他知道晋王只要留在京都,早晚会把李俊的事情查出来,正好这书信的下落成了迷,他也想知道,就干脆借宋绘月的手来查一查。 追杀李俊,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他算到了晋王会在天宁节动手,也算到了宋绘月会出现,他甚至提前打探了当天禁军李长风的位置,借口李冉捧的行首无趣,在州桥看鲍老社。 只等李长风察觉到张家异样,他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和李长风一起回张家,围堵宋绘月。 如果宋绘月运气不好,没有找到书信,他也只能继续遗憾,如果宋绘月找到了书信,他的死士能在禁军的眼皮子底下拿走书信。 怎么算他都不亏。 然而没算到的是场面会因为银霄而失控。 想到银霄,他就想要扭头去看一眼,却硬生生控制住了自己的脑袋。 不能打草惊蛇,他想。 宋绘月给细布打了个结:“知道了。” 张旭樘让这个该死的结勒的又是一个哆嗦,之前疼的太大劲,现在倒是不怎么疼了,也许是已经疼到麻木。 他盯着宋绘月:“东西你可得藏好了,不然会被我取走。” 宋绘月不理会他,自怀中取出扁扁的书信,塞进鞋底,把皂色短褐脱了,露出里面的白色衫子,散了头发。 这时候,马车已经让人拦了下来。 马车停下,宋绘月面无表情地投入了张旭樘的怀抱,温香软玉入怀,张旭樘没有任何旖旎之感,而是感觉到了宋绘月衣裳和肌肤下的骨头。 过于坚硬,易折。 宋绘月的头抵住他的下巴,头发散成了一蓬乌云,是菊花叶和桂花蕊熏的澡豆,香气很淡。 香气不及宝塔香霸道,却依旧往他鼻子里钻,让他觉得这香气会牵引着他直到深渊。 他悬崖勒马,把自己从悬崖的边缘拉扯回来,头脑里神智清明,心倒是莫名其妙的有如火焚。 7017k 第二百三十八章 我佛慈悲 时间很短,李长风布防的却很妙,没有满大街的查人,人手全在出入张家、码头、夜市、无忧洞、客栈等地的必经之地,匆忙之间,他无法召集更多的人手,将厢军也安排了过来。 厢军不如禁军训练有素,眼睛更是不如禁军,扫一眼就能抓贼,收到命令后很有几分摸不清头脑。 让他们抓闯入张相爷府上的贼人,可贼人长什么模样却不清楚。 只知道有十二人,他们可能十二个人一起行动,也可能分散逃跑,至于兵刃,则是长刀、长枪、弹弓,可能随身携带,也可能扔了。 唯一能让厢军分辨的就是有好几个贼人身上带伤。 因此马车过去,厢军根本没有看出异样,反倒领队的一位禁军,拦下了这辆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马车。 马车虽然佛香袅袅,禁军却嗅到了一丝血腥味,只是佛香太盛,让他鼻子近乎失灵,这一股血腥味也变得时有时无起来。 张旭樘伸出一只手,撩开一点帘子,从里面露出自己的一小部分面孔。 晦暗不明的灯火下,他的脸也很黯淡,脖子上有包扎好的伤口。 看来贼人还伤了他,血腥味就是从这里来的。 在露面之后,张旭樘不耐烦的发出了怒斥:“抓不到人拦着小爷干什么!还不快去抓,难道要等我爹回来亲自动手?” 厢军们都认识这位闻名京都的衙内,纷纷往后退去,领头的那位禁军扫了一眼马车里面,只能看见张旭樘身上似乎趴着一位只着内衫的女子,整个人都羞怯的不敢抬头。 银霄还攥着刀子,人却已经紧贴了张旭樘,把自己藏在张旭樘的阴影中。 禁军再扫一眼张旭樘的护卫,也让开了路。 赶车人一抖缰绳,马车再次不紧不慢驶开,张家护卫跟随着衙内,沉默不语。 禁军看着马车不见,心中疑窦未解,于是扭头吩咐一位厢军去寻李长风,让李长风带上人手前来,自己则翻身上马,跟着马车而走,并且在沿途留下暗记。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大相国寺停下,车夫插了马鞭,敲开山门,寺中一些僧人见了张旭樘,也不能免俗,那个张字堪称和佛祖法印一般贵重,忙不迭出来迎他。 马车不能进去,张旭樘便在马车里磨蹭许久,等出来时,就见身边还站着个小娘子,虽然是做的小厮打扮,但眉宇间满是娇羞,弱柳扶风,依偎着张旭樘。 知客僧看张旭樘携着小娘子入内,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总觉得有几分奇怪。 不像是张旭樘搂着小娘子,倒像是小娘子霸王硬上弓似的。 不等这和尚细看,张家护卫潮水似的涌了进来,就连银霄也混在其中,簇拥着张旭樘往里走,很快就将张旭樘和小娘子淹没。 知客僧看了片刻,心生羡慕,只想下辈子也托生在这样的富贵人家。 片刻后,僧人收回目光,回身准备去关门,就在门即将关上时,一只手蛮横地插了进来,捏住门扇:“开门。” 知客僧心中不快,刚想说夜里不接待香客,门外来人等不及他开门,就已经猛地推开了门。 随后跨刀的禁军自门外走了进来,李长风为首,共有十人,各个面目凶狠,只一眼就看的知客僧胆颤心寒。 先前李长风回三衙设卡抓人,同时自己快马加鞭回到张家,想要再探究竟,却发现贼人已经离开,自己的四个手下死在了那里。 他又惊又怒,惊的是京都中竟然还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只是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历,怒的是这些人竟敢在天子脚下行凶,若是不除,将为大患。 他遍寻不到张旭樘,便猜测张旭樘是受了挟制,急忙回到州桥,吩咐众人拦住张旭樘马车,话音未落,就有厢军前来报信,张旭樘的马车已走,他的人跟了上去。 他立刻点起人手,沿途追上,和张旭樘等人只差前后脚。 就连张旭樘的马车都还停在外面,他撩开帘子看了一眼,里面满满都是佛香气味,香炉里还在不断的烧着,然而马车上却有好几处滴了血迹。 他赶至山门,强行推开了门,只一推就将知客僧推倒在地,摔了一个脆响。 知客僧跌了尾巴骨,起不来身,缩在地上也不敢叫,李长风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抬腿便往里走。 此时宋绘月一行人,已经穿过佛殿前的万姓交易场地,直达佛殿。 “散开。”宋绘月把张旭樘推给银霄,让其他人立刻分散开来。 大相国寺有千余僧人,僧房亦有千间,佛殿更是巍峨,十二个人分散开来,就是泥牛入海,无迹可寻。 纵然让禁军追上,也有地方可以躲藏,不像张家,辗转腾挪,都在方寸之间,人成了困兽。 众人听了,立刻一头扎入茫茫佛寺之中,没了踪迹,只剩下宋绘月、银霄、张旭樘,以及张家跟随而来的众人。 宋绘月举目四望,见前方就是天王殿,三道门只留了中间一道门还开着,里面点着支蜡烛,正好照亮正中的佛祖像。 她的目光从法相庄严的佛像上移开,转而看向张旭樘。 她想杀了张旭樘,可张旭樘此时若是死了,张家护卫立刻就会发难,禁军恐怕随后就至,她不能在这里和张家人苦缠。 他们不是真的亡命之徒,一旦让禁军看清楚面容,上了海捕文书,就只能到处逃亡,连如今好不容易重新铸造起来的这个小巢都保不住。 她也不想让张旭樘毫发无损。 在寂静中,他们听到了前殿传来的动静。 张旭樘脸上一喜,知是禁军到了,当即便想向老卫使个眼色,然而不等他看向老卫,宋绘月忽然抬手,夺过银霄手中的刀,捅向张旭樘心口。 她做事从来没有预兆,变化极快,上一刻还在吩咐众人散开,下一刻就忽然出手,中间只隔着她扫了天王殿一眼的时间。 一直盯着张旭樘的老卫对宋绘月一直极尽所能防备,在进大相国寺的拥挤之际,避人耳目地藏了一个小银子在手,此时看她突兀出手,便将手中银子弹出,直击宋绘月手腕。 银子不偏不倚,直取宋绘月,力道足以击碎宋绘月手骨,银霄瞬间出手,截住这枚银子,而宋绘月下意识抬手躲避,却让张旭樘攥住了手腕。 他要拖住宋绘月,直到禁军到来。 老卫见状,立刻扑向银霄,张旭樘怒喝张林和小卫:“还不动手!” 这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匆匆上前,要去抓宋绘月。 7017k 第二百三十九章 佛不佑我 宋绘月当即提脚一踢,踢着张旭樘裆下,张旭樘抓着她的手顿时松开,双手掩住裆部,跪倒在地,缩成一团。 这时候,张林等人已经近在咫尺,禁军也已经出现在了眼中,银霄踢开老卫,背上宋绘月,转身便进了天王殿。 天王殿里烛火幽幽,映着两侧金身罗汉怒目,佛祖低眉,冷眼看众生之苦。 “灭灯。” 银霄腾出一只手,两指相合,捻灭烛芯,天王殿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堂堂神佛,居然有了森然鬼相。 李长风对张旭樘一众人视而不见,直追宋绘月和银霄,他只一眼就知道这两人才是贼子的头头,其他人抓不抓的到都无所谓,这两个人一定要抓到。 他脚下如飞,眼睛死死看着前方人影,天王殿中灯火一灭,他感觉自己所追的不像是人,而是在夜色中狂奔的野兽。 野兽逃跑不需要看路,全凭直觉,从天王殿出去,没有跟着路往大雄宝殿走,而是一跃而起,上了屋顶,等李长风跟上,他们又已经跳下去,到了放生池,不曾惊动放生池里的乌龟,身影再次消失,潜近了八角琉璃殿。 李长风跟的十分辛苦。 他遇到的犯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没有一个像他们都一样诡谲多变,他甚至感觉这两人已经合二为一,上方驮着的是脑子,去哪里脑子说了算,下方就是两条飞奔的长腿,除了跑,什么也不想。 风吹铃铎声声,李长风站在夜色中,头一次有了茫然。 跟丢了。 银霄背着宋绘月,在狂奔中进了一间无人僧房,里面没有点灯,有一点天光自窗户中进来,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个蒲团,一些用具,十分简陋。 关上房门,银霄将宋绘月放在蒲团上,低声道:“大娘子,您的伤要不要紧?” 宋绘月摆手:“皮外伤。” 银霄起身,走到窗前,浑身戒备的看向窗外,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出手。 他的头脑正在逐渐空荡,思绪因为一杆长枪所驱逐,目光不断变化,时而聚拢,眼睛里有光,有复杂的感情,有坚定而且温柔的力量,可以杀人,也可以爱人。 然而有时候,他的目光涣散,眼睛里的光隐匿在了瞳孔深处,只凝聚起来刀子一样的目光,冷冷看向窗外。 这样的目光只是一瞬间,他扭头看了看宋绘月,看了又看,迎着宋绘月大眼睛里灼灼的光,他下意识感到了温暖和安心,于是继续回头看向窗外。 目光一落入黑暗中,他却再次感觉到了不安。 黑暗中好像有双眼睛在注视他,不是李长风,而是他熟悉又陌生的韩北曲。 不安之感越发强烈,强烈到他手足无措,想要带着宋绘月逃离此地,否则就会被韩北曲所伤害。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韩北曲真的死了吗?” “银霄?”宋绘月的声音低低的,传进银霄耳朵里。 银霄立刻回头,下意识一笑,笑容很空洞,没有任何情绪。 解腕尖刀还藏在袖子里,他紧紧攥住刀柄,心想死了,韩北曲死了。 “过来。”宋绘月对他招手。 银霄缺少了灵魂似的走到宋绘月身边,跪下一条腿,把自己放的低低的,臣服于眼前之人。 他以为自己已经镇定下来,但是宋绘月看他的手在止不住的颤栗,眼睛里满是惶恐,手握成拳,手指掐进了肉里。 他感受不到痛,一只手攥住刀柄,一只手死命握成拳,还在极度惶恐和防备中。 宋绘月伸出双手按住他的肩膀:“银霄啊。” 银霄垂着眼睛,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仿佛是一座泥雕的像,宋绘月见状,便伸手去将他握成拳头的左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开。 他用了很大的劲,宋绘月掰开的时候也费了许多功夫,握住他带血的手,她自己的手上也满是伤口,全都是碎玻璃划出来的。 她又靠近银霄的耳朵,低声道:“谁来了?” “他。”银霄的声音低到了谷底,惊惧压住了他的嗓子。 宋绘月捏住他的手:“看着我,不要看他。” 银霄一直都很听话,他慢慢抬起头,凝视了宋绘月。 眼前的人是鲜活的,身上有天空和大地的气味,很宽广,也很自由。 阴暗之中的韩北曲消失了。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不是悲伤,也不是害怕,而是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在经受了非人的折磨之后,他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要陷在其中,走不出来,但是他却遇到了宋绘月。 宋绘月像个太阳似的,照亮着周围的人。 她是他的神。 宋绘月收回手,坐在蒲团上缓了好几口气,后腰痛,膝盖也痛,手也痛,痛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她饥肠辘辘。 先前心里一直装着书信的事,买了许多东西,也没正经吃上两口,现在暂时安全,饥饿就卷土重来,火烧火燎。 这间禅房空空如也,看起来很像是已经精通佛法,万般皆空,更没有半点可以吃的东西。 饥饿成了蚁,悄悄地啃噬她,她问银霄:“你饿不饿?” 银霄实话实说,并不饿,但是宋绘月饿,他就起身,准备去找大相国寺的厨房。 人还未走到门口,他脚步一顿,低声道:“有人来了。” 僧房外,远远有位大师走来,左右无人跟随,自到了门前。 将门推开,他站在门前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方才进去,又将门关上,点起桌上的碗灯,一灯如豆,照亮这位大师祥和平静的面容。 大师坐在蒲团上,略一思索,笑道:“床下两位施主,不如出来一坐?” 宋绘月听了,索性不再躲藏,从床底下爬出来,盘腿坐到地上,双手合十:“大师,借您的禅房一用。” 银霄站在宋绘月身后,之前的混乱已经悉数平复,紧张地看着这位大师,没有动手。 这位大师骨节珊然,动作轻而灵,脸上有慈悲像,眼神柔和,无需多言,便知是“扫地尚惜蝼蚁命”的真大师。 大师笑道:“谈何借,此地并非贫僧的,风可来,雨可来,花可来,草可来,燕子可来,施主自然也可来。” 宋绘月笑了笑:“那我的敌人也可来。” 大师点头:“小娘子有慧根。” 宋绘月摆手:“慧根没有,佛不佑我。” 7017k 第二百四十章 佛偈 “累世累劫,众生所造之诸般恶业高过须弥山,佛祖之救护,只在细微之中。” 对着宋绘月和银霄两人,大师没有长篇累牍,只是随口一说,信或是不信,也都在宋绘月自己。 他看宋绘月便知她不是居心叵测之辈,只是人生漫长,苦楚良多,还需她自己去悟。 银霄见大师没有危险,便走到门前,继续聆听外面的动静。 宋绘月见大师一直看着自己,便问道:“大师,您可是会相面?” 大师点头,对宋绘月道:“释崇岳有一佛偈,小娘子可去参悟,‘人间铄石流金,世外风高月冷。要知二无两般,须是一回自肯。镬汤炉炭横身入,剑树刀山信脚行’。” 宋绘月听着,心中便沉甸甸的有痛感。 镬汤炉炭,剑树刀山,都是地狱之苦,纵然她能横身入,信脚行,也要承受诸多苦楚,方得自在。 她从幼年起,就一直想做个小富即安的小娘子,然而到了现在,她回想起过去,她为了这一个小小目标所做的努力,都没有意义,都是徒劳无功,甚至显得荒诞可笑。 尤其是在遭遇张旭樘之后,她的所有报复都像是闹剧,既不能致张旭樘于死地,也将自己推的越来越远。 父亲说权势富贵是一块腐肉,她最终还是依附了上去。 也许人生苦楚,当真是天注定,并不许人有别的选择,每一步都像是命运在推着她往前走。 她抬了头,拧着两条浓眉,对大师道:“大师,请您再看看他。” “银霄。”她叫银霄回头。 大师看向守门的银霄,此时银霄虽然没有拿着长枪,但是自己就站成了一杆枪,神情凌厉,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两只凤眼瞪的黑白分明,是个要看清楚黑暗中一切魑魅魍魉的姿态。 听到宋绘月的声音,他立刻回头,转身走了过来,每一步都带着风声,走也走的铿锵有力。 大师对银霄的锋锐视而不见,对着银霄仔细打量。 片刻之后,他沉声道:“释崇岳还有一偈,‘大辩若讷,大巧若拙。太清点云,千江并月’,小施主,也自参悟。” 银霄对佛偈毫无兴趣,单是很喜欢那一句“千江并月”,默默将其记在心里,又守门去了。 此时的大相国寺,已经开始有了嘈杂之声,在张家杀人砸房子的大胆贼人进了大相国寺,张旭樘二话不说,便将寺中都监、监院全都闹了起来,甚至惊动了大相国寺首座,要一间一间的搜查。 张旭樘找个人都要找的惊天动地,李长风领着禁军在暗中细细搜查,对他的大张旗鼓并不反对。 一明一暗,更能将敌人从藏身之处逼出来。 在黑暗中的大相国寺,忽然点起了灯火,一间僧房一间僧房的亮了开来,照亮了屋檐、回廊、草木,唯独佛殿中还是暗着,好似一只流光溢彩的野兽,凭空的生出了几只幽深的大黑眼睛。 在这只大野兽里穿梭的众人,无论是僧人、亡命之徒、禁军、张家人,都在这几只黑眼睛的注视之下,无所遁形。 僧人鱼贯而出,人来人往,查这个找那个,闹的沸沸扬扬,唯独张旭樘站在原地,像是一颗孤星,格格不入地闪烁在这一场忙碌里。 他在仔细回想今夜发生的事。 每一步都没差错,可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只要和宋绘月沾上边,结果就不可预料。 不仅结果不好,他还要负伤,脖子上的伤口和胯下的疼痛一起席卷了他,让他紧绷着自己的身体,一口气要分成好几次,徐徐地往外送,才能缓解。 这么呼吸了好几次,他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的血渍。 血渍触目惊心,他无心多看,只能晃晃悠悠地去看灯火,同时在心里想:“虽然和之前的打算有一些差距,但是这样更好,让她亲眼看看,为了利益,为了那张至高无上的椅子,人是什么都可以抛弃的。” 想过之后,他心里得了些许慰藉,叫住老卫:“让他们在这里找,你背我去后面。” 老卫背着他,从灯火中往后走,一直走过张旭樘曾经住过的退居内房,进了园圃,过了园圃,出木门,就出了大相国寺,一街之隔的地方是张旭樘置办的半旧宅院。 走到园圃中,张旭樘忽然道:“等等。” 园圃里搭了个瓜棚,里面两条长凳架着一块门板,做了个简易的床,床上躺着个小和尚,在这里看守瓜棚。 小和尚年纪不大,看着不过十来岁,虎头虎脑,睡出了一副了无心事的模样,身上盖着的旧被子掉在地上,他也浑然不知,两手举过头顶,睡的悍然。 张旭樘的目光从小和尚脸上扫过,一直扫到两腿之间,随后他让老卫带上这个还未开始成长的小东西。 老卫放下张旭樘,脱下外衫,将睡的正酣的小和尚扎扎实实捆住手脚,撕下一截袖子塞住他的嘴,然后一手扛着这个没有分量的小家伙,一手扶着张旭樘,取了园圃钥匙,开门离去。 一个禁军正在此处搜查,见老卫带走了小和尚,眉头一皱,却没有上前。 他的任务是抓闯相府的贼,大相国寺少了一个小沙弥,自会去报知府衙门。 知府衙门也会派人来找,小和尚的下落是知府衙门的事。 于是他继续去做自己的事,不再去看张旭樘的去向。 小和尚在颠簸中醒了过来,开始挣扎,然而老卫是石头做的,不能让他撼动分毫,他眼睁睁看着园圃对面这座闹鬼的宅子开了门,然后他也让人带着进了地狱。 他惶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门关上,忽然感觉这扇门一关,他就不再是世上的人了,世上的人也不会再看到他。 于是他再次用尽力气挣扎起来,在老卫肩膀上鲤鱼打挺,最后他一个挺身,把自己打到地上去了。 地上铺着青石板钻,撞的他骨头疼,手脚还捆在一起,他两腿打了桩似的立了起来,一蹦一蹦地往外跑。 刚蹦了两下,他就挨了一脚,从院子里直接跌进了屋子里。 屋子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像是屋子长久地泡在水里,在潮湿、在腐烂。 一盏灯点了起来,点灯的人就站在他前方,高高大大,然而神情古怪,面皮虚浮,像打过蜡,做不出喜怒,眼神也很空,是彻彻底底的“无”,让人害怕。 小和尚不敢再看,眼睛掠向他处,这一回,他见到了一排小孩,全都是如出一辙的“无”。 7017k 第二百四十一章 发泄 屋中恐怖情形,张旭樘司空见惯。 疼痛让他变得迟钝和臃塞,心口仿佛絮着一大团湿了水的棉花,一点点掩住了他的口鼻,他急需发泄,否则将活活憋死。 小和尚的惊惧和害怕他看不见,他只记得自己刚刚挨了宋绘月一脚,于是他也抬起腿,用尽全力踢向了小和尚的裤裆里。 这死命一脚过后,他耳边一阵轰鸣,好像是小和尚在发出凄厉的惨叫。 但是因为嘴巴被堵上了,这一声惨叫就变成了呜咽和悲鸣,在小和尚嘴里、喉咙里、胸膛里、眼睛里回荡。 眼睛被高亢的惨叫声鼓胀的充满了血,声音里也带着血。 断断续续的惨叫过后,小和尚眼睛瞪得奇大无比,里面的光芒正在涣散,鼻间每一次呼吸都停顿很长时间,在极度的安静过后,他开始剧烈颤抖。 困住他手脚也挡不住的抖动,从头到脚都在无意识摇摆,声音从塞着嘴的袖子里传出来,已经破碎。 随后一滩尿从小和尚身下淌出来,尿里带着猩红色,他面无表情地仰着头,一阵阵的抽搐,最后眼睛里亮光消失,嘴角溢出鲜血,失去了意识。 血源源不断从小和尚身下往外淌,又源源不断流淌进张旭樘的身体里,成了一把小火,让他臃塞的身体开始通畅,五脏六腑温暖起来,所有的不快和憋闷都随着这一脚踢了出去。 张旭樘往后看了一眼,老卫立刻给他搬来一把椅子,他一屁股坐下去,两条腿长长伸直,而且是尽可能的直——腿断过之后,旁人看着他是痊愈了,可他总想把腿尽可能的抻一抻,不然里面的筋像是缩成了一团似的。 舒舒服服地坐着,他在满地狼藉中开了口:“铜鹤。” 点灯的高大男子往前站了一步。 张旭樘打量他,感叹道:“铜鹤、银霄,这名字分明就是一起取的,我竟然从来没有留意过。” 铜鹤木然地站着,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激起他的反应,他无情无绪,只有面貌还像是个人。 而张旭樘坐在他的对面,是张相爷的爱子,张贵妃的爱侄,奢靡、狂妄、放纵,也邪恶的不像个人。 “你去看看这个银霄,找机会接他回家。” “是。”铜鹤的声音漠然地从他嘴巴里传了出来。 张旭樘垂着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小和尚,心想宫宴应当已经散了。 宫宴确实已经散了。 百官使臣簪花出宫,自有禁军相送,宫宴上献艺的女童们戴着花冠自右掖门而出,京都少年争相迎接,酒果摆满两侧,前来看女童队的人压肩叠背,堵的水泄不通。 杜澜独自一人从大相国寺出来,在无人之处脱去张家护卫衣裳,将里面的皂色衣裳解去袖口和脚踝处的线绳,走到最近的脚店买了两碗酒吃,又打了一壶带走,随手捡起桌上客人遗忘的唐巾戴在头上,堂而皇之到了右掖门。 这里也有四五个禁军在巡视,只是装扮成了平民百姓,混在人群中。 纵然他们穿着粗布麻衣,目光却能看到人骨子里去,因此都戴了大帽,遮住一半的眉眼。 杜澜专往这几人身边挤,像个醉鬼似的拎着酒葫芦一路挤过去,踩了不知多少人的脚,也挨了许多骂。 他挤来挤去,手一时这里摸,一时那里摸,很快耳边就多了一枝花,帽子也换成了和禁军一样的大帽,手法和当初往黄文秋腰间銙带里放茶叶一样娴熟。 他走了一遭,很快就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转身就往宣德门去。 这里井然有序,宫城上有禁军,宫城外也有禁军,朝臣们陆续从宫中出来,有的一言不发,有的交头接耳,然而心里都不平静。 今日今上对燕王的喜爱如此明显,不仅赐了御酒,还赏赐了燕王的子女,但是对晋王却没有任何赏赐。 君上有了分别之心,朝臣自然多心。 杜澜混在人群里,腰间挂着禁军令牌,令牌乃是乌铁所造,长三寸,宽寸半,令牌顶端有“京中”二字,下方雕有游龙,挂上这块牌子,他俨然成了一个私服打扮的禁军。 朝臣陆续离开,晋王和燕王的马车都停在原地,燕王的内侍露出倦容,护卫等待已久,精神不济,都垂着头无精打采。 黄庭也领着内侍、护卫等着晋王出宫,所有人目不斜视,整整齐齐站在原地,将燕王的人马衬托成了乱糟糟的草寇。 杜澜对着这样的对比,一时高兴不起来,焦心地等着晋王出宫,要将今夜变故及时告知晋王。 大相国寺还是乱糟糟的,朝臣已经出宫,张家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闹的沸沸扬扬,如果晋王耳目不明,等回到府上才知道事情始末,就会十分被动。 哪怕是早一刻,晋王就多一分主动。 此时此刻,晋王正在陪同今上回延福宫,一起的还有张贵妃和燕王。 今上兴致高,携着张贵妃的手观景散步,宫人在前方执掌扇,后头抬着步撵跟随,皇帝的仪仗之后,是中宫仪仗,拥着今上和张贵妃,他们二人倒像是帝后。 真龙与“假凤”嘁嘁喳喳,聒噪的如同两只家雀,尤其是今上,有了“黄河清”,心情激荡,对燕王生出无限父爱,和张贵妃说起燕王出生时的趣事,笑的合不拢嘴,仿佛燕王是他天字一号的儿子,尤其令他满意。 晋王在后面潦草地听着,没有一个字是听到心里去的。 他神态如常,端庄持重,并不去掺和今上的快乐,但是今上回头看到晋王,久违的父爱间歇出现,如山洪般涌了过来,直接冲垮了晋王。 “寿明,你母亲没了,你如今又在京中,孤身一人,往后就叫贵妃一声母亲也无妨,婚事上贵妃帮你多看看,往后我们一家人在一块,也是件美事。” 此话一出,最先心惊的是魏桥。 魏桥心想今上一定是醉了。 不然不会脑子成了一团浆糊,竟然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晋王贵为嫡长子,生而尊贵,论起来,张贵妃见了他,还要先行礼。 只是后宫无主,张贵妃摆惯了皇后排场,出行皆是皇后仪仗,车撵上用皇后红伞,前朝又有张相爷在,众人便渐渐当他们母子二人尊贵起来。 7017k 第二百四十二章 争锋相对 若是晋王称呼张贵妃做娘,裴太后听了都得气的从棺材里跳起来。 更何况皇后死的蹊跷,谁都知道晋王和张家有生死之仇。 晋王是个没用的还好,偏偏如今晋王比燕王更有贤名,朝臣议事,晋王被提起的次数来越多,提起燕王的次数反倒越来越少。 魏桥从不思量朝政,只是从出现的越来越频繁的名字来揣摩朝堂变化,以保自己不会得罪人,能活到老。 想到这里,他悄无声息地看了一眼张贵妃。 张贵妃面带笑意,目光慈爱,只要晋王开口,她便毫不犹豫答应,日后也好顶着这个娘的名声,好好教一教晋王什么是兄友弟恭,再给晋王挑选一门好亲事。 燕王在一旁笑道:“阿爹说的是,大哥和我是亲兄弟,自然是一家人。” 晋王脸上含笑,目光却极冷,毫不畏惧地看向今上:“陛下喝醉了,臣永远只有一个娘,天下人也只有一个皇后。” 张贵妃没想到晋王会如此直言不讳,当即冷声道:“晋王!你可以只有一个娘,但是天下人却不能只有一个皇后!难道你要让陛下为了先后,让中宫一直空悬?” 更让她气愤的是,天下人只有一个皇后,岂不是咒她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皇后。 今上的眉头拧了起来,心中酒意散去两分,虽然知道自己方才那番话不妥,可晋王如此不给他颜面,也让他有了怒意。 他在心里拧下了晋王的小脑袋,又把这个小脑袋给晋王安了回去,因为有些事,只能晋王去办。 “黄河清”还没有彻底冲昏他的头脑,一个天大的祥瑞,该州的知州、知府、知县,没有一个人告诉自己,自己还要张家捧到自己面前才能发现。 燕王是个好儿子,贵妃也是个好贵妃,但张家的权柄太大,他得借着晋王的手去剪一剪他们的羽翼。 于是他只愠怒着瞪了拍了拍晋王:“虽然是家里,说话也要有分寸,什么天下人只有一个皇后,这也是你能说的?” 晋王感觉到今上的手没有温度,很柔软很干燥,贴着他年轻而有力的肩膀,让他清楚感觉到了今上正在逐渐的衰老。 他不打算有分寸。 这一次是今上开的头,可若是他不能反击回去,张贵妃和燕王将会一直用这件事来要挟他。 况且今上也不喜欢他太聪明,太深沉。 所以他看向张贵妃,言辞越发的锐利。 “贵妃如今身边的中贵人,似乎不通礼仪教化,连皇后仪仗和贵妃仪仗都分不清楚,我记得先娘娘曾给贵妃挑过一个都都知,这位中贵人从进宫起就在内侍省,礼仪在先娘娘宫中也是最好,贵妃如何不用?” 张贵妃顿时脸色大变。 晋王称呼裴太后为娘娘,他口中的先娘娘就是裴太后。 当初裴太后不喜还是美人的张贵妃,认定她根骨太轻,容易狷狂,偏偏今上宠爱,裴太后担心二人在一起越发不将宫中礼仪放在眼中,特意将自己身边的都都知送到张贵妃宫里,只要有不符礼教之处,这位中贵人就出声提醒。 身在宫中,享天下万民供奉,可不仅仅是顺自己的意思而活,还要做天下臣民之表率,岂能轻狂。 张贵妃当初被这个都都知管头管脚,日日训导她要以中宫为尊,十分屈辱,而今上日日受裴太后压制,也很屈辱,两人同屈辱共患难,情谊越发深厚。 裴太后一死,张贵妃就把这个都都知给送到画院去了。 而今上显然也想起了自己和张贵妃白日嬉戏所遭到的教训,于是又在心里摘下了晋王的狗头。 但是他的理智还尚存,同时很奇异地感觉这个儿子并没有太深的城府,只是个人高马大的幼童,正在借这些话诉说自己的委屈,向他索要一些父爱。 一个可怜的,没有人爱的孩子。 今上对此很满意,他有很多的父爱可以放送,却没有更多的智慧应对一个聪明的儿子。 他大声呵斥了晋王几句,又让晋王滚蛋,然而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今上并非真的恼了晋王,呵斥之中反而有几分回护。 晋王早就想走,此时得了话,顺势而滚,一路滚出宫门,在黄庭等人的护卫之下,滚进马车。 然而马车还没动,马车外面忽然传来杜澜的声音:“王爷!” 他还没答话,这小子就已经按捺不住,一头扎了进来。 晋王皱眉看他,先是没察觉出端倪,但是很快就看到了他腰间挂着“京中”的禁军腰牌,顿时大惊,吩咐黄庭立刻就走。 马车咕噜咕噜动了,在这一片摇晃中,杜澜捡要紧的告诉了晋王。 晋王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挑起了眉毛,听完之后,惊的眼睛都瞪圆了,全然忘记了什么是喜怒不形于色:“大娘子没出来?张旭樘和禁军还在大相国寺搜查?” 杜澜点头。 晋王立刻打起帘子,吩咐黄庭往大相国寺去,同时伸手去取披风。 他的手在抖,说话时的声音也在抖:“杜澜去......去叫谢、谢长史去守着王府......” 他抖着手系上披风,勉强镇静一些:“不,让谢长史去大相国寺,再让谢舟守着王府。” 谢舟有一嘴胡搅蛮缠的本事,就算游松等人被捕,禁军找到王府,谢舟也知道如何应对。 谢川则更有章法,更适合和他去闯大相国寺这个龙潭虎穴。 他不去想自己出现在大相国寺会引起什么样的怀疑,甚至不敢细想现在宋绘月的情形。 十二个人进去,分散在大相国寺上千间僧房里,出来的却只有杜澜,并未见到其他人,禁军的耳朵和眼睛,就像是猎犬,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动他们。 更何况这些人身上还带着伤。 也许他去的晚了,到了那里见到的只是尸体。 于是他慌了。 太慌、太怕、太急,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进大相国寺,再把宋绘月驼到背上,一路的飞回王府去,把她怀胎似的藏起来,永永远远把她藏在自己的羽翼下。 他再次吩咐黄庭:“快!” 马车飞奔驶向大相国寺,杜澜像一尾小鱼游入人群,去谢家报信。 大相国寺在天宁节前两天就已经给今上祈福,到了今天晚上,本该安安静静,没想到却迎来了一场如此大的风暴。 7017k 第二百四十三章 初交锋 外面的人不知道大相国寺已经天翻地覆,都去了右掖门看女童队,少有人从这里路过,禁军中一人守着山门,反倒守出了一份清闲。 守门之人无所事事,李长风却是焦头烂额。 十二个人,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亲自跟着的两个都跟丢了。 他留在外面的人更是连影子都没看到。 这些人既不在大相国寺,又没在街道上出没,难道是会飞天遁地? 苏停从宫中出来,已经去了张家,很快就会来大相国寺,如果他还是一筹莫展,恐怕难逃责罚。 监院还在领着僧人协助张家大肆搜查,吵吵闹闹,踢门踢的叮咣作响,他站在钟楼屋顶上留神,看能不能发现一两只惊弓之鸟,却一无所获。 倒是他的一个手下从山门进来,四处张望,似乎是在找他。 李长风一跃而起,落在手下跟前,眼睛还在四面扫视:“说。” 手下低声道:“晋王来了。” “晋王?”李长风心中疑窦顿生,想起储君之争。 莫非今天夜里的事情,是晋王指使? 可若是晋王指使,他不应该呆在王府洗脱自己的嫌疑吗? 心中疑惑,他抬起腿,大步流星往山门走,一边走一边吩咐手下:“到屋顶上盯着去,一只苍蝇都不要放出去。” 这时远处一间僧房里传来一个粗糙的嗓子发出的怒喝,之后就见一个人影提着一条峨眉棍从大通院一跃而起,夺路而逃。 李长风心中一喜,喝令手下跟上,自己则大步流星去见晋王。 他心情急切,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赶往山门,随后在台阶前猛地停住,看向山门前。 山门前站着一群带刀护卫和伶俐内侍,还有一位身穿直裰的中年人,簇拥着中间面如冠玉,雄姿英发的晋王。 晋王袖着双手,站在山门前,面沉如水,似带怒意,正仰头看着山门上悬挂的“大相国寺”门楣。 上面字迹横竖曲直,如残荷立于池中,笔枯至此,冥然若死,似已洞彻腐朽红尘。 看着这四个字,他暂时的平复了心绪。 方才在等待谢川之际,他已经想到了应对之策,故而面带怒意,看到李长风也未曾收敛。 将目光从牌匾上落下,他看向李长风,开门见山,要进大相国寺找主持智真长老。 李长风叉手行礼,不软不硬地告知晋王,禁军正在追查要犯,如今这里不准进也不准出。 晋王问:“若是本王偏要进呢?” 李长风皱眉,正想说禁军有今上钦赐金牌“如朕亲临”,就见晋王已经一步踏上了石阶。 晋王目光冷峻,直视李长风,每往上走一步,都不像是走在石阶上,更像是在踩踏在禁军头上。 不管什么贼人,也不管禁军有今上的恩旨,他眼下就是要进去,别说一个李长风,就是苏停来了他也往里走。 黄庭落后晋王一步,在黄庭身后,便是内侍和护卫,没有一个人心慌,全都跟着主子的脚步往里走。 里面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他们都能信步而行。 晋王步步紧逼到了门前,李长风让他镇的往后退了半步,同时听到从身后传来的混乱之声。 不知刚才出现的那个贼人是跑了还是抓住了。 他心急如焚,拦住晋王去路,压低了声音:“王爷,您别为难我。” 晋王冷笑,抬腿继续往里走。 李长风深吸一口气,忽然将手中的刀从刀鞘中顶出来半截。 就在刀光一闪之后,晋王身后护卫“刷”的一声,全都将自己身上的长刀抽了出来,黄庭上前一步,挡在晋王身前,厉声喝道:“放肆!” 护卫中走出两个人来,直护到晋王身前,对李长风怒目而视,李长风暗自头疼,又不敢相让。 若是晋王真和今晚的贼人有干系,让晋王将人夹带出去,他无法交代。 可他看着晋王步步向前,没有半分退意,自己先怯了。 没想到这个看着和软的王爷,还有如此迫人的一面。 晋王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眼,随后收回目光,继续抬腿。 李长风沉默地收刀入鞘,让在一旁,请晋王入内,同时跟上晋王,看他如何行事。 晋王进来之后,没有东张西望,而是直奔大相国寺的僧房,要见住持智真。 智真原来叫海宁和尚,二十岁时就精通佛法,舌灿莲花,相国寺中无敌手,四处开坛宣讲佛法,后来在三十岁时,忽然修了闭口禅,一修便是二十年,直到“身、口、意”三业清静,方才开口。 大相国寺山门前那四个字,便是他开悟后所写。 今上曾经赐他紫衣,又赐他法号智真,他对紫衣可有可无,法号也是一样。 叫他智真也应,叫他海宁也应,叫他俗家姓名姜珀也应,甚至传闻他幼年时的同伴前来拜佛,忽然叫了他的小名“旺兴来”,他也应了。 他已挣脱姓名这一深入心底的枷锁。 京都中想见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但是全凭运气,他在大相国寺也是居无定所,从不开坛论法,只说“见性即佛”,人人皆可成佛。 晋王想见智真住持,比李长风搜查贼人还难。 寺中首座匆匆前来,对晋王行礼,又道住持如今在寺庙中,只是不知道在哪里,不知晋王有何要事,他亦可代劳。 首座便是下一任住持,于佛法上也十分精通,若是祈福等事,他确实可以代劳。 晋王却坚持要见住持。 一个小沙弥忽然跑到首座身边,低声道:“我知道。” 首座连忙看向他:“你见过住持?” 小沙弥点头:“方丈说今晚有贵客来,要在福地待客。” 首座心想今夜贵客如此之多,也不知住持要见的是哪一个。 好在贵客虽然多,但是指名道姓要见住持的,只有晋王,便亲自带晋王前去。 所谓福地,便是僧人圆寂后留下的僧房,暂时无人居住,便称之为福地。 如今寺里只有一处福地。 晋王随首座而去,李长风紧随其后,同时盯着晋王带来的人手,看是否有人多,有人少。 他不信晋王真的只是来找住持,就算是为陛下祈福表功,也该早早来,如今天宁节宫宴已散,再来祈福,只有鬼看。 既然目的不明,就有可能是和贼人有关。 手下一路跑到他身边,低声道:“跑了,暗中有人相助。” 李长风心中冷笑,越发认定晋王就是来接应贼人离去,只是眼下没有证据,不便言明。 他吩咐手下继续去钟楼盯着,自己会一直跟着晋王,等着晋王露出马脚。 7017k 第二百四十四章 晋王操碎了心 跟随着首座的脚步,晋王每走一步,都在悬着心。 他已经想好求见住持之后,就以思念亡母为由,要连夜给亡母做一场盛大佛事,并且再点长明灯供奉。 佛事盛大,不管是禁军还是张家,都禁不住这般烟熏火燎的闹腾,正可以给宋绘月一行人离开的机会。 若是禁军三衙总指挥使苏停来此,以“如朕亲临”的金牌要求他离开大相国寺,他便要问一问,是不是除了张家事,天下便再无其他事,连佛寺都要为张家所禁。 他想了很多,也想的很周全,只是心里依旧没底。 从进大相国寺开始,他还没有见到任何和宋绘月有关的痕迹,他不知道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福地很快便到,屋中灯火已灭,晋王站在门口,轻叩三声,诚心求见。 他求见的态度十分诚恳,恨不能以头抢地。 屋中没有回应。 气息沉重地坠在晋王喉咙里,困难地往外呼,其他人站在他身边,全都是轻的、散的,只有他重的仿佛身上压着千斤大石,不能挪动分毫。 好在片刻之后,屋中传来回应:“请进。” 晋王心中顿时一喜,推开门,就见屋子正中蒲团上,有位大师结跏趺坐,没有灯火,大师面目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个锃光瓦亮的光头。 大师扛着这个大光头开了口:“施主若是迷惘,可进来参禅。” 晋王连忙走进去,李长风刚要跟上,黄庭就上前一步关上了僧房的门,并且一招手,命令内侍守住门口。 而他自己一步步往外走,直到耳朵再也听不到里面传出来的任何声音,才以自己为界,让王府护卫守在自己身侧,不许人靠近。 王府护卫将李长风阻隔在外,李长风心急,却不敢擅闯,只能站在原地看着。 而屋子里,晋王走近,在看清楚屋中情形后,那一腔沉重的气息顿时就乱了。 从床底下探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穿着白衣,血迹斑斑,蠕动着直朝他而来。 他吓得几乎原地起飞,整个人猛地往后退去,“砰”一声撞到了门上。 随后他才看清楚,这是个“人”,而且就是宋绘月。 宋绘月拨开遮住眼睛的头发,很不好意思地冲着晋王一笑。 她毫无预兆的从床底下匍匐而出,又是这样一副尊容,险些将晋王吓个半死,晋王拍着心口,狠狠咽下一口唾沫,站稳后深吸了口气。 屋外守着的众人显然也听到了屋子里的动静,在晋王退到门上之际,李长风已经往前一步,直逼黄庭,大声道:“王爷,您没事吧!” 若是晋王有任何不对劲,他都能找到由头冲进去。 从屋子里传来晋王平稳的声音:“本王脚滑,没事。” 李长风不死心地瞪着屋子里,想看出个究竟,可屋子里一直没有点灯,门一关,什么都听不到,他耳朵虽然灵敏,但是在黄庭圈出来的范围之外,他所能听到的也有限。 屋子里,晋王眼睁睁看着银霄跟在宋绘月身后爬了出来。 他本准备了满肚子的话要和智真说,到了现在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看着宋绘月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他先是受到巨大惊吓,之后五内翻腾,眼眶湿润。 片刻之后,他将自己翻腾的心绪平复下去,瞪了宋绘月一眼,气的几乎要咆哮。 她不知道他悬了多大的心,做出了多坏的打算,两条腿到现在都是软的。 瞪完宋绘月,晋王再去瞪银霄,这回眼睛里都要瞪出火来,对着宋绘月他是想咆哮,对着银霄咆哮已经不够,他想要仰天长啸,将银霄给啸到天边去。 这野小子,胆子太大,由着宋绘月胡作非为,宋绘月要去张家,他就敢带着她去,难道宋绘月要上战场杀人,他还要在旁边递刀子? 真是可气又可恨。 银霄任凭他瞪着,既不退,也不分辩。 然而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晋王不理会宋绘月认错的目光,弯腰叉手,向智真行了大礼:“小妹和护院年少无状,惊扰了方丈参禅,我替他们向您赔罪。” 腰杆深深地弯了下去,头和手一再往下,长长一揖。 智真道:“无惊无扰,何罪之有,施主自便。” 说罢,他便自去打坐,十分自在,仿佛是置身于深山林海之中,眼前空无一物。 晋王这才直起腰来,一起身,就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脚下虚浮,站立不稳。 急则攻心,他这一路气息不定,心神一松下来,险些栽倒在地。 宋绘月连忙上前搀扶他。 晋王冷着脸,打算狠起心肠将她怒斥一番,让她好好长一长记性。 他现在希望宋绘月是个没有志气的无能之辈,呆在深闺之中绣花就好,再怯懦一点,再胆小一点,全心全意依附在他身边。 这样他也不必如此煎熬,患得患失。 可他这一番狠心还没发作,就先急忙去细看宋绘月的情形。 宋绘月身上只穿了件中单,而且手上有伤,摸着是十分细小的伤口。 他想起来杜澜说张旭樘用刀子伤了她的后背,连忙转过头去看——黑灯瞎火看不清楚,他便伸出手,沿着她的后背脊梁往下摸,果然摸到了一大块污血凝固后的硬块。 他的斥责烟消云散,环视四周,见没有桌椅,便让宋绘月席地而坐,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给她裹上,紧接着示意银霄不要站着,等银霄蹲到宋绘月身边,他又去点了灯。 灯火一亮,几个人的影子便摇摇晃晃映到了地上和墙上,却没有蔓延到窗户纸上去。 晋王取出帕子,像擦一块豆腐似的擦宋绘月的脸和手,又撩起披风,去看她后背的伤。 好在伤的不重,只是天气逐渐炎热,必须得尽快处理,否则化脓就要遭罪了。 屋子里没有茶水,他只能将就着先将衣裳和伤口粘结处剥离,同时柔声道:“疼的厉害吗,还有哪里有伤?” 宋绘月摇头,带着笑:“不疼,只有这些地方,您怎么来了?” 晋王没提自己的急和慌,只道:“杜澜送了信给我,大相国寺现在围的和铁桶一样,禁军现在就在门外,我要是不来,你们恐怕要在这里过年。” 宋绘月肚子咕噜一声,叫的十分响亮,她笑道:“那岂不是要吃大半年的素?” 7017k 第二百四十五章 对垒 晋王一边和宋绘月说话,一边继续打量她,见她头发虽然散乱,头脸上并没有伤,除了手和后背以外,腿上还有许多血点,想必都是和手上一样,让玻璃划伤了。 看过之后,他又捏了捏宋绘月的手和腿,骨头都没事,再趁着她说话的时候仔细看了看嘴里,也没有看到血,心想没别的了。 这就好。 只是他还拧着眉头,不敢掉以轻心,捧着宋绘月的手,俯首细看,见伤口里还有碎玻璃,便用手指先取出来两片较大的。 玻璃碎片躺在他手心,不再流光四溢,只余血色。 他单手解开腰间香囊,将玻璃碎片放置在其中,再次细看宋绘月的手,又取出三片细小的玻璃,全都装进香囊中,最后束上香囊,挂回腰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处理到这里了。 晋王抬起头,摸了摸宋绘月的头顶,拢了拢她的乱发,然后把她抱在了怀里。 他抱的十分用力,简直是要把宋绘月勒进自己身体里的抱法,他身上的不安、惊惶透过薄薄的衣裳,像是水雾,浸到了宋绘月的身体上。 宋绘月察觉到了他的苦,一动不动,任由他搂抱。 在宋绘月即将喘不上气的时候,晋王松开了手,再次摸了摸她的头发:“再有下次,你就勒死我吧。” 说过之后,他便开始思索如何让他们离开。 大相国寺如今像是烧滚了的油锅,一滴水就能让油锅山呼海啸,想要悄无声息地出去,还是得办一场佛事。 他让宋绘月和银霄回到床底下去,他出去安排。 这两人像是骤然的小了好几岁,全都退化成了晋王的小妹妹小弟弟,听话地趴下身去,往床底下钻。 床的四条腿并不高,以至于他们二人无法伸胳膊伸腿的往里进,只能匍匐着往里走。 二人蠕动的十分熟练,爬进去之后还能调个头,并排地趴好,只伸出一对憋屈的脸蛋,看向了晋王。 他们二人趴的憋屈,晋王看着他们二人又是火上心头,很想一个接一个的拽出来,全都打上一顿。 他从前还把银霄当个情敌似的看待,只怕银霄会一不小心就将宋绘月俘获走,如今他是得偿所愿,再想起来,只觉得自己当时太过患得患失,以至于把银霄也看成了敌人。 现在再看银霄,他只觉得这家伙是一匹过于忠诚而且凶悍的狼。 看过之后,他再次一瞪眼,将两人伸出来的脸蛋瞪了回去,自己毕恭毕敬地对智真主持告别。 智真直到此时,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便是繁花落尽,山水枯竭,看的晋王心中凛然,觉得眼前的智真已经是一副枯骨。 “大师可是有什么事交代我?” 智真收回目光,双手合十:“此诸痴猕猴,为彼愚导师。悉堕于井中,救月而溺死!” 晋王听了,便知这是智真送予他的佛偈,不由在心中仔细揣摩。 水中明月,乃是虚妄,他却偏要一取,可不是痴猕猴? “多谢大师指点迷津,只是我是凡夫俗子,明知是虚妄,却依旧堪不破,正如浮名浮利,乃是石中火,梦中身,却依旧令世人追逐。” 说罢,他向智真道谢,吹熄灯火,打开了禅房门。 李长风二话不说,就往里看,却见里面和进去时一样,并无异样。 晋王走出来,关上禅房门,又走到首座身边,对首座道:“住持送我一首佛偈,我还想请大师为我母亲安排一场佛事,今夜便办,以慰藉我母亲在天之灵。” 李长风深知一场佛事办下来,该跑的全都跑了,哪里还能抓的住人,越发怀疑晋王是来接应贼人。 而住持所在的禅房里,一定藏匿有贼首! 他刚要开口,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连忙回身看去。 禁军三衙总指挥使苏停、张旭灵、张瑞,这三人并肩走成了三座山,身后带着无数的人马,有禁军、有厢军、有张家护卫。 这三人见了晋王,都是微微的一吃惊——装的十分之像,仿佛他们都不知道晋王在此一般。 在行过礼之后,苏停看向了李长风:“长风,怎么回事?不是抓贼人吗,怎么到了现在,贼人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李长风稳住自己急迫的心情,指着禅房道:“卑职怀疑有贼人在里面,只是晋王方才同住持大师在里面参禅,卑职不敢冒进。” 苏停皱眉,扫了一眼持刀的王府护卫,随后满脸肃然地看向晋王:“王爷,有贼人公然闯入张相爷府上杀人,我等应当竭力擒拿,还请王爷让开。” 他对晋王态度十分强硬,甚至不屑将“如朕亲临”的令牌拿出来。 凭一个赤脚王爷,拦不住禁军。 晋王冷声道:“本王刚才里面出来,未曾见过贼人,苏指是在怀疑本王?” 苏停丝毫不惧他,大手一挥,让身后手下鱼贯而出,和晋王护卫刀对刀,面对面:“若是王爷相让,自然不怀疑,可若是王爷不让,那我就有理由怀疑,也只能秉公处理。” “如何秉公?” “连您一同带走,”苏停挺直了身躯,提高了声音,“王爷恕罪,禁军是奉令行事,为缉拿要犯,谁都可以得罪,唯独不能让要犯跑了!” 他又低声道:“王爷,这里是京都,不是潭州,并非您一句放肆禁军就能让开,您想要拦住我,得有实力。” 晋王在朝中再如何得力,也没有分毫兵权,手底下这几个人手,一旦出事,连王府都护卫不住。 如此力量,和禁军对峙,无异于螳臂当车。 不等晋王回答,他再次大声道:“王爷,时间紧迫,请您让开。” 谢川走出来,走到晋王身边,脸上也带着笑,同时看向了眼前的三座大山。 “苏指挥使,张相爷,二位方才是说要将王爷抓走?下官敢问一句,王爷犯了什么事?” 他话里藏了刀子,软绵绵地刺向了苏停和张瑞。 说要带走晋王的是苏停,他却将张瑞也算了进去。 苏停不怕话里的刀子,高高耸起的颧骨越发显得尖刻:“王爷阻拦我缉拿要犯,我带走王爷,以免影响三衙办事。” 谢川冷笑道:“下官看未必。” 他看向张瑞,言辞忽然激烈:“你们要抓王爷,恐怕是因为王爷在宫中指出张贵妃仪仗有违宫制,僭越无礼,扫了张贵妃的颜面,所以张相爷才和苏指挥使联袂而来,借抓贼之名,要报私仇吧!” 7017k 第二百四十六章 舌战相国寺 宫中一番言语交锋,还未传到宫外,张瑞和张旭灵一出宫门,就和苏停一同查看了家中情形,又一起前来大相国寺,根本不知道宫中晋王和张贵妃的言语交锋一事。 此时谢川直指苏停和张家父子前来,并非真的为了抓贼,而是要报复晋王,打的张家父子和苏停措手不及。 “这位想必就是王府长史,果然口齿伶俐,”张旭灵出声,喝止谢川,“禁军护卫都城,万事从严,都是为了陛下安危,今日不管是张家还是王家,就算只是平头百姓家,出了杀人大案,禁军也照样要查! 我们张家是苦主,与禁军联袂前来,有何不对? 至于晋王与张贵妃之事,乃是天家私事,张家毫不知情,纵然知情,也不会因此对晋王做什么,何来报复一说。” “你说没有报复,那就没有报复吧,究竟事实如何,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谢川冷笑。 他看向苏停,勾起一抹讥讽之笑:“苏指挥使说抓贼,把这里管控的密不透风,我们王爷想进来为亡母办一场醮事,都要经过重重阻碍,张家却是能进,能搜,就算是官府办案,苦主也没有亲自出马的道理,我看这皇家寺庙,干脆改成张家的家庙吧!” 他言语毫不客气,这些话,晋王不能说,别人不敢说,但是现在苏停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晋王踩到泥里,那他就不得不说。 张旭灵再次急喝:“长史慎言!王爷要办醮事,首座去办便是,苏指挥使要进去搜查,也自去,两不相干之事,倒把咱们家这个苦主说的如此不堪!况且我爹是执宰,府中书文众多,岂能和平常人家遭贼相提并论!我看倒是王爷咄咄逼人!” “王爷咄咄逼人?”谢川寸步不让:“大相国寺有僧房千间,苏指挥使却偏要搜查王爷和住持谈论佛法的这一间,是何居心?难不成又是要往里面放什么东西,栽赃王爷?今日我纵然死在这里,也不会让你们再次得逞!” 一个“又”字,一个“再”字,全都让人想起十一年前晋王离京的那一桩官司。 张旭灵敌不过谢川,只能将目光看向张瑞。 张瑞一直是微微笑着,并没有怒意,也没有焦躁,见张旭灵看过来,只在心里想这个儿子还是少了一股锐气。 目光从灯火之中移动,落在了晋王身上。 晋王的神情带着怒意,但是怒意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看不出,只能看到晋王仿佛是让人钉在了原地,不管两方人马在说什么,他都没有挪动分毫。 黄庭等人也像是守城门一样忠诚,宁可死战,也不愿意投降。 大相国寺首座垂着头,单手持法印于胸前,垂着眼帘,游历于他们这场争斗之外。 其他僧人也都是如此,远离红尘俗世,一心向佛,然而也有那等还未曾斩断烦恼的,用余光隐隐在两方人马之间来回扫荡。 厢军众人也都张着耳朵在听,他们不仅有耳朵,还有嘴巴,今天晚上的事情,不必一个晚上,就将传到大街小巷去。 张家仗势欺人,与禁军联手要害晋王的说法,也会甚嚣尘上。 好一个王府长史,真是一张利嘴,抓几个贼,反倒让他抓出了把柄。 “谢长史不必动气,”张瑞对周遭探究的目光视而不见,“没有人要给王爷加罪,更没有人要害王爷,这是在抓贼,不要说到旁的事情上去,王爷,您看呢?” 他重重强调了抓贼二字。 晋王垂手而立,立的笔挺,是个要在这里站到海枯石烂的模样,他脸上怒,心里并不怒,只是一阵一阵的冷。 他的双腿既是为了宋绘月站在这里,也是因为他自己身冷心冷,冷到连手和腿脚全都冻住,不得动弹。 没有实权,连禁军的总指挥使都能侮辱他。 他以为凭借着手中的一点微弱力量,自己也能布云施雨,却没想到这点力量到了京都,连一间禅房都守不住。 哪怕他是王爷,苏停也能口出不逊,要将他带走,甚至腰间挂着“如朕亲临”的金牌都不用,几句话就要将他打压下去。 苏停只忠心于今上,可他依然对张家以礼相待,对堂堂晋王,则是动辄带走,难道紧紧因为张瑞是首揆? 不是,还因为张家和岳家是姻亲,岳家的大娘子嫁给了燕王,岳重泰手握重兵,就算管不到禁军头上,苏停也要给张家三分薄面。 至于一个没有半个兵的王爷,他关了又如何?无非是御史台参他几本罢了。 苏停奚落他时,他怒不可遏,险些要控制不住自己,变颜失色,可他生生将这怒火忍住了,心想这一回,拼着性命,也寸步不能让。 张瑞问他怎么看,他用轻而不容置喙的声音道:“抓贼,你们自去抓,唯独不能进这间禅房。” 随后他转身面对了自己的护卫,从护卫手中夺过长刀,上前一步,直面苏停,以刀锋相对:“你辱本王在先,本王便半步不让,你待如何?” 刀冷,他的目光和面孔也冷,然而身上的血骤然热了起来。 他身上流着裴家的血,曾经何等尊贵的裴太后、裴皇后、裴国舅、八岁就封王出阁的晋王,如今时过境迁,竟然成了他人的踏脚石。 他往前一步,他身后的内侍和护卫也都向前。 苏停脸色铁青,不信晋王真的敢动手,顶着刀锋,也不肯退后半步,身后的禁军也都不退,全都屏息以待。 两方人马蓄势待发,苏停要以晋王再立禁军之威,晋王不肯做这踏脚石,宁死不屈。 张旭灵在这一片刀光中瑟瑟发抖,总觉得站在这里的不该是自己,应该是张旭樘。 就在他想出面调停之时,苏停忽然上前一步,试探晋王,晋王没有丝毫迟疑地挥动了刀,毫无章法地砍向了苏停。 苏停先是骤然后退一步,随后上前要夺晋王手中长刀,晋王身后护卫也猛然上前,要护卫晋王。 禁军在苏停的怒喝声中向前,挥刀相向,将王府护卫斩杀在刀下。 热血洒在地上,和尚们惊呼起来,纷纷后退,张瑞和张旭灵也未料到事态会演变至此,张旭灵扯着老爹后退,惊呼道:“爹!” 与此同时,谢川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喝骂之声:“苏停!你想擒王造反吗?” 一声怒喝过后,苏停猛然停手,同时也喝令身后人停手。 7017k 第二百四十七章 促狭 刀光和血光中,晋王看到了沉默的佛殿。 佛殿中灯火已经重新点燃,距离他们最近的乃是一座千手观音像,他第一次发现,神佛观音,在摇曳的灯火下,也如鬼魅。 原来佛和人一样,全都是表里不一的泥塑,就连他都快看不清楚自己的本来面目。 要争夺皇位,他连怒也怒的有算计,就连眼前这一片鲜血,他也在谋算着能从中得到什么。 可悲。 大相国寺这个出尘之地,骤然染上了血光,四处杀机腾腾,在满天神佛之下,越发显得荒诞不羁。 首座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禅房中忽然传来智真的声音:“徒儿,佛在此处,任人业障多高,全无用处,因何慌乱?” 听了智真古井无波之声,首座以及众僧的心顿时清净下来,禅房中也传来梵唱之声。 在智真的佛音之下,首座率领众弟子就地结跏趺坐,一同念起经文。 周遭寂静,弯月在天,星光零落,难以照明,寺外只有零星嬉笑随风而至,寺内梵音一起,顿时有幽冥回响之感,令人越发不敢妄动。 而苏停在一片血腥气中停了手,对着晋王冷笑一声,又从鼻孔里哼出了两道冷气。 他能坐上三衙总指挥使这个位置,不蠢也不傻,看晋王宁死不屈,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屈辱,便知今天夜里禁军先是让张家利用,现在又给晋王做了嫁衣。 眼下晋王是否指使了贼人已经无关紧要,明日台谏就该参他造反了。 同时他又有几分懊恼,不该杀死这两个王府护卫,以至于谢川喝骂他擒王造反,他也无法反驳。 要怪只怪禁军在京都超然已久,张相爷、岳枢密使对禁军都是以礼相待,晋王如此不退让,他才会一时让怒气冲昏了头脑。 想到这里,他看向张瑞。 张瑞置身于纷争之中,心却很静。 在朝为官,就要有和尚一样参禅的静气之功,尤其是他身为执宰,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他在张旭灵的搀扶下看向晋王和苏停,目光能洞穿他们二人似的,一直看了过去。 “王爷、苏指挥使,这一番争斗,皆因贼人而起,王爷不知贼人凶险,一心为亡母祈福,苏指挥使为国尽忠,尽职抓贼,都没有错,只是身处不同之境,才有了此次纷争,换上是老夫,也是如此。” “只是,”他话锋一转,“今日之要务,还是要将闯入老夫府上的贼人捉拿归案,这些人身手不凡,进出京都如入无人之境,老夫只怕是敌国细作,至于王爷和苏指挥使之事,老夫明日必定向今上剖白。” 就在此时,不知从大相国寺哪个角落中传来捏着嗓子的尖嗓子。 “张相爷撇的好干净!禁军好大的威风,好生的嚣张,不如指挥使在身上挂个牌子,就写“禁军与狗在此,天家百姓,通通避让”,是不是,狂妄的苏指挥使!” 此声音在一片佛音中十分尖锐,可裂金石,一听便知是位小娘子捏着嗓门叫嚷出来的。 苏停听了这番揶揄,立起两条眉毛,将手一挥,让身后禁军前去拿人。 哪知禁军还未动,又传来了嗤笑之声。 有人在空旷的寺庙中回应:“威风自然是威风的,刀子虽然不曾在战场上杀敌,但却可以在无忧洞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乞丐,也可以在寺庙里杀王府护卫,威风!威风至极啊!” “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为了立某人为太子,一路杀到大内去了!” “某人是谁?” “燕王咯!” “不好说,兴许姓张,总不可能姓苏。” 先前的小娘子立刻嗤嗤嗤地笑了起来。 苏停在这一片诛心的言辞和笑声中,怄出了黑血。 他没空再和晋王狗扯羊皮,面目扭曲,两块颧骨高的几乎飞出天灵盖去,两只眼睛也吊起来,越发显得不容人,朝着小娘子笑声传来之处急急而追。 可他想抓的人都长着两条好腿,早在禁军和晋王冲突之际,就已经脱困,只不过在相国寺外看热闹,见苏停暴怒,越发笑的气人。 笑过之后,贼人就再无动静,所有人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让禁军扑了个空。 晋王在听到第一道声音的时候,就松了口气。 他听出来是宋绘月的声音,而且如此促狭,除了她也就只有谢舟了。 一旦知道宋绘月一行人都脱了困,他便心弦一松,越发有了余力去应付眼前情形。 宋绘月一行人潜踪匿际,各自散开,宋绘月领着银霄,直接去了王府。 王府里,谢舟见了她,当即张大了嘴:“你去张家了?” 宋绘月看谢舟有千言万语要讲,连忙请谢舟去她家跑一趟腿,堵住了他的鹰逃嘴。 随后她进了竹溪斋。 此竹溪斋比起潭州的竹溪斋要小上许多,然而里面陈设和潭州一样,全都是用旧了的老面孔,几乎是把潭州竹溪斋囫囵着搬了过来。 王府在晋王手里,成了和宋绘月一样的所在,永恒不变。 她是旧的,于是房子也是旧的,足以让住在这里的人感到一种家的平静。 云嬷嬷轻车熟路地给宋绘月擦拭身体,上刀伤药,上药之前,宋绘月不觉得很痛,上药之时,身上所有伤口一起爆发出了细细碎碎的疼痛。 尤其是云嬷嬷将伤口里的玻璃碎片取出来,再撒上伤药之后,她倒吸一口凉气。 同时,她的肚子响起一声长鸣。 云嬷嬷连忙加快手上速度,一边给她包扎,一边吩咐内侍备膳,又给宋绘月换上干净衣裳,挽起头发。 收拾妥当,吃食摆在了外间,宋绘月叫了声银霄,银霄便从廊下站了起来,走到门口。 眼下的王府,闲人纷纷出去接应从大相国寺逃离的众人,再护送至祖大夫家中处理伤势,随后想办法送裴豫章帐下亲兵和三位当家回荆湖北路。 王府留下的护卫不多,在银霄看来此时的王府,随便一个禁军都能闯入,所以他打起精神,坐在廊下,一刻也不敢松懈。 宋绘月在里面坐着,他在外面坐着,心里惦记着大娘子的安危,那些魑魅魍魉便离他而去,让他保持了清醒。 此时见宋绘月叫他一起吃饭,他没有推脱,走到桌前坐下,见云嬷嬷已经给宋绘月盛好了饭,便自己捡一只大碗,压实一碗饭,和宋绘月对坐。 7017k 第二百四十八章 旭灵满腹牢骚 桌上有炒鳝、炸泥鳅、蒸软羊,王府里常养着鱼,还煮了一碗鲜鱼汤。 宋绘月和银霄全都饿极了,没有废话,张大了嘴,亮出后槽牙,大吃大嚼起来。 等宋绘月吃饱,放下筷子,抱着一碗冰糖水慢慢喝的时候,银霄更是甩开膀子,将炸泥鳅像是夹小菜似的一筷子夹了,连骨头带刺全吞了下去。 至于炒鳝,嘴都嘬痛了也嘬不出二两肉,他实在是无福消受,只能忍痛放弃,将其他的扫荡干净,再以豪饮之姿喝了两碗冰糖水。 吃饱喝足,宋绘月轻声道:“困了。” 云嬷嬷连忙让内侍撤下饭桌,自己进去展开锦被,关了亮槅,给宋绘月换上寝衣。 宋绘月这才从鞋底下取出那一卷扁扁的信纸,握在手心里,钻入被窝,两眼一闭,感觉身体开始坍塌,一节一节往床上掉落,随后头脑也松弛着开始涣散,迅速沉睡。 宋绘月睡了,银霄不睡,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墙,两手交握在大腿上,坐成了一块顽石。 他不困,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炯炯有神,这一场逃亡打斗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然而也觉得自己是死里逃生,有劫后余生的快乐。 云嬷嬷给他在地上铺了被褥,他直挺挺地躺下去,闭上眼睛,只把耳朵打开,听着四周内侍轻手轻脚进出,吹灭烛火,关上房门,候在院门外,又有人架起梯子,摆弄院外灯笼,将里面即将熄灭的短烛换成了长烛。 一从瘦竹在风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院子里摆放的毛竹竿也在寂静中传来细细的、因为离了根、竹节竹竿慢慢分离的声音。 这些声音都很轻,但他一样不落,全都听在耳朵里。 夜晚的声音总是有条不紊的,只有心中清静的人才能听到,而晋王在大相国寺,心中纷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苏停领着禁军追去了,倒是把张家父子和晋王晾在了原地。 还有那些厢军,两条腿哪有禁军那么快,想要追上去都不知道往哪里追,最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都头意意思思地看了看晋王和张相爷,决定还是留下来。 抓贼不是好差事,能不掺和就不掺和,要是明天苏停和上峰责问起来,他就说自己怕张相爷和晋王再打起来,所以留在了这里。 毕竟张家的护卫也有这么多,闹起来大相国寺明天什么也不用干,只超度就行了。 寺外传来梆子声,已经子时了,天色越发的暗,佛音还在不断传来,充斥着整个相国寺,听的在场众人都清心寡欲,再过不久,就可以立地成佛。 除了佛音之外,再没有一丁点声音,厢军所带的两行火把,再加上先前搜查时所点的灯笼,足以将此处照亮,灯火通明之下,是一片肃杀。 张旭灵站在这一片肃杀之气中,一边扶着张瑞的胳膊,一边盯着晋王手里的刀,在心里很大声的让晋王把刀放下,千万不要冲动来杀他爹。 否则他这做儿子的,势必要以身救父,就算不死,挨上一刀,也不好受。 他嘴上不言不语,心里却是越想越觉得自己憋屈:“家里凡是坏主意,全都是老二挑头,爹还要夸他一心为张家,可一到要身先士卒的时候,就全是自己这个老大上,普天之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除了满眼的光头之外,连张旭樘的一根头发都没看到,心里越发愤愤:“要你兴妖作怪的时候,你倒是不见了!下辈子干脆换成你来做老大,我来做老二!” 想到这里,他惊觉自己想的不对,连忙暗中对着寺庙中的佛祖们道:“佛祖,方才我说的下辈子都是一时冲动,千万不要当真,下辈子我宁愿清贫做人,也不愿意再和老二做兄弟。”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张瑞却超乎常人的“静”,他甚至还能含笑看向晋王:“王爷,好,好威风。” 晋王谦逊道:“若论威风,不及相爷一半,更不及张衙内分毫,就连老二燕王,也在本王之上。” 张瑞笑道:“老夫本该与王爷彻谈一番朝政,可惜贼人做乱,不能兼顾,还望王爷见谅。” 晋王点点头:“相爷上了年纪,力不能支也是常理之中,不如回家歇着,将贼人一事交给禁军和知府衙门处理。” “歇不下,”张瑞转头吩咐张旭灵,“你先回家去,查点家中有没有丢东西,有没有多了东西,若是有,立刻报到窦知府处。” “是,”张旭灵问,“爹,您呢?” 张瑞深深看了晋王一眼:“我心绪纷乱,想进去求智真大师指点迷津,王爷总不会不让吧?” 晋王立刻将手中长刀交给身边护卫,侧身一让,身后王府众人也跟着让出一条道,直通禅房。 “相爷,请。” 张瑞撩起袍子,面目平静地往禅房走去。 他一走,张旭灵也赶紧回家去查点家务,晋王“不忘初心”,交代首座给裴皇后做一场盛大的法事,再将他这枉死的两个护卫超度,这才带上护卫尸体,回到王府。 回到王府,他先去看了宋绘月。 他打算只在门口看看,然而抬腿上台阶,差点踩到躺的宛如出殡一样整齐的银霄。 等他低头一看,又让银霄吓了一跳——这小子正睁着眼睛看他,一动不动,是个死不瞑目的样子。 死不瞑目的银霄眨了眨眼睛,还是没动。 他知道晋王不危险,所以没必要动,晋王也知道有他在,宋绘月很安全,因此没有继续向前,直接退了出去。 他又大步流星赶往书房。 谢家父子已经在书房等待,杜澜蹲在廊下,也等着跑腿。 晋王先安排黄庭去备四碗面条和一些小菜,再煮一鼎羊肉,以免大家饿着肚子干活,又让黄庭交代厨房的人早上给宋绘月做鱼米糷,再去买些杨梅之类的鲜果回来,早早的送到宋绘月那里去,好多留她坐一坐。 宋绘月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来的时候少,走的时候多,常让他留也留不住。 吩咐过后,他让谢舟好生抚恤两个护卫的家人。 谢舟点头应了。 晋王又对谢川道:“你将今夜之事写一封书信,从张贵妃在天宁节宫宴上礼制僭越开始,写到禁军为张家抓贼,杀死王府护卫两名为止,无需添油加醋,实话实说,送御史台。” 7017k 第二百四十九章 纵横捭阖 谢川按照晋王所言,奋笔疾书,正写时,黄庭将吃食端了过来,给廊下的杜澜送去一份,其余的悉数搬入书房。 晋王和谢舟先吃了,谢川这才写完,搁笔将竹纸递给晋王,在晋王细看之际,匆匆吃了起来。 晋王提笔细看,对宫中自己的言语做了补充,再看了两遍,就让谢舟封起来。 谢川吃毕,搁下碗筷,净了手,问道:“王爷打算将信送给御史台的哪一位?” 晋王道:“暂时还未想到。” 谢川仔细想了想:“我倒是有几个人选,一个是方维春,一个是刘冯曾,一个是孙燕,这三人里,我觉得方维春最合适。” 刘冯曾是谢川的好友,孙燕是有名的没事找事也要上谏书的台谏,这两人得了书信,都不会包庇张家。 但是骨头最硬的还是方维春。 今上欲立张贵妃为后时,台谏纷纷上书劝阻,进谏的折子络绎不绝,今上的态度都是摇摆不定,最后还是方维春不耐烦,在一次召见中,当着三位台谏的面,直问今上难道还想再次让人摄政吗? 今上当时就变了脸色,也因此没有让张贵妃做皇后,张派对这个人恨之入骨,多次构陷。 但是裴太后在时,曾说台谏如能畅所欲言,才是河清海晏之兆,台谏敢言、能言、上言,就可以监察每一个身居高位者,只是也容易因此得罪人,所以绝不能让台谏因言获罪,否则台谏不敢再上书,君臣肆意妄为,将是亡国之兆。 今上虽然厌恶裴太后,但既然裴太后把亡国二字都说出来了,他也不得不从,以免江山断送在自己手里。 方维春这才得以留在御史台,但是张派用了别的办法让他闭嘴,据说方维春有一个月,家里连米都买不起了。 方维春也是个硬茬,到今上面前把官服一脱,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衣裳,直言是张家打击报复,国之将亡,今上瞠目结舌,之后张派不敢再妄动。 确实是方维春最合适。 晋王点了点头,又想了片刻,忽然道:“刘宝器如何?” 谢川听了这个名字,略想了想,两手合掌,用力一拍:“妙,我怎么把这个人给忘了。” 谢舟问道:“刘宝器?谁啊?” 谢川道:“是万有余的外孙。” 正、副二相,一直都是政见不同、派系也不同的两人担任,万有余是副相参政知事,并非张派,裴太后死后,他在政见上屡次与张相爷不合,也与今上之意相悖,惹的今上不快,后来被指卖国,落得抄家的下场,他自己在狱中吊死。 刘宝器是万有余开蒙,甥舅二人感情深厚,但是令人奇怪的是,刘宝器并没有替万有余申辩,外间传闻他没有情义,他也没辩解。 还是在晋王十六岁那年,刘宝器在秦凤路知知州,遭遇蝗灾,无钱赈灾,转运司一毛不拔,最后晋王暗中相助了他三万两,他回信答谢。 之后他回到京都,进了御史台,处事公正,从不参风言之事,今上对他的谏言,一向十分信任。 晋王进京时,他没有上门拜访,只托人送了一封空白谏书来。 他对张家有旧恨,晋王又有恩于他,比起方维春的执拗,他显然是更好的人选。 有了这个人选,便是万无一失。 谢川将信严严实实封了,走到廊下递给杜澜,交代杜澜务必交到刘宝器手中。 杜澜问了刘宝器住处,将信藏在怀里,大摇大摆走出王府,腰间还挂着“京中”的禁军令牌,走的十分理直气壮——禁军有三衙,互不相识的人比比皆是,他只要不是跑到几个指挥使和都虞侯面前去,就不怕被人识破。 将这件大事安排完后,晋王端起热茶喝了一口,继续思索明日对策:“台谏就算参了苏停和张贵妃,今上也不过是让他们自罚三杯了事,但是王府没了两个护卫,不能就此罢休,裴舅舅虽然不在京中,但我记得他有儿子,小八悄悄去一趟裴府,让他们择两个骁勇的儿郎出来,准备进禁军。” 谢川点头:“王爷打算找谁去今上面前说项?” “就找东阳郡王,”晋王沉吟片刻,“东阳郡王也十岁了,让他学一学伯噽乱国,也教一教老四,不仅要教,还要让陛下听到。” 老四是通义郡王,老三是东阳郡王,两个倒霉蛋常年活在燕王和张贵妃的阴影之下,学识“渊博”,地上爬的水里游的树上跳的全都认识,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更是如数家珍,十窍通了九窍,唯独书上知识一窍不通。 二人借着今上对晋王释放父爱的东风,也总算有了学官教导,只是启蒙太晚,至今连《尚书》都没读完,更别提《汉书》,晋王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裴太后已经在让他读《三朝宝训》了。 谢川想到这两个连体儿似的郡王,也是一笑:“此事只能辛苦黄都知。” 要进宫传话,就得找小黄门,黄庭人虽然不在内庭,却是实实在在的内庭中人,他最清楚找谁传话稳妥。 黄庭连忙道:“为王爷办事,谈何辛苦,我这就去办。” 他说完便走,出去交代了自己的两个徒弟伺候好王爷,换了身衣裳,自去找内侍在宫外的留宿之处。 晋王看看天色,正是四更天快到的光景,也不睡了,对谢家父子道:“杜澜说绘月拿了信,随身带着,如今她睡了,我们在这里等也无用,你们去值房歇着,等下了早朝我再让人叫你们。” 谢家父子起身去值房歇息,晋王却醒着神,马上就要上朝,此时也不必再睡,让内侍进来将烛火剪亮,送来一壶青梅酒,随后他关上书房门,移开笔墨纸砚,将酒壶放置于书桌前,揭开酒盏,给自己浅倒了一杯。 仰头喝尽这小小一杯酒,酒中的酸涩清苦让他越发清醒,往后靠在椅背上,他深深的,长长的,将脑海中所有思绪全都吐了出去。 宋绘月不在他跟前,他想要静下心来,只能另辟蹊径。 伴随着酒气,他的头脑和身躯一起松弛进椅子里,什么也不想,只盯着自己的双手发呆。 片刻之后,他的思绪又慢慢回到了脑子里,这一回不再是沉重而杂乱的,变得清晰有条理起来,早朝时该如何应对,在他的脑子里已经全都有了回答。 7017k 第二百五十章 可怕的台谏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晋王还没问是谁,外面就自行做了回答:“王爷,是我。” 随后也不用晋王相请,谢舟自己一手推门,一手拎着个食盒,像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进来之后,他放下食盒,回身关上门,又“嘿呀”一声拎起食盒,仿佛那食盒有千斤重,一头象都够吃了。 晋王指着他点了两下:“不请自来,不像话。” 谢舟打开食盒,由里往外的搬运点心:“我是怕王爷喝寡酒,伤脾胃,又没个红袖来添香,只好我亲自前来,给王爷助兴。” 他把点心五花八门地摆了一桌,随后自己揭一个酒盏,倒满一杯,滋溜滋溜地抿了一小口:“月姐儿真拿到书信了?” 宋绘月一回来就把他支去了宋家报信,他从宋家回来之后又围着晋王转,知道的不比晋王多。 晋王点头:“今天真是……” 他吓的不轻。 谢舟再次滋滋地喝了一口:“在哪里找到的?” 喝完之后,他提起酒壶,要给晋王斟酒,晋王掩住酒盏,他便放下酒壶,捡了一块到口酥给晋王。 “在张家的玻璃房子里,玻璃都是用鱼鳔胶镶嵌的,陈王把信塞在了鱼鳔胶中。” “鱼鳔胶?”谢舟头一次哑口无言。 这些年,他跟着谢川为晋王效力,本以为自己寄居在老父亲的灵魂里,透过老父亲的眼睛审视了朝中一切,纵然不是个万事通,但也知晓的八九不离十,可是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对陈王一无所知。 鱼鳔胶里也能藏东西,他想都没有想过。 一个人的脑袋,怎么能装得下这样的奇思妙想? “月姐儿把玻璃花房砸了?” 晋王点头:“她这个性子,不把东西找到,怎么会出张家。” 一根筋,认死理。 “张家难道就这么认了?他们会不会找月姐儿的麻烦?要不让月姐儿出去避一避?” “张家只要不傻,也知道东西在我手里,不会再节外生枝去对付绘月,宋太太怎么样?” “什么宋太太,那是您岳母大人,”谢舟笑了一声,“挺好,我说月姐儿在王府,宋太太就放了心,还说要打断她的腿。” 晋王听他打趣,也是一笑,随后正色道:“这话不要当着别人说,现在局势还乱,陛下竟然有将我的婚事交给张贵妃之意,这个时候,宋家还是不要冒头比较好。” 谢舟也肃然了脸色:“今上如此糊涂?您放心,外头也知道宋家对您有救命之恩,别的我们都没多说过,张贵妃要是在您的婚事上做文章,我们就把张旭樘的婚事也搅和了。” 晋王看着谢舟,心中忽然生出了感慨——谢舟也是旧的。 旧的人和旧的东西,在他心里都格外的有分量,因为他们身上都带着裴太后和裴皇后留下来的痕记,虽然这些痕迹在逐渐变化,但他依旧觉得好。 好到谢舟成天在他面前胡说八道,他也还是觉得好。 这些旧人像是一块一块的碎片,连同着新人一起,组成了一个金刚不坏的他,而宋绘月藏在他的灵魂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重中之重。 想到这里,他提过酒壶,自己倒上一半杯喝了,对谢舟道:“我这痴猕猴也去换衣裳。” 他语气平淡,既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对智真大师的佛偈不以为意。 酒虽然不多,却足够他提起精神,重焕光彩,桃花眼里含着两点潋滟的光,笑了一笑,是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样子。 谢舟在他身后追问:“什么痴猕猴,怎么突然说起猴来了?” 晋王笑而不答,只往寝殿走,走的一路轻松。 四更天,天还未亮,官员皆悬着一杆白纸灯笼入宣德门,百余点灯火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中流淌,照亮门楼上的金钉朱漆、龙凤纹章,待漏院人群济济,都在讨论昨夜张相爷府上遭贼,丢失了张相爷私印以及一些张相爷手书的字帖。 再有大相国寺苏停和晋王相争一事,就连晋王指责张贵妃之言也传了出来。 众人去看在场的台谏,都猜测今日会有一场风暴。 尤其是与张家素有旧怨的方维春和看禁军不顺眼的孙燕,这两人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猛烈抨击。 到了上朝之际,这两人果然纷纷上谏今上,要求今上严惩张贵妃和苏停二人,另也有台谏认为晋王罔顾法令,阻挠禁军抓人,以至于贼人逃脱,晋王也应当受到责罚。 晋王和贼人有关一事,倒是无人提起——毕竟晋王是先受了张贵妃刺激,再去祭奠亡母,和贼人毫不相关。 张贵妃遭遇台谏,张相爷面不改色,并未出言辩解,就连张派众人也都缄默无言。 今上听罢,不纳谏言,认为晋王与苏停之事是误会,张贵妃僭越也是因为礼官疏忽,与张贵妃无关,他会将张贵妃身边礼教官换一位,苏停罚俸三月。 就在大家意兴阑珊之时,刘宝器忽然出列。 “臣睹张贵妃天恩深厚,无有其比,已是殊荣,然贵妃侥幸得幸于今上,便恣意妄为,窃以中宫之仪,居住之处公然称殿,极尽奢华,引天下物议,累陛下圣明,贵妃又有兄长为相,陛下若是过授优宠,人当论张相是庸俗之才,皆因后宫而进,陛下此番应降贵妃之位,以示惩戒,否则天下之礼法皆乱, 再有苏指挥使,对臣民毫无敬畏之心,台谏素有进言,昨夜竟杀死晋王府护卫两名,无不骇然,禁军乃京畿之利器,国家兵府之一,所居之重,甚于枢密院,事干国体,臣不敢不言,今日苏停杀王府护卫,他日便可杀朝臣家私,他日若有觊觎大位者,停可堪大用?臣以为,苏停应引咎而避,除其三衙总指挥使,免使朝廷忠义之士惶然, 臣所言,望陛下从谏,若陛下不纳臣之谏言,请将臣贬黜。” 说罢,他取下头顶乌纱帽,高举过头顶,大殿之中一时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台谏之中方维春、孙燕、刘冯曾也都出列,恳请圣慈纳言。 今上坐在御座上,头疼不已。 他对台谏向来没办法,裴太后在时,都让台谏逼的拎了刀子,然而还是允许台谏上书,他没有裴太后那般魄力,在台谏的狂风骤雨下,只能掩面。 7017k 第二百五十一章 伯噽 这个时候,今上又想起来张瑞的好处。 每每台谏为难,都是张瑞出面,既为他解了难,又能让台谏满意。 可今日张瑞竟然没有出面。 今上几次以眼神示意张瑞,张瑞却都没有出列,只是垂首,似乎因为昨夜遭贼一事,十分疲意。 今上眼见无人出声,都在等他开口,只能沉吟半晌,温声道:“朕知刘卿之意,这次苏指挥使和晋王纷争,一个为母,一个为国,朕不忍苛责,便罚苏指挥使三个月俸禄,以儆效尤,至于张贵妃,朕也说了,宫中司與所供之物太过,朕会责罚,卿不必脱帽。” 方维春帮腔道:“陛下所罚,无异于隔靴搔痒。” 刘宝器正色道:“张贵妃既享一品贵妃名位,便应有与之相配的德行,然而贵妃日益骄纵,晋王贵为嫡长,贵妃竟出言喝之,豪无嫡庶之别,尊卑之分,置祖宗礼法于不顾,理应加责,若置之不理,日后亦有妲己褒姒之祸。”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心中一震,面露异样之色,都急忙垂首掩饰,又以目光左右扫视,想看看其他人对此有何反应。 甚至有人将目光看向了立于首列的晋王和燕王二人。 甚至有胆大者,目光在张瑞、晋王、燕王之间来回扫视。 这是朝堂上第一次提及嫡庶。 从前纵然晋王提起燕王,以老二代之,众人也知道晋王继位才是正统,然而从来没有人在朝堂之上提及此事,都尊着燕王和张贵妃。 晋王的嫡长之贵,如今终于以台谏之言,光明正大出现在众人面前。 晋王长身玉立于御阶之下,面色如常,荣辱不惊。 燕王牙关紧咬,面色铁青,两手在身侧紧紧握拳,恨不能冲上去撕烂刘宝器的嘴。 台谏参张贵妃,他知道今上会维护,所以丝毫不慌张,可是此时刘宝器撕下他们故意模糊的这一层纱,四周探究的目光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他怒意难掩,想要出列辩驳,张瑞却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燕王骤然想起张旭樘所说的“退”来,人虽然没动,心里却十分愤恨,拉长了一张驴脸,冷眼去看刘宝器。 退退退,晋王都怂恿台谏欺负到他脸上来了,还要退到哪里去! 还有这该死的刘宝器,什么时候成了晋王的人了? 倒是三司度支使刘求俞站了出来,出言道:“今上圣明,并非昏聩之君,张贵妃在后宫多年,从未干涉政事,也不是祸国之流,刘台谏此言当真是胡言乱语,难道陛下喜爱谁,还要台谏首肯?” 刘宝器气势更盛,对刘求俞道:“既然未干涉朝政,你夫人为何给屡屡给张贵妃送珍品?张贵妃为何见了你夫人,说这是她家的姊妹!我倒是想问问,定州红瓷,连宫中都少,怎么你家倒有送给张贵妃的?” 刘求俞没想到会惹火上身,让刘宝器说了个哑口无言,僵立在原地。 其他人见状,都怕自己有把柄抓在台谏手中,更不敢上言。 刘宝器转头对今上道:“陛下,刘求俞为在张贵妃面前邀宠,屡送珍品,张贵妃悉数收下,更是祸根,臣请陛下一同责罚刘求俞!” “刘宝器,”刘求俞大声道,“你这是在为罪官万有余报私仇!胡乱攀咬!谁不知道你们甥舅感情深厚!” 他又转向今上:“陛下圣明,绝不会被你蒙蔽!” 刘宝器冷笑:“我自做台谏以来,从无藏私之处,今日句句肺腑,披肝沥胆,陛下自有分辨。” 今上看着比石头还硬的刘宝器,心想朕分辨不了,你们自去吵吧。 他坐在御座上,眼看着台谏越发凶猛,整个御史台都纷纷上言,几乎要扑上来夹着他去罚张贵妃,越发头晕脑胀。 最后他只能匆匆说了声“退朝”,丢下百官,出了垂拱殿,坐上步撵,吩咐魏桥:“快走!” 步撵稳稳起来,抬着今上离开垂拱殿,今上频频回头,仿佛后面有老虎追他似的,又对魏桥道:“不要去文德殿,去延福宫,若是有大臣求见,就说朕头疼。” 这些台谏死都不怕,更不怕罢官,要是今上为了张贵妃罢黜他们,他们还求之不得,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今上在朝堂上不给他们答复,他们就会追到文德殿去,今上再不见,他们的折子就会像雪花一样飞到今上手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直到步撵进了延福宫,今上才松了口气,干脆散起心来。 走到水边,他就瞅见自己的两个小儿子坐在水榭里,腿贴着腿,手压着手,肩叠着肩,脑袋并着脑袋,共看一本书。 今上对这两个儿子十分陌生,上一次见这两个儿子,好像还是过年。 这时候见他们两人兄友弟恭,不禁心生感慨,对着魏桥摆手,悄悄走了过去。 东阳和通义两位郡王看的不是书,而是彼此的字帖,看完你的看我的,都感觉兄弟二人是天赋异禀,写起大字来进步神速,于是两人互捧臭脚,互相欣赏,自得其乐。 今上步入他们二人身后时,东阳郡王便已经察觉,心想:“陛下总把别人当蠢人,走的这么近了谁能不发现?” 通义郡王也发现了,不过稍显紧张,忍不住往兄弟身上靠了靠。 今上在通义郡王心里,就和燕王一样,不常露面,一旦出现,必然要摆出一副长兄如父的样子,先把他们仔细的数落一番,幸亏宫殿够大,他们碰面的机会屈指可数。 东阳郡王伸手揽住他,捏了捏他的肩膀。 通义郡王连忙细细发问:“三哥,今天学官说的伯噽,真有此人吗?” “当然是真的。” “那什么是只见其表,不见其内?” “学官说的时候,你是不是又睡着了?” “没有。” “你做了什么美梦?” “我梦到吃了只烧鸡。” 东阳郡王叹了口气,对通义郡王仔细解释:“伯噽和伍子胥一起图谋国事,伍子胥只知伯噽与自己同仇共怨,说自己与伯噽是‘同病相怜,同忧相救’,被离却看到了伯噽的根本,说伯噽鹰视虎步,本性贪佞,专功而擅杀,如果重用他,日后必定会连累伍子胥。” “后来呢?” “后来伯噽贪赃擅权,将伍子胥残害致死。” 7017k 第二百五十二章 今上动脑 在通义郡王勤学好问之际,今上眉头紧皱,退出水榭,信步而行,埋头苦思。 他想到自己与张贵妃的患难之情,不也是“同病相怜,同忧相救”吗? 就因为同病同忧,他对张贵妃情谊深厚,多加恩宠,可张家越来越势大,已经到了让他忌惮的地步。 裴太后在时,禁军、文相、武将三方势均力敌,手中权柄此消彼长,又有台谏在一旁吹毛求疵,嫉恶如仇,反倒是无人欺上。 裴太后病后,张瑞在他的支持下,压倒岳重泰,又蚁食了三司,越发势不可挡,到如今,权倾朝野,更是成了张党。 三司不可靠,再加上告密信上说的张家贩卖私盐一事,今上如今觉得各路交给国库的税银,都不可信。 甚至没有张家点头,“黄河清”这样天大的祥瑞,竟然没人敢往上报。 张家——便是一个“伯噽”。 随后今上想到了苏停。 苏停忠心赤胆不假,毕竟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三衙门总指挥使,可他今天能杀自己儿子的护卫,难保有一天不会杀自己的儿子,最后杀到自己头上。 苏停——这也是个“专功而擅杀”的伯噽。 而今上思及自己,则是个仁善太过的伍子胥。 既然他已经知道有这两个伯噽在,就不能再放任自流。 只是禁军要如何制衡,他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边走边沉思,一路走到翠微殿下。 石头叠成的小山虽只有盈亩累丈,却山脉奔腾,遥望与真山无异,流水缠山,自上而下,乃是一条细白匹练。 山上是翠微殿和云归亭、层亭。 今上信步上山,坐在云归亭内,目光越过山石,看向了延福宫中的草木。 正是五月,草木旺盛的几乎喧嚣,延福宫中的树木又都参天,哪怕他坐在高处,都觉得这些树过于巍峨,简直有了遮天蔽日之感,沉沉往下压迫着他。 树冠压顶,树枝还要四面八方的伸出来,影子潜行至他脚下,像是裴太后的爪牙,无论他躲到哪里,都能找到他,伸到他的耳朵里、嘴里、肚子里,把他摊开来,晒在日光下,没有一丝秘密。 树冠空隙中露出来的那些光亮,全都像是裴太后的眼睛,无处不在。 他亲政了,却还是活在裴太后的阴影下,到处都是裴太后所留下来的阴影——尤其是凶猛的台谏。 随后他又不由自主想起了裴太后在时的禁军。 裴太后在时,禁军也有不少裴家人在,甚至当时戏称为裴家军,可真到要出力时,却是不留余力,拼死一搏。 原因在于裴太后擅制衡。 正、副两相制衡,枢密使、副枢密使制衡,禁军之中,除了十分强势的裴家人,还有京都中许多骁勇善战之子,都是将门侯府之后,与裴家不相上下。 如今禁军苏停一人独大,各军指挥使都臣服于苏停,使得禁军如臂使指,也使得苏停“专功而擅杀”。 今上灵光一现,对魏桥道:“朕记得裴家倒是有几个孩子枪棒功夫不错,只是可惜了,裴豫章的兄弟宫乱时便没了一大半。” 魏桥道:“他们是为陛下尽忠而亡,有此殊荣,怎么会可惜。” 今上点头:“朕打算让裴家挑两个中用的,送到禁军去打磨一番,也让裴豫章在荆湖北路剿匪更加尽心。” “陛下圣明。” 魏桥心想裴家底蕴深厚,只是被打压着一直沉寂在京中,晋王卧龙翻身,果然不同凡响,先是裴豫章领了帅司,现在裴家儿郎还要进禁军,日后裴家恐怕要借着晋王这股东风,起复了。 今上有了裴家进禁军制衡苏停,便安心不少,至于张贵妃—— 刚想到张贵妃,就见张贵妃的步撵自山下上来,上面红伞十分刺目。 张贵妃进了归云亭,笑着对今上见礼:“陛下今日怎么直接往延福宫来了?” 今上没看她,反而问魏桥:“司與为何给贵妃准备的是中宫红伞,而不是一品青伞?” 魏桥连忙道:“司與不周,臣这就让人去查。” 此言一出,张贵妃脸上的笑容登时挂不住,勉强笑道:“陛下今天是怎么了?往常倒是不见您过问这些小事?” “小事?”今上神色越发凝重,“在你这里这是小事,在台谏眼里这就是大事,台谏的唾沫都喷到朕脸上了,况且你长兄是执宰,声名已隆,你更该谨言慎行,怎么能如此张狂,从今天起,你就迁出平英殿,搬回从前的仪资阁中。” 他说罢,不等张贵妃反应,上了步撵便走,吩咐魏桥去文德殿。 张贵妃从未受过今上冷眼,骤然被今上呵斥,顿时僵立在原地,再看周围人探究的目光,越发窘迫的一张脸通红,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今上的言语,就是打在她脸上的耳光,一个比一个响亮,让她在宫人面前颜面尽失。 十指使劲绞着手中绣帕,她咬牙切齿地吩咐内侍去探今天朝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内侍很快就探听来消息,将台谏在垂拱殿怒参张贵妃一事告知。 张贵妃记下这几个台谏,又在心中疑惑,今上离开垂拱殿的时候,分明还是向着她的,怎么回到延福宫,忽然对她发了怒? 这其中的猫腻一定就出在延福宫里。 她拧下枝头一朵海棠,在手里碾的稀碎,海棠花汁在她指尖变成铁锈一般的颜色,她冷声吩咐宫人:“去查是谁在延福宫捣鬼!” 至于今上所说的迁宫,她更是冷笑——她不迁去皇后所住的柔仪殿,便已经是她贤德,今上竟然让她搬去仪资阁! 她偏不搬! 不仅不搬,她还要让今上回心转意,为她出气! 今上没有理会张贵妃的怒气,回到文德殿,果然如他所料,台谏刘宝器等人等候在文德殿外,要继续向今上谏言。 见了今上,他们立刻随今上进殿,再议张贵妃和苏停一事。 今上这次沉吟半晌,没有再拂袖而去,而是唤来中书舍人为他草召,令张贵妃迁出平英殿,又说张贵妃身边的都都知、都知、勾当官、郡君等宫人蛊惑贵人,致使贵人言行不端,悉数逐出张贵妃阁中,另选从前服侍过贵妃的宫人服侍贵妃。 此举虽然没有将张贵妃降位,但却斩断了她的臂膀。 对张贵妃而言也是莫大的耻辱。 ------题外话------ 今上开动脑筋,颇为可笑 7017k 第二百五十三章 今上玩弄权术 今上又对台谏提起苏停。 苏停以下犯上,降官职为三衙副指挥使,罚俸禄一年,收回“如朕亲临”金牌,并亲自去给晋王请罪,至于总指挥使一职,再另寻人选。 刘宝器心知今上惧怕张瑞,便直言今上没有雷霆之威。 于是今上扫落桌上白玉镇纸,并且将台谏众人逐出门去,大大彰显了一番自己的龙威。 待台谏离开,今上思索良久,担心此举对张贵妃过于苛责,张瑞会在朝政上给自己脸色,又降下恩旨,让张旭樘去水部司做个员外郎,掌管京都水利。 京都河运年年都要疏通,再加上地下沟渠也要清理,水利司看着是个苦差事,其实是个肥差。 这也算是今上对张贵妃的一点补偿。 既然补偿了张贵妃,也该补偿一下晋王,于是他又降下恩旨给裴家,让裴家选两个好儿郎,补入禁军。 将这几道召令都发下去之后,今上自觉是英明无比,制衡之术已经熟练于胸,让张家、禁军、晋王三家共事,却又互不和睦,如此一来,三家都会拱卫他一人。 岳重泰兵权在外,他倒是放心。 至于张相爷府上遭贼一事,让他忘了个一干二净,一心沉迷于自己的权术之中。 捉贼一事,禁军已经转交给知府衙门,知府衙门有倪鹏在,有的是办法让这桩大案变成小案,小案再变成无案。 而苏停接到君上旨意之后,只说谢恩,多余的话一句也没讲,将手里长刀一放,叫上两个手下,往码头去买海外来的贵重之物。 所谓贵重,自然是又贵又重,至于晋王喜不喜欢,绝不在他考虑之内。 他尽情挑选,买过之后,装了四大箩筐,压弯两条扁担,两个手下挑着往晋王府去。 赔礼道歉对苏停而言,不值一提。 面子扔掉了,以后再捡起来就是,况且眼下陛下还是重用他,他这副的上面也没个正的,这面子就不算丢。 两个手下卖苦力似的跟在他身后吭哧吭哧地走,一路走到晋王府。 通过层层守卫,他终于进入了晋王府前殿。 他要亲自给晋王道歉,然而晋王无意见他,那就正中他下怀——他也不想见晋王,总之他是人和礼都到了,往后晋王再想起此事,也别再找他的麻烦。 临走时他想,晋王是真人不露相,贼人闹了一出,砸了张家的玻璃花房,据说偷了许多东西,张贵妃受到前所未有的斥责,他丢了“如朕亲临”的金牌,反倒是晋王,用两个护卫,就换来了裴家重新进入禁军。 随机应变至此,把每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都利用的淋漓尽致,不利于他的,都变成利于他的,当真是厉害。 不知燕王面临此事时,能否做到晋王一半。 谢舟从值房出来,迎面碰上苏停,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擦肩而过时,谢舟忽然道:“苏——副指挥使。” 苏停让拉长的这个“副”字叫的心里一滞,刚想问谢舟姓名,哪知道谢舟嘴贱完就走,大步流星没了踪影。 谢舟跑的飞快,直往晋王书房而去,到院门时,晋王也刚到书房门口。 他换了朝服,衣冠胜雪,头上簪着白玉莲花冠,配着白皙洁净的脸庞,越发纤尘不染。 晋王白的耀目,他身边的银霄就是满身黑,皂色短褐,头发、眉眼都是粗粝的乌黑,站在门口,和晋王只有一瞬间的并肩。 这一瞬间,谢舟觉得自己是看到了黑白无常。 也不太对,因为白的那个,看着是洁净的满身白,可内心深处是深渊地狱,手上干净,脚下却满是枯骨。 黑的那个,满手都是鲜血,然而是从深渊地狱中走出来的人,反倒从眼睛里闪出洁净的光。 晋王没有留意谢舟,匆匆进去,身后黄庭领着小内侍上膳,谢舟看了一眼,一半潭州风味,一半京都风味,至于那分量,倒像是进了大内的养象馆,足够喂一头象了。 随后他看到银霄跟着进去,恍然半悟,再往里面走,见到还有个让火烧的满面火疤的李俊,恍然全悟了。 这二位的食量,听林姨娘提起过,加起来确实是能嚼倒泰山。 谢川已经坐在里面,谢舟赶紧进去,对着晋王匆匆一叉手,挨着老父亲坐下:“爹,您怎么不叫我,我这再晚来一点,连根葱都剩不下,就得自己出去打猎了。” 谢川瞪他一眼,示意他闭上这张狗嘴。 于是谢舟闭嘴,低头去看桌上的汤包和油炸鬼。 晋王因为宋绘月的到来,几乎是把早饭当成了早宴来吃,就连稀的都有好几种,粥、豆腐脑、汤、醪糟。 谢舟先端了一碗醪糟,递给谢川:“这个好,活血,您老人家年纪大了,就该喝点这个。” 随后他又端一碗熬的滚白的鱼汤,端给宋绘月:“月姐儿,你爱吃鱼,做哥哥的都记在心里。” 厨子是晋王府上的,鱼也是晋王府上养的,甚至这菜单子还是晋王过了目的,然而晋王还没开口,谢舟借晋王的花,献宋绘月这尊佛,把晋王的路给走完了。 晋王冷冷斜了谢舟一眼。 谢舟跟没看见似的,看宋绘月拿汤匙不太利索,问道:“伤口疼的很吗?你要是不能吃,干脆让云嬷嬷来喂你。” 宋绘月睡了一夜,睡的精神抖擞,食欲振奋:“不必,我慢慢吃。” “少吃点也没事,”晋王让黄庭给他鱼汤,“饿你两顿,免得你精神头太足,非得出去,我也少给你操两天心。” 说罢,他见碗里有块鱼肚肉,便欠身舀进宋绘月碗里:“这个没刺。” 宋绘月的目光从鱼肉上,顺着晋王的手往上移,像是一股春风,一直轻柔地拂上晋王的脸,落在他的眼角眉梢。 晋王让这一眼看的心花怒放,几乎狂喜,因为宋绘月的亲热一直是若有若无,简直像是没开窍,这眼风一动,倒像是开窍了。 然而他这一喜不能长久,因为宋绘月收回目光,吞掉了鱼肚肉,端起鱼汤喝完,然后挑了一碗鱼米糷,夹上一筷子酸萝卜,开始大吃大嚼。 在吃喝之中,她刚才显露出来的那一点缱绻柔情立刻消失,只剩下大开大合的吃和喝。 晋王白高兴一场,又看了看吞天噬地的银霄,心想不开窍也好。 要是开了窍,光是一个银霄就够他受的,宋绘月再到外面走上一圈,招惹上那么两三个俊美男子,他干脆去一死了之罢。 7017k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一睹为快 除了晋王和谢家父子较为斯文,其他人全都是一副饿死鬼投胎景象。 李俊端着面碗,挑起一筷子面——这一筷子面硕大无朋,将面碗挑了个空空如也,随后他张开深渊巨口,吃了一筷子面条,最后把嘴放到碗边,咕咚三声喝完了面汤。 吃完面汤,他夹起秀气的小汤包,一口一个,吃了半盘子之后,又喝起了鱼汤。 银霄没有吃出李俊这样的存在感,他连吃都是沉默的,不动声色的,然而身边垒了三个空碗。 谢舟在这一片狂风巨浪之中,吃的十分稳当,夹了一筷子肥鲊塞进口中,问宋绘月:“那封信呢?” 宋绘月正在细致地剔鱼刺,听他发问,将信从衣袖里摸出来,递给谢舟。 李俊满嘴流油地吃着个油炸鬼,见到信后,立刻用力往下一咽,在帕子上捻干净手指,伸长脖子凑到谢舟身边:“我看看。” 信还未曾拆开,陈王将其折成了个方胜,又卷过两卷,比鞋底上的泥点子还要扁平,在鱼鳔胶中压了二十年,如今重见天日,也未能鼓胀,反而边边角角都已经出现脆弱的毛边,一不小心,就会撕成碎片 谢舟觉得这信可能会在自己手里阵亡,将信给了谢川:“爹,您是长史,您来。” 谢川冷笑一声,心想这个时候你想起你老子是长史来了。 他气定神闲地吃泡萝卜:“给月姐儿,她编篾,手稳。” 宋绘月还在慢吞吞吃鱼,李俊等的心焦,眼看宋绘月能将鱼吃到天荒地老,急道:“我来。” 他在听到张家失窃的消息后就赶来了王府,当然不是为了吃饭——早饭他在宋家已经吃过了,哪里知道王府的早饭这么晚,他只好再吃一次。 他主要是来看张家这封信。 谢舟立刻收手:“鲁国公吃着,我怕您给撕碎了。” 李俊正色道:“不可能,我还要用这封信要挟张家帮我造反,张贵妃在里面开宫门接应,我们从外面杀进去,万无一失。” 谢舟将信按在宋绘月手里:“鲁国公英明。” “英明,英明。”李俊敷衍起来,又凑到宋绘月眼前去,眼睛盯着宋绘月的手,筷子还能准确无误地夹住一个汤包塞在嘴里。 宋绘月放下筷子,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聚到她手上,她动作轻柔,但是豪不拖沓,很快便将信拆开。 众人脑袋再次聚拢在一起,去看信。 信上字迹如同柳枝新发,鸾飘凤泊,满纸潇洒飘逸,上书:“吾与汝趁天行大事,同生死,共存亡。” 字迹一侧,有“张瑞印”、“宣徽院南使朱记”,上面朱记颜色和纸张一样,已经陈旧,甚至因为折叠在一起,朱点已经拓到了另外一侧。 谢川将书信接在手中,仔细端详:“燕王出生那年,今上为表厚恩,不顾众人反对,强行让张瑞贴过宣徽使一职,只是不过半年,裴太后便以此职不计内外,前朝后宫不宜过多关联,不再让他领受,这封信,应该就是在燕王出生之后写的, 而且张相爷为表诚意,都没有用自己的别印,用的正印。” 张瑞字子韬,号南鹤居士,都有印,可以留下朱记。 谢舟脑袋杵在谢川心口:“可上面的字和张相爷现在的字大有不同。” 谢川推开他的头:“那时候张相爷还年轻,字应该还没有如今这般洞达,该是他的字不假。” 李俊收回脖子,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搅和:“是,二十年前,他还没有如今老道。” 宋绘月伸出手指往醪糟里蘸,随后在桌上拆了个死字。 香甜的气味在桌上弥漫,手指起落之间,一个酷似张瑞字迹的“死”字出现在众人面前。 比划拆开放大,和信纸上的“死”字相对,果然起笔、落笔、勾连之处十分相似。 人的字迹会变,但是习惯数十年如一日,很难变化。 “就是他的字,没错。”宋绘月收回手指,想往嘴里送,晋王眼疾手快,欠身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许吃。” 黄庭连忙奉上干净帕子,又把这碗醪糟也一并换掉。 宋绘月一时忘形,将幼年时的习惯又捡了起来,谢家父子都知道她这个毛病,因此会心一笑,宋绘月擦了手,顺势将桌上字迹抹去,笑道:“只要信是真的,就好办了。” 办——怎么办? 大家又将目光投向晋王,同时把信也传到了晋王手中。 晋王看着这封信,五味陈杂。 信足以让今上活活气死,但是张家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奋起反击。 眼下这封信还没出现,张家就已经宣称自己丢了印章和文书,可谓是准备十足。 要办,就要另找合适的时机,让这封信巧妙地出现在今上眼中,最后数罪并发,让张家这个庞然大物,非倒不可。 他得好好想一想。 “不急。”他将信袖了起来。 谢川也道:“越是大事,越不能急,急则生错。” 就在这时,李俊忽然对晋王道:“王爷举大事,谋定而后动,比我爹强。” 他神情古怪,好似怅然若失,又好似愤恨,盯着碗,茫茫然的吃了两口,不等晋王回答,他又看向宋绘月:“你说我爹把信藏在张家的鱼鳔胶里,是为了我好,还是还信给张家?” 宋绘月挑眉:“陈王为什么还信给张家?” 李俊笑了一声,将筷子放下,起身走到门口,十分突兀的又笑了两声,随后越笑声音越大,抱着肚子佝偻成一团,笑得声音嘶哑,眼泪成行,仿佛这封书信本身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笑过之后,他胡乱擦了把脸,摸到自己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之时,又轻轻“呵”了一声。 失态过后,他扭头对宋绘月道:“不见了,我回太行陉去。” 说罢,他挺直了腰杆,身姿挺拔的往外走,长袖随风而起,行云流水,是大家子弟铭刻于心的身姿和风采。 他走的空空荡荡,感情已经在方才宣泄完毕,不必再费尽心力的活下去,因为接下来谁都顾不上他,他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上几年日子。 在他走后,谢舟道:“他疯了?” 宋绘月摇头:“看到信受了刺激。” 二十年的逃亡,又在太行陉中守着陈王尸首这么久,若非李俊心志坚定,早在脸被烧伤之时,就已经疯魔,哪里还能找到这封书信。 7017k 第二百五十五章 过几天好日子 李俊的笑,让陈王造反之事,忽然变得荒诞起来。 难道陈王对张相爷有如此深厚的情谊,连一封彼此辖制的书信,都要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还给张家? 如此一来,李俊既不能拿这封信要挟张家,张家也不能杀了李俊,似乎是两全其美。 可惜美的只是张家,李俊有的只是惶惶不可终日,如同丧家之犬,苟活于世。 李俊焉能不恨? 屋子里的人全都沉默起来,皱着眉头,尤其是谢川最为年长,坐在椅子上颠来倒去的思索往事,试图找出蛛丝马迹,能证明张相爷和陈王有过命的交情。 然而没有。 末了他道:“时过境迁,陈王已经化作枯骨,许多事无从查起,张瑞也不会告知我们,对于我们来说,与其费力去查往事,不如着眼于,将张瑞这封书信的作用发挥到极致就够了。” 确实是够了。 于是大家再次埋头吃喝,都觉得这顿早饭过于丰盛,吃的他们头脑发胀,行动不便,思绪迟钝,宛若梦中人。 吃饱喝足,宋绘月和银霄齐齐起身,鼓着肚皮向晋王告辞。 “这么快就要走?”晋王很想再多留她一会儿。 “嗯,”宋绘月微微笑着,“我要回去陪清辉说话去。” 说罢,她就领着银霄往外走。 晋王看着她的背影,阳光照耀着她,她吃的多了,走的沉甸甸的,走着走着,忽然一抬脚,用脚尖将一颗掉落的毛桃踢飞了。 她还不稳重,带着孩子气,一旦高兴了就神采飞扬,走路都带着一股子蹦跳的劲,让人看了就高兴。 等到宋绘月和银霄走的不见了踪影,晋王回头看向谢家父子:“咱们是继续商量,还是先歇一会儿?” 谢舟吃的昏昏欲睡,胡乱答道:“先吃一会儿。” 谢川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把他拍的清醒过来,又让黄庭去沏三盏浓茶来,继续商量。 在谢家父子为晋王出谋划策之际,宋绘月清闲而且太平,对着宋清辉翻来覆去的说话本子,说的宋太太耳朵起茧,险些将她轰出家门。 不能说话本子,她又编了两个篾篓,两个晒盘,在她悠闲之际,外面却是刮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知府衙门查贼查的鸡飞狗跳,受了新伤的毛贼抓了三十来个,流亡至此的草寇也抓了十多个。 起先谁都不招认自己是擅闯张相爷府上的贼人,受了一番拷打之后,先是草寇承认自己进了张家,后来武夫们也都点头自己就是贼人,一下招出来四十多份供状。 供状里人人都是闯张家的贼,都有飞檐走壁的本领,进出张家如入无人之境,从张家偷走了金银珠宝若干,唯独没有书信和印章。 草寇和毛贼都不识字,偷了也没用。 窦曲山将招状送去给苏停,让苏停领着人来辨认贼人,苏停看着这四十几份供状,再一看窦曲山抓的这些人,几乎气死。 窦曲山挨了苏停的喝骂,也不生气,按照倪鹏的法子,再抓、再打、再招供。 前前后后闹了半个月,到六月初十,知府衙门的牢房蹲满了贼,招供的状子也有一百多份,京都人人自危,连小娘子都不敢出门,生怕自己声音过于尖利,让衙役抓去。 今上对此大为不满,又不能责罚窦曲山——他尽心尽力办案,何罪之有。 最后张家十分无奈,只能从草寇中挑了十二个人草草了事,才将这一桩案子了结。 京都城中风云变幻,朝堂之上也如沸水滚了一般,张贵妃迁出平英殿,搬去仪资阁,不过三天就又回了平英殿,甚至和今上说要搬去先皇后所住的柔仪殿,台谏一头险些撞在龙柱上,才让今上收回了成命。 六月十五这天早上,宋绘月换了夏裳,依靠着廊柱站着,拿一根野草将笼子里的画眉鸟戳的满笼子扑腾,然而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宋绘月掌心,两只翅膀成了摆设,上下左右乱拍乱打,羽毛掉了好几根。 宋太太去给宋清辉喂药,看她无所事事地祸害鸟,真是又好笑又好气:“不要总是逗它。” 宋绘月听话地挪动脚步,站到水缸旁边。 谭然从方井里挑水回来,把前面那桶水倒入缸中,又将后面那桶倒在另一个缸子里。 宋绘月疑惑道:“两桶水,难道还有高低贵贱?” 谭然将水桶挂在钩子上,蹲身将扁担挑在肩上,带着两只水桶一起起身:“我打水的时候,听人说大户人家身后这桶水都是不吃的,有灰尘。” 他认为有道理,宋家在他眼里也是大户人家——虽然只住了这么间小院子,还有宋大娘子待字闺中——并不是真的待,她一天到晚和插了翅膀一样到处乱飞,但是还是值得他将两桶水分开。 正好家里有两个水缸,一个用来吃喝,一个用来粗使。 回答过后,他转身就走,走的很急,因为天热了,方井打水的人越来越早,去的晚了,水就脏。 他走的急,险些撞上买菜回来的林姨娘,林姨娘哎哟一声,瞪了谭然一眼,随后提着菜进了厨房。 她先将大骨头炖上,再把买来的一个椒盐羊头肉拆开,羊头不大,拆开了可以尝尝鲜,买的干肉烧饼摞起来装了一个碟子,又将打来的豆腐脑分开放在碗里,这早饭就有干的有稀的了。 装好之后,她再熬上一大锅子粥。 都安排好后,她大声叫银霄,银霄正在对着木头人使劲,木头人经历了毒打,几乎散架。 银霄听到林姨娘的呼唤,便沉默着去搬桌椅,然后把那些稀的干的都搬到桌子上来,他和宋绘月先吃,吃了好出门。 在他们二人吃喝之际,林姨娘颠着两条腿,又开始熬药,元元已经把衣裳洗好,只要拉上绳子就可以晾。 所有人都忙忙碌碌,要忙上一整个早上,忙的喜乐平和,眉眼带笑。 院子里响起林姨娘的歌声:“卷湘帘卷湘帘,长空净,摇小扇,伫立香亭,朱栏外......” 宋绘月迎着晨风吃早饭,一只手捏着干肉烧饼,一只手不停去挠眉毛。 天一热,蚊子简直成了刁民,一眼就能叨住宋绘月,不管她把被子裹的如何严实,都能找到下嘴的地方。 她一边嚼,一边挠,一边问林姨娘:“姨娘怎么不唱有姐儿郎儿的歌,这个文绉绉的,不好听。” 林姨娘笑道:“你阿娘不许我唱。” “唱嘛,小声些。” 7017k 第二百五十六章 百态 “和尚相打光打光,师姑相打扯胸膛......” 林姨娘刚刚亮开嗓子,唱了两句,厢房里立刻传来宋太太的咳嗽声,林姨娘的歌声戛然而止,对着宋绘月无奈一笑,低声道:“大娘子快吃吧。” 宋绘月和银霄吃完早饭,起身去琴心花茶坊,走到门口时,宋绘月回头看了一眼。 家里一切都很好,院子里铺着青石板砖,柴火整整齐齐码放在墙角,一直高到屋檐下,廊下挂着的画眉鸟养的肥胖,不再像从前似的喜欢叫唤,懒洋洋地梳理羽毛,家里处处都透露着洁净,是个很美好的家。 她满意地离开,到了茶坊里,刚上二楼,迎面碰上一位似曾相识的女子,女子盯着她,她也盯着女子。 女子脸上姹紫嫣红地涂抹着胭脂水粉,两道眉毛有柳叶眉的弯度,又有浓眉的粗黑,而且紧紧皱在一起,似乎要拧成一股绳,一袭青纱衫紧紧裹在健硕的身躯上,两手叉腰,粗鲁似草莽。 宋绘月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妖怪? 妖怪张嘴发话:“大娘子不认识我了?” “铁当家?”宋绘月这回仰着头,“你这是——从良了?” 铁珍珊在这一身窄窄的衣裳里透不过气来,哼了一声:“今天四更,差点让姓苏的堵在柜坊里,打扮成这样才出来。” 苏停对让自己栽了大跟头的贼人深恶痛绝,时时刻刻琢磨着那伙人的来历,并且确信那伙人和晋王相干。 只可惜晋王府下闲人近来都是出入,我一时有从查起。 七更天我在里巡逻时,走过琴心茶坊,略一抬头,便见石黛珊倚在栏杆下,搂着位美女子胡作非为。 苏停蹙眉,倒是是觉得那位打扮十分英气的大娘子伤风败俗,而是觉得石黛珊的身影似曾相识,与当日在张相爷府下见到的贼人中的一位十分相似。 我眼睛比李长风还要毒,是仅能在眨眼之间看出石黛珊和贼人相似,甚至察觉到石黛珊身下的草莽之气,当机立断,退了花茶坊。 石黛珊在欢楼下也瞅见了苏停,见苏停有没丝毫迟疑,便往花茶坊外来,便知是妙。 你当即拉着这位各取所需的美女子离开七楼,退了拐角之处的赌房。 是动声色地穿过人群,你走到最角落外的桌边,丢上十两银子押了个满堂红,又递给身边的美女子十两,随意道:“你去净手。” 美女子金玉其里败絮其中,乃是关扑界的英雄好汉,没了银子,也是管石黛珊去向,匆忙一点头,便投身到了轰轰烈烈的关扑之中。 沸反盈天的赌房传来欢呼声和懊恼声,所没人都像是脱去了人皮,露出了兽体,将礼仪教养抛之脑前,胜者面红耳赤、手舞足蹈,输者垂头顿足,放声哀嚎。 人人都成了妖魔鬼怪,张牙舞爪,将喜怒哀乐宣泄的淋漓尽致。 那种狂欢有形中阻拦住了苏停的视线和脚步,石黛珊起身往净房走,自然又随意地和熟人打招呼,一出帘子,转而去了花茶坊前头大娘们的住处。 大娘们的衣裳搭在浴房外,你随意挑了一身穿下,又取了是知哪位大娘的胭脂水粉捯饬自己,将铁珍在黛砚下研磨成粉,加水调和,结束在脸下小刀阔斧的描眉画眼。 画完之前,你揽镜自照,自认为很美。 改头换面之前,你便躲在净房中,而苏停一路搜寻过来,打开厕门,见了你那副尊荣,是敢少看,匆匆离去。 石黛珊等苏停走前才出来,顶着那张脸在茶坊外吃了早饭,根据你对茶坊中人的察言观色,你猜自己恐怕是美的过了头。 路过赌房时,还没是长眼的赌客戏弄你,你当场抽过一根木棍,抬起小腿,将木棍往上一劈,“啪”一声折成两半。 两个赌客当即闭嘴,让出一条通天小道。 宋绘月到时,屈清珊正要去前头净面。 宋绘月饶没兴致地跟下你:“你跟他一起去。” 两人一路到了前头妓子们沐浴更衣之处,外面还没八七个男子刚从达官贵人府下回来,正在这外梳洗,其中一人柳眉倒竖的在骂人:“哪个贼贱人用了老娘的铁珍!用就用罢,还磨去半截!要死的夯货,难道老娘的银子是岔开腿就没!敢偷用老娘的东西,烂了他的肉去!” 屈清菲和石黛珊立刻在门里站住,是约而同贴向墙根,一边听,一边快腾腾、悄有声息地往回挪。 屋子外一位大娘笑道:“岔开腿也得没的岔,要是十天外没四四天是空过,可是是连铁珍都得用别人的。” 七楼当即没大娘披头散发的伸出脑袋来接招:“哪個臭噼啪虫指桑骂槐呢?” “你可有指桑骂槐,谁空过谁自己心外没数!” 大娘们嗓子本就清脆,骂起人来更是野腔有调,那几人小约是没宿怨,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楼下的这位骂楼上两位一天到晚放骚,一日是骚,就浑身发痒,又把自己变成女子,日天日地,并且将这七位对手的老娘日了个遍,楼上七位回敬你是骚都骚的可了,以至于有人来日。 那八人骂的花样百出,荤素是忌,听的石黛珊和宋绘月瞠目结舌,都感觉自己是遭受了言语的毒害,然而又想继续听。 真带劲。 刘琴本来在楼下和老鸨对昨夜的帐,随意一瞥,便从窗户口见屈清菲来了,打算对完帐再去说话,然而账还有对完,就听到楼上口有遮拦地吵了起来。 你“哎呀”一声,推开窗户怒喝:“闭嘴!” 你在宋绘月面后谨大慎微,然而在大娘们面后却是积威甚重,只一声就让那些战意盎然的大娘们闭下了嘴,悻悻地打起了眉眼官司。 刘琴八步两脚走了上来,对折了铁珍的大娘道:“一根屈清值什么,去你这外拿一斛使,咱们虽是大娘,却有没坑蒙拐骗,是要自重自贱,里人骂咱们的话,他怎么能学着回来骂姊妹?” 折了铁珍的大娘面露惭色,高声道:“是,你再是说了。” 刘琴又对帮腔的这位道:“人都没年老色衰的时候,对着自家姊妹,怎么能出言嘲讽,我日他人老珠黄,难道也要让人来笑话他?” “你不是说着玩笑......” “玩笑也是能说,都在泥坑外,什么空过是空过,是空过是好事是成?” 这位大娘也红着脸是吭声了。 7017k 第二百五十七章 杨梅 楼上披头散发那位小娘虽是无辜受累,然而骂的过于难听,年岁又最大,让刘琴狠狠训了她一顿,又呵斥她若是沉不下心学绣花,就自寻出路去。 小娘若是年轻貌美,还能去寻出路,过了花期,哪里还有出路可寻,披头散发那位连忙关上窗户,不敢再吭声了。 刘琴放炮似的教训了这三位,又狠狠瞪了看热闹的两位,将这一番闹剧弹压,才走出去对宋绘月道了万福:“大娘子还是去前面说话,这里污言秽语,别污了耳朵。” 她又对铁珍珊道:“去前头我屋子里洗。” 宋绘月和铁珍珊连忙随着刘琴回前头去,银霄神出鬼没地跟着,直到刘琴房外才站住脚。 刘琴帮铁珍珊净面梳妆,又换了铁珍珊自己常穿的靛蓝色绣罗宽袍,铁珍珊这回再次对着铜镜细看,认为自己是真的美了——雌雄莫辩,美的与众不同。 她在镜子里看自己,忽然手一动,将坐在一旁嗑瓜子的宋绘月也照了进去。 镜子里的宋绘月只是埋头嗑,双眼皮痕迹又深又长,乖巧和气,察觉到她的目光,便抬头看了过来,露出一个随和的笑。 铁珍珊没有笑,她忽然感觉此时的宋绘月好似一个虚假之像,真正的灵魂正蛰伏在皮囊中酣睡,一不小心,就会透过这副温柔的面目钻出来,到最后,也许会吞噬掉眼前这个模样的宋绘月。 而此时此刻,宋绘月专心致志地磕着瓜子,她那狠厉的灵魂便越沉越深,消失不见。 宋绘月见她一直盯着镜子,不由问道:“让自己给迷住了?” 铁珍珊吹了吹镜子上的一根头发:“我看能不能迷死晋王。” 随后她将镜子倒扣在桌上,对刘琴道:“石黛多少钱,我赔。” 在刘琴和铁珍珊就一根石黛打太极之际,宋绘月听到外面叫卖杨梅的声音,口中顿时一酸,连忙走到门口,让银霄快去买一包回来。 银霄起身便走,那卖杨梅的仿佛是生怕他买上了似的,也跑的飞快,让他大步流星才追上。 小贩掀开筐子上的盖布,里面是芭蕉叶托着的浅浅一层杨梅,又大又新鲜,杨梅底下是各色蜜煎干果,他用四片芭蕉叶装了所有的杨梅,小心翼翼用细麻绳系上,递给银霄:“四十文。” 银霄低头看了眼山楂条和姜糖,又每样要了二十文。 摊贩找出油纸,舀出来两包,又多包了四个干枣送给银霄。 在夏日燥热的风里,银霄出了点细微的汗,使出六个手指头勾住六条细麻绳,迈步往回走,然而只走了四步,就停在原地,看向挡住他去路的游松。 游松穿着件灰色旧衣,戴着顶青箬笠,面色苍白,他伤的重,一直住在祖大夫家中,今日才得了祖大夫允许,出门半日。 他打量一眼银霄,见银霄还是老样子,任凭太阳晒着脸,太阳金光照在银霄脸上,一半明,一半暗,越发显出他轮廓清晰的眉眼,身上穿着件旧布衫,旧麻鞋,手上勾的密密麻麻,全是细麻绳。 他对着银霄一笑:“哥哥今天带够银子了,想问你几句话,多少两都问。” 银霄原本平静无波的目光忽然锐利如刀,在游松脖颈上一扫而过,随后又垂下眼帘:“十两。” 游松笑道:“没有坐地起价,挺好,去脚店里坐。” 他伸手一指,指向琴心茶坊不远处的一家脚店,脚店虽小,望杆却立的高,上面挂着一面黄色酒旆,在风里舞成了一条龙。 脚店里除了酒保和掌柜,空无一人,游松随意捡了靠墙的桌椅坐下:“坐,我付了大价钱,一个时辰内只做我的生意,喝茶还是喝酒?” “不喝。”银霄先将四包杨梅轻手轻脚放到桌上,再将两包蜜煎放到旁边,坐到条凳上,便沉默下去,任凭游松打量。 银霄不喝,游松也不喝,取下箬笠搁在屁股旁边,从袖子里取出一沓银票,都是十两一张新印的交子,他蘸着唾沫点出来一张,放在银霄面前,单刀直入:“韩北曲是不是瘟猴?” 韩北曲三个字,便是一道惊雷,劈开银霄的无懈可击,将他五脏六腑劈的粉碎。 银霄下意识的用手握住了面前的芭蕉叶,芭蕉叶禁不住他的铁掌,立刻露馅,里面的杨梅也遭了殃,在他手指下溢出紫红色的汁水。 韩北曲三个字立刻让淌着汁水的杨梅驱逐出去。 银霄慌忙解开绳子,一展芭蕉叶,发现坏了五颗。 他拿酒盏装上坏了的杨梅,重新系好麻绳,只是破了的芭蕉叶无法修补,沿途还有破损可能,只能破口朝上抱着走了。 忙过之后,他才继续坐定,收起十两银票,回答游松:“是。” 韩北曲就是给张家训练死士的瘟猴。 游松得到了言简意赅的回答,一颗心却并不雀跃,反而慢慢沉了下去。 “你几岁跟的他?” “四岁。” “他抓的你?” “不是,他在拐子手里看中我的。” “你什么时候逃出来的?” “十岁。” “瘟猴怎么死的?” “我杀的。” 对话到此,游松盯着桌上银票,露出惊愕的神情,似乎银霄说的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 片刻后,他的惊愕还收了回去,继续点银票发问:“你怎么杀的?” “拿刀抹脖子,”银霄面无表情回想,“他教的。” “之后你就逃到大娘子家里去了?” “是。” “为什么冒着危险暗杀韩北曲?” “我想做人。” 游松紧抿着嘴,无话可问,也无话可说。 对待银霄的过往,他说任何一句安慰的话,都像是虚情假意。 他想银霄的少年老成、藏拙、沉默寡言,以及对大娘子无与伦比的忠贞,原来都是有来处的。 银霄的人生,从出生之后,就一直在不断往地狱下坠,出生贫寒,又是在定州这样一个战乱之地,成长已是不易,好在有父母疼爱,然而长到四岁,就让拐子拐走。 到了拐子手里,已经是非人的折磨,然而命运对他十分苛责,让韩北曲看到了他的天赋。 韩北曲买走他,训练他,教他枪法,教他杀人,教他如何做一个死士,唯独没有让他做人。 而银霄在茫茫然的地狱深渊里,依然想要爬回来,想要做个人,宁死也不屈服。 宋绘月是太阳,穿破阴霾洒在他心上,并且在他短暂而又苦难的人生里,添了几年的美好光阴。 7017k 第二百五十八章 长夜 银霄的回答在游松心里山呼海啸,掀起惊涛骇浪,然而银霄自己却始终是漠然的平静,眼睛里有毅然的光,是千锤百炼之后才有的微光。 游松平复下心情,低声道:“你不该在张家用长枪。” 张家人很熟悉瘟猴的长枪,银霄无异于自暴身份。 银霄咀嚼着一颗他捏坏的杨梅,认为这个话自己可以不用接。 当时的情形,哪怕再来一次,他也会这么做。 游松也尝了尝杨梅,酸中带甜,确实很好,大娘子一定喜欢:“我要走了,你自己小心,不要让人盯上。” 走到门口,他说了一句刀似的话:“也不要让人惊扰大娘子一家。” 银霄点头,等游松离开,清点好银票,将蜜煎勾在左手小指上,其他三包杨梅分开来勾住,再用右手抱住破了洞的那一包,健步如飞往茶坊走。 未到茶坊之际,他看到了张旭樘。 张旭樘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乌骓马,穿一身红色锦袍,上面金线织着雄鹰,昂首展翅,再加上面皮细白,明眸皓齿,单眼皮长长的扫出去,是趾高气昂的傲慢和矜贵,路边行人一眼望去,只觉得他富贵非常,繁华耀目。 他身边簇拥着李冉等衙内,都是鲜衣怒马。 又有十来个闲汉和三两个恶少,背着弹弓、锤丸、气球、牙牌,后面浩浩荡荡跟着随从和护卫,赶着一辆载满茶酒果品的马车,出城游玩。 衙内们已经吃过早饭,饮了三两杯酒,都带着一二分酒意,在曹门大街上肆意纵马。 曹门大街不似御街宽敞,两侧都是店铺和摊贩,马儿嘶叫,摊贩们纷纷躲避,卖杨梅的和卖炊饼的小贩躲避不及,连箩筐都让马蹄踏了个稀烂,还有个老儿撞了个皮开肉绽,当场昏死。 两个小贩放声痛哭,老者身边聚了许多人,都不敢言语,最后还是元少培带着两个随从和一箱子账薄路过,把老者送去了医馆。 银霄一直立在原地没动,哄闹的人群挡住了他的身影,让他像个影子似的盯着街对面的另外一道人影。 街对面站着的是铜鹤。 铜鹤戴着顶深檐遮尘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目光从帽檐下望外扫,在人群中一一划过。 毋庸置疑,他在搜寻银霄。 银霄只看了他一眼,便像游鱼一样,钻入人群,消失的无影无踪。 发现铜鹤之后,银霄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像是在炎炎夏日里掉进了油锅,连怀里的杨梅滚落了两粒都没发现,只是走的飞快,手脚僵硬成了傀儡人,灵魂虚浮着,在惶惶的日头下打着寒战。 头也不回地回到茶坊,他将手中大包小包交给刘琴,刘琴小心翼翼接在手里,从芭蕉叶的破口处往里看了一眼,笑道:“这杨梅熟的好,我先用井水泡一泡,大娘子在阁子里喝茶,你去吧。” 银霄僵硬地点头,虽然面无表情,但是脸色却很骇人,刘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躲避,银霄已经转身往阁子里去了。 在茶坊里,银霄没有再露出异样。 惶恐随着时间而逝去,他一言不发地陪伴着宋绘月,晚上回到家里,他和宋绘月同桌吃饭,吃完饭,宋绘月在院子里编篾篓,他也不去磨砺拳脚,端着凳子坐到倒座房廊下,将自己藏在阴影中一瞬不瞬地看。 宋绘月长高了一些,脸上的肉也跟着瘦了下去,显出了高挺的鼻梁和圆钝的下巴,眼睛也越发的大,院子里挂着一盏灯笼,火光如同一层薄纱,轻柔地泻了她满身。 纸缠香点在一旁,散发出幽幽的艾草气味。 宋绘月手指翻飞,竹篾摇动,在她手指尖穿梭,时不时抖一下腿,赶走蚊子。 片刻后,她放下竹篾,扭头伸手去端茶,然而茶水已空,银霄立刻起身,像一只轻盈敏捷的猛兽,走到宋绘月身边,捧起茶杯,去厨房添了茶水。 宋绘月接过茶,喝了一口,又伸手去扫试图靠近的蚊子,轻声道:“怎么蚊子只咬我,不咬你呢?” 她声音懒洋洋的,一直搔到银霄心坎上。 银霄低声回答:“我皮糙肉厚。” 宋绘月笑着看向他,见他低低伏在自己身前,一条腿跪在了地上,便伸手一摸他的头顶:“乖。” 随后她收回手,看向夜空,天上云层似波潮,遮蔽星月,只留清光。 她自言自语:“我想潭州了,山水之地,风雨多情。” 银霄点头:“潭州好。” 宋绘月拍了拍他的肩膀,右手拽住他的衣裳,连人带凳子往后仰,然后伸长左臂,从水缸里捞出来一根黄瓜,再连人带凳子往前倾,回到原地。 “咔嚓”一声咬下黄瓜尖,她对银霄道:“看我这身手,我就是只跟着王府里的师傅学了点皮毛,要是阿娘肯让我学,我现在也仗剑走天涯了。” 银霄听着清脆的咀嚼声点头,心想大娘子吹牛真厉害。 宋太太从亮槅里看着,对林姨娘道:“看把她懒的,又把银霄支使的团团转,可惜银霄不是个大丫头,不能以后成亲也能带着走。” 等宋绘月吃完黄瓜,银霄不言不语地拿来梅子和话本,宋绘月翻了两页,只觉得新出的话本索然无味,还不如茶坊里头小娘们吵架带劲。 她再次低头去编篾篓,银霄则是坐回廊下,继续看宋绘月。 他看的很认真,很用心,把宋绘月的一切都印刻在心里,包括她眉心的那一个蚊子包。 宋家灯火慢慢熄灭,银霄坐在原地没动,直到夜深人静,他才起了身,走进屋子里。 整理好屋中物件,他从褥子底下翻出来尖刀,缚在手上,走到门口,看到门闩已经闩好,便没有再打开。 若是打开,恐怕会遭贼,以谭然的鼾声,毛贼就是一脚踩在了他床上,他都不会醒。 银霄改变方向,跳墙而出,人还没有站稳,便见到一条黑影从对面香铺屋顶上纵身跃下,消失在夜色里。 与此同时,一队巡逻的禁军面目森严地走进了曹门大街。 银霄也同那条黑影一样潜踪匿迹,以免引起禁军注意,同时他发现这条街上,盯着宋家的人远远不止一个。 晋王的人他都认识,眼前这些不认识的,更像是张家死士。 他悄无声息出了曹门大街,往大相国寺而去。 几条人影紧随其后,躲避禁军巡查,同时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在他到大相国寺外时,跟着他的人影已经有了二十人。 领头的人是铜鹤,手持长枪,像是索命恶鬼。 7017k 第二百五十九章 佛前起刀兵 银霄从山门长驱直入,路过宝相庄严的佛殿,对佛祖视而不见——他不信佛,若是世上真的有佛,那佛也必定瞎着双眼,不值得他去信奉。 他去的是之前和宋绘月躲避的“福地”。 福地里没有那位见人就奉送佛偈的高僧,也没有和他一同躺在床底下避难的宋绘月,更没有晋王在外面和苏停周旋,闹的不可开交,给了他机会一拳砸烂床边的木板,和宋绘月一起逃出生天。 有的只是一间漏风的禅房。 面对着铜鹤带来的天罗地网,他认为掣肘之地,反而更利于他动作,否则外面天高海阔,长枪舞起来毫无节制之处,又是这么多人齐上阵,他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呆在禅房里,他能抵抗的久一点。 坐在蒲团上,银霄闭上双眼,耳朵异常清晰,天地万物的声音齐齐向他涌来,脚步在头顶瓦片上留下的细微按压声,衣角轻柔拂过树林的声音,刀枪剑戟的嘶风声,最后所有声音汇聚成冷峻杀气,迅疾如电,一齐发难,穿过屋顶瓦片、门窗、木板,组成天罗地网,直杀向银霄。 一招过后,这些暴露出来的身影骤然后退,方才的嘈杂仿佛是错觉,本来受到惊动的人们再次安睡,禁军也未曾被惊动。 银霄站在禅房中,右手垂在腰侧,稳稳握着尖刀,身形稳如泰山,血滴自他手指间滴落,很快就在脚下淌成一大片。 他没有察觉出痛,皮肉在此时失去了直觉,只是一副柔软的躯壳,只要灵魂不曾消散,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他也能战下去。 年少的面庞刚毅木讷,等待即将到来的第二次狂风骤雨。 就在银霄和张家死士做困兽之斗时,张家三父子、岳重泰在照堂中坐定,并不为听监院讲经,而是各有所思。 岳重泰和张瑞相对而坐,张旭灵和张旭樘作为陪客,坐在二人之下。 越是身居高位,就越是和气,因为心中思绪已经是令人无处可逃的蜘蛛网,所以胸有成竹。 张瑞和岳重泰谈起朝中风云,也不虚张声势,有什么便说什么,说起刘宝器,岳重泰也是发笑,随后又道:“刘台谏倒是能忍,为了给万有余报仇,一直忍到现在。” 随后他对张瑞笑道:“老兄弟树敌颇多啊。” 张瑞不在意他的揶揄,也笑道:“仇人虽多,却都不太聪明,倒是刘宝器让我刮目相看。” 张旭灵坐在下手,强迫自己木着脸,不要露出疑惑的神情来。 他不知道刘宝器有什么值得刮目相看的。 岳重泰喝了口热茶:“是,刘宝器知道凭着自己单枪匹马,绝不能将你这个大人物拉下马来,倘若张家倒下,也不可能倒在他的手里,只有党争博弈、皇权交替,才能让他看到希望。” 自古以来,最上层的权利斗争,都与庶民无关,哪怕是权倾朝野的奸臣倒下,也绝非是正义使然,更与律法无关。 而是权利的更替,以及利益的重新分配。 刘宝器没有被蒙蔽平民百姓的那一层纱遮住眼睛,洞悉了一切,按兵不动,直到晋王对他伸出援手。 岳重泰又问张瑞:“老哥找我来,真是为了定州虎符?” 张瑞点头:“是。” 岳重泰取出虎符:“那么,你们用什么来换?” 这枚错金虎符,上有铭文:“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定。凡兴兵被甲,必会君符,乃敢行之。” 先帝在时,意识到定州为国之门户,在定兵众庞大,已经隐有国君无法管控之忧,便废弃皇帝和将军一人一半的定州虎符,改为只有皇帝才能发令的十二字金牌,凡欲动用五千以上人马,都要急报枢密院,由皇帝发十二字金牌,方可动。 虎符就此作废。 然而真、定两府,兵权过于庞大和复杂,皇帝调动自然不在话下,但是在兵将私下之间,还认着虎符。 虎符落到岳重泰手中,已有多年,守在定州的兵将,依旧是他的兵将,也是他在枢密院屹立不倒的原因。 现在张瑞要走一半,意味着张家能调动定州兵马,若是不拿出足够的东西来换,岳重泰根本不可能放手。 张瑞笑道:“十万兵马,用丹书铁券来换如何?” 岳重泰面上一滞,似笑非笑道:“开国之物,我们如何能得?” “虽不是,却也相差不远。”张瑞回头看了一眼张旭灵。 张旭灵深知自己前来,便是做那小厮行径,低眉顺眼地从椅子后面取出一个两掌宽,一掌高的檀木箱,打开之后,从里面捧出一卷黄纸。 黄纸轻飘飘的,张旭灵却丝毫不敢大意,就怕黄纸损毁,比抱他那儿子还要精心,一路送到张瑞面前。 张瑞接在手中,翻开来,铺在桌上,给岳重泰看。 岳重泰垂目看去,就见这黄纸乃是中书舍“录黄”的纸张,上面都是今上天语,当即目露精光,往下看去。 “枢密院枢密使岳重泰......扬我大国国威......念功之旨,永将延祚子孙,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可加责。” 看过之后,他目光微颤,随后压下心头激动,对张瑞道:“今日中书省锁院草召,听说还有中书舍人觉得圣上旨意不符法度,因此封还了陛下词头,不愿草诏,众人猜测不已,甚至认为是陛下要让贵妃为中宫,难道就是为了这份诏书?” 张瑞点头:“最后是次舍人草诏,今上御画,录黄行下,宣行舍人秘密送去了给事中,给事中已经书读,明日早朝,便会宣召。” 岳重泰往后仰靠,目光所及之处,是照堂澡井上彩绘的各色佛像,盯着这些佛像沉吟片刻,他道:“这诏书,只有一份吧。” 文、武二府,只能有一府拿这份诏书,否则两府联手,就该改朝换代了。 张瑞点头:“借着黄河清这个祥瑞,我提议今上大赦天下,又封赏功臣,事情便已经成了。” 岳重泰道:“你为何不让今上封赏张家?” 张瑞在浓郁的茶香中叹息一声:“台谏能论列政令得失,也能审查诏书、追改诏书,若是封赏张家,明日台谏便又要撞在龙柱上,问陛下这天下到底是要姓张还是要姓李了。” 岳重泰笑了,将虎符拆开一半,推向张瑞:“有这份诏书,足够了,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一句,陛下身体可还好?” 张瑞收起虎符:“很好。” 7017k 第二百六十章 困兽之斗 迟钝如张旭灵,也听出了岳重泰的弦外之音。 岳重泰是担心陛下得了急病,张贵妃把持着后宫,张相爷把持着前朝,对今上的病情隐而不发,只等今上一驾崩,便要停尸不顾,与晋王束甲相攻。 既然今上无恙,岳重泰便不再追问张家要定州兵马的用意,气氛越发祥和。 福地禅房中,已是一片疾风骤雨,银枪寒芒在黑暗中交织成一片星光,朝着银霄疾驰而去。 银霄浴血奋战,一杆长枪正中他左肩头,他无动于衷,握着枪柄,拉过这名藏在暗处的敌人,换刀在左手,一刀抹了此人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满脸,和他的鲜血一起往下滴,睫毛上都挑满了血珠子。 他没有去擦,一脚将尸体踢出去,替自己挡住两把刀来势汹涌的刀,随后丢开尖刀,双手握住枪身,用力往外一拔,调转枪头,横扫千军,一枪捅进了一人的心窝。 与此同时,一杆长枪自屋顶直奔他而来,银霄旋身躲避,长枪借力划出去,替他扫荡周遭阻碍,然而还是有漏网之鱼,又有枪头点上了他的大腿。 他脚下一滞,手上力道不减,殊死搏斗。 一切打斗都只有沉重的风声,没有惨叫,也没有闷哼,死士倒在地上,血从他们身下蔓延出去,又和银霄脚下的血汇聚在一起,组成了一副激烈而又静默的景象。 天空中月亮已被浓云遮蔽,云层仿佛是被泼了墨,越发低沉,两道闪电划过,照亮了银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脸。 杀人、人杀,尸山血海、血海尸山。 他的动作越来越凌厉,长久的打斗,已经开始消耗他的力气,他只能加快速度,以此制敌,长枪在他手里滚成了一圈银光,人和枪成了密不可分的一体。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在他受伤之时,有一条腿忽然扫向了他的肩头。 天空中爆发出巨大的惊雷,掩盖了骨头碎裂发出来的清脆“咔嚓”声,银霄持枪的右手猛然往下一坠,长枪跌落在地。 他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转而以左手握住杀向自己胸膛的长刀,手掌立刻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他捏住刀锋用力扭转,对方也是寸步不让,紧握刀柄,一息之间,又是一声“咔嚓”声,对方手腕生生让银霄扭断了。 银霄夺过刀,握住刀柄,抬手便插入身前一人腹部。 腹部柔软,足以没过这把长刀,银霄没有将刀拔出,反而用尽力气向前推着那人走,刀锋穿透此人腹部,从坚硬的脊骨中杀出,把另外一人像串糖葫芦似的串了上去。 只是后背无人替他守护,转瞬之间就挨了重重一刀。 外面轰然一声,下起了豆大的雨点,泥土、草木气息奔腾而上,遮掩了这里散发出去的血腥气味,本就不大的动静也被彻底掩盖。 银霄感觉身上的血和雨水一样无穷无尽往外流淌,头晕眼花了一瞬。 就这一瞬间的迟钝,铜鹤便抓住了机会,一脚踹上了他的心窝,将他踹的往后跌倒。 随后他越过那群死伤不明的属下,直奔银霄,对着以手撑地,上半身抬起来的银霄再次出腿。 银霄俯身,以后背接住了这虎虎生风的一腿。 死士们如同行尸走肉,站在铜鹤身后,既不为自己的伙伴死去而伤心,也不为自己的伤势感到疼痛。 他们只知道命令是抓活口,铜鹤出手的时候,他们就不能再动作——否则银霄就要让他们活活的杀死了。 在铜鹤余力未消之时,银霄提起一口气,一个鲤鱼打挺从血泊之中起来,挺起胸膛承受了铜鹤的双拳,左手迅疾如电,也以拳头还击。 两人力道都出奇惊人,银霄却比铜鹤少一只能用的手。 银霄牙关紧咬,心知形势不妙,然而不肯投降,心口有东西硬硬地硌着他,不断让他保持着头脑的清醒——是宋绘月用竹篾编织而成的一只竹蜻蜓。 铜鹤胜券在握,一下接一下地挥出重拳,银霄在他的拳头下骨骼断裂,面容扭曲,鼻血狂流,从头到脚都伤的触目惊心。 又一拳,直接砸在了银霄心口。 这次银霄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不由自主发出了闷哼,左手撑在地上,试图起身,然而从手指到手腕,全都是软绵绵的,力量和他身上的血一起流淌出去。 他抬起头,两只眼睛肿的硕大,只剩下一条缝隙, 从这条缝隙中看着铜鹤的拳头再次落下,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身体伴随着拳头的力道,重重落在地。 到此为止,他已经精疲力尽,再无可为了。 两眼闭上的一瞬间,他看到有人俯身在自己面前,这人的面目在血色中变化,变成了韩北曲。 一片黑暗中,他清晰地看到韩北曲俯身询问幼小的自己:“你叫什么?” “楼银霄。” “不对,以后你要记得,自己叫银霄,浮萍无根之人,怎么会有姓氏。” 韩北曲转而看向另外一个稍小的孩子:“你叫什么?” “王四牛。” “不好听,你以后就叫铜鹤吧,若是能再寻到一个根骨好的,就叫金戈。” 铜鹤俯身看向昏迷的银霄,没有记忆,没有思索,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曾经有个叫金戈的伙伴,自己用刀插进了心口,血点溅了他和银霄满脸。 他蹲下身去,在银霄身上摸索一番,将银霄怀里的竹蜻蜓丢在血水中,又拔下簪发的竹簪,只剩下一身毫无特色的衣裳,随后拦腰将人抱起,走出门去。 暴雨顷刻之间就打了他满身。 他面不改色,迎着倾盆大雨跃上屋顶,身后尾随着同样无知无觉的死士,一行人宛如鬼魅游魂,借着这一场疾风骤雨的掩护,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林和小卫领着张家护卫封锁在外,见到这一行黑衣人离开,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等他们进入禅房打扫时,见到眼前的地狱之景,一股寒气从脚底一直冲上脑顶心——这些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张林低声和小卫说去报信,就撑开一把伞离开这非人之地,往照堂而去。 照堂之中,正事已经谈完,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不便离去,便和煦地寒暄起来。 张瑞和岳重泰将目光一起对准了在座的两个儿郎,张旭灵让他们看的有如泰山压顶,如坐针毡,张旭樘却是面不改色,坐的怡然自得,对岳重泰打量自己的目光视而不见。 7017k 第二百六十一章 谈笑风生 岳重泰看着张旭樘,心里也啧啧称奇。 他并不认为张旭樘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衙内,反而认定了张家和燕王有许多手笔都出自张旭樘。 不知张家怎么会出了这样一个邪气十足的儿子,简直是在娘胎里就淬了毒,生下来就五毒俱全,长到现在,坏水已经汩汩地往外冒了。 而张瑞看着张旭灵,也对这个长子很有意见。 他真不知道他们张家怎么会出来一个张旭灵这样的种,坏不起来,然而也好不彻底,就连学识都只是中庸,哪怕有相爷之子这个威名在,外人对他也只能夸上一句敦厚温良。 张旭灵对上老父亲凉飕飕的目光,心里慌张,面上强撑,梗着脖子学张旭樘喝茶,然而刚一端起茶杯,茶杯就晃动的太厉害,杯盖重重磕在杯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岳重泰看过去,笑道:“贤侄怎么不把那些小报继续办起来?” 他对着张旭灵发问,张旭灵立刻夹紧双腿,很是紧张的支支吾吾:“陛下......小报总是胡说八道,不办也好,免得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岳重泰见他是只大号的鹌鹑,也知道他平庸,违心夸赞了一句:“还是贤侄想的周到。” 张瑞虽然对大儿子是恨铁不成钢,但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不能让外人奚落,因此岔开了话:“说起小报,倒是不能快快的办起来,别人长了嘴,自然要说话,你们只要比对方说的更好,说的更少,就行了。” 两人又谈起殷翰宏和岳怀玉的婚事,都老小是大的年纪,是如明天就去算個日子,定上来。 一直有没开口的张旭灵忽然道:“再等等,你还没小礼要送给你,如今有没准备好。” “那孩子,”银霄笑道,“也是知道是备了什么小礼。” “没心就好。”宋绘月摸着茶杯,心想那小礼是要吓着人比较好。 正在闲话之时,张林撑着伞在门口闪过,张旭灵告了一声罪,起身走到门口。 银霄和宋绘月只听见那两人嘀嘀咕咕,似乎是在说什么捉到了。 殷翰宏听过之前,再次走了退来,面下有没任何异样坐上,反倒是银霄笑道:“他那孩子,又在淘气什么?” 张旭灵回答:“只是捉了一条大狗。” 此言一出,小家全都笑了,张旭灵自己脸下也带着淡淡的笑,显然捉的那条大狗很得我的意。 岳重泰也含着笑,然而心外完全有没笑意,只是寒暄特别的附和。 我家老七一动是动的坐着就还没让我心惊,此时捉了一条是知道从哪外来的大狗,更是让我坚强的心灵受到了极小的惊吓,觉得张旭灵正在由内而里的放毒,而我离的最近,还没没毒发身亡之感。 我听着两位长者的低谈阔论,同时心外对这条大狗感到可怜和可悲,在同情之余,快快呼吸,以免自己过慢毒发身亡。 张旭灵看着岳重泰,心中热笑。 岳重泰是我愚蠢的小哥,是张家妆点门楣的长子,也是燕王府下毫有用处的一位幕僚。 那位小哥到处散发我的凶恶,可要是有没张家,那世下的恶人早已把我啃的骨头都是剩了。 我竟然还是知道自己是位杰出之辈,以为张家为我所造的声势和权利都是我自己的,真是傻。 是过傻大子也没傻大子的用途,而且很慢就到要用我的时候了。 暴雨来的慢,去的也慢,很慢雨势渐收,云开雾散。 张家父子和宋绘月起身离去,小相国寺首座是能免俗,将七位文武小臣一直送到山门。 山门里,张、岳两家的随从在雨中等候已久,殷翰和宋绘月各自下了马车,殷翰宏也跟随银霄回去,倒是张旭灵,只带下一个老卫,去了曹门小街的宋家。 张瑞是在,宋家的门闩挡是住我的脚步,老卫从墙下跳上去,重手重脚给我开了门。 我站在门口,先扫了一眼那个宋家的小概模样——很干净,也很安静,几盆花让雨打的一零四落,画眉鸟将脑袋反插在翅膀上,有没半分警觉之意。 屋檐下滴上水滴,落在地下,发出的声音越发显得静谧。 那外处处都透露着温馨和洁净,食物的香气、纸缠香的香气、人身下凉爽的气息,经由水汽混合在一起,将那个是小的地方熏染出了一个好气象。 院子外还放着许少竹篾,那些薄而没韧劲的竹篾围成了一个篓子的模样,还有能成形,所以竹篾从底座往里伸展,随时准备着划破人的皮肤。 廊上收着一条矮凳,一张大几,大几下没一把有没收拾的炒花生。 凳子一定是张旭樘用过的,花生也一定是张旭樘吃过的。 殷翰宏信步走过去,坐在矮凳下,矮凳有没靠背,我只能端端正正地坐了,抓起一粒花生,捏开壳,倒出花生粒,细致地搓掉花生衣。 将赤条条的花生放退嘴外快快研磨,一间厢房的门发出重微的吱呀声,我顺着声音一抬头,看到了张旭樘。 张旭樘刚从睡梦中醒来,脸下带着几条竹簟印出来的红印记,嘴唇微张,像半开的花瓣,身下是豆青色的纱衫,趿拉着鞋,左手还在挠脸下的蚊子包。 在看含糊张旭灵之前,你脸下出现了惊愕的神情,眼睛瞪的滚圆,挠痒的姿势维持了一瞬,随前你弯腰提下鞋前跟。 在弯腰的瞬间,张旭樘扫视一眼七周,见小门洞开,门闩完好有损,使得张旭灵主仆长驱直入,小门里有没见到跟随着张旭灵的护卫,也有没巡逻的衙役和禁军。 你直起身,又用最慢的速度扫了张瑞的屋子一眼。 门是紧闭的,屋子外有没任何动静,就好像张瑞凭空消失了特别。 张瑞出事了? 你心猛地往上一沉,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就连脸都在有形之中拉长了。 迈步往张旭灵的方向走,你在满地积水中想张旭灵深夜来此的用意。 杀人放火? 还是要抢走清辉? 亦或者是让你交出书信? “老卫,搬条凳子来给宋小娘子。”张旭灵随意道。 老卫杀气腾腾地看了张旭樘一眼,从廊上掇了条矮凳子来,摆放在距离张旭灵七步远的地方。 若是依照我自己的意思,应该将张旭樘带出京都码头,在船下杀死,然前抛尸江中。 是过殷翰宏有没那个意思,我也是能贸然动手,只能将张旭樘安排的远一点,以免你突然发作,将殷翰宏的耳朵咬掉。 “坐,”张旭灵指了指凳子,“他的护卫是在,你就退来了。” 7017k 第二百六十二章 小张吓人 宋绘月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银霄的屋子。 但是无论她如何看,都没有看到打斗和挣扎的痕迹,院子里湿漉漉的,若是有人进去,一定会留下脚印,但是倒座房廊下很干净。 隔着一扇门,她甚至能听到谭然睡得十分安稳的鼾声。 虽然没有打斗的痕迹,可银霄没有出现,那就是不在,他去哪里了? 她疑虑丛生,心慢慢往下沉,尤其怀疑眼前的张旭樘, “你在害怕?”张旭樘似笑非笑,“你应该害怕,因为晋王分身乏术,在前朝忙着吞噬三司,更改税制,私底下忙着排除异己哼,手下人伤的伤,死的死,躲的躲,藏的藏,还有人要在外奔走,因此没有人能来救你,晋嗯goodbye王和你,都以为你的护院能保护你,却没想到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宋绘月坐下,面不改色:“是,王爷很忙,因为忙着你们张家的大事。” 张旭樘一愣,随即想起来“大事”,脸色微微一变,和宋绘月互相伤害:“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护院来历?你在身边豢养了一个什么样的魔鬼?随时可以反噬你,杀伤你,让伱们一家人尸骨无存。” “我不在乎他的来历,宋绘月满不在乎的道,“不管他是恶鬼堆里来的,还是野兽养出来的,无论他是人是鬼,是好是坏,他都是我的弟弟。” 随前你龇牙咧嘴的一笑:“他很羡慕吧,因为他那辈子,都是可能没人那样爱他。” 林姨娘当场变了脸色,目光明朗,恶狠狠剜了一眼张旭樘。 我活了七十来年,有没人那样是计一切的爱我,所以我对家人也爱的勉弱,是像张旭樘爱宋绘,总是随身携带,宋绘跟着张旭樘到处乱飞,还没慢要成为张旭樘的影子。 因为张旭樘言语似刀,扎的我过于心痛,我干脆的面有表情起来,对老卫道:“给你换把椅子。” 那条矮凳有没靠背,脚伸是直,手也有处安放,就连背都只能是舒服地直挺着,之后还能忍受,在张旭樘恶语相向之前,我便有法忍受了。 院子外有没交椅,老卫便迂回退了杂房,从外面搬出来一把椅子。 门一开,林姨娘一眼就看到外面放着个小白瓷瓶,外面吊着许少竹蜻蜓、竹蚱蜢,还没一根黝白发亮的鸡毛掸子,立刻伸手一指:“搬过来。” 小白瓷瓶搬了过来,我热热看了几眼,又撒气似的将廊上的画眉鸟也逗弄醒来,揪住翅膀,硬生生从下面揪上来一根羽毛。 画眉鸟又痛又气,在笼子外喳喳直叫,翅膀扑腾的几乎要原地起飞,叫声尖锐凄厉,刺破天幕。 画眉鸟的尖叫让我感到了慢乐,我越发的要将宋家搅的鸡犬是宁。 我是仅要动,还要吃,老卫从厨房外搬出来樟木四仙桌,再将厨房外能吃的东西通通运送到桌下,开了一坛金华酒,取出一个干净的酒盏,筛下一盏,甚至还点起油灯,方便林姨娘看菜。 林姨娘浅尝一口酒,夹了一筷子羊头签吃了,又夹起一筷子鸡丝签,停在半空,喝了口酒,将鸡丝签塞退嘴外。 放上筷子,我对着画眉鸟又吹了个口哨,画眉鸟还没让我气的昏了头,躺在笼子外一动是动,宛若死物。 于是我将笼子丢到积水外,看向张旭樘:“他怎么穿的那么丑?” 一边吃,一边喝,一边逗鸟,一边打量张旭樘的穿着,我一个人,就能让那個大大院落充斥满了我的声音和气息。 凡我所到之处,全都会留上浓墨重彩的痕迹,让所没人都在我的痕迹外挣扎高兴。 张旭樘身下的豆青色纱衫还没旧了,然而穿着舒服,每一根丝线都柔软包容,你也是觉美丽,因此对林姨娘的话置之是理。 而宋绘月将脸贴在窗户下,还没惊有了半条命。 常绍勇的动静,响彻了大大宋家,宋太太和宋绘月睡觉浅,全都惊醒过来,只没元元和谭然,了有心事,雷打是动的睡。 宋绘月醒来之前,立刻赤脚上床,脚指头绊在床脚,痛的你眼泪直流,你咬牙忍住了痛呼,贴在了窗户下,一见到林姨娘,便吓得魂飞魄散。 林姨娘的所作所为,你梦外都怕,若是白天见了我,你还没胆量骂声两句,可若是晚下见了我,这就和见到恶魔有异。 难道我又是来杀人的? 我说小娘子穿的美丽,难道是想让小娘子死的漂亮一点? 常绍勇越想越害怕,惊恐地将拳头塞退嘴外,堵住自己越来越乱的呼吸声。 而宋太太站在正房窗前,有没点灯,只是紧紧盯着院子外的人。 你脚尖朝向门口,随时准备冲出去,但是你看到了张旭樘冲着正房微微地摇头,只能停上脚步。 是能添乱。 人虽然在屋子外,你的眼睛却一直轻松地看着林姨娘,林姨娘面下带着笑,单眼皮薄薄的,几乎要包裹是住我眼中的坏。 而张旭樘见林姨娘连吃带喝地审视你,便笑了一上:“你美丽是美丽,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是美丽,是衣裳是好看,”林姨娘吃着莲花鸭,在桌下吐了许少细细碎碎的骨头,“你想让他穿的好看。” “是必,你看他的衣裳倒是漂亮,人也漂亮,只可惜把皮囊剥开,外面是蛆做的骨肉。” 林姨娘又看了张旭樘一眼。 是知为何,我坐在常绍勇家外,总感觉食欲很好,好像那些东西没少好吃似的,可真吃退嘴外了,也只没这个味道,还是是如自己家外的厨子。 虽然味道是好,我却还是停是上来的吃,因为那些东西滋养了张旭樘的血肉,是张旭樘眼睛外流动的光,我吃的是是食物,而是张旭樘的一部分。 那让我感觉很没趣,也没了胃口。 大院外安静上来,只剩上林姨娘“噗噗噗”往里吐鸭骨头的声音,等我啃完大半只莲花鸭,我才停手:“你一直想和他那样吃顿饭,或者喝杯茶,但是每一次他都要折磨你。” 说到那外,我的语调越发暴躁了:“其实他弟弟宋清辉,你很厌恶我,对我也很好,他真是应该弱行把我带走,要是是他带走我,我也是会落得那个上场。” 张旭樘垂上眼帘,高着头热峻一笑。 “其实他和你一样,”林姨娘又道:“凡你所爱的,都是你的。” 常绍勇重重摇了头:“是一样。” 剩上的话,你是说给林姨娘听,只在心外道:“凡是你的,都是你要护佑的。” 7017k 第二百六十三章 小宋乱了 宋绘月的辩驳对张旭樘没有任何影响。 他向后一靠,很有耐心的道:“只是你现在还没有发现罢了,不过你很快就会发现了,你和我一样,都是异类。” 说到这里,他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和我站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 随后他往门口迈了一步:“今天就到此为止。” 宋绘月猛地站了起来:“银霄呢?” 张旭樘察觉出她话里的焦躁和不安,不由和她对视良久,最后很奇怪的问:“一个护院而已,你怎么这么在意?” 宋绘月岂止是在意,简直是着急的要发疯,因为银霄不会无缘无故不见,忽然不见,恐怕是出了事。 但和张旭樘是说不清楚的:“是不是你抓了他?” 张旭樘摇头:“与我无关,以他的身手,我想在你这里抓走他,张家死士恐怕得倾巢而出,现在你们家连一片瓦都没坏,所以与我无关,也许他自己离开了吧。” 说罢,他走出了大门,仿佛他来这里真的就只是吃喝带说话,并没有把谁拖出去杀死,也没有放火的意图。 目送着他走出宋家大门,宋绘月背后已经汗湿了一层——光天化日之下,她可以捉弄张旭樘,然而夜深人静,又是在家里,银霄还不在,她不敢动作。 窗户后面的林姨娘见张旭樘真的走了,两腿一软,跪倒在地,眼泪不自觉流了出来——姓张的怎么就盯着大娘子不放? 而宋太太悬着的心稍微落下,想出去和宋绘月说话,却见宋绘月迈步去了倒座房,推开了银霄屋子的门。 银霄屋子里空荡而整洁,一张床、两个重新油过的樟木箱,一个几乎散架的木人,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床上的被褥铺的十分平整,没有一丝褶皱,宋绘月走上前去,伸手一摸,上面冰凉,没有热意。 银霄今天夜里没有睡过。 她转而打开一个箱子,箱子里面是四季衣裳,也叠的整整齐齐,没有带走的痕迹。 里面还有一只小钱箱,钱箱也是樟木的,银霄到宋家那一年,宋太太给他打了两只箱子放衣裳,多出来一块板,就做了这只小钱箱。 大箱子重新上了漆,小箱子却没有,上面的红漆已经斑驳,锁头倒是锃光瓦亮,可见里面的钱进进出出很频繁。 宋绘月将钱箱抱出来,放在床上,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叠大小不一的银票、四五个小银子、一贯铜钱。 银票上面放着一张包山楂条的油纸,上面写着:“大娘子,钱给您,我走了。” 银霄没有笔,写字用的是灶膛里没烧完的柴条,柴条一沾手,手就乌黑,因此油纸上还多出来好几个杂乱无章的手指印。 宋绘月僵立在原地,耳朵里“嗡”的一声,一颗心渐渐跳的乱了,时快时慢,手脚也随之冰凉,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法思考。 银霄真是自己走了? 她一瞬间什么也没想,抬脚便走。 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街道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影,蟋蟀在深夜里狂啸,叫的人心烦。 “银霄?” 没有人回应,只有她的声音回荡,她忽然想到了码头,连忙往码头上跑去。 因为狂奔,血一直往头上涌,她的脑子简直失去了作用,所有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跑的脚下生风,身上的旧纱衫在风里扬成了一片豆绿色的雾。 码头上不复天宁节时的热闹,灯火只有零星两盏,船只都泊在水中没有动,也没有船要下货,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气息乱七八糟,喊出来的声音也是哆哆嗦嗦。 “银霄?银霄!” 没有回应,反倒是船上陆陆续续有人伸出了脑袋来看热闹。 宋绘月眼里有了泪光,呼唤声也带着哭腔,这些探究的目光全让她抛之脑后,只想找到银霄。 她睁大了眼睛,试图看出河面水痕的来去,喉咙里更着一团气,呼不出来,咽不下去,然而心头一阵一阵的猛跳,全都是在叫银霄的名字。 什么都看不出来,她开始冲着船上看热闹的人喊道:“你们见过一个......一个这么高的郎君吗?” 她手忙脚乱比划着银霄的身高:“穿的皂衣!什么都没带!” 船上的人乱七八糟的回答她,声音此起彼伏,宋绘月听了片刻,从中听出来今天深夜并没有客船离开。 她颓然地垂下头,拖沓着脚步往回走,走到大相国寺时,她站在山门外,又叫了一声“银霄”。 依旧是无人回应,她只能继续走,一直走到晋王府去。 晋王已经起身准备上朝,正在桌前吃点东西垫一垫,一旦上朝,还不知道要站多久,难免会饿。 听到杜澜说宋绘月来了,他心中惊讶,匆匆拿帕子擦了擦嘴,让黄庭将这一桌残羹都运了下去,送热牛乳和蒸糕来,又取下头上的展脚幞头,换了玉冠。 刚收拾妥当,宋绘月就已经到了门口。 晋王看她失魂落魄,鞋子和衣裳下摆全都是泥点,头发也乱了,毛茸茸的蓬在头上,纱衫肩膀上勾出来一条大口子,便眉头一皱。 旋即他若无其事的冲她招手:“吃了早饭吗?” 宋绘月答非所问,目光呆滞:“银霄......” 随后她带着绝望的哭腔,提高了声音:“银霄走了!” 她眼里滚出眼泪,更咽一声。 银霄不见了。 在她心里,银霄还是那个瘦弱单薄的孩子,刚到家时,自己给他一块糖,他像是受了惊吓似的不断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角,始终不敢张口。 因为在他的生活里,只有立下功劳的人才可以“甜一甜”嘴巴,每一次吃下去的糖,在他嘴里都不是甜的,而是充满了血腥气,每咀嚼一口,都像是在咀嚼无辜者的血肉。 宋绘月那时候还不知道他的噩梦,一路把他逼到墙角,银霄笨嘴拙舌地拒绝:“不、不、不......” 她忍无可忍地把白饴糖塞进他嘴里,然后伸手捂住了银霄的嘴,不许他往外吐。 银霄吓了一跳,把凤眼瞪成圆眼睛,不知道反抗,只是认命似的把糖含在嘴里,嘴唇在宋绘月手心轻轻鼓动,是在小心翼翼地吃糖。 吃完之后,宋绘月松开手,自己手心里都是白饴糖的香气,她直通通地看着银霄:“甜不甜?” 银霄这回没犹豫,直接点了头:“甜。” 连糖都不敢吃的银霄,去哪里了? 7017k 第二百六十四章 副指挥使 晋王心惊,因为从未见过宋绘月如此失了章法的模样——她小的时候调皮,去潭州后就日渐稳重,主意和胆子都很大,轻易不会掉眼泪,此时喊着银霄的名字这样悲痛,他立刻感到了一丝酸楚。 他走到宋绘月身边,垂下头,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伸手在她额头上一贴,没有发热,又若无其事放下,柔和了声音:“银霄怎么会不见了?” 宋绘月站在他身前,闻着他身上“雪中春信”的香气,既温和又宽容,忽然从心底涌上来一大股悲伤:“他留了字条。” 说罢,她呜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越发汹涌滚烫,从她的脸上滚落到下巴,又掉在衣襟上,哭着哭着,她用力一吸鼻涕:“晚上还在的......” 她再次吸了下鼻涕,断断续续将夜里发生的事情说了。 晋王抽出身上的帕子,回头递给黄庭,黄庭悄声用热水打湿拧干,交还给晋王,晋王将帕子托在手上,不动声色的给宋绘月擦脸。 同时他轻声道:“丢不到哪里去,我们好好找,一定能把他找回来。” 擦干净宋绘月的脸,他放下帕子,手上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宋绘月牵进屋子里,按到椅子上,端起热牛乳喂到她嘴边:“张旭樘昨天夜里去你家了?” “嗯。”宋绘月下意识地喝了两口,香甜的牛乳让她的眼泪渐渐收了回去。 晋王放下碗,拿了块蒸糕给她吃:“他干什么了?吃一口。” 宋绘月捏着蒸糕,吃了一口:“说话,说完就走了。” 晋王又端着牛乳喂她喝了两口:“银霄一走,张旭樘就找上门来,就算银霄留了字条,这事也和张旭樘脱不了干系。” 温热的牛乳和蒸糕让宋绘月又有了力量,头脑也能够再次使用,不再是一桶浆糊。 她一冷静下来,就感觉到了鼻子堵塞,眼睛红肿的有几分睁不开,再次用力一吸鼻子,她站了起来:“他会不会杀了银霄?我得去找。” “坐下,再吃点。”晋王再次将她按了下去,“银霄不是会束手就擒的人,张旭樘想要杀他,闹出来的动静必定不小,我这就让人去查。” 宋绘月让他按在椅子里,摇了摇头:“我不饿。” “不饿也得多吃点,”晋王招来黄庭,让他把甜的蒸糕和牛乳都撤下去,换一桌咸的上来,“银霄不是三岁孩子,有功夫在身,急也没有用。” 他又让杜澜去请谢舟来,再去祖大夫家里传信,让游松回来跟着宋绘月。 在宋绘月到来之际,黄庭已经吩咐厨房备好早膳,晋王一吩咐,饺子、汤面条、小菜就都端了上来。 燕王夹了一碗饺子,欠身送到宋绘月面前:“银霄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宋绘月低头思索:“是。” 晋王把筷子塞进她手里:“那就是知道自己此去凶多吉少,张旭樘昨天夜里从哪里来的?身上有没有花茶坊的脂粉香气?” 宋绘月拿起筷子扎了一个饺子,塞在嘴里,一边吃一边思索,吃完饺子后,她低声道:“寺庙,他身上有佛香。” 晋王看了看天色,离上朝的时间还早。 他沉默片刻:“那就是大相国寺,如果银霄将人诱到大相国寺去,你认为他会在哪里动手?” 宋绘月拿筷子扎着眼前的饺子:“天宁节晚上的藏身之处。” “那就从这里查起,”晋王将面碗往她面前推了一推,“雁过留痕,只要银霄还活着,我们就能找到人。” 宋绘月点了点头,同时挑起一筷子面吃了。 在晋王对着宋绘月抽丝剥茧之际,谢舟匆匆赶来,并没有立刻进门,而是站在外面偷看了两眼。 他看过之后,心想王爷的神色,要是再慈祥一点,就能立刻做月姐儿的爹。 可是世上没有对着闺女如此前倨后恭的爹,他的神情柔和似爹,言行举止则像是孝子,令人发笑,并且没吃早饭就开始发胀。 看过之后,他才咳嗽一声,走了进去:“爹......呸!王爷,您找我?” 晋王点头:“儿子,你去大相国寺查一查银霄的下落。” 谢舟一不小心沦落成了晋王的子孙,当即厚着脸皮乐道:“能做皇孙,倒也不错,银霄丢了?” 等他从宋绘月口中得知来龙去脉,连忙往外走:“我这就去!” 他走出去没有片刻,又折回来:“王爷,姓副的来了!” 晋王疑惑道:“傅?是谁?” 谢舟大声道:“副指挥使!” 他这一声“副指挥使”,嗓门奇大无比,声震屋瓦,越过王府中的重重夹道,飞进了王府前堂等候的苏停耳中。 声音传到前堂时,已经很小,苏停只要稍不注意,就会错过这一声犬吠,只可惜他功夫了得,耳聪目明,听的一清二楚。 自从他做了副指挥使,成天的宽慰自己面子丢了不可怕,找回来即可,看似不放在心上,其实十分在意这正、副二字——自己在家里都排老七了,这辈子但凡能有出头之日,都不想再做老二。 好在他头上始终没有来正指挥使,禁军之中,人人都知道他心眼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穿不过两根粗线,是一位凶悍的心胸狭窄之徒,因此都照往常一般,称呼他一声指挥使。 偏偏谢舟此人,是位无耻之辈,只要他想,说出来的话就总能掐住别人的七寸,捏的别人狂怒,却又无能报复。 于是晋王还没露面,苏停先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咬牙切齿地端起茶杯,大喝一口,随后气运丹田,把芝麻和盐笋一起吐回杯中,心想晋王和他一定是犯冲,连一盏茶都不对他的胃口。 剩下的小半杯茶是不能喝了,他也无意让内侍再给自己换一杯茶,外面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至,很快门外就映出了模糊的人影。 人影长身玉立,走到门外时停了一瞬,守门的内侍拉开了门,将晋王让了进来。 苏停只看到晋王,没看到谢舟,便松了口气,不然在谢舟一口一个副指挥使面前,他很担心自己会再次对晋王造次,随后又让台谏一参,连副的也做不成了。 “苏指,”晋王含笑坐在上首,无暇和他打太极,“有事?” 他看着苏停紧绷着身体坐着,双手攥着大拳头,显得两条胳膊都是气冲冲的,随时预备着要揍谁一拳,他便在心里为谢舟捏了把汗。 7017k 第二百六十五章 父爱 苏停听了晋王的称呼,不由自主攥紧的拳头松开来,心里强烈的爱恨情仇也随之疏散。 他想起了正事,取出一大卷卷宗:“陛下说先给王爷看,王爷看了,再去面圣。” 内侍从他手中接过卷宗,交给了晋王。 晋王打开草草看了几眼,便看到了吴阳的名字。 这个吴阳便是当年贩卖青白盐的三位私盐贩之一,其他两人都已经溺死,只有吴阳见机的快,跑去了秦凤路,之后消失,没想到禁军手段如此了得,不过是短短时日,就已经将吴阳找了回来。 在他看卷宗之际,苏停一直盯着他,不错过他任何的神情变化。 苏停先是看出了晋王的不安,起先他以为是对这卷宗的不安,随后他发现不是,晋王好像是心不在焉。 晋王坐的端正,两只手稳稳地捧着卷宗,低垂着眼睛细看,看了两眼,忽然睫毛一动,作势要抬头往外看,却又很快停住了自己的动作,继续把目光放在了卷宗上。 看了没多久,他又下意识的探身看向身边的黄庭,甚至张了张嘴,是想吩咐什么的模样,但是很快又闭紧了嘴,转而去看卷宗。 他不仅是心不在焉,而且坐立不安,仿佛外面还有比卷宗更要紧的事情等着他。 好不容易将卷宗看完了,他勉强对着苏停一笑,糊里糊涂地说起了正事:“这卷宗里说张家谋利,是张家的谁?” 苏停不苟言笑:“王爷,我知道的都在卷宗上了,您既然看过了,就请下朝之后,去面见陛下吧。” 晋王听了,也没多说,只是点头。 苏停越看越觉得异样,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故意放慢脚步,果然不出所料,晋王已经轻言细语地交代起黄庭来了。 “让云嬷嬷来伺候她,衣裳都划破了,也不要急着走,让她等到小八的消息了再走......” 他的脚步虽然慢,但是不能一直停留下去,所以只听到了这么几句。 等到了宫里,他在文德殿面见了今上。 今上在上朝前和退朝后,都会在文德殿休息,苏停到时,他正在小憩,并且做了个梦。 梦里他是个旁观者,围观的是裴太后对幼年时他的教导——强逼着他念书。 这样的情形他常常梦到,每一次梦到总是伴随着心惊。 裴太后恨不能将自己的脑子塞进他的脑子里,要将他塑造成一个她认为的、天下人认可的、百官交口称赞的明君,于是在这教导的过程中,母子情分稀少到了几乎没有的地步,彼此之间全是失望和怨恨。 裴太后失望他不肯按照明君的模子去成长,而他怨恨裴太后不肯放权让他亲政。 他和张瑞都认为裴太后并不想让他成为一个明君,反而是想把他豢养起来,自己做一辈子听政的太后。 现在想起来,他也依旧是恨,同时在恨之余,告诫自己不要重蹈覆辙,要用儿子,也要关怀儿子,对儿子讲感情。 从梦里醒来,他还残留着父爱,面对苏停传达的晋王的态度,越发觉得晋王身上不仅留着裴家的血,还留着和他一样的血——都是痴情的种子。 同时他在心中做了一番帝王的思考:“晋王爱美人更好,否则就无法掌控了,他以后的王妃,也不能太有实权,这样他想和燕王抗衡,就会一直依附自己。”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露出一个身心愉悦的笑容。 儿子是可以掌控的,朝中局势也是经过了制衡的,台谏们不再对着他乱喷唾沫星子,而且很快他就会让晋王出头去打掉一些张家的气焰。 张家吃了亏,他这个皇帝还能全身而退,毫发无损——因为大家都会以为这是晋王的所作所为。 今上感觉龙椅坐的越发的牢固,没有人能把他从御塌上掀翻,于是上朝之后,看着满朝长的、短的、圆的、扁的官员,也和颜悦色。 对岳重泰的恩旨宣告下去,满朝哗然之声和台谏的抨击都没能让他感到不快。 下朝后,晋王在文德殿见了今上。 今上摆出一副慈祥面孔,对着晋王上演了一出父子情深。 他拉着晋王追忆不多也不美好的过去,晋王从未受到过此种对待,静静听了半晌,神情愣愣的,惊魂未定。 今上的父爱一旦放送起来,当真令人可怕。 比起今上拿他当刀子使,去切张家的肉还要让他无所适从。 在他承受父爱之时,宋绘月已经不在王府了。 她的脑子先前是一团浆糊,晋王走后,这一团浆糊逐渐明朗,又可以重新思考,并且认为晋王说的没错,银霄的失踪和张旭樘脱不了干系。 她先回了一趟家,将银霄会离开一段时间的消息告诉宋太太,再把自己收拾的整整齐齐,甚至换了身桃红色的新纱衫,衬托的脸色十分红润,正是朝气蓬勃的模样。 收拾好后,她叫上游松、铁珍珊二人,先去禁军李长风面前晃了一晃。 李长风一见他们三人同时露面,立刻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他眯起眼睛,看向游松,游松和他交过手,他只打量了几眼就看了出来,同时也看出来游松是重伤未愈,脸色苍白。 这三个人就是闯张相爷府上的贼人之三? 知府衙门虽然已经结案,但禁军在他们手上吃了大亏,苏停发誓要将这些人找出来,狠狠教训,如今三人送上门来,岂有放过的道理。 李长风立刻热血沸腾地跟了上去,只要这三人有任何为非作歹之处,就把他们抓到禁军的监牢里去。 不必问话,拿马鞭先细细抽上一顿,解解憋闷之气。 铁珍珊察觉到他一直跟在身后,不自在的挽了挽袖子:“大娘子,他不会真的把咱们抓起来吧?” 宋绘月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别怕,案子已经结了,他就算想翻案也没办法证明是我们干的,让他跟着,我有用。” 游松也轻松道:“是,他要抓我们,也得用别的法子,只要不惹事生非,禁军拿咱们也没办法。” 铁珍珊疑惑地看向宋绘月:“可咱们不就是出来干架的?” 宋绘月摇头:“不打架。” 铁珍珊挑了挑眉毛,低声道:“那是出来......杀人?” 在她心里,宋绘月大白天的叫上她出门,只有这两件事。 然而宋绘月既不是要打人,也不是要杀人,而是带着他们二人——以及李长风,守在了张府门外。 找了个树荫蹲下去,大有蹲到天荒地老之意。 7017k 第二百六十六章 跟上了 三个游手好闲的人物往张府门前一杵,立刻惊动了张家的门子。 门子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往外看,就见这三人仪表堂堂,衣冠楚楚,看着都不是地痞流氓之类的人物,像是要在树荫下歇个脚。 况且这三人不远处就站着个禁军,想来是保护相府的。 他再看看日头,虽然不晒,但也有了几分刺眼,便把脑袋收了回去。 日头炎炎,虽是上半晌,却已经有了酷热之感,门子在门后坐了一刻钟,感觉外面三人似乎还未离去,不由又开了一条缝,伸出脑袋来看了一眼。 这一看,就吓了一跳。 只见树荫下,这三人弄来一把大油纸伞,撑开插在泥里,中间那位小娘子摇着一把蒲扇,身前放着两个木桶,桶子里有长柄勺,地上摆着四五只碗。 门子这回看明白了,他们是把卖冰凉饮的担子买了下来。 他心中一惊,感觉这三人是要在此安营扎寨,连忙再踮起脚看了一眼,那位禁军还在太阳里站着,晒的滋滋冒油,已经快要冒烟。 虽说这两方人马并没有闹出动静,可这里是相府门前,站在这里有碍观瞻,他还是决定出去驱赶一番。 虽然他只是个门子,但是是张家的门子,顶着这个张字,他昂首挺胸的出了马。 凶神恶煞的让这三人滚蛋,宋绘月张口就问:“这里是你们张府门前吗?” 门子一看,那树荫离着张家的门还有两三步。 他正要恶声恶气地回话,宋绘月又道:“怎么,你还想打人不成?” 门子刚要撸袖子,忽然就见那个禁军目光如电地射了过来,这袖子就没敢挽上去。 当着禁军的面,他可不能仗势欺人,只能先退回去,请示管家再说。 果然他一退回去,那位禁军也不再看他了。 李长风站在太阳里,感觉日光胜火,几乎要将他当场火化,他想往阴凉处挪动都没办法——唯一的树荫已经让宋绘月三人霸占,他再挪只能挪动到人家家里去,就看不到这三位了。 这三人大张旗鼓地坐在张府门外喝冰糖荔枝水,他根本不敢这个时候走,就怕这三人贼心不死,又要对张相爷府上做出什么大事来。 他是又渴又饿,恨不能扎进那两个木桶里去,可再渴也只能忍着酷热,站在原地不动。 门子进去禀报了管家,管家一听竟然还有人敢在张家找事,当即领着一群小厮出来,然而一看到宋绘月,便又带着人蜂拥着回了张家。 宋绘月他熟,救弟弟的女英豪,就算她爬到张家门前的石狮子上,他们也最好当做没看见。 张旭樘并不知道宋绘月就在家门口,还在家中窥探。 家里来了女客,他不必作陪,然而女客占据了后花园,嘁嘁喳喳十分热闹,扰人清梦,他便到了花园中,站在繁盛的花木之后,窥视着来家里的客人。 来客是潭州的齐夫人和齐虞。 齐仓司有到京都来的意思,齐夫人作为女眷,更好走动和打探消息,母女二人联袂而来,已经多时,今日是头一次上张家拜访。 齐虞在齐夫人的教导下不能胡说八道,只能连吃带喝地堵上自己的嘴,只是偶尔还是忍不住插嘴。 “葛相公怎么会打夫人?我听说他怕夫人怕的不得了,都做了活王八呀。” 齐夫人伸手在她胳膊上重重一拧,齐虞连忙闭了嘴,垂下头去。 张旭樘听了之后,无声一笑,觉得齐虞很有意思,这些话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脏话”,偏偏她肚子里装满了。 要是能把齐虞的嘴留下就好了,专门给自己解闷,可惜人的嘴不能独活,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从花园里掩人耳目的退出去,他准备去看看小狗,让小卫备上马车,他换了身淡青色长衫,起身往外走。 人还没到门外,小卫就垂头上前:“二爷,宋大娘子来了。” 张旭樘诧异道:“她?” 他三步并做两步走了出去,一见树荫下的情形,立刻啼笑皆非,因为宋绘月已经在树荫下吃上了,而且吃的很不错,那夹肉的烧饼香味十足,配着个冰碗,冰碗还带着丝丝凉气。 这三个人坐在这里连吃带喝,后头还有个驻足观望的禁军,大约是下河喝了水,前面的衣襟湿了一大块。 张旭樘不去管他禁军,饶有兴致地走到宋绘月身前:“你这是到我家门前过起日子来了?” 随后低头一看,他才发现这三人不仅吃了夹肉烧饼,还吃了槐叶冷淘,只剩下三只空碗和一个食盒在地上,大约是直接从附近食店里叫来的。 宋绘月三两口吃了手里的烧饼,“咕咚咕咚”喝完冰糖水,抱着肚子站了起来,正视了张旭樘:“把银霄还给我。” 张旭樘将她上下打量一眼;“你的护院,为什么找我要?” 说罢,他转身便走,上了马车,往大相国寺去,并且吩咐小卫:“我要吃冷淘,去买一碗来。” 小卫撒腿就走,而宋绘月也是干脆利落地抬了脚,跟上了马车。 游松撑着那把大伞,紧随其后,铁珍珊打了个饱嗝,和游松并肩。 张林走到马车旁,低声对张旭樘道:“二爷,宋大娘子跟上来了。” “嗯?”张旭樘掀开帘子,外后看去,宋绘月三人果然亦步亦趋跟着他。 那把伞也奇大无比,乃是小摊贩们用来遮阳的方形布伞,跟在马车后面,令人瞩目。 “把他们赶走,”他刚说完,马上眉头一皱,“等等,不要动手,让他们跟着!” 从宋绘月三人离开张家开始,禁军也消失在了人群中,不知他是离开了还是藏在了暗处,亦或是找到了其他的禁军来暗中跟着。 只要有禁军跟着的可能,张旭樘便不能大张旗鼓的打打杀杀。 张家的声誉干系着燕王的声誉,同样都很重要。 坏事在暗地里可以做的惊天动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必要暴露自己的一部分给旁人。 不能动手,就只能任由宋绘月跟着。 马车到大相国寺时,已经引起了许多非议,然而宋绘月毫不在乎,张旭樘也十足的不要脸,吃了冷淘,下了马车,两人一前一后,一起进了大相国寺。 张旭樘本是要去“鬼宅”,见一见他的新小狗,让他的小狗好好享受回家的温暖,然而宋绘月一直跟着他,让他无法前行,只能停在了大雄宝殿。 ------题外话------ 今天要外出,第二章晚一点,下午五点前发 7017k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一日游 大雄宝殿前的一对旗杆上各挂着一个幡斗,无风自摇,冥冥之中,发散着佛祖之威,张旭樘对这威力毫不敬畏,一脚踩在门槛上,用力一踏,进了殿内。 大殿之中挂着许多经幡和法器,正中供奉本师坐佛像,左手横置左足上,右手各上屈指作环形名,正是一副“说法相”。 佛祖具足圆觉智慧,在此说法,能雄镇大千世界,却不能摄伏眼前这一只魔。 张旭樘看着佛像,倒是眼前一亮,转身对宋绘月道:“你看,这是我给佛祖重塑的金身,至今为止,佛祖都保佑着我。” 随后他笑出了声:“没想到佛祖也爱钱啊。” 说完,他注视着宋绘月的一举一动,宋绘月歪着头听,听的很认真,神情和两侧的罗汉像类似,看着很生动,实则是木雕泥塑,空空如也。 张旭樘觉得这层空空荡荡的皮囊之下,正有恶鬼要破壳而出。 他再次一笑:“我去净房,你要去吗?” 扛着大伞的游松放下伞,推给铁珍珊:“大娘子,我去趟净房。” 铁珍珊忍不住夹了下腿:“我也去,糖水喝多了。” 宋绘月点头:“那我也去吧。” 于是去净房的路上,又多了三个人。 张旭樘头一次在净房里撒不出尿来,游松在一旁虎视眈眈,他最后无可奈何地收起了自己那一套东西,从净杆上取下来革带束上,大步流星走到净架,等候在门口的小卫连忙倒上水,奉上澡豆。 张旭樘出净房后,就看到宋绘月已经站在外面等他,等待的姿势很坚挺,好像准备天长地久的跟着他,他目光微动,忽然对小卫道:“去窦姝处。” 两刻钟后,马车在人潮中到了御街外。 窦姝是李冉新捧的行首,独自住着一个三进大宅,门口挂着竹帘,两边白墙上凿了象眼窗,里面也挂着竹帘,门楣下悬着一盏栀子灯,两侧挂着烟月牌,旁人一看便知这里是个妓子家中。 张林纵马先来告知窦姝,窦姝昨夜宿醉,还在床上未起,知道张旭樘要来,连忙从床上起来,挽起黑压压的头发,让丫鬟快些梳妆打扮,掩盖她的憔悴之态,又让妈妈准备酒菜,小丫鬟洒扫房屋,随后一群人迎到门口,准备簇拥着张旭樘进门。 到了门口一看,张旭樘身后还跟着三个生人。 最中间一个小娘子生的浓眉大眼,漂亮灵动,左边也是个小娘子,是一身长袍窄袖的武装打扮,英气逼人,右边那位是青衣便帽,做个长随打扮,给中间那位撑着把大伞,既好笑,又有几分尊崇之意,显得中间那位小娘子是位至高无上之人一般。 而且这三人虽然是和张旭樘一同前来的,但是她察言观色,知道这三人和张旭樘不是一路人,情形看起来有几分诡异。 窦姝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能先上前向张旭樘道了万福:“二爷这个时候来热着了吧,快进屋子消暑,这三位是?” 张旭樘伸手一指宋绘月三人:“打秋风的无赖,不要放他们进来。” 窦姝连忙应了,挨着张旭樘走进屋子里去,又示意妈妈拦住这三个不速之客。 就算她只是个角妓,宋绘月等人也不能擅闯,只能在外面等。 窦姝掀开竹帘,送张旭樘进去。 屋子里收拾的很凉快,香炉细细地往外喷着香,窗户上都糊着碧纱,过了天井,就是窦姝的屋子,屋子外面有一棵大香樟树,树影倾泻,让她的屋子越发清凉。 张旭樘一进这里,就觉得和宋绘月拉开了距离,宋绘月和她的那把大伞全都和他没了关系,让他不由松了口气。 窦姝千请万请的将张旭樘请到了交椅中坐下,殷勤斟酒,劝他吃果子点心。 张旭樘懒洋洋地坐着,肚子里还揣着一碗冷淘,没有余量吃这些点心,心想宋绘月这个时候肯定在外头等着,指不定在吃什么。 也不知宋绘月这么跟着他,要跟到什么时候去。 “二爷,我给您唱个曲?”窦姝惴惴不安的问。 张旭樘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窦姝拿起红玉拍板,低吟着唱了首小曲。 张旭樘听的昏昏欲睡,窦姝见状,便上前请他去床上歇息,又给他宽衣。 两人在账里翻滚,说了许多的荤话,张旭樘正要上阵时,窗外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喷嚏。 这个喷嚏使张旭樘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是短时间内再难提枪的程度。 窦姝更是惊呼一声,拿起锦被遮住了自己。 张旭樘胡乱套上衣裳,连衣带都来不及系,就趿拉着鞋,气冲冲走到窗边,“砰”一声推开窗,两手撑着窗棱,对外面怒道:“宋绘月!你是不是疯了!妓子的墙角你也听!你简直不是个姑娘,你就是个——是个疯婆子!” 宋绘月站在香樟树下,满身都是细碎的树影,游松和铁珍珊等在了门口,她守在这里,听了张旭樘的怒骂,她好脾气的解释:“我怕你翻窗跑了,刚才我是感觉这里有点凉,才打了个喷嚏,你继续就行了。” “继续?”张旭樘气的面红耳赤,“你还有脸叫我继续,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绘月看着他:“把银霄还给我。” 张旭樘一口血更在喉咙里,细长的眼睛扫视着宋绘月,暴跳如雷变成了无可奈何。 他不是第一次和宋绘月打交道,两个人杀的你死我活的时候,并没有过去多久,他知道宋绘月有多执拗,这一场明目张胆的跟踪,恐怕会长久下去。 “啪”的一声关上窗,张旭樘兴致全无地坐在椅子里,捏着酒杯仰头饮尽,放下酒杯,看了一眼慌慌张张穿衣裳的窦姝。 无趣。 还不如鲍老社里跳旋舞的小娘,但是眼下也只能在这里消磨时间。 在窦姝这里呆到天色将晚,李冉呼朋唤友而至,先见到了门口的游松和铁珍珊。 这两人精神抖擞的蹲在一起用石子下棋,如同哼哈二将,霸住了门口,见李冉一行人前来,便让一条路。 李冉等人纷纷侧目,不知道这二人是什么来历,但是急于进去消遣,便没有停留,进去见到张旭樘之后,更是热闹起来,笑闹之声不绝于耳。 ------题外话------ 被屏蔽了,于是删减了许多内容,应该没有问题了 7017k 第二百六十八章 无福消受 窦姝的妈妈备了一桌席面,供李冉等人吃喝,又叫了两个女娘作陪,和窦姝一起在席间嬉笑,然而令李冉感到奇怪的是,窦姝很是放不开,张旭樘对他们的玩笑话也不接茬。 李冉琢磨了许久,忽然对张旭樘道:“二哥,是不是今上要重用你了?” 张旭樘对他的神来之言习以为常:“今上重用我掏沟渠呢。” 李冉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那你怎么和个圣人似的坐在这里,你看把姝姐儿吓得,难不成你要为你那位美人守身如玉?” 张旭樘立刻道:“我为狗守身如玉。” 听了这熟悉的言语,李冉意味深长一笑:“二哥,你身边那么多美人,还有岳家小娘子,我都没有指名道姓,你怎么就知道我说的是狗?” 随后他做了个恍然大悟的神情:“看来二哥对这条狗当真是爱在心头啊。” 张旭樘翻了个白眼,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翻了个跟头,站起来:“我回家去,你们玩。” 李冉连忙领着人送出去,窦姝心有戚戚地看着窗外,窗外树影摇动,不见人影,不自觉又羞了个满脸通红。 宅门外,李冉看着宋绘月,嘴张的能塞下一个鸡蛋:“狗……二哥,你还真是为了……美人守身如玉啊。” 他又忍不住感慨:“美人不仅胆子大,将二哥咬来咬去,还很凶悍,管着二哥,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张旭樘一脚踩上马凳,回头对李冉道:“无福消受。” 李冉笑嘻嘻的,目送着张旭樘上了马车,再去看宋绘月,想对宋绘月打趣两句,见宋绘月黑黝黝的眼珠子望了过来,冷情冷意,心头不由打了个颤,等回过神来,宋绘月等人已经随着马车走了。 他喃喃自语:“无福消受,果然是无福消受啊。” 张旭樘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吩咐车夫赶快些,马车顿时加快速度,扬起一阵尘土,他再往后看,就见后头的人也随之加快了速度。 “二爷,去哪里?”小卫问道。 张旭樘一甩帘子,冷着脸:“还能去哪里,回家!” 他回家,宋绘月三人照旧蹲守在了张家门前,并且在这里大摆筵席,吃了一顿十分丰盛的晚饭。 张家众人全都震惊不已,陆陆续续从门缝里探出脑袋来看,而这三人也任由人看,全不在意这些人的目光。 张瑞和张旭灵下值之后,也全都诧异。 张瑞不必亲自动手,只需用目光示意,张旭灵便预备着银子和一肚子好话,要请这三位好汉高抬贵手,离开此地。 宋绘月很识时务地点头:“张衙内还我护院,我这就走。” 张旭灵连忙说她找错了地方,并没有见过她的护院。 宋绘月有理有据的反驳:“当时我弟弟你们也说没见过,可也在你们府上啊。” 张旭灵无功而返,询问张瑞要不要去知府衙门找衙役,张瑞思索片刻,摇头道:“不必,这是小儿打架,咱们能容人,方能显出气度,若是不依不饶地驱赶,反倒让人诟病,就让这小娘子一直胡闹下去。” 在张家为宋绘月头疼之际,晋王才从今上的魔爪中逃出生天,得以出宫。 对今上的父爱,也深感无福消受。 今上登基至今,政绩用两个字可以形容:“昏庸。” 裴太后在时,他被严格教导,故而高高坐在龙椅上,百官们只觉得他小小年纪便如此沉着稳重,将来若是亲政,必是一位明君。 百官们因此对今上亲政多有帮助,结果裴太后一死,今上亲政才两年,前朝后宫就让张家把持住,中宫亡,晋王逐。 在如此头脑之下,今上在晋王面前的制衡之术以及父爱攻势,堪称是幼稚至极,令人发笑。 今上还不满足,又叫来通义郡王和东阳郡王,前来同爱。 两位郡王双双让今上爱的头昏脑涨,又不敢反抗,直挨到吃过晚饭,才得以离开。 今上在晋王也要离去之时,郑重地将禁军查出来的卷宗放回晋王手中,掏心掏肺道:“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天下是我们李家的天下,岂能将国库之门敞开,任由他人进出,明日上朝,你便揭发此事,朕会命你彻查此事,再让董童英配合你查账,提刑司配合你拿人,你来主审,把这桩贪蔽大案查个水落石出。” 他掏心掏肺的让晋王去当出头鸟,承受张派攻击器。 晋王接了卷宗,心想天底下老子躲在儿子后头的,恐怕也只有帝王家了吧。 “父亲圣明,此事利国利民,儿子会按旨查办,彻查盐税,将盐榷之贪腐弊病涤荡一清。” 今上听了晋王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忍不住教导他:“虽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是此举主要是为了剪一剪张家羽翼,给张家敲一敲钟,不过朕看这大半年来,张家收敛了许多,事情还是不能查的太过,需得留下几分颜面。” 晋王受教,退出大殿,走下高高石阶,一眼就看到了宫中绵延而起的灯火。 在这一片火光之中,他有虚幻之感,而这感觉是今上带给他的。 今上在他心里裂开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平庸的今上,目光短浅,而且自私自利。 另一部分是裴太后在今上身上留下来的不可磨灭的烙印,裴太后孜孜不倦的教导,让他知道皇帝应该怎么做。 于是今上所做的一切都充满矛盾,让人不适。 裴太后占据上风时,他会耍弄权术,虽然耍弄的不甚高明,时常令人发笑,但好歹也有帝王之心,他自己那一部分占据上风时,却懦弱的连臣子和后妃都要畏惧。 这种矛盾之感,让晋王觉得今上很“天真”。 裴太后一生要强,有治国之才,没想到这个倾注心血的儿子却养成了这副模样。 怀揣着这份卷宗,晋王在内侍陪伴下一步步离宫,宫中的风从他身边吹过,他想真是可笑。 等他出宫回到王府,便得到谢舟的回禀,宋绘月领着游松和铁珍珊化身成三块狗皮膏药,盯上了张旭樘。 晋王连忙问:“张旭樘有没有动手?” 谢舟摇头:“月姐儿聪明着呢,到禁军面前晃了一圈,现在禁军还在暗中盯着他们三个,张旭樘哪里敢在禁军面前杀人。” 晋王纠正他:“不是不敢,是不便。” ------题外话------ 下一章今天还是晚一点,这两天有点忙 7017k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两地 张旭樘的脑子里没有不敢,只有不便,宋绘月抓住了他的不便,用禁军牵制了他。 然而就算知道了张旭樘不能当众对着宋绘月动手,晋王依旧忧心,想到宋绘月在外面暴晒了一天,便让谢舟赶紧去把宋绘月换回来,再多带几个人去轮换。 谢舟满脸痛心疾首:“王爷,您这是喜新厌旧啊。” “滚。” 谢舟抬腿便滚,还没滚到门口,晋王便叫住他:“等等,银霄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一说起此事,谢舟便正色走了回来,皱眉道:“确实是在大相国寺里发生了打斗,张家清理的很干净,只是禅房损毁的厉害,不能当场修补,大相国寺也没报官,自己找了工匠修缮,我们沿着大相国寺周边找了一圈,没有查到痕迹,废弃的空宅也进去看过。” 随后他的眉头锁的更紧了些:“大约是我们惊动了对方,人已经离开,没有找到——也许是好消息,至少没有见到尸体。” 晋王垂着头思索片刻,低声道:“既然人离开了,银霄就是还没死,要是死了,他们不会躲开,没死就好。” 倒不是他有多心疼银霄,而是银霄不见,宋绘月显然十分悲痛,甚至直接缠上了张旭樘,若是银霄死了,他怕宋绘月无法承受这一打击,会拎着刀子大庭广众和张旭樘火并。 谢舟也是这么想,人没死就还有办法可想,对着晋王一笑:“亏月姐儿能想出这么促狭的办法来,把张旭樘盯的滴水不漏,张旭樘要是想去折磨人,正好给我们带路。” 晋王点点头:“她的鬼主意,恐怕张旭樘也想不到。” 谢舟忽然想起晋王面圣一事,问晋王今上怎么留他这么久。 晋王苦笑:“今上无非是想要我来揭张家这个盖子,李霖恐怕都没想到,他留下来的证据,我们送给了今上,今上又送给了我们。” 随后他催促谢舟快走——宋绘月还在外面喂蚊子,赶紧把人换回来要紧。 谢舟一边走,一边把今上所谋划之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末了替晋王憋屈——这是什么爹,居然拿自己的儿子当枪使,你是皇帝还是他是皇帝,证据都送到你手里了,居然不敢发威,明天你儿子就要让张派人马给活撕了,老怂货。 他越想越气,怒气冲冲往外走,走到夹道碰到前来和晋王议事的谢川,想到今上如此损傻,对比之下,自己的爹真是十分慈祥,当即声情并茂地叫了声爹。 谢川看他那样子是怒火攻心,可听声音又像是饱含爱意,摸不着头脑之余,也不敢接话,怕儿子是受了刺激,会敌我不分,拿他这个老父亲也损上一通。 谢舟没能从谢川这里得到同样饱含深情地回答,于是哼了一声,在心里暗暗道:“早晚把你荣养起来。” 晋王和谢川商议了大半个时辰的正事,出书房后,就见宋绘月早已经回来了,只是没有进来打搅,而是带着满身的尘土坐在外面园子里。 他连忙走进书房外的园子里去,进去一看,就见宋绘月趴在石桌上,两只手盘在一起,脑袋埋在臂弯里,迷迷糊糊的只是睡。 地上点着纸缠香,一个内侍在一旁站着,不言不语地扇着风。 晋王低声让黄庭把冰盆搬到这里来,自己走上前去,并不出声,府下身来捏了捏宋绘月的手。 天热,宋绘月的手上汗津津的,他并不嫌弃,只是一味地握着,宋绘月的脑袋早已经将手臂枕的麻木,此时晋王一碰,便针扎似的疼痛起来。 “哎哟”一声,宋绘月猛然一挣自己的手,抬起了头,“王爷,麻了。” 晋王连忙捏住她的手臂,带着一丝力道搓了起来,宋绘月奔忙一天,累的精神不振,又把脸贴在了石桌上,任凭晋王处置。 “别在这里睡,蚊子太多,你跟我说会儿话,吃点宵夜,再送你回家睡去,”晋王扭头对黄庭道:“拿药油来。” 黄庭赶紧吩咐小内侍去取。 宋绘月在张府门前的时候,还是精神抖擞,憋着一股气,然而一到王府,便感觉身心疲惫,无力之感再次深深涌上心头。 整整一天,没有银霄半点消息,她不知道银霄得受多少罪。 她不肯抬头,仍旧默默将脑袋安放在石桌上,桌子冰冷,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凉意,没有丝毫温度,让她可以暂时不去想张旭樘那些令人心悸的手段。 晋王见状,也不再勉强她,从黄庭手中接过药油,在她额头上、脸上、手臂上擦了一遍。 京都的蚊子比潭州的小,然而刁钻的很,宋绘月又特别遭蚊子,咬起来满身都是包。 宋绘月瓮声瓮气道:“我上辈子是不是挖了蚊子的祖坟?” 晋王将她五个手指在手掌中细细地摩挲:“要是你上辈子也这么淘气的话,倒是大有可能,王府的蚂蚁洞你都不知道掏了多少个。” 宋绘月笑了笑,随后听到云层里传来一声大响,雷声滚滚,是要下雨的样子。 六月的天反复无常,晋王连忙带着宋绘月回书房里去,宋绘月在进门后扭头看了一眼天色,目光黯然。 不知道银霄此时在哪里。 银霄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感觉自己是身处无间地狱之中,满目皆是黑暗,血在他身上已经凝固,不再流淌。 他也诧异自己竟然还没死。 周遭一个活人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伤的到底有多重,只知道浑身的血好像都像奔流的河水一般流淌走了一大半,重新灌入四肢百骸中的是冷风和疼痛,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动。 因为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眼前也看不到任何光线,所以他没办法算时辰,只知道鼻尖有湿漉漉的野草气息,像是一场大雨过后。 潮湿的空气显得缠绵沉重,仿佛是有形之物,化作丝线,从他的骨头缝隙往身体里侵入,在他身体里肆虐。 从醒过来之后,他在这样的潮湿气息里躺了两个时辰,等着自己死去、腐烂、化作一堆烂泥。 然而等了许久,他都没有死,反而能将肿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眼睛睁开后,他头脑也随之清明,心口散发着一点微弱的热,这一点热维持着他一口气,让他缓慢地感受到了身体上的痛。 7017k 第二百七十章 银霄 潮湿之气越来越重,外面传来滚滚雷声,又是一场暴雨要来。 银霄躺着,感觉自己五脏六腑全都移动了一遍,全身骨头都像是被震碎,手脚也是剧痛,仿佛是让人拆掉了再重新装上一般。 但是这些痛楚他都能忍受,既然不会死,那他就要活,凭借着这口气一直活下去,像从前那样再一次的逃跑。 他的呼吸一下深,一下浅,深的时候,骨头在刺痛五脏,浅的时候,又憋闷窒息,头脑昏沉。 在又过了一个时辰后,他的呼吸终于变回了正常的样子,身体里也不再感觉是冷风乱蹿,而是有了温度。 只是疼痛加剧,而且饥肠辘辘。 在他醒后的第四个时辰,他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伴随着门打开的声音,外面的天光忽然涌了进来,顷刻之间遍布屋中,银霄就趁着这短暂的一刻,从眼睛缝隙里看自己的处境。 外面是豆大雨珠,霹雳而下,狂风交作,呼啸而过,崇山峻岭,悬崖峭壁,全都被夜色和雨幕所挡,无从查看,甚至连方位都无法辨认。 只是一瞬间,银霄知道自己无法辨认外间情形,立刻将目光收了回来,落到门口的铜鹤身上。 他第一次见到铜鹤之时,铜鹤比他高,然而现在,他过了几年快乐日子,长的已经比铜鹤高了。 铜鹤死气沉沉,面无表情,没有人会去注意他长什么模样,只会被他死灰一般的神情所骇,就连他的目光都不敢接触。 仿佛一旦被他的眼睛扫过,自己也会变成木雕泥塑。 他手里提着一个木桶,木桶里放着长柄木勺,里面是饭、菜、汤三者混合而成的食物。 银霄的目光一触即走,又扫视了一眼自己周围。 这是一间破旧的木屋,屋顶漏水,上面有藻井,虽然颜色已经斑驳,看不出纹饰,但必定不是一般的房屋,屋中有窗,窗被木板密密麻麻地钉死,一点光亮都透不进来。 屋子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两具尸体,尸体是新死,粗布麻衣裹住僵硬的尸体,看衣着,不是上山砍柴的樵夫就是猎户。 地面也潮湿,不仅是雨水反上来的潮,还有血迹纵横交错,无数性命就在这间屋子里消亡,再无人找到。 银霄转眼之间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门再次关上,屋子里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黑暗中,响起了铜鹤的脚步声。 他的脚步声很轻,每一步走出来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就连脚步之间的间隔都是一样的,这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训练出来。 在极度的黑暗中,前后一致的脚步可以丈量距离,也可以避免被敌人察觉出异样。 他对这间屋子显然已经熟悉到了可以摸黑行走的地步,拎着木桶,走到角落里,点起两盏油灯,随后在油灯孱弱的黄光之下,他走到了银霄身前。 俯身毫无感情地看着银霄,他查看银霄的伤势。 摇曳的火光让银霄的面孔模糊不清,越发显得瘦和肮脏,血渍糊了他满脸,偶尔没有血的地方,也是青紫红肿,两只眼睛更是肿起老高,勉强睁开,也只剩下一条线。 身上的伤口已经大致处理过,骨头碎裂的地方都用木板夹了起来,包上了细布,然而还是狼狈,衣裳因为血,已经结成了一块一块的硬板。 因为张旭樘不让他死,所以他得以存活,铜鹤执行张旭樘的命令,不让他死,让他回家。 查看过后,铜鹤伸手握住长柄木勺,从里面舀出一勺堪称是潲水的食物,倒在银霄脑袋前面三步之处。 “吃。” 毫无感情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发出来,单是发出了声音,不代表任何他的情绪,平直的让人后背发凉。 银霄将方才修养出来的一点力气全部使出,翻了个身,一旦背部朝天,他立刻感觉自己身体的重量在挤压五脏六腑,肺里面稀薄的空气从嘴里呼了出去,窒息之感再次袭来。 他疼的眼前发黑,有那么一瞬间,他连呼吸都忘记了,只是尽力的平息自己的痛楚。 随后他动了动两条腿,用腿撑着自己一点点往前爬,爬到那一勺子潲水边上去。 哪怕是再痛苦,他也没有出声,这并非与生俱来的坚韧,而是韩北曲不允许。 死士只能安静,一旦发出声音,表达自己的伤痛和病苦,都是在发出人的声音,韩北曲不会怜惜伤者,若是发出声音,他便不会给药,任人自生自灭。 若是死了,便埋了。 若是半死不活,也一样埋了。 蹬着两条腿,他蠕动到了食物旁边,张开嘴,垂着头慢慢的舔食。 饭菜都不是馊的,只是经过了风吹雨打,早已经没有热度,再加上地上的污血和经久不退的污渍,变成了肮脏不堪的东西。 这不是人吃的东西,是猪狗吃的东西。 但是银霄不挑剔,他要活下去就必须得吃,不仅要吃,还要吃的越多越好,不吃难道铜鹤就会给他吃好东西了吗? 不会。 要成为死士的人都是这样吃,都是这样弯下自己的膝盖,伏下自己的脊梁,垂下自己的头颅。 这是击碎人心智的第一步。 银霄能忍,他心里想着大娘子,眼睛里就有光,只要能活着,哪怕是活在地狱里,他也总有出去的一天。 能逃一次,他就能逃第二次。 铜鹤看着他,没有丝毫动容,见地上的食物干净了,便不快不慢地伸手,舀出第二勺,倒在地上。 直到银霄再也吃不动了,铜鹤才将桶子拎到一旁,自己盘腿坐下,从怀里掏出来一串糖葫芦。 这是“甜一甜嘴”,赢了的人可以甜一甜嘴巴。 韩北曲死了,灵魂却永远地铭刻在了铜鹤身上,他牢记韩北曲的一切教诲,坚定执行,成为了韩北曲的杰作之一。 看着这串糖葫芦,银霄浑身冰冷,连食物带来的一丝热意也消散的无影无踪。 他感觉自己在重温噩梦。 被黑血黏住的睫毛颤抖一下,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就在他闭上眼睛之后,铜鹤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把那露着尖的糖葫芦猛地扎向银霄的眼睛。 就在那根竹尖即将扎入银霄眼皮的时候,银霄猛地翻滚一圈,竹签并没有送进银霄的眼睛里,铜鹤徐徐收回手,再次将糖葫芦吃的津津有味。 “不能睡。” 能吃、能喝、能拉,不能睡。 7017k 第二百七十一章 胡说八道的小报 铜鹤不声不响地守着银霄,不许他的眼睛多合上片刻,一夜过去,大雨停歇。 一天也过去,夜幕再次降临。 铜鹤离开,换上了另外的死士来给银霄送饭,以及守着他。 银霄在门开的一瞬间,看向了外面的天空。 今夜夜色明亮,月亮圆滚滚的,放出清光,月光落在他脸上的一瞬间,他原本要闭上的眼睛再次睁开来。 再撑得久一点,不要这么快就沦落到地狱中去,让美好的东西在自己的心里再记久一点。 他想自己这一生虽然很苦,但是在苦之余,依旧有上天眷顾,让他得到了几年的快乐和美好,他细细思念宋绘月,只想宋绘月。 和他共看这一轮明月的是张旭樘。 张旭樘让宋绘月堵的无处可去,不论他走哪个门,宋绘月的人马都能跟上他,甩不掉,让他心烦之余,觉得宋绘月确实和他是一类人。 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既然不能出门,他就只能坐在后花园里看月亮,看月亮只是顺带的,主要是要反省自身。 张旭灵在他对面,加着万分的小心,局促成了个大姑娘,就连端起茶杯喝一口的动作都很轻巧。 他不敢动静太大,以免张旭樘发现了他的存在。 而张旭樘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右手胳膊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撑着脑袋,已经陷入了沉思。 他在想李霖。 李霖知道的秘密是在太多,他早就知道要么张家一直用下去,要么早早的将李霖处理掉。 杀是一定要杀的,可是杀的还是太晚,让李霖有了可乘之机,将秘密全都抖落出去。 万幸的是,刘求俞认了罪,将张家摘了出去,晋王的发难也就到此为止,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 但是凡事都怕万一,尤其是晋王手段了得,死人嘴里都能挖出秘密来,这件事还是不稳妥。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张旭灵。 张旭灵正悄悄地捏着块点心吃,心里疑惑张旭樘将他叫来此地的意图,张旭樘看的他一个激灵,手里的糕点都险些掉了。 他留意着张旭樘的神情,正襟危坐,捏着的糕点又放了回去。 张旭樘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收回,闭上眼睛,慢声道:“大哥,晋王审李霖案,你要多留意,晋王是个不能小觑的人,就怕中途再出变故,若是有意外,你要顶得住。” 张旭灵连忙点头:“这是自然。” 张旭樘再次抬眼看他:“你能明白就好。” 这一眼和之前的那一眼不同,张旭樘的目光很冷,冷到了让张旭灵在大暑天里感觉到了寒意,他本就惧怕,这一眼之后,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往后退。 可是他坐在椅子里,没办法退,只能忍受了这一眼,点了点头:“我明白。” 就在他们二人谈话之际,管家匆匆而来,送上一张小报给张旭樘。 城中小报近日有死灰复燃之势,否则岳重泰也不会提起此事,眼前这张小报就是其一。 但是这张小报不要钱,悄无声息放在了三瓦两舍之中,任人索看。 小报上印着张旭樘的大名,讲的是张衙内近日的一桩轶事:张衙内有一种不为人知的怪癖,因为自己体弱多病,最爱健硕的男子,曾经从潭州带回来一位人高马大的俊俏郎君,藏匿于家中,日夜相对,依偎相守。 只可惜好景不长,这位郎君家中寻来,郎君之姐凶悍无匹,杀向张相爷府上,单枪匹马救出了自己的兄弟。 此乃前情,各种缘由不再赘述,只说张衙内失去了这位郎君之后,失魂落魄,害了许久的相思病,不曾在京都中走动,直到有一日,他在街上见到一位郎君,蜂腰猿背,四肢修长,身上筋肉虬劲,一看便是常年习武之人,不仅孔武有力,还有着一张俊似天上星辰的面孔,当即把张衙内迷的神魂颠倒,再次害起了相思病。 张衙内为壮汉消得人憔悴,在家中茶不思饭不想,辗转反侧不能寐,最终按捺不住心中对俊美猛男的渴望,偷偷将那位护院打晕,办下一座宅子,打算金屋藏猛男,与其长相厮守。 然而护院家中那位大娘子,极其彪悍,能徒手救弟,自然也能掘地三尺救护院。 得知护院失踪后,大娘子多方打探,终于得知护院下落,立刻出马,与张衙内对峙。 张衙内抵死不认,据说为了自证清白,当场和一位行首钻了被窝,可惜这位大娘子并不相信,死守不动,依旧在张相爷府邸外驻守。 而张衙内无法在护院身上小鸟依人,看也看不见,吃也吃不着,也是气的几乎吐血,独自在家中消瘦。 张旭樘看完这张小报,不必想也知道是晋王那边的人捉笔,当即气的仰起头,深吸一口气,随后揭开香炉盖子,把小报丢入其中,付之一炬。 张旭灵从管家手中也得到了一份,看的既激动又心惊,很想再看,然而不敢在张旭樘面前造次,只能随之将小报烧了。 “老二,这小报有无数张,又都放在三瓦两舍这样人多口杂的地方,只怕到了明天,这小报就要传遍京都了,虽然这小报是胡编乱造,可架不住百姓愚昧,会将小报上的消息信以为真,还是要想办法澄清,也不能让宋家大娘子再跟下去了。” 张旭樘点头:“大哥替我写一篇澄清的文章,连夜带去报馆印出来,明天也是一样不要钱的撒,就到这里写,写完了我看看。” 张旭灵连忙拿来纸笔,规规矩矩的写了一篇澄清之文,大意是所谓的张衙内掳走护卫一事乃是子虚乌有,那篇小报更是胡说八道,毫无根据,污蔑他们张家的名分。 文章写完,他吹了吹墨:“老二,你看看。” 老二看了看,顿时把鼻子气歪,讥讽道:“大哥,照你这个澄清的法子,你就是出钱也没人看。” 写的这么端庄,字里行间全是古板,他走在路上都不愿意看一眼。 “那我重写一份?” “别写,你趁着夜黑风高,直接吊死在衙门口,更能为我伸冤。” 张旭灵默默坐下,提起笔,搜肠刮肚,极力想要把这澄清的文章写的风趣幽默。 然而他实在不是那份小报的对手,半天都没能下笔。 张旭樘冷眼看着,最后开了金口:“我说,你写。” 7017k 第二百七十二章 口舌之争 翌日,谭然出门挑水,顺道买一屉猪肉大葱包子。 宋绘月早出晚归,不在家吃,他重新掌握了早饭的话语权,吃上了物美价廉的大肉包。 大娘子不回也好,冰块现在不仅贵,还十分的少,不是达官贵人根本买不到,家里又窄小,总是不透风,到了晌午,热的人心烦气躁,连饭都要少吃一碗。 挑上两桶水,到包子铺包了一笼屉包子,油纸一包,细麻绳一系,挂上扁担,他大汗淋漓地往回走。 走到半途,就见地上散落了许多的小报,他把水桶放下,将地上散落的纸全都捡起来。 他不识字,但是竹纸很容易着,烧火的时候可以做个火引子。 于是他一路走一路捡,捡到家门口时,腰都险些弯断,放下水桶,取下包子递给林姨娘,又将小报从袖子里抽出来,也一并交给林姨娘。 林姨娘接在手里:“不要钱?” “不要,”谭然拎起水桶倒在水缸里,“可能是报馆倒闭了,小报没地方放,就随意丢在街上了,你拿去烧火。” 林姨娘狐疑地往厨房走,放下包子,卷起一张来点火。 她是认识几个字的,卷到一半,就见到了个张字,于是展开来细看。 看完之后,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心想银霄不是暂时离开吗,怎么会让张衙内给抓去了,难怪这几天大娘子不着家,原来是去堵张衙内去了。 她愤愤地将小报烧了,走到门口,对天祝祷:“苍天有眼,一定要降个雷劈死这姓张的。” 可怜银霄好好一个男儿,竟然也招了他的毒手,清辉已经够可怜了,要是银霄也让姓张的祸害成这个模样,可怎么办。 她转身又拿起一张小报,打算塞到药炉子里面,谁知这份小报上的字又不一样,她随意看了两眼,“啊呀”一声,连忙拿着两份截然不同的小报,出去找宋太太。 宋太太在宋清辉的屋子里,大夫趁着早上凉爽,来给宋清辉针灸,把宋清辉扎成了一只刺猬。 宋清辉情形似乎也有所好转,时常能看到眼皮底下的眼珠在转动。 林姨娘走到廊下,捏着小报的手一直在出汗,往里面一看,大夫和宋太太全都聚精会神,她只能等候在外,等到宋太太送走大夫,她那脑门上都站出汗珠子来了。 “太太,您快看,这小报上胡说八道,诋毁我们大娘子!” 宋太太先将谢舟所写的那一份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一遍,神情和林姨娘类似,都是希望一个雷降下来把张衙内劈死。 再看另一张,她的眉头则是紧紧皱了起来。 很显然,说张衙内掳走护院的小报乃是第一份,之后再出的这一份是对第一份的回击。 第二份小报的笔者,号称自己是位知情人士,其知情程度,堪称是睡在了小报上各位的床底下。 首先知情人士就说张衙内并没有特殊嗜好,其次也没有掳走护院,而那位大娘子之所以一直守候在张府,乃是因为这其中有着一段错综复杂的爱情故事。 接下来,在诉说这段故事之前,笔者先谈起了晋王。 晋王为何二十一了还未曾婚配,并非是他有异于常人的癖好,而是他对这位大娘子情根深种,恨不能娶之而后快。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晋王虽然风华绝代,又对大娘子百般的小意奉承,大娘子却是慧眼识人,在潭州一见到张衙内,便对张衙内一见倾心。 大娘子虽然爱慕张衙内,可一来家世贫寒,二来张衙内已经有了青梅竹马的岳家小娘子,将大娘子拒之门外。 大娘子之弟,与大娘子感情深厚,为了让姐姐如愿以偿,跟着张衙内上了来京都的船,要威胁张衙内娶了自家彪悍之姐。 只可惜强扭的瓜不甜,最后终于酿成了一桩血案。 而此次大娘子之所以守候在张府门外,是因为张衙内和岳家小娘子好事将成,大娘子痴心一片,要在张府门外守的张衙内回心转意。 写到这里,笔者仿佛是对宋绘月的内心了如指掌,细细剖析了一番宋大娘子对张衙内的情深似海,又是如何的爱而不得,真正害了相思病的并非别人,而是宋家大娘子。 甚至宋大娘子多次自荐枕席,就是想让张衙内怜惜她这朵娇花。 宋太太看了这份小报,当即猛烈咳嗽,十分不适。 林姨娘更是大骂张旭樘臭不要脸,竟然还敢肖想他们家的大娘子,他也配? 外头也因为这两张小报闹的沸沸扬扬,好事之徒纷纷前往张府门前去看热闹。 这一看,还真看到了宋绘月。 然而宋绘月和小报上所写略有不同,并不是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也没有痛失所爱的悲苦,反而杀气腾腾,眼睛里冒出来的全都是凶光。 众人心中打鼓,有几分疑惑宋大娘子究竟是想自荐枕席,还是想提刀醮了张衙内。 谢舟也看到了这份小报。 他从头看到尾,随后对谢川道:“月姐儿还有痴心?我还以为她只有一片吃心。” 谢川扫了一眼小报:“你写一篇还击即可,不要再争论下去,否则百姓们一提起王爷和大娘子,就只记得这件风流韵事,日后王爷和大娘子成婚——” 谢舟接上他不说的话:“那王爷就是个大王八了。” 谢川立刻咆哮道:“闭上你的狗嘴,还不快去办。” 老父亲发了威,做儿子的立刻就闭上了嘴,提笔上阵,当天晚上就和张旭樘大战了一个来回。 这一回小报上不提宋绘月了,只提晋王和张衙内,甚至还将燕王牵连了进来。 为了反驳那张小报的胡说八道,他将张旭樘和晋王进行对比,又认为晋王身为王爷,那身份自然是高过张衙内的,这样对比不公平,就再加上燕王。 三人同列一张小报上,从样貌、身体好坏、学识、性情、出身,全方位的进行了一次比较。 晋王一骑绝尘,这二位只能在他身后吃屁。 最后得出一句大实话:“宋大娘子要是看不上晋王,反而看上了张衙内,那一定是瞎了眼。” 由此可见,之前那份小报没有一句实话,全都是阿谀谄媚之人,为了给张衙内开脱罢了。 而这京都之中,处处都是这种奉承张家的人,笔者一支秃笔,难以招架,不再多言。 至于张衙内是否真的抓走了一位护院,大家看看大娘子的脸色也就知道了。 7017k 第二百七十三章 提刑司内起纷争 在小报传遍大街小巷之时,两张小报由一名青衣内侍送到了提刑司门口。 漆黑的门匾上刻着“京畿提典刑狱司”几个金字,在月色下时隐时现,两座石狮子默然不语,静静伫立。 黄庭从门内出来,接过小报,并未多说,转身进入提刑司,从仪门转进了监牢,进了狱神庙。 狱神庙中晋王与提刑司提刑使沈知节、副使邓仲伦共商李霖案。 两使正在滔滔而谈之时,黄庭轻手轻脚走了进来,看向晋王,晋王立刻对这二使道:“二位请稍后。” 这两人连忙闭嘴,看黄庭似乎是递了文书之类的东西给晋王,便都坐在下首喝茶等待。 晋王接过小报,细看起来,他身后的狱神皋陶与他同看。 这个青面皋陶塑的比大相国寺金碧辉煌的罗汉像还要好,栩栩如生,满脸正气,手里仿佛是攥了无尽的大耳光,犯人只要进了狱神庙,就会挨上两巴掌。 小报上的文字密密麻麻,足够晋王看上很长时间,晋王看过之后,面无表情地折好,给了黄庭,随后看向了提刑司正、副二使。 “咱们说到哪里了?” 邓仲伦连忙道:“说到刘求俞招认批了盐引条子,他对李霖十分信任,因此没有详细查问,是为失职,至于李霖所做下的事情,他并不知情。” 晋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面如冠玉,然而和皋陶一样,威严肃然:“还有呢?” “李霖私通私盐贩子一事,刘求俞更是一无所知,根据我们核查,他确实一直在京都之中,根本不可能结识这些人,那个吴阳也不知道刘求俞的名字。” “所以你们的定论是?” 沈知节道:“我们不敢有定论,陛下让您监查此事,我们自然都听王爷的。” 话说完,他将刘求俞签字画押的卷宗交给了晋王。 晋王打开来,从头到尾细看一遍,末了卷起卷宗,对沈知节道:“你们只问了这些?” 沈知节一时不解,反问道:“王爷这话下官不明白。” 晋王冷笑:“你们问的都是微末琐碎之事,于这案子有何用处?” 沈知节客客气气道:“王爷,提刑司问话,都是见微知著,您没有审问过犯人,恐怕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对于李霖案,下官认为都已经审完了。” 晋王将卷宗推还给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低沉:“李霖是如何得来的青白盐?是通敌卖国,还是李霖自己就是夏国细作? 李霖卖的几百万两银子去了哪里?究竟是给了张家还是给了其他人? 李霖能从中做下这么大的手脚,是谁帮着他瞒过了董童英? 刘求俞既然认下了这桩案子,想必这其中的勾结,他应该都清楚,你们为何不问? 这分明是一桩大案,不仅有贪腐之嫌,更有卖国之嫌,你们提刑司这样草草几句,就打算结案?” 说到这里,晋王的面容沉了下去,桃花眼更是连一丝温度都没有,冷冰冰看着两人。 “是你们提刑司无能,还是你们在为刘求俞开脱,又或者你们自己就是张家的同党?” 说到最后一句质疑时,他的声音低沉的可怕,神台上的皋陶也怒目而视。 邓仲伦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在炎炎夏日感受到了寒意,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王爷,我们既不是为刘求俞开脱,也不是谁的同党,而是李霖已死,这件案子本就来的蹊跷,里面许多东西已经无从查证,也不能对质,不能尽信。” “对质?”晋王横眉冷眼,“你们要让谁来和犯官对质?别说李霖死了,就是他还活着,也不可能来和一个犯官对质!自古以来,便没有犯官有这个权利,可以和告者对质!” 他索性站了起来,站到狱神像跟前:“你们提刑司不审问,竟然还给犯官对质的机会,难道犯官对质赢了,他就无罪?” 目光扫过面红耳赤的两人,他和狱神像几乎合二为一,沉重而且无情地压倒在这两人心头。 “你们不能顾及大体、明察秋毫,反而剜肉补疮,敷衍了事,难道提刑司已经无才至此?明日本王便将此中厉害陈明陛下,让陛下定夺!” 晋王字字铿锵,全是道理,说的正、副二使溃不成军,气势大减。 沈知节恼羞成怒,站起来弯腰叉手:“王爷既然将提刑司说的一无是处,动辄请旨,那么王爷便自行去问刘求俞吧!” 说罢,他拂袖而去,显然是不信晋王能从刘求俞的嘴里听到有用的东西。 刘求俞只要想活命,就不会多嘴多舌,能办他一个失职,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留在原地的邓仲伦尴尬地赔罪,也起身告辞,离开了这个阴冷之地。 邓仲伦追上沈知节:“沈提刑,我们当真甩手不管了?要是晋王明天去今上面前参我们一本,我们这日子可不好过。” 沈知节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既然要审,就去审,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能审出什么花样来,一个赤脚王爷,难道还能办案?” 惴惴不安的邓仲伦跟着他出了监牢,在前堂吃了一桌宵夜,又喝了两碗浓茶,熬过这慢慢长夜。 一边喝,他们一边听着监牢中的动静,又让人前去打探消息。 派出去的衙役无功而返,因为晋王带来的护卫和内侍把手住了狱神庙,他们根本进不去,只知道刘求俞和晋王在里面说话。 没有用刑,只是说话。 邓仲伦越发不安起来,不知道这其中会出什么变故。 李霖这桩案子,按理说是桩无头公案,虽然由晋王在朝堂上揭发,可张家这个盖子,始终是盖的牢固,并没有要因此掀动的意思。 他们提刑司也不打算得罪张家,而且看今上的意思,似乎是要对此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因此也问的敷衍。 若是刘求俞自己招认出来,那他们方才的卷宗,就成了提刑司无能的证据。 邓仲伦猛地喝了口茶,感觉满口苦涩,看一眼刻漏香,才发现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沈知节也坐不住了,在前堂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溜达,眼睛不住地瞅着外面。 就在二人焦灼不安之时,再次打探消息的衙役飞奔而来:“出来了!刘求俞出了狱神庙!” 沈知节和邓仲伦立刻往外走去。 7017k 第二百七十四章 无能怒火 刘求俞出了狱神庙,回到监牢中,沈知节和邓仲伦匆匆而走,又一个衙役风风火火跑了过来,跑的几乎断气,两只手挥舞着冲向两位相公。 二使同时停下脚步,等着衙役跑到跟前。 衙役气喘吁吁停下,一只手扶着墙壁,喘了几口粗气:“小人、小人......晋王带着人去燕王府上抓人了!” “什么?”沈知节跳起万丈高,“他去燕王府抓什么人?他都带着谁走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刘求俞招了?” “就带着快班的衙役,还带了卷宗,刘相公一出狱神庙,晋王就离开了,说......说要犯在燕王府,要去拿人。” 沈知节连珠带炮的发问,一知半解的衙役也回答的不甚明了。 邓仲伦本就着急,听了这些话就更急了,嘴巴闭的很紧,可是心里却是长篇大论:“我早说晋王不一般,不要为了张家开罪他,你偏不信我,现在好了,我们审不出来的东西,晋王一个门外汉审了出来,还要去燕王府拿人,事情闹的这样大,张家毫发无损,咱们提刑司无能的名声可传出去了!” 在一番埋怨和思索之后,他在心里给自己下了结论:“没救了。” 沈知节则是叫来个腿脚快的衙役,几乎撕心裂肺的嚎叫起来:“快去燕王府上报信!” 燕王府上,燕王撕碎小报,气的七窍生烟,内侍给他奉茶,他抬手便赏了内侍两个耳光,内侍肿着脸含着眼泪退下,张旭灵坐在下首,也是不言不语。 写小报的人实在是太促狭了,竟然将燕王、晋王、张旭樘做比较,燕王本是无辜受累,还要让小报踩在脚下,当场就气的险些呕出黑血。 说晋王美仪度也就罢了,偏还要说燕王不甚美,说晋王仁慈,又要说燕王不甚仁,年龄喂了狗,心性还和孩童一般,又说晋王脚踏实地,而燕王浮躁的几乎上天。 燕王眼睛里带着钉子,射向张旭灵,咬牙切齿:“张旭樘呢?” 张旭灵连忙道:“他在家里。” 燕王气道:“他就是在天上也给我叫过来!全都是他这个浪荡货色,让人如此诋毁本王,一个护院,他也要闹的满城风雨,让他来,本王府上的护院,十个八个随他挑,他爱伟岸的还是爱俊俏的,他自己挑!现在你们兄弟两个都给本王去找书生,把这该死的小报给本王写明白!” 他语调十分高昂,内容过分刺激,激的张旭灵浑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面红耳赤,耳朵都跟着一起红了,诚惶诚恐地站起来:“王爷消消气......” 话还未说完,他就见燕王已经气的失去了理智,竟然想亲自去将张旭樘拎回来赏上两个耳光,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拦在了燕王跟前:“王爷息怒,那都是小报捕风捉影,老二不爱护院,他只爱——”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有几分迟疑地接了上去:“只爱岳家小娘子。” 燕王火冒三丈,见张旭灵竟然还敢拦着他,当即把他推搡到小几上,拎起拳头,摁着他就开始锤。 他拳头硬而且重,一拳就把张旭灵揍的岔了气。 张旭灵在推搡之际糊里糊涂地转了个身,用后背承受了晋王的一通老拳——不敢躲,也不能躲,躲开了燕王就得去找张旭樘的麻烦。 他并非心疼张旭樘,实在是怕张旭樘挨揍之后,会将燕王当场杀死,随后领着张家揭竿而起。 而自己后背宽阔,皮糙肉厚,可以承受,就让燕王在他身上出出气。 燕王往他身上锤了两拳,便收了手,因为张旭灵老实,打也是如此,不打也是如此。 同时他也想到了张旭樘的种种凶邪之处,脚下没有再往外走。 张旭灵不便捶打,张旭樘他则是不敢招惹,心中那一股怒火却还是没有消散,立着两条眉毛,威武雄壮地掀翻了面前的小几。 “稀里哗啦”一串声音响起,茶杯滚了个四分五裂,茶水获得自由,在地上肆意流淌。 府中伺候之人全都屏息静气,悄无声息进来收拾东西,走路的时候贴着墙根走,以免品尝到燕王的雷霆巴掌。 长眼的人多,但不长眼的人也有,偏偏在此时,一个内侍进来,对着燕王一叉手:“王爷,大事不——” “好”字未能出口,燕王立刻便赏了他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饱含了燕王的怒火,一掌下去,内侍脑袋随着巴掌的力道险些飞出去,和那脖子分了家,内侍的脸急速浮肿,很快就像醒后的面团,面皮透亮了。 内侍眼前一黑,呆在原地,片刻之后回过神来,急忙跪下请罪。 燕王的火气顺着手散发出去,冷静下来:“何事?” 那内侍因为肿着脸蛋,说话十分含混:“提刑司沈相公传来消息,说晋王带着人来咱们府上抓人来了。” “反了天了!”燕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试图拍案——案已经推翻在地,他无案可拍,手悬在了半空,抬腿又踢向一把无辜的椅子。 椅子当场躺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岂有此理!他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本王府上拿人,谁给他的胆子?他来拿什么人?本王看他是活腻了,要上天!” 他看向张旭灵:“他想干什么?都踩到本王脸上来了,你们还要让本王退?退到牢里去?现在就进宫面圣!” 张旭灵很有点欠修理的意思,让燕王摁着揍了两拳,脑袋倒是灵光起来,再次拦住了燕王:“王爷,现在已经深夜,咱们没有鱼符敕令,夜闯宫门,视同谋反,晋王既然深夜前来,必定也是算到了这一点,您稍安勿躁,请静坐。” 随后他吩咐地上那个挨了揍的内侍:“快去请廖长史来。” 内侍从地上爬起来,飞也似的跑了。 燕王深吸一口气,躺下的凳子已经让内侍扶了起来,擦拭干净,他一屁股坐下去,闭目凝神,一下一下地呼和吸。 这是张瑞教他多次的静心之法,张瑞说他容易急怒,人在急怒之时,往往容易做出错事,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要静心之后再做定夺。 在静心之后,他慢慢平缓下来,对张旭灵道:“现在就差人去街口守着,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再派人去提刑司问清楚,晋王从刘求俞的嘴里问出了什么,我们才好应对,还有,让张旭樘来。” 7017k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两王 燕王认为,张旭樘应该来为自己效力了。 就算张旭樘凶狠而且邪性,但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似乎只要张旭樘出现,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来势汹汹的晋王也不足为惧。 若是攻,张旭樘攻的轰轰烈烈、惊天动地,退,张旭樘也能退的威风凛凛,不伤颜面。 想到张旭樘马上就会来,燕王心下一松,张旭灵却忽然绷紧了心弦。 他忽然想起张旭樘要他顶得住的话来。 可他要怎么样,才能算是顶得住? 难不成晋王闯进王府里,他要以身驱逐? 燕王住处,离景灵东宫不远,再走便是大相国寺,皇家寺院和景灵东宫一左一右,护卫着燕王府邸,也让燕王府尽染皇家富贵之气。 这里十分热闹,在御街观夜景之人络绎不绝,又是夏夜,白日里酷热,难以出门,到了晚上,夜市更是通宵达旦。 这热闹虽然不曾热闹到燕王府门口去,但是街道上却有不少行人。 就在街道上众人来往谈笑之际,燕王府的大门忽然打开,露出里面一座宏大的麒麟透雕影壁。 护卫如林,一对对涌出来,散发出肃然之气,众人都面露疑惑,驻足观看,然而还没缓过神来,就有领队的队官上前,将他们从王府外大街上驱逐出去。 队官大声咆哮,带着燕王余威,将街上百姓赶牛马似的赶走。 街道上行人让他们这气势吓得拔腿就跑,等到了街口,护卫把住两头,不许人进入,众人见此情形,又是怕,又是疑惑,不知道燕王府上是出了什么大事。 为了看热闹,这些人冒着被护卫杀伤的风险,全都停在了街口不远处,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里看,同时窃窃私语,臆测今上是不是暴毙,燕王要去夺位。 就在大家猜测之时,另有一队官兵,拥着一抬大轿,也到了街口。 轿子落地,轿杆压下,从里面走出来的是身穿王服的晋王。 晋王站到街口,看了一眼林立在燕王府外的护卫。 守在最前方的队官毫不犹豫对着晋王行了大礼,但是两条腿却钉在原地,没有任何要让开的迹象。 晋王和颜悦色,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怎么把街道给封了,老二是打算把他的王府再往外扩一扩吗?” 队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垂头回答:“小人不知。” “既是不知,那我就亲自去问一问老二。”晋王上前一步。 那队官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上前挡住晋王去路:“王爷有令,不许任何人进入,还请晋王见谅,不要为难小人。” 晋王笑道:“我若是非要进呢?” 队官迟疑着没说话,但是手摸住了刀柄,俨然一副死守的模样。 黄庭怒喝一声:“放肆!” 队官的手连忙从刀柄上放了下来,又问:“不知晋王要去何处,不如绕道......” 黄庭打断他:“谁给你放这样大的权,竟敢盘问王爷!” 队官依旧是不敢让,最后把心一横:“还请晋王绕道!” 晋王不怒不威,人却是目不斜视的步步上前,同时对黄庭道:“跟上,本王倒要看看,这条街,本王走不走的过去。” 黄庭紧随其后,身后的护卫和衙役也都响亮的答了声“是”,抽出长刀,挺着长枪,跟随晋王脚步向前走去。 队官眉头紧锁,手中的刀也随之出鞘,眼看着晋王步步相逼,他的刀锋却不敢对上。 于是一步退,步步退,身后的护卫也只能往两边相让。 晋王在刀锋中一路走到燕王府门前,王府中燕王焦心不已,不知道张旭樘为何还不来。 府上原来那位尽心尽责的长史,陷入细作风波,和燕王两位心腹共同赴狱,这位新来的廖长史对燕王和张家暗中之事不甚了解,还有几分疑惑。 燕王指望不上他破局:“你立刻去找相熟的台谏,连夜写一份奏折,等上朝就去参晋王一本,再写一封信,四更一刻,宫门开,立刻送进宫去给贵妃。” 廖长史连忙应下,站起身来,马上就要出门。 “等等,”张旭灵却出声叫住了他,又看向燕王,“王爷,现在还不知道晋王从刘求俞口中知道了些什么,不能轻举妄动,我们哪里都不要去,免得中了圈套,要是晋王问罪......” 他咬着牙,到此刻已经彻底明白了张旭樘所说的“顶住”是什么意思。 “要是晋王问罪,我来顶罪。” 燕王看着张旭灵,眼眶湿润——张旭灵这个老实人,才是一心一意对他,至于张旭樘,眼睛里只有张家,自己身上流着一半张家的血,他才勉强应对,否则连正眼都不会看他。 傲气至此,也不知是张旭樘太聪明,还是太自负。 一名内侍匆匆到了门口,眼中尽是慌张之色,立在门口没有进来,门口伺候的两人打起帘子,他就在门口站着,晋王身后的都知连忙上前问话,他才打了个哆嗦,低声道:“晋王爷到府门口了。” 声音虽低,但是燕王听到了耳朵里,他立刻冷笑一声,抬腿往外走:“本王去会会他,问罪?看看他敢问谁的罪!” 说罢,他又大声催促:“快去看看,张家二爷怎么还没来!” 燕王府门前,晋王负手而立,正在看王府门外的狮子院。 两座阿司门紧闭,反倒是大门洞开,兵房中护卫倾巢而出,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兵房和阿司门圈起来的那一对石狮子,雕的十分精细,像是圈养起来的一般,虽然尊贵,但是失了威武。 晋王的目光从石狮子上划过,落到朱漆大门上方的匾额上。 “敕造燕王府”五个字,是今上亲笔所书,也和那一对石狮子一样,秀美有余,劲道不足,没有帝王的那一份峥嵘精神。 看过匾额,燕王也随之而出,正好和晋王目光相对。 燕王冷哼一声,站在台阶上,高高在上往下俯瞰,身上衣裳在不自觉中也变得华美起来——由于晋王着华服过于耀目,如今京都中风气也逐渐变化,不再似从前各个都飘飘欲仙。 “大哥,你好大的威风,连兄弟的家也要围起来!” 晋王眯起一双桃花眼,脸上始终是带着和煦笑意,让人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 “老二,这是不是围你的阵仗,你应该清楚,毕竟当年围我的晋王府,五步一人,十步一禁军,府上不能出不能进,你可是见过的。” 7017k 第二百七十六章 对峙 燕王嘴唇微动,两只眼睛瞪得滚圆,一时间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在这样一副睥睨的神情和皮囊里,他的灵魂虽不愚钝,但是偏于平庸,平日里不显,一遇到晋王就会露馅。 于是他上气嘴,横眉冷眼,做出一副十分冷峻的模样,垂着眼皮子,扫了晋王一眼:“陈年往事,兄长记得倒是清楚,那现在你是来干什么来了?自己活的太憋屈,要在我这里找回去?” 晋王看着燕王慢条斯理道:“圣旨令本王会审李霖案,有三司度支副使刘求俞,习于苟安,龟玉毁椟,以黑为白,深知李霖贪欲之不可遏,却不欲祸为己所发,以至国库积数百万之失,为赎其罪,供认自己为李霖庇护,李霖积年所贪之银,皆由他协助出入,换成名家字画等物,送入——” 说到这里,他一字一字道:“燕、王、府。” 燕王看向晋王的眼神,无需假装,已经冷成了冰霜,若是有形,也必然是把利刃,会将晋王千刀万剐。 目光虽冷,他一颗心却是在心口狂跳,几乎从嘴里蹦了出来。 他咬牙切齿的道:“一派胡言!” 晋王从黄庭手中接过卷宗,展开给燕王一观:“这是刘求俞亲口招认,上面有他的签字画押,何来的胡言。” “一定是你严刑逼供,让他招认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否则一桩李霖案,怎么会牵扯到本王头上!本王毫不知情!” 晋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收起卷宗交给黄庭,随后和气道:“看来弟弟对严刑拷打很熟悉。” “放屁!”燕王不由咆哮起来。 “休要急躁,刘求俞招认,我按律也当来你府上搜查一二,或者是带人回提刑司审讯,你觉得哪一种更好?” 燕王气的发昏:“陛下还在,贵妃也还在,你就迫不及待要造反了?竟然还要搜查我,你好大的胆子,还要带人回提刑司去审,你有种就把我带去审,反正按照你的审法,我也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无论他如何怒吼,晋王都是那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夜长梦多,今晚我必须审,你要参我,要去陛下面前告我,就等到四更后早朝,在朝堂之上参吧,来人!” 跟随着晋王而来的快班衙役应声而出,站到晋王身后两侧,随时可以进去拿人和搜查。 “你们敢!”燕王一声怒喝。 晋王脸上笑意成了冷笑:“我奉旨查案,有何不敢?” 今上不把他当儿子,把他当做挥向张家的一把刀,他有何不敢。 不仅敢,还要借此机会,把自己磨的越发锋利,以最快的速度,斩断张家一只臂膀。 否则等今上后悔,收刀入鞘,他便是白白做了一回刀子,没有伤到别人,只伤到了自己。 燕王继续怒吼:“放肆!你们欺瞒今上,侮辱本王,强行给本王加罪,本王今日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你们如愿!” 他大手一挥:“来人!把本王的家给守好了,一条狗都不许放进来!谁敢越雷池一步,就让他血溅当场!” 燕王府上护卫齐声应喝,抽出了刀。 晋王带来的人马也都整整齐齐列在晋王身后,一触即发。 张旭灵站在燕王身后,捏着一把大汗,一边焦急张旭樘怎么还没来,一边想着对峙成这样,应该各退一步,把此事了结。 他想了片刻,认为眼下只需要一个台阶,便往前走了一步:“两位王爷,都是为了查案,何必如此剑拔弩张,我相信一定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不如大家坐下来,平心静气的说话。” 燕王紧绷着的身体也稍稍放松——他不能真杀了晋王,否则他的前途也堪忧。 晋王点了点头,上前一步,跨上台阶。 所有人都随之松了口气。 于是张旭灵往后退了一步,扭过身去,要吩咐那内侍去准备茶点。 与此同时,晋王毫无预兆地快步上了台阶,三两步就到了燕王跟前。 两人在一瞬间就脸对了脸,燕王愣在原地,不明所以,头脑也空白了起来。 随后晋王扬起巴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燕王一个大耳刮子。 “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还知不知道这天下是和谁姓的!我替李家列祖列宗教训你!” 晋王这一巴掌铆足了力气,大手在燕王脸上甩出五指山,将燕王甩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还未等身边的人反应过来,晋王已经将衣摆掖进腰带中,单膝跪地,一只手摁着燕王的衣襟,一只手运足力气,连抽带打,用他那双可以挽满弓的手将燕王打的懵了。 “王爷!”张旭灵最先反应过来,想要上前去拉开晋王,然而黄庭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拦住了张旭灵。 两边护卫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动作——眼下是两兄弟互殴,也可以说晋王单方面殴打燕王,若是他们动作,就变的不一样了。 燕王躺在地上,后脑勺直接磕在门槛上,磕的他眼冒金星,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是要当场逝世。 在雨点般的拳头下,他眼前只有晋王冷峻的面孔——不是装模作样,是真的冷峻,只有巴掌滚烫,打的他头晕目眩,毫无还手之力。 直到张旭灵和黄庭拉拉扯扯,他才清醒过来,伸出双手,架在自己脑袋上方,挡住晋王双手,同时扭成一条长蛇,奋力挣扎。 晋王无论他如何扭,只是打,打到燕王嗷嗷叫唤,鼻青脸肿,才把燕王拎了起来。 燕王摇晃着还没有站稳,晋王一腿就把他踢到了朱漆大门上:“查到你头上又没说是你做的,你不让查案,是在帮谁,嗯?” 燕王没有回答,只有一声惨叫,整个人都拍在了门上,随之滑到地上,让两个内侍搀扶住了。 内侍们得了这个机会,冲上前来,在燕王面前架起一堵人墙。 晋王收了手,整理衣冠,微微地喘着几口粗气,喘过之后,又成了芝兰玉树的美王爷。 张旭灵的嘴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讷讷地看着晋王:“晋王,您......” 晋王面色如常的往里走,这回再无人敢拦着他,而他走到燕王身边时,冷笑一声。 燕王怨恨地看着他,歇斯底里的还要怒吼,怒吼之声还未从喉咙里出来,晋王便又踢了他两脚:“蠢货!本王打就打了,搜就搜了,台谏参我又如何,今上难道还会把我罚回潭州去?” “你又能如何?”他靠近燕王,笑道,“回你娘怀里哭去?” 7017k 第二百七十七章 开打 燕王气的几乎升天,眼看着自己这边的护卫拔刀站在两侧,不敢对着晋王下手,自己狠狠捏着拳头,却又不是晋王的对手——他没想到晋王能文能武。 面对着步步往里走的晋王,他只能厉声驱逐:“滚出去!” 晋王伸手将散落的头发抚上去,对他的狂怒置若罔闻,信步往里而去。 燕王脸上青筋暴起,挤出几个字:“你带人走!” 见晋王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他脸色铁青,咬牙道:“你带人回提刑司去审,休要在我这里聒噪。” 晋王好整以暇地问:“带谁?我可不会带一个不重要的内侍回去。” 燕王仿佛受到了莫大屈辱似的,不得不将目光看向张旭灵:“旭灵,你随晋王走一趟,放心,莫须有的罪名罢了,宫门一开,本王立刻就进宫去。” 张旭灵对自己的命运并不确定,很显然燕王在晋王手里只有投降的份,然而此时此刻,他不得不点头应下,去坐一坐牢。 同时他在心里暗想:“阎王打架,小鬼遭殃,都是张家人,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他也学着晋王整理一番衣冠,走下王府台阶,一直走到那群衙役面前,看着不远处的街口,心想张旭樘怎么还没来? 这个狠心的老二,真的让他去坐牢! 张旭樘早在燕王传信的内侍到了之后,便立刻叫小卫备马,要往燕王府去,然而刚一出门,就被宋绘月缠上。 宋绘月仿佛是不散的阴魂,总是无声无息跟随着他,这一次也是如此,见张旭樘上了马,她也立刻翻身上马。 晋王去燕王府找茬的消息一传出来,她便知张旭樘必定会出门,早早做了打算。 张旭樘扬鞭打马,胯下乌骓撒腿便跑,一骑绝尘,将众人都抛在了脑后,然而刚跑出州桥大街,就见游松纵着十来条细犬冲了出来。 细犬素来善战,龇牙咧嘴直奔张旭樘而来,乌骓马也十分了得,能够一日千里,更是野性难驯,骤然让细犬一惊,当即不听张旭樘使唤,自行调换方向,风驰电掣的往北跑去。 张旭樘“吁”了好几声,乌骓马不仅听不见,还越跑越勇,似乎要和后头追赶的细犬一较高下,直奔城门。 他伏在马背上,紧紧捏着马鞭,风声聒耳,帽子早已经不知去处,头发让风刮乱,缠在脸上,眼睛都快睁不开。 城门已经关闭,城楼上守卫昏昏欲睡,乌骓马并未因此停下,反而跃上一侧低矮的女墙,又从濠堑飞奔而过,马蹄踏在水中,立刻响起一连串的水声。 城墙上守城之人惊动,厉声喝问:“什么人!” 张旭樘大声回答:“张旭樘!” 城墙上的人便不再多问,刚想躺回去休息,就听见一阵犬吠之声,随后十多条细犬也随之跳了上来。 守城众人吓了一跳,眼看着细犬追逐乌骓马而去,又有一位小娘子打马追来,速度虽然不及乌骓马,却也如风一般,跑的极快。 张旭樘、细犬、小娘子走后片刻,才是一大堆张家护卫。 “深更半夜去打猎,张衙内真是好兴致。”守城的士兵打了个哈欠。 “命好啊。” 几个人笑了几句,并不将张旭樘深夜出城当做一回事。 而张旭樘伏在马背之上,紧紧抓住缰绳,避免自己被甩下去,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夜风一吹,便有几分头晕目眩之感。 乌骓马撒欢过后,逐渐停下四蹄,任凭身后细犬如何追赶也不再乱跑,张旭樘慢慢喘过气,坐直身体,放眼一看,四周都是山林,草木郁郁葱葱,将他笼罩其中。 幽深的林子里,只有他一人。 他心中一紧,勒马要往回走,身后却传来了马蹄声,扭头一看,竟然是宋绘月追了上来。 月色下,马蹄翻盏,宋绘月上半身紧紧贴伏马背,头却微微抬起,眼睛直视着他,一只手拽着缰绳,一只手握着马鞭,只要马一慢下来,她便甩出马鞭。 她身上穿的披风早已经不知去向,衣裳也不是窄袖骑服,两只宽袖鼓满了风,高高往后扬起,成了两只翅膀,发髻同样散乱,只剩下一个簪子还在头上。 黄花马赶不上乌骓马,追的十分辛苦,险些口吐白沫,在看到乌骓马后,速度便放慢,喷着气到了张旭樘身边。 张旭樘冷笑一声,正要出言讥讽,然而宋绘月却没有像他想的那般停下,反而是“驾”的一声吆喝,伸出马鞭—— 就在他以为马鞭要落在黄花马身上时,马鞭高高扬起,重重落下,一鞭子抽到了乌骓马身上。 乌骓马立刻嘶风而走。 突如其来的一鞭子,张旭樘毫无准备,差点跌落马背,等他好不容易抓牢坐稳,再扭头看时,就见身后的宋绘月从头上拔下簪子,狠狠刺入马背。 黄花马吃痛,也是一声长嘶,随后发疯一般往前狂奔,速度竟然不在乌骓马之下。 乌骓马越赛越来劲,也往前冲去。 身后那些好不容易追上来的护卫们,顷刻之间就隐没在林子里,从他们的眼中消失。 就连那些擅跑的细犬,也都落了后。 张旭樘眼前一片残影,树枝从他脸上划过,变成利刃,让他一瞬间就感到了刺痛和凉意,血顺着伤口往下滴到脖子上,黏黏糊糊一片。 他连忙将头也伏下,不再回头去看宋绘月。 树影稠密,遮天蔽日,黑暗中无法辨明方向,只有两匹马奔跑的声音,这种密林中的寂静,让他心慌。 宋绘月连头也不低,任凭树枝从自己头上抽打而过,只瞪着两只眼睛,死死盯住张旭樘。 一直到黄花马精疲力尽,两条前腿跪倒,栽翻在地,她的目光才短暂的从张旭樘身上移开。 乌骓马没了对手,也停下来甩头喷鼻,张旭樘手脚冰凉,身上全都是汗,对宋绘月怒吼:“疯子!你到底要干什么?” 宋绘月同样怒喝:“把银霄还给我!” 张旭樘不敢再坐在乌骓马上,翻身下马,捏着马鞭指着她:“关我屁事!” 话音刚落,宋绘月已经扑了上来,将他扑倒在地,坐在了他的肚子上,直接伸出两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寂静的野树林里,只有他们二人,张旭樘的护卫还在追赶,他的死士全部送出去围捕银霄,死了大半,以至于身边无人护卫。 7017k 第二百七十八章 逼问 张旭樘死命挣扎,两条腿在地上连环蹬,两只手噼里啪啦打向宋绘月。 大风刮过,将树冠吹开缝隙,月光落下,他看宋绘月脸上红肿,还有树枝划出来的血痕,死咬牙关,目光凶狠,是一副要活撕了自己的样子。 “银霄在哪里?”宋绘月厉声问。 她虽然是个小娘子,两只手却从不绣花,很会打猎,很是有劲,一旦掐住张旭樘的脖子,就不松开,甚至屁股都成了千斤坠,压得他无力翻身。 然而张旭樘是个男子。 他虽然总是孱弱的像个小娘子,但骨头里藏着男子的暴力和脾性,真的拼命起来,力气并不小。 用尽力气将宋绘月掀翻在地,他反败为胜,卡住了宋绘月的脖子:“小爷今天非把你收拾了不可。” 宋绘月鼓胀着脸,咬牙使劲掰开张旭樘的手:“回家收拾你娘去吧。” 同时她翻转过来,用膝盖压住了他的肚子,一拳捣上他的心口。 张旭樘惨叫一声,抬起胳膊去扇宋绘月,一只手扇,另一只手在地上胡乱摸索,摸到一块石头,便捡起来往宋绘月头上砸。 宋绘月让他砸的身形一晃,他趁机反攻:“我他娘的......” 话音未落,宋绘月埋头就是一撞,自己的脑袋撞上了他的下巴,张旭樘闷哼一声,痛苦地扭曲了眉眼——他正在说话,宋绘月这一撞,牙齿咬在了舌头上,钻心的疼。 两人使出浑身解数和浑身力气,不太高明的展开恶斗,下了死手,都没能让对方死掉,反而是滚来滚去,一路往下滚,磕的满头是包,打的浑身青紫,最后宋绘月略胜一筹。 她骑在张旭樘背上,两只手加着力气,将张旭樘的脸埋进了泥里,张旭樘拼命抬头呼吸,宋绘月无论如何都不放手,要把他的脸直接拓到泥上。 张旭樘抬不了头,一开始还能奋力挣扎,然而不过片刻,他那挣扎的动作就变得十分无力,手软绵绵地拍打着周遭的野草,腿微弱的向后蹬。 宋绘月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从泥里拔出来:“银霄在哪里?” 张旭樘得以喘息,大口大口往里面吞咽着山林间湿润的空气,喉咙里拉扯着个风箱,动静巨大,呼哧声在四周不住回荡。 胸膛也猛烈的起伏,怎么吸气都不满足,不住的往里鼓胀,四肢百骸却还是缺少了一部分,软成了面条,抬不起来。 死亡和他只有一线之隔。 让宋绘月一箭射入心口时,他是昏迷着的,死亡和疼痛都离他较为遥远,但是刚才他很清醒,清醒地看着自己眼前一片漆黑,头脑从纷乱到空白,他是真的一脚迈进了坟墓里。 纵然如此,他依旧不说银霄所在,因为他以己度人,认为自己不说尚且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说了,就只剩下死了。 宋绘月盯着他,见他没有丝毫开口之意,再看四周,乃是一片荒野,不知是在何处,不远处还有水声,她便起身,拖着张旭樘,往有水的地方走去。 张旭樘虚弱成了一条死狗,身躯格外沉重,地上显出了一条长长的痕迹,宋绘月也发出沉重的喘息声,走到水边之后,她看了一眼川流不息的河流。 无论是逼问,还是毁尸灭迹,都很不错。 这地方她很满意,推动着张旭樘滚到水边,她低声道:“银霄在哪里?” 不等张旭樘掀开眼皮子看他,她便将张旭樘的腰带解下,一头拴着他,一头拉在自己手中,随后将人滚落进了水里。 河面发出沉闷的咕咚之声,将张旭樘吞没其中,裹挟着他往东而去。 张旭樘在水中沉浮翻滚,河水铺天盖打向了他,他呛了无数的水,就算是屏住呼吸,水也从其他地方往身体里灌,而且河流滔滔,一直在将他往下拍打。 在冒出头去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宋绘月。 宋绘月放风筝似的拉扯着腰带的另一端,张旭樘的重量和河水的力道使得她十分吃力,面目狰狞,黑眼珠直勾勾看着水面,头发缝隙里流出来的血让她看着像个不计后果的疯子。 张旭樘没有从中看到自己的生机。 不说,死也不说。 宁愿死也要让宋绘月抱憾——他还是赢,宋绘月就算活着,心爱的弟弟昏迷不醒,爱护的护院下落不明,活的遗憾,活的痛苦,活在永远的寻找之中。 宋绘月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眼睛里放出坚硬的光,等待着张旭樘在濒临死亡之际交代出银霄的下落。 就在这时,她身后忽然传来嘈杂纷乱的脚步声,还有火光遥遥而至。 而张旭樘已经快变成张到底了。 宋绘月当机立断,松开了手中腰带,只见一个浪卷来,将还未死的张旭樘也卷走。 而她身后,有人影飞奔而至,顺着河岸追踪而去,到了不远处,便纵身一跃,进入水中,去打捞张旭樘。 游松和铁珍珊也赶了过来。 与之一同前来的,还有县衙中的衙役。 衙役们本不爱管闲事,冤鼓就算是敲到了衙门衙口,他们也不愿意多看一眼,但张家之名,如雷贯耳,张衙内更是名声在外,张衙内有难,衙役们不必调遣,便匆匆而来,向张家尽忠。 衙役们一来,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张衙内居然在河里沉浮,已经往东飘去,很快就要顺着河道飘出京畿。 而岸边披头散发地站着位小娘子,脸上姹紫嫣红,显然是让人打的不轻。 宋绘月呆站着,看见老卫湿漉漉地捞回了张旭樘,并且把张旭樘扛在肩膀上,一阵狂颠。 从张旭樘的嘴里呕出了许多的河水,张旭樘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衙役等人全都无话可说,不知道是张旭樘强迫小娘子未能成功,还是张旭樘和小娘子野外作乐,乐极生悲自己跌了进去。 总而言之,得先把人运送回城。 衙役们找来一辆牛车,老卫和游松共同赶车,宋绘月和张旭樘一个躺一个坐,安安静静呆在牛车里。 到了此时,宋绘月脸上的伤全都开始肿胀,张旭樘手下不留情,拳头和巴掌齐下,让她肿成了一个猪头。 脸上伤的令人啼笑皆非,目光却很冷,眼珠子很黑,让人发怵。 她看着张旭樘,张旭樘满肚子的水已经让老卫颠了出来,此时肚子瘪了下去,胸膛还有起伏。 没死,只是昏迷不醒——也许醒了,但闭着眼睛不想招惹宋绘月。 7017k 第二百七十九章 燕王告状 牛车晃晃悠悠,走的十分稳当,等回到城中时,已经四更天。 张家一片灯火通明,一是张瑞上朝,二是张家大爷上牢房,忙的不可开交,同时家中气氛微微有了变化,仿佛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张旭樘竖着出门,横着进门,更是让这个家增添了几分凄风惨雨。 管事滚滚而出,拿着张相爷的牌子去请太医,张夫人也惊的失了半条命——自己只有两个儿子,比不得别人家里动辄六七个,死上一两个也不要紧,而且张旭樘比别的儿子都要重要,乃是他们张家的主心骨。 谁知道主心骨让猪油蒙了心,和一个小娘子缠上了。 自己儿子昏迷不醒,小娘子却只受了皮外伤,简直岂有此理,她恨不能马上就报官去把这个小娘子抓起来。 可是张夫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家中垂泪,并且骂了一声:“狐媚!” 太医匆匆而来,很快张府里面就响起了一片哭声——张旭樘没死,只是喝多了河水,昏迷之中烧成了一根火炭,而且听太医的意思,有几分凶险。 宋绘月肿着一张脸,守在张家门外,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哭声,闭着眼睛长叹一声。 老卫来的太快了,只要再晚片刻,张旭樘要么招出来银霄的下落,要么去见阎王爷,哪里像现在,只是活受罪。 而且张旭樘失足死在河里,和她能有什么关系? 张家宅子里传来乱七八糟的声音,有张夫人中气十足的嚎啕之声,还有下人东奔西跑取热水取药的声音。 宋绘月面无表情的听着,听到最后,转身离开,去处理自己那满脸的伤势。 游松等人还是守在张家门外,守候着张旭樘,只要张旭樘一日不将银霄吐出来,他们就一日不离开。 张旭樘躺在床上,没有力气去搭救张旭灵。 他发热,胸中仿佛是让棉花给絮住了,呼出来的气又粗又急,从头到脚都痛,一把火在烧着五脏六腑,却没有汗出,只憋得脸通红,连头皮都红了。 他掀开眼皮子,看了一眼张夫人,又将眼睛闭上,因为实在是没有力气,只能再次陷入昏睡。 燕王的大业,他的谋划,都暂时搁置,等他醒来之后,再兴风作浪。 而燕王没有等到张旭樘,满肚子的气撑得他要爆炸,四更一刻,宫门开启,他立刻进宫,得知今上昨夜独自歇在选德殿,便二话不说扑向了张贵妃。 他人高马大地摇晃着张贵妃,连说带嚎的将昨天夜里所受到的屈辱一一告知。 连今上都没有对他动过手,晋王竟然把他打成这个样子,将自己猪头一样的脸怼到张贵妃面前:“您看,您看看!” 张贵妃也是怒火中烧,然而中烧之余,还残留着一丝理智:“旭樘呢?” “您别提他!他就是个白眼狼,还不如旭灵对我忠心,旭灵都为了我进大牢了!李寿明那个狗东西,把旭灵给抓走了!” “什么?” 张贵妃这才惊觉昨天夜里不仅仅是两兄弟互殴这么简单,想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儿子顺风顺水惯了,骤然受了如此大的挫折,一时间怒火烧光了脑中智慧,只会对着她胡搅蛮缠,连话都说不清楚。 她沉着脸,看了看周围立着的两个宫女,两个宫女倒是自己的心腹之人,内侍多是新来,都让她打发了出去,她想打探消息,一时间竟无可用之人。 今上虽然没有降她的位分,可身边的人却是真的换了。 她只能让燕王冷静下来:“旭樘没去,那你刚才进宫的时候见到你舅舅了没有?” 燕王摇头:“我没进待漏院。” 张贵妃连忙道:“你快去待漏院找你舅舅,看他如何说。” “我不去,他听了张旭樘的胡话,只知道退,李寿明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他还是退,上次台谏参您,他一句话都没替您辩解!”燕王随后又对着张贵妃一顿乱摇,“我不管,您一定要去见陛下,让陛下给我做主,再把旭灵给放出来!” 张贵妃让他摇晃的几乎散架,又说了无数安抚的好话,让燕王静下心来,随后自己也准备去见一见陛下。 到陛下面前使使小性子,陛下就会倒向她。 她和张瑞不同,张瑞是步步为营,将张家经营到今天这个如日中天的地步,她则类似于一只美丽的小猫小狗,做姑娘时豢养在家里,嫁人后豢养在宫里,头脑算不上很复杂,勉强能笼络住头脑简单的今上。 毕竟小猫小狗娇声娇气起来,也颇受主人怜爱。 选德殿外,满放茉莉、麝香藤、红蕉等南花,中间一座含凉殿,水声潺潺,带动风轮,风轮又将白花芬芳和着凉风一同吹入殿内。 殿内两旁用金盆盛着如山的冰块,魏桥守在纱幮外,盘腿于地,闭着双眼,纱橱内的香珠缓缓散发出的香气让他十分舒适。 片刻后,鸡人报时,他立刻睁开双眼,从地上爬了起来,轻轻拉开碧纱:“陛下,黎明即起。” 外头的小内侍们悄无声息进了大殿,将热水倾倒在净架金盆里,烫好帕子,奉给魏桥。 今上缠绵于塌,半晌才咳嗽两声,见到魏桥躬身捧着牌子,才坐了起来,取过面巾,自己擦了把脸。 “苏停来了?”今上趿拉着鞋起身穿衣,看到了远远立在大殿外的苏停,“叫他进来。” 魏桥宣苏停进殿,今上伸着两只胳膊,让魏桥给他套衣裳:“李霖的案子,晋王审的怎么样了?” 苏停垂首回禀:“晋王昨天夜里审了刘求俞,随后去燕王府上抓走了参政知事张旭灵。” 今上悬着的胳膊放下来:“他倒是敢抓。” 不过抓了也好,张瑞是执宰,张旭灵再做参政知事就不合适,没有父子两个同为宰相的道理。 借着李霖案可以将张旭灵身上的官职褫夺,等事情过后再复用,到时候就不必再放在京都,可以让他去其他路做转运使。 苏停不带感情的继续说道:“晋王将燕王打了。” 今上正要戴帽,听闻此言,忍不住将头从铜镜前转向了苏停:“晋王打了燕王?” 魏桥的手跟随着今上而动,将长翅帽放在了今上头顶。 苏停点头,将晋王殴打燕王时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今上。 今上听罢,沉思许久:“晋王处处以家为先,不错。” 在他看来,晋王以“李”为尊,而不是以“张”为尊,便很好。 7017k 第二百八十章 陈王遗物 凉风习习,大殿中的清凉让苏停身上的汗意一下子消散,感到浑身舒适,今上层层叠叠的穿着朝服,也不显闷热。 他想起冬日在宫中当值时,外面雪倾如雨,大殿之中却是永远温暖如春,心想光是这冬暖夏凉,就令人肖想天家富贵,更何况生杀予夺的天子之权。 也难怪两个王爷打的和乌鸡眼似的。 今上穿戴整齐,便要吃喝,见苏停未有告辞之意,又问:“还有事?” 苏停道:“回陛下,凤翔军在珉州缴获江贼一批贼赃,内有陈王遗物两箱,凤翔军本要交给珉州州官,珉州不知为何,并没有收下这两箱东西,反而让凤翔军自行处置,凤翔军不敢擅专,送到了臣手中。” 陈王尸骨已腐,李俊也不在今上面前蹦跶,今上不再听到“国公”二字就暴跳如雷,反倒是有了对失败者的怜悯。 听闻有陈王遗物落在江贼手中,刚想说交给内库,忽然脑子一动,觉得不太对劲。 当年陈王一倒,陈王府上交椅都让人搬走卖了,流落在外的遗物何其多也,凤翔军怎么还会特意送到州府,州府不收,又交给禁军? 再者州府为何不收? 难道是自己对陈王过于厌恶,州府怕沾染上陈王遗物,会受到责问? 看来他龙威渐甚,州府连这等小事也害怕触怒他,日后应当仁心仁术,令百官进言,不可畏惧自己。 “是什么东西,非要交到你手里?” 苏停没有迟疑,请魏桥将他放在殿外的箱子搬进来。 一共两箱,魏桥让内侍抬进殿中,轻放于苏停前方。 又有两个内侍上前打开,查看有无违制之物,看过之后,方才退下。 箱子里的东西并不名贵,里面最为贵重的,就是一个插梅花的青瓷经瓶,釉色翠绿明亮,如同梅子青青,一看便知是名窑所出。 苏停从中取出梅瓶,魏桥连忙上前接在手中,奉给今上。 今上拿着梅瓶,倒转过来,想看一眼底下的款识,就听到瓶子里传来“啪嗒”一声,有东西从瓶底滚到了瓶口。 他吓了一跳,匆匆扫了一眼底部的款识,确实是陈王花押,就将瓶子调转过来,从小小瓶口去看看瓶内。 梅瓶修长,瓶口窄小,对着烛火一照,隐隐能看到里面是个方胜。 纸张柔软,塞进去容易,取出来却要费时间。 今上抬头问苏停:“里面是什么?” 苏停回答:“是张相爷写给陈王的一封书信,原本是以油纸封住,再用鳔胶黏在梅瓶内壁,很难发现,凤翔军无意中用烛火去照内壁,发现其中端倪,便用筷子捅掉了鱼鳔胶,再夹出书信,阅过之后,又放了回去。” 他这一番原委,今上只听到了第一句:“张瑞写给反贼陈王的?” 随后他将梅瓶交给魏桥:“取出来,朕瞧瞧,就在这里取。” 魏桥连忙吩咐人去拿筷子,夹住方胜,用手夹住一角取出,又小心翼翼拆开,交给今上。 今上接过这张泛黄的信纸细看。 苏停已经看过这一封简短的书信,此时站在原地,绷紧心神,预备着承受一场雷霆大怒,结果出人意料,今上看过之后,久久没有言语。 过了半晌,他将书信弃于桌案之上:“贼人手段,张府遭了贼人时,不就是丢了张瑞的文书和印章吗,朕早已经知道有人要拿这些东西做文章,果然如此。” 他的手微微发颤,收回袖子里,手掌心微汗,对这张信纸所写,不信,更不敢信。 从前陈王造反,有裴家拼死守卫,朝中也没有朋党之分,纵然陈王作乱,国体不曾动摇分毫。 可如今禁军中有几人是真心护卫他尚且难知,朝堂上大部分人都是张家的人,张瑞若是要造反,他怎么能拦得住。 思及此处,他岂能不怕,岂能不惊心。 别说这是张相爷过去要和陈王造反,就算是他知道张家现在要造他的反,他也只能不信。 他又看向苏停:“张相爷的东西要尽快找回,不要给他国以此作乱的机会。” 苏停有几分难以置信——今上竟然如此信任张家? 不管信不信任,张府根本没有丢印章和文书,今上吩咐他去找,他便要背负一个无能之名,这如何能行。 于是他恳切道:“回陛下,张相失窃一事,已由知府衙门查明,这封书信,臣已经请多位书画家验过,确实是陈年旧物,无论是墨迹还是印泥,都有年头,不是伪造。” 今上深深看了他一眼,将书信拿在手中,又仔细看了两眼,随后将这封书信塞入袖子里:“朕知道了,兹事体大,还需要细细查问,暂且不要声张,以免打草惊蛇,朕自有主张。” 苏停见今上始终没有发作,便应声而退,一直退出殿外,看着脚下的金砖,正要一块块踩出去,就见张贵妃乘步撵而来,那把招摇的红伞变成了灰色,所随行之人和物都成了贵妃品级,不再逾矩。 他退至一旁,让张贵妃先行。 步撵在大殿前停下,张贵妃下了步撵,走到殿门口,守在门口的内侍连忙进去通禀,张贵妃斗志昂扬,要将晋王哭倒。 殿外芬芳馥郁,她折下几朵茉莉,插在花冠上。 她今日花冠插满红宝花钗,珠翠夺目,正如她的人一样,她面带笑意,等着面见今上。 然而下一刻,她的笑容便僵硬在脸上——今上不见她。 她心想一定是今上还不知道晋王放肆一事,当即等候在殿外,只等今上出来上朝,就迎上去诉苦。 花香依旧萦绕在她的鼻尖,内侍们抬着食盒从她身边而过,一抬接一抬,里面上了膳,四刻钟后,今上的步撵到了殿外。 今上自里面整装而出,张贵妃迎了上去,两剪秋水流光,盈盈一笑看向今上:“陛下……” 然而今上却目不斜视,像是没听到似的,坐上了步撵。 张贵妃的言语和动人神情全都戛然而止,愣在原地,显然不知今上的冷淡所为何事。 就在她难堪之时,今上探出身来,上下打量着张贵妃,张贵妃心中一松,先是含着笑问了今上昨夜睡的可好,自己睡的不好,一直惦记着陛下。 今上并未答话,只是等着她继续说。 于是她的眼睛里蓄出了水光,神色一变,半是委屈半是嗔怒的说了晋王殴打燕王一事。 “陛下,都是您的儿子,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偏帮一个。” 7017k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万箭齐发 张贵妃言罢,周遭一片寂静。 今上凝视着她的面孔去,看的十分仔细,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从前见到的她都包裹在金丝银线里,他看到的是一片金碧辉煌,黛浓粉白,今天则是看的她这个人。 他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张瑞的痕迹,甚至和顽劣的张旭樘都有几分相似。 一样的单眼皮,一样扫出去的眉眼,一样的好样貌。 张家不动声色的包裹住了他。 “陛下……”张贵妃让他陌生的眼神看的心头发怵,忍不住出声。 今上收回目光,冷冷道:“晋王是嫡长子,教导兄弟在情在理,倒是你,今日穿的是玫红色,头上也是红宝石,怎么还簪许多茉莉花在头上,红红白白,甚是难看。” 张贵人这回彻底的僵立在了原地。 她脸上血色顷刻之间退了下去,比起延福宫那次今上呵斥她僭越一事还要愕然,头上的红宝石在火光下熠熠生辉,更衬得她连嘴唇都白了三分。 哆嗦着嘴唇,她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眼里蓄满了泪,手指紧紧掐在手心,忍受着巨大的难堪。 今上不再看她,吩咐起行。 魏桥觑着今上脸色,没有任何回转之意,便将手一挥,一行人无声离去,只留下张贵妃和她的宫人站在原地。 有了这一出,原本对张贵妃殷勤备至的选德殿宫人也不敢再看她,她铁青着脸站在那里,感受到了让人漠视的屈辱。 站了片刻之后,她拂袖而去,回到自己的宫殿,燕王已经回了前朝,她三两下取下头上花冠,又狠狠将那些红宝石砸的七零八落,最后气喘吁吁地坐进椅子里。 一定是晋王恶人先告状! 晋王可恨! 今上在张贵妃身上发泄了自己对张家的软弱怒火,心情依旧沉重,上朝之后,面无表情地听着晋王奏报审问刘求俞,以及抓了张旭灵一事。 此言一出,张派立刻出马,纷纷指责晋王严刑拷打,故造事端,打击燕王,倒张派义正言辞,指责张相爷为己牟利,厚颜窃国,耸人听闻。 两方人马全然没了文官的斯文,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互相指责互相谩骂,以天起誓。 还有那等清流官员,对朝堂现状痛心疾首,见缝插针,抒发己见,力挺晋王。 今上坐在御座上,就是把话压扁了都插不上嘴,只能沉默地听。 就在纷乱之时,刘宝器忽然站了出来,大声道:“陛下!” 争吵中的人全都停了下来,看向刘宝器。 刘宝器面容肃然,站在群臣之中:“陛下!臣要参奏京府衙门知府窦曲山。” 众人疑惑,刘宝器这个时候怎么参起窦曲山来了? 窦曲山也茫然出列,看向刘宝器。 吵闹之声使今上头晕目眩,刘宝器无疑让他喘了口气。 在今上示意下,刘宝器道:“今年亲耕之日,张相爷府上二公子于花茶坊内与人冲突,让人戏弄,在场者有一班衙役,四个大夫,全都死于非命,其中有两位死者亲人都写了讼状,请窦知府明察,然而窦知府鼓动唇舌,以虚文涂饰,知而不查,以为自保,实为失职! 讼状久无应答,致使死者亲人投告无门,半路拦臣之轿,请臣为其主持公道,臣无能办案,请陛下降下恩旨,彻查此案。” 又是张家。 今上眉头紧簇,强行忍住的怒火已经快要按捺不住。 张瑞造反,张家大爷贪腐,张家二爷因为丢脸杀人灭口,他们眼里还有他这个皇帝吗? 窦曲山叹息道:“陛下,臣无能,刘台谏所说的两份讼状,臣一直在查,只是线索少,那班衙役所乘坐的游船,也在拖上岸后遭人恶意哄抢,劈砍成了碎片,那四个大夫各有各的死法,又只有一人递了讼状,臣细心查访,才查出来另有三人死的突然,只是不曾知道此事与张衙内相干,还请陛下降旨,由提刑司同查此案。” 刘宝器冷笑:“提刑司连刘求俞的口供都拿不到,还能审张衙内?” 沈知节和邓仲伦面红耳赤,无可辩驳。 今上看着张瑞:“张旭樘虽喜爱夜游,但心性尚佳,纵然受人戏弄,也只会拿铜钱砸人,不会杀人,此事窦知府再细心查探,不要冤枉了他。” “臣遵旨。”窦曲山连忙领旨。 “刘卿还有话?”今上见刘宝器站在原地不动,问道。 刘宝器看向张瑞:“张家父子专权弄术,结党营私,卖国求金,今日早朝时,臣自待漏院而出,见一低阶禁军于阴私之处对人语,张瑞当年伙同陈王造反,如今有一证物在苏副指手中,即将呈于陛下,臣在此多时,未曾听闻陛下言及此事,忧心苏副指和张相勾连,瞒下此事,臣请苏副指出来对答。”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议论之声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今上变颜失色,没想到护卫自己的禁军中竟然也有人和张家通风报信,积攒了许久的怒火终于在此时喷发。 他破天荒从御座上站起身来,神情震怒:“你们张家,反了天了!” 他虽然骂的是张家,目光却不敢直视张瑞。 张瑞跪地请罪,不为自己辩解,张派也纷纷跪倒在地,请今上彻查妖言惑众之人,此言必定是他国细作,如今定州已经有一个月没下雨,细作借此机会,动摇国本来了! 燕王此时此刻也意识到了张瑞的重要,恨不能将刘宝器给锤死。 倒张派在张派的伶牙俐齿下节节败退,全无招架之力,只有几位台谏,素来口舌之利,能辩群臣。 晋王站在言语汹涌的朝堂之中,站成了一块磐石。 对于眼前激烈的争执,他冷眼旁观,看着今上在暴怒之余还要束手束脚的怕着张瑞,觉得可笑。 他料到今上不会当众揭发张瑞参与过陈王造反一事,所以安排了裴家的人在刘宝器面前悄声说话,眼前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没有行差踏错,大殿中融化的冰山带来的凉意萦绕在他身上,让他感到万分舒适。 片刻后,一直沉默的张瑞忽然出声:“陛下。”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积威已久,轻轻两个字,所有争执的声音便都停了下来。 他挺直了脊背,又将手中所执朝芴轻放于地,双手高举,除下头顶官帽,放置于身前,最后跪伏于地:“陛下,臣昔日年少轻狂,言行多有不妥之处,臣请陛下查实,清白与否,自有论断。” 7017k 第二百八十二章 昏君 张相爷以文人风骨,轻巧震慑众人,燕王脸上焦急之色顿缓,心想姜还是老的辣,纵你晋王有万般手段,张瑞也能四两拨千斤。 同时燕王对谋反之说嗤之以鼻——张家有他这个皇子在,为何要和陈王去造反,图陈王风流? 岳重泰庄重立在一侧,一言不发,维持着枢密院不与文官为伍的祖制,也不信张瑞会和陈王造反,只是心中忽然一动,想起张瑞和他换的虎符。 若是不造反,他为何要定州十万兵马? 可他为何造反? 如今朝堂上,晋王还未能和燕王分庭抗礼——不对,之前是未曾分庭抗礼,可从昨天夜里开始,张旭灵进去了,到现在早朝,张旭樘身上背了人命案,张瑞陷入陈王造反的陈年旧事,转眼之间就将如日中天的张家给打掉了一大半。 莫非张瑞早已经料到今日,所以才要十万兵马,拥兵自重? 他再看神色自若的晋王,心中忽然有了一丝笑意:“还好,岳家还没有把两个女儿都押在张家这条船上。” 然而刘宝器不为张瑞所动,大声道:“相爷休将造反谋逆定为年少轻狂、言语不妥,若真有欺君罔上之罪,岂能脱帽了之!陛下请叫苏副指前来陈述,再由提刑司或刑部彻查,张相爷待罪之人,亦不能再在朝堂出入!” 张瑞堂堂执宰,受到刘宝器一位台谏如此指责,未曾给自己辩解,而是跪伏于地,磕了个头。 反倒是董童英站了出来,呵斥刘宝器:“朝堂之上,焉能断案,张相有没有罪,你能逼问出来?还不快退下,由陛下裁决!” 刘宝器直接顶撞他:“我是为国家计,才有此言,若是禁军与张相为一丘之貉,国之焉存?且张相在朝多年,专权独大,站在这里的诸位暂且不提,各要路要职,皆出自张相门下,各路情形好坏,皆出自张相之口,莫有敢越雷池者,天宁节,燕王送‘黄河清’给陛下,本是天意,为何成了燕王的孝心?为何无人上奏祥瑞?长此以往,国家有变,计相担责?计相不让我追究,莫非是物伤其类?” 不等董童英答话,燕王口不择言:“放屁!张相久值中枢,廉政谨慎,事必躬亲,每有推举,必是文才出众之辈!” 他说罢,直指晋王:“张相更是仁人君子,晋王自入朝以来,狼子野心众所皆知,屡屡针对张相,反倒是张相避其锋芒,退以自存,所谓造反一事,也必定是晋王阴谋!” 方维春反唇相讥:“晋王在朝堂上所做所为,皆是利国利民之事,何来狼子野心,张相爷未曾鼎力支持也就罢了,怎么能说相爷退让?” 底下众人吵吵闹闹,今上坐在御座之上,只觉得自己并非君王,也不曾身处明堂之中,而是身处菜市口。 底下的也不是朝臣,而是讨价还价的刁民。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觉得这个天下也乱哄哄的,想要怒斥众人闭嘴,可又担心震慑不住底下这群人,只能意意思思的冷了脸,并且确认自己够冷,够怒,够威严,乍一看仿佛是让人戴了顶绿帽子。 底下的人丝毫没有闭嘴的样子,反而争吵的快要打起来,今上非常的累,累到最后,他忍不住想陈王造反的第二天,朝堂上都没有这么乱。 那时候他也坐在这里,只是背后多了个裴太后,裴太后能文能武,文能怒骂朝臣,不带重样,武能提剑让朝臣闭嘴。 他下意识地把面孔板了起来,换成了裴太后六亲不认的神情,就连思绪也慢慢变成了裴太后所教导的。 底下的声音渐渐消失,心惊之余,偷偷去觑今上脸色,就见今上虎着张脸,目光冰冷的看着他们。 于是众人一起沉默,因为感觉裴太后的灵魂在今上身上若隐若现,而今上却不能尽展其威,有东施效颦之感。 大家为保项上人头,不能发笑,都闭紧嘴巴,垂下脑袋。 在这之后,今上更是下了一些昏头昏脑的旨意。 张瑞之事得查,正好晋王正在查张瑞的大儿子,那就一事不烦二主,让晋王接着查张瑞。 但是张瑞身为一国执宰,不可轻易动摇,因此张瑞还做他的执宰,可以进出都堂,由他的二儿子张旭樘代为坐牢。 这样张家两个儿子都在牢里,也就不怕张瑞跑了。 刘宝器在心里大叹一口气,和方维春对视一眼,都感到无话可说——今上真是糊涂,张瑞既然不忠,怎么还能许他出入都堂? 都堂涉及的都是国家大事,既然张瑞有谋逆之嫌,就算不将其革职查办,也当软禁在家,等事情分辨清楚之后,再行安排。 再者当年陈王造反的时候,张旭樘才三岁,就算他是天纵奇才,也没有三岁就参与造反的道理。 眼下只盼着晋王能从张旭灵那里审问出一些东西来。 张党也从今上“仁慈”中获得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张家倒不了。 没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张瑞,张家这棵大树就倒不了,顶多损伤一些枝干。 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晋王,晋王能从刘求俞口中审出实话,抓走张旭灵,恐怕也能从张旭樘口里得到一些消息,进而对张家造成打击。 殿内人心各异,殿外雷声滚滚,骤雨已至,殿中香气也变得湿漉漉的,附着在众人身上。 在大雨之中,今上起身退朝,忽然又赐了张瑞一顶抬舆——他认为对张瑞不能逼迫太紧,否则张家狗急跳墙,胁迫燕王谋反,他危矣。 再者他并没有要让张家满门覆灭的意思。 抬舆上覆盖着把大青伞,已经到了垂拱殿之外,张瑞郑重取过官帽,捧在手中,在燕王陪同之下,一路走到殿外屋檐下。 殿外还备着许多青色雨伞,供大臣们前往待漏院修整一番。 屋檐下水滴如线,楼高水冷,天空一片苍灰之色,雷电在云层中不断闪现。 晋王举止温文,也走到了廊下,张瑞和燕王在右,他独自一人在左,身后群臣也隐隐分割开来,一部分站立在晋王身后,一部分站在张瑞身后。 比起在殿中听候今上发话时,此时显得更为安静,急雨如箭,在地面溅起无数水花,一阵大风劈面而来,内侍急急忙忙举伞相对,却还是将三人衣裳都沾湿。 风过之后,万千水痕又归于原地,似乎只是虚张声势的一场攻击,未曾击倒了谁。 ------题外话------ 今天头昏脑涨,也许只能更这一章,万望见谅 7017k 第二百八十三章 风雨如晦 雨大的出奇。 乌云漫漫,银龙飞舞,将金砖所铺的殿前照耀的十分险恶,急流仿佛要将在场所有人都卷进去,风雨齐鸣,错眼之间,整个大内都仿佛要让风雨风吹去。 张瑞从晦暗的天色中看向晋王:“老夫为官多年,这大殿外的风雨不知看了多少次,像今日这般大的雨,倒是头一次见,这几把小伞,恐怕护不得同僚们周全。” 言下之意,便是晋王带来的这场朝堂之上的暴风雨,会连累到张党,而他这位相爷,也无能为力。 晋王伸出在屋檐下,看着雨水急急从他手中淌过,漫不经心吩咐身边等候在一旁的内侍:“去取本王的青罗大伞来,给同僚们庇护一二。” 王爷出行有大仪仗,其中有一把三接青罗大伞,可以遮风避雨,而三品以上官员,则只能用青表朱里的小青伞,三品以下,用青表碧里的青伞,如此大的风雨,自然是挡不住风雨。 晋王身后众人,听闻此言,全都会心一笑。 不管再大的风雨,只要入了晋王羽翼之下,他都将庇护周全。 燕王当即冷哼一声:“也将我的取来,给相爷遮雨。” 他鼻青脸肿,脑袋还处于愤怒之中,并未能理会到他们二人言语中所含的刀光剑影。 张瑞捏了捏燕王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对晋王笑道:“不过就算是再大的雨,也终于消弭之时,到时候云开雾散,一切就都各归其位,只是我老了,风雨太大了,难免伤筋动骨,真是要服老,以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燕王连忙道:“舅舅老当益壮,这点风雨算什么。” 因为燕王这一声舅舅,方维春在漫天的雨声中大声道:“燕王慎言,贵妃并非中宫,张相怎能称国舅!” 燕王对台谏恨之入骨,然而又反驳不了,只能在一旁生闷气。 “维春,”张瑞这一声叫的和颜悦色,“你直性,但是话没错,燕王未经大事,还要仰赖你们多指点。” 方维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刘宝器道:“燕王有名师指点,又不是储君,台谏不敢谈指点二字,只能纠错。” “储君”二字一出,又是一阵寂静——本来就静,大部分人都紧紧闭着嘴,绝不让自己出现惹人讨厌,现在更静,大家连心都静了下来,所有胡思乱想全都被“储君”二字压了下去。 从晋王离开京都算起,到今年整整十一载,他们已经认定燕王是储君,哪知晋王还会回来,不仅回来了,还石破天惊的和燕王打起了擂台。 短短一年时间,擂台上已经是泾渭分明,彼此抗衡。 燕王在这一片难言的寂静中强作镇静,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低的冷笑。 随后他看向晋王:“王兄,张旭樘身子不好,不似刘求俞皮糙肉厚,还望你手下留情。” 晋王淡淡道:“放心,我会请个太医守着张衙内。” 燕王阴阳怪气一笑,没再说话,因为知道自己此时不是晋王的对手——原来他以为自己这个王爷之所以备受尊崇,是因为自己有才干,如今看来,他们尊崇的是张家,是贵妃,是陛下的爱子之心。 这些东西加在一起,他是最得今上之心的燕王,除开这些东西,他和那两个郡王没有区别。 为今之计,便是一定要保住张瑞。 董童英虽然让张相爷压的在三司没了地位,但越是位高者,越是谨言慎行,要多栽花,少栽刺,哪怕他如今站在了晋王这条船上,该说的场面话,依旧说的很圆满。 “张相爷为了朝廷披肝沥胆,虽然没有大伞,但陛下赏赐了抬舆,也是一样的,如今明君在侧,满朝臣子也必定会还相爷清白,燕王只管放心。” 张瑞感动地看向董童英:“计相当真厚道。” 一群人的瞎话终于说完了,先是张相爷和燕王离去,紧接着晋王也走了,其余大气不敢喘的闲杂人等,更是冒雨逃窜,都感觉比起今上来,晋王和张相爷随随便便说上两句更为可怕。 晋王出了宫,上了马车,吩咐黄庭回王府换衣裳——雨太大了,他昨夜连王府也没回,一直呆在提刑司监牢,此时困倦的很,亟需休息。 然而马车刚进曹门大街,就不动了。 晋王睁开眼睛,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他见到了宋绘月。 宋绘月一手叉腰,一手撑伞,顶着个肿胀的脑袋站在马车旁边指点江山,赶车的杜澜钻到马车底下,浑身都湿透了,看样子是修,可手却一趟一趟地往外拿东西,又有点像拆,令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晋王探出身去,不等黄庭放下脚凳,就从马车中跳了出来:“绘月!” 黄庭连忙撑开伞,举到晋王头顶。 宋绘月昨天夜里和张旭樘互殴一场,去祖大夫家里上了药,也不敢回家,就和刘琴凑合着睡了一阵,天一亮就爬起来,去张府门前换人。 见到晋王,宋绘月一笑,大步流星走了过来:“王爷!您今天这么晚才下朝?” 杜澜从车底下钻出来,对着晋王行礼,又钻了回去。 晋王点头,端详她的脸,他只听前来报信的小内侍说宋绘月和张旭樘起了纷争,受了皮外伤,他才忍着没回,没想到皮外伤竟然如此严重,人脑袋成了狗脑袋。 他本来十分困顿,腹中也很饥饿,预备着休息好了去会一会张旭樘,看到宋绘月这个模样,立刻困意全无,连胃口都变得十分沉重,只想拎着宋绘月回家去,把她藏起来。 “是不是祖大夫给你上的药?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有没有吃早饭?你是要去哪里?” 然而宋绘月对自己的伤毫不在乎,只摆手:“我去张家换游松,没想到雨太大了,杜澜撞了一下,马车就动不了了。” 晋王立刻拉着宋绘月上马车:“不必去,跟我去王府吃饭去,眼下提刑司的衙役去带他了,以后提刑司的监牢给你看着他——东窗事发。” 宋绘月“嘿嘿”一笑,收了伞,先行爬上马车,随后气沉丹田,怒喝一声:“过来啊!” 晋王正要上去,让她这一嗓子吓得险些一屁股坐地上,也没想到那辆马车里还有人。 他转过头去,看着马车,随即微微的张了嘴,和其他人一样从心里发出一声感慨:“这赁来的马车,可真够能装。” 7017k 第二百八十四章 马车不能承受之重 马车里先出来的是铁珍珊,一身窄袖罗衫打扮,英气勃勃,一见到晋王先是露出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大约是受过高人指点,随后收起脸上奸笑,夹着屁股一路扭了过来,扭的几乎起飞。 路边一个路过的男子看的呆住,心想这娘们真能扭。 铁珍珊淋着雨,一路扭到晋王跟前,犹豫着不知如何上马车,最后见晋王正在看马车里出来的童鹏,便一脑袋扎了进去,紧紧挨着宋绘月坐下。 童鹏对铁珍珊的模样不忍直视,但是更怕晋王,因此快步进入马车,白鱼扛着一张笑脸匆匆赶上,天心顶着个光头,也从晋王面前闪过,钻进了马车。 最后杜澜浑身滴水的从马车下钻出来,打了个喷嚏,看了看晋王的脸色:“我、我还是在这里修车。” 晋王最后上了马车,五个人都极力的缩小了自己,给晋王留出了靠近车帘的地方。 晋王紧贴着车帘坐下,几乎能感觉到车夫的动作,只能尽可能保持了自己的庄重,无奈吩咐:“走。” 黄庭连忙吩咐车夫回王府,车夫挥起马鞭,“啪”的一声抽在马背上,黄花马做了个奋力向前的奔跑姿势,随后乌龟背壳似的缓缓上了路。 马车里,不必晋王询问,白鱼立刻交代,是裴豫章让他们押送漕粮进京,他们已经交给三司度支案判官元少培。 他们三人交付完漕粮后,便满身轻松,又因为悍勇,已经升为裴豫章的亲兵,可以光明正大在京都游玩。 比起从前做江贼躲躲藏藏的日子,不知有多快乐,铁珍珊见了都羡慕不已,想要和他们一同去潭州军营,做个小兵去。 这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要跟随宋绘月去对张旭樘造成一些心灵上的伤害,结果出师不利,马车坏在了茶坊门口。 四人全都不动声色打量王爷的马车。 铁珍珊伸手摸了摸凳子底下,摸出来一个抽屉,低头一看,里面是火折子、蜡烛、香盘、剪刀,再一摸,又是个抽屉,里面是个食盒,她一捅身边的童鹏,耳语起来:“这马车好,能过日子了。” 宋绘月挨着铁珍珊,也垂头去看。 铁珍珊指着针线再次问:“王爷还会绣花?” 晋王听着他们大声耳语,眉头紧皱,很想将这四人串起来,一同丢出去。 尤其是这四人根本不知道耳语为何物,嘁嘁喳喳个不停,吵的他耳朵都要起茧,只能闭目养神。 偏偏铁珍珊爱美男心切,并不肯让他就此休息,而是长吁短叹一声:“王爷,您帮我找个地方去参军吧,这京都的美......京都我也玩够了,要是让这三个家伙踩在脚底下,我可太憋屈了。” 晋王闭着眼睛,要死不活的点了一下头。 童鹏挤兑她:“哟,你这娘们不在这里玩弄别人的感情了?” 铁珍珊翻了个白眼:“你倒是想玩弄,你看谁搭理你。” 童鹏一进花茶坊,就要脱衣服给小娘欣赏他身上的花绣,油腔滑调,不招人爱,倒是白鱼不声不响的,暗中大饱艳福。 他“嘁”了一声,不小心瞥见晋王那副天怒人怨的神色,立刻闭紧嘴巴,不再开口。 这位看着倒是温文尔雅,可那手段是能文能武,一旦发作起来,他们都讨不了好。 天心更是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在心里念阿弥陀佛。 好不容易马车到了王府门前,谢舟刚从大相国寺出来——他一直试图从大相国寺找到张家死士的蛛丝马迹,可惜一无所获,这些人仿佛是行尸走肉,连泡尿都不曾在大相国寺撒过。 见王爷马车归来,再想到大街上沸沸扬扬的张家倒了一事,他打着伞大步流星迎了上去:“王......” 随后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晋王从马车中出来,马车里钻出来一个接一个的当家,最后是几乎让当家们挤扁的宋绘月。 他从来不知道晋王的马车原来可以装的下这么多人。 看着晋王那张因为没有和宋绘月说上话而拉长的驴脸,他上前一步,宽慰晋王:“王爷的马车真结实。” 晋王冷哼一声,眼看着宋绘月领着这四人长驱直入,而这四人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看一路叹,仿佛王府里的花花草草都长出了三头六臂,值得他们大惊小怪一番,越发的头疼不已。 宋绘月五人一阵旋风似的往竹溪斋刮,晋王想要安安静静和宋绘月单独吃上一顿饭是不行了,只能先去书房说正事。 然而他心里惦记着一个脑袋肿成两个的宋绘月,坐立不安的和谢川坐了两刻钟,见外面雨停了,便起身去看看。 还没进院门,他先让一阵蒜香冲的往后一仰头。 站在门口一看,早饭简单地摆放在了桌上,都是一人一大碗冷淘,另外琳琅满目的摆放着许多叠鲊菜,还有一大盆腌蒜。 腌蒜旁边,放着一个冰盆,里面有一壶米酒。 铁珍珊相当豪迈,大吃一口面,咀嚼两三下后,嘴里有了空隙,便塞进去一瓣蒜,吞咽入腹,再喝上一杯冰过的米酒。 然后她对着童鹏大打其嗝,熏的童鹏抱碗逃窜,不敢落座。 四人呼噜呼噜地吃面,哗啦哗啦地喝酒,目光聚集在眼前桌子上,并没有看到晋王到来,倒是宋绘月慢吞吞吃着肥鱼鲊,正在剔一根大刺时,看见了晋王。 她立刻一指身边的凳子:“王爷,坐下吃。” 晋王走上前去,四位当家噤若寒蝉,捧着碗站起来,不伦不类地行了礼,随后继续坐下大嚼。 黄庭给晋王端来一碗冷淘,又把那碟蒜推的远一些,心想这四位当家也是能人,初来乍到,就能将厨子私藏的腌蒜给找到。 铁珍珊吃的美了,又开始夸夸其谈:“等我从了军,我一天就斩他娘的一百个人头,不到十天就做承信郎,一个月就做修武郎......” 童鹏嗤笑:“你要做,得改名叫做承信娘。” 晋王腹内空空,然而毫无食欲,只盯着宋绘月看,见宋绘月发髻梳的轻巧,一点发饰都没有,便忧心她是头皮上有伤,只碍于这四人在场,不能上前细看。 略一沉吟,他对宋绘月道:“你随我去提刑司监牢看看张旭樘如何?” 宋绘月一听张旭樘大名,二话不说,放下碗筷:“走。” 7017k 第二百八十五章 张二开金口 与此同时,张旭樘躺在提刑司男牢中,清醒一阵,昏迷一阵。 他身体火烫,连眼睛都是热的,呼出去一口气,甚至感觉自己是在喷火。 节级和牢子款待了他,给他在稻草上铺了褥子,积年累月未换的马桶也换了只新的,牢房上方的小窗打开,可以让他在潮湿和闷热中透一口气。 还有太医在牢里给他把脉,节级亲自煎药,喂他喝下去——上头发了话,不能让他死在牢里。 虽然如此优待,但是对于富家子弟来说牢房里的一切依旧无法忍受,就连张旭灵只在牢房里呆了短短的一夜,都感觉如日如年。 然而张旭樘不在乎这个。 他能养尊处优,也能在牢房里活下去,有吃有喝,能让他安然地躺着养病,就够了。 他像是天生天养的兽类,到哪里都能给自己絮个窝。 昏睡的时候,他躺在褥子上一动不动,清醒的时候,他就在开始吃喝拉撒,牢子送来的炊饼和稀粥,他嘴里发苦,完全尝不出味道,然而也就着药汤吃了小半盆,吃过之后,他扶着墙壁站起来,走到马桶边上去,解开裤腰带,撒了一泡滚烫的尿。 尿过之后,他费力气提起裤子,系好腰带,又走回褥子上坐下,盯着稻草里一块小小的白骨看了半晌,他开始咳嗽,一边咳,他一边想:“这不是人的骨头,应该是老鼠的。” 咳嗽过后,他再次躺下,闭目养神。 从水里让老卫捞起来,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活活憋死,因为五脏六腑全都处在一种憋闷的状态,根本无法呼吸。 之后他憋到晕厥,开始高热,太医给他灌下了无数的麻黄汤,让他得以呼吸,并且活了过来。 一旦清醒,他就告诉自己要吃、要喝,不要睡,以免在睡梦中睡死过去,他还如此年轻,还没在京都里翻江倒海,怎么能就这么死。 况且,宋绘月还活着呢。 祸害遗千年,大约就是因为好人悍不畏死,而坏蛋总是竭力求生之故。 牢房里脏、乱、臭,对张旭樘来说都不重要,他唯一害怕的就是孤身一人,无人陪伴,好在提刑司贴心,把他关在了张旭灵隔壁。 只可惜张旭灵多愁善感,和世间那些普通的大哥一样,见了家中兄弟受苦,就比自己关进来了还要痛苦,要和兄弟执手相看泪眼。 他不想和张旭灵泪眼相对,所以一言不发的只是睡和吃。 糊里糊涂的睡了许久,他忽然听到耳边一阵嘁嘁喳喳,没用的大哥发出了许多废话,似乎是在求人放他一马。 他心想张旭灵真是天真,同时睁开了眼睛。 透过牢房缝隙,他看到了宋绘月——以及宋绘月身后站着的四个奇形怪状之徒。 他对着宋绘月龇牙咧嘴一笑,笑的很嚣张,那意思是你能奈我何,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笑过之后,他的目光从宋绘月身上移开,看向站在众人身后的晋王。 晋王静静伫立,遥遥观望,双目皎皎若点漆,仪表轩昂,有龙虎伏击之像,神态从容,又有海涵众生的气量。 张旭樘嗤笑一声,收回目光,对晋王的神威和仪度都十分蔑视。 他不认为自己是晋王的手下败将,甚至不曾把自己当做阶下囚,反而对宋绘月的兴趣要更高。 他想自己和宋绘月一样,都对“皇权”十分藐视,只不过宋绘月是避之不及,认为皇权富贵乃是一块腐肉,而他是手持刀刃,可以分割腐肉的规则制定者。 因此他看向宋绘月的目光很和煦,堪称是含情脉脉,四位当家因为和宋绘月站在同一个位置,也接受了他的目光,全都毛骨悚然,怀疑张旭樘已经疯魔。 “你的护院……”张旭樘低声一句。 宋绘月立刻把自己的脑袋塞进了栅栏中间,离张旭樘更近一些。 张旭樘轻笑一声:“他死了。” 宋绘月又把脑袋缩了回去,同时看清楚张旭樘看似孱弱,时常生病,然而有几根硬骨头,嘴也比死鸭子还硬,随她如何整治,都不吐露银霄的所在。 “真的死了,”张旭樘声音虽然低哑,但是带着笑意,“当天晚上就杀了,我不会留下这样一个劲敌,你应该了解我,我留下他,有什么用。” 宋绘月听了,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她什么都不怕,就怕银霄死了。 之所以在京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跟住张旭樘,让他没有机会去折磨银霄,甚至他一有动作,就能发现。 银霄活着,只要自己肯下力气找,银霄就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所以她舍得下力气,把这点人使唤了个人仰马翻,却没想到从张旭樘嘴里逼出来的是银霄死了的话。 “撒谎。”她冷冷看着张旭樘。 张旭樘笑道:“我为什么要骗你?一条狗而已,又不是我的狗,留着何用?” 他笑着:“死的时候,他手里还抓着一只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都踩坏了。” 宋绘月回头看了一眼晋王,仍旧是不相信,但是头脑又处于一种无边无际的茫然之中,晋王见状,立刻走上前来,将宋绘月带去了刑讯房。 刑讯房中热烘烘的,里面烧着炭火,插着四五根烧的通红的烙铁,烟火袅袅,宋绘月坐在椅子里,满头都是大汗。 晋王对她说话,她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也没听明白说的是什么,只知道片刻后,晋王将张旭樘提了出来。 她在这淋漓的大汗里,看着晋王亲自动手,用马鞭把张旭樘抽了两顿——晋王是个细致人,此时纵然对张旭樘十分生气,也抽打的很仔细。 既把张旭樘打的浑身是血,又不伤及性命。 四位当家在这一片血腥气味里,全都想起了晋王面不改色,险些将他们杀绝的手段,成了鹌鹑,一言不发。 张旭樘让他抽的头脑一片大乱,软成了一滩泥,节级将他从桩子上卸下来,他便坍塌在地,然而人却是越打越清醒,眼睛睁着,不眨眼地盯着宋绘月,脸上还带着笑意:“死了。” 死了。 宋绘月几乎是飘着回家的。 四位当家受到晋王命令,化身为四大护法,护送宋绘月回家。 小小宋家,因为这异常孔武有力的四人进入,被无形的力量塞的满满当当,变得格外狭窄。 人高马大的谭然在这四人衬托之下,几乎有了几分瘦弱之感。 7017k 第二百八十六章 寻寻觅觅 四大护法也毫无自知之明,并不知道自己太占地方,反而让厨房的薰猪头肉香味勾住,都意意思思地站着不走。 林姨娘连忙招呼谭然扫干净地上积水,又搬出来桌椅,要请这四人吃喝——既然是大娘子的朋友,自然是不能怠慢。 她一面叫元元盯着药炉子,一面去请宋太太,又让谭然帮忙摆茶碗,忙得不可开交。 宋太太从宋清辉屋子里出来,见了宋绘月鼻青脸肿的模样,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心疼,就见到了院子里站着四座山。 这四人的身形并未见得特别魁梧,但是存在感太强,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使不完的力气,桌椅板凳全在砰砰作响,让人耳朵里、眼睛里全都是这四个人,想忽略都难。 宋太太强笑着招呼了四人随意,快步走到宋绘月身边,上前握住她的手,摸着手心冰凉,更是吓了一跳。 这大热天的,怎么手反倒凉了。 她拉着宋绘月到屋子里去看伤口,换衣裳,宋绘月有气无力,任凭她摆布,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透过打开的窗户,她看外面的热闹,看天边云彩散去,又看风在树冠上刮出各种形状,看的出了神。 宋太太抓紧时间去端一碗紫苏姜梅茶来,自己在宋绘月身边坐下。 她不知道宋绘月这满脑袋的伤从何而来,只知宋绘月近来时常不着家,忙着从张旭樘手里讨回银霄,偶尔回家一趟,也是能吃能喝,浑身斗志,并没有像现在这样郁郁寡欢。 将茶递给宋绘月,她柔声道:“喝茶,是不是找银霄遇到难处了?” 宋绘月接过茶盏,没有喝的胃口,也没有说银霄的生死,只低声道:“找不到。” 宋太太问:“银霄到我们家也有五年了吧。” 宋绘月点头。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宋太太慢慢宽慰她,“我们能得这样踏实的一个孩子在家里,已经是万幸,如今他不见了,我们就尽力找,但是凡事都是尽人事听天命,是不是?” 宋绘月听了,含着泪道:“阿娘,银霄过的好苦啊。” 听了这话,宋太太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哪有不苦的。” 随后她伸手摸了摸宋绘月的头发:“虽然很苦,但是我们也要过下去,因为心里有盼头,你阿爹死的时候,我带着清辉四处求医,那个时候最苦,可是一想到你跟着王爷安全的到了潭州,正等着我去照顾,我就不怕了,再苦也要熬过去。” 宋绘月很少听到宋太太提起父亲死之后的那段时间。 其实那个时候,宋太太从一位养尊处优的官家夫人,变成罪官家眷,本就是从云端跌落到了泥里,又带着个病孩子四处求医,家中只有两个没主意的姨娘,一定很辛苦。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像是归巢的小鸟一样依恋着宋太太:“阿娘,我还是要去找银霄,银霄可能也在等着我。” 宋太太低头看着她小鹿似的大眼睛:“那你要找多久呢?” 宋绘月看着外面散去的云彩再次聚拢:“我不知道,找到我不想找了为止。” “可要是银霄已经——已经......”宋太太避开了“死”字。 “那我还是一样,找到我累了为止。”宋绘月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茶,里面的干杨梅正在水中慢慢舒展。 她说找就找,张旭樘那一条路俨然已经堵死,他宁愿死都不愿意让宋绘月称心如意,于是她带着这四条尾巴去找倪鹏,要了一张职方司绘制的京畿地图。 谢舟在大相国寺掘地三尺,毫无线索,这地方可以不用去,大内禁军重重,张旭樘的死士就算是插上翅膀,也飞不进去,这里也不必去。 宋绘月在地图上涂涂抹抹,最后决定先从张家所在的州桥大街开始寻找。 四大当家也不出去寻欢作乐,帮忙找人,游松等人更是一寸寸的摸索,要将州桥大街的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摸尽。 州桥大街、曹门大街、御街,他们一条街一条街的找,到处留下月牙暗记,可是依旧一无所获。 银霄和张家死士都不曾在这些地方留下过吃喝拉撒的痕迹。 宋绘月一直找到了七月初十,正好是立秋那一日。 虽然是立秋,但是太阳简直有毒,晒的人浑身发疼,宋绘月把职方司所绘制的地图大大小小都画上了叉。 她却一点银霄的消息也没有。 她的脸很痒,太阳太大,晒的她脱了一层皮,脸上肉眼可见的发黑,就连眼珠子都好像变得更加漆黑了,看人的时候,显出幽深而又绝望的光。 要再找,就要出城去了。 可城外海阔天高,张旭樘的人会把银霄带到哪里去? 她连一个方向都没有,只能漫无目的在码头上询问了两天,最后走投无路,又在心里想银霄可能并没有被张旭樘抓走,而是进了无忧洞。 银霄对无忧洞很熟悉,也许他是想要逃离张家的追踪,又不想连累自己,所以在无忧洞里过起了日子。 况且无忧洞里面情形十分复杂,里面的人更是形形色色,张家的人就是要抓他都很难。 宋绘月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全然忘记无忧洞晋王已经让人搜查过。 就连禁军里的李长风,一直觉得宋绘月这一大帮就是贼人,见他们下了无忧洞,当场认为他们是要去作乱,此时不抓更待何时,二话不说领着人跟了进去。 哪曾想游松等人进了洞子,只是找人,反倒是他对洞子里的污秽和无法无天不能忍受,将洞子又进行了一次小范围的清洗。 宋绘月换上一身皂色短褐,换上麂皮靴,将自己做了男子打扮,带上两把短刀、一壶弹弓、一根蜡烛,进了无忧洞。 无忧洞里异常的潮湿和闷热,蚊虫肆无忌惮的飞舞,冷不丁就在人脸上叮一口,蚊子的长嘴带着洞里的腐臭和肮脏,一起钻进人的皮肉之中,令人痛痒难当。 她第一次进洞的时候,正是寒冷时节,洞子里寒风肆虐,泥土冰冷发硬,里面陈腐的气息都让冷风冻结,人还可以忍受,眼下再进入,里面的气味经过热气往上蒸腾,立刻到了让人作呕的地步。 无忧洞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都衣不蔽体,敞胸露怀,用死灰色的眼睛盯着进来的人。 7017k 第二百八十七章 失望 人的气味在这里无比浓厚,汗臭、油腻腻的头发、剥落的皮肤、浑浊的呼吸、屎尿屁的重叠,还有血腥味,都让地面上的人无法在这里多呆上一刻钟。 更可怕的是没有风,只有热气,散不开的气味几乎带着毒,沾染的四处都是。 死掉的人没有掩埋,就地腐烂,又不断有亡命之徒补充进来,让这里永远没有荒芜的时候。 宋绘月用一块头巾裹住脸,一步步往里走,每见到一个人,就打开画像问有没有见到银霄。 她不会丹青,画像是晋王所绘,晋王眼中的银霄,并不沉默的令人看不见,反而焕发着野草一般的生机,是打也打不死的倔强,而且杀气腾腾。 谢舟找画师将画多画了许多,分散到每个人手里,全都去找,就连花茶坊里的小娘们都人手一张,夜里和客人同床共枕时,顺便问问客人有没有见过这位黑黑的护院。 只是画师虽然是照着描摹,所画出来的线条却还是和晋王不同,没了那一点旺盛的活气,所以他们手里的银霄不苟言笑,宛如泥塑。 宋绘月拿走了晋王的画,在无忧洞里不断发问,浓郁的气味一点点沾染上她,让她也逐渐臭不可闻,而且越往里走,凶恶之徒就越多,宋绘月稍微多走几步,就被人当众盯上了钱袋子。 一群小毛贼小的不能再小,都只没八一岁的年纪,瘦成了一把骨头,仿佛是在吃奶的时候就给下给下学习做贼,做到如今,略没所成,于是受到背前小人指使,后来偷张旭樘的钱袋子。 聂泰英毫是客气地拉开弹弓,一人赏了我们一颗泥丸,打的我们满地找牙——都是换牙的年纪,牙齿本就松动,经过张旭樘的泥丸袭击,立刻掉落。 你又揪着那些大毛头问我们没有没见过晋王,大贼们捂着嘴巴疯狂摇头,随前挣脱张旭樘的束缚,逃走了。 张旭樘起身继续往外走,走了是到一刻钟,忽然就听到身前脚步声纷纷,你回头一看,顿感小事是妙,撒丫子就跑。 原来大贼们在有忧洞外成长,给下变成了恶畜一类,在张旭樘手外吃了亏,当即回去搬救兵,此时张旭樘身前便是一群手持尖刀的善良之徒。 张旭樘跑的腾云驾雾,气喘吁吁,在白暗的洞子外钻来钻去,好是困难才摆脱了如此庞小的一群大贼,却发现自己跑的太远,还没迷失方向,而且过于深入,遇是到一个活人了。 吹亮火折子,你将蜡烛点燃,踩着淤泥和白骨乱走,耳边时是时传来水声,一没水声,你便换个方向,蜡油滴落在你手指下,你也有察觉出烫意。 从洞子外走出去的时候,你还没满身污秽,气味可怖,里面已是万家灯火。 你出来的地方是在御街。 街道下行人眼看着你泥人似的从洞子外钻出来,暗香扑鼻,全都进避八舍。 张旭樘走到避火缸边,闭住气把脑袋伸退去一阵淘洗,湿漉漉地拔出来,又伸手去洗两只蹄子。 水缸外的清水立刻变得清澈是堪。 张旭樘收回手,肚子外打鼓似的发出一声长鸣,你正要往家走,忽然一只手伸出来,是由分说地攥住了你。 你吓了一跳,上意识去抓腰间短刀,忽然闻到了陌生的熏香气味,连忙停住手,扭头去看:“王爷,您怎么……” “来了”两个字说是出口,因为宋绘目光明朗的很,积蓄着怒火,神情给下:“回去。” 我吐出两个字,拉着你慢步走向马车,把又脏又臭的你塞了下去,随前自己撩起衣摆,小步迈入,坐到张旭樘身边,紧紧抓着你的手,一颗心跳的又缓又慢。 在马车的晃动中,我足足过了半晌才平复上自己的心情。 “他知是知道有忧洞很安全,外面什么人都没,他要去,为什么是少带两个人!万一出了事,你——他娘怎么办!” 我的声音压的很高,然而一字一句,都是给下而且恳切,足够让张旭樘前怕。 而我自己也确实吓的魂飞魄散。 晋王在的时候,我还是至于如此惊慌,因为知道晋王拼死也会护着你,有忧洞外的亡命之徒也全是是晋王对手。 可是现在张旭樘身边多了个晋王,游松等人又让张旭樘指使的滴溜溜乱转,今天干脆是知所踪,得知你退了有忧洞,宋绘一颗心就有没放上来过。 说完之前,我便是再少言,一路将张旭樘拎回王府去,让云嬷嬷把你从外到里的狠狠涤荡一番。 等你痛洗完毕,黄庭还没安排好吃食,油酱炖的七只猪蹄,七七个大菜,鸡汤银丝面,还没银鱼鲊。 聂泰英口水横流,把那一顿饭吃了个狼吞虎咽,吃完之前,你感觉好了很少。 对下聂泰,你有没很少的话要说,因为还没累到了某种地步,一张嘴就打了个哈欠,结束昏昏欲睡。 宋绘的神色依旧严肃着,从张旭樘手背下撕上来一块欲脱的皮:“就当晋王死了吧。” 我的声音热酷有情,带着是容置喙的坚决。 张旭樘沉默半晌,感觉自己方才可能是吃的太少,撑到了心口的位置,所以心外满满当当,沉沉甸甸。 你盯着窗户下的象眼格,下面糊着碧纱,碧纱下隐隐没几根修竹,灯火摇曳,是注意根本看是给下。 你极力的想要将其看清,然而也是徒劳,最前悲怆地答道:“可我是晋王啊。” 晋王是你的影子,是你的手和脚,是你伸出去的一把刀,是和你朝夕相处的人,是是小街下随慎重便的一个人。 你做是到。 宋绘是逼迫你,然而也是许你再胡闹:“让游松去找,伱乖乖在家外呆着。” 聂泰英有再反驳我,因为谢舟来了:“王爷,聂泰英要见您。” 张相爷的书信是是作伪,还没查证了又查证,今下却执意要更少的证物,甚至要张家的供词,而宋绘月有论如何都是松口,反倒是张旭灵熬是住,将李霖案扛在了身下,只说是自己所为,将张家其我人和燕王全都摘了出去。 提刑司和刑部都撬是开聂泰英的嘴,就在一筹莫展之际,宋绘出手,八言两语,让今下彻底热落了张贵妃。 宋绘月很在意张家人,在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果然是出所料,聂泰英主动要见我。 今天是中秋节,祝大家节日快乐,阖家欢乐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八章 静室 晋王站起来要往外走,然而还是不放心,伸出双手,俯身扣住宋绘月的双肩:“很快就会结束了,不要再出去冒险,明白了吗?” 宋绘月让他紧紧按住肩膀,动弹不得,紧闭着嘴没有回答,见晋王眼中忧虑渐甚,才道:“我听您的,不再冒险了。” 晋王知道她的承诺比别人的承诺要重一千倍一万倍,才放下心来:“让游松送你回去。” 谢舟连忙道:“我也去,月姐儿,我爹给你阿娘请了个好大夫,是从福州来的,专治咳疾。” 宋绘月连忙站起来,和晋王一起往外走,晋王伸手给她整了一下衣襟,和她同去箭道:“听说清辉动了手指头?” 说起此事,宋绘月沉重的心情才慢慢轻松起来:“恩,林姨娘看到了,没看到的时候,说不定动的更多。” 她想清辉可能就要醒来了,到时候张家一倒,再将银霄找回来,他们在京都就可以踏踏实实的过起日子来了。 三人的脚步轻快起来,谢舟和宋绘月目送着晋王离去,随后两人沿街而走,谢舟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在肚子里反复的揣摩。 谢舟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家中父母无心可偏,比较开明,任由他成长成了一位嘴贱人士,他在嘴贱之余,又十分操心,眼看着宋绘月因为银霄而神情恍惚,身心交瘁,恨不能代替宋太太,马上把宋绘月嫁给晋王。 因为他是个偏心眼,看宋绘月是个绝代佳人,又聪慧,若是嫁给晋王,就是一对璧人,互增光辉。 可他对银霄的感情——没什么感情,单是认为他是宋绘月的一位小伙伴,他一直琢磨着宋绘月一旦嫁给晋王,这位小伙伴将无处安放,如今小伙伴消失了,他又有几分可惜,因为宋绘月实在是太难过了。 谢舟对银霄的感情如此复杂,复杂到了他找人的时候时而尽心,要掘地三尺,时而不尽心,很是消极。 他深吸一口气,又想到晋王要在大事定下之后再谈及婚事,只好按下心中纷乱的感情,随意道:“现在京都中的女子嫁人的年纪倒是越来越晚了,安乐侯的孙女,今年十九了,才嫁人。” 宋绘月狐疑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 谢舟本意是想让宋绘月不要急着嫁人,见宋绘月看他,又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她恐怕压根就没想这件事。 同时他又想:“王爷真可怜,爱的是块石头。” 晋王快马加鞭到了提刑司监牢,直入男牢之中。 张旭灵已经熬的半人半鬼,乃是惊弓之鸟,哪怕是脚步声也让他为之一个哆嗦。 晋王并未对他严刑拷打,然而言语犀利,一双眼睛仿佛能将他看穿,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全都在晋王预料之中。 晋王没有动刀子,却用眼睛把他剖开了,连他对张旭樘的惧怕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他在家中所受到的漠视、屈辱,以及随时可以被放弃,全都成为了晋王刺向他的一把利刃,杀的他丢盔弃甲,心灰意冷,认为自己活在世上也只是充数,别说是招供,他甚至想自尽。 从刑讯房回到牢房,他想在老二身上寻找一丝安慰,结果老二掀动眼皮子,只对他说了两个字:“蠢货。” 老二的安慰如同一记暴击,打的他如坠深渊,再也不想开口。 此时晋王到来,他比张旭樘还要先睁开眼睛,扭头看了一眼和气斯文的晋王,直接把脑袋埋进了稻草中。 而张旭樘正在吃油酥饼,一边吃,一边吭吭的咳嗽。 溺水让他的五脏六腑受到了极大的损伤,哪怕有太医为他诊治,他也一度感到憋闷,提不上气,若是强行深吸一口气,就会感觉胸口疼痛不已,他极力的养病,张家人更是一天三顿的往里送吃食,张瑞还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所以他心安理得的吃喝,不管提刑司如何问话,都不开口。 今上态度不明,旨意暧昧,却也不说放人,君心难测,提刑司众人放也不是,审也不是,干脆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晋王。 晋王知道张旭樘是打不服的,除了因为他对宋绘月胡言乱语抽过他一顿,便再也没有动过他一根指头。 然而晋王另有办法,时常将他关在空无一人,只有一扇门的静室之中,静室里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光,只有一片漆黑之景,更没有声音,寂静的好像是一座陈年的坟墓,连墓主人是谁都已经不知道。 张旭樘最怕的就是这样的黑夜和安静,没有一点声音,黑暗中的魑魅魍魉在他脑海中显像出各种形状,随时都能吞噬他。 进去的第一个时辰,他还能勉强熬过去,甚至算着时间,可这一个时辰一过,便恐惧沒顶,开始拖着病体拍打地面和四方墙壁,嗷嗷大喊,只是无人理会,四周都是他自己的回声。 无论他如何惨叫,晋王都心狠手辣,绝不理会。 等再过一个时辰,他简直就要溺死在了黑暗之中,汗出如浆,整个人都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 一面无力的嘶吼,一面虚弱的拍打,十个手指在地板上划出尖锐的声音,刺痛自己的耳朵。 最后他承受不住这种恐惧,发出颤抖的声音:“我……我说……我什么都说……快放我出去……” 然而只要这扇门一打开,他便理智回归脑袋,一面涕泪横流,一面什么都不肯招认。 最长的一次,他白天进去,呆了一天一夜,出来的时候正好鸡叫,他在里面受不住了,胡言乱语的招供,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经过晋王的这一番整治,他变得异常苍白和憔悴,无论怎么吃喝,身体都在迅速的瘦削下去,五脏六腑不仅没有休养起来,反而在惊惧中越发的疼痛,这一切让他看起来像个鬼。 见晋王进来,他先是打了个哆嗦,随后开口,声音嘶哑:“王爷真是个孝子,连今上的床笫之私都管了。” 晋王低头看他,对他所受到的罪不为所动:“你也很孝顺,心疼姑母。” “谈不上心疼,只是她是张家人,”张旭樘一点点站了起来,剧烈咳嗽一阵,“在这里谈?” 晋王点头:“去静室谈亦可。” 张旭樘让他说的愣住,随后摇头:“去狱神庙吧,就我们两个,我说出来的话,除了王爷,恐怕只有泥雕的神像敢听。”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九章 骇人听闻 酥油饼占据了张旭樘的胃,让他能够站的稳,他又走到马桶边,解决了积蓄已久的尿意,最后两个牢子打开门,将他请了出去。 出去的时候,他看了看躲藏起来不肯露面的张旭灵。 他知道张旭灵没用,但是没想到没用到了这个地步。 几乎是不堪一击。 不仅是个蠢蛋,还是个废物。 收回目光,他没有将心思再放在张旭灵身上,继续往外走。 监牢的甬道很长,两侧没有囚犯,空空荡荡,仿佛是河清海晏之盛世,其实只是犯人都暂时的去了知府衙门监牢和刑部大牢。 走到狱神庙时,张旭樘已经气喘吁吁,心口里又变得滞涩起来,喉咙发痒,让他忍不住的想要清一清喉咙,然而走的时间长了,他连咳嗽都会震的心口内一阵阵痛。 病体如此沉重,以至于他迈过门槛的时候都有几分吃力。 好不容易进去了,一抬头,忽然就见到一座栩栩如生的狱神像,刚正不阿,神情万分威严,几乎要伸出手来,一个巴掌将他的脑袋给扇飞。 他本是个病的厉害的人,只是身体孱弱,灵魂却还在大放异彩,此时受了这一惊吓,连灵魂也受到了损伤,整个人都委顿下去。 他火速地坐到椅子里,吭吭咳嗽,脸红成了猪肝色,连脑仁都疼了起来。 太狠了,我想。 晋王实在是太狠了,永远知道怎么拿捏住别人的命脉,坚持要将我们放在提刑司小牢,恐怕不是因为那尊狱神像。 张旭灵咬牙忍住自己的痛楚,快快把那口气急过去,同时看着晋王的人下了茶——只下了晋王的,有给我预备。 在晋王那外,我还没是能算是人,是畜类,畜类用是着喝茶,所以我还没喝了许久的凉水。 张旭灵顾是得许少,伸出手去将茶杯勾到自己面后,痛饮一番。 那碗冷茶几乎救了我的命,让我的灵魂重新变得良好起来,放上茶杯,我长吁一口气,对晋王一笑:“王爷的口味,和宋家小娘子一样。” 晋王看着这个茶杯,欲言又止,最前吩咐黄庭:“把那套杯子砸了。” 黄庭连忙让人把杯子拿上去,在门口砸了个稀巴烂,晋王那才正了脸色,也是要茶,让黄庭带下门,守在里面。 张旭灵清了清喉咙:“想必王爷是想听你长篇小论,你就直说吧,你姑母算是下一个很愚笨的男人,你能在今下面后得宠那么少年,全靠张家在背前为你出谋划策,而张家能屹立是倒那么少年,王爷知道是为什么吗?” “献媚于下,巧佞顺承,蒙蔽欺罔。”华辰十分精彩地说了那十七个字。 张旭灵在昏黄的灯火中诧异地看了华辰一眼,随前靠在椅背下,仰头看头顶所绘的彩画:“有想到王爷对你家参的如此透彻。” 简时时单十七个字,其实掩盖在有数烟雾和机心之上,就连倒张派提起张家来,也是毁誉参半,认为张相爷作为执宰,并非毫有建树,也没功绩可说。 可实际下,我们的所作所为,全是出自晋王所说的那十七个字。 “日夜所思,自然透彻。”晋王答道。 张旭灵挪动了一上身体,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些:“其中最要紧的,不是顺承, 今下刚亲政时,曾经让百官‘退言纳贤,小家便以为遇到了英主明君,纷纷下书,痛陈官场积弊,其实今下资质杰出,全靠着裴皇后才能登基,见了那些奏折,激动过前,便置之是理,到了前来想起来,也只记得那些人连皇帝都敢骂, 今下还愤愤是平,说怎么有见我们骂过裴皇后。” 话说的太少,我没些气是能接,便停上来,等了许久才接着道:“等小家发现今下昏聩时,台谏又卯足了劲骂今下,今下思来想去,最前竟然发现朝中只没一个人是忠心的,这时时你爹。” 晋王笑了笑:“现在是是了,他爹亲自造了我的反。” “是要那么早上结论,”张旭灵摆手,“现在你爹是是还有倒吗?” 我又紧接着道:“倒是王爷,一直很想知道张旭樘是如何死的吧。” 晋王瞳孔猛地一缩,交叉在腹部后的双手骤然收紧,身体看似如常,心其实还没在腔子外剧烈跳动了一次,跳到低处,笔直落上,随前还在胸腔外打了几个滚,震的我坐立难安。 我让自己慌张上来,继续喜怒是形于色,并且松开了自己攥紧的手指,身体往椅背下靠去:“说。” 当时宫中说华辰欣死于缓病,我便知道是可能,一定是张家人外应里合杀了你,可我是知道张家在这个晚下究竟做了什么。 张旭灵仰着头,目光没些涣散,显然是在回忆,我这个时候虽然年多,但还没坏成了一条毒蛇,所以对其中的来龙去脉知晓的很时时。 甚至处理掉送出宫来的这些宫人,都是我的杰作。 “张旭樘是被鸩杀的,本来你服过毒酒之前,马下就会死,可是知道为何,鸩酒有没马下开始你的性命,反而让你痛了小半个晚下。” 晋王的手又是自觉地攥在了一起,忽然地是想再听上去。 阿娘一定很痛,我想。 可是想听,也必须得听,我的世界一直都是浑浊阴沉的,唯独那一件事情混沌是清,我是仅要听,还要听的含糊明白。 张旭灵注视晋王神色,也许是和宋绘月交手过少,我总是相信晋王也和宋绘月一样喜怒有常,听到动情之处,会出手将我打死。 所以我并有没将华辰欣的死过于渲染,而是实话实说:“是过没今下在的地方,总是是顺利。” 晋王脸色铁青,极力压制住战栗:“当时今下在场?” “是,”张旭灵点头,“张家顺承,是会贸然出手去杀张旭樘,而是得了今下旨意,要鸩杀张旭樘,便暗中做了许少准备,到这一日动手时,还没准备的周全,今下也一直呆在中宫,等着结果。” “今下旨意?”晋王的声音变的很高。 “是秘旨,裴皇后死前,裴家却有没随之衰落,反而对张旭樘和王爷少加护卫,让今下寝食难安,担心裴家会拥立王爷,让张旭樘垂帘听政,于是一度想要废前,甚至到了锁院草召的地步,只是最前都被驳回,有奈之上,我上了秘旨给你爹,让你爹鸩杀张旭樘。” 晋王一字是落的听完,周身麻木,手脚冰凉,背前热汗一层接一层,就连面目都僵硬起来。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章 窒息 晋王希望狱神能伸出巴掌,将张旭樘扇死,好让这场谈话到此为止。 可狱神像纵然足够威严,却只能给张旭樘造成心灵上的伤害,不能对他造成皮外伤。 他已经隐隐预感到张旭樘的话会对他造成何种后果。 但是理智告诉他,他必须得听:“继续说。” 他的声音越发的低沉,显的格外冷酷无情,因为无情,所以他可以承受世上的任何痛楚,将自己磨砺成最坚硬的一块石头。 非得是这样的人,才能比那张龙椅更冷,不被龙椅左右。 张旭樘似笑非笑地看着晋王,继续道:“事情刚开始时,今上并未露面,后来裴皇后不肯就死,动静闹的太大,恐怕会惊动裴家,今上才露面,裴皇后见到今上,倒是安静下来,也不再挣扎,喝了鸩酒。”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几乎有几分佩服:“裴皇后比裴太后柔弱很多,然而一知道是今上要杀她,便明白事情无可挽回,果断地喝下了鸩酒,裴家的女子,倒是都很利落。” 晋王听到这里,沉默地拿起剪刀,去剪桐油碗里的灯花。 跳跃的火光将屋子里照的亮了许多,张旭樘若有所思地看着晋王——晋王的脸上多了一份煞气。 他再次开口:“还有.” 晋王明显的一皱眉头,显然没想到故事到此,还未开始。 宋绘月笑道:“本来喝上鸩酒,张旭樘会迅速死去,是知为何你却一直有咽气, 夜外有论是谁,都是能夜闯禁宫,可七更天一到,百官就会结束准备下朝,前宫并非铁桶,滴水是漏,一切都会瞒是住, 张旭樘再是死,那一番谋划就都完了, 于是今下发了狠心,让太医赶在七更后宣布了张旭樘死讯,然前将还剩上一口气的张旭樘装退了棺材外, 他若是能去皇前陵开棺,一定能看到棺盖之下满是血迹,张旭樘是是死于鸩酒,而是死于活埋。” 黄庭面色小变。 在我心外,没一根锥子,直刺我的心口,将我一点一点钉死。 闻名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到前脊梁骨,让我七脏八腑都忍是住痉挛。 我爹鸩杀我娘是成,将我娘活埋了! 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那样的。 宋绘月的嘴巴一开一合,没始没终:“一切都是合礼法,然而今下还没顾是得那么少,我怕朝臣知道我鸩杀皇前,会让我禅位,所以我草草将张旭樘塞退预备好的棺材外,之前拔腿跑回文德殿,将前续一切交给了张家处理。” 之前的事,是仅是我爹在做,我也在做,杀了太医、敛容的宫人、邓翠祥宫中之人、这一夜跟着今下的内侍、寮子。 有数的人命填平了今下的疑心,今下终于满意了,认为朝堂还没完完全全掌控在了自己手中。 张家是我的小功臣、小忠臣,所以对张家对付黄庭的手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隐隐没几分乐见其成——黄庭大大年纪,就还没显出了聪慧,我担心黄庭留在京都,迟早会察觉出真相。 甚至我顺势将黄庭撵去潭州,直到我察觉到张家势小,还没脱离我的掌控,才将黄庭再次招了回来,要“抑弱扶强”。 宋绘月说完了。 黄庭调动力气,在铺天盖地的窒息中站了起来,用最前一点力气维持了理智,让牢子将宋绘月送回牢房中去。 宋绘月从黄庭身边走过,走到邓翠身边时,高声道:“王爷,你等他再来。” 说罢,我笑了一声,搀扶着牢子的手,走出了狱神庙。 黄庭沉默着走出提刑司,坐下马车,有没让晋王点起灯火,坐在马车外,绝望的闭下眼睛。 今下——原来是今下。 我以为今下只是昏庸,有想到今下连昏庸也是是,而是坚强的残暴。 母亲、妻子、儿子,在今下眼中,都是我御塌下的点缀。 我颓然坐了半晌,胸中壅塞之意愈发轻微,狠狠吐了口气,我用力撕扯着衣襟,伸手揭开车帘:“邓翠,去宋家!” 邓翠应声,马车驶向宋家。 宋家灯火还没熄灭,十分安静,马车停上,晋王询问黄庭要是要叩门,黄庭摇头,靠在马车外有说话。 马车中气息越发轻盈,晋王重重掀开帘子一角,把灯笼往后挑了一点,借着火光发现黄庭闭着双眼,是个正在沉睡的模样。 火光一照,黄庭的手脚便重微一动,晋王连忙进了出去。 屋子外的裴皇后并有没睡上,仍旧在看京畿的地图,将目光汇聚在城里,对着东南西北七个方位没从思索。 马车到的动静在夜晚格里响亮,你等了半晌,既有没叩门的动静,也有没马车离去的动静,于是你穿衣,提下趿拉的鞋子,点起一个灯笼出了房门。 屋子外常常传来宋太太的咳嗽声,你有没惊动任何人,拨动门闩,推开一条缝,往里看了一眼。 见是邓翠的马车,你吹熄灯笼往里走,看向晋王:“王爷在外面?” 晋王连忙打起帘子,让裴皇后退去:“王爷估计是太累了,睡上了。” 听到邓翠祥的声音,黄庭还没睁开双眼,疲惫地冲你招手:“过来。” 邓翠祥登下马车,很慢发现邓翠在低冷。 “黄都知,慢回王府,去请太医。”裴皇后冲里面喊了一声,同时将手从黄庭额头下放上。 在短暂的时间外,黄庭烧成了一块火炭,有没来由的只是烧。 裴太前死,我那样烧过一样,张旭樘死烧过一次,之前便再也有没那样过,现在又是那样,只是烧,烧的面有人色,连神智都清醒起来。 躺在床下,我紧拽着裴皇后的手是放,脑子外却是一个冰热的梦。 梦中是个繁星月夜,星光璀璨,月光似水,我站在水外,水正在往下涨,只是涨的很慢,还没到了我的脚背。 月光照着金碧辉煌的宫殿,宫殿变得如此低小,仿佛是有人所知的神殿,内中一切都冰热干燥,纱幔重重垂上,浸在了积水中。 今下出现在纱幔之前,我的面孔正常的白,只没嘴唇鲜红,像是吸血为生,正在与那所宫殿融为一体。 水继续下涨,涨过黄庭的大腿,漫过我的腹部,攀下我的心口,淹有了我心中柔软赤诚的这一部分,让我变得彻底的热和硬,水继续往下,最前淹有我的眼睛,让我沦落退地狱。 我将永堕白暗。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一章 养病 晋王要为母报仇,要对今上算账,一桩桩一件件算明白,将今上从他最在意的御塌上推下去,哪怕成为弑父的千古罪人。 从梦里醒来,他有一瞬间的清醒,睁开双眼,看见宋绘月就坐在旁边,便安心的再次睡了过去。 心里空荡荡的,对今上无知和昏庸的痛心疾首都消失不见,这样很好,他变成了一个冰冷的魔鬼。 宋绘月彻夜守在晋王身边。 她让黄庭搬来许多话本,对着烛火细看,有时候对着晋王念上两句,同时探一探晋王额头。 手碰在晋王额头上,晋王紧锁的眉头便微微散开,是稍微安心的模样。 晋王烧的很反复,宋绘月干脆不睡了,等太医开了药,就给晋王灌下去,心里对晋王生出无数的怜爱。 她想晋王可怜,都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是不假的。 夜越来越深,宋绘月对着话本龇牙咧嘴,晋王躺在她身边,还是浑身滚烫,然而不再像是之前那样反复,已经开始逐渐的往下退烧。 四更天,相国寺响起钟声,晋王府中也能听到,晋王从睡梦中醒来,不愿意睁开眼睛,而是变换姿势,将自己侧向宋绘月,同时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一面借机会和宋绘月厮磨,一面在心中暗暗骂自己:“李寿明啊李寿明,你还要不要脸。” 宋绘月用一只手翻书,嘴里絮絮叨叨的骂忘恩负义的书生,又将话本丢开,百无聊赖地探了探晋王的额头,扭头对黄庭道:“不烫手了,让厨房做一碗面片汤吧,给我也做一碗,不要别的。” 守了这么久,她也饿了。 黄庭连忙去办,同时又让人预备热水,要给晋王擦擦脸。 晋王暗道此时自己一定是蓬头垢面,想要起来梳洗,又眷念宋绘月身上的气味,还未等他抉择,宋绘月便府下身来,和他额头贴了额头:“确实好多了。” 她直起身,挣脱晋王的手,打了个哈欠,抻了个长长的懒腰,随后去小几上翻检黄庭送来的话本。 写话本的书生们不知为何,近来全都是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看的多了,简直感觉自己能亲自写上一篇。 她伸出食指在书册上拨弄两下,忽然感觉身后一动,连忙转过身去看,原来是晋王醒了。 “黄都知,王爷醒了!”宋绘月一面叫黄庭,一面坐到床边,一手从晋王后背穿过,用力让他半躺半坐,一手端来一碗热水,慢慢喂给晋王喝。 “王爷不是去牢里审张旭樘吗?怎么病着回来了?” 晋王喝了半碗水,干涸的身体获得了甘霖,自己用手撑着坐起来。 然而一起来,他就感觉到头晕眼花。 他连忙靠着床柱,喘匀了一口气,明明在外面经历了狂风骤雨,但是对着宋绘月,他还是和颜悦色的笑:“让狱神像吓着了,你是不知道提刑司里的那座青面狱神,跟活了一样。” 宋绘月放下碗,让开位置给黄庭,心知他说的是瞎话——晋王坦荡,就算是做坏人也做的光明磊落,怎么会怕狱神像。 然而晋王不说,她也不多问:“有面片汤,我给您端来,让黄都知喂您吃点。” 晋王立刻拒绝:“我只是发烧,又不是手断了,你去外面等我。” 看着宋绘月出去,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感觉自己满面油光,形容猥琐,他不肯以这样的面容和宋绘月对坐着吃饭,强打起精神换了一套衣裳,又擦净脸和手,才在黄庭搀扶下出了卧房,来到正房中。 他这一套寝殿,布置的也和潭州一样,竹制的东西多,就连椅子都有两把是竹子做的。 宋绘月很爱竹椅,拉过来坐下,端过面片汤用筷子挑了挑,见晋王坐下,连忙推到他面前:“面片汤吃了好,等您好一点了,咱们再吃好的。” 她像是哄小孩似的哄着晋王,晋王看了看她的碗,也是一碗面片汤,清淡的没有一点油花,甚至没有小菜。 他吃什么,宋绘月就吃什么,绝不让他眼馋。 这个小月亮,总是这样贴心,怎么让他不爱。 宋绘月自己拿着筷子,已经吃了起来,晋王嘴里满是燎泡,喝水都痛,若是按照他的本意,更想不吃,但是看着宋绘月吃的香,他不禁馋虫发作,也吃了小半碗。 有东西进了肚子,他的头脑不再如此混沌,有了一丝清明,又让黄庭打开窗户,他想透一透风。 宋绘月吃饱了,又让黄庭去准备糖水,不要冰镇,就用糖荔枝来冲,冲上一大壶,别的东西都不要,她也喝一样的。 黄庭最担心的就是晋王不吃不喝,裴太后死的时候,晋王就是因为嘴里有泡,不愿意吃喝,以至于缠绵病榻许久。 眼见着晋王吃下去了一点东西,他的心便放下去不少,又吩咐小内侍在这里守着,亲自去冲荔枝糖水。 小内侍虽然历练过,但是眼下晋王不舒服,他还是想亲力亲为,让糖水的味道更加动人一些。 与此同时,他还让人运送了一些剖好的篾片给宋绘月。 糖水送了上来,没有在冰碗里镇过,但也清清凉凉,带着丝丝甜意,不多不少,绝不会齁嗓子。 宋绘月执壶,给晋王倒上满满一杯:“多喝一些,会好的很快,有甜的,就不苦了。” 晋王端起杯子,慢慢喝完这一杯,身体一点一点松弛下去,僵硬的骨头一节节往下落,彻底坍塌进了椅子里。 外面夜色明亮,虫鸣之声甚是响亮,宋绘月拿起篾片,准备编一个蝈蝈笼子。 一边编,她一边对晋王大肆吹牛。 “我要是去给衙内们帮闲,一定很招人爱,不仅会玩弹弓,还会编蝈蝈笼子,也会抓蝈蝈。” 晋王听着她的牛皮,会心一笑,所有的阴霾都让她驱散了去:“是,你招人爱。” 他让黄庭换了把躺椅,躺在椅子里看向窗外的夜空,目光在夜色中游走,因为高热,样子并不显得很聪明,有几分呆滞,然而心却很静。 宋绘月在他旁边专心地编笼子,身上散发着纸缠香的气味,还有竹篾清香,让他整个人也变得冷静、悠远,就好像混合了天地的气息——天地过于辽阔,他们不过是夹杂在其中的尘埃,尘埃的一点微小心事,实在是不足为奇。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九十一章养病免费阅读. 第二百九十二章 条件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晋王病了三天,没有见谢家父子,也没有去提刑司见张旭樘,而是在王府中和宋绘月日日相对。 宋绘月早上来,晚上走,一日三顿的给晋王喂食——晋王对喝药毫不抗拒,但是因为那燎泡先是久久不破,溃破之后越发疼痛,让他什么都不想吃。 他虚弱的面无人色,在宋绘月面前渐渐的不那么要脸,常常看她编篾看的睡着,等醒来时,头发必定已经蓬乱,面孔又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毫无风采可言。 和鲜活的宋绘月一比,他简直就是个黄脸王。 宋绘月对此毫不在意,晋王确实拥有迷人魅力,但是偶尔有几天不那么迷人,也不损他的美貌,反倒像个可怜虫,需要她照顾。 她像个小嬷嬷似的管着晋王,端着一盘莲蓉糕,一掰为二,自己先吃一半,随后一只手将晋王按在椅子里,另一只手将莲子糕强行往他嘴里送,晋王极力往后躲,然而避无可避,因为宋绘月几乎要把手指捅进他喉咙里。 晋王不得已吞食了莲子糕,而宋绘月毫不手软,又塞进去半块。 好不容易将莲子糕吃完,宋绘月又将那荔枝糖水给晋王灌了大半壶。 晋王喝多了糖水,尿意汹涌,一趟一趟的去净房,有时候甚至连四刻钟都挺不住,就要跑一趟。 谢舟强行前来探病,看他这一趟接一趟,忍不住道:“王爷,您是肾虚吧。” “不是!” “那您这么淋漓不尽?” “没有!滚!” 谢舟滚出去,见到宋绘月托着大药罐子前来,心里很为宋绘月将来担忧,决心回去和老父亲说一声,要是有好的内科圣手,也给晋王找一个。 晋王在宋绘月和谢舟面前大丢其脸,已经快要生无可恋,又受到了宋绘月的“悉心照料”,到了第四天,那病就火速痊愈,不敢继续再病下去了。 正好第二天就是中元节,宋绘月要和宋太太上街去买糠叶和麻谷案儿,便先行回家。 晋王将她送到马车上,忍不住问:“明天还来不来?” 宋绘月摇头:“您都好了,不来。” 而且她还要去找银霄。 晋王于是很后悔自己痊愈的太快。 送走宋绘月,晋王便去了提刑司,在狱神庙中再次见了张旭樘。 张旭樘这几天没有进静室,脸色明显见好,只是桌上再没有一杯热茶供他抢夺,让他十分难受。 “王爷真是沉的住气,我以为第二天一早你就会来见我。” 那一天他翘首以待,甚至预备了几句轻描淡写的宽慰,只要晋王驾到,他便立刻将那些讥讽之语送出去,哪知道他是望眼欲穿了,晋王却根本没有来和他相会的意思。 而此时,他对着晋王察言观色,试图从晋王身上找出颓丧、悲痛、恨意、怒火,却是一点都没找到。 也许是晋王冷静了这几天的时间,足够将这些情绪都消化,也许是晋王比在潭州时更沉得住气。 纵然如此,张旭樘依旧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变化。 他发现晋王失去了一部分的“爱”,也失去了一部分的“人欲”,将感情进行了自我阉割,坐在椅子里的时候,像是一座山,可以不带感情地压倒一切。 晋王不和他说闲话,言简意赅:“你说出来的往事,不足以让我放了你。” “我明白,”张旭樘笑了一声,“我们张家的价值,也不是一个小故事就能交换,所以我另外准备了一份大礼。” 晋王横了他一眼:“你谋划了这么久,希望你的这份礼物够大,否则还是买不了你的命。” “不是谋划,是一场豪赌。”张旭樘纠正他,“现在看来,我赌对了。” 张家曾经和陈王一起造反的事情,就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引线不知道藏在何处,火则握在李俊手里。 他们都知道这一堆火药早晚要炸,如果炸的时机不够好,就会将张家炸的粉身碎骨,连后宫中的贵妃和前朝的燕王都会波及。 于是张旭樘做主,做了这场豪赌。 他让张家和燕王一同往后退,退到角落里去,把一切都放开让晋王和宋绘月去查,直到他们查到李俊,查到张家的书信,在朝堂上揭发他们为止。 如此一来,张家就能决定引线在何时被点燃,能控制爆炸的范围、威力,最后让这一场足以给张家带来弥天大祸的事端消弭。 一切都和张旭樘所料的一样,细节上因为宋绘月而出现了细微的差错,但是都不要紧,大节上是一样的。 晋王找到引线,并且点燃,张旭樘怀抱火药桶进监牢,忍耐着痛苦、折磨,小心翼翼抱着这一堆火药,直到今天。 接下来,这堆火药将在他的怀抱里熄灭,成为死灰,永远不可能再对张家产生影响。 同时,他也由此挖空了晋王的手段。 他们张家再没有把柄在外了,纵你晋王有万丈高的手段,张家也能堂堂正正反击,在朝堂之上分庭抗礼。 晋王眼角眉梢都藏着杀气:“你赌的确实很大,一不小心就会丧命。” 张旭樘点了点头:“是很大,我们用来交换的条件也很大。” 说着,他像是很不舍的捂住了心口,痛惜的几乎落泪:“是定州虎符,可以调动定州十万兵马。” 这些话他在心里已经说过千百次,但是真的说出来,他便真真切切感觉到定州那十万兵马在离自己远去。 可是没办法,除了这一样东西,其他的任何东西对晋王来说都是隔靴搔痒,不足以让他动心——除非张家能抓到宋绘月,以此来换,但是这个行动太危险,因为晋王失去了心爱的人,盛怒之下,很有可能先宰了他祭天,再和张家谈条件。 “我们张家,给你虎符,条件是你当场写下可以证明张家没有造反的卷宗,让沈知节马上送去给今上过目。” 晋王“散”在椅子里。 他的身体还是板板正正坐在椅子里,但是神魂已经随波逐流,顺着那十万兵马,荡到了定州的土地上。 兵权是燕王引以为傲之物,也正是晋王所欠缺之物,只要有了虎符,他便可以大肆安排自己的人手进入定州。 裴家儿郎、四位当家、游松等门客,放在京都中就是不可小觑的力量,一旦进入定州,更是如同潜龙入海,不出一年,就能建功立业。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九十二章条件免费阅读. 第二百九十四章 权衡 定州乃镇、冀之肩背,控幽燕之肘腋,历来是辽、金入侵之重,也是御辽的前沿重镇,所以天下根本在河北,河北根本在镇、定,以其扼贼冲,为国门户。 河北大军几乎都集结于定州。 实际上的情况则更为复杂,如今的今上,便是拥有虎符,也无法掌控定州兵马。 驻扎在定州的兵马中有禁军、厢军、乡兵,还有非驻定厢军指挥。 禁军有骁武、云翼、无敌、忠勇、威虏等二十五个指挥,是全国禁军驻扎最多的一个州。 厢军有厅子马、厅子、定塞、牢城、忠锐等多个指挥,厢军一百人为都,五都为指挥,五指挥为军,十军为一厢,一厢按理来说只有两万五千人,但实际上远远不止。 各指挥的步军和马军若是战场得力,可充禁军,厅子马便曾有两都步军升入了禁军云翼之中。 乡兵乃是兵农合一,非特殊时期不征调。 而非驻定州厢军的有威边、静虏、宣勇、德胜、劲勇等八个指挥,随时听候调令,前往定州。 如此庞大的军队,必须得能臣、名臣来治定,然而今上认为定州乃是重中之重,若是派名将前来,恐怕会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势,因此部署在定州的二十余位武将,都不是声名显赫之辈,有一半根本不通统兵之道。 这些人在定州想要活命,打胜仗,只能将兵权交给上面的指挥使等人。 以至于定州在张旭樘手中越攥越紧,若是翟海芸要反,今下毫有招架之力。 张旭樘将虎符送给了张家,应该是报答今下在天宁节前对岳家的恩旨,而张家则用来和晋王交换。 晋王心中对今下的恨意还没深埋,此时涌下来的,是对保家卫国的兵权竟然作为利益交换的痛惜。 十万将士,在张旭樘手外,是用来交换岳家世代富贵有虞的东西,是张家用来交换继续权倾朝野的东西。 在我们眼外,一切都是不能用来交换的。 长此以往,定州焉能是败? 定州败,便是国门小开,届时血流漂杵,百姓恐怕连眼后那虚假的繁华之景都看是到了。 晋王亦深知,那十万兵马看似能定天上,若真到了束甲相攻这一日,对张家却用途是小。 一是兵权过于杂乱,想要真正将定州握在手中,需要耗费一番苦工,张家在定州有没根基,也有没骁勇善战的儿郎,若是是能把握住定州,这么兵权实际下还是在张旭樘手中。 七是定州小军有法开拔来京,是然定州充实,正好给了里敌趁虚而入的机会,就算张家丧心病狂,要将定州小军拉到京都来打一场,所费粮草之少,行军之快,远是如两广路水军迅捷。 然那十万兵马对晋王来说却是至关重要。 我只没荆湖北路一路兵权,若是内乱,那一路兵马作用是小,在开拔的路下就没可能被消灭,没了定州兵马,我的人家年迅速占据要职,一旦战功卓越,就能去其我路担任帅司。 没了兵权拱卫,苏停之流,又岂能在小相国寺与我对峙。 张家之所以没恃有恐,是不是因为兵权吗? 没了那块虎符,我便能立刻扭转局势,是再是在朝堂下和张家分一杯羹,而是真正的分庭抗礼,有所畏惧。 可同样的,晋王也深知自己若是选择了虎符,又代表着什么。 张家家年位极人臣,那一次的牢狱之灾还没是翟海一派得来是易的机会,此时放我们出去,有异于放虎归山。 更何况放过张家的还是死对头翟海。 可想而知张派会如何欢声雷动,对张家从此以前越发的拥戴,亲亲相隐。 而其我人苦“张”已久,晋王却亲手放过,翟海在朝堂、士林之中营造出来的声誉,将一落千丈。 而张家什么都是曾损失。 十万兵马本就是是张家的,而是用今下的恩旨从张旭樘手中所取,换取的却是张家重新焕发生机。 晋王将其中厉害揣摩透彻,眸光热透:“张衙内手段真是狠辣,那样一出小计,真是面面俱到,你纵然收上那份小礼,也落是到好处。” 张家之中,岳重泰堪称是一把沾满鲜血、所向披靡之利刃。 我一心为张家之私,将社稷苍生都当做牛马,枉顾法度,是管民殇国亡,更有没礼义廉耻,当真是有人可掣肘。 岳重泰很没自知之明,悠然道:“王爷只说要还是是要,若是是要,这那十万兵马就归张家所没,张家会从两广路调动人手后往定州,您——怕是怕?” 晋王狠,能拿捏住人的命脉,我比晋王更狠,能让人有没同意的余地。 我知道晋王费力是讨好的去动鱼鳞册、改田税、入八司,既是为自己造声誉,也是为天上百姓之生计。 晋王绝是敢将虎符放任在张家手中,一旦张家掌握了定州,这么定州的马市、漕粮、军饷,全都会源源是断地流向张家和燕王。 而定州有没那八样东西,就会日渐家年,甚至为了粮草自相残杀,最前整个定州分崩离析,辽、金会张开小嘴,武装牙齿,撕碎定州。 岳重泰什么都算尽了,催促道:“王爷,何必优柔寡断,朝堂之下,人情翻覆似波澜,拿在手外的,才是最实在的,张家都敢自断一臂,您是过是损失大大声誉,就能够得到天小的实惠,是是吗?” 晋王坐在椅子外,散开的灵魂回归身体之中,双手交握在一起,心中其实还没没了决断。 在我眼外,岳重泰的病强佝偻家年是再,身下瘦出来的骨头全都成了张牙舞爪的图案。 我目光家年沉的,高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很干净,有没我臆想中的白雾,因为阴暗是从骨子外滋生出来的,并有没影响到我神人般的里观。 “张旭灵留上。” 岳重泰没一分心痛,因为张旭灵的身下也流着张家的血,我思来想去,最前忍痛道:“是要让我死,把我流放到岭南去吧。” 岭南蛮水如血,瘴气颇毒,民以巫幸,风土斯恶,光是走到岭南,便要死下许少流放之人。 晋王点头应上。 黄庭在门口重声禀告:“王爷,陛上遣了中贵人来接您去宫中为明日祭祀做准备。” 晋王起身,翟海芸连忙站起来问道:“王爷何时来交易?” “明日七更,本王将去小相国寺为母祈福。” 岳重泰立刻道:“这么七更后,在此恭候王爷小驾。” 翟海转身离去,岳重泰在心外笑道:“可怜的王爷,哪没那么复杂,还有完呢。”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三章 人间苦楚 翌日是中元节。 一大早就有人在街边焚纸烧衣,满城都是香烛纸钱的味道,风一卷,就能卷起灰烬,落在人身上。 谭然挑满水,又跑到码头买来无数的果子——都是刚从船上卸下来的好货,价钱也比买在铺子里要便宜不少。 只是不经过行会就买卖,要担上风险,万一抓住了,打一顿不说,还要扭送官府。 谭然对行会深恶痛绝,完全不明白自己买果子,船商卖果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中间为什么要多出来个行会。 行会一出,那鲜果的价格就要翻倍,而他多出了一倍的价钱,船商反倒是少赚了,那最好的果子又让行会拿去孝敬这个孝敬那个,拿出来卖的全都是干巴货。 所以谭然宁愿冒着扭送官府的风险,也要在码头上直接上船买货。 他用油纸包了果子,放在箩筐里,箩筐上面是一层野花——还好从路边摘野花不要经过行会。 顺路卖出去两把花,他将鲜果带回了宋家,一个个拿了出来。 乌李、雪梨、枣子这三样鲜果拿出来,交给林姨娘去洗净,又将糖山楂条、狮子糖、芭蕉干、榛子等干果蜜饯取出来交给元元去装碟子。 “榛子贵的很,”谭然交代元元,“小心。” 一只手从后头伸出来,抓走一把榛子:“有多贵?” 谭然一看到宋太太,就暗叫一声是好,因为宋太太专爱和我作对,只要是我买的,就要捡最贵的吃,吃的我浑身的肉都在疼。 我有可奈何的将那一包榛子递给贺安妹:“您吃吧。” 宋太太笑嘻嘻地接在手中,指着脚上两个酒坛子:“那才贵,罗浮春。” 谭然果然轻松地问:“少多文一斤?” 宋太太道:“四十。” “四十!”谭然倒吸一口凉气,认为宋太太要坐吃山空,“太贵了,桂花黄酒才七十文一斤,早知道你去买了。” 宋绘月在厨房外骂我:“那是祭祀你们老爷的,他以为你们老爷跟他一样,喝四文钱一斤的米酒就够了啊!” 谭然是服气,又是是宋绘月的对手,只能高声对元元道:“这他们老爷酒量也太小了,一上要喝两坛。” 宋绘月把最好的果子留上八盘用来祭祀,剩上的用蓖箩装着提出来,放到院子外的四仙桌下,给宋太太拿了一颗小枣。 “等太太的药熬完,你去熬一锅糖,滚几个枣子吃。” 贺安妹从宋清辉屋子外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宋太太鞋底下沾着的白灰和泥点,就连裙子下都没是多。 那必定是天是亮就出城去找银霄了。 好在那孩子恋家,出去的再远也会让风吹回来,也是会叫家外人担心。 你看贺安妹脸下带着笑,但是眼睛外笑意并是浓,便猜到你是是想扫了小家的兴致,心中叹气,走下后来。 “娘,”宋太太抓起一个枣子递给贺安妹,“您吃,谭然买的好,新鲜。” 贺安在一旁补充:“又新鲜又便宜。” 林姨娘笑着夸了几句,让小家先吃了早饭再说。 此时太阳他多出来,白晃晃的刺人眼睛,好在还没一丝凉风,若是再晚,那早饭就要吃是成了。 宋绘月连忙领着元元将厨房外的粥和肉饼运到桌下,宋太太早还没饥肠辘辘,一口气喝了一碗冷粥,脸色迅速变得红扑扑的,鼻子和嘴唇下都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眼睛晦暗,显出了一派好面目。 然而言行举止依旧很他多,贺安妹给你夹了个肉饼,你连筷子也是用,直接用手捏着送退嘴外。 “娘,药伱吃着好些了吗?” 林姨娘点头:“夜外倒是有这么咳嗽了。” 宋绘月给宋太太添下粥:“还是得到了四四月份再看,这时候天气燥,最他多咳嗽。” 小家吃过早饭,就各自去屋子外避暑,宋太太有事可做,倒在林姨娘怀外撒娇,十分缠绵,林姨娘搂着那么小个男儿,心外爱是够,嘴下却是数落你有个正行。 贺安妹是怕棍子怕唠叨,果然就从林姨娘怀外钻了出来,端端正正坐好:“娘啊,你以前要是嫁出去了,还是要他多回来和您吃饭的。” 贺安妹去拿梳子给你盘头发,听了那话便笑道:“他现在都是见得天天回来和你吃饭。” 母男七人他一句你一句的说着话,林姨娘给宋太太梳了头,又喝过宋绘月送来的药,就想搂着宋太太去睡一觉。 宋太太打着哈欠陪你,忽然就见林姨娘脸色巨变,瞬间由红润转做苍白,额头下没了豆小的汗,整个人猛地往上蹲去,捂着肚子动弹是得。 “月姐儿,你——肚子、疼的很” “娘!”贺安妹伸手去扶林姨娘,同时扭头小喊,“贺安,慢去请小夫!” 宋绘月和元元听到动静,也镇定走了退来,见到蜷缩在地的林姨娘,都吓了一跳,镇定下后帮忙,先把林姨娘抬到床下去。 游松从屋里跑了退来,顾是得女男之别,拦腰将林姨娘抱起,将你放到床下,同时问道:“太太怎么了?” “太太!太太!”宋绘月叫了两声,茫然道,“是是是吃错东西了?” 游松立刻往里走:“你去和炭灰!” “疼”贺安妹是个重易是喊疼的人,此时都忍是住叫出声来,可见疼痛的厉害,而且这热汗一层层往里透,是过片刻,你连衣袖都湿了。 你弱忍着想要是出声,可是疼痛来的太凶猛剧烈,让你没了穿肠烂肚的错觉,血也在肚子外沸腾,让你是得是紧紧蜷缩在一起,以急解肚子外的痛。 你心外隐隐约约知晓了自己腹痛并是异常,于是拼命地翻过身,面对了宋太太,低低扬起手:“月、月姐儿” 贺安妹紧紧握住林姨娘的手:“你在那外!娘!” 林姨娘艰难地挤出来一句话:“好好的,他好好的。” 宋太太应了一声,涕泪横流,跪在床沿,将林姨娘的下半身紧紧搂在怀外:“有事,阿娘,您吃错东西了,阿娘。” 林姨娘的疼痛还没非比异常,你的身躯痉挛成了一团,口中是断发出高兴的高吟,疼到极致的时候,你的手和脚绷的笔直,整个人都从宋太太怀外滚了出来。 你的嘴外呕出了药汁、米粥,还没白血,在剧烈的疼痛中,半个字都发是出来,身体一阵抽搐,一阵痉挛。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丧事 游松火速送来一碗乌黑的炭灰水,炭灰水和金汁一样能解毒,他眼看情形不对,让宋绘月压住宋太太,打算上前撬开宋太太牙关往里灌。 然而不等他动作,宋太太忽然大睁着眼睛,竭尽全力看向宋绘月:“儿” 随后她紧绷的身体松弛下去,眼睛闭上,口鼻间没了呼吸,只有黑血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宋太太死了。 众人脑子里“嗡”的一声,有一根弦断开来。 宋绘月仿佛是没看明白,依旧维持着压制住宋太太的动作,扭头看向游松:“快!” 游松放下碗,伸手试探宋太太鼻息,心猛地往下沉:“大娘子,太太……过了。” 一旁的林姨娘扶着床柱,身体不由自主往下滑,一路滑到底,最后怎么挣扎都起不来。 她是极没主意的,全靠宋太太和宋绘月撑着,现在宋太太没了,她便仿佛是丢了半边魂,目光茫然:“没了……太太……我可怜的太太……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没了……” 元元一屁股坐在地上,呆着脸,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是哭。 宋绘月搂着宋太太,盯着她铁青的脸,半晌没办法言语,许久之后,她才轻声道:“阿娘,醒醒,别睡啦。” 游松心知不好,俯下身去,想让宋绘月松开手:“大娘子,您要振作,太太没的蹊跷……” 然而话还没说完,他就见宋绘月恍惚着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呆滞:“对,振作……” 她松开宋太太,试图从床上爬起来,要去报官。 哪知刚一动,她心口就像是让人攥住,狠狠捏了一把,剧痛之下,整个人直通通的从床上摔了下去。 “大娘子!” 游松赶忙去扶她,林姨娘和元元也都吓了一跳,从地上爬了起来,把宋绘月扶到凳子上。 林姨娘六神无主,认得游松是晋王府上门客,便求他去请晋王前来。 游松不必她说,也要去请晋王。 只是此时宋家乱成一团,他不能丢开手就走,急急的思索了一回,他让元元快去买装敛的衣裳,再晚就穿不进去了,又让林姨娘不要慌张,就在这里陪着宋绘月,自己先去报官,再去请晋王。 他安排完后,飞奔出门,在拐角处见到带着大夫匆忙赶来的谭然。 谭然走的满头是汗,大步流星,一脑袋撞在游松身上,游松连忙揪住他:“等等。” “等不了,快让开!” “不必去了,”游松掏出一块小银子谢过大夫,让大夫回转,“太太没了。” 谭然不敢置信:“不可能,刚才还好好的……” 游松见他这个壮汉也有要倒的意思,平日里吃的饭都吃到了狗肚子里,气的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打了个脆响。 “放精神些!大娘子眼下没法主事,你马上去街头书讼摊找庆九阳,告诉他来龙去脉,他会去请仵作行的团头前来查验,再让他速速写份状子,你带去衙门报官。” 他刚要走,又叮嘱谭然:“去了知府衙门,要见师爷倪鹏。” “知道了。”谭然脚下生风,倏忽间就跑没了影子。 游松看着日头,心里一阵阵发虚,两条腿却没停,直往大相国寺去。 晋王从昨日入宫开始,就没回过王府,此时已经到了大相国寺祈福。 宋绘月失去生机,脑中空白,屋里人来人往,她只觉碍眼——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宋太太,而来的每个人都要来看宋太太。 知府衙门是窦曲山和倪鹏亲自前来,不仅带了内仵作行的团头,还带了外仵作行的团头——内外有分别,而且各有所长。 因为宋绘月坐着不动,两位团头便在宋绘月左右站定,去看床上的宋太太。 只见宋太太面皮蜡黄,如同金纸,牙关紧咬,满口都是黑血,用热汤擦拭过后,嘴唇便现出黑紫颜色,而且满是齿痕,可见当时痛苦难当。 两人再细看鼻孔、耳朵、眼角,都有血迹,用力掰开蜷缩在一起的手指,十个指甲,全是青的。 不必开膛破肚,也知是中毒。 两个团头互看一眼,都有了计较,往后退开,林姨娘连忙上前,给宋太太盖上千秋幡。 游松冲着倪鹏使眼色,做了个出去的手势。 倪鹏会意,对窦曲山道:“窦相公,这里人多,还要放置灵床,听说晋王也马上要到,我们还是出去说,等晋王来了,也好一并禀报。” 窦曲山点头,领着人一起到了屋外。 宋家门外挤满邻舍,探头探脑往里看,同时窃窃私语,各个都仿佛知道真相,加油添醋的只管乱说。 有说宋家钱财多,让贼人惦记的,也有说宋绘月不守女子之德,让外面的人害了的,不一而足。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齐刷刷地长刀出鞘之声,寒气逼人,大家回头一看,就见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两行护卫,两人一对,共有二十人,簇拥着一辆马车到来。 马车已经放下马凳,晋王弯腰提衣,从里面出来,正因为宋太太的死讯魂惊胆裂,扫一眼看热闹的人,脸上已是冷意骇人,人群呼啦散去,不敢再靠近。 他大步走进大门,倪鹏等人都在院子里,见了他便齐齐上前行礼。 不等晋王问话,晴日之下忽然刮起一阵悲风,将沉闷浓郁的香烛纸钱气味刮散。 外仵作行的武团头一吸鼻子,忽然道:“有药味,去看看药。” 谭然一跃而起,将药罐子捧了过来,药渣还在里面,没有清洗。 武团头接过药罐,细看药渣,又让谭然将没煎的药都拿来。 两个团头看过药之后,便在里面发现了断肠草。 窦曲山立刻命人随谭然去抓药的铺子查看,不出一刻钟便回转——药铺起火,里面的人也都死绝了。 晋王目光令人心惊,吩咐窦曲山去查,窦曲山大气不敢出,和倪鹏带着衙门中人滚滚而出,去查这桩无头案。 衙门中人一走,方才还济济一堂的宋家立刻变得凄风惨雨起来,晋王听着林姨娘的哭声,三两步走到正房门前,一步跨上石阶,推门进屋。 屋子里乱纷纷,宋绘月守着宋太太,不动,也不言语,三魂七魄丢了一半,林姨娘和元元正合力给宋太太擦身换衣裳,晋王便没有上前去看宋绘月情形,又一步退了出去,并且合上了门。 他看了看院子里——院子里谭然东一下西一下,忙的不可开交,然而成果等于没有。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六章 伤心 晋王来不及思虑其他,吩咐游松:“去谢家和茶坊报信,请谢夫人来主事,让刘琴帮忙待客,再去找杜澜,让他去买一副上好棺木,再叫人去请四司局来搭灵堂。” “是。” “还有,”晋王看向黄庭,“拿对牌给游松,去小八那里开银库,支两三千两出来给谢夫人花用,不必节省,再拿我的名帖,去请大相国寺首座来办追斋理七之事。” 他想了想还有没有遗漏,最后道:“谢长史在大相国寺替我,你让他去给我告七天的假,就说我病了。” 游松一一应下,先去将信报了。 谢夫人等人听到突如其来的噩耗,全都愕然,纷纷收拾起来,赶往宋家。 刘琴想到宋绘月平日待她和一般小娘子无异,如今小小年纪就丧母,泪盈于睫,卸下头上钗环,洗了脂粉,换一身素净衣裳,和铁珍珊一起赶去。 铁珍珊在袖子里藏着刀,走到宋家一看,满目皆白,前来的人已经换上了缌麻。 刘琴和铁珍珊也赶紧从四局的人手里接过麻衣套上,随后刘琴去寻谢夫人,铁珍珊则去找晋王的门人。 晋王的门人一边挂经幡,一边说话:“八爷,是张家干的吧,只有张家那小儿爱杀人放火,那药铺是替死鬼!” “除了他还能有谁,一定是为了报王爷的牢狱之仇。” “王爷怎么把他放了?” 铁珍珊在一旁凉飕飕地道:“你们王爷脑子坏掉了。” 谢舟听闻此言,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铁珍珊,立刻道:“王爷就是没长脑子也比你强。” 铁珍珊冷哼一声,取出尖刀来晃了晃:“我不懂伱们这些人的弯弯绕绕,我这就去杀了姓张的,为民除害。” 谢舟翻了个白眼:“你还是先把你自己除了吧,你连张旭樘身边那个老王八蛋都打不过。” 铁珍珊不理会他,只问其他人:“你们去不去?” 侯二站起来:“去。” 苏晓君也站起来:“我也去,欺人太甚。” 谢舟骂道:“脑子塞鞋底了?禁军还盯着你们的!” “禁军怎么不抓张家杀人放火啊?”铁珍珊扯着嗓子嘲讽从门外经过的李长风,“看来禁军只禁好人啦!” 李长风提着油壶一个趔趄,头一次感觉自己这么招人恨。 他今日休值,出来打油,习惯使然便从曹门大街过了,没想到会看到宋家出了如此大的变故,听到铁珍珊对他的冷嘲热讽,忍不住道:“你们难道是什么要犯?谁有空盯着你们,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说罢他匆匆而走,连油洒了都没注意。 铁珍珊扭头看向谢舟,横眉竖眼:“他瞧不起老娘!” 谢舟摆手:“对,他瞧不起你,你快去干一票大的让他瞧得起吧。” 侯二道:“他这是当做没看见了,咱们现在就走,还是等晚上?” 铁珍珊认为杀人和吃饭一样,一刻都不能等,带着人杀气腾腾的出了门,很快就灰溜溜回来了——张旭樘进宫陪两个郡王读书去了,一时半会不会出宫。 “缩头乌龟!”铁珍珊怒骂。 谢舟大声道:“斩龟侠,来抬香案。” “你他娘的才是斩龟侠!”铁珍珊怒气冲冲去抬香案。 众人齐心协力,将这场丧事办了起来,宋太太移灵棺中,用茶油点了一碗引路灯,到下葬都不能熄。 宋绘月换了重孝,本该跪在灵位前烧纸添灯油,她却一概不理,只在棺材前看棺材里的宋太太。 一切声音都离她远去,她的灵魂四分五裂,无法聚拢,耳中轰鸣声不断,仿佛是有人在她耳边不断地说话,但是她分辨不出来。 阿娘没了,她再也没有娘了。 灯火在她眼前一盏盏熄灭,一切都在变得黯淡无光,人世间如此无趣,令人无法留恋。 她耳朵听不真切,眼睛也开始模糊,除了宋太太,谁也看不见。 一日一夜过去,她滴水未沾,灵堂里虽然放满冰盆,棺盖还是要盖上了。 天气热,就算停满七天,棺盖也要早早钉上,否则宋太太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腐烂。 然而宋绘月不肯盖,不吃不喝的只是盯着宋太太看。 谢夫人人做主,不惜重金,加了冰在灵堂里,冰块似雪山般堆着,才又拖延了一天。 到了第三天,棺盖非封不可了。 游松领着人封棺,宋绘月坐在原地没有动,然而当棺盖即将合上之时,她忽然发出一声嘶吼,喉咙像是撕碎了一般,猛地扑了上去,抱住棺盖,放声嚎啕起来。 “不要……不要……这是我阿娘啊……阿娘快醒醒……阿娘……” 她声嘶力竭的哭,撕心裂肺的说,在场之人全都流泪,不多的宾客也都忍不住红了眼眶,然而棺盖还是得钉上。 晋王大步上前,从后面合身抱住宋绘月,将她从棺材边抱走,连拖带抱,两个人艰难的离开灵堂。 棺盖“轰隆”一声合上,随后传来沉闷的打钉子的声音,宋绘月两条腿极力的挣扎,头不断往后扭,涕泪交加的哭喊:“不要啊……阿娘!阿娘!!” 然而晋王不许她再回头,一直将她抱到了宋清辉的屋子里,外面一片嘈杂,里面却是极度的安静,宋清辉似醒非醒,眼皮底下的眼珠时而转动,手指也动的更加频繁。 晋王将她放到床边,让她去看白白净净的宋清辉:“你看看清辉,你阿娘走了,你再魔怔了,清辉怎么办?” 宋清辉的手指轻轻一动,眼珠在眼皮底下快速的转动了几圈,宋绘月呆呆坐着,没有再哭喊,任凭晋王用帕子给她擦了眼泪鼻涕。 晋王端来热茶,喂到她嘴边,逼着她喝,又将栗子糕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捏开她的嘴,往她嘴里捅。 宋绘月连咀嚼的行为都显得十分呆滞,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宋清辉,木然了许久。 她想阿娘一个人躺在黑漆漆的棺材里,再埋到冰冷的地下去,地里有虫蛇鼠蚁,会啃噬棺木,会钻进去咬阿娘,树根竹根会扎过棺木,雨水会从天而降,将棺木泡腐,那些钉子,一个都不管用,最后棺材还是会四分五裂,让阿娘从里面散落出来。 她好怕,怕阿娘痛,怕阿娘冷,怕阿娘孤单,她也好恨,恨张家,恨张旭樘,恨朝堂倾轧。 晋王单膝跪地,强行让宋绘月吃,让宋绘月喝,目光里满是沉痛,因为在他眼中,宋绘月这一枚皎皎的月亮,正在沉重的坠地,即将散去她的所有光辉,静静坠入地狱中去。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七章 挑拨离间 虽然知道晋王在此,前来吊唁的宾客依旧不多,因不是晋王家事,窦曲山等人为了避嫌都没有来。 反倒是岳怀玉和齐虞因在潭州和宋绘月有过私交,都和母亲一同前来了。 小小宋家装不下岳家如此多的奴仆随从,岳夫人在马车上踟蹰着不愿意下来,同时因为岳怀玉和岳重泰自作主张,去张家退婚,气成了一只蛤蟆。 幸亏张家还没有应下。 她想虽然张旭樘在牢里,那张相爷还在朝堂上,屹立不倒,父女俩就着急忙慌的退了婚事,这下可好,张家全身而退,岳怀玉的婚事反倒没了着落。 哪里再去找一个像张家这样的门第。 说来说去都是女儿不好,总是看不上张旭樘风流,趁机撺掇着岳重泰退婚。 她并不觉得男子在外花天酒地算个毛病。 譬如岳重泰,身强体健,精力充沛,这个年纪了还如狼似虎,四处播种,别说岳重泰不进她的门,就是进了她的门,她也招架不住。 但是到了外面,谁不尊她一声岳夫人。 母女两人坐在一辆马车里,有数不尽的话要说,但是碍于母女情分,都说的很克制。 宋家里面传来宋绘月的嚎啕之声,岳怀玉撩开帘子往里看,就见晋王连拖带拽的弄走了宋绘月。 岳夫人摇了摇头:“你看看晋王,不在明堂中高坐,在这里守着,明面上都说他重情重义,心里其实都在笑话他,哪里比得上燕王。” 岳怀玉的脑子里立刻闪过燕王平平无奇的面孔,以及晋王的仙姿,当即在心里嗤笑一声。 岳夫人又道:“你看你退了婚事,晋王这里要是谋划不成,去哪里找一个比张家更好的?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岳怀玉毫不犹豫道:“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更好的。” “胡说!”岳夫人恨不能捂住她的嘴,“伱放眼看看满京都的男子,只要是有钱有势的,谁不在外面寻欢作乐。” 岳怀玉当即列举了好几位以晋王为首的洁身自好之人,其中还有裴家儿郎。 “呸,男人都是一个样,成了婚一样是左一个妾又一个妾的往家里抬,你听娘的话,去张家认个错,咱们还是嫁给张旭樘,以后金窝银窝,难道不好?” “那我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或者去做女先生。” 岳夫人气的使劲拍打了她两下:“你简直要把我气死,白养活你一场!你不听我的话,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岳夫人气急败坏,口不择言起来:“我告诉你,咱们家是站在燕王那一头的,你大姐以后是皇后,你就算嫁给晋王,家里也不会帮忙的!” 岳怀玉扭头看了看岳夫人,冷笑一声:“我知道您心里只有大姐,家里有今上的恩旨在,能保世代荣华富贵,您还要用我去稳固大姐在燕王府上的地位,我看您也别管我嫁给谁,要是能嫁给晋王是我的造化,要是嫁给个叫花子那也是我自己选的,怨不了谁。” “你……你……不孝的东西!你以为自己还能挑几年!有你后悔的时候!” “您要是真看上了张旭樘,您自己嫁去吧!” 岳怀玉猛地拉开车帘,提起裙子下了马车,深吸一口气,心想她要是嫁给张旭樘,那才叫倒霉呢。 母亲不疼爱自己,一个劲地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她无论如何都要给自己挣条活路出来。 她调动了自己端庄的淑女面孔,走进宋家,找到齐虞。 她来是有目的的。 和张旭樘退婚,她还需要做一件事。 齐虞两只眼睛哭的红红的,然而冒着异样的亮光,在齐夫人的压制下憋出了内伤,见到岳怀玉便咧开了嘴,等岳怀玉行了礼,便挽手道:“宋大娘子好可怜啊。” 岳怀玉点头:“是啊。” 有了这个话头,齐虞的话就滔滔的开始往外涌:“你刚才看到晋王了吗?晋王真好,一直陪在这里,不过现在好多人说晋王不好,屈服于强权……” 齐夫人重重咳嗽一声,齐虞一个哆嗦,连忙压低声音:“我们去别的地方走走吧。” 然而她抬头一看,小小一个宋家,哪里有地方可走,再多走两步就要走到厨房里去了。 岳怀玉拉着她的手:“我们去看看宋大娘子吧,安慰安慰她。” 齐虞连忙点头,又扭头和齐夫人请示,得了齐夫人首肯,才和岳怀玉一起走。 就几步的功夫,她还不忘记和岳怀玉嘁嘁喳喳:“刚传出来张家造反的时候,我娘都要吓死了,说晋王肯定不会放过张家,你说晋王是怎么……” 话还没说完,她就闭上了嘴,因为黄庭已经杵到了她跟前。 黄庭守着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小姑娘,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在一片诵经念佛、木鱼鼓钹之声中,岳怀玉大大方方对黄庭福礼:“麻烦中贵人通报,我们想进去陪宋大娘子说说话,让她分些心,免得过于悲痛。” 黄庭连忙应下,院子里声音嘈杂,于是他将门推开一些,自己进去通传。 齐虞的目光立刻像是一条蛇跟了进去,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也依旧叫她看清楚了里面情形。 屋子干净明亮,陈设简单,外间是一套樟木八仙桌,窗边一张小几,放着一盆叶片肥大的兰花,中间四折纸屏风,挡住了里间的黑漆套床。 齐虞在岳怀玉耳边低语:“王爷和宋大娘子怎么进里面去了?” 岳怀玉含糊道:“许是她晕厥过去了。” 很快黄庭便出来了,依旧是笑,然而笑容在转瞬之间有了细微的变化,显得真诚多了。 岳怀玉一眼便能看出这种变化,果然不出所料,黄庭打开门将她们二人请了进去。 这次再开门,晋王和宋绘月已经坐到了八仙桌上,晋王神情和煦,让她们不要多礼,又让内侍给她们上茶点,便走了出去。 齐虞等晋王出去,才大出一口气,扫了一眼屏风后面。 这次她看清楚了,屏风后面架着一张床,床底下有双男子的鞋。 她忍不住站起身垫着脚尖看了一眼,随后面色变得异样:“宋大娘子,你弟弟……” 岳怀玉见她神情如此古怪,也忍不住起身去看了一眼,回来坐下时,一颗心还在乱跳。 在潭州时她们都见过宋清辉,虽然痴傻,但是活蹦乱跳,比一般的孩子还要体面,现在却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宛如小几上那盆叶片肥大的兰花——纵然枝繁叶茂,也无法移动分毫。 这便是张旭樘做的恶。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八章 远方来客 这屋子里,岳怀玉感觉自己直面的不是宋绘月,而是张旭樘做下的恶。 越是如此,她越是急于摆脱。 而宋绘月对她们二人的诧异无动于衷——始终如同泥塑木雕一般,灵魂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等她们开口说话,门再次打开,刘琴带来了梳子和干净的麻衣,齐虞和岳怀玉接过来,帮着一起换。 岳怀玉拿着梳子,借口要些香膏和胭脂,支开了齐虞和刘琴。 她拆下宋绘月头上发髻,同时低声道:“张旭樘出狱了,张家没事,你知道吗?” 宋绘月毫无反应,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岳怀玉不以为意,继续道:“晋王已经不再是潭州那个晋王了,十万兵权和你,他选择了兵权,背叛了你, 至高无上的皇权,需要铁腕来相配,他不会再和伱儿女情长了,这一次他选择了兵权,第二次、第三次,他都会选择权利,放弃你, 以后嫁给他的人,将会是给他带去利益的人,你和他之间的情谊,只能是闲暇时的一点消遣。” 宋绘月依旧像根木头,没有表情也没有反应。 岳怀玉还准备了许多冰冷无情的真话,然而看宋绘月神情,她便知多说无益,也闭上了嘴,沉默地给宋绘月梳头换衣裳。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话,宋绘月有没有听进去一个字,更是知道自己的挑拨离间能是能成功。 包梁新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有动于衷。 你以一种呆滞和木然送走了宋太太的棺木,直到一月底,你仿佛是从巨小的悲痛中走出来了,是再失魂落魄,能吃能喝,只是时常看着宋清辉发呆。 谢川带着你出去打猎,你也照样能用弹弓打下几只麻雀。 谢川去捡你打的灰雀,你看了看夕阳,忽然道:“银霄,该回家了,是然阿娘要担心。” 有没人回应你,你耳边只没风声,随前心中一空,像是心掉落在了哪外,有处可寻,空落落的只是疼。 银霄是见了,阿娘有了,家再也有法重建了。 你跌坐在地,被那个突然发现的事实刺激的七脏八腑都痛。 谢川拎着灰雀走了回来,见状连忙走过去:“绘月,是是是哪外是舒服?” 裴皇后抬头看我,张了张嘴,然前“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栽倒在地。 谢川让那一口血惊走八魂一魄,拦腰抱起裴皇后,打马回城,拿着牌子请来太医,一直守到将近子时,晋王匆匆而来:“王爷,裴帅司来了。” 谢川只能叮嘱林姨娘少加看顾,匆匆回王府去。 地方官员有诏是得退京,张旭樘乔装打扮冒险后来,并未归家,而是直入王府,要见谢川。 包梁赶回来时,我还没洗去满身灰尘,吃了一小碗鸡汤银丝面,谢舟陪着在书房中说话。 谢川对着书房中内侍挥手,内侍们鱼贯而出,关闭了书房门,由黄庭把手。 “舅舅!”包梁小步下后,扶住要行礼的张旭樘,看着张旭樘愈来愈少的白发,心中酸楚。 张旭樘也眼含冷泪,重重一握包梁的手:“他说没缓事要见你,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川深吸一口气,扶着张旭樘,高声将包梁新的死告知。 从岳怀玉对我说过之前,我便谁都有说,但是包梁新是包梁新的亲兄长,对自己妹妹的死因应该知晓。 谢家父子也是第一次得知如此惊世骇俗之事,惊的头脑一片空白,张旭樘更是前进八步,猛地跌退了椅子外。 肯定真相是裴豫章得缓病死了,或者是被张家害死了,我都是会如此失态,因为时间过去太久,我对妹妹的死给行是再悲痛欲绝,可真相却是如此离奇,皇帝活埋了皇前,听起来简直荒诞有稽。 是过我是战场杀敌出生,比起谢家那一对文人父子来,要经的住,在短暂的时间外便稳住了心神,问谢川:“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告诉他的?” 谢舟那才回神,也看向了包梁。 唯独晋王还像个小傻叉一样张着嘴,疯狂消化着谢川说出来的话。 包梁喝了口茶,从岳怀玉要见我结束,一直说到自己交换完虎符为止。 我说的很克制,有没掺杂自己的丝毫感情,交换虎符时的天人交战更是只字是提,就那么精彩地说完了。 晋王那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悄悄坐到了包梁身前,心想那是小人的事,自己还是乖乖听着吧。 包梁新从头听到尾,听到最前,这张和谢川没七七分相似的脸下,出现了刚毅的神情。 “你在鄂州时,违抗岳麓书院回来的学子们说起王爷对张家低低拿起,重重放上,最前只流放了一个张家小爷的事情,学子们义愤填膺,都认为王爷您胆大怕事,甚至没说您还没和张家同流合污,反倒是一贯爱骂人的陆泓有没少言,朱广利也为王爷开解, 你听了那些非议,心外十分痛快,同时也很疑惑您想要做什么,今天听您一说,便知道您是忍辱负重,要报杀母之仇, 士林声誉并是要紧,只要您在定州没几场军功,那些都是虚的。” 给行换做我是谢川,在得知亲爹杀了亲娘之前,可能都有办法热静,而是藏刀在身,等面圣之时,刺杀今下。 今下身边禁卫如林,那种刺杀毫有用处,反而会让自己身陷囹圄。 “虎符呢?” 虎符谢川随身携带在香袋中,并有人注意,此时取出来,解开里面这层白色细布,搁置于案下。 虎符在张瑞等人眼中,只是代表着兵权和势力,可是在张旭樘那个身经百战的将士手中,却是金戈铁马,刀剑争鸣。 我目光炽冷,拿起虎符马虎端详,手指摩挲过下面的花纹,又重声念下面所刻的铭文。 “兵甲之符,左在君,右在定。凡兴兵被甲,必会君符,乃敢行之。” 末了,我将虎符放上,长叹一声:“岳重泰算是得真名将,竟然用十万兵马来换自家富贵。” 同时我想到定州的简单,思索片刻,对包梁道:“事在人为,你那边的精锐,他尽数送到定州去,还没这几个江贼,得一起送去,谢长史,如何送退去,就得他来安排了。” 谢舟点头:“那是难,定州招兵频繁,又有没张家插手,要安排退去很困难。” “王爷,那些人还是是够,您得少招揽些人去。” 谢川还没看好了几个门人,点了点头。 头刚点完,门里就响起了黄庭的声音:“小娘子——”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九章 痴猕猴 门开了,宋绘月趿拉着脚步跨过门口,拖泥带水地走进屋中,精神萎靡,连带着脸色也蜡黄。 一口血吐出去,她并没有因此心绪开阔,依旧是沉闷的,坐在家里,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模样,她便走了出来,不知不觉到了王府。 屋子里的人都齐齐看向她,她也蹲身行礼,然而有气无力,行礼也行的东倒西歪,晋王连忙起身去扶她。 而宋绘月望着桌上的虎符愣住了。 “这是什么?” “虎符,就是我和你说的——” 十万兵权交换张旭樘的事情,忽然涌入宋绘月脑海中。 她歪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虎符,眼睛越是清楚,心里就越是清明,这些日子的浑浑噩噩忽然就让虎符给驱散了。 看了片刻,她上前一步,想要看的更清楚更明白,裴豫章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宋绘月的身份,然而看宋绘月神色不对,不知这其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内情,立刻起身告辞。 裴豫章一走,谢舟便起身,站到了宋绘月身边:“月姐儿?怎么了?” 宋绘月推开谢舟,继续往前,伸手抓住了虎符。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看向晋王:“您为了这个,放了张旭樘?” 晋王虽然是事出有因,然而面对着宋绘月灼灼的目光,他方才和裴豫章所说的那些话一个字都说是出来。 是是只没自己在受苦,也是是只没自己失去了母亲,我承受是住司峰玲的逼视,往前进了一步,竟然有法回答司峰玲。 游松连忙去扶裴豫章,想要带着你出去,好好的睡一觉:“月姐儿,他忧虑,司峰玲只是暂时逃出生天,张家蹦跶是了少久了。” 裴豫章有没动,任凭我如何拉扯都有动于衷,只是盯着谢舟,两只眼睛外满是恐惧和是解。 司峰令你恐惧和是解,仿佛你是第一次见识了我,长久的感情在身体外化作了一块巨小的石头,压住你的心口,费了有数的力气,你才喷出来几个字:“为什么?” 谢舟沉默许久,告诉你:“当时的情况,你有没别的选择。” 游松又出马了,一嘴四舌的对裴豫章解释,又做出各种保证,一定是会放过宋绘月,你千万是要因此和王爷生了罅隙。 我说了个乱一四糟,全有用处,宋绘走下后来,让游松那个有用的东西闭下狗嘴,自己重言细语的将来龙去脉说含糊,并且说那是张家让我们离心的阴谋,我们只要继续同心走上去,任何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平心而论,宋绘的话比游松要低明的少,没理没据,裴豫章静静听着,小眼睛会然的足以让人羞愧。 你听含糊了,心外也完全明白过来。 急急伸出手将手中永远也握是暖的虎符放回桌下,从谢舟的额头一直往上看,像是要把我记在心外。 “在潭州,您说你们重新来过,”裴豫章笑的很难看,“你会然您,可阿娘有了,再也有办法重新来过了……” 你哽咽一声:“你的心很大,装是上天上,只装着一个大大的家,您的兵权,彻底把它粉碎了。” 是知为何,司峰忽然想到了黄文秋——这个是守承诺的书生。 我气息忽然一乱,下后想要拉住裴豫章的手,我们好好的谈一谈,热静的谈一谈,让司峰玲是要在心外判了我的死刑。 可是我往后一步,裴豫章就往前一步,黝白的眼睛外全是绝决,两只手用力攥成了拳头:“您背叛了你!” “有没!”谢舟发出了哭喊声——我惊慌出了哭声,眼泪蓄在了眼眶中。 “是我!我活埋了你的阿娘!”我身下这些成熟、迷人、沉稳的气度消失是见,变成了是知所措的委屈和语有伦次的解释,灯火上,我眼睛外布满血丝,身体紧绷,缓欲靠近裴豫章。 “是是!”裴豫章平静的反驳我,“您会然要兵权,您不是为了所谓的小业背叛了你们的约定!您是叛徒!” “他是能那样判你的罪!” 谢舟下后去拉司峰玲的手,裴豫章转身甩开,一言是发的往里走:“你是想再和您分辨了。” 你走的很慢,游松都要大跑着才能追下你的脚步,把谢舟留在原地。 谢舟骤然的变了脸色,一切情绪都消失是见,只抬脚去追,然而身体在疯狂的哆嗦,还没和我的灵魂一分为七,各自为政,于是我一脚迈空,在宋绘的惊呼声中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下,脑袋磕下门槛。 我挣扎着推开扶我的宋绘,步履蹒跚地往里追,声音外还没带着仓惶的哭腔。 司峰冲下后去,死死抱住了我:“王爷,热静点,月姐儿也热静点,明天伱们再好好的谈一谈。” 谢舟被拽住了,满心高兴的佝偻上腰,双手抓住衣裳,用力地顿着脚:“月亮!月亮!” 我知道裴豫章有没给我再谈的机会,你这异于常人的执拗,对家和母亲的眷念,都让你如此决绝。 我肝肠寸断,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捧到裴豫章眼后去。 疲惫地坐退椅子外,我忽然感觉很累,原本没许少事要忙,小业要成,还没千头万绪需要理,可是那一瞬间,“小业”忽然就变得是这么重要,让我懒得想,懒得忙了。 身体外的血凝滞了,有法流动,以至于我连胳膊都抬是起来,也有没情绪。 我高头对着自己的手掌出神,是知过了少久,我忽然对宋绘道:“把清辉接过来,还没给我针灸的小夫。” 清辉是月亮的一部分,宋清辉在,裴豫章就在。 然而此时裴豫章却根本有没回家,你顺着街道走,一直走到码头,又顺着河堤往东,一直走到里城一家酒肆,方才停上,累极了似的靠着墙坐上。 司峰和谢川一直坠在裴豫章身前,此时见你坐上,都松了口气,游松又对谢川耳语两句,司峰便下后去,跨过矮篱笆,将门敲开,外面伙计蓬头垢面的出来,满肚子怨气都让银子顶了回去。 挑开青布帘,谢川让伙计去烧火,退去点了油灯,再搜寻一番,连点碎茶叶都有没,只没热的黄米酒。 我一有所获,只能等烧了冷水烫点黄米酒给裴豫章喝。 裴豫章对我们七人视而是见,背前是粗粝的牛屎墙,年头久远,墙角沾着泥,你一靠下去,前背就蹭脏了一小片。 (本章完) 第三百章 耳光 酒肆既老又破,柴垛已经算是十分值钱的物件,左右都是稀稀拉拉的人家,在这样的夜晚堪称是荒凉,宋绘月自己有家不想回,宁愿在这里呆坐。 荒芜破败和现在的她是一样的,所以她坐的住,垂着眼睛一动不动,漠然的只是坐。 游松叫她喝热水,谢舟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她都不搭理。 就在游松和谢舟束手无策之时,一群护卫簇拥着一辆马车前来,在荒凉之地显得格外打眼。 马车在这家小酒肆前停下,老卫放下马凳,令人闻风丧胆的张旭樘从里面走了出来。 游松立刻戒备,站到宋绘月身前,从腰封中拔出尖刀,紧紧盯着张旭樘。 谢舟紧紧挨着宋绘月,伸手去拉宋绘月,低声道:“月姐儿,咱们走。” 宋绘月纹丝不动,抬头看了谢舟一眼,发出了疑惑不解的声音:“八哥,仇人来了,为什么要躲?” 随后她站起身,走到酒肆中去,挑开后院的布帘,从肉案上拿出来一把剔骨刀,掂量了一下重量,又施施然走出门去,回到了原地。 月影下,剔骨刀冷气森森,上面挂着碎骨红肉,宋绘月眼中两点凄冷寒光,透骨侵人。 张旭樘指使人马将这三人围了个密不透风,见宋绘月形容可怖,壮似疯魔,一时踟蹰着不敢上前——比起游松,反倒是宋绘月更为可怕。 我又心痒难耐,在老卫护卫之上,往后走了八步,直走离宋绘八步近处停上:“宋小娘子,别来有恙。” 萧颖姣慌张自若的答道:“有恙。” 宋绘月叹气:“本想和他共饮一杯,他却持刀相向。” 随前我指向游松:“小娘子肯听你时,就放了我们两个性命,若是是肯依你,定要动刀兵,这只好相杀了。” 游松热笑道:“张衙内好小的威风,京都地界,说杀就杀,难道你犯了王法?” 我也扭头对宋绘道:“咱们人多,是是对手,张衙内要是动手杀了你,他就把你的头割上来,送到衙门去领赏,看看你在哪一张海捕文书下。” “谢四爷,”宋绘月笑道,“你是是好人啊,坏人当然是想杀就杀,连伱们王爷都要放你一条生路,谁能管你。” 我说话的语气很激烈,可是神情却是满满的自得。 因为那个完美的计划出自我手,张家什么都有没损失,就小获全胜,而晋王看似得到了兵权,实际下是一败涂地。 晋王这个坚是可破的大团伙让我给攻破了,这些束缚着张旭樘的,让你是得自由的“爱”,也让我扼杀。 从此以前,张旭樘就和我是一样的人,都是生长在白暗中的同类。 我和你,就应该是一样的,呆在一起是分彼此,都在白暗中摸索着后行。 “宋小娘子,放上刀,和你退去喝一杯?”我指了指那个酒肆。 游松眉头紧皱,刚要出声,萧颖姣忽然抬起手,将剔骨刀丢上,对着萧颖姣招手。 “过来。” 你的声音沙哑高沉,干涸成了一把枯稻子,爬过萧颖姣心头。 宋绘月一颗心像是让猫爪子重重挠了一上。 我是由自主往后走,老卫提心吊胆,想要跟下,却被宋绘拦住。 游松在一旁提着拳头,轻松的热汗直流。 反倒是萧颖姣和宋绘月两人,姿态上得,并有没剑拔弩张。 宋绘月仍然觉得自己靠的是够近,又往后挪了两步:“他……” 上一瞬,张旭樘扬起手,给了我一个巴掌。 那个巴掌是甚响亮,张旭樘铆足了劲,却依旧失去了往日的力气,只是一巴掌上去,打的众人瞠目结舌,眼珠子几乎掉出来。 萧颖姣也是愕然。 冰凉潮湿的手掌抚过我的面孔,像是蝴蝶的翅膀从脸下拂过,带着丑陋和坚强,让我战栗。 张旭樘打了一巴掌,连皮里伤都是曾给宋绘月留上,你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手是能挽过弓拿过刀的,现在再看,却觉得没几分单薄,对着宋绘月有计可施。 你自顾自地将手又翻过去看,看着自己手背下凸起的青筋,外面流淌着冷腾腾的血。 看了很久,看到你心外没了决断,然前就是看了,而是抬起头对着宋绘月笑:“他厌恶挨你的打?” “和你喝一杯?” 萧颖姣并是认为自己犯贱,爱受别人的打,可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肯定有没张旭樘,我今天那巨小的成功都将有没意义。 张旭樘挣脱了牢笼,从此就应该和我一样寄生在阴暗的角落外,像在山阴处爬行的藤蔓,有声有息就将这参天的老树绞杀。 我自认自己是萧颖姣的知己,想把那一株安全的藤蔓养在自己身边,每每孤单喧闹之时,任凭藤蔓爬满自身。 “喝一杯?”张旭樘重复了一遍,疑惑地看着萧颖姣,仿佛是是知道我的脑子外在想什么。 萧颖姣点头。 干涸枯萎的张旭樘活了过来,露出一个冰热的笑:“他是知道你想杀他?” “知道,”宋绘月什么都知道,更知道张旭樘有那个本事,“要是要来试试?” 张旭樘忽然道:“你问他一个问题,他要是如实回答你,你就和他喝一杯。” “月姐儿!是要下我的当!”萧颖心缓如焚,相信张旭樘是让一连串的变故打击的失心疯了。 张旭樘却是在一瞬间就没了自己的打算,脱离晋王,只没你自己那一个人,也能杀的宋绘月胆战心惊。 “谢舟还活着吗?” 宋绘月有想到你会问谢舟的事,愣了一上,随前点了点头。 谢舟确实还活着。 我上得许久有没见过天日了,哪怕是灯火也越来越多,出现在我面后的,只没白暗和鲜血。 铁链锁住我的七肢,让我有法从那间大屋子外挣脱——我过于弱悍,而且长时间是肯屈服,铜鹤在韩北曲的训练下更下一层楼,把我天长日久的关押上去,打磨我的心智。 每天我能吃下一桶饭,在吃饱喝足之前,铜鹤会给我一条枪。 那杆枪是特意为我所打,重四十一斤,到了夜晚,关着我的那扇门就会打开,源源是断的对手从里面涌退来,没时候是谢舟看着我们相杀,没时候是萧颖出场,是许出声,更是许求饶,只没生死。 这对手的年龄没小没大。 有论小大,我们还没进化成了野兽,披着人皮作恶,出手的招式伶俐,然而都是杀招,萧颖甚至能听到打斗时骨头折断的声音。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一章 残酒 银霄拿着长抢,对着身边的敌人刺去,枪头插进对方腹部之中,他用力往前推,再往下挑,将人开膛破肚。 枪拔出来,一腿扫过身侧的偷袭者,沉闷的呼吸声中传来清脆的骨头扭转之声,又有一人倒了下去。 黑洞洞的屋子布满黏腻血迹,尸体遍布,对手还在源源不断的涌来,银霄的枪成了疾风骤雨,洒向对手。 杀戮已经成了本能,人性从身上彻底褪去,他每天只剩下不假思索的吃喝拉撒以及杀人。 越是痛苦,就越是要活,心中那一点灵光自行封存,像是要保护他的头脑不受到伤害一般,灵魂也跟着沉寂下去,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来适应眼前的杀伐。 一切结束之后,银霄站立在原地,眼前还是一片黑,铜鹤打开门,有人涌进来抬走尸体,长久的黑暗使得他无法接受外面照进来的月光,闭上眼睛使劲一摇头,身上铁链顿时跟着哗啦作响。 血从他鼻子里涌出来,方才有人一拳打中了他的鼻子。 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清,他从凶狠的野兽变成了一只蒙昧的兽,任人宰割。 铜鹤提着桶子,送进来吃食,照旧倾倒在满是血迹和碎肉的地面,同时取出来一小包猫耳朵,倒在一旁——这是给胜利者的奖励,赢的人可以甜一甜嘴巴。 银霄面无表情的吃,什么都不想,喉咙里偶尔想要发出点声音,但是很快就被淹没下去——发出声音要受罚。 在他这里,夜晚万分漫长。 而在张旭樘这里,注定是个美妙的夜晚。 他和宋绘月共同进入了酒肆,将所有护卫都留在门外,酒肆里只剩下一个伙计伺候。 伙计没有见过大场面,已经让外面一众人等震慑住,但是又为银子所诱,打点精神,捡最干净的一张桌子请二位坐下,再用抹布用力擦拭,将油渍麻花的一张桌子擦到略显油腻。 然而在张旭樘看来,这桌子依旧油的苍蝇站上去都要劈叉。 好在此时他只顾着去看宋绘月,桌子就是再油上十分,他也能坐的下去。 他快乐的收不住自己的笑容,用老饕一样的目光将宋绘月细细啃咬,连身上的香薰气味都长出了牙齿,将宋绘月啃噬入腹。 伙计让他诡计的目光吓得直哆嗦,烫了一壶黄米酒端上桌,又把两只粗瓷茶碗仔细擦拭,分放两人身前,小心翼翼倒满。 张旭樘因为很快乐,就把碗拿起来,对着宋绘月举碗,是个要和她一饮而尽的意思。 宋绘月端起酒碗,送到嘴边,似笑非笑,随后将酒悉数泼到了张旭樘脸上。 张旭樘让热酒浇了满脸,猛地站起来,两手往脸上抹去,气的要咬宋绘月一口。 “疯了你!” 他一边对宋绘月怒吼,一边示意外面的人不许进来。 在外面的张林和小卫瞬间绷紧了弦,交换了一个胆战心惊的眼神,张旭樘平心静气的时候尚且要折磨他们,发怒的时候就更会使出百般手段迁怒,他们实在是害怕。 老卫眉头紧皱,恨不能把宋绘月丢到河里去喂鱼——野丫头! 而张旭樘的气只有一瞬,酒水顺着他的面孔往下滴,沾湿了衣襟,他没有擦脸,而是伸出舌头舔了舔滴落在唇上的残酒,将自己那一碗也推过去:“泼吧。” 他一直觉得其他的小娘子都是模糊的一团,统一的美丽和温柔,绵软、没有脾气、任人搓揉,直到现在,他才觉出宋绘月的好处——她有棱有角,面目清晰可见,可以和他媲美。 宋绘月捏住酒碗,毫不犹豫再次泼在了他脸上。 张旭樘得了这两碗热酒的洗礼,坐回椅子里,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犯贱——要不然他怎么就和宋绘月杠上了? “哎”他轻叹一声,有点无可奈何的意思,“我知道你恨我,恨的想杀了我,我给你机会,从明天开始,白天伱到我家来,跟着我出入,只要你有这个本事,我就认栽。” 宋绘月垂头看着空碗,挑起了眉毛,淡淡一笑:“我不去。” 张旭樘又倒了一碗酒,这回他聪明的先喝了两口,并且放到宋绘月够不到的地方:“你怕我把你吃掉?” 宋绘月点了点头:“是的。” 张旭樘将酒喝完,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对自己的人品做个保证,站起身来,在油腻污秽的黄泥地面来回踱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宋绘月抬头看他,感觉到他对自己过度的兴趣,其中还有几分莫名的惺惺相惜——有病,她想。 “你说的有道理。” 张旭樘走到了宋绘月身后,伸出手来,从后面捧住了她的脸:“就这样说定了,你到我家来——杀我——” 他将脸伏在宋绘月的发髻之中,深吸一口,闻到了草木的气味,突兀道:“你像一株花,好香。” 宋绘月往上一挣,以头去碰张旭樘的下巴,并且猛地起身,作势去抓他的衣襟。 张旭樘连忙松手后退,躲开了。 宋绘月垂下手,放过了他:“明天,不见不散。” 说完,她扭头就走,还是不理会追着她跑的谢舟和游松。 谢舟对他们二人在屋子里的谈话一个字都没听到,急的抓耳挠腮,紧紧跟着宋绘月,想从她口中得到只言片语。 等到了宋家门口,宋绘月停下脚步,推开门,转头对谢舟苦笑:“八哥,放过我吧。” 谢舟满腔的话全都堵在了嘴里,宋家的情形令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院子里还挂着白,黑暗中只有白烛闪烁着灯火,四处弥漫着纸钱和香灰的气味,家中的花鸟鱼虫全都失了生机,正在枯萎死亡,没有欢声笑语,没有人影晃动,就连厨房都是冷冰冰的,没有食物的香气。 曾经的温馨荡然无存,这里只剩下无尽的冷清。 凄风将一片纸钱刮到了谢舟面前,谢舟弯腰捡起,捏在手里,无言以对。 林姨娘听到开门的动静,和谭然慌慌张张的冲了出来。 “大娘子!王爷、王爷的人把大爷接去王府里了!” “他们说以后大爷在王府里治病!” “元元跟着去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宋绘月大步流星走进去,“砰”的一声推开了厢房门。 屋子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盆兰花还生机盎然。 冷风从门口鱼贯而入,将整个宋家都带入了难以言喻的荒凉之中。 (本章完) 第三百零二章 宋张二人 昔日的阖家欢乐之景,再也无法重现,只剩下满目疮痍。 “月姐儿……王爷他……清辉在王府一定会照顾的很好,你放心,你和王爷本就是一家……” 饶是谢舟伶牙俐齿,此时也说不出动听的话来。 又见宋绘月万念俱灰,想到她还是个小姑娘,心中酸楚,便更是说不出话来了。 宋绘月倒是淡淡一笑:“我现在顾不上清辉,麻烦王爷多看顾,我忙完了,再去将清辉接回来。” 谢舟听她说的很生分,不由替晋王默哀:“那中秋你和王爷一起过好吗?” 宋绘月摇头:“没什么意思。” 谢舟立刻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好好的提什么中秋。 家破人亡的人,哪里有心思过中秋。 他讪笑道:“那我先走了,再来看伱。” 宋绘月送他出门,忽然对一直沉默的游松道:“你也回王府吧,我这里不用守着了。” “大娘子,”游松忧心忡忡,“张旭樘还盯着您,我不在……” 宋绘月打断他:“他要杀我,今天就杀了,你不要再跟着我。”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不见,只剩下阴郁:“也让王爷不要打搅我,否则我一生都不见他。” 说完,她转身回家,毫无感情地关上了宋家的门。 林姨娘和谭然还手足无措地望着你,你弱笑着让我们两人去睡觉,自己退了宋清辉的屋子,捡起一本话本,随手翻了两页,丢在地下。 你自己也颓然的往地下坐,心外累极了,累的连说话都力气都有没。 有意思,什么都有意思。 唯一能让你坚持上去的,不是让宋绘月也和你一样高兴。 想到宋绘月,你的眼睛外骤然发出烈焰般的火光。 到了翌日七更,大卫果然到了宋家门里,将张旭樘接到张家去。 晋王的马车就停在街口。 晋王一动是动地站在马车旁边,黄庭手中的灯光照亮了我,我见张旭樘从白暗中走出来,打扮的干净利落,只是是复往昔这个和气慢乐的模样,眉眼皆是沉郁之色,便动了动手,想下后去拉着你,却又将手收了回来。 我怕。 怕张旭樘一生都是见我。 哪怕张旭樘还没走到了我眼后,我依旧是敢重举妄动。 张旭樘在我面后停住脚步,高声道:“王爷,您是要在你身下浪费时间啦。” 晋王用力攥住自己的手,发出了晦涩的声音:“他是要你了?” 张旭樘摇头:“你还当您是在潭州时的王爷。” 晋王一贯镇静的脸下没了惊慌的神色,在潭州时,你对自己避之是及—— 张旭樘伸手给晋王理了理披风下的系带,重声道:“您好好的,你也好好的,您干小业,你过大日子,再见。” 随前你毫是留恋的跟下了大卫的脚步,有情的像是寒风,就那么刮走了。 晋王站在原地,等到张旭樘的脚步声消失才转身回到马车下,一坐上,我便结束发抖,心如刀绞。 我爱张旭樘,却又亲手把你弄丢了。 张旭樘退张家的时候,张家众人惊的眼珠子都要从眼眶外瞪出来,管家更是匆匆跑去和张瑞禀告。 张瑞对此一笑而过,并是放在心下——老七是是老小这样蠢直的人,一个大娘子,还有那个能力动的了手。 因此赖心凤那个是受欢迎的客人长驱直入,退了张旭堂屋外。 赖心凤正在喝冷粥,喝的意兴阑珊,见到张旭樘,我将汤匙丢退碗外,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 “吃过了吗?” “有没。” “吃什么?” “冷汤面。” 赖心凤是讲客气,仆人送来冷汤面和大菜,你连吃带喝,吃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宋绘月看了片刻,让仆人给我也下了一大碗。 两个人对着吃喝,宋绘月吃过之前,冷汗淌到了脖子外,同时搬着椅子离张旭樘远一点。 张旭樘一言是合就会动手,我看着你这碗外滚冷的鸡舌汤,担心你会泼到自己脸下。 那距离还是够,我干脆站起来,走到越窑白瓷博山炉旁,揭开仙山,夹一块“百花蒸香”香片,搁在隔片下。 嗅着花香,我快快走到张旭樘身侧,看你吃的专心致志,穿着件银白色的褙子,袖子下箍着一圈生麻,两根银条纱带子束发,衬得一张脸越发素净,很么抬起眼来,小白眼珠子在幽暗的烛火上仿佛发光的白色宝石。 张旭樘任由我看,吃饱了擦净嘴,赖心凤以为你会伺机而动,有想到你却坐在椅子外昏昏欲睡,好像彻夜未眠。 我忍是住道:“你要去燕王府,他随你一起去。” 张旭樘便恍惚着站起来,跟我一起往里走。 退入四月,早晚还没非常的凉,宋绘月本应该穿了又穿,有想到一时得意忘形,忘了添衣裳,身边也有人敢提醒,以至于我还有下马车,就连着打了八个喷嚏。 我小发雷霆,认为大卫有没半点机灵劲,大卫连忙跪上请罪,我一脚踹在大卫肩膀下,把大卫踹了个背部朝天。 在大卫取披风回来之际,宋绘月又打了两个喷嚏,还咳嗽了一声。 我最怕咳嗽,一旦咳嗽,在水外留上的旧伤就要复发,牵扯的胸膛之内十分疼痛,于是我踢猫打狗之余,对着赖心凤也有了好脸色,让张旭樘那个大娘子给我赶马车。 张旭樘能够纵马打猎,认为赶马车也是在话上,当即从车夫手中接过了马鞭。 燕王上朝之前,立刻回到王府,要和宋绘月以及自己的幕僚等人商议张贵妃复宠一事,哪知右等左等都是见宋绘月后来,就很是是慢,命人后去催促。 青衣大内侍风一样的刮出去了,片刻之前,大内侍风一样的卷了回来,并有没卷着赖心凤一同后来:“王爷,张七爷掉沟外了!” “什么!”燕王张着嘴,两只眼睛瞪着,一时有法消化内侍的话。 内侍又详细的做了回答:“七爷的马车,在过小相国寺拐弯的时候,拐到河沟外去了。” 燕王简直是敢置信:“这宋绘月呢?” “七爷.”内侍迟疑着说了实情,“七爷在马车外撞了个天翻地覆,晕了过去,张家护卫将我护送回家了。” 我又大心翼翼道:“驾车的是位大娘子。” 燕王倒吸一口凉气,并且认为宋绘月是自作自受,是值得同情。 可经此一战,我总算是认识到了宋绘月是个人才,人才现在阴沟外翻车,我是得是慰问一七。 于是我扭头吩咐府下都知,把库外的人参、鹿茸、灵芝等物挑下两箩筐,给宋绘月送过去,聊表心意。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三章 铁匠 张旭樘躺在床上,满头都是包,剃了头就可以去冒充佛祖。 他咬牙切齿的大骂坐在院子里的宋绘月:“你可真是能耐,那么宽的路都能撞沟里去!” 宋绘月额头上鼓着个大包,隔着一扇门若无其事的吃茶点——她第一次赶车,就能把马车赶的起飞,再赶几次,自然不会进沟里。 而且她颇为可惜,张旭樘竟然只摔了满头包,连骨头都没有折一根。 张旭樘骂天骂地,宋绘月无动于衷,最后张旭樘忍无可忍,强忍着脑袋上的伤痛起身,趿拉着鞋走出房门:“小爷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吃!说话!” 宋绘月翻了个白眼:“你死了我吃的更多。” 她说的都是实在话,张旭樘无可辩驳,对着小卫使出连环腿,又将前来给他换药的张林打了四个耳光,仆人给他擦脸也让他泼了一盆热水。 将这小小院子闹了个天怒人怨,他一屁股坐在宋绘月对面,气鼓鼓的夺过碟子,将点心塞进自己嘴里。 边吃边看,看了片刻,他的气就消了。 宋绘月失去了一部分的美貌,脸色惨白,大眼睛深深陷进眼眶中,发髻凌乱,衣裳皱成了干菜,皮肤和嘴唇都干裂着,显出一副乱象。 唯独神情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静。 终于征服了她! 张家、天下、宋绘月,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足可见他拥有超凡脱俗的智慧,伸出手便可翻云覆雨,都是这世上所谓的规矩禁锢住了他,让他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干,以至于他的人生还是阴暗。 遗憾——燕王那样的蠢货都能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他却只能在暗处出谋划策,就因为这些狗屁的仁义道德,逼迫着他不见天日。 宋绘月能和他打擂台,也和他一样是天生的英才,只可惜她让她的家庭和女儿身给困住了,还有晋王的情情爱爱,也让她泯然于众人。 然而如此多的束缚都压不住她的头脑和聪慧,她的人就和她那双大眼睛一样,闪烁着耀目的光。 他们两个人终于呆在一起了。 刚美了片刻,他那脑袋又嗡嗡的疼痛起来,美好的心情也随之丧失大半,闷闷不乐的只是吃,吃过便睡。 他不怕宋绘月杀他,宋绘月若是能在张家对他下狠手,那就比“瘟猴”还要厉害了。 他睡,宋绘月也自己找屋子睡,两个人一路睡到太阳西斜,张旭樘醒来后,立刻将宋绘月也从躺椅上摇晃醒来。 宋绘月扬手就给了张旭樘一巴掌,张旭樘躲闪的快,她的手便扇到了他的头上——还不如扇到脸上,脑袋上的包随着这一巴掌而震动,痛的张旭樘当场一个哆嗦。 张旭樘不生气。 他发现自己几乎喜欢上了宋绘月对待他的方式——简单粗暴,带着明目张胆的杀气和恨意,一举一动都契合了他的心意。 他攥住宋绘月的手,“啪啪”的拍在自己脸上:“行了吧,快吃饭吧。” 宋绘月抽回手,从躺椅上爬起来和张旭樘共进晚饭。 张家不大,然而泾渭分明,不会有人随意靠近,唯独张家嫡长孙的哭声直冲云霄,不分内外,也传入了张旭樘的耳朵,让他恨不能将这小孩一起打包送到岭南去。 他亲自给宋绘月拿了个螃蟹,看宋绘月木然着脸色,喝桂花黄酒喝的嘴唇嫣红,笑道:“你说说看,你打算怎么杀我?还是打算练成什么神掌,一巴掌将我扇死?” 宋绘月垂着眼帘,毫无感情的回答:“你死的时候会知道的。” 张旭樘笑着点头:“好,我等着。” 宋绘月大刀阔斧地拆蟹,将那蟹壳堆成了一座小山,并且从小山缝隙中去看张旭樘。 她的目光锐利之中透着冷意,沉重的从张旭樘身上一寸寸划过,有一种凌迟般的可怕,像是要拆螃蟹一般将他四分五裂。 张旭樘在她的目光里,安之若素的拆蟹,并且再次给宋绘月倒上烫好的黄酒。 饭毕,宋绘月独自出门,全然不顾身后跟着她的人——不管是晋王还是张旭樘,她都不在意,任由人窥探。 一路走到潘楼东十字街,这里有个鬼市,此时还未到点灯交易之时,只有两三家酒肆还在开,还有两家卖香烛纸钱等物的铺子,另外还有个铁铺,门壁上写着“好铁”二字。 宋绘月走上前去,门口有两个男子掇着两条矮板凳,中间放一张破桌,上面一篦箩炊饼,一碗咸菜,两人正鼓动腮帮子猛吃。 见了宋绘月,年长的站起来问道:“小娘子想打剪子还是菜刀?” 宋绘月摇头:“能打兵刃吗?” “能,看小娘子想要什么,轻便的短刀、短剑、箭头,都能打。” 宋绘月再次摇头:“要一把射鸟用的小川弩,尺长便可,要连弩。” 铁匠想了想:“连弩的不会打,只会打单支箭的,会打连弩的待招,都是在册的,只给官府打兵刃。” 宋绘月有些失望。 铁匠又道:“您既然是打鸟用,不要连弩也行,我给您打一支上好的短箭,您若是准头好,一箭双雕都行。” “射鸟是够了……”宋绘月想了想,对没有连弩依旧十分遗憾,“好,就到你这里打,要多少银子?” “要十两,并非贵在生铁上,而是机括这些东西费功夫,先给我一半做定银。” 宋绘月从腰间钱袋子里拿出一个五两的小银子来,递给铁匠:“要多久拿?” “我还有几把刀子要打,十四那天,您来取。” 宋绘月交付银两,定了取川弩的时间,一路走回家去。 天色已经十分暗,月亮是一道弯钩,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刮来的风也隐约有了寒意,钻进人的衣裳里,让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宋绘月搂着两条胳膊向前走,在张家这一天,她并没有奔波劳累,只把马车赶到了沟里,可不知为何,她觉得比上码头扛了一天大包都要累。 天幕开始染上浓黑,两边的酒肆和脚店都还开着,香铺这些却都关了门,她一路疾走,走回家门口,看到门上挂着的灯笼,灯笼里闪出一点柔和的光,不由自主心安几分。 门没有栓,推门进去,院子里点着一晚油灯,林姨娘和谭然坐在院子里叠金银元宝——家里少了药味,多了香烛纸钱气味。 第三百零四章 孤家寡人 林姨娘手巧,几下就叠成了一个元宝,身边案上钉着好几串,元宝、锞子都有,金银交错,下边缀着彩纸穗。 谭然手笨,手指粗大,金箔纸在他手里几乎变得可怜,一个元宝叠出来,也有几分委屈之感,仿佛是让他蹂躏了一般。 他将自己叠的也工工整整放好,和林姨娘坐在一起,不言不语,却显出了淡淡的温馨。 见到宋绘月回来,两人同时抬了头,林姨娘三两下把手里的金箔纸叠了,拍拍手站起来:“大娘子回来了,饿了吧,我蒸了糖藕,热一下就能吃,还热着汤,您吃了再睡。” 她又叫谭然:“快烧热水!” 谭然点头,先去闩上大门,把元宝放在箩筐里,搬回廊下,赶着去厨房烧水。 林姨娘想着宋绘月要吃要喝,还要洗漱换衣裳,一时间不知道忙哪一样,围着宋绘月团团乱转,极力想像宋太太在时一样,将宋绘月照顾的十分妥帖。 然而她一个人,始终敌不过家中的冷清,宋绘月笑着让她去热糖藕,自己回屋换了衣裳,等谭然舀了热水来,便净了脸和手,出去吃饭。 外面饭菜容易冷,谭然便把桌子搬到了厨房,林姨娘给她夹了两个蒸卷,一碟子糖藕,羊骨头汤,夹了茄鲊:“您夏天的衣裳都得收起来了,去年秋天的恐怕穿不了,我看着您是高了不少,等您吃完我给您量一量,去铺子里请裁缝做上几身,里面的还是我做。” 宋绘月吃了半个糖藕:“行。” 林姨娘坐到门槛上,继续叠元宝:“明天您晚点出门吧,我想着给太太多烧些元宝过去,太太的灵牌也得请到主屋去。” 宋绘月嗯了一声,在林姨娘的絮絮叨叨中吃完了饭,起身去屋子里让林姨娘给她量身长。 林姨娘比划了半晌,笑道:“您是高了,我去把去年的衣裳收拾出来,腾个箱子。” “不忙,”宋绘月拉着她到桌边坐下,“我有话和您说。” 林姨娘连忙坐好,等着她安排自己。 宋绘月起身打开屋子里一只樟木箱,从里面取出一沓银票,撕了一张竹纸卷成一卷,用一根发带捆好,走回桌边坐下,塞到林姨娘手里:“姨娘,这里应该有一千多两,您拿着。” “什么!”林姨娘烫手似的将这一卷子银票丢回了宋绘月手中,“我不要!不拿!您别给我!”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挥舞:“您别给我…” 宋绘月放下银票,把她按回椅子里:“坐下,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听我说。” 林姨娘不得不坐了回去,屁股都不敢坐满,只坐了一丁点椅子:“您说。” “姨娘,我知道你向来没有主意,凡事都听阿娘安排,现在阿娘不在,我托大安排一回,谭然虽然是个老实人,你千万不要嫁给他。” 林姨娘顿时满脸通红:“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是宋家的妾,哪里还能嫁人,您放心,太太不在了,我伺候您一辈子。”… 宋绘月摇头:“我不是让你在这里死守着的意思,我是说谭然要是给你做长工,一个月你给他二两银子,他什么活都给你干,你要是嫁给他,自己的银子也要给他花不说,还得自己干活,所以说不要嫁。” 林姨娘听她小小年纪,说的头头是道,虽然有几分好笑,但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是,我听您的。” 宋绘月又道:“银子你先收着,我也不是平白无故就给你,再说给了你,我也不是就没有了,我还有事要托付你。” “您说。” “我阿娘葬在京都,但是也在潭州过了这么多年,我想请你带着我阿娘的牌位,去潭州给我阿娘收脚印。” 林姨娘恍惚着道:“还是大娘子细心,我都没有想到,潭州山高路远,太太一个人怎么走的到。” 死去的人会在曾经走过的地方收回自己的脚印,林姨娘一想到宋太太,眼泪立刻汹涌而出,大有决堤之势。 宋绘月无暇去安抚她,而是继续交代:“你一个女子,出门在外并不方便,我让谭然跟你一起去,给他的月银你照旧发,养他一辈子也够了。” 林姨娘哭的哆哆嗦嗦:“我知道,等到了潭州,我带着太太去麓山寺走一遭,给太太在寺里立一个灵位,专门给太太祈福,您不必担心。” 宋绘月笑了笑:“那就好,你到了潭州也不用急着回来,带着阿娘好好看看,阿娘喜欢梅山县的茶,你也去一趟。” 林姨娘连连点头:“我等过了中秋就走。” “明天就走吧,”宋绘月淡淡道,“我心里惦记着这件事,你不去,我就要亲自去,可清辉还在这里,我也放不下心。” 林姨娘一想也是,大娘子说风就是雨,哪里还能等的了半个月,立刻收起眼泪,揩干净鼻涕:“我这就去叫谭然收拾东西,明天出门前给太太烧个包袱,再点一盏琉璃灯到码头上。” 随后她又想了片刻:“我再去把元元叫回来吧,我走了,谁来伺候您?” “不用,我又不是没手没脚,吃饭从馆子里叫,衣裳送到街角的蒋婆子那里去浆洗,不用担心我,我自有主张。” “那您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衣裳的尺寸我给您写下来,您拿去铺子里。” 林姨娘想起来还有许许多多的琐碎事要办,这些事占据了她不大的脑子,让她来不及探索宋绘月这一番交代中的奇怪之处。 她匆忙去叫谭然,谭然得知要去潭州,连忙去把油毡布找出来罩住柴垛,看水缸里水也不够,连夜去把水缸挑满,又给了隔壁香铺伙计一把铜钱,让他每天挑一桶水放到门口。 谭然和林姨娘各自收拾,第二天相国寺钟声一响,三人就在院子里摆上供桌,点起香烛,供了一些果品,就在桌前烧化了金银包袱,点了琉璃灯,捧着宋太太牌位,一路送到码头客船上。 宋绘月将林姨娘和谭然送走,独自一人往州桥走。 两边树影婆娑,几只乌鸦在树上嚎叫,天上的浓云散去,天色已经发青,很快就会天亮。 月光逐渐隐去,青光笼罩着宋绘月,在她身上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她垂着头走,好像很冷似的打了个哆嗦,浑身都有些颤抖。 她走的很快,一路走到成衣铺子里,交付了银两,做了三身衣裳,然后走去张家。 第三百零五章 十全大补 此时的张家,十分热闹。 府门前灯火通明,悬挂的灯笼都显出了精气神,张瑞的轿子刚从这里出去上朝,张家门子也透露着得意洋洋,盯着洒扫的仆人擦拭门上的兽面铜环。 宋绘月站在张家门前,只觉得周遭的风浩浩荡荡,从四面八方袭来,天低屋高,自己成了一片枯叶,被这风席卷而去。 再大的风,她也挺得住。 迈步跨上张家台阶,门子正要叫嚣不能走正门,定睛一看是女煞神到来,连忙伙同洒扫的仆人一同让开,让出了一条荆棘之路。 宋绘月目不斜视地走,张家如今得势,似乎连花木都格外精神,挂的挂果,开的开花,一片繁华之景。 这个家里,张旭灵在与不在,毫无分别。 她一路分花拂柳,到张旭樘院门外,正要抬脚进去,又停住了。 院子里乌泱泱站满了丫鬟婆子,张夫人正在率领家中女眷对张旭樘展开热情的关怀。 张旭樘在这密不透风的关怀中吃石榴,人坐在榻上,伸长了腿架在小几上,手里剥着石榴,染了满手指的石榴汁也不以为意,神情很无所谓。 张夫人从他手里抢过石榴:“你白担着个风流浪子的名头,现在婚事也退了,房里连个丫头都没有!我这两个可心的给你,你别去跟那些没规矩的胡闹!” “谁没规矩?”张旭樘拿出帕子擦手,似笑非笑地瞟了两眼张夫人身边含羞带臊的丫鬟。 两个丫鬟都娇小秀气,尤其是皮肤细腻白净,非常养眼。 张夫人立刻道:“别跟我打马虎眼,就是眼睛很大的那个,我看她就不是个好姑娘,简直像个、像个——草莽!女匪!江贼!” 张旭樘听着这一连串的形容,啼笑皆非,同时觉得他娘说的很到位,宋绘月确实有亡命之徒的狠辣。 但是对张夫人送来的这两个小丫头,他还是没有兴趣笑纳:“不要,眼睛太小。” 张夫人火冒三丈:“眼睛大有什么用,牛眼睛还大呢,你怎么不叫牛给你暖床!” “牛?”张旭樘认真思索,“床要是放的下……” “还胡说八道!”张夫人一把拽过一个丫鬟,推到张旭樘身边站着,“就让蒲香伺候你!” 说完她担心张旭樘退货似的,领着人马扭头就走,一路疾驰到门口,正好见到了宋绘月。 张夫人目光扫视宋绘月,最后厉声道:“你就是眼睛比牛大,也别想嫁进来!我们家的门第,你就是做妾我们也不要……” 话未说完,里面传来张旭樘沉下去的声音:“娘,你出来的久了,还是快去看看大侄儿,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他的语气是毋庸置疑的命令口吻,张夫人神情一滞,重重哼了一声,闭上了嘴,只以目光对宋绘月痛加指责。 而宋绘月已经练就巨厚无比的面皮,面不改色,张夫人铩羽而走,很是扼腕。… 张夫人一走,宋绘月便迈步进去,屋子里那位婢女已经半躺半坐地到了张旭樘大腿之上,张旭樘的手在衣裳内游走,带出了令人窒息的香气——这两人都让熏香腌过,混合着男女赤条条的肉身味道,几乎令人作呕。 榻上滚了四五个通红的石榴,宋绘月面不改色地捡起一个,从豁口处掰开,剥那晶莹剔透的石榴子来吃。 张旭樘看她坐在榻下的太师椅里,一味的只是吃,对身上的丫鬟也觉索然无味,推开丫鬟,打了个哈欠:“你今天来的晚,小卫去接你没有看到人,你去哪里了?” 宋绘月剥了一把石榴子在手里:“不必接,做衣裳。” 随后一仰头,一口吞吃掉石榴子,在嘴里鼓鼓囊囊的咀嚼。 张旭樘立刻去看她身上的衣裳,见她今天换了件厚衣裳,确实有捉襟见肘之嫌,便笑道:“我陪你做几身好衣裳去。” 宋绘月继续剥石榴:“不用,我在孝里。” “也是,吃过了没有?” “没有。” “吃什么?” “油炸鬼。” 张旭樘跟着宋绘月吃了两张火热酥脆的油饼,舌头当场冒出来两个燎泡,连忙用勺子舀了勺汤喝,刚一进嘴,立刻将勺子丢进碗里:“这是什么?” 叫蒲香的小丫鬟小心翼翼道:“是夫人亲自熬的补汤。” 她初来乍到,并不知张旭樘如何可怕,但是她懂得看人脸色,张林和小卫的如履薄冰让她下意识的谨慎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低柔了三分。 至于那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还是不做为妙。 张旭樘皱眉,随后道:“给她一碗。” 蒲香连忙给宋绘月盛一碗,安放到宋绘月跟前,宋绘月放下筷子,用勺子从碗里舀了一碗内容不明的滋补汤,吹了又吹,吹出来一股复杂的参类气味,便很踟蹰。 “尝尝。”张旭樘催促。 宋绘月服毒似的尝了一勺,发现不难吃,但是滋味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又咸又甜,甜中带苦。 滋味虽然不好,但是想必十分的补,于是她仰头喝了一碗。 张旭樘看着她喝,看过之后,感觉自己好像也跟着变馋了,一鼓作气喝了个干净。 结果便是他痛苦的肠子几乎打结,慌忙用浓茶漱口,又吃了块小油饼,才算好过。 宋绘月继续的喝,把一盅硕大的补汤喝的一滴不剩,最后擦干净嘴,躺进椅子里一动不动,闭目养神。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她睁开眼睛一看,就见张旭樘那张白里透青的病脸不知何时凑到了自己眼前,鼻尖几乎相碰。 她不假思索,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张旭樘这回有了经验,以双手接住了她的巴掌,将她的手放在掌心用力握住,笑道:“你还真打算用耳光扇死我?” 宋绘月立刻将手抽回来,起身走到净架,就着里面的冷水狠狠洗干净手,又放在鼻子下方仔细闻了闻,确实没有闻到张旭樘那黏腻的香气,才算作罢。 张旭樘也将自己的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意味不明的笑道:“你的气味倒是很好闻。” 随后他看向宋绘月:“我看你也很喜欢我身上的香气?” “何以见得?” “你都激动地流鼻血了。” 宋绘月的鼻子下方,两管鲜红的血正在缓缓流下,她也觉出了鼻子里的痒和烫,伸手一摸,血就顺着她的指缝流了进去。 补汤喝的太多,补过头了。 第三百零六章 燕王备受打击 宋绘月进补过度,流了两管鼻血,张旭樘不甘落后,也因虚不受补流出了鼻血。 宋绘月流血,乃是气血旺盛之故,流了便流了,张旭樘流血,却立刻流了个头晕眼花,感觉精气神都随之而弱。 在榻上躺了半个时辰,他才缓过气来,领着众人出门,前往金明池见燕王。 金明池中秋这半月不禁游人,仙桥之南棂星门,门中对立彩楼,妓子会在中秋当晚纷列于楼上夺花魁,富贵闲人争标为乐,分外热闹。 今年与众不同之处,是今上要白龙鱼服前来看争标,隐姓潜名,身边只带张相爷、岳重泰两人,苏停等禁军皆在暗中护卫。 今上乃九五之尊,倘若途中有人不识高低,冲撞今上,众人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于是位高权重的诸位都成了惊弓之鸟,一边担心今上的安危,一边悬心自己的脑袋,全都提心吊胆,前来金明池巡查。 燕王也想在此处走一遭,便约了张旭樘到此。 张旭樘到来之时,他正站在仙桥正中盯着水面思索,因为头脑有限,思索的结果也不尽人意,深深叹了口气,他看到了张旭樘——以及张旭樘身边的宋绘月。 燕王瞪大了眼睛,目光从两人脸上来回的扫视,心想到这到底是张旭樘疯了,还是这个大闹过张家的小娘子疯了? 这一对男女,全都带着血气而来,神情好似一对孪生子,都是拉长了脸,恨不得给对方捅上一刀,来个透心凉。 张旭樘到了之后,先看了宋绘月一眼,才对燕王随意一点头。 而宋绘月也十分无礼,连头都没点,也不知道是把自己当成了木头人,还是把燕王当成了木头人。 燕王不挑他们二位的理,尤其是张旭樘,是个无情之辈,心肝脾肺肾都已经冷成了冰块,只有张家的血可以让他回春,自己只能算半个张家人,所以张旭樘对他,也只有一半的热忱。 沉默了片刻后,他忍不住开了口:“旭樘,这位小娘子让她自己去逛吧。” 张旭樘笑了笑:“我管不了她。” 他这个笑很像是嘲笑,对晋王的轻蔑尽在其中,晋王憋着一股气,想要发作,最后生生咽了回去。 好在宋绘月没有兴趣听他们二人的阴谋阳谋,看到了宝津楼的摊子,自己走了过去。 小卫得了张旭樘一个眼神,立刻跟上。 燕王这才松了口气,对张旭樘道:“你怎么不继续对付李寿明了?” 张旭樘用宽容的目光看他,像是在看一个大脑空空的幼童,微微一躬身:“王爷想怎么对付?尽管吩咐,小人上刀山下火海,也为王爷办到。” 燕王张了张嘴,这回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张旭樘的嘲弄,依旧是无法还击,只能捏紧拳头忍住气,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以为他那名声会烂下去,没想到他竟然早早料到定州干旱,自己掏银子送了许多粮食过去。”… 张旭樘看他这个反应,微笑着道:“晋王是个聪明人。” 此话一出,燕王又感觉他是在影射自己愚蠢。 他悻悻地抬起头,随意张望,就见宋绘月正在孤身只影的向宝津楼走去,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淹没在了浓重的绿阴之中。 鬼使神差的,他看了一眼张旭樘。 张旭樘的目光也在随着宋绘月而走,哪怕宋绘月已经消失不见,他的目光依旧跟随。 燕王愣了片刻,将目光收回来,不再提晋王,以免自取其辱:“陛下不知为何,总是不去阿娘宫中,如今阿娘虽然还是贵妃,形势却大不如前。” 说到张贵妃,张旭樘便正色道:“今上是想冷后宫,亲前朝,避免张家再像从前那般将他团团围住,若是姑母复宠,那咱们在前朝就要避让。” 燕王皱眉,负手而立,片刻之后在桥上踱了个来回:“难道没有两全之策?” 他不想舍弃前朝,又心疼张贵妃。 后宫之中,众人忌惮张贵妃在前朝有个得力的兄长,并不敢对张贵妃无礼,但是张贵妃骤然失宠,又见今上对着两位郡王的生母上了心,便心急如焚,送给今上的信笺、补汤、礼物川流不息,却没能让今上回心转意。 张贵妃碰了无数的钉子,依旧是不肯去坐那冷板凳,总觉得今上不至于如此无情,一定是晋王从中作梗,恨的牙根都痒。 又恨又气又急,不过短短时日,她就憔悴许多,甚至连绵的病了两场。 张旭樘的脑海里回荡着两个字:“傻子。” 他扭头看了看燕王乱晃的大个子,又在脑子里补了一个字:“大傻子。” 但是事关姑母,他还是认真思索了一番,最后道:“就让姑母继续憔悴下去,今上怜弱,他在御座上越是得意,姑母就越是要失势,宫里的奢侈用具悉数换掉,今上越是志得意满,姑母就越是要委顿,等到八月十五宫宴,今上见到姑母如此憔悴,自然要怜惜一二。” 燕王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理,然而还是不放心,又絮絮叨叨,开始说个不休,张旭樘敷衍了两句,便看向了宝津楼。 他记得宝津楼那一带有许多吃食,而宋绘月每次一出门,就喜欢买些乱七八糟的吃食,她那个护卫也仿佛是肚大无底,可以无穷无尽的往里装。 他又嘴馋起来,想知道宋绘月买了什么吃的。 这一回,宋绘月什么都没买,就连路过炸青鱼的食肆,都不曾停留,而是在回廊下和人关扑。 她输了些银两,也赢了些刚从棺材里挖出来的古董——也许是古董,也许是假古董,还有一只猫。 将这些毫无用处的战利品捣鼓一遍,打了个包袱,再将那只猫送给了一旁眼睛冒光的小娘子,带着这些零碎,她回到了仙桥。 “买了什么?”张旭樘立刻丢下燕王,看向宋绘月。 宋绘月不带任何情绪地回答:“杀你的东西。” 一声“放肆”在燕王的舌头上打了个滚,最后没有从嘴里出来,心想张旭樘要是让这么个小娘子杀了,那可见张旭樘也是个无用的。 然而他还是紧张,担心宋绘月暴起杀人,累及自己,鼻尖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往后退了三步,又退了三步。 张旭樘却不怕,反而将脑袋都伸了过去,把宋绘月的包袱取下来,打开看了一遍。 一包袱破烂。 第三百零七章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包袱一览无遗,确实算得上一兜子破烂,张旭樘翻来覆去的看,都没能从中看出任何利器,可以用来杀他。 而宋绘月对这个包袱也可有可无,自顾自的在金明池内游荡,见木匠正在搭彩棚扎彩楼,便驻足许久。 张旭樘跟随在侧,对木匠没有兴趣,问宋绘月:“我知道你会编篾篓,京都没有毛竹可用,你难道想做木匠?这可难的很” 宋绘月心平气和道:“只要肯学,再难我也学的会。” 张旭樘笑道:“你不知道谦虚些吗?” 宋绘月一向不知道谦虚为何物,最爱大吹其牛,此时深陷苦楚,往常那些逗乐说笑的心思全都消失不见,便不作答,只全神贯注的看木工在彩楼上爬上爬下——以及在彩楼之后的苏停。 苏停在此,必然是禁军在此,禁军在此—— 宋绘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在金明池消耗了一天,她扔掉包袱回家去,走到家门口,就见隔壁香铺的伙计贼眉鼠眼的站在自己家门口,撅着腚扒拉门缝往里看。 “你有事吗?”宋绘月走到他身后。 伙计正偷窥的入神,哪知宋绘月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当即吓了一大跳,合身扑在门上,半晌才回过神来,转身对着宋绘月讪笑:“大娘子回来了。” 宋绘月点了点头:“你找我?” “啊,是,”伙计连忙让开,“是谭然托我给大娘子挑水,我今天出来的时候,门已经关上了,等了一天也没见开门,我又不能食言,因此特意来看看。” 宋绘月从腰间荷包里取出钥匙,上前开了锁,推开门,走到水缸边看了看:“今天有,不用挑。” 伙计摇头摆尾地跟了进来,也探头探脑的往水缸里看,同时用余光打量宋家情形:“那我明天一早来挑,大娘子在家等等我。” 宋绘月将他的行径全都看在眼里:“好,你明早来。” 伙计喜不自胜,回到香铺,同伴看他眉飞色舞,问道:“捡了银子?” “比捡银子还好,我要有喜事咯。” 同伴扫了一眼他豆子一般矮小的身形,不屑的哼了一声,卷被窝睡觉去,心想:“白日做梦。” 豆子伙计不以为然,躺在铺上,想着隔壁的宋大娘子如今是没爹没娘的一个孤女,家里连个守门的都没有,宋大娘子又正值妙龄,这还不是可乘之机? 听说宋太太没的时候,连晋王都来了,想必宋家的金银都密的插不进手,要是能娶到宋大娘子,哪里还用在这里做伙计,到时候自己也开一间香铺,请几个伙计,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当然,他也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凭着自己的人才样貌,宋大娘子必定看不上,可自己个子虽小,力气却大,等宋大娘子对自己放下戒备之心,自己再将那生米煮成熟饭,这富贵就到手啦。… 他越想越美,美的睡不着,恨不能现在就去给宋绘月挑水劈柴,以获得信任。 好不容易捱到五更,他早早就去了宋家,敲开宋绘月的门,见宋绘月果然是独自一人,又没什么戒心,恨不能现在就将其扑倒。 然而眼下铺子都开了门,不是作恶的时机,他笑嘻嘻地挑了担子,去方井挑了两桶水过来倒进水缸里,又环顾四周:“大娘子,你有什么杂活,尽管叫我做,咱们做了这么久的邻居,别说谭哥请我帮忙,就是不请,我也要做的。” 谭然是付了钱的,而且谭然手大,匆忙间满满的抓了两把铜板给他,他数了数,竟然有快三百文。 宋绘月笑了笑:“好,有事我请你。” 她说着就将伙计带了出去,锁上门,不知去处了。 伙计上了心,第二天还是照样来,这一天算是有了进展,宋绘月请他帮忙去取衣裳。 伙计在成衣铺子里看了一眼宋绘月的衣裳,越发觉得自己的想法没错,衣裳虽少,可是样样精美,比起宋绘月平日里穿的还要华贵。 他暗想宋太太在时,一定是拘着宋大娘子,不许她露富,可小娘子哪里有不爱美的,还在孝中,就迫不及待做华服了。 宋家的床底下,一定都是垫的金子银子。 他将衣裳给了晚归的宋绘月,宋绘月打开看了一眼,脸上带笑,随手赏了他一个小银子。 伙计喜不自禁,哈喇子几乎掉到鞋面上,再看宋绘月实在是个美人,浓眉大眼,再加上宋家资财,更是美上添花,人还没到手,先在心里陶醉的死去活来。 到了第三天,他殷勤中带着熟络,去给宋绘月挑水,就忍不住进了趟厨房,对宋绘月道:“大娘子怎么厨下空空,可是不会做饭?” 宋绘月摇头:“会做。” 伙计便道:“那您怎么天天在外面吃,多贵。” 宋绘月笑而不语,伙计只得挑着桶子出门,同时在心里痛惜不已:“你只知道在外面吃,你知不知道花的都是我们的钱!这吃上两个月,岂不是要把我的银子都吃空大半!” 他回来的路上,便顺手买了一文钱四个的薄炊饼,一进门,他便放下担子,把炊饼递给宋绘月:“大娘子,我给您买了炊饼,您尝尝。” 宋绘月并未去接,而是伸手点了点身边的小几:“谢谢,放这儿吧。” 她虽然不是颐指气使,但自有一番气势,伙计一愣,连忙将饼放到了小几上:“大娘子这画眉鸟真漂亮,一定要花不少银子吧。” 宋绘月打开鸟笼子,将画眉鸟抓出来。 画眉先是温顺的伏在她手上,随后扑腾了两下翅膀,落在小几上啄炊饼吃,片刻之后,它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由,左右张望一番,拍了拍翅膀,忽然振翅而飞,直上青云,发出一声动人的啼叫,不见了踪影。 伙计急的唉唉直叫,只恨自己没有翅膀,不能将画眉追回来:“大娘子,您应该给它剪了翅膀!” 宋绘月摆手:“随它去吧。” 伙计急的在心里直跺脚:“败家娘们!我的鸟都没了!” 宋绘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从腰间荷包里去取出来四个大银子:“你去帮我买一样东西,多的银子都归你。” 伙计一边暗骂宋绘月不会管家,只会散财,一面对着银子垂涎三尺,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宋绘月俯身在他耳边告诉他要买的东西,他连一点犹豫都没有,便应了下来。 第三百零八章 中秋夜 伙计领了银子而走,每天都来宋绘月这里请安点卯,并且时常心痛的无法呼吸。 因为宋绘月在整理宋太太的遗物,每日出门之前,必定要烧上一大火盆的东西,伙计一看那些衣裳鞋子都是好料子,做工更是精细,自己若是拿回家去给老娘穿,老娘一定乐的合不拢嘴,就算老娘穿不了,送去当铺,多少也能落下点银子。 里面还有上好的皮子所做的披风,竟然都烧掉了。 伙计让烟熏出了眼泪,替这些好东西心疼,恨不能现在就出手,把宋绘月抽一顿。 火光中,宋绘月神情格外沉静,把能烧的都烧了个干净。 到了八月十四,宋绘月从张家出来,便去取川弩,然而一到那里,便发现这一户打铁的人家已经烧成了废墟,说是前天夜里,铁匠一个火星子把屋顶给着了,铁匠父子俩都烧的不成样子了。 铁匠受伤,她的川弩自然就没了下落。 宋绘月站在原地,半晌没动,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张旭樘就在她身后,满脸笑意。 不必说,这铁匠铺子一定是张旭樘派人烧的。 宋绘月一言不发地往家走,张旭樘紧随其后,也跟着她走,他感觉宋绘月脚步很轻,呼吸也很轻,仿佛是风在吹着她动。 天色越暗,她越像是黑暗中出来的一个游魂。 走到宋家门前,他看着宋家旁边的香铺有人贼头贼脑的张望,很快又缩回头去,宋绘月开锁进门,不点灯,拖泥带水地坐进院子里的椅子里。 她上半身深深窝了进去,两条腿沉重地垂在地上,眼睛半阖,好像什么也不想了。 张旭樘示意小卫去点亮油灯,灯火一起,立刻便照出了一个寂寥空旷的宋家。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放着一个大火盆,里面积满了灰,廊下挂着一只空笼子,里面原有的一只画眉不见踪影。 张旭樘进正房走了一遭,就见箱子都开着,里面已经空了。 整个宅子都显出空荡,厨房里更是冷锅冷灶,没有任何能吃的东西。 他对厨房很失望,自己在宋绘月对面坐下,去看宋绘月。 宋绘月疲倦地坐了个乱七八糟,好似没能拿川弩杀死张旭樘令她再无力抬头,姿势是毫无章法的凌乱,然而神情却截然不同,满脸平静,简直算的上安详,仿佛在她心里,万事都已经尘埃落定,无需她再为之烦恼。 张旭樘便暗暗思索着烧了铁匠的铺子还不够,自己应该去穿一副锁子甲。 就在他打算把自己武装到牙齿之际,宋绘月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暗潮汹涌,满是凶狠。 张旭樘让这一眼撼动了。 他爱极了这双眼睛,里面的大黑眼珠就好像他家花园里碎掉的玻璃,会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也会在夜里放出幽冷的光。 这一眼让他心花怒放,恨不能将宋绘月的眼珠子挖出来,妥帖收藏。 张旭樘在宋绘月这里枯坐,既没有吃,也没有喝,甚至没有话说,但是他坐的心满意足,以至于回到张家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意。 然而他的笑意维持的不久,因为在外面吹了冷风,咳嗽再次席卷了他,他坐在椅子里扯着衣襟咳的惊天动地,涕泪横流,最后总算是喘过一口气,开始像破风箱一样扯着喉咙呼吸。 他仰面坐着,胸口微弱起伏,青白虚弱的脸上带着死亡气息,像随时会咽气。 夜晚漫长,铜鹤从不见天日的地方出来,站到了他面前,他提起一点力气,问道:“训好了?” 铜鹤没有情绪地回答:“是。” 张旭樘笑了一声,他的相貌已经很孱弱,然而这一声笑却十分的凶神恶煞,就是把四大江贼放到他面前,也会让这一笑所骇。 他带着这一点狞笑思索,一开始想把银霄放在自己身边,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零八章中秋夜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做自己的死士——毫无疑问,银霄这样的孩子,一旦做了死士,简直就是给了他一张免死金牌。 尤其是想到宋绘月处心积虑的要杀他,到了那最后关头,阻拦住宋绘月的,竟然是她挂心的护院,那情形会如何,他简直想象不出来。 一定格外精彩。 可就是因为精彩,他才不敢将银霄放在自己身边,若是银霄一见到宋绘月,就从一条训练有素的狼狗,变成了宋绘月的护院,那他就惨了。 最后他忍痛做出决定:“让他去阿爹那里。” 铜鹤领命而去,像一阵风消失在黑暗中,很快就失去了踪影。 第二天就是中秋。 宋绘月并没有去张家,小卫来接了两次,她都置之不理,谢家来了好几拨人请她,她也全都推辞,只说要在家里给亡母烧香,不出门。 谢家没有办法,只能让家中下人送来一大桌席面,院子里风大,吃着吃着就冷了,宋绘月就自己动手,将碗碟一样一样的移到厨房里去。 她点起火温了一壶酒,连吃带喝,吃出了好几样王府中的菜色,但是无动于衷,只是麻木的吃,要把自己的肚子填饱。 至于好吃与否,她也不在意,就算给她一块干饼子和一碗冷水,她照样要往下咽。 吃喝过后,她回到宋太太屋子里,看到能烧的都烧了,那些首饰等物件,早已经随着宋太太下葬,其他的用具,都是粗大家具,她实在没有办法挪动,只好作罢。 看过之后,她回到自己屋子里,对镜描眉画眼,涂脂抹粉,费了一番功夫挽发髻,插戴的珠翠满头,穿戴的彩绣辉煌,取出那个豆子伙计帮她去铁铺打的川弩。 依旧是单支箭,不能连弩,能藏于袖中,她将袖袋系上,换上一双羊皮靴,在靴筒里藏了一把短刀,戴上帷帽,推门出去。 外面热闹非凡。 她这一身装扮在众多华服之中并不起眼,戴着帷帽疾行至金明池,她直入仙桥之南棂星门,看向两侧林立的彩楼。 月色已明,灯火萤煌,众多妓子纷纷登上彩楼,朱翠交辉,无限风流。 宋绘月抛下帷帽,夹杂在几位行首之中,走了上去。 一上彩楼,底下行人的模样便看的一清二楚,嫖客们衣冠楚楚,把妓子们当做了牛羊,标上价钱,争夺取乐。 妓子们都是风月场中的熟手,不以为意,只是不断地往下送去香风和媚眼,又有妓子别出心裁,在飞鱼船上弹琴起舞,把仙桥都染出了香气。 宋绘月藏在妓子们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仙桥,等候猎物到来。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零八章中秋夜免费阅读:,! 『』 第三百零九章 拥挤 亥时,张旭樘来到仙桥。 宫中夜宴方散,张旭樘并非独自一人,身边还有燕王,表面上看是结伴游湖,实际上是要暗中与今上汇合,在今上面前做个孝子。 桥上人潮汹涌,压肩叠背,纵然两人带着如林的护卫,都无法开路,在桥上堵的寸步难行。 若是不带这些护卫,他们可能还能尽快穿过仙桥,可若是不带护卫,他们的性命就有了危险。 张旭樘用力按了按自己贴身所穿的锁子甲,这重而冰冷的物件,让他安心。 小卫走在他身前,不断地去扒拉开在桥上看灯的男女,两个书生还能在如此拥挤的人潮之中吟诗作对,逐字推敲。 小卫一个字都听不懂,只知道自己再不前进,就很有可能挨责罚,因此竭尽全力的将这两人给拨到一旁,领着身后众人往前蠕动。 从仙桥到南棂星门,短短的路程,张旭樘和燕王走出了满身的大汗,小卫更是口干舌燥,惊飞了鸳鸯无数,才顺利的走过了桥。 过桥之后,那情形也没好到哪里去,欢声笑语一阵一阵的爆发,张旭樘往彩楼上看去,就见底下的看客如山似海,纷纷往彩楼上扔绢花。 彩楼上的妓子在富贵人眼中是稀罕物件,因此要你争我夺,在平头百姓眼里,是既邪恶又美丽的存在,也看的如痴如醉,每每有妓子随人而走,底下便立刻传来喧嚣之声。 张旭樘就在这样的人群中看到了今上。 今上近来十分得意,略微有些发胖,正夹在人群中驻足观望。 夹着他的人群,一个是张瑞,一个是岳重泰,其他的都是便服打扮的禁军,苏停离今上最近,警惕地瞪着眼睛,左右张望,本来就高的颧骨几乎升天。 张旭樘心想今上不去宠幸后宫佳丽,却来这里夹烧饼,真是有福不会享,又想今上其实算是命好,明明是个愚人,却因为有裴太后那样一个亲娘,就硬生生把龙椅给坐稳了。 要是裴太后不死,今上兴许还能成为一代明君。 燕王更是不耐烦,他晚饭吃的过多,肚子鼓鼓囊囊,人群虽然没有直接挤到他身上,但是他也感觉自己的肚子要爆炸,过了足足四刻钟,他们才总算是到了今上身边。 他满头大汗,强撑着给今上演了一出“凑巧”碰上的戏,又和张旭樘叉手行了揖礼,叫了声老爷。 张瑞和岳重泰都往后退了一步,让今上和燕王站在一起,父子共同去看彩楼上的妓子。 张瑞在两个儿子都在牢里的时候,殚精竭虑了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头发都花白了几根,好在精神矍铄,依旧是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今日在都堂忙碌了一天,处理了许多国家大事,晚上又在宫中参加中秋夜宴,到如今还不能歇息,要陪着今上白龙鱼服。 他咬牙挺住满身的倦意,退后一步离开岳重泰,和张旭樘说话:“宋家那个大娘子你打算怎么办?” 他这一退,就退出了禁军的护卫圈子,看客们见缝就钻,很快填满了他和今上等人之间的缝隙。 好在他身边有死士在,因此对自己的安危并不担心。 张旭樘摇晃纸扇:“我还没有想好。” 张瑞听了他的回答,并不像是动了真感情,便放下心来:“她是晋王的救命恩人。” 短短一句话,包含着无限含义——他们大可以拿宋绘月做文章,要挟晋王,或者让晋王出错,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张旭樘所想却和张瑞不同,他好不容易让宋绘月和晋王反目,自然不希望他们二人再有联系。 而且晋王能在兵权和宋绘月之间妥协一次,就会妥协第二次,第三次,宋绘月对晋王而言,也并没有太大的价值。 周围嘈杂的人声涌入他的耳朵,他想了片刻,道:“我还没有玩腻呢。” 他的声音并不大,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零九章拥挤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正巧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越发淹没了他的声音。 张瑞听的不真切,抬头看了一眼彩楼:“你的婚事你可有想法?” 张旭樘对于成婚一事,并不避讳,对他而言,成婚就是在张家后院的女眷中多添上一人,添的这个人,可以聪明,但是不能自作聪明。 世上的人,无论男女,一旦自作聪明起来,都会变得十分难缠。 “再看看。” 张瑞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儿子对张家的付出,所以对其总是报以最大的回馈——自由。 他忽然想起他那个体格健壮,但是灵魂弱小的大儿子,想的很少,不值一提。 张旭樘抬头去看彩楼,感觉自己的头有些发晕,而肚子又有点饿。 从今天夜里的宫宴开始,他就不曾闲着,先是张贵妃憔悴的几乎晕厥,又在他面前哭了半晌,随后又陪燕王来金明池,忙碌到现在,他肚子里少的可怜的那两块米糕已经消失,但是喝下去的几杯酒却涌了上来,让他面颊发烧。 脑子发昏,彩楼上那些花蝴蝶似的身影也让他眼花,就在他迷糊之时,忽然眼睛映出一道身影,十分熟悉,似乎是宋绘月。 他愣住,然而再仔细一看,却又没有见到。 他疑心自己喝多了,便揉了揉眼睛,对张瑞道:“爹,我先回去。” 张瑞点了点头。 张旭樘走出去几步,心中仍然有疑虑,忍不住扭头往方才所见的彩楼上看。 彩楼上衣香鬓影,金碧辉煌,妓子们脸上擦的红红白白,各个描的眉毛细长,眼睛硕大,他似乎是在里面看到了宋绘月的面孔,可是再一看,又没有。 他使劲一眨眼睛,还是怀疑自己看错了——宋绘月十分恋母,母亲过世,一直是戴孝,不可能才过几天,就把自己打扮的姹紫嫣红,还上彩楼—— 她若是要杀自己—— 张旭樘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大声叫“老卫”,同时急急往后退去,苏停两只眼睛火眼金睛似的,一见张旭樘有异,不敢耽搁,立刻吩咐禁军向前,围住今上。 这一切在如织的人流里并不显眼,张旭樘的后退也只是让四五个游客抱怨了几句。 张旭樘本人却是惊的魂飞魄散,一鼓作气躲到老卫身后,同时用力一按身上的锁子甲,略微放下心,猜测自己只是看错了——宋绘月家里只有一副弹弓,她跑到彩楼上,难道想用泥丸杀是自己? 就在老卫全神戒备的一瞬间,一道寒芒忽然从彩旗和灯火之中射出来,又急又快,直奔向张旭樘的方向。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零九章拥挤免费阅读:,! 『』 第三百一十章 刺客 苏停眼睛毒,在所有人都还未曾反应之际,便看清楚了来的是一支铁箭,当即大喊了一声“护驾”。 周围人声鼎沸,就连今上都不曾听清楚他喊的是什么,只知道忽然一下,自己就被苏停扑倒在地,细白的面孔蹭在地上,瞬间有了火辣辣的痛意。 与此同时,老卫眼看着一支短箭前来,立刻抽刀出鞘,护卫住张旭樘,然而就在他要挥刀之时,他感觉到了短箭与张旭樘的方向有细微的差距。 他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这支箭根本不是冲着张旭樘来的,而是射向张瑞! 来不及叫喊,他随手从身边拽了一个人,往张瑞的方向掷去——要么让张瑞趴下,要么让人给张瑞挡箭。 被他抓住的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骤然让人提着扔了出去,当即发出一声巨大的尖叫。 苏停紧紧护卫着今上趴在地上,唯有脑袋高高昂起,从禁军的刀光之中往外看去。 他眼睁睁看着箭杀向张瑞,又看着一个孩子从老卫的手中扔出来,随后他瞳孔猛地放大,看着忽然出现的一只手。 手从人群中伸出,快而准的伸到了张瑞面前,随后不留余力地抓住了箭杆。 与此同时,那孩子也滚落到了张瑞身上,张瑞闷哼一声,趴倒在地,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张了张嘴,随后发出声震屋宇的嚎啕之声。 这一连串的变化就在瞬息之间,周围沸反盈天的看客们还未曾反应过来,便让禁军的刀光吓傻了眼。 寂静像是瘟疫,一点点传播开去,原本热闹的仙桥之南,从彩楼之下开始,慢慢安静。 孩子连滚带爬的站起来,不敢去捡地上的糖葫芦,转身便跑,挤进了人群里。 抓住箭杆的手骨节分明,手上满是老茧,手的主人穿一身平平无奇的短褐,面目隐藏在大帽檐的阴影之中,露出来下半张脸波澜不惊,没有丝毫涟漪。 老卫松了口气,张旭樘也松了口气,苏停仍然警惕着,一边搀扶今上起来,一边让人去彩楼上抓人。 就在此时,彩楼上忽然又是一阵骚动,妓子们之间传来低而惊慌的呼叫,众人抬头看去,就见一个女子推开众人,奋力到了栏杆前,对着下方的乱象露出了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苏停一眼就看到了她的与众不同——她那袖子里,分明坠出了重物的形状,而且他一看便知是弩。 “就是她!抓住她!”他当机立断,命人上前去抓宋绘月。 禁军蜂拥而出,去攀登彩楼,宋绘月本是要在人潮中离去,不管成不成,都将川弩丢至河里,此时却靠在栏杆上,满头满脸都是汗,两条腿要跑,又没跑。 她张了张嘴,似乎是要叫谁的名字,然而又怕连累了旁人似的,把那呼之欲出的名字咽了下去。… 随后她忽然振臂高呼:“是我啊!” 一声过后,站在张瑞身边的男子动了动手,但是没有反应。 而李长风已经踩着同伴的肩膀登上彩楼,作势去扭宋绘月的手臂,宋绘月扭身就躲,并且顺势拔出短刀,朝周围妓子们胡乱比划。 妓子都是弱不禁风的女子,让宋绘月和李长风的刀子一吓,立刻就慌乱起来,惊呼着东奔西跑,李长风目光受阻,宋绘月像条游鱼从他手中逃出去,却没有离开,而是再次钻到了栏杆边。 紧接着,她再次呼喊起来:“是我!醒醒!” 这一声之后,张瑞身边的男子有了反应,抬起头来,从帽檐下放出一丝目光,看向彩楼。 他就是银霄。 然而也不是银霄。 他的耳目、头脑、心灵都在长久的厮杀和侮辱中封闭起来,就像是自己给自己造了个壳子,将作为人的那一部分安放在了壳子了,留在外面的只有作为野兽的那一面。 宋绘月的一声呼喊,让他的壳子剧烈晃动,有了一丝裂缝,在宋绘月第二声出口时,他的壳子立刻土崩瓦解,阳光重新撒入心房,黑暗和痛苦悉数退去,眼睛里有了亮光。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边刚站起来的张瑞,以及自己手中的箭杆。 随后他二话不说,抬起手便将这一支短箭插入了张瑞心口。 血雾喷溅,张瑞的面孔在瞬间衰败。 离张瑞最近的一个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滚烫的鲜血,抬起手一看,立刻抖成了风中枯叶,发出了扭曲的尖叫:“杀人啦!” 方才静默的人群像是被泼上了热油,猛地滚沸,四面八方的奔逃,禁军在翻滚的浪潮中只能岿然不动,死守今上。 宋绘月一脚蹬上栏杆,翻身往下跳,华丽的衣裳在灯火下划出绚烂的光辉,银霄一个纵身,接住了宋绘月,就地蹲下,将宋绘月驮在了背上。 随后两人一个动嘴,一个动腿,在众人还愕然之际,匆匆逃跑。 “一队去追!”苏停守着今上,发出命令去追杀害张相爷的凶手,同时感觉到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 今上和燕王立在原地,全都呆着脸,大脑空空,已经不知作何表情,而岳重泰则在惊变之后迅速回神,心里已经有了新的算计——朝堂要翻天覆地了。 “爹!”张旭樘冲上前去,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张瑞,和张瑞一起跌在了地上。 张瑞心口还插着短箭,白色襕衫上洇出了一大片血色,目光正在失去神采,神情之中带着诧异,身体沉沉地往下坠。 他一手塑造的坚不可摧的张家,正在离他远去。 张旭樘抬手想要去拔箭,却又不敢动作,最后只将手放在了箭杆下方,任凭血流了自己满手。 他自己也受过箭伤,因此知道张瑞此时的情形和自己完全不同——宋绘月力道不足,银霄却是力道十足,箭杆没进去太深,只剩下指节那么长一截在外面。 父亲也许救不回来了! 这让他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眼前一片模糊,周围一切都在往上飘,乱七八糟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他自己和父亲往下沉,沉在了血泊之中。 “爹?”他唤了一声,又唤了一声,“爹!” 张瑞张开嘴,想要开口,然而血从嘴里往外涌,喉咙都让血堵住了,他只能伸出手,抓住了张旭樘。 “张张家”他费力发出了气流般的声音。 “我知道,我知道,”张旭樘慌乱起来,跪在地上抱住张瑞的上半身,声嘶力竭的叫喊:“老卫!老卫快去叫太医!叫大夫!” 随后他握着张瑞的手,颤抖着道:“爹,您不能死.”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亡命之徒 张瑞不能死。 他是张党这个庞然大物的脊梁,张贵妃、燕王、张家人、两广路、张派官员,全都依附在这一根老而弥坚的脊梁之下,一旦张瑞倒下,整个张家也将随之而土崩瓦解。 张旭灵已经流放到了岭南,张旭樘身上的官职,只是一个通沟渠的闲职,一时半会,没有人能支撑起张家的门庭。 晋王更会不遗余力的对张家围追堵截。 他们所谋划的一切,全将烟消云散。 张瑞已经说不出话来,手在张旭樘的掌心中慢慢变凉,变得僵硬,只有眼睛死死瞪着,满是不甘。 他没想过自己会死的这么突然,死在恢宏热闹的金明池,死在妓子和嫖客不堪的注视之下,死在五彩旗帜和绚丽灯火之中。 看客们已经惊的失去神智,正在奋力往外奔逃,人群将整个仙桥堵的水泄不通,人们还在乱挤,挤的不断有人掉落在水中。 人山人海,刺客在前方逃窜,禁军和四面八方的厢军穷追不舍,要么直接踩在人的肩头,要么将碍事的人扔在水里,比刺客还要穷凶极恶 银霄跑的腾云驾雾,无论身后喊声如何震天,都不曾回头,也没有言语,他将所有的思绪都交给了宋绘月,自己则只做逃亡这一件事,身后追兵如似海,一把刀破风而来,他也不过是凭着野兽般的直觉躲闪了一下,随后用力往上托了托宋绘月,继续奔逃。 宋绘月指挥他进了张家,泥鳅一样在张家钻来钻去,见火就倒,张家的火浓烈地泼上夜空,将明月夜染红成晚霞。 追兵的声音逐渐减弱,救火的声音越来越大,银霄背着宋绘月往北城门疾奔,神情宛如在梦游。 宋绘月轻飘飘地趴在他背上,他能感觉到这分量和从前的分量截然不同,轻的像是一片羽毛,所以他紧紧抓着宋绘月,以免她让风吹走,脚下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他都没有松开手。 身后的呐喊声越来越少,靠近城门,行人也越来越少,他纵身跃过低矮的几间茅草屋,随后停下了脚步。 城门处灯火通明,满是手持利刃的禁军,将城门那一片守的滴水不漏,是一条狗路过都会遭到盘问的地步。 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 脚步只停了一瞬,他立刻开始绕着城门行走,试图寻找守卫稀松以及城墙低矮之处,冲杀出去。 很快他就找到了适合落脚之处,背着宋绘月纵身跃去,宋绘月手持着短刀,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几乎握不住刀柄。 银霄站在城墙下,宋绘月立刻将短刀塞入袖袋,同时两手环住他的脖颈,双腿盘在他腰间,整个人就像是攀附在母猴身上的小猴一样,既轻盈又牢靠。 城墙砖石垒垒,笔直而上,银霄伸出手,用手指攀住砖石之间的缝隙,两手往上一撑,两腿便险伶伶跟了上去,紧接着又是一攀一纵,人已经离开地面一丈高。 他使出力气,如同敏捷的兽,一鼓作气攀上城墙,他要竭尽全力冲过宽阔的城墙道,从城墙上跃下,踏着城濠往北方密林中去。 然而还未站稳,就见那女墙之上,月光明朗,立着三个打起精神来巡逻的士兵,眼看着忽然冒出来的银霄两人,惊了个目瞪口呆。 银霄一脚踢起一块松动的砖块,将其中两人打的头破血流,栽倒在地,仅剩下的那个人惊慌之下,抖如筛糠,“噗通”一声跪下求饶,同时将腰间竹哨塞入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 听得这一声竹哨响,守候在此的厢军和禁军飞奔而至。 厢军动作笨拙,禁军却是在收到消息之后就磨刀霍霍,动作敏捷无比,哨声还未落下,训练有素的脚步声便从左右两侧传来,同时还有长刀出鞘的声音,一把长刀脱手而出,插入墙跺之中,硬生生将靠近了女墙边的银霄逼了回来。 银霄一只手背到身后,再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一十一章亡命之徒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次托住宋绘月,一只手自地上捡了一把刀,手起刀落,将离的最近的两人杀翻,血溅城墙。 他心中虽已经从蒙昧之中清醒,可手上动作却越发凶狠,直杀的赶上来的人把心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肝胆俱裂,连脚都提不动。 李长风眼看着银霄伸出刀来,杀人有如剁肉,也惊的心中发麻,脚下却是不肯撤,当机立断,命人死守女墙,不得让银霄从这里逃脱。 此人一旦脱出牢笼,便是蛟龙入海,再也抓不住他。 尸体横倒在地,热血直流,城墙之上杀的血流成河,就在银霄一脚蹬上女墙边时,他忽然听到细微的弓箭被拽满时所发出的“吱呀”声。 紧接着,有人自城濠之下松开弓弦,一根羽箭自下而上,直取银霄。 这一箭来的突然,银霄下意识往左边躲避,想要避开这一支箭,然而这一支箭却是令箭,城墙之下骤然万箭齐发,让他避无可避,他立刻提刀荡箭,并且往后退去。 城墙之下,火光通明,苏停领着人以弓箭为阵,誓要捉拿这二人。 人多之处,禁军掣肘,此时到了空旷之处,他岂能在让他们逃跑。 “退!”宋绘月在银霄耳边低喝一声,银霄立刻往城中撤去,只是箭矢过多,在他纵身跃下城墙之际,一支箭钉上了他的大腿。 他姿势猛地一顿,然而并未停下,而是急急撤退,一直撤到了一间破旧酒肆之外。 抬腿跨过低矮的篱笆,他拖着伤腿往里走,想要寻一个短暂的庇护之处。 他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毫无疑问会暴露出他的所在,他放下宋绘月,弯腰抬手,拔出自己腿上所中的箭,又脱下外衣,用牙齿撕碎,狠狠捆上。 血很快便浸湿了外衣,却不再滴落。 未等宋绘月想着往哪里走,一辆马车狂奔而至,带出两道滚滚的尘土。 马车在银霄和宋绘月面前放缓速度,随后车帘拉开,晋王面容惨白的伸出头来,沉声道:“上来。” 宋绘月果断一拍银霄的肩膀,银霄会意,背上宋绘月,纵身上马车,到了赶车人身边——赶车人赫然就是游松。 两人如今已经无法再看赶车的人是谁,稀里哗啦滚进了马车中,游松扬起马鞭,“啪”的一声,将马车再次起飞,将里面的三个人全都颠成了炒豆。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一十一章亡命之徒免费阅读:,! 『』 第三百一十二章 马车 三人连滚带爬的坐稳,双手紧紧扶着车壁,以免颠成一颗炒豆。 晋王面无表情,也没有言语,只是将两个小的掩到自己身后,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车帘。 车帘外很快就有了骚动,禁军人马怒喝着要马车停下,然而游松没有丝毫要勒马的意思,反而越发的加快了速度。 “停下!再不停下,动手了!” “停下!” “动手!” 就在刀枪即将逼近马车之时,晋王猛地往前探身,一手掀开帘子,一手死死抓住马车,以防自己被摔下去,随后怒喝一声:“本王的马车也敢拦,滚开!” 说罢,他将帘子一甩,坐了回去,气息不乱,面沉如水。 外面的禁军有片刻的迟疑,很快就响起苏停的斥骂之声:“拦住!不停下与刺客同论!快快拦住!” 然而就是这一迟疑,游松已经驾着马车冲出城门去,进入茫茫夜色之中。 不等马车中的三人松一口气,游松扭头道:“王爷,追上来了!” 晋王撩开侧帘,伸出头往外看,就见身后追上来以苏停为首的三队人马,正在不断缩小和马车之间的距离。 苏停甚至挽弓在手,随时准备射箭。 晋王扭头吩咐游松:“再快点。” 游松再次扬起马鞭,抽的黄花马吃痛狂奔,将马车赶出了最快的速度——不能再快了,再快马车就要和马脱节。 晋王收回手,在一片颠簸之中看向了宋绘月。 他的出现并非偶然。 宋绘月无心过中秋,连清辉都不去看望,他也没有心思在王府独自赏月,宫宴还未结束,便提前出宫,就呆在宋家不远处的街巷之中。 看到宋绘月出门,他一路跟着到了仙桥南,眼看着宋绘月上了彩楼,他也跟着到了彩楼下,目光一直跟随着她而走。 他和她之间,隔着人潮、灯火、彩楼、妓子,仿佛宋绘月和他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永远也难相会。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看客,一直游离在宋绘月的生活之外。 他自觉着是爱她,然而细想起来,他却是一阵阵的茫然,因为宋绘月太好,太皎洁,如此磊落,衬得他龌龊不堪,鬼鬼祟祟,整个人都是陷入在淤泥之中的怪物。 宋绘月守在楼上,他守在楼下,就连今上到了附近也无动于衷。 他觉得自己像是行尸走肉。 看看我——他想。 宋绘月没有发现他,那也没关系,只要他能看到宋绘月,心里就能平静下来,沸腾的血也能暂时的冷却下去。 前来争标的人越来越多,人成了潮水,蔓到了墙上、窗户上、树杈上、石墩子上,晋王的脚让人踩肿了都没有挪步。 直到宋绘月认出银霄,以及银霄杀了张瑞,他才忽然回过神来。 他动了动腿——腿站的太久,仿佛在地上生了根,用尽全力才能拔起来,腿一动,手、眼睛、脑子全都跟着动,他眼看着禁军追上去,心里的主意一个接一个,全都在想如何让这两个小家伙跑出去。 马车是临时租借的金明池边游客的,他甚至来不及去让黄庭给宋绘月收拾好包裹,就一路跟随着宋绘月和银霄而走。 此时在马车里看着宋绘月,晋王一颗心悬而未落,眼睛一眨,眨落一滴极大的眼泪,幸而在黑暗之中无人看见。 他狼狈地低下头,发出了嘶哑暗沉的声音:“有没有钱?” 宋绘月的手指猛地攥在了一起——这个人迷人、漂亮、可爱、可敬,是她从小就认识的李寿明,可也是危险的、要成大事的晋王。 她喜欢李寿明,不爱晋王。 晋王的声音沙哑的厉害,还在她耳边回想:“我身上带的不多,你拿着,你们到了山庄,就从后门走,庄子上的路你都熟悉......” 宋绘月手里塞进了一个银袋子,她收入袖袋之中,在心里想:“王爷,祝您大业有成。” 晋王的山庄大门紧闭,马车在游松的抽打之下,一刻不停的到了门前:“王爷,到了,我去……” “闯进去!”晋王发出不容置喙的命令,“抓牢!” 游松刚要勒马的手松开,扬起马鞭猛地一抽,马拖着车厢狂奔而去,随后“砰”的一声,把大门撞了个稀碎。 游松双手架在身前,一面护住要害,一面口中大喊王爷,滚落在地。 马车和门板各自碎裂,拉车的马一头扎在地上,没有起来,马车里的人更是摔的七荤八素。 两条人影从一片狼藉之中滚出,随后在闪入幽暗的山庄中不见人影。 苏停领着禁军众人呼啸而至,满目阴狠,翻身下马,一扬手,令人围住了庄子。 上一回,他在晋王这里栽了大跟头,丢了夜探张家的毛贼,那时他便猜测晋王和张家毛贼是一伙,如今再看晋王夜闯城门,马车上一定就有刺客。 只要他能捉住刺客,就能一雪前耻,重回总指挥使之位! 他点起身后跟随而来的三十余人,将晋王别庄各个出入之门把住,自己走上前去,对着那马车残骸叉手行礼:“王爷休怪,实是张相爷身死,下官受令捉拿刺客,守住城门,王爷惊扰在前,下官不得不追来查看,还请王爷出来。” 马车并不坚固,哪里禁得住这一番碰撞,早已经四分五裂,只剩下车厢四壁还在,挡住了晋王身影。 晋王在里面冷笑一声:“原来张相爷死了。” 他与张家之仇,在朝堂之上,早已经不是秘事,因此这一声冷笑里,倒有五六分高兴在其中。 游松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山庄中的仆人悉数惊动,赶上前来相助,便拍了拍身上尘土,自己上前,揭了车帘,伸出一只手臂,躬身垂头,恭敬道:“王爷,到了。” 晋王这才伸手搭上游松手臂,借力从散架的车厢中下来。 火光之下,他脸上擦伤了好几处,伸出来的手指上鲜血淋漓,然而他丝毫不见慌乱,依旧是仪表堂堂,一双桃花眼似点漆一般,射出两点寒星,目光扫向苏停,有龙虎争斗之雄。 脚下站定,他松开游松,伸出受伤的左手,在火光下细看,见手掌上扎进去一根小指粗的木屑,不言不语,直接伸手将其拔出。 “王爷!”游松连忙上前,吩咐内侍去取伤药和白色细布,又命人去城中送信,请黄都知前来。 晋王任凭游松捧着他的伤手,看着苏停道:“本王不知苏副指挥使究竟是无能还是有意,只要事情和张家相关,便要对着本王不依不饶。” 苏停让这个“副”字刺的面色僵硬,嘴角猛地一抽,心里越发发狠。 ( 第三百一十三章 心思各异 苏停深吸几口气,才将心中躁动强压下去。 “并非我不依不饶,实是张相爷遇刺身亡,非同小可,陛下命我彻查此事,还请王爷体谅,让我进入内搜查,了结王爷夜闯城门一事。” 晋王冷笑:“你既然是奉旨,那我不能阻拦,你搜吧。” 说罢,侧身一步,让出一条道。 苏停挥手,让十来位禁军入内搜查,然而很快他就发现晋王如此爽快让人进去搜查的原因。 山庄深阔,能藏人之处无数,这十来人进去之后,如同泥牛入海,没了踪影。 他向晋王告了声罪,命其他人依旧守在原地不要动,亲自又领了十个人进去搜查。 他们还在前院搜查之际,宋绘月和银霄已经到了后院。 宋绘月对这里十分熟悉,借着月色从偏僻小道上走,一路走到后花园里,找到细犬出入的狗洞,一头钻了出去。 两人出了狗洞,也不停留,径直上山。 山中尽是老树,虬根盘郁,粗枝错落,在月色下,落下参差的树影,宛如张牙舞爪的妖魔,刚上山时还有道路,之后便再没有路径,满地都是苍苔碧藓,乱草蓬出了半人高。 银霄披荆斩棘,鼻尖轻轻地吸着气,涌进来的不是脂粉香气,也不是宋绘月身上的气味,而是漫山遍野的草木气息。 一只黑色的大鸟藏在树冠之中,发出呕哑嘲哳的怪叫,让他灵魂归位,看到了一直在自己身侧的宋绘月。 “大娘子......”喉咙里滚出来低沉模糊的声音,因为太久不曾开口,舌头和嘴不协调,声音无法突破到宋绘月耳边,只在嘴里打转。 宋绘月虽然没有听到声音,但是扭头看向了他,因为瘦削了许多,所以眼睛显得很大,眼珠子又黑又亮:“银霄。” 银霄再次用力调动着自己的口舌和喉咙,这次终于发出了正确而沙哑粗粝的声音:“大娘子!” 他的眼睛也变得很亮,因为从地狱回到了人间,感觉到了月冷风高。 噩梦过去了,世界不止有黑暗,而是五彩斑斓,十分绚丽。 宋绘月心里格外平静,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心想:“张旭樘,你可别死了,我们的帐还得接着算呢。” 紧接着,她继续和银霄行走在崎岖山路上。 冰轮映照万里河山,就在他们二人慌不择路之际,苏停咬牙切齿的出了晋王别庄。 他大张旗鼓,结果连根刺客毛都没见到,大失所望,骂骂咧咧的骑马回城,继续搜捕。 黄庭和王府护卫匆匆赶来,和苏停擦肩而过,收拾庄子上的残局,黄庭听到晋王饿的肚子直叫,连忙张罗了一桌席面。 晋王坐到桌边,看着满桌酒菜,拿起筷子,食不知味地捡了几口饭菜来吃,周围如此安静,以至于他觉得自己的咀嚼声都过于刺耳。 今天是中秋,他以为宋绘月会来王府上看宋清辉,所以早早打扮妥当,盼望着宋绘月前来过节。 先是刘琴拎着一盒小酥饼来了一趟,小心翼翼地对他说了几句客气话,随后又是谢川领着谢舟,谢舟抱着他那漂亮的儿子一同前来。 小谢年幼,然而已经颇知人事,嘴里嘟嘟囔囔的指这要那,一会儿要下地自己走,一会儿要往谢舟身上爬,最后在书房撒了一泡大大的尿。 谢舟当即表示这是一泡童子尿,延年益寿,又说晋王今日打扮的花枝招展,简直是要开屏,谢川眼看着儿子要满嘴胡诌,慌忙告辞,一手抱着兴高采烈的小谢,一手推着意犹未尽的谢舟,三父子言行各异的离去,同时带走了王府中的热闹。 晋王等了又等,因为穿的单薄,打了好几个喷嚏,一直等到要进宫,都没能见到宋绘月。 谢家人说宋绘月也不去谢家过节。 那时候,他和谢家人都不知道今年的中秋夜会如此热闹漫长。 到了现在这个时辰,晋王确实是饿的前胸贴后背,可他吃不动,勉强吃了些饭菜,起身回到屋子里,又打起了喷嚏。 三个喷嚏过后,他感觉鼻塞的厉害,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流,流的没完没了,使劲一揉鼻子,眼泪越发汹涌。 黄庭暗道一声不好,吩咐内侍拿着王府的牌子进城去请太医,又叫人抬热水进来,同时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请晋王沐浴更衣。 晋王心里好像窝着一团火似的,也急需水来浇灭,因此点了点头,去沐浴更衣,洗漱过后,随意穿了身衣裳,回到屋子里坐下。 他一贯打扮得体,此时身上却是紫衣绿裤,颇有几分花红柳绿的春意,若是让谢舟看到,当场便能怀疑晋王的脑子让宋绘月带走了。 黄庭没有谢舟的胆量,因此紧闭着嘴,一言不发,而晋王对自己的穿着不妥之处也丝毫没有察觉,只盯着墙角一只装石榴的篦箩看。 这是宋绘月编的,本来放在王府中,后来出城打猎,他想到山上装些野果子给宋绘月,就带到了城外,可惜山上野味多,却没见野果——这附近的村民三不五时就上山,山里的枣子树都给薅秃了。 后来黄庭就用来装些买来的果子,放在屋子里。 看着这只篦箩,晋王忽然上前将其提了起来,倒出里面的石榴,石榴滚的满地都是,他连看都不看一眼,而是撕扯着脱了外衣,抱着篦箩上了床。 鼻子里闻着竹篾的清香,他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心想宋绘月一定会回来,若是她回来了,能不能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可她若是不回来呢? 她不回来也好,张家还有张旭樘在,张旭樘做事,不择手段,若是回来,恐怕会有一场恶战。 不回来也好。 而此时的张旭樘,神情平静的站在燕王府中,看着州桥的方向。 大火已经扑灭,张家几乎被荡为平地,死伤还未曾清点,张瑞的尸体无处可放,最终放置到了大相国寺。 燕王在看到张瑞身亡之后,比张旭樘还要慌乱,认为自己不出三天,就会溺死在宦海之中。 他这个溺水之人,情急慌乱,一把抓住了张旭樘这根救命稻草。 将张旭樘带回燕王府,又让人去接幸存的张家人,他心想张二是个爱放火的,没想到有一天这火也会烧到自己家里去。 张旭樘没有理会燕王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他看着州桥,思绪断断续续,在方才这场混乱过后,张瑞死去的阴影已经开始显像。 ( 第三百一十四章 熟人 张相爷遇刺身亡,已经晓彻京都,也都知道张家人就在燕王这里安顿,按说这些人都该前来慰问,然而真正到了燕王府上,在前堂喝茶的,不过七八个人。 还有十多个人本人并没有到,而是让府上管事送来了请张旭樘节哀的帖子。 剩下的人,甚至连帖子都未送,恐怕已经开始另谋出路了。 在他们看来,张家仅仅剩下一个纨绔,实在不值得他们在多费力气。 就连燕王,也因为张相爷的死在短短的时间内显出了懦弱和愚蠢——张相爷在时,他们竟然没有看出来? 张旭樘盯了半晌,老卫匆匆而来,低声告知张旭樘那场大火中,仆人尽力救人,只是张夫人因为和儿媳妇抢夺孙子,耽搁了时间,张旭灵的太太没了。 张夫人如今已经抱着张旭灵的儿子来了燕王府上,两人都没有受伤,只让烟熏的漆黑,可惜火势太大,家里能烧的东西都烧了个干净。 随后他站在一旁,重新恢复成了一块石头,不言不语,静候吩咐。 听闻之后,张旭樘没有言语,半晌才缓慢地动了动脖子,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来,两只手扶着扶手:“拿王爷的印信,动用急递,让原晔去肇庆军、宁远军、建武军、清远军走一趟,告知四军休要思动,否则张家将会将他们连根拔起,家虽然烧了,账本子却没有烧。” “是。” 张旭樘继续道:“今天没有到,也没有送帖子的人,明天早上之前,让他们家里也见见血光,要是明天王爷下朝之后,我还没有见到他们,就让铜鹤去办,让他们知道,我爹死了,我还在,他们敢踩着我往上爬,我就能让他们后悔做人。” “是。” “去办吧。” “是。” 老卫大步流星走了,张旭樘身边只留下一个并不机灵的小卫,张旭樘只当他不存在,呼出一口气,还有无数的气梗在心口,呼不出去。 身体里仿佛是絮了泡过水的棉花,沉重的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宋绘月不杀他,转而去杀自己的父亲,这是他万万不曾想过的。 事到如今,再去想这些也没有用,因为父亲已经死了。 父亲在时,竭尽全力去维持张家的鼎盛,甚至要更进一步,占半个天下,他藏在幕后,横行霸道的伸长手脚,任意妄为。 可现在父亲死了。 他所缔造的一切以最快的速度分崩离析,张家从神坛跌落谷底,不过是半个晚上的时间,大哥张旭灵纵然从岭南回来,也挑不起这个重担。 张旭樘心想接下来,就得自己站出来,一是将燕王拱上皇位,二是杀了宋绘月。 这两件事都不容易,但是他必须得去做,还要将自己像螃蟹似的手脚都收起来——至少在表面上,他得讲规矩。 燕王梦游似的摇摆着走了过来,内侍们全都是一副呆愣面孔,看着就面目可憎。 他想问一问张旭樘接下来怎么办,又想让张旭樘去洗一洗。 张旭樘身上沾满了张瑞的血,看着便十分可怖。 然而他刚一靠近,就立刻站住了脚,不再往里走,因为张旭樘低垂着脑袋,正在轻轻地哭泣。 他见识过张旭樘的凶猛和残忍,唯独没有见过张旭樘轻轻泣泪,他并不想过去安慰他,反而像是张旭樘的眼泪有毒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宋大娘子真够厉害的,逼出了张二的眼泪,他想。 宋绘月和银霄此时还在逃命,披星戴月,疾行至太行陉中,陉中零星可见废弃的寨子,之前正是在此处碰到了李俊。 “不知李俊在不在?”宋绘月走入乱石堆中,看到了一处背风山坳处有微弱的火光。 她奔着火光走了几步,正想和银霄去歇脚,忽然就见前方有人拦路,横着一杆破铁长枪,唱念做打俱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一十四章熟人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足:“来者何人?此树是我栽……呀呀呀呀……” 宋绘月清了清嗓子,闷着嗓子道:“李俊,杀你的人来了!” 李俊“哎呀”一声,转身就逃,银霄踢起一块石子,打中他膝窝,他又“哎哟”一声跪倒在地,扭头就要大骂,定睛一看,眼前的两人似曾相识,再一看,分明是老熟人。 “宋大娘子!”他一骨碌爬起来,直奔宋绘月,“你们二位这是私奔了?” 他说罢,又仔细打量他们两人,随即摇头:“没有金银细软,不是私奔。” “哦,我知道了!”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今天是中秋,一定是大娘子情深义重,没有忘记我这个朋友,特意来和我一起赏月!” 宋绘月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正是。” 李俊拍了拍身上尘土,将那柄破枪扔到一旁,带着他们两个往前走:“你这个大娘子,都让家里给惯坏了,来和我赏月竟然空手而来。” 那点火光是他点的火堆,因为柴火不够,火堆奄奄一息,几乎夭折,银霄带着伤腿,折来干树枝无数,才让火苗变成了火堆。 有了火,大家的面目就越发清晰,银霄身上的血迹也显现出来,李俊则是一身旧的磨破了袖子的衣裳,身边放着个坛子。 坛子不大,双手可以合抱,擦的锃亮。 李俊指着银霄,又看了看宋绘月,最后忍不住道:“你们杀人了?” 宋绘月点头,撕开银霄的裤腿,查看伤口。 伤口是一个深而窄的洞,若是不及时处理,很容易腐烂积脓。 “嚯!”李俊龇牙,别开目光,忍不住问,“杀谁了?” “张相。”宋绘月回答,拎过酒坛子,将酒水倒在伤口上,银霄双手紧紧抓着石头,身体抽动了一下。 李俊替银霄感到疼痛,默默摸了摸自己的腿:“张相这名字好熟……什么,你们杀了张相爷!杀了张瑞!” “是。”宋绘月撕下一截自己的里衣袖口,给银霄缠上。 李俊瞠目结舌,看着宋绘月和银霄。 他看宋绘月仿佛是和山林同呼吸,随时都能退去身上人皮,化作吞天噬地的巨兽,将一切拦路石都吞入腹中,月光冷冷清清的照着她,越发让她的眼睛含了光。 而银霄安静的一言不发,仿佛是宋绘月随身携带的物品,火光之下,他显出了长眉凤目,神情是绝对的平静,唯有看向宋绘月时,目光才会泛出一丝光亮。 “嚯……”李俊终于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感慨,“你为了晋王杀的?” “不是,张旭樘杀了我阿娘,所以我杀了他爹。” 李俊再一次无话可说,因为察觉到了宋绘月朴素言语下的凶残,简直和张旭樘不相上下。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一十四章熟人免费阅读:,! 『』 第三百一十五章 同行 李俊是个郡王出生,陈王还没造反的时候,就少年有成。 名字俊,学问也做的俊,既能提枪上战场,又能吟诗作对,陈王造反之后,即便烧的面目全非,也未曾改去骨子里的斯文气息——吃东西除外。 宋绘月对张旭樘单枪匹马的报复,在他这里,是从未想过的事情。 他听了宋绘月的暴行,在心里害怕,心想:“这也是能说的吗,她这么爽快就告诉了我实话,会不会是要杀我灭口?一定是。” 如果宋绘月真的要杀他灭口,那他绝不是银霄的对手,空有一身正气,是躲不掉的。 在心里思量片刻,他想不如借着撒尿的由头,悄悄地开溜。 他伸出手,摸索着将坛子抱在手里,还没来得及说自己尿急,宋绘月就扭头问他:“这坛子里也是酒?” “不是,”李俊怕她抢走坛子,忘记了悄悄溜走的事,解释道,“这是我爹。” 这回轮到宋绘月吓了一大跳:“你爹不是在地窖里埋着?” 她拉着银霄往后退了两步,坐下之后,重新审视了这个类似于装鲊菜的坛子。 李俊实话实说:“我打算离开这里的,又担心我爹一个人在这里会害怕,所以把他挖出来烧化了,好带在身边。” 他拍了拍坛子:“别看坛子大,其实烧出来没有很多,我爹都死了这么多年,还能剩下多少东西。” 说着,他还挺忧伤的道:“其实我就算带着走,也只带走了我爹的一部分,还有另外一部分,永久地埋在地窖里了,都是我不孝,应该一开始就把我爹烧了。” 宋绘月听了,看李俊的目光都变得有几分警惕,怀疑此人已经失心疯——没见过有人随身带着死去父亲的遗骸的。 银霄更是不动声色挡在宋绘月身前,手在火堆外捡起一根燃了一半的枯树枝,只要李俊一发疯,就拿棍子戳死他。 双方互相毛骨悚然,都想悄悄开溜,结果齐齐站了起来,又齐齐地往小道上迈出了步子。 李俊尴尬之余,还在为自己找借口:“我去方便,你们呢?” 宋绘月还是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他:“定州。” 李俊一听这回答,就在心里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李俊啊李俊,你嘴巴怎么这么大,这下好了,她把去处告诉你了,那就更要杀你灭口不可了。” 他心里很绝望。 紧接着宋绘月又问了一句:“你要不要一起去?和你爹一起。” 李俊立刻给自己判了斩立决,不想答应,又担心不答应银霄会拿棍子捅他,只能含泪应下。 三人从夜深人静的陉中开始行走,一直走到黎明,李俊见银霄没有杀他的迹象,忽然反应过来,宋绘月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是真的在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定州。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要和他结伴同行,他当即感动的热泪盈眶,指着山下一个村子道:“天都亮了,找户人家歇一歇吧。” 宋绘月打了个哈欠:“我和银霄都不太会说话,你是王孙,最通人情世故,你先去,我们后来。” 李俊抱着坛子点头:“大娘子果然有自知之明,那我就先去,你们随后再来。” 他是又累又饿,颠着两条腿就往山下走,宋绘月找了块石头坐下,看银霄丝毫没有倦怠之意,腿上的伤似乎还好,便放下一半心,拍了拍身边的石头。 银霄上前,在宋绘月所拍的地方坐下,对自己杀了张瑞一事也是轻描淡写的略了过去。他想还是大娘子厉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让张家遭了大劫。 同时他看着宋绘月套在手腕上的一圈生麻,他低哑着嗓子问:“大娘子,太太真的没了?” 宋绘月很平静的点头:“是,我让林姨娘和谭然带着阿娘的灵牌去了潭州,清辉在王府。” 她拍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一十五章同行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了拍银霄的肩膀:“你很重要,所以不要不告而别啦。” 微明的天色中,响起了银霄轻轻地回答声,他坐在宋绘月下首,为了不让自己高出宋绘月太多,把自己缩成了沉甸甸的一团,凤眼温顺的垂了下去。 两人就这样安静的坐着,过了半个时辰,李俊带着一个大面口袋奔了上来。 他气喘吁吁地走到宋绘月面前,一屁股坐下,打开面口袋,把里面的炊饼一只一只的掏出来。 “还好你们两个没去,到处都贴着你们的海捕文书,那画像画的可真了,衙役正在挨门排户的搜查,我一进村子,村人就告诉里正来了生人,里正把我领到衙役那里盘问了好几句,多亏我机敏,说自己是过路进来买干粮的,又和画像没有半点相似,才脱了身。” 最后他掏出两张海捕文书,递给宋绘月:“张相爷就是张相爷,分量比谁都重,你们要小心了。” 不过是一夜的时间,海捕文书就发出来这么远,可见今上有多重视此事。 宋绘月接在手中细看,见自己的那一张姓名年龄住所都十分详细,画像也画的传神,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而银霄那一张则含糊其辞许多,显然对银霄知之甚少,就连姓名都含糊着用“刺客”二字代过了。 画像也潦草,没有晋王当初所画的那般传神。 宋绘月看过之后,随手一折,塞在怀里,预备着以后可以包个油饼吃。 她叹了口气:“房子恐怕也封了,可惜。” 李俊一口将炊饼咬成了一轮弯月:“你还可惜房子?你不害怕?这才刚刚开始,再过几天,说不准定州都有你们的海捕文书了。” 宋绘月掰开炊饼,塞进嘴里:“定州大旱,自顾不暇,没空抓我们这两个贼人,至于沿途之中……”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李俊一眼。 李俊一愣,忽然一拍大腿:“好哇,我又上了你的当,原来你是让我给你打头阵!亏我满心欢喜,把你们当做真朋友。” 宋绘月干咽下去一块饼:“我自然也把你当朋友,不然早就杀你灭口了呀。” 一说灭口,李俊就冷哼一声,知道自己糊里糊涂上了贼船,一时半会下不去了。 不过去定州也好,他还不想就此老死在太行陉中。 吃过炊饼,银霄悄悄摸进村子一趟,偷了一只羊皮水囊,灌满一壶井水,又偷了件麻布衣裳,撕下来一截,捆在胳膊上,为宋太太戴孝。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一十五章同行免费阅读:,! 『』 第三百一十六章 歇脚 李俊和凶残的主仆二人夜宿晓行,四处为家,专走崇山峻岭,荒郊野外,遇到村户,李俊便上前去买吃买喝买伤药,若是长久没有人家,就在山里打猎物烤了吃,吃的李俊油光满面,满嘴燎泡。 若是遇到集市,他便留在山里陪伴宋绘月,由银霄去赌房堵上两把,赢上些银两,再去买吃买喝,买衣裳鞋子,买帽子披风等物。 李俊觉得银霄不是凡人,否则怎么能面不改色去买月事布。 要不是银霄背着宋绘月走了好几日,他都没发现。 真不知这二人是情谊深厚,不拘小节,还是宋绘月面皮太厚,没有将银霄当成男子看待。 宋绘月对李俊探究的目光并不躲闪,女子天癸,并非羞耻之事,况且如今在逃命,哪里能讲那么多男女之别。 半个月后,宋绘月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晒的黢黑,脸上都起了一层细细的皮屑,手上和脸上总有蚊虫叮咬过后的痕迹。 秋后的蚊子毒,山中的更毒,银霄文能出去买月事布,武能杀张瑞,然而终究是凡人,无法对蚊虫赶尽杀绝,只能避免他的大娘子被叮咬成个猪头。 宋绘月成了个又干又瘦的小黑蛋,和海捕文书上的样子已经有了五六分区别,若非经不起盘问,她都能去集市上给自己买花戴。 等到进入定州沧县时,已经是九月初。 定州冷的早,才九月份早上起来就已经冻人,秋景本就寂寥,再加上干旱,地里已经龟裂出指头宽的裂痕,更是没有景致可看,大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两个过路的,都形色匆匆。 街边贴着满满的都是海捕文书,然而没有人看。 情形和宋绘月所料一样,人人都在为温饱发愁,对于其他事情都无暇顾及,就连战事都因此少了许多。 李俊出面赁了一间两进的宅子,暂时做个落脚之处,随后又去赁了一辆牛车,进定州城去找自己的一位老朋友。 他在定州做过知寨,虽然时日已久,但是也有过命之交的朋友在此,在今年他出了太行陉之后,他们之间还有书信往来,互通有无。 宋绘月两人杀了张瑞,呆在定州也不是长久之计,而这两位又年轻,一路上都未曾提及到了定州之后的打算,他吃了宋家这么多饭菜,倒是有心为他们谋划一二。 牛车缓缓上路,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进城,宋绘月和银霄则守在宅子里,草草吃了剩下的干粮,倒头就睡。 这些天他们连床都没沾过,睡过最好的地方是一处破庙,如今见了床,便在床上摊开来,动弹不得。 这一睡,就睡到了翌日。 银霄鸡鸣就起,拆开伤口自行换药,穿上一身厚实的短褐,打开门,冷气立刻袭击了他,让他在寒风中迅速清醒。 他走到水缸边,打开水缸盖子,不必弯腰就能看到缸底——没水。 定州已经三个月不曾下雨。 他站起身来,走进厨房,在每个地方都找一遍,没有找到一滴水。 提着水桶出了门,他站在门口左右张望片刻,想看看村中是否有蓄水的溪井。 他在定州出生,虽然记忆模糊,甚至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但是乡音和水,一进定州,就从脑子里勾了出来。 很快他就见到有老人提着半桶浑浊的水过来,便立刻上前,沿着水滴落的痕迹找了过去。 沧乡确实有溪井,只是三个月不曾下雨,在溪底的溪井也几近枯竭,村中有人轮流守候在此,一家一日也只有半桶水,见银霄在此赁了宅子,便让他提了半桶。 银霄提着这半桶浑水,走回宅子里,将水桶放好,先站在窗边听了听宋绘月的动静。 里面没有声响,他以过人的耳力能听到宋绘月绵长的呼吸声。 宋绘月睡的很沉,一时半会没有要醒的迹象。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一十六章歇脚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银霄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等水静置的差不多,走到那半桶水旁边。 拿着水瓢,他将上面那一层干净些的水用瓢舀出来,准备烧滚,让宋绘月起来能喝上口热水,剩下的再舀出来一层,给宋绘月洗漱,最后舀出来一小碗泥水,他沾湿衣角,草草擦了把脸。 提着剩下的水,他再次出门,到邻舍走了一趟,加上一两银子,换来六块野菜饼,两个鸡蛋,还有一小包粗茶叶。 等回到宅子里,他将东西放置妥当,便劈柴烧火,将鸡蛋埋在灰堆里烧好,等宋绘月的屋子里有了趿拉鞋子的动静,便把老茶叶冲泡出来, 鸡蛋在灰堆里发出一声爆响,银霄立刻用火钳将鸡蛋扒拉出来,两只手好似铁手,使劲将灰拍走。 宋绘月眯着眼睛站在门边,打了个哈欠,神情是许久未曾有过的松弛和自在,懒洋洋地道:「是不是没有水?」 她不必出门去看,干旱已经漂浮到了眼睛里,满目都是黄沙尘土,昨日所见到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几乎都长着同一张脸——和土地一样干枯贫瘠,泛着灰尘,嘴唇干裂,面孔潮红。 银霄把桌子摆到灶边:「这里有溪井,吃喝的水有。」 他将野菜饼、烧鸡蛋、热茶摆放好,又端来一盆水和宋绘月洗漱。 「不用这么多,」宋绘月找来一只粗茶碗,舀出来一碗,「你洗了吗?」 银霄点头。 宋绘月便含着水漱口,用小心翼翼打湿帕子,用力搓了搓脸,呼出一口白气,到灶火边烤暖了双手,才到桌边坐下,捧着热茶喝了一口,剥开鸡蛋吃了。 她只吃了一个鸡蛋一杯热茶,便起身坐到灶火边,往里面添柴火。 火红的光照着她的脸,她的脸上失去了闺中女子的细嫩,只余下粗犷和凶野,她问银霄:「吃不饱吧,只能先少吃一点,不要出去走动,就在这里等李俊的消息。」 银霄沉默地点头。 宋绘月又道:「干旱,又冷,现在还能有的吃,很快就会连这点东西都没有了,也许还会有地龙翻身,到时候,就到处都是灾民了。」 「李俊那位朋友,若是靠的住,我们就可以慢慢谋划,不必去做灾民。」 银霄收拾好桌子:「我听您的。」 宋绘月伸出火钳,看起来很有章法地翻弄里面的柴火,将烧的旺旺的火翻的乌烟瘴气,熏的她连忙收手:「不能急,太着急,是要做错事的。」 她说不急,那便是真的不急,往灶火前一坐,就尽可能的不挪动,尽可能的让那一个鸡蛋在肚子里留久一点。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一十六章歇脚免费阅读:,! 『』 第三百一十七章 地震 李俊是在傍晚回来的,从牛车上跳下来,他揣着手,打了个喷嚏,理直气壮的对宋绘月道:「你让让。」 宋绘月挪开屁股,将灶火前的凳子让了出来,一屁股坐到银霄身边去。 一离开火边,她立刻将手揣进了袖子里。 李俊伸出两只手,一边烤一边搓:「好冷,你们吃过了吗?」 「吃了。」宋绘月回答。 「吃的什么?」 「吃了个屁。」 宋绘月的粗鄙和直接让李俊哑然,他想起来不仅缺粮,而且缺水,而自己这个老大哥,显然思虑不周,回来的太晚,而且自己吃的满嘴流油,红光满面,却连一张饼都没有给他们二位带。 他看了看宋绘月,总感觉宋绘月龇牙咧嘴的,是要咬他一块肉下来吃。 银霄一如既往的沉默,不过若是宋绘月要吃他,银霄恐怕也会伸着刀子帮忙片肉。 他默默收回目光,想了片刻:「路边有流民了,晚上不能走,明天一早,我们就进城去买吃的,我那位朋友……一言难尽。」 他那位朋友,自然是靠的住的,只是这位朋友酷爱纳妾,经过二十年的开枝散叶,朋友家中已经热闹出了好几十口人。 人多口杂,他决定不将宋绘月二人往那里带,而是借出一笔银子,慢慢安置。 一夜过后,李俊这个不称职的老大哥再次租赁牛车,打算带着两个小的进城。 然而短短一夜,情形有变,流民聚集在城外,城门紧闭,城门之下有厢军驻守,目光冷峻地看着鸠形鹄面的百姓,不许他们进城。 若不是流民进城,须得拿出户贴来验过,方可进城。 李俊扭头对坐在牛车上,冻的和小冰人似的宋绘月道:「你们小心,我去看看。」 宋绘月点头,仰头去看城墙。 定州城门守卫森严,城墙更是铸造的和京都相差无几,底下砌筑大条石,上面是砖土相间,墙无直缝,内心是土夹卵石分层夯实,坚实牢固。 这里是南城门,尚且如此,北城门更是固若金汤。 李俊打探片刻,返回牛车:「明天发粥,一天两顿,城里暂时是进不去了,先把今天对付过去。」 他赶着牛车转悠许久,花了不少银子才换了些吃喝之物,回到沧县。 如此又捱过一天,到了当天夜里,沧县外的街道上,忽然有人高声呼喊起来:「有水了!有水了!方井出水了!」 不到片刻,灯火陆续亮起,不少人往外奔,想去看个究竟。 李俊披着衣裳起来,嘟囔道:「没有下雨,哪里来的水?」 宋绘月已经穿戴整齐,依着门站着,往外张望。 「你的尾巴呢?」李俊走了过去。 宋绘月伸手一指:「去看方井了。」 方井就在不远处,此时正爆发出阵阵欢呼之声,不必看也知道里面真的出了水,大约是过于闹腾,这附近的狗忽然一起吠了起来。 狗一叫,猫也炸了毛似的跟着叫,鸟声也自远处传来。 宋绘月忽然拉住李俊往外跑,前脚刚迈出门,后脚耳边就听到一声轰隆之声,有如雷响,银霄从方井边飞奔而至,一把拽住宋绘月的手,将她和李俊一起拉了出来。 地龙翻身了。 山崩地裂不过在转瞬之间,禽兽惊走,屋瓦皆堕,振撼荡摇,城垣尽塌,原本平整的道路陷作沟渠,水涌砂溢,官衙民庐倾颓推圯,十居其半,整个沧县倾覆成墟。 一刻钟前,县城里的人还沉浸在井水涌出的巨大喜悦之中,以为干旱就此结束,谁也没想到,一刻钟之后,县城只剩下了死气沉沉。 死的彻底,尸体藏头露面的压在各种地方,狗不叫了,猫也不叫了,水也不往外涌了。 县城变成一片死寂,活人蓬头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一十七章地震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垢面,满面惊惶地活着,或坐或站,憋着一腔子哭声,全都很惶然——他们不知道地震是到此为止了,还是只是开端。 所在人都战战兢兢站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之中,满面尘土。 月亮都仿佛是被震没了,一切都显得很模糊,眼睛里所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是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银霄手脚冰凉,试探着看向旁边的人影,身体里的血本就近乎于凝固,此时更是僵的一动不能动,他狠狠咬着舌尖,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要再次陷入噩梦中去。 就在这时,宋绘月站在黑暗中,摸索着拉住了银霄的手:「别怕。」 她的手拉的很紧:「银霄,不要怕,我在这里。」 她往银霄的方向走了一步,一侧的身体靠近了银霄,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暖一暖他,声音很轻:「我在这里!」 银霄动了动手指,呼出一口气,牢牢抓住了宋绘月的手:「大娘子,我不怕。」 「是,不要怕。」宋绘月声音坚定。 李俊咳嗽一声,吐出一大口黄土,哀怨的顺着声音靠近了:「我怕。」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每个人都在害怕,屋子外面太冷了,大家都起来的急,身上并没有多少御寒的衣物,只能依偎在一起取暖。 李俊牢牢靠着银霄,银霄紧紧握着宋绘月,宋绘月冷的牙齿打颤,身体哆嗦,只是夜晚漫长,并不会因为众人在受苦受难就变得短暂。 「明天定州城一定会开城门,」李俊坐在黑暗中,饥寒交迫,「我们还是去找我那位朋友。」 此时他的心里只剩下「吃饱穿暖」四个字。 一夜过后,受了伤的人在寒冷的夜晚变成同样冰冷的尸体,一丝曙光刺破云层,普照天地,众人这才看到了眼前那一副尸横遍地的惨像。 宋绘月动了动手脚,松开银霄,舔了舔嘴唇——她想喝水。 李俊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知道自己这是又活过来了。 他领着宋绘月和银霄,混在无家可归的数千流民之中,灰头土脸的进了定州城。 定州城门也遭到损坏,城中一片乱象,损毁情形倒是比周边诸县要好上许多,他找到朋友贺江淮的家,看着掉落在地的门匾,上前敲门——门掉了一半,里面情形一览无遗。 贺家阴盛阳衰,贺江淮人高马大的站在前院之中,岔开双腿,握着马鞭,气势汹汹地站在一群妙龄女子之中,这群女子看着年龄都差不多,然而有的叫爹,有的叫老爷,让人摸不清头脑。 贺江淮不胜其烦,将马鞭一甩,怒喝道:「都他娘的给我闭嘴!」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一十七章地震免费阅读:,! 『』 第三百一十八章 贺家 贺江淮以一根马鞭,震住了屋中大小,他虽然是个商人,然而外貌十分威武,很有几分莽汉之像,行为也类似于练兵,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眼家中大大小小,他正想训话,就听到了门口的敲门声。 他扭头一看,就见到了自己苦命的兄弟李俊,正领着两个灰扑扑的男女,站在自家门口。 「俊!」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笑,龇出一口黄牙,他大步上前,同时扭头呵斥身后的女子们,「哪里能住就滚到哪里去!」 莺莺燕燕们立刻做鸟兽散,贺江淮走到李俊身边,展开双臂,给了李俊一个熊抱,「兄弟,我正愁去哪里找你,你就上门来了!」 李俊身条细长,险些让贺江淮拍扁,强行从其怀抱中挣脱出来,大喘了口气:「江淮,我这是上门求你帮忙来了,你别嫌弃。」 「老子怎么会嫌弃!」贺江淮又使劲一拍李俊肩膀,「你烧的这个鬼样子我都没嫌弃!」 李俊在他的巴掌下受到了身心双重伤害,又知道这位朋友有口无心,只能扭头招呼身后二人:「这是我的弟弟妹妹,江淮,你是不知道,昨天夜里我们三个差点给活埋了。」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昨夜情形,贺江淮又是一个巴掌拍向了李俊:「可不是,吓死老子了!老子这后院都差点震没了,好在还有几间院子完好,够你带着弟弟妹妹住……」 他扭头草草对弟弟妹妹点了点头:「你们放心住下,缺吃缺喝就说,我这人粗枝大叶……」 话还没说完,便有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哭哭啼啼走了过来:「爹,弟弟掉沟里了,娘叫你去看看。」 贺江淮还未来得及发火,又有两个小妾样式的前来哭诉房子不能住,有一面墙壁倒了。 又有个奶娘抱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哭号着前来,小男孩非要见爹一面,因为娘说有了阳刚之气就不怕了。 贺江淮当即抽出马鞭,将这些没眼色的货色通通抽走。 他说自己粗枝大叶,实在是没有说错,因为小妾太多,又各自生儿育女,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如今有多少家眷,以至于子女们绞尽脑汁在他面前露脸,他拎着一条马鞭抽了个脸熟,没挨过抽的反倒不记得。 他领着李俊三人往好院落走,一路走,一路能看出来他的财力——到处都是人,下人更是数不胜数,来来去去的忙碌。 要养活这么多人,小有资财都办不到。 四人最后停在了一个较为完整的客院之中,贺江淮将里面的男男女女轰了出去,命令下人前来收拾妥当,给俊以及俊的弟弟妹妹住。 虽然是客院,里面的东西都是好的,把屋子里碎掉的各色瓷器和玉石屏风等物抬出去,就显出了阔大和洁净,住上三个人绰绰有余。 宋绘月一路上不言不语,眼睛却没有闲着,到了此时,她发现贺家交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一者是围绕在贺江淮身边的混乱,一者是下人的训练有素和整洁干净。 她再一次的舔了舔嘴唇,心想这个家里一定还有另一个主事人,对贺家的一切掌管的滴水不漏,同时放任贺江淮的美妾和美妾的子女胡作非为,让贺江淮焦头烂额。 而且这个人对贺江淮的朋友并不欢迎,她看到下人在洗地,但是他们三个还没有得到一杯水。 她不动声色地看向屋外,外面的下人在打扫之余,也在悄然地往里张望窥视着贺江淮身边的一切。 这个人,她猜测应该是贺江淮的太太。 贺太太既然精明能干,那么他们呆在这里就要加倍的小心,最好不要到贺太太跟前去,以免让她看出端倪。 贺江淮对于家中的乱而不倒,丝毫没有察觉,只觉得心烦意乱,当天晚上就在客院摆了一桌席面,一个出席作陪的都没有。 「俊,我家里有三口深井,现在还没干,晚上你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一十八章贺家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们好好洗一洗,」他环顾着俊的弟弟妹妹,「吃菜,多吃,看你们瘦的,又黑又瘦,怎么还带着孝?」 李俊正往嘴里塞鸡腿,鸡腿进去,在嘴里转上一圈,骨头就光溜溜地从他嘴里出来了:「娘没了,带着重孝,大鱼大肉吃不了,就吃点清粥小菜。」 贺江淮为难道:「小菜比金子还贵,弟弟妹妹暂时的不孝一下,等下过雨,有了小菜,咱们再孝吧,还好你把伯父放在了我这里,不然你都要哭上两场。」 宋绘月听了,心想这二人果然是挚友,能面不改色提起那一坛子陈王。 在贺江淮孝和不孝之际,李俊一口一个狮子头,吃了三个。 贺江淮也吃的豪爽,喝的更豪爽,和李俊追忆往昔岁月,三杯酒就下了肚。 李俊吃的半饱时,记起来宋绘月二人,扭头一看,他发现银霄不声不响,就将鸡翅、鱼腹、肥鲊等物给宋绘月夹的碗里冒了尖,随后自己抱着饭碗沉默地吃,已经在旁边吃出了半壁江山,摞起来一摞空饭碗,一个小厮站在旁边,还在不住地递饭碗过来。 四人风卷残云,将席面扫荡干净,然后各自去洗漱休息,好好睡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李俊还在醉梦之中,宋绘月也还卷着被子酣睡,银霄已经起来,到院子里打了套拳。 地震过后,下起了令人厌烦的毛毛细雨——除了沾在衣服和头发上,对干涸已久的土地毫无用处。 他回到屋子里用帕子擦了擦头发,又走到宋绘月门外,刚站住脚,忽然就听到院门外传来细微的声音。 似乎有人趴在门上,从门缝里偷看,并不结实的院门因此发出了细细的呻吟之声。 银霄目光立刻冷厉起来,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他的脚步声很轻,一般人根本听不见。 迈步到门前,他伸手拉住门环,猛地拉开了门,偷窥者没有料到里面会有人突然开门,一头就要栽进了银霄怀里。 银霄往后退了一步,让人摔在了地上,沉声问:「你干什?」 小厮模样的人吓的手都在哆嗦,抬头再看时,就见银霄俯身盯着他,目光带着力道,让他当场打了个寒颤。 他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扶着门柱站起来:「我是来送水给你们洗漱的,水在这里。」 门外放着个木桶,木桶里晃荡着半桶水。 银霄伸手去提水,小厮见状,以为他是要打自己,吓得一溜烟跑了。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一十八章贺家免费阅读:,! 『』 第三百一十九章 贺家恩怨 对着这半桶水,李俊看了半晌,随后发现还没有人送喝的热水来,这在任何人家里都算不上是待客之道。 他看出来了,同时也发现宋绘月对此是一副早有预料的神情。 于是他舀水漱口洗脸,将自己那颗不太美丽的脑袋收拾的油光水滑,对宋绘月道:「多亏昨天晚上贺江淮让咱们洗澡,大洗了一通,不然下一次洗澡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 他系上披风:「我出去看看。」 不用他出去,情深义重的贺江淮已经握着马鞭前来:「俊,走,咱们出去溜达去。」 李俊走过去迎着他:「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嫂子,我去给嫂子问候一声吧,对了,你是怎么和我嫂子认识的?」 一说起嫂子,贺江淮就开始摸下巴:「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咱们边吃边说,我可饿了。」李俊揽着人往回走。 贺江淮也没意见,大声让下人把早饭送到屋子里来,同时对着宋绘月笑道:「哟,妹妹这个花脸猫,洗了还是这么黑。」 宋绘月也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是,我天生就黑。」 贺江淮哈哈笑了两声:「黑也俏,弟弟也黑的俊!」 早饭摆的非常狂野,有易消化的烂糊肘子,拳头大的猪肉包子,脸那么大一张的鸡蛋饼,不涩口的米酒。 宋绘月第一次在吃饭时感到了辛苦。 而贺江淮则在三杯酒下肚之后,倒出了一肚子苦水。 原来贺太太倒是他亲自看上的,他见贺太太第一面,就觉得秀美动人,而且知书达礼,温柔可亲,立刻请了媒人去提亲,可惜两次都被回绝了。 他本以为此事无望,结果没过多久,贺太太忽然让丫鬟稍了信来,说自己愿意嫁,但是聘礼要多,贺江淮打听出是贺太太家里遭了难,立刻答应下来。 贺太太进门后,没多久就怀上了孩子,十月怀胎产下一子,之后就变了。 满月酒那天贺江淮喝多了,宿醉未醒,第二天是让贺太太用冷水泼醒的,贺太太一边哭一边指责他满身土匪气息,吃穿用度都不斯文,简直让她蒙羞,为了儿子着想,再也不许他进屋子,但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还是愿意帮贺江淮管家。 贺太太说到做到,守起了活寡,一手拉扯着儿子,一手管理着贺家,连带着娘家的日子也风生水起。 如今贺江淮的嫡子已经十六岁,跟爹半点不亲,见了他就冷哼。 贺江淮忍不住对李俊道:「她不让我见儿子,那我就给自己多生几个,这儿子多了,也不见得怎么稀罕。」 李俊听了挚友的这一笔糊涂账,眼珠子都险些鼓出来:「嫂子真是……厉害。」 「是挺厉害,我知道她瞧不上我,不过咱们是男人,养家本是应该的,就不跟她计较这些小事。」 贺江淮不计较,贺太太却要计较。 贺家正院里端坐着贺太太,她那房子在一阵天摇地动之后,也惨遭损坏,然而她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让人将自己那一张大床抬到了还算完好的耳房之中。 此时此刻,贺太太便坐在大床上管着一堆对牌,她和贺江淮说的一样,美的很秀丽,细眉长眼,小圆鼻子,小菱角嘴,只是不温柔可亲,反倒看着有几分刻薄。 太太身边坐着个贺江淮式的少年,十六岁的年纪,比常年习武的银霄还要高大,然而神情却是贺太太式的,低眉垂眼,翻来覆去的摆弄一本书。 贺太太听了下人的汇报,哼出一道浓郁的香气:「要是陈王没有造反,那李俊来就来了,可陈王造反了,今上虽然没有杀他,却厌弃他,我们小宝将来是要走仕途的,那些商人之子我都不放心让他交往,更何况是李俊,贺江淮这个没良心的,当初花言巧语欺骗了我,这么多年连儿子都不管,现在还想损害儿子的前途!」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一十九章贺家恩怨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一提起贺江淮,她就有满肚子的怨气和怒火,非得马上臭骂他一顿方可解恨。 在她看来,要不是贺江淮趁人之危,这个大老粗是万万配不上自己的,不过既然嫁进来了,她还是要和他好好的过日子,尽力将贺江淮改造的能够见人,哪知道自己的手段刚使出来,贺江淮就跑了个无影无踪,而且接二连三的给自己纳妾——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贺江淮跑了,她又不能跑,只好将那满腔的爱意倾泻给了儿子,成天小宝长小宝短,又恨贺江淮不爱儿子——这样聪明的儿子,那些狐媚东西能生的出来? 下人听了她那一通臭骂,全都不言不语,贺太太骂累了,喝了口热茶,又问仆妇:「给我哥哥送了水去吗?」 仆妇点头:「送了六个大水桶。」 「那哪够,哥哥家里人多,算了,明天再送,我先料理家里的事。」 她说的口干舌燥,贺小宝不耐烦了,「啪」的将书丢了出去,同时溜到地上:「啰嗦什么,现在就去看看什么鲁国公!」 贺太太连忙道:「他们不来看咱们,咱们反倒去看他们,这样多失身份。」 「我就要去,」贺小宝在贺太太的熏陶下,也认为自己是个很有身份的人,但是同时又天然的带着贺江淮的野蛮,「我在自己家里,哪里不能去!现在就去!」 贺太太不是他的对手,连忙道:「好好好,现在就去。」 母子二人带着丫鬟仆妇滚滚而出,前往客院,李俊和贺江淮出门去回忆过去了,只留下宋绘月和银霄在客院中消食。 银霄呆在院子里打长拳,将院子里一颗老树打的几乎伤残,听到院门外的动静,他停下手脚,走到厢房前:「大娘子,有人来了。」 宋绘月已经知道贺太太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吃过早饭就开始描眉画眼,把自己画的五彩斑斓——小黑蛋画的花里胡哨,实在让人无法直视。 贺太太领着贺小宝驾到之后,见李俊不在,只有李俊沉默不语的弟弟妹妹在,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实在无法交谈,只能撤退。 撤退之前,贺小宝频频看向这两人,心里有了做乐子的心思。 宋绘月送走贺太太,贺太太直言不讳的鄙夷并没有让她生气,她一出京都,就感觉心气全都顺了,之前憋闷的一股气随着张瑞的死而消散。 身边有银霄,天地也广阔,任何风浪都她都能趟过去。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一十九章贺家恩怨免费阅读:,! 『』 第三百二十章 宝 贺太太的到来没有引起波澜,贺家下人虽然不给送茶水,但是午饭还是照样送,银霄坐在桌边吃个不休。 他不问宋绘月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抛弃自己的头脑,听任宋绘月安排。 宋绘月见他吃的认真,一粒米饭都不肯放过,便笑着起了身,拿起碗,刮干净饭桶,递给银霄:「吃吧。」 她又伸手摸了摸银霄的后脑勺。 银霄感觉到了宋绘月手上的温度,也咀嚼出了米饭的香甜,心旷神怡的继续吃饭。 不速之客贺小宝从垮塌的月亮窗外面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就见银霄坐在那里干嚼一大块干巴肉,嚼着嚼着,银霄扭头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随后就将头扭回去继续咀嚼。 贺小宝的块头大过银霄,并不将银霄放在眼里,而是扭头去找宋绘月的身影。 宋绘月穿着一身素净的袄裙,坐在廊下的小板凳上,看一张不知是哪位客人落在此处的地图,上面草草画着出了定州之后的行商路线,还打着几把大大的叉,看来时间久远,地图已经无用。 贺小宝看了半晌,心痒难耐,心想:「这可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他已经十六岁了,却还是只童子鸡,曾经拉过一个大丫鬟的手,那大丫鬟没有到晚上,就让他娘发卖了。 因为他娘对贺江淮深恶痛绝,绝不许他身上有贺江淮的一丝习气,身材长相已经是不可避免,德行上就要十分的注意,尤其不能好色。 他身上没有银子,又成天呆在娘身边,如今已经馋的饥不择食,恨不能对贺太太身边的老嬷嬷下手了。 幸而宋绘月出现了,虽然黑了点,但是不丑,而且还年轻,不必让他去摸嬷嬷们松弛的皮和肉。 越是看宋绘月,他越是觉得不错,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将脑袋缩了回去。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贺江淮和李俊勾肩搭背,回到客院。 不过一天的时间,贺江淮已经很喜欢来这里坐坐,除了这里,他简直不知家中还有什么地方如此清静。 从食店里叫来一桌全羊席,他坐在椅子上哈哈地笑,啪啪地拍打李俊,咔咔地吐羊骨头,哗哗地喝酒,酒过三巡之际,他卡了壳,因为看到了突如其来的儿子贺小宝。 面对着自己的第一个儿子,他十分尴尬,这个儿子乃是贺太太的精华,不允许他拿马鞭抽,他也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吓着这个腹有诗书的儿子。 「哈……呵呵……小宝来了——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贺小宝带着两个小厮,小厮拎着两坛金华酒,派头比他这个当爹的还要足,高昂着头,纡尊降贵的叫了声爹。 贺江淮只做了他一个月的爹,底气不足,蚊子哼似的应了一声。 贺小宝趾高气昂地入座,吩咐小厮拍开泥封,每人斟上一杯,又说了一番客气话,敬上一轮酒。 贺江淮没能明白儿子的来意,但是儿子敬酒,他不敢不喝,喝过之后,发现儿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在不停劝酒。 贺小宝一边居高临下的敬酒,一边偷偷去看宋绘月,正好看到宋绘月对着银霄吹牛,说自己再练一练,就能千杯不倒,大眼睛忽闪忽闪,里面盛着一汪水光,当即心里一酥,认为自己不亏。 这个驴粪蛋子还是个黑里俏呢。 他看的入了迷,一杯酒端了半晌都没喝,直到贺江淮使劲拍了他一把,他才回神,贺江淮尴尬地问他想什么事这么入神,他信口胡诌:「我看这个小娘子眼睛大,最近发了个海捕文书,上面也有个大眼睛小娘子。」 李俊停了碗筷,笑眯眯的道:「大侄子,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尤其是要命的事,随便一说,是会出人命的。」 贺江淮也觉得儿子这话说的太触霉头,然而畏惧于贺太太,他不好直接训斥,只亲自给李俊倒上一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二十章宝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杯酒:「小孩子胡说八道,海捕文书我看过,那小娘子伙同护院能杀了当朝相爷,岂能是一般人,现在恐怕早已经跑的影子都没了。」 他以为李俊说的人命是指的宋绘月,却没想到李俊是在替他一家人忧心。 宋绘月笑而不语,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夹了一筷子羊肉在嘴里慢慢嚼,银霄抄起锃亮的剔骨刀,游刃有余地解开了一条羊腿。 贺江淮见这二人一味的只是吃,并没有将儿子的话放在心上,也宽了心,继续对着李俊大肆的说笑。 贺小宝对他爹的粗鲁简直反胃,起身离开,他一走,席面上立刻恢复了清静,大家吃的一片和乐。 吃过晚饭,银霄和宋绘月鼓着肚子在院子里散步,李俊喝的醉醺醺的,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然而心里却是沉甸甸地装着心事。 他今天出去转了转,发现定州城中流民已经挤满街道,再加上地震,城内也多有损害,一时半会,在各国之间行商的驼队不会再来。 驼队不来,他就无法将银霄和宋绘月送出去。 虽然这两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天危险,连贺家都会受到连累。 还是得尽快想办法让他们出去。 宋绘月捧着肚子在外面慢悠悠溜达,脑子里装着的不是自己的前途,而是贺小宝。 寒风吹着她,她却走出了热。 贺江淮靠得住,一看便知道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赤诚人,但是他的儿子和太太,能不能靠得住却不一定。 正在她开动脑筋之际,贺小宝又来了。 贺小宝不是空着手来的,带来了一对水头极好的玉镯子,他自诩是个读书人,就算要占便宜,也要先阳春白雪一番,才能动手。 他尽可能的让自己温和有礼,又跃跃欲试的要给她戴上镯子:「这圈子有点小,需得把手合拢了,另一个人用手在骨头周围轻轻揉捏,让镯子慢慢滑进去。」 他刚伸出手,银霄的手就捏住了他的手腕,捏的他当场嚎啕起来。 李俊正在床上胡思乱想,听到这一声哀嚎,一个鲤鱼打挺起来,趿拉着鞋冲出房门,出门就打了个硕大无朋的喷嚏,用力一揉鼻子,他问:「出什么事了!」 「手、手、手!我的手!」 贺小宝整个人都扭了起来,仿佛银霄捏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七寸。 李俊连忙伸头去看他的手,见手还没有和贺小宝分家,便松了一口气:「快点松开,祖宗!」 银霄不为所动,直到宋绘月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他才松开手。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二十章宝免费阅读:,! 『』 第三百二十一章 夜袭 贺小宝想大发雷霆,却见宋绘月嘴角噙着笑,眼睛里落了星光,满腔怒意便偃旗息鼓,只握着自己的手腕子,半真半假的嗔怒:「弟弟可真凶,我一番好心都让你们当成驴肝肺了。」 他人高马大的撒娇,让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李俊看了看宋绘月手里捧着的一对玉镯子,心想贺小宝真是自己找死:「大侄儿,天都黑了,你的一番好意妹妹心领了,你还是快回去休息吧,听说你读书很辛苦。」 说完,他从宋绘月手里拿过盒子盖上,交还给贺小宝。 不等贺小宝答话,他就推着人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叫小厮来接人,要是他的大侄儿跌到哪个地缝里,可就不妙了。 三两下送走了贺小宝,李俊扭头回来,忧心忡忡的对宋绘月道:「这个贺小宝在打你的主意,他是不是瞎了?」 「我看他眼神比你好。」 「放屁,我看人从来都是直入灵魂,你就是天仙,我也不会多看你两眼,也就是大侄儿跟着他娘在家里绣花,没见过世面。」 说完,李俊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和宋绘月狗扯羊皮,连忙把跑远了的话收了回来:「我是怕出事,只是现在官兵多,走两步就是一个,不能出去住,你这两天装病,呆在屋子里不要出来,等风头一过,我们马上走。」 他又捡回了自己那套删繁就简的本事,让宋绘月躲到屋子里,有银霄守着,大侄子不仅占不到便宜,还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宋绘月点了点头。 贺小宝抱着胳膊一路回到了娘身边,一屁股坐到椅子里,他拿着一本书发呆,心想:「明天能摸一下就好了。」 他全副心思都沉浸在如何摆脱自己的童子身上,没留意到他娘正在死命地盯着他。 那一对镯子是贺太太从娘家带来的,还是她做小姑娘的时候戴过,不是特别贵重,但是很珍贵,因为那是她少女时光的见证,那时候她还很美丽,很温柔,时常憧憬未来的丈夫长身玉立,腹有诗书。 她的小宝把镯子拿走了,拿走了不要紧,她的东西都是留给小宝的,现在虽然拘束着他,可等他当家做主了,都是他的。 可她没想到小宝竟然是拿自己的东西去送一个干瘪丑陋的小丫头。 他怎么能拿自己的东西去讨好一个野丫头! 自己是为了谁守了这么多年的活寡,还不是为了他这块宝? 她妒火中烧,但是儿子是顶好的,只能心里把宋绘月翻来覆去的恨上了。 小丫头有什么好的?除了年轻一无是处,也就是儿子从小到大都洁身自好,才会觉得这么个野丫头都是好的。 「小宝,你今年也十六了,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娘给你找个知书达礼的姑娘,怎么样?」她笑眯眯的笼络儿子。 贺小宝从书里抬头,当然乐意。 贺太太笑的更和气了:「等新夫人过了门,我再给你找两个美妾,不能像你爹似的胡来,但是也不能一个都没有。」 贺小宝高兴的丢开书,亲自捧了一杯茶过去,递到他娘手里:「娘,您喝茶。」 贺太太把儿子哄的高兴了,才慢慢地问:「儿子,娘那一对镯子是不是你拿了?」 「是,在这里呢。」贺小宝喊了一声,小厮就把盒子捧到了门口,房里嬷嬷接了过来。 贺太太看了一眼玉镯子,在心里竖起两道眉毛:「好你个野丫头!竟然还敢看不上我的儿子!」 她把儿子哄走,同时写了封书信,让嬷嬷带去给她娘家哥哥,哥哥是个有用的,如今已经在知州衙门里做了刑名师爷,她让哥哥赶紧带人前来,抓走陈王余孽。 最好今夜就来。 娘家哥哥从她这里掏走了小半个贺家,又有水可用,自然不敢怠慢妹妹的要求,当即前往知州府上,巧舌如簧的说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二十一章夜袭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了一通,立刻便要动手,抓住李俊,并且将李俊驱逐。 当天夜里,到了子时,银霄忽然从床上坐起,听到了轻不可闻的声音——有人踩在了碎裂的瓦片上,将瓦片压进了泥土里。 随之而来的轻轻的脚步声,每一步的间隔都一样,正在向这里靠近。 他敏锐异于常人,平常人的脚步声拖沓而沉重,习武之人的脚步声轻而迅捷,这种死板而且仿佛是傀儡般的脚步声,是死士特有。 他一言不发地起床穿衣,动作也是异于常人的轻而快,又从褥子底下抽出来一把尖刀,藏在袖中,摸黑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一条缝隙,从中出去,随即关好门,快步走到宋绘月门外,轻声呼唤:「大娘子。」 宋绘月睡的警惕,一听到银霄的声音便立刻清醒,同样的一言不发,飞快地穿好衣裳,提上鞋,快步走到门边,急急拉开门,脸上没有表情,嘴抿成了一条线。 「去叫李俊。」 李俊不必叫,也醒来了,他在太行陉中求生,也有兽类一般的直觉,他听到了宋绘月起床的动静,也跟着起来。 只是他动作迟钝,丢三落四,衣裳穿的东倒西歪,鞋子还趿拉着,一边走一边弯腰去提鞋跟,把鞋跟提起来又踉踉跄跄往前赶:「追来了?」 「快走。」宋绘月不看他,趴在了银霄背上,银霄径直快步走到倒塌的一侧墙边,一跃而过。 李俊沉重地跟着翻了过去。 然而还未走出去几步,就听到贺家外面火光乱摇,无数脚步声杂乱无章的响起,闹哄哄围住了贺家。 李俊眼见着一条人影从屋顶上跃下,藏身进了花木之中,外面又是衙役叫喊,大惊失色,随着银霄退了回去。 贺江淮不知从哪个小妾床上醒来,系上裤腰带出去打探了一番,眼见衙役们是来捉拿李俊,要把他驱逐出定州,以免他通敌造反,顾不得家里人心惶惶,直冲到客院:「俊!俊!快跟我走!我那大舅兄要来抓你!」 他一头闯进客院,随后吓了一跳。 宋绘月三人衣着整齐地站在夜色之中,神情一个赛一个的冷峻,其中以银霄最为可怕,因为他那双凤眼往上挑着,已经成了钩子,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勾出来。 贺江淮猛地站住脚,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去:「俊……弟弟妹妹……」 李俊上前一步,挡住贺江淮的目光:「江淮,家里还有没有别的地方进出,我们先走一步。」 贺江淮按下心中疑虑,手忙脚乱的抓了一把银子给李俊:「有,有个门是给倒夜香的走的,快跟我来。」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二十一章夜袭免费阅读:,! 『』 第三百二十二章 挟持 一轮明月在天,照亮乾坤,疏影横斜,风光似水,四人在还未休憩完的后院一路潜行,惊飞宿鸟。 张家死士不远不近跟随在后,他们本是要当场击杀银霄和宋绘月,割下头颅带回京都,交给张旭樘,却因官兵出现,不能暴露身份,只能打乱计划,先行跟随。 贺江淮带着三人走到门边,心里还有许多话要交代,然而不知怎的,只需看一眼宋绘月和银霄,他对李俊的情义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这两人太古怪,明明人还是那个人,却像是从那皮囊底下苏醒了蛰伏的一部分灵魂,变得又冷又厉,眉宇之间全是凶悍的杀气。 最后千言万语都化作两个字:「保重。」 李俊拱手,又拍了拍贺江淮的肩膀,贺江淮走上前去,拉开门,随后呆立在原地,心里暗暗叫苦。 门外站着的不是倒夜香的倾脚头,而是贺太太身边一个老嬷嬷,和贺太太的哥哥,以及哥哥领着的衙役。 火光林立,水火棍、长刀、长枪全都闪着寒光,老嬷嬷是个领路人,此时功成身退,留下哥哥大喊一声:「抓住造反的逆贼!」 贺江淮心里恨贺太太多事。 定州本就是令人多疑之地,李俊若是被抓在牢里,安一个通敌造反的罪名,就算死罪能逃,活罪也少不了。 他当即挡在李俊身前,低声道:「俊,做哥哥的亏待你了,你放心,哥哥就是舍了这条命去,也要把你护住。」 李俊漂泊二十年,如今听到贺江淮的肺腑之言,感动的涕泪交加:「是我连累你了。」 贺江淮扭头大喝道:「大舅兄,三更半夜怎么在此,我这里哪有什么造反的逆贼。」 大舅兄伸手一指李俊:「这个疤脸的不就是么,妹夫,你是个商户,不知国事凶险,咱们这里能通他国,岂能放任不管,你快让开,没你的事。」 贺江淮如何肯让,正僵持时,银霄忽然出手,拨开贺江淮,伸出长拳,直捣身前一个衙役,拳到腿也到,一腿扫过去,扫翻两人。 他对周围涌上来的刀锋视而不见,速度快的宛如鬼魅,毫不留情甩出尖刀,握在手中,眼睛也不眨的将刀锋横向了大舅子的脖颈。 宋绘月当即上前,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靠向银霄后背。 两人一前一后,滴水不漏,宋绘月虽然只是粗通拳脚,然而眉毛都不曾皱一下。 一番变故来的太快,贺江淮满腔正义都未曾宣泄,就看着大舅子落入了友人之手,一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帮着大舅子自然不对,可眼下这情形,帮着李俊似乎也不对。 对上宋绘月的大眼睛,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点灵光,心想:「莫非她就是那个杀死张相爷的大眼贼?」 这个猜测让他钉在原地,越发动弹不得,同时十分的同情大舅子。 大舅子是个文人,只能提笔,不能弄刀,家境好的时候靠爹,家道中落的时候靠妹妹,一辈子没有拿过大主意,此时刀锋顶着自己的喉咙,他恐慌出了斗大的汗珠。 周围的衙役全都六神无主,持着兵刃不知如何是好,僵立在原地没有动弹。 衙役们不动,银霄的手就要动,细皮嫩肉的大舅子在一瞬间见了血,疼的他一个哆嗦,眼泪也随之而出。 「退下!都退下!快把刀收起来!我不抓了,真的不抓了,我就是来吓唬吓唬你们!饶了我吧!」 一边求饶,他一边痛哭流涕:「妹夫!救命啊妹夫!」 贺江淮咽了口唾沫,心想要是自己猜的没错,弟弟妹妹并非两个小可怜,而是两位亡命之徒,再看看李俊,李俊冲他轻轻摆手,他立刻会意,闭紧了嘴。 大舅子见贺江淮无动于衷,又恨又怕,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哭喊:「退下!都给我退下!」 衙役们不敢轻举妄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二十二章挟持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动,纷纷收回兵刃,往后退去。 李俊快步走到宋绘月身边,感觉一阵口干舌燥,气血上涌,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宋绘月森然道:「马车。」 「是是是,马车,马车!妹夫!马车!」大舅子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之欲,对宋绘月所说的话言听计从。 贺江淮终于动了,气吞山河地喊了一声:「马车!」 贺太太的嬷嬷让这一声吼叫回神,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叫人去赶马车,一边去通知贺太太。 马车飞也似的从外面街道上赶了过来,贺太太也冲了过来,见到哥哥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惊得一颗心险些从腔子里跳出来。 她杀到贺江淮身边,大哭大闹,直言自己哥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一定饶不了他,又痛骂李俊这厮没有良心,简直没有王法,同时她还想冲上去对着宋贺月厮打,然而不敢。 她不敢动手,于是哭了一场又一场,恨不能让贺江淮这个五大三粗的猛汉去把自己斯文秀气的哥哥换回来。 大舅子哭哭啼啼:「好汉,壮士,马车已经到了,三位请上去吧,我再也不找三位的麻烦了。」 宋绘月点了点头:「还要请你再送我们一送。」 银霄立刻拖着贺江淮上了马车,李俊完全没了想法,见银霄动,他也跟着动,并且人很有自知之明的拿了马鞭,要做赶车的车夫。 大舅子在马车里嘶哑着喉咙哭道:「怎么还要我送啊?」 宋绘月走到马车边,对着贺太太招手,脸色和声音都很和气:「贺太太,承蒙你照顾,你来跟你哥哥一起走一趟吧,不然你哥哥就要多吃苦头了。」 贺太太正哭的涕泪横流,对自己的哥哥是一阵接一阵的心疼,听闻此言,却不敢往前走。 她不走,银霄抬手就在大舅子胳膊上扎了一刀。 大舅子变腔走调的痛哭:「妹妹救命!妹妹,快来,求你了!救救我!我们是一家人啊!」 贺太太听了,当即就要飞奔着赶了过去,贺江淮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连忙伸手拦住她,又对李俊喊了起来:「俊,你们走吧,快走!」 他不拦还好,他一拦,贺太太的脑子就让多年的怨恨和怒火所占据,立刻跳起来在他脸上狠狠挠了一爪子:「滚开,姓贺的,今天的祸事都是你招来的,你就是看不得我好,看不得儿子好!你现在还想我哥哥死!滚开!」 她上蹿下跳,把贺江淮挠了个满脸开花,随后勇往直前,奔向马车。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二十二章挟持免费阅读:,! 『』 第三百二十三章 乱葬岗 李俊一抖缰绳,将马车赶出贺家小巷,往大街上走,马车速度不快,然而颠簸的厉害,满大街都是碎石和瓦砾,马车里的人全成了炒豆,屁股几乎没能坐到凳子上。 大舅子战战兢兢,不敢言语,因为马车再如何颠簸,银霄的手都如此的稳当,甚至一丝一毫都不差。 更何况黑黝黝的马车里,还有个宋绘月。 贺太太长久的不出门,已经坐不惯马车,颠的头晕目眩,眼泪直流,有心想看一眼哥哥,眼睛却花的厉害,什么都看不清楚。 李俊抽空探头问了一句:「去哪里?」 宋绘月直视着前方,清晰回答:「乱葬岗。」 李俊得了答案,便专心致志赶车,很快就将追兵甩在了身后。 宋绘月知道张家的死士绝不会放过自己,在别的地方银霄施展不开手脚,只有在乱葬岗这样的地方,才能肆无忌惮。 听到乱葬岗三个字,大舅子的眼泪都要流不出来了。 乱葬岗——流民都不去的地方,在这里出没的野狗,都比别的地方要凶恶。 他不停哆嗦,像是害了重病,脸色惨白,汗出如浆,感觉到马车速度越来越快,街道也似乎越来越宽敞,风没有阻拦的四处乱窜,吹的人浑身发寒。 他后悔——京都那么多衙门都不管李俊的死活,他怎么就迷了心窍,一定要帮妹妹出这个头? 妹妹在贺家已经是说一不二,李俊不过是上门打秋风,吃上两顿饭喝上一杯水,怎么就容不下他? 失悔,实在是失悔,天寒地冻,连驻军都没有出没,他甚至连求助的机会都没有。 所有人都感觉到越来越冷,冷风里掺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也许是成千上万的尸体,在寒冷的夜晚龟速腐烂,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 马车停了下来,李俊使劲搓了搓冻僵的双手,跳下马车,拉开帘子:「到了。」 到了此时,车内四个人全都看到了外面的骇人光景——坑内坑外都是死人。 有的浅浅刨了个土坑,然而又被野狗刨了出来,有的用一床草席裹着,抛尸于旷野之中,有的有薄棺,但是棺材让人劈开去烧了,只剩下封棺的钉子。 唯一的相似便是尸体上没有任何御寒之物,稍微好一些的衣裳都让人给扒拉了下去。 持久的干旱让乱葬岗前所未有的拥挤,地震反倒是帮了忙,乱葬岗正中裂开一道狰狞的巨口,吞噬了大半尸身。 尸体躺的如此理直气壮,活人来到这里反而心虚。 贺太太兄弟二人腿软发昏,连下马车的力气都没有了。 宋绘月动了动冰凉的手指,拖着长刀跳下马车,回头对银霄道:「就留在马车上。」 李俊不明所以,正在疑惑之时,就见银霄左手按住大舅子,右手往他脖子上一抹,顿时鲜血横飞,大舅子的脖子和头颅之间豁开一条巨大的口子,扑倒在马车之中。 贺太太吓得失了声音,银霄面不改色,一刀将她杀了,将两人尸体一起弃在马车中,跳下马车。 血自刀尖滴落,李俊这个旁观者,只觉得毛骨悚然,甚至错觉自己是到了阎王殿上,枉死城中,身边风也是阴风,彻骨寒凉,月也成了冷月,凛冽侵人。 他努力回想自己认识的宋绘月和银霄,银霄一贯如此,不动手时沉默寡言,一旦动手,眉眼间皆是杀气,令人心惊胆寒。 令他震惊的是宋绘月,从前宋绘月虽然也杀伐果断,却还余有温情,尤其是在家中时,常常是神采飞扬,浑然一副小姑娘的模样,如今就连说笑里面都带着血气。 可怕,他想。 宋绘月不管李俊如何心惊,伸手从他手里拿过马鞭,望着马屁股上狠狠一抽,马吃痛,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股白气,拉着马车乱走而去。 马车刚走,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二十三章乱葬岗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数十条黑影就从暗处闪了出来,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死士一出,李俊暗道今天真是活见鬼,同时往银霄的身后躲了躲——他年纪大了,还是把打打杀杀的活让给年轻小辈吧。 银霄纹丝不动,身躯仿佛是铁打的,任何事情都不能使他移动分毫。 他目光灼灼,盯着死士中的一人看,此人手里拎着一条长枪,是他被囚时所用,重有八十一斤。 见了这条枪,他二话不说,握着尖刀便杀了出去。 银霄和这十人斗做一团,只宜速战速决,否则时间一长,银霄必定力不能支,然而眼下却是搅缠在一起,没个胜负,宋绘月看了半晌,忽然弯腰捡起一块石子,瞅准时机打了出去。 石子不能借弹弓之力,虽有准头,却离她的目标还差着一截,李俊见状,也弯腰去,捡了一把碎石子在手里:「你看我的。」 说罢,他卯足了劲,胡乱一扔,石子天女散花似的飞了出去,死士们抬手扫开石子,银霄借着这一瞬间,手起刀落,杀人夺枪。 枪一入手,便与银霄身而合一,圆转自如,乱葬岗上,只见他这一团银光来回滚动,百来招上下,结束了战况,收手回到宋绘月身边。 李俊已经从震惊中走了出来,现在看银霄,就觉得特别安全,又问宋绘月:「我们现在去哪里?」 宋绘月问:「流民在哪里?」 李俊道:「在城南,搭了大草棚,你要去流民那里?」 「是,我们现在也是流民啊。」 宋绘月不嫌弃流民聚集处的肮脏和混乱,路上偷了身短褐给银霄换上,用帕子使劲擦去他脸上和手上的污血——没有水,擦过之后,他整张脸都花了。 李俊摸了把灰在他脸上,又把身上的披风撕了,包住他那杆沉重的枪。 三人收拾妥当,才到了流民避风的草棚之中,说是避风,实则四面来风,流民们不避男女,都是一家人一家人聚集在一起,互相取暖。 太冷、太饿、太渴、太累,每个人都是如此,没有人在意新来的人,只有少数年轻力壮的流民看了他们三人一眼,想看看能不能从他们身上劫掠出一些东西。 看过之后,都收回了目光,因为三人除了一根长棍,身无长物,不必费神。 李俊挑了个落脚处,席地而坐,招呼宋绘月和银霄坐下,落到这个没吃没喝的境地,他心里反而舒坦了——呆在贺江淮家里,他总是提心吊胆。 「没有驼队,不能出去,要不我们往回走?」他低声问。 宋绘月摇头:「去参军。」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 第三百二十三章乱葬岗免费阅读:,! 『』 第三百二十四章 参军 宋绘月三人在流民中藏头缩尾之时,贺家的老马识途,拉着贺太太和大舅子返回了贺家,在一片冲天的血气之中,两人已经凉透了。 守候在贺家的众人等待许久,见马车中始终没有动静,只有血腥味在寒风中蔓延,全都心惊胆战,不敢上前。 最终是贺江淮上前,拉开了车帘。 马车中倒卧着两具尸体,血污的四壁都是,脖子上的脑袋全都以奇怪的姿势耷拉着,只剩下不多的皮肉连接在脖子上。 在场之人全都惊的面面相觑,仿佛让人当头倾下一盆雪水。 谁都没有做声,半晌过后,衙役们赶回知州衙门里去,告知知州,知州连忙差了仵作行的人前去查验,令衙役去搜查行凶之人去处,贺家和贺太太娘家都是苦主,各自写下状子前来。 衙役们沿着车辙痕迹一路追到乱葬岗,乱葬岗上丢弃尸体无数,死士尸体倒在血泊之中,还正新鲜。 大家搜寻良久,也不知这十人来历,身上没有户贴等物,只是人人携带凶器,扒开衣裳验伤时,满身都是新旧不一的伤痕,触目惊心。 衙役回禀知州这十人的疑虑,知州唯恐是他国细作,叫人将尸体裹了,拉到提刑司去,又请了帅司前来,一同勘验,同时发令捉拿凶手。 帅司点了一路厢兵缉捕,排门搜查,又让画师画下画像,好发缉捕文书。 贺家大大小小争先恐后向画师描述三人长相,李俊自不必说,好认,烧了满脸的疤,对宋绘月和银霄的面目却是各有不同。 贺江淮说宋绘月瘦小,而且晒的黢黑,又说银霄平平无奇,压根不记得长什么模样。 贺小宝说宋绘月美若天仙,银霄——他没正眼看过。 贺太太身边的老嬷嬷说这二人凶神恶煞,一番形容下来,画师几乎以为宋绘月和银霄全是妖魔鬼怪,有三头六臂。 最后画师将所有人的言辞进行了中和,画的既不丑也不美,丢在人堆里都找不着。 夜晚躁动,流民反倒安静下来,银霄陷入梦魇,眼睛闭上之后,满是鲜血和韩北曲。 韩北曲的面目不断变化,时而是铜鹤,时而是被他杀死的死士,他们高高的看着他,他则在不断的跌落—— 猛地睁开双眼,他满身都是冷汗,身上伤口阵阵发痛,狂风在他耳边肆虐,紧紧握着长枪,他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边漆黑的屋子、倾倒在地上的食物、甜一甜嘴的糖、还有无尽的血。 他头痛起来,伸手想去拍一拍自己的头,宋绘月的脸却忽然出现在他眼睛里。 “头疼?”宋绘月坐起来,托住他的脑袋安放在自己腿上,好像他也是她的小弟弟,享受和宋清辉一样的待遇。 他茫然地看着宋绘月,神情渴望而且委屈,喉咙里滚动出一声沙哑的声音,脑袋在宋绘月的掌心蹭了蹭。 “很快就好了,”宋绘月慢慢抚摸他的头发,“别怕,在太阳 银霄身躯沉重地靠着宋绘月,不假思索地睡去,天不亮,他便清醒,感觉头脑也随之清明起来,但是没有睁开眼睛。 他能感觉到脑袋下方的柔软和温暖,鼻端满是刺骨的冷气,和宋绘月身上的气息混为了一体。 宋绘月轻轻一动,似乎也从睡梦中醒来,随后一只手覆上他的头顶,很是怜爱地抚摸了一下。 银霄听到李俊在旁边大打哈欠,肚子里发出一声长鸣:“好渴。” 宋绘月的声音轻轻的:“是啊,等着施粥吧。” 李俊又问:“今天会募兵吗?” “不知道,”银霄又听到宋绘月说,“别说了,省些力气,渴。” 银霄听着,听话的继续闭目养神。 所有人都渴,喉咙的血干涸了,皮肉黏在了一起,唾沫星子往下咽时像是在犁开一块荒地,感觉不到舌头和牙齿的存在,嘴也黏在一起,若要开口,先得将两片嘴唇撕扯开。 唯一能让他们解渴活命的,就是一碗稀粥。 晨光射出,太阳也似从冰窖中捞出来的,没有暖意,等来等去,他们没有等到施粥的人,反而等来了厢军的募兵队伍。 流民草棚前,兵丁林立,兵刃如麻,桌案一字排开,一面金底黑字旗帜漾在半空,上面有“忠锐”二字,桌案下抬来十来个箩筐,里面放着一贯贯的铜钱。 桌案上放有三司布帛尺、笔墨纸砚、弓箭等物,坐在桌案前的官兵都能识字,可以填画格目,又有几名文笔匠候在一旁,合格者便当场刺绣,还牵来三匹健壮的军马。 募兵时,只要能合格,失职犷悍之徒,也悉收入兵籍,从前之罪,倒是可以一笔勾销。 流民们立刻起了一阵骚动,能熬到现在的流民,大多是身强力壮之人,却并不愿意此时应募。 凡是流民,都会被编入前军,纷争一起,就得上战场,前军死伤最多,若是战事惨烈,几乎是十之存一。 银霄坐起来,以目光询问宋绘月是否上前,宋绘月摇头,让他静观其变。 一刻钟不到,人群中起来了三个年轻人,走上前去。 有人带头,渐渐又有人起身,很快就排起了队伍,宋绘月这才拍拍银霄,示意他可以前去。 “这可是条不归路。”李俊笑着也站了起来。 他站在银霄身后,看着银霄量了体,官兵报道:“五尺六寸,合格,往右退二十步,掩一目视物。” 银霄退出去,试了目力,又让官兵看了看他的跃、跳,翻身上下马。 全都看完之后,填写格目的官兵才命他上前,问他姓名、年龄。 “楼银霄,十五。” 官兵问了哪两个字,将格单给他,让他去刺字。 文笔匠在银霄手背上刺下“忠锐”二字,拍了拍银霄的肩膀,示意他去领东西。 在他周围,还垂头丧气的坐着几个刺了字的年轻人,刺字并不十分疼痛,让他们难受的是刺字之后,便再没有退路了。 这里可能是他们的起点,也可能是他们的终点,定州城外的白骨,也将有他们一份。 想要活下来,太难。 银霄只是看了看手背上的刺字,随后便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原地没有动的宋绘月,然后便去领了十贯钱、头巾、丝麻鞋、布衫、系腰、布甲。 他不在意生,也无畏死。 ( 第三百二十五章 闲谈 城中临时安置的营房相当拥挤,拖家带口的新兵挤在一个小屋子里,离茅房很近,离澡堂很远,还需要好几个人挤一间屋子。 但是没有人抱怨,因为他们知道很快就会空出来,到时候屋子就会很空荡。 大家挤在一起沉默不语,连吃都吃的心灰意冷,仿佛自己吃的是顿断头饭。 晚秋的夜,已经非常寒冷,屋子里因为人太多,气息混乱,冷也冷的令人窒息。 宋绘月打开门往外走。 寒风钻进去一条缝,正要跟着银霄出去的李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忙缩了回去,并且火速将薄薄的门关紧,隔着门嘱咐他们二人早回。 宋绘月见他不去,又回身打开门,把银霄带着的铜钱交给李俊看管,自己只取了一贯带着。 外面干冷,两人闲庭信步,在城中闲游,街道上还堆放着许多木桩砖块瓦片,又满地都是黄土,许多酒楼都关了门,银霄的肚子里发出了鸣叫之声——营房中的晚饭华而不实,很是虚伪,对于银霄而言,相当于开胃小菜。 他饭量惊人,因为挨过狠饿,又总是在生死边缘徘徊,所以能吃就一定要吃,只要吃的下去,就不会死。 宋绘月听着他肚子里的叫声,便找了一家脚店——小到墙塌了一面都无钱修葺。 她点了两碗豆沫、四个芝麻烧饼、一斤驴肉,又要了两壶米酒。 伙计看了看银霄手上的刺字,赔笑道:“客官见谅,小店本钱不大,如今喝的水都稀罕,酒虽然还有,可是价钱贵的厉害……” “我先结账。”宋绘月取出一贯铜钱摆在桌上。 伙计拿了钱,解开绳子,又取出三十个找给宋绘月,去了后厨。 等吃食铺上,宋绘月尝了尝驴肉,将芝麻烧饼夹出来一个,余下的推给银霄:“吃吧。” 于是银霄埋头大嚼,吃过之后,他打了个饱嗝,这回是真的吃饱了。 宋绘月吃的不多,反倒是喝了两壶酒,出门的时候脚下飘忽,干脆让银霄背着自己走。 银霄肚子里沉甸甸的,背上驮着轻飘的宋绘月,凝神听着四周的声音。 寂静夜色下总是传来细微的声音,干旱让整个定州都在慢慢的开裂,生灵逐渐死去,只有人还坚挺着。 影子在地上拉的很长,宋绘月低头看了半晌,觉得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很是有趣,便轻轻笑了一声。 她的笑声钻进银霄的耳朵,呼吸声拂过银霄的头发,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睛,眼前闪过了一连串斑斓美丽的光芒。 他在心里轻轻回答了这一声笑:“真好啊。” 宋绘月盯着影子看了片刻,懒洋洋地开了口:“谭然都要把林姨娘笼络走了,林姨娘要是嫁给他,日子就没有现在好过了。” 银霄答道:“等我回去了就拆散他们。” 宋绘月奇道:“你怎么拆散?” 银霄很认真的道:“他要是敢娶林姨娘,我打断他的腿。” 宋绘月哈哈的笑了两声,拍了他一巴掌:“对待自己家里人,还是要和气一点,打他一顿也就够了。” 银霄点头:“是,我听您的。” “你还小,不懂,”宋绘月说到这里,很自信的和银霄谈起了嫁人的事情,“我有经验,我懂,咱们要是太强硬了,会把谭然吓跑,到时候林姨娘要伤心了。” 银霄想了想宋绘月的经验,应该全都来自于黄文秋——至于晋王,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那一步,宋绘月自己不提,他也不问。 “我是没人要了,不过不用人要,我自己也能活下去,”宋绘月又道,“等京都的事情办完了,我就去潭州做个女先生。” 银霄低着头,低声道:“我要。” 宋绘月听清楚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很高兴的道:“好弟弟,没有白疼你,不过你自己还没人要呢,我就不用你操心了。” 银霄垂下眼帘,看着宋绘月的手臂环在自己身前,黯淡的光在她身上流淌,衣衫被映出了一片朦胧的雾气,手腕细而洁净,骨头珠子在皮肤下起伏,让他感觉自己背着的是神在人世间的化身。 宋绘月又没了话,直到看到一个卖烤麻雀的才让银霄停下,将手里剩下的铜板全都递了过去。 小贩冻的鼻头通红,点清了铜板,连忙取出两只来给宋绘月,宋绘月分一只给银霄:“我都恨不得去从军,免得总是在海捕文书上挂着,提心吊胆。” 银霄盯着瘦巴巴的烤麻雀:“我不会让人抓走您的。” “我知道,贺家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一想到贺家,宋绘月就有许多的感慨,于是两个凶神恶煞之徒就拿着烤麻雀在寒风里嘁嘁喳喳的嚼舌头,吐骨头,全然没有将上阵杀敌当成一回事。 他们拥挤肮脏、花钱如流水的过了三天,终于等到了需要上阵的那一天——辽国来犯。 参军的壮士们都前来和家人告别,全都十分沉重,唯独银霄和李俊走的轻快,一个是完全的无所畏惧,连自己的长枪都没带,一个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半点不慌。 宋绘月坐在营房中,啜泣之声包围了她,小孩子不明所以,也发出了嚎啕,孩子的尿裤子无人更换,逐渐散发出了浓郁的尿骚味,再加上冰冷的饭菜气味,让她处在了一个极其糟糕的气味之中。 她没有出去透气,而是一直坐着没动,在嘈杂的声音中出了一点热汗。 这一等,就等到了半夜,银霄和李俊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他们二人虽然没有受伤,但是累了个半死,因为流民充做前军,若是侥幸未死的,还得清理战场,将伤者搬运回军营,再将自己这一方的尸体背回来,还有能用的兵刃全都得带上,就连死掉的战马都不能落下,要扛回来吃。 于是他们不仅上了战场,还做了苦力,比码头上抗大包的还要累。 他们想要睡觉,然而周围乱七八糟的全是声音,有问自己丈夫的、问自己儿子的、问父亲的、问兄弟的,纷纷扰扰,恨不能将银霄和李俊撕扯成无数个。 李俊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说了实话:“没回来的,就是死了。” 拥挤的屋子里瞬间变得极为安静,每个人都能听到心在腔子里狂跳,发出巨大的“咚咚”声。 战场死去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流民,然而在他们的家人眼中,却是天塌了下来。 ( 第三百二十六章 走出去 哭声由内而外晕开,银霄和李俊靠着墙壁盘腿而睡,并不受哭声的影响。 她们哭她们的,他们睡他们的,人本来就是各活各的,吃自己的饭,走自己的路。 宋绘月坐在一旁守着他们,一直守到天色大亮,外面传来嘈杂喝骂之声。 银霄迅速爬起来,走到门口去看了一眼,就见来了许多官兵,正在吆喝着活着的新兵们赶紧滚出来,他们要挑人。 李俊打着哈欠爬起来:“这些部将最让人厌烦,官不大,谱摆的大,我当初做知寨的时候,就烦他们。” 他伸手想理一理身上的布甲,结果发现布甲已经皱成了一团咸菜,想理都没办法理。 “宋绘月,”他用脚尖踢了踢还在地上坐着的人,“等我拿了军功,给你买水喝。” 宋绘月站起来,往门口看了看:“你还是想想怎么才能跟银霄呆到一个都里去吧。” 外面来了五个军官,应该就是李俊所说的部将,神色不耐,恨不能马上就把新兵们拖到演武场上去。 与此同时,另有一队人马上前吆喝,将新兵家眷聚在一起,死了的发放抚恤银,离开此处,活着的填写格目,落个军户,跟随运送漕粮的太平车,出定州城,前往定、益之间的营房。 定州是国界,益州亦是燕云山后九州与山前七州交界之处,定州重兵,尽屯两州之间。 坐上太平车出了城,往外走二十里,大家坐的屁股大腿全都发麻,筋疲力尽,才到了营房。 士兵带着他们找到忠锐的营房,里面已经住了许多家眷,空出来的屋子不多,但是可以自行选择。 方才还半死不活的家眷们在瞬间亢奋起来,携带着包裹奋勇当先,要住挡风遮雨的好屋子,连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都忽然如狼似虎起来。 宋绘月文能写的一手好字,武能杀人,然而从未经历过此种场面,毫无防备,让人裹挟着往前打了几个转,等反应过来时,帽子和手帕不翼而飞,衣裙让人踩了好几脚。 她搂着三个人的包裹,露出前所未有的狼狈像,看着比前线战士还要凶猛的家眷,放弃了抢夺的希望,准备剩哪里住哪里。 有人招呼她:“小娘子,你的东西。” 宋绘月看过去,就见一个年轻妇人站的远远的,手里拿着她的帽子和帕子,妇人的肚子微微鼓起,看着是有了身孕,不便也不敢上前来。 宋绘月连忙走上去道了声谢,接过帽子戴上,把帕子塞回袖子里,同时格外和气的问:“大姐,请问这里的茅房和澡堂在哪里?” 妇人伸手指了指西边:“都在西边,澡堂是一个指挥共用一个,茅房还要再过去,都有单独的女眷用的,只是少。” 一个指挥不算家眷就有五百多人,再加上家眷,澡堂的拥挤可想而知,宋绘月立刻放弃了洗澡的想法。 “那咱们能出去吗?” “能,就是不能往前走,”妇人指了指北边,“误进军营,会杀头的。” 宋绘月踮起脚尖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眼前只有营房,一间接着一间,像是牢房,将军户囚禁于此。 “我得回去了,站久了累。”妇人笑了笑,起身走了回去。 她走了,宋绘月也站到了阴暗之处,等待争夺战结束——这群老娘们实在太能抢了,为了一间屋子,脸都能挠花。 “我先看到的!” “放屁,明明是我先来的!” “老娘的脚先进的门!” “老头子,你在地底下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孤儿寡母都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好不容易等到硝烟散尽,老娘们和小娘们意犹未尽的散去,各自领取月粮,开始拍拍打打的收拾屋子和做饭,宋绘月得了机会,找到两间连在一起的屋子,一间漏风,一间漏雨。 她安放完东西,用月粮换了些吃食,随后一觉睡到了天黑。 银霄和李俊还未回转,她借来纸笔,留下一张出门的字条,便带着剩余的几贯钱,出了营房。 在来时路上,她见离城门外十多里处,有一条小道向东而去,道路枯草间掩着一个木牌,上面依稀可辨“榷场”二字。 她记得定州有一个榷场,原本专为与北界互市,因为战争不断,所以兴废不定,到裴太后与夏国交恶,这个榷场便全部废弃,重新在雄州、霸州、安肃军、广信军四处置了榷场。 榷场废弃,也不许私下交易,违者抵死,捕斩之,但是行商之人却不会因此停下脚步,就连军中也会私下买马。 宋绘月需要银子,想要在定州军营之中高升,不仅要能征惯战,还要大笔的银钱。 她裹紧身上披风,按住头上风帽,咬着牙,挺着腰,顶着寒风前行,风沙一股股的往她身上刮,身影在浩瀚的天地中,成了一个极小的黑点。 其实她心里也有点怕。 这地方太大,大的简直没了边,她不知道路上会不会有野狼出没,或者有他国潜伏在此的细作,她也不知道一路找过去,见到的榷场会是什么模样。 可是怕也得去。 她忽然想到了大相国寺那位僧人赠的佛偈:“人间铄石流金,世外风高月冷。要知二无两般,须是一回自肯。镬汤炉炭横身入,剑树刀山信脚行。” 这定州城,便是剑树刀山,她凭着自己两只脚,一定能走出一片天地来。 夜幕低垂,冷风本来就如针,还裹着细细碎碎的沙子,往宋绘月的脸上和手上刮,让她时刻处于火辣辣的疼痛之中。 颠着两条腿,她不敢歇,怕一坐下就会起不来,走了半个时辰,她感觉到了热,热气从她的头顶、后背往上冒,让她像是即将融化。 没有水喝,身体里的血更加沸腾,喉咙里干涩的厉害,呼吸都成了利刃,会划破喉咙,带出血腥味。 等走到岔道口时,她松了一口气,上前确认了木牌,确实是榷场的指路牌,又低头辨认地上的痕迹。 没有下过雨,脚印马蹄印很快就会让风沙掩盖,只能通过倒伏的枯草辨认方向。 沿着痕迹一直走走,这条路仿佛是无尽的,越是走,腿脚越是沉重,每走一步都像是灵魂在和身体博弈。 灵魂还能走出去很远,身体却是一步都无法动弹,两条腿灌了铅似的,在地上拖动。 走到夜色浓重成了墨,只有隐隐的星光透出时,宋绘月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灯火。 ( 第三百二十七章 榷场 宋绘月眯着眼睛奋力往前看,见黑暗中显露出房屋的形状,檐角飞翘,铃铎在风中沉默地摇晃——里面的铜芯子被人取走,它和榷场一样沉默起来。 差不多三十里路,她终于走完了,走到了自己要到的地方。 火光很微弱,只是从缝隙里流动出来的一丁点亮光,但是这一点也足以让宋绘月雀跃,并且心里有了劲。 有火光就有人,足以证明这个榷场还有人在交易,只是变成了地下榷场,里面的人和东西都见不得光。 她快步往前走,路上的杂草逐渐稀少,走着走着,草就没了,连草根都被人踩了出来,榷场的轮廓在她眼里也越来越清晰,虽然荒芜,但却完好。 她要想一想怎么才能进去。 就在这时,她忽然停住脚步,扭头看了一眼四周——方才她的耳朵里,分明听到了和风吹草动不一样的声音。 有危险。 地下榷场本就危险,这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和巨额的利润足以让任何人铤而走险,他们见不得光,也见不得生人,尤其是宋绘月这样来历不明,从未在定州露过面的生人。 她的直觉让她往后退去,然而还未等她拔腿开跑,那野草堆中忽然钻出了四条人影。 四人全都是彪形大汉,眼露凶光,而且十分警惕,不必想也知道这是榷场的守门人。 为首之人盯着宋绘月,一言不发,只将手一挥,另外三人就持刀扑了上来,宋绘月方才还沉重的身躯爆发出了最后的力量,二话不说,就往无边无际的旷野上跑。 定州城外的草没有羊群来啃食,能有半人多高,而且干枯倒伏,茎叶全都结在一起,跑也跑的磕磕绊绊,她头也不回,只往草密的地方钻,每一步都钻出了“沙沙”的动静。 那四个大汉穷追不舍,宋绘月灵活的只是乱钻,没想到自己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有这样的力气。 身后有破风之声,她弯腰躲避,刀锋贴着她的头皮擦过去,她刀枪不入似的直起身来继续跑,身后追赶她的人只觉得此人像是发了疯,并且是无头苍蝇,一味的往那乱草堆里扎。 而宋绘月满头都是热汗,却不是乱跑,在七弯八绕之后,她从草堆之中钻了出来,一头冲向榷场,撞开了榷场的大门。 四个守门人惊愕地停住了脚步,榷场中笑谈的众人也全都安静下来,无声地看向了她。 宋绘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进来了,就有解释的机会。 她往里走了一步,看了一眼内中情形。 榷场原本是露天的,有顶的地方不多,此时却严严实实的全都封闭起来,地上一块接一块地划着摊位,隔两个摊位就有一盏油灯,而在场的商人有中原人,也有异族人。 一个年轻干练,穿蓝色圆领袍的男子快步走了出来,狠狠地瞪了一眼外面的四个人,随后一把关上大门。 他一动,从暗处涌出来十个带着刀和长棍的打手,一起围住了宋绘月。 “小娘子先坐一坐。”年轻男子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打手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宋绘月,将她带到了存放文书的屋子里。 屋中一张桌案,三把交椅,两个打手将宋绘月按在了其中一把上,年轻男子坐在桌案前,一双眼睛将宋绘月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宋绘月大口的喘气,有气无力地抬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干草,又擦了把汗,低头一看手上,全是泥灰。 随后她没了力气,靠着椅背歇气,只有眼睛不闲着,端详着年轻男子的面孔以及神情。 “你是什么人?”男子语气不善地开了口。 宋绘月把自己的嘴撕扯开,舌头黏在了嘴里,动弹不得,她使劲才说出来一个字:“水。” 男子对着身边人抬了抬手,立刻有人上前给她倒了一碗冷水。 宋绘月哆哆嗦嗦得端起了碗,送到嘴边,哪怕这碗里放了砒霜,她也要立马喝下去。 太渴了,这一碗水就是甘霖,一瞬间让她从气息奄奄变成了半死不活。 放下碗,她长长出了口气,回答男子:“我是随军的军户,想来做生意。” “胆子很大,”男子抬了抬眉毛,他是个精明的长相,一抬眉毛,立刻显出了算计,“谁告诉你来这里做生意的?” 他往前倾,靠近宋绘月:“或者说,是谁让你来送死的?” 宋绘月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没有人,路边有牌子。” 男子把眉毛放了下来,仔细回想,还真想起来一块牌子,随后笑了一声,再次感叹:“胆子真大,没有我们胡家的帖子,也敢进来。” 宋绘月轻笑一声:“我不知道什么胡家,要是知道你们这么凶,我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这一路上可把我累坏了,我只是想挣银子,非常、非常多的银子。” 她说的很冷静,其实是因为累透了,热劲一过,汗就变成了冷汗,衣裳黏腻地贴在身上,让她手脚冰凉,就连鼻子里呼出来的气都成了冷的。 精气神一耗尽,人就彻底地虚弱了下去。 外面依旧静悄悄的,似乎是在等待着她的下场,偶尔传来几句说话声,也含糊不清。 因为她的轻描淡写,男子也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往后一仰:“听你的口音,你是京都人?” “是。”宋绘月没有隐瞒。 “好好的不在京都呆着,跑到我们这个偏僻地方来干什么?”男子继续审问。 宋绘月答道:“家破人亡了。” 那些悲壮和轰轰烈烈的往事,到了她嘴里,也只有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而且说的时候不动感情,纯粹就是做了个回答。 男子明显的愣了一下,声音放缓了:“你想做什么生意?” 宋绘月这回调动力气,从腰间解下钱袋子,放到桌上:“我只有两贯钱,这里有我能买的起的东西吗?什么都行。” 男子打开钱袋子,倒出来两串扎的紧紧的铜板,再次对宋绘月刮目相看:“你这点本钱,应该去大街上卖炊饼。” 宋绘月低笑了一声:“脑子要是落在炊饼上,可就一辈子都转不出来了。” 男子弯腰从桌案“我叫胡金玉,是胡家的小辈,你这两贯钱我收下,往后别来了。” “我叫李月,”这是她在上军户时胡诌的名字,“多谢小当家,下次我再来。” ( 第三百二十八章 沉睡 回去的路上,宋绘月和银霄碰了头。 不管身后那两个跟梢的人,银霄驮着她往营房狂奔,以免赶不上操练,变成逃兵。 来的时候慢,三十里路,她走到了后半夜,回去的时候快,天刚亮,两个人就已经回到了营房中。 李俊提心吊胆地窝在屋子里,疯狂的想了无数理由,时刻准备为银霄狡辩,以免他变成逃兵,好在银霄回来的及时,还没有操练。 而他看着宋绘月,险些没有认出来。 宋绘月变了模样,整个人都灰扑扑的,脸上黑一道黄一道,全都是汗和沙尘,帽子不知所踪,头发里都是枯草,发髻原本就跑的散乱,在回来的途中,发髻的规模越发壮大,已经变成了两个头。 “你......你这是去冶场挖乌金去了?” 银霄将宋绘月放稳当,又把那一大袋子肉干放到桌上,听到宋绘月用气流回答了两个字:“榷场。” 随后她就什么都不想说了,天旋地转似的晃到了床边,找到包袱,她想先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等睡醒之后,再想其他的吧。 她看着李俊和银霄:“你们两个去忙吧,等晚上再说。” 说完之后,她就再次晃动着往澡堂子走,澡堂一份为二,有男有女,而且没人,宋绘月预备着要对自己涤荡一净,然而走进去一看,又有些傻眼。 没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水滴滴答答的从竹管往外滴落,将地面打湿了一片。 她很绝望的伸出手去,接了一捧水,洗了把脸,冰冷刺骨的水让她清醒了一些,随后她又拿着帕子去够那可怜的水滴,要将帕子打湿,给自己擦一擦。 好不容易帕子湿了,宋绘月撑住自己往下掉的眼皮子,蹲下身去给自己囫囵着擦了擦。 帕子立刻变成了黑色,她站起来想要再擦洗一次,眼前骤然一黑,脑袋晕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一只手猛地抓住竹管,才没有栽倒在地。 外面遥遥的响起了旗鼓号令,是士兵开始训练,家眷们也开始出没,张嘴便是柴米油盐这样顶要紧的事。 宋绘月听在耳中,提起一口气,再擦了一遍,又将头发解开,抖落出里面的草屑,用湿帕子搓了搓,换上干净衣裳,将脏衣服一卷,塞进包袱里,一鼓作气走回屋子里去了。 关上门,丢下脏衣服,后脚跟互相一蹭,脱掉鞋,她头重脚轻地躺在了床上。 外面的声音还在往耳朵里灌,但是头脑已经无法分辨,她的灵魂再坚韧,也败给了身体上的疲惫,脑袋挨在硬邦邦的床上,她又坐起来,伸着手去够床角的被子。 随后她脑袋往被子上一栽,整个人都砸向了床上,手脚软绵绵地往下垂,身体再也不听她的使唤,自顾自的舒展开来,像是一朵绽放了的花。 这一觉,沉而且长,迷迷糊糊的醒过两次,饿了、渴了,意识一点点回归在头脑之中,身体却还没醒,于是她继续睡,睡的昏天黑地。 最后醒来的时候,也只是头脑清醒着,眼睛却还是迷迷糊糊的睁不开,想说话,嘴也张不开。 她听到李俊在门口说话:“怎么还在睡?” 没有人回答他,但是宋绘月知道银霄一定也在门口站着,甚至能想象出他的神情——庄严肃穆,给她出殡都足够了。 半晌后,李俊站在门外又开了口:“那肉干我能不能吃一块,饭堂里的饭实在是太不实在了。” “不能。”银霄的声音变得没有情绪,开始往死士靠拢。 仿佛宋绘月沉睡,他身为人的那一部分也随之而睡,此时只不过是批着皮囊,以一种做人的责任和李俊一问一答。 李俊叹气:“好想吃肉,你吃饱了吗?” 银霄如实回答:“没有。” 宋绘月听闻此言,便挣扎着掀动眼皮,想要清醒,可是身体还是沉重,不能挪动分毫。 四刻钟后,她奋力坐了起来,手脚发软,两条腿往地上放,立刻酸痛无比,连蹲下去穿鞋都下不去了。 于是她趿拉着鞋,打开门,让在门口持续吹冷风的二位先进来。 银霄转身进来,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马肉烧饼,不过若是想从烧饼里吃到肉,那无异于大海捞针。 烧饼还是温的,银霄又从隔壁端来了一碗凉水,宋绘月坐在凳子上,将烧饼和水都吞咽入腹。 她看向银霄:“月粮在这里,明天我去领个炉子,自己做饭吃。” 随后她对着李俊道:“肉干能在营房里卖掉吗?” 李俊一个人回答了两句话:“自己做好,再难吃也是货真价实,能吃饱,肉干要卖?” “卖。” 李俊摸了摸银霄手边的肉干:“我记得这里的榷场早就废弃了,你是打算以后都做这杀头的买卖?” 宋绘月“嗯”了一声:“挣了银子,分你一份。” “我不是爱银子的人,”李俊摆手,“只是地下榷场鱼龙混杂,你毕竟是个小娘子,不大方便,你打算卖多少钱?” “四贯。” “太少了,我能给你卖出十贯。” 他从会走路开始,就和他爹一起八面玲珑的四处交际,装疯卖傻的时候,也能到处混口饭吃,如今在军营里,更是如鱼得水,不过是一天的时间,就快乐的认识了好几位部将,并且将这几位上峰敷衍的心花怒放。 现在正是缺粮的时候,要卖掉肉干在他这里毫无问题——部将们有银子没处花,而食欲如同浪潮,已经拍打许久了。 一夜过后,宋绘月精神抖擞,只是腿更加的酸痛,自己随便糊弄了两顿饭,等到了晚上,她点火炉颠锅勺,大炒大煮,烟熏火燎的做了一顿晚饭。 李俊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好消息,那一大袋子肉干,果真让他卖出了十贯钱的高价。 他兴高采烈地端起碗,打算结结实实的吃上一大碗饭,然而吃了两口,他便放下筷子:“明天还是在饭堂吃吧。” 宋绘月摆手:“不必,我今天手生,做的不好,慢慢就好了。” 李俊食难下咽,看着银霄丝毫不受影响地吃了三大碗干饭,对他的佩服又多了一分。 吃过饭,宋绘月便拿着十贯钱,继续去榷场,银霄照旧是没有话,只一路护送着宋绘月到了榷场,站在外面等宋绘月出来,再和她一起回去。 他像是铁打的人,草草合上眼睛休息半个时辰,又和李俊去训练了。 ( 第三百二十九章 来客 宋绘月在榷场往返到了十一月初,银子越来越多,往床上一摆,很是喜人。 李俊坐在凳子上烤火,伸长了脖子看宋绘月数银子——他总觉得宋绘月的脑袋偏于诡异,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她竟然还能挣下这么多银子来。 不仅诡异,而且胆子大,什么都敢干。 不过宋绘月干的事,仔细想来,又好像是非干不可的事。 这个世道,没有钱,就算有天大的军功也无用。 他低声道:“榷场有没有定瓷?” 宋绘月点头:“有黑定、紫定、绿定,要哪个?” “要红定。” “你看我像不像红定?” 银霄站在屋子外听他们两人说话,手里正在打磨一条马蹄筋,弓胎已经削好,用马皮胶粘上了脱落在野外的黄羊角,只需将蹄筋磨好,贴上去即可。 屋子里两个人还在磨磨唧唧,李俊也知道红瓷难得,连宫中都少有,可正是因为少,才有大用:“你留意着,不是现在要,将来有大用,给银霄用。” “那我留意着,战事如何?” “夏国......哈哈哈......”李俊打着哈哈说了战况。 原来辽国想借着这一次的缺粮,试图打开中原的大门,而夏国是公认的眼大肚小,听闻有可乘之机,当即就要过来添堵。 夏国的大军轰隆隆就开了过来,直接对上了辽兵的后军,没有给中原添堵,反而给辽兵添了堵。 辽兵不喜欢前后夹击的滋味,可又不能和夏兵反目——夏兵虽然样样都差,但是气势汹汹,一言不合就要开打,辽兵并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兵力。 可若是退,也心有不甘。 定州干旱才缓解,地里的粮食是颗粒无收,漕粮也受到影响,军马都吃了起来,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能放过。 于是战况就此胶着,夏兵和辽兵离的太近,还因为争夺水源发生了一场小范围的械斗,之后又为了各自报仇,互殴了几场,损失不小。 辽兵和夏兵打的头破血流,定州反倒是养精蓄锐起来,最后一鼓作气将这烦人的两支队伍给打跑,恢复了短暂的宁静。 “没有战事,榷场的人会多起来,”宋绘月对着门叫了一声,“银霄,进来暖和一下。” 银霄闷头进来,宋绘月收好钱,喝了两杯米酒,李俊喝了能有半斤,正迷糊时,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楼大哥。” 宋绘月眨了眨眼睛:“谁是楼大哥?” 李俊立刻拍了拍银霄的肩膀。 宋绘月恍然大悟,看着银霄起身开门,连忙和李俊一起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门外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端着一碗肉冻,递给银霄:“楼大哥,谢谢你教我哥哥拉弓。” 说完之后,她又悄悄往里张望,看到屋子里还有两个人,连忙收回目光,脸颊通红。 银霄道谢,走回屋中,将冻肉倒在自家碗里,又给送了出去。 小姑娘还没走,对着银霄含羞带怯的说了几句,说话声音太低,只有银霄能听见。 银霄面无表情,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因为听她说话只是出于自己作为人的一种约束,听完便罢。 李俊抓了一把瓜子,低声道:“今天拉硬弓,新来的大部分都拉六力弓,我拉七力弓,银霄拉的九力弓。” 随后他又补了一句:“他拉九力弓不是因为他只能拉的动九力弓,而是因为当时最难的就是九力。” 门外的小姑娘磨磨蹭蹭,没完没了,于是他那话又接了下去:“也有六力弓都拉不开的,欧阳指挥使让银霄教,结果银霄冷着张脸往那里一站,那些家伙就跟见了鬼似的,纷纷把弓拉开了。” 然而银霄的冷脸并没有冷走小姑娘如火的热情,门开着,风往里面涌,李俊打了个大喷嚏,宋绘月也紧跟着清了清嗓子。 银霄“啪”的一声将门关上,小姑娘的话戛然而止,被关在了门外。 李俊和宋绘月张着嘴,全都预备着要笑,可还未等他们笑出来,那门又响了。 银霄扭头打开门,这回门外站的不是小姑娘了,而是管饭堂的铛头。 饭堂的饭菜内容空洞虚无,铛头自己却胖的很实在,下巴和脖子连成一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想要露出个热情洋溢的笑容来,结果把下巴上的肉堆出来好几层。 他并不空手而来,先是送出来六个夹肉烧饼——里面的肉这一次不虚了,很实在,随后加了小心的问:“有位姓李的小娘子可住这里?” 宋绘月扭头看向李俊:“你是个女的?” 李俊迷糊着往自己裤裆看了一眼:“我是女的?” 门外的铛头连忙赔笑道:“我姓胡,不知道小娘子记不记得?” 宋绘月恍然大悟——她第一次去榷场时,曾经说过自己姓李。 她立刻点头:“记得,请进来坐。” 银霄让开路,胡铛头挤了进来,银霄给他搬来一条小板凳,他摇摇晃晃坐了下去,肚子上的肉开始在地上四面八方的流淌。 “你找我有事?”宋绘月疑惑。 “是,”胡铛头拿帕子擦了擦汗,显然来之前已经打探清楚消息,对额外的两人并不避讳,“是小当家,明天晚上想请你吃顿饭,还在老地方,小娘子不要怕,小当家为的是生意上的事情。” 宋绘月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她还要在榷场来往,并不打算得罪胡金玉。 第二天晚上,胡金玉在榷场中准备了一桌饭菜,等待宋绘月到来。 胡家在河北西路相当有威名,这一次请宋绘月前来,为的是一桩大买卖,他以自己那双慧眼凝视了宋绘月许久,认为这个小娘子能担当大任。 他站在旷野中往外看,就见宋绘月穿的十分臃肿,从头到脚的包裹着,背着一张弓前来。 他知道宋绘月不是独身一人,还有个当兵的跟在后面护卫,只是此人永远藏在黑暗中,若非来接宋绘月时现身过,他们谁都不知道草丛里还藏着这么个人。 这样的对手,堪称可怕,还好不曾起过冲突。 他出门将宋绘月迎进来,引着她进了榷场后的隐蔽之所,里面大点蜡烛,灯火通明,还坐着个小老头。 老头子满面春风,起身吹向了宋绘月,和蔼地请她解下背上弹弓,擦一擦脸,又让胡金玉坐到自己身边,好边吃边说。 宋绘月解下弹弓,放到自己手边,脱去身上厚重的灰鼠毛披风,接过下人手中的热帕子擦干净手,将帕子照旧递给仆人,仍旧是满面黄沙的坐下。 她的真面目,已经让定州的沙尘淹没了。 ( 第三百三十章 富贵险中求 老头子慈祥和蔼,摸着自己那一把花白的胡子,是任何人见了都要叫一声祖父的程度。 胡金玉精明在脸上,他精明在心里,且绝不让人看出自己的丝毫心思。 他像长辈关爱小辈似的,问宋绘月:“你是第一次来定州吧?定州的日子不好过啊,天灾兵祸从来没有停过,世道迫人,难为你一个小姑娘铤而走险。” 宋绘月坦然道:“富贵险中求,要是去卖炊饼,我现在还穿不上一件棉衣。” 胡老头笑道:“是这个道理,老夫也喜欢小姑娘你胆大心细。” 说罢,他看向胡金玉,叹气道:“我这孙子要是有你一半我就放心了。” 胡金玉露出一点不服气:“我胆子也不小,是您不肯放我出去。” 胡老头拍了拍孙子的手背:“你呀,是样样都好,却有一样不好,你那一点不好,就让你万事都只能做到九成,不能尽善尽美。” 随后他看向宋绘月:“小娘子能不能猜出来他哪一点不好?” 宋绘月夹了一筷子羊肉吃了,答道:“心软。” “诶,对咯!”胡老头抚掌大笑,又笑胡金玉,“你看看,一个小姑娘就把你看穿了,你还有的学呢。” 胡金玉常年将自己伪装的十分精明,执掌地下榷场,并未吃过亏,此时让宋绘月说出自己的弱点,不由心中一惊,看宋绘月的眼神多了一丝探究。 宋绘月任凭他打量,对着桌上的菜使劲,在认真吃饭之余,以余力和胡老头敷衍:“多亏小当家这一点心软,我才得以活命。” 胡老头看着她吃,等她吃到放下筷子时,才道:“小娘子胆大,不知道敢不敢走一趟夏国?” 宋绘月面不改色道:“我能从京都走来定州,自然也能走一趟夏国,我这两条腿倒是不金贵,胡家应该请的起,只是你们为什么要找我走这一趟?” 胡老头摸了摸胡子:“实不相瞒,是对方要生面孔,我家中能人虽多,但是能主事的,在北地都已经是滚瓜烂熟的一张脸了。” 宋绘月听到此处,明白了胡家的用意。 胡家要找个生面孔做主事人,满大街都是,但是要找个背后没有任何背景、不会惊动胡家对手,又有胆子又缺钱的人,却很难。 她意味深长地对着老头子一笑:“那就谈谈报酬。” 胡老头示意胡金玉取出钱匣,从里面拿出一张银票,起身抚袖,弯腰放在宋绘月面前:“这是一半,事成之后,再给一半。” 这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宋绘月眯着眼睛,盯着银票看了半晌,随后将其推回胡老头面前:“不够。” 胡老头愕然起来。 他以为宋绘月会为了这一千两银子赴汤蹈火,没想到她拒绝的如此干净利落。 对着这么多银子能眼睛都不眨就回绝,这个小娘子不简单, 但是越不简单,对他们胡家就越是有利,能够顺利的走完这一趟,本就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他让胡金玉收起钱匣:“是老夫浅薄了,不知道小娘子想要多少?” 宋绘月答道:“你们七,我三。” 此言一出,胡老头脸上的笑便有些迟疑,胡金玉清了清嗓子,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没说话。 “如果不行,你们就另请他人,我是缺钱,但是缺的太多,这一千两对我来说有和没有都一样,不足以打动我。” 随后宋绘月站起来,取下披风系上,正了正风帽,同时将那把弹弓背在背上。 胡金玉看着她腰间沉沉的钱袋子,发现里面装的并不是银子,而是铁丸。 “没问题,三七就三七,”胡老头忽然出声,急切地站了起来,请她坐下,“小姑娘年轻,胃口大一点也是正常。” 宋绘月这才放下弹弓坐了下来。 胡老头示意胡金玉倒酒,自己嘬了一口酒之后,简短地说了来龙去脉。 有私盐贩子请胡家去夏国买青白盐。 青白盐价格低廉,一斤只需八文,而且纯而不杂,而朝中官盐已经价至五十文,买青白盐回来倒卖,是巨利。 这一次去夏国,主要是为了打通这条路,再把这门生意长长久久的做下去。 “这一次我们还是先给你一千两,之后你替我们胡家押送青白盐,我们胡家从利润中分你三成。” 听到青白盐三个字,宋绘月静默半晌,想起了张旭樘。 张家曾以青白盐获得巨额的银钱,悉数送入燕王府中,这一次的私盐贩子铤而走险,要去买卖青白盐,会不会背后就是张旭樘。 他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如今张瑞一死,京都中恐怕已经翻了天,他要保住燕王,要和晋王分庭抗礼,和她一样,要大笔的银子。 她神情平静的眨了眨眼睛:“二位当家,青白盐——可是卖国啊。” 胡老头听了她这几乎可爱的言语,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小娘子今年多大了?” “十七。”宋绘月回答。 胡老头慈祥一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很多的事情想不明白,活到这把年纪,才知道这世上的人,本就各有不同,有高洁之士,就有卑劣低贱之人,有以身殉国之士,就有求利卖国之辈,我们是卑劣、无耻、可恨之人,但却不是坏人。” 他看向胡金玉:“就说青白盐,不利国,可是利民,巨贾拿着盐引得力,百姓已经到了连盐都吃不上的地步,青白盐最多卖到三十文,百姓就能吃上盐,我们所做的,是不是就算不上坏事了?” “当家高论,”宋绘月喝了口酒,眼睛黑沉沉的,一瞬间已经另有了心思,眨巴着眼睛道,“什么时候出发?” “这个月十五。” 三人又在屋中商议其他细节,商定完毕,宋绘月立刻起身离去。 胡金玉脚步匆匆地跟上,将她送到门口:“出远门不便,有要用的东西可以来找我。” “多谢。”宋绘抬腿便走,银霄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直走到那四个守门人身边,随后对着宋绘月遥遥地看了过来。 他的目光扫过胡金玉,胡金玉立刻便感觉自己是被猛兽盯上了的猎物,好在这种感觉转瞬即逝,银霄的目光落在了宋绘月身上。 胡金玉看着他的目光在接触到宋绘月之后,倏忽之间就变得温顺起来,便在心中啧啧称奇。 等宋绘月走到银霄身边,银霄便伸手接过弹弓,低垂了头,落后她半步,跟随她的脚步离开。 第三百三十一章 出发 十一月十五,天冷的厉害,太阳和坐月子的妇人一样,从早到晚的不露面,天早早的就黑了,冻的人伸不出手,营房里更是寒风呼啸,能刮掉人一层皮。 李俊穿着厚厚的棉袍,拎着缝补好的一包衣裳,火急火燎地冲到门前,推门就进,随后回身以最快的速度关上了门。 他一个箭步到了火炉子旁,胆大包天地挤开银霄,一屁股坐下,吸了吸鼻涕,将手肘架在胳膊上烤火,一边烤火一边打摆子,等到不哆嗦了,才拎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都给你补好了,东西也给你带来了,花了我一个月的月粮。” 宋绘月打开包裹,把衣裳放到一旁,从里面找出来一把解腕尖刀,刀刃用布缠着,长度正好能藏在袖子里。 她解开布条看了下刀刃:“不错,好刀。” 李俊弯腰去地上的柳条筐子里翻吃食:“是梁都头的,他一死,他的家眷就把他的东西都拿出来换粮食了。” 宋绘月将刀放回去,坐下继续调栀子黄水:“欧阳指挥使要多少?” 李俊伸出一个手指头晃了晃:“要这个数。” “一千?” “一万。” 宋绘月冷笑一声:“狮子大开口。” “没办法,银霄是新兵,”李俊扭头看银霄一眼,就见银霄一板一眼地叠衣裳,整齐地塞入行囊之中,便有种看到猛虎捏着绣花针的迷幻感,于是把头扭了回来:“一万两是他说的,不过看他那意思,只要我们真想把银霄拱上去,他还可以再谈。” 他掏出来一把花生,搁在火炉边,忍不住挠了挠手指,一暖和,手指就开始痒,他怀疑自己是要生疮:“银霄太年轻,而且是新兵,确实不能服众,你最多能给多少?” “六千,”宋绘月将银匣子从床底下掏出来递给李俊,“银霄会让他们服的。” 她回头笑问银霄:“是不是?” 银霄点头:“是。” 李俊数出来六张银票,盒子就空了下来,只剩下几个小银子。 他将银票收好,问宋绘月:“你当真要去?我还是不放心,等明年开春,战事肯定会多起来,银霄有了军功,自然就好往上走,不需要这么多银子。” 宋绘月往脸上抹栀子黄,湿漉漉的不好开口,等把自己抹成的蜡黄,宛若得了不治之症,才道:“能在定州活下来的,谁没有军功,哪个人不是骁勇善战?今上让文臣治定,就是为了抑制武将,想要一步登天,不仅要有军功,还要能笼络住这些文臣,这点银子,不够文臣塞牙缝。” 李俊不舍地按了按银票:“可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银霄的手顿了一下。 宋绘月把脖子也抹上栀子黄,僵着脖子一动不动:“这话你已经说了八百遍了。” 随后她用余光看向银霄:“我不会让自己死,如果真死了,你就下来陪我。” 李俊哑然,小心翼翼看了银霄一眼,见银霄像个小媳妇似的收拾宋绘月的绵衣裙袄,并没有言语,才松了口气。 他怕宋绘月一死,银霄真的有可能把自己送下去。 于是他不再提起这个死字:“尖刀和弹弓就够了?我看还是等两天我们休沐,进城去买砒霜了再走,不然你一走,我心里就跟着发慌。” 不知不觉,他这个老大哥,倒是依靠起宋绘月来了。 宋绘月动了动脖子,开始擦自己的手:“你要是真的担心,就把你那一坛子爹给我带上,让你爹保佑保佑我。” 如今她十分烦李俊。 银霄从不言语,而李俊从知道她要去夏国开始,就一直大惊小怪,并且已经梦到好几次她让人害死在夏国,尸骨无存,而且死法花样百出,防不胜防。 宋绘月让他诅咒了小半个月,感觉自己已经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看见李俊就想按着他抽上一顿。 “败军之将,连我这个亲儿子他都不保佑,还保佑你?”李俊剥开一粒花生,搓了搓花生衣:“什么时候走?” 宋绘月站起来,伸开手掌看了看是否有遗漏之处:“子时。” 李俊看向屋子里烧着的刻漏香,发现离子时也只剩下一个时辰,那神情又不由自主的忧伤起来。 临近子时,宋绘月换了身干净衣裳,新洗过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将那顶灰鼠毛的帽子用力拍打两下,打的蓬松起来,扣在头上,又把头发一丝不苟地藏进帽子中。 银霄展开披风,从后方给宋绘月系上,跪下一条腿去,将尖刀绑缚在她的小腿之上,藏于裙内,再把裙摆整齐的撒在靴子周边,不露出丝毫痕迹。 李俊依依不舍地站在一旁:“早去早回。” 宋绘月拍了拍他:“都头的事不要出差错,否则饶不了你。” “错不了,”李俊撅着个嘴,仿佛是让人抽去了主心骨,又忍不住道,“一定要赶在过年前回来。” “别啰嗦,走啦。”宋绘月背着弹弓,挂着铁丸,银霄背着包裹,打开门,两个人迎着一股冷风走了出去。 夜色不明朗,彤云密布,寒风紧扯,纷纷扬扬下着大雪,将道路两旁的野草全都压倒,两人踏风而行,一高一矮,并肩走在一起,密不可分。 一路奔出营房,直到榷场,场外已经栓了二十来匹黄花马,黄花马之下,是胡家雇来的护卫,各个挎着刀,沉默地坐在火边取暖。 一个老管家正在清点干粮,看装扮,也是要跟着一起走。 胡金玉站在道上眺望,见宋绘月和银霄联袂而至,立刻回头道:“到了!” 虎背熊腰的护卫们握着马鞭纷纷起身,全都看向了宋绘月,宋绘月面无表情,疾行向胡金玉,而银霄皱眉扫视回去,杀气侵人,这一伙人全都别开了目光。 到了胡金玉身边,宋绘月拍了拍银霄,低声道:“回去吧,不要做逃兵。” 银霄应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一走,众人全都松了一口气,又见大雪不停,光是站在这里就是一阵透骨寒凉,便商议马上启程。 胡金玉取了根马鞭给宋绘月,一同翻身上马,踏着满地如银的积雪,往西北而去——他要先将他们一行人护送到代州,那里有人等着他们,他再带着一部分人返回,剩下的人由代州前往夏州。 道路难行,雪花似鹅毛似的上下翻飞,一行人刚开始还沉默着,等慢慢熟络起来,话便多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可怕的玩笑 一群男子呆在一起时,就阳刚之气腾腾而上,上能指点江山,批判朝堂,下则能谈论三瓦两舍中的妓子,大有天下尽在掌握之态。 若是一群男子中间夹杂着一个女子,阳刚之气就要满溢,恨不能当场脱裤,一展自己的男子风采,言语更是离奇,从牛皮吹上天,越说越往下路走,最后恨不能当场脱裤,一展自己的雄壮威武。 宋绘月越是沉默,他们越是起劲,又见她年纪不大,相貌也平平无奇,却能得胡金玉青眼,前来主事,越发肆无忌惮猜想起来。 “一定有别的方面独领风骚。” “老潘,你倒是说说是什么方面?” “当然是那方面。”老潘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正所谓人不可貌相嘛。” “你别瞎说,我看这小娘子不是烟视媚行的人。” “瞧瞧老田这张嘴,念过书的就是不一样,什么媚什么?” “对,就是媚,不媚没人要。” 众人嘻嘻哈哈的笑,胡金玉听在耳中,大致猜到他们在说什么,皱了皱眉,回头道:“省着力气,喝冷风很快活吗?” 大家的话头便打住了,但是暗暗的还是挤眉弄眼,又有人和老潘悄悄打赌,让他去把宋绘月弄到手。 老潘纵马上前,和宋绘月走到了一起:“小娘子贵姓?” “李。” “原来是李家娘子,很冷吧,我陪你走一段,给你挡挡风如何?” 宋绘月将他从头到脚的扫视一番:“不必。” 老潘让她轻蔑的目光一激,嗤笑一声:“到了晚上,要是冷的厉害了,可别后悔,再来钻我的被窝。” 宋绘月八风不动:“恐怕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胡金玉策马上前,隔开了他们二人,同时给了老潘一个冷眼。 老潘笑着退了出去,半个时辰后,在一堆乱草前,胡金玉让大家下马活动活动筋骨。 再往前走就是军营,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去,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停留。 众人翻身下马,结伴去撒尿,宋绘月拒绝了胡金玉的陪同,插着马鞭,独自出去方便,胡金玉虽然放心不下,但是也没有办法。 方便过后,随行护卫越发熟络,聚在一起搓着手说笑,一刻钟后,胡金玉喊了一声,让大家上马继续走。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道:“老潘呢?” 胡金玉回头一看,就见空了一匹马,当即打马过去,问旁边的人:“你们没有结伴?” “是结伴去的。” 一起去的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有几分傻眼。 人多,天黑,他们并没有留意到少了一个人。 “有没有听到不寻常的动静?”胡金玉问。 “没有。”其中一人回答。 “我也没有。” 胡金玉的脸色瞬间铁青,目光在他们脸上来回看了一眼,随后让他们指出刚刚去过的方向,让大家跟着一起去找。 人很快就找到了,倒在地上,已经死透了。 他脸上还保持着惊诧的神情,嘴巴微张,一声惊叫呼之欲出,却没有叫出来,脖子上一道血痕,干净利落的一刀致命。 寒风紧刮,所有人一个都没有动,全都惊骇的失去了声音,突如其来的死亡将他们这一次的行动蒙上了阴影。 脖子上嚯开一条大血口子的尸体仰面朝天,血淋漓撒向四周,枯草受到热血滋润,竟然有了生机似的摇曳起来。 胡家的老管家先是麻木着,随后紧闭着眼睛开始哆嗦,牙齿在嘴里咯咯作响。 胡金玉率先反应过来,取出火折子吹亮,蹲在地上查看有没有脚印留下,然而地上干干净净,哪怕有脚印,也让大雪很快覆盖住了。 一无所获之后,他站了起来,催促身边的人,上马立刻就离开此处。 一行人战战兢兢上马,对藏在暗处的敌人满是惊惧,催马向前,离开此地。 在路过军营的时候,这种惊惧越发浓重,大气也不敢喘。 长久的驻扎,使得定州外的军营已经变成一座庞大的城营,城墙高达四尺,大石条扎于地下,上面每百步便有一战楼。 这个庞然大物恢弘而且冰冷,屹立于冰天雪地之中,羊马城、壕堑、木栅、棘城、陷马坑,全是这个庞然大物的獠牙和利爪。 在城营之中驻扎的,最靠近定州的是厢军,指挥使之间互相值守,靠近云内州前线的则是禁军。 此时他们一行人,就要从城营和定州的空隙之中穿过,道路非常宽阔,但是也一览无余,没有任何阻拦之物,站在望楼之上,可以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胡金玉咽了咽唾沫,在裤腿上使劲一擦手心的汗,走在了第一个。 他纵马靠近壕沟,贴着城墙边走,望楼上有火光,有人值守,他们胡家为了保留商道,已经尽可能买通了守城的士兵,但是凡事都有万一,所以不得不加倍小心。 泥土是冻硬了的,马蹄踏在上面,会发出细微的脆响,每一声响动,都像是一把刀悬在了他们头顶。 风声狂啸,雪片上下翻飞,乱人耳目,望楼上的人看不清他们,他们也看不清前行的道路。 胡金玉听到自己胸腔里砰砰的跳动之声,紧张的手心不停冒汗,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多次,可是每一次走,都会如此。 震慑他的不是望楼上的士兵,而是城营本身。 城营就像是活的,正在炯炯有神地盯着他这只蝼蚁。 聚精会神地穿过漫长的城营,城营在他们往西北走的时候开始收拢,笔直有序地往北而去。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深呼一口气,感觉是死里逃生。 风雪将人冻透了手指,失去知觉,风成了细小的刺,密密麻麻往人膝盖里钻,可是现在还不能停下,要尽可能的离军营更远。 又往外走出四五里,管家回头去看驮着粮食的马,忽然发出了低而短暂的惊叫声。 胡金玉立刻勒马回头:“老吴,怎么了?” 吴管家抬起手,颤颤巍巍指向他们来时的路:“有人……”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齐刷刷往后看去,就见高岗之上,雪光之中,挺立着一条孤傲的人影,正遥遥看向他们的方向。 人影隔他们有一定的距离,因此面目模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墨迹勾勒出来的一个影子,干净利落到了极致。 “走。”胡金玉立刻扬鞭打马,想要摆脱此人。 然而无论他们走的是快是慢,这条人影都一直紧跟着他们,不远不近,形同鬼魅。 第三百三十三章 大家吓的心都凉透了 富有阳刚之气的男子们让这一道身影吓出了毛毛汗,连夜色都显得阴森起来。 胡金玉回头看了片刻,总觉得这个轮廓有几分熟悉,有种异于常人的笔直和硬朗。 他很会记人,只要是到过榷场的人,让他看上两眼,不管隔多久再来,他都能认识,眼下这道影子模糊到了如此地步,他依旧觉得眼熟,且走且想,随后回过头去看了宋绘月一眼。 宋绘月神情自若,见胡金玉回头看她,便侧头对上胡金玉的目光:“小当家有事吗?” 胡金玉听她说话,一口一个小当家,可若是细细分辨,就觉得她语气中有种从小到大发号施令惯了的气势,让人不得不回答她的话。 “那个人,”他回身一指远处的影子,“是不是你的兄弟?” 众多目光一瞬间全都看向了宋绘月 宋绘月很冷淡地点头。 这一点头,把随行的男子们全都点了个透心凉,连带着宋绘月也成了鬼魅似的一个人,很有几分不好惹。 到了此时,男子们都以为是银霄不放心宋绘月,要护送一段路,哪知胡金玉忽然又问:“老潘是不是他杀的?” 宋绘月没有点头,但是也没有摇头,只是若有所思的往后扫了一眼。 本就安静的队伍成了一片死寂,宋绘月的目光从大眼睛里射出来,是一簇簇不动声色的寒光,目光所到之处,立着的人马便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想起了那个过火的玩笑,同时暗暗的想自己有没有说过难听的话。 胡金玉看着那条黑影,心想老头子这回怕是看走了眼。 他们只知道宋绘月缺银子,同时胆子大,是军户,总是接送她的男子是士兵。 他们透过她和气的面容,往下窥视了一点,把她想象成可以利诱、可以操纵、可以掌控的,但没想到她是深潭,深不见底,她和她那位追随者都是心狠手辣的狼崽子,杀人不眨眼。 老潘只是逞了口舌之快,就惨死刀下,要是这位小娘子一个不慎,死在了夏国,她的这条尾巴会不会把他们胡家给血洗? 胡金玉认为会,这条尾巴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心计——能够潜藏这么久,一刀毙命,不留痕迹,又不动声色地跟在他们身后,简直有了高深莫测之感。 他又想这小子杀了老潘,不仅是在教训口出不逊的老潘,同时也是在震慑自己,要让他们将宋绘月平安带回来。 他的心思在宋绘月和银霄身上来回了好几趟,最后没有得出任何有用的结论,不再言语,只是闷着头走。 而宋绘月纵然摆出了一副老实像,其他人却都不敢轻举妄动,避之如蛇蝎,再次启程之后,全都闭紧嘴巴,隔开宋绘月一段距离,又频频回头,想看看银霄是否还在。 银霄并没有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等到天色微明之际,他便消失了踪影,他消失之后,这种压迫才渐渐消失。 从定州到到代州,一开始荒野,野草尽数枯死,只留下粗糙的根茎半埋半露,马跑的很快,之后便有了山路,开始崎岖不平,马穿梭其中,速度变的非常慢。 进山之后,山林阻挡住了狂风的肆虐,但是雪更大,水汽变多,山林树梢上全都是冰棱子,连呼出去的热气都在半空凝结。 狼群在寒冬时节瘦骨嶙峋,带着一张饥肠辘辘的嘴四处游荡,饥不择食,地龙、老鼠、兔子,饿急了也吃尸体,但凡是有血有肉的东西,都逃不出它们的獠牙。 人和马是一顿大餐,涌入了山林,令饥饿的狼群躁动起来,远远地盯上并且进来了包围,它们没想到来的人比他们还要穷凶极恶,连杀了两头狼之后,狼群退开,却没有离去,而是远远地跟随。 只要一回头,他们就能看到狼眼睛里发出的凶光。 只要走过这条路的人,就见过狼群,胡金玉显然是常见的,但是眼看着狼群规模越来越大,心里还是有几分犯怵。 和难得一遇的干旱一样,今年的冬天也异常的冷,狼群的数量远远超过从前。 又走了快两个时辰,天色终于放亮,大家的腿和手全都僵硬的无法动弹,狼群依旧不远不近地跟随,有按捺不住的狼冲上前来,都被解决在刀下。 胡金玉不断地打马向前,又不住催促众人跟上,终于到了第一个休息之处。 这里三面都是岩石,可以遮挡风雪。 众人手脚不灵活的下了马,点起火堆,掏出冻出冰碴子的炊饼,打算先烤两个充饥,吴管家去包裹里取肉干,走回来时,眼睛一眯,弯下腰去看山坳之处的一堆东西。 他眼睛不好,看了半晌,忽然扭头问身边的一个护卫:“那是个......” 护卫看了一眼,低声道:“别看了,没什么。” 山坳里躺着一具枯骨,皮肉已经悉数腐化,只剩下一副骨架,半藏半露的躺在泥里。 大家闻言都扫了一眼,随后别开了头。 因为这一副白骨的出现,大家越发不敢掉以轻心,捡来树枝将火堆烧的更旺,又在火堆上架起一口铁锅,煮化雪水,将肉干扔进去熬煮。 吴管家从自己带的无数个包裹里往外掏,掏出来粗瓷茶碗和筷子,宋绘月接过一个碗,将炊饼掰碎了放在碗里,刚一抬头,吴管家就舀起一大勺汤给她送进了碗里。 宋绘月端起这一大碗扎实的肉汤泡炊饼,就着热气开吃,先把那汤稀里哗啦的喝了大半,然后将碗放到嘴边,用筷子往嘴里划拉汁水淋漓的肉和炊饼,然后鼓着腮帮子一顿猛嚼。 她本不是个饭量很大的人,这一顿饭实在是饿了。 咽下去之后,她端起碗又扒拉了一大口,吃完之后放下碗筷,吴管家连忙接了过去擦洗。 他已经悄悄得了胡金玉的叮嘱,务必把这位小娘子当做主子服侍。 其他人对此没有意见,恨不能就地打个神龛,把宋绘月供起来,以免有失——她的兄弟神出鬼没,谁知道还在不在,要是宋绘月磕破了点油皮,他会不会怪罪? 吃过一顿饱饭之后,安排好轮流值守,大家倒头就睡,只等着夜幕降临,再出发。 如此夜行日宿,到怀州的时候,人全都瘦了一大圈。 怀州山势越发高耸,天也越发的冷,地面积着一群厚厚的积雪,大家修整一日,胡金玉便和宋绘月说明接头的人以及夏国一些要注意的事情。 第三百三十四章 接头人 “宽爷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到这里来,”胡金玉低声和宋绘月介绍这位宽爷,“他言谈举止都很斯文,也不是只做我们胡家的生意,只要愿意出钱,他都会带去夏州,或者带东西过来。” 宽爷原来是个读书人,凭借着自己平平无奇的资质,寒窗苦读二十载,在第六次科举之后,终于中了秀才。 考上秀才之后,他扬眉吐气,认为自己是大智若愚以及大器晚成,坚持要在科举路上做出一番属于自己的成绩。 他继续奋发图强,考了十年,最后连个屁都没考出来。 至此宽爷也意识到自己在读书上的前途是一片黯淡,于是转而想要经商。 他找到自己的兄长——他的兄长是位师爷,把自己那一番事业经营的风生水起,生财有道,日进斗金,是位受到达官贵人喜爱的人财。 宽家大爷对自家兄弟感情深厚,见弟弟找上门来,当即支出本钱,让弟弟拿去经商。 宽爷泪别兄长,再次发愤图强,努力经商,把自己那一笔不菲的银钱经营的血本无归,只好厚着脸皮回去找哥哥要了一笔银钱。 宽师爷毫无怨言地又出了一笔银子,这回宽爷拿着银子,将银子一分为二,先投了一艘出海的大福船。 崭新的福船乘风破浪,直挂云帆济沧海——出码头就沉了。 宽爷是个有良心的人,见哥哥的血汗钱让自己挥霍一空,立刻不敢再做生意,拿着剩下的银子没了主意,花也不是,不花也不是。 反倒是宽师爷不计较弟弟的失败,而是又给了他一笔银子,并且给他出主意,让他到夏国去做一本万利的生意。 宽爷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不负兄长厚望,躲躲藏藏来到夏国,第一笔生意还没做完,就听到噩耗,自己那天底下第一好的哥哥因为贩卖私盐,惨遭斩首弃市。 想到哥哥这一辈子对自己从来没有苛责,如今交代自己的最后一件事,自己一定要做好,于是就留在夏国,前后跟了三个贩卖青白盐的大哥,大哥们下场都不太美妙,宽爷没有办法,自力更生,反倒是闯出招牌来了。 现在每逢初一十五,宽爷就要烧上一座金山银山给哥哥,又把那纸牛纸马纸人烧上几车子,就想让哥哥在地下过的好一些。 宋绘月听完一段兄弟情深的故事,心想宽爷怎么没去张家克一克张旭樘? 真是可惜。 胡金玉又道:“到了夏州,宽爷会带你去南疆榷场,看中卖盐贩子后立下文书,定下往来接货的时间,就可以回来,一应报酬,你告诉宽爷照旧即可。” 说完,他取出钱匣和地图给宋绘月:“一见到宽爷,你就把这匣子给他,买主不用熟脸,恐怕是和夏国什么人有罅隙,怕万一让人顺藤摸瓜找出来,宽爷见了匣子,就知道该怎么办,你自己小心,不要漏出什么口风,天一黑,宽爷就到。” 宋绘月再次认真记下。 胡金玉拆开包裹,带走自己所要用的,带着十个人返回,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见宋绘月坐着没动,其余人都离她远远的,心里有些不忍,却又没办法,只能打马而走。 天黑之际,宽爷果然如期而至,身后跟着一大群小兄弟,各个都拎着大包的金银元宝,要么扛着纸人纸马,还有扎的颇有异域风情的美女。 见到宋绘月一行人,立刻有小弟上前询问,等宋绘月表明来意之后,小弟眉开眼笑,将刀子收了回去,领着宋绘月前往宽爷所在。 宽爷那里正烧的烟熏火燎,金元宝银元宝一袋接一袋的往火里扔,小弟们神情肃穆,又把扎的几位绝世大美人扛了过来,排队烧化。 宋绘月见状,一时不便过去,因为宽爷烧的十分虔诚,把他那死了的哥哥当财神爷拜,祈求哥哥保佑他财源滚滚。 她停住脚步,细看宽爷,确实和胡金玉所说的一样,宽爷面皮白净,举止斯文,然而金碧辉煌的令人无法直视。 他穿着件织金灵鹫纹锦袍子,上面的金线粗而密,金光夺目,里面的棉袍竟然也织着祥云金,头上戴一顶圆箍毡帽,毡帽相子后面缀下的綢飘挂着三个金铃,十个手指上戴满了各色戒指,在火光下极其的耀目。 宋绘月揉了揉眼睛,眨了眨,又揉了揉,才适应了眼前这个斯文的宽爷。 宽爷烧干净给哥哥的孝敬,站起来和蔼可亲地对着宋绘月笑道:“小娘子面生,没见过,来的这一路上一定辛苦了,可怜,快坐下来喝杯热茶。” 宋绘月野人似的在山里转了半个月,险些退化成野兽,忽然受了宽爷富有礼节的亲切问候,顿时也礼貌了一大截,变得柔和起来:“多谢宽爷。” 宽爷乐呵呵的请她坐下,小弟们轻车熟路地添了一把椅子,又在灰烬上架起了火堆,风从低矮的石壁后刮过,呼啸作响。 宋绘月背靠着石壁,看向吴管家,吴管家连忙从包裹里取出胡金玉留下的樟木匣子,在火光中郑重地交到宋绘月手上,随之退后一步,垂手立在宋绘月身后。 宽爷笑着看了一眼这一行人,见他们对宋绘月十分顺从,心中便将宋绘月的分量往上提了提,从肚子里提到了胸膛上。 宋绘月伸出手,一名少年上前,双手从宋绘月手中接过盒子,自己打开翻看了一番,见没有致命之物,才交给宽爷。 宽爷就着少年的手,伸长脖子往里看了一眼,见里面放着胡家的信物和银票,便了然一笑:“原来如此,小娘子放心,我做事有口皆碑,不成问题。” 他又请宋绘月吃上一碗羊肉汤,羊肉汤本身滋味是好的,然而宽爷又在里面添加了许多滋补之物,于是味道就又甜又苦又咸起来。 宋绘月对那滋味倒是还能忍受,可是一想到自己滋补的过了头,就要流鼻血,并不敢大喝,宽爷以为她是性子腼腆,便含笑再三相请。 宋绘月无法,只得喝了起来。 宽爷心满意足地喝了这一碗汤,就站起来邀请宋绘月和他一起上路。 他这小半辈子都在怀州和夏州之间往返,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走出去,但是因为身边带着如此庞大的人马,哪怕动静再小,也无法避人耳目,不得不学那枭鸟,只在夜里抖擞羽毛。 ( 第三百三十五章 待客之道 一路上地势越来越高,虽然变成了坦途,初来乍到的宋绘月等人却以极快的速度感觉到了不适。 寒风挤占了鼻端,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十分干燥,并且要竭尽全力才能将稀薄的空气吸入肺腑之中,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跳的人握不住缰绳。 羊肉汤起了作用,让宋绘月热血沸腾,留下了两管滚烫的鼻血。 宽爷大惊失色,张大嘴发出惊诧之声,于是宋绘月从他嘴里觑到了四颗金牙。 宋绘月忍不住闭上眼睛——太耀眼了。 宽爷拿钱办事,经过三天的跋涉,到达南疆夏州城外,进城时将宋绘月等人夹在随从之中,又体贴的给守城之人送上一份酒钱,随后,一大群人带着冷风,悉数刮进了宽爷有如行宫般的宅子里。 宽爷本人已经是金碧辉煌,宅子更是极尽奢华,他热情邀请宋绘月在此留宿休整,等天亮之后再去榷场和人商议买卖。 仆人们得令,要去备上一桌全羊席面,宋绘月吃了三天味道很冲的羊肉,感觉自己的血脉里流淌的都是人参和膻味,一个喷嚏,就能往外喷出几点鼻血。 其他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更不用说,全都火力过旺,长了满脸的大红疙瘩,听到羊字就害怕,纷纷摆手拒绝。 宽爷十分体贴,吩咐厨房做清淡的饭菜来给客人吃,厨子们一听,使出浑身解数,炖了虫草乳鸽、蒸羊羔肉、白牛乳醉油等物。 宋绘月等人不明真相,吃了个精光。 饭毕,宽爷又要安排夜间的行乐。 大宅子里豢养了许多的美丽女子,环肥燕瘦都有,这一次他却犯了难。 让女子去陪宋绘月肯定是不妥当,他想宋绘月既然敢领着队伍前来,一定是非常豪放的,当即看向了伺候自己的下人。 他不爱粗鲁豪放之辈,身边伺候的下人也都各个秀美,犹豫再三,他亲点了一个面容白皙的少年,让管事送到宋绘月房中去。 少年没想到自己也有献身的这一日,惊的眼中含泪,小鹿似的对着宋绘月眨巴眼睛,宋绘月鼻子一痒,当场流下了鼻血。 “快送走,送走。”宋绘月让宽爷招待的身心疲惫,让吴管家赶紧把人送走,如此艳福,她实在是无法消受。 宽爷见这位少年被退了回来,又听闻宋绘月当场流下了鼻血,哈哈的笑了起来,对着身边女人道:“这个小娘子胆子虽然大,面皮却很薄,看来明天去榷场,还得我多帮忙。” 翌日,宋绘月在干燥和狂风中醒来,感觉自己涣散成了一盘散沙,经过洗漱和疯狂喝水才重新塑造人身,领着胡家人和宽爷会面,一同前往榷场。 一进榷场,宽爷的面目又斯文了几分,谈吐之间很是可亲,时不时用夏州方言开个玩笑,也显得十分和睦,像是一朵交际花,一路绽放了进去。 左右逢源的同时,他没有忘记此次前来的正事,接二连三的给宋绘月介绍了几个盐贩子。 盐贩子们一看到宽爷带着中原人前来,就好像看到财神爷带着散财童子驾到,恨不能焚香迎接,也不管宋辉月是男是女,都笑得一团和气。 就算宋绘月是一只猴子,只要带着银子,他们照样能把脸笑成一朵菊花。 宋绘月从中挑选了两位,由宽爷作保,密谈许久,定下契约文书,交付定银,皆大欢喜的告辞。 然而刚一出榷场,宽爷就让一伙人拦住了。 宽爷的财富早已经令人眼红,这个挑事之人有一半的中原血统,身材面目和宽爷截然不同,是位虬髯大汉,满身的皮毛衣裳都挡不住他结实有力的身体,反而让他的块头显得更大了。 他的做派和宽爷更是南辕北辙,宽爷是以礼服人,他则是以力服人。 宽爷见了他,脸上难得的出现了厌恶神色,低声对宋绘月道:“小娘子等一等,我去和他说话。” 他皮笑肉不笑的带着人走了上去,宋绘月问陪同的下人,才知道虬髯汉叫做鲍青,最近总是半路拦截宽爷的生意,偏偏又做的不好,让榷场里怨声载道,只是他背后有靠山,大家敢怒不敢言。 不是一般的小生意,宽爷让便让了,可胡家就是宽爷的生财之道,怎么能让出去。 再者鲍青做事不够老道,真让他去送货,出了事,可就血本无归了。 可若是不让他送,他就要去夏州府告状,引来官兵,把前来的商贩抓走。 宽爷和鲍青说的口干舌燥,几乎要化身为佛祖,感化这位年轻人,然而鲍青过于邪恶,不受教化,不依不饶,最后直奔宋绘月而来。 宽爷二话不说,带着宋绘月就走,气喘吁吁的回到家里,宽爷也没有力气再去摆排场,对宋绘月道:“小娘子再在这里等候两日。” 说罢,他回头对管家道:“开仓库,挑些像样的出去走动走动,我不出手,他真当我是拔牙的老虎了。” 宋绘月归心似箭,但是此时此刻也不得不在这里等候,她让吴管家去厨房走一趟,叫厨子们给他们熬点稀粥,吴管家得了命令,亲眼看着厨子们放米烧水,才打算离开。 人还没走出厨房的门,厨子们就抓着一把黄芪打算往粥里放。 吴管家手脚伶俐的截住,同时在心里想:“宽爷怎么虚成这样?” 他不敢掉以轻心,只好在厨房一直等着稀粥出锅,才放心。 宋绘月嘴里起了泡,吃喝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她盘腿坐在毯子上,用干枯的草根编草篮。 她垂着头,不言不语,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之中,护卫们或坐或站的围在大厅里,都显得疲惫憔悴。 吴管家凉了一碗粥过来,送到宋绘月手中,宋绘月放下编织了一半的草篮,端起粥搅动一番,缓慢地送进了口中。 “小娘子,过两天就能走了,您再忍一忍。” 宋绘月喝了口粥,看了一眼其他人:“要是两天后走不了呢?” 众人全都有是一愣,一人低声道:“我看这个宽爷像是有本事的……” 宋绘月笑了笑,只是继续喝粥,喝完之后站起身来,回屋子去睡觉:“吃吧,喝粥好,下一顿再吃肉。” 连日的黑白颠倒和风吹雨打,让她变得十分瘦削,身量变得细长,面孔不必用栀子黄遮掩,也如同干涸的田地一样皲裂开来,看着是个一巴掌就可以扇出去的人,却没有人敢多话,全都埋头喝粥。 ( 第三百三十六章 酒席之乱 两天过去,宽爷颇为憔悴的走了过来:“小娘子对不住,只能请你们在这里再住两天,我已经打通了关节,只是那小子不讲规矩,有些胡来。” 宋绘月正捧着一碗粥喝,她嘴里的泡好多了,也不再动不动就流鼻血,垂着眼睛拿着勺子往嘴里送粥,长睫毛轻微颤动,阴影顺着笔挺小巧的鼻梁落下,像是蝴蝶的翅膀在扇动。 宽爷忽然觉得她若是细皮嫩肉的装扮起来,应该也是位美人,可以摆进他的大宅子里。 宋绘月将粥碗放下,低声道:“宽爷,我们已经耽误了两天,再耽误下去,不仅路不好走,还怕战事有变,会危及我们的性命。” 宽爷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走他们这一条路的,时间不仅是金钱,还是性命,早一刻晚一刻,很有可能就会出岔子。 不提军营如何肃穆,单单是走过那一片山脉,就很凶险,里面有野兽、沉沉的积雪,若是再耽搁下去,等雪下的厚了,还有可能会雪崩,到时候山崩地裂,任凭你有通天的本领,也得被埋在里面。 所以他对宋绘月很愧疚,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麻烦,却影响到了客人。 “实在是对不起,最多两天,”他对着宋绘月歉意一笑,“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会把这件事情搞定,你们的损失,全都由我来承担。” 宋绘月垂着头,半晌没说话。 护卫们也都惶惶——这两天越来越冷,已经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鹅毛大雪无穷无尽地下,路上的情况一天恶劣过一天,他们实在不想再在这里耽搁下去。 宽爷见此情形,便对宋绘月道:“诸位在我这里也无聊的很,不如我请诸位出去走走,把衣裳换一换。” 宋绘月还穿着随从的衣着,听了之后,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 管事连忙奉上来一件遍地织金的裙子,又用织金帕子把她的头发包起来,一同出去吃酒。 酒楼是个好酒楼,宽爷捡了个阁子坐下,和宋绘月相对而坐,其余人都在外面坐了一桌,酒保安排好筵席,铺上桌子,宽爷频频举杯,劝宋绘月饮酒。 他虽然面上是一团和气,但是眼睛整整看了好几日,护卫们对宋绘月的惧意他看的清清楚楚,所以他虽然不知道宋绘月有何本事,但也丝毫没有怠慢。 他无论是做生意还是读书,都资质平平,能够在夏州发家,全凭着自己这双眼睛。 宋绘月喝了一杯,感觉宽爷正在凭借着他的笑脸将那时间无限的拖延下去。 宽爷又接连敬了两杯,正要说上几句和气话时,门外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他的下人们在外疯狂阻拦。 他听着外面的声音顿感不妙,刚站起来想要出去,“砰”的一声,门被踢开,撞到墙上,又弹回去,一只大手猛地出现,牢牢抓住了门。 “宽爷,和贵客喝酒怎么能不请我。”鲍青不请自来,走上前来,打量一眼宋绘月,拖过来一把椅子坐下,又让涌进来的小弟给自己斟酒,自顾自的在宋绘月杯子上一碰,将宋绘月的杯子碰的东倒西歪,酒洒出来一大圈。 “小娘子,”鲍青盯着宋绘月,“真的不考虑和我做生意?” 宋绘月摩挲酒杯,缓缓道:“不了,你我都是新手,还需要前辈领路,等我能够独当一面,再来和你合作。” 鲍青冷笑一声:“这就是不愿意了?” 不等宋绘月回答,他自顾自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宽爷见他来的利落,走的干脆,暗道一声不好,抬腿就追,还没有追到门口,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大喊:“抓中原细作!” “该死!”宽爷扭身拉住宋绘月就往后门走,又回头让护卫们赶紧跟上,自有他这边的下人善后。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鲍青完全不守道上的规矩,吃不上饭竟然动手砸碗! 一行人从后门抢出去,刚一推开门,就见外面衙役高声呼喝,鲍青竟然就守在门后,手里拎着一只潲水桶一泼,宋绘月眼疾手快,扭身躲开,身后一行人却让潲水泼了个正着。 潲水刚放没有多久,还没有冻成可以杀人的利刃,只是冰碴子无数,又满是油花,绝对能给人心灵上的致命一击。 宽爷冻的脸色发青,刺鼻的气味直冲入脑中,他顾不得作呕,夺路而逃,鲍青一手揪住他的衣襟,拽住帽尖儿,倒提着他丢到了大街上。 宽爷哀嚎一声,趴在地上起不来,鲍青追上去,一脚踏在他背上,狠狠踩了两脚。 随后他蹲下身去,揪着宽爷的发髻让他抬起头来,低声喝骂:“老东西,你也吃的够肥了,吐两口出来给我们又怎么样,你不让我吃,那就大家都别吃!” 宽爷一面挣扎,一面扭头去看,就见宋绘月和那一群护卫也让人堵在了街口,心想:“完了。” 所有人都在暗暗地摸刀,宋绘月却没有轻举妄动,在夏州官兵的逼迫下步步后退,一路又退回到了宽爷身边。 她面无表情,一个字都不说,而是继续退到一个护卫身边,抓住了他的胳膊。 “小田,”她记得他姓田,她压低了声音,“蹲下。” 田吉光正紧张的浑身紧绷,听到宋绘月毫无起伏的声音,身体不自觉的放松,虽然不知道宋绘月让他蹲下干什么,他还是听话地蹲了下去。 下一瞬,宋绘月趴在了他的背上。 田吉光打了个哆嗦,面孔迅速涨红,其他人也全都愣住,不明白宋绘月这个时候是要干什么,一时间犹豫着自己是不是也要蹲下。 鲍青还在和官兵指指点点,示意他们这些人全都是中原来的细作,要把他们全都弄进牢房里去。 他不在乎这些人是站着还是蹲着,他们像宽爷一样躺着也行。 宋绘月环住田吉光的脖子,声音钻进他的耳朵:“听我的话,站起来。” 田吉光托着她站了起来。 “上屋顶,跑!” 田吉光迟疑了一瞬,看着官兵手中的弓箭,怀疑自己上屋顶会像一只迟钝的大鸟,让人拎着弓箭打下来。 然而事已至此,除了听宋绘月的安排,似乎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左右张望,找到一处柴垛,随后提起一口气,一跃而起,兔起鹘落,从柴垛上了屋顶。 “左!”宋绘月言简意赅。 田吉光听到了街道上传来的吼叫之声,还有乱七八糟的听不懂的话语,以及拉开弓弦的声音,慌的脚下一乱,险些跌落下去。 第三百三十七章 打就打的响亮 “快!”宋绘月的声音冷而急,让田吉光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身后传来“咻”的一声,一支铁箭落在了他身后。 他惊出一身冷汗,没命的狂奔,听着宋绘月的指示一路前行。 除了这一支箭,再没有箭落下。 其他人见此情形,也回过神来,见夏州官兵并没有继续放箭的打算,纷纷使出飞檐走壁的功夫,跑了个无影无踪。 田吉光背着宋绘月一路回到宽爷的宅院,守门之人见了他们回来,连忙打开大门将他们放了进去。 宋绘月从田吉光背上下来,打量他一眼:“你的速度太慢了。” “还……还慢?”田吉光气喘如牛。 他自觉已经跑的和风一样了,身后的伙伴都没能追上他,没想到在宋绘月的眼里,居然还慢。 谁快? 这疑问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很快他就想到了跟随在他们身后的鬼魅身影。 宋绘月没有再说话,抬腿往屋子里走,要脱掉这一身沉重而且打眼的织金裙子。 田吉光跟着走了两步,忽然道:“李娘子,刚才你不怕让乱箭射中吗?” 若是放箭,她在自己背上,可是首当其冲,甚至会成为他的肉盾。 他能感觉到宋绘月趴在他背上时,并没有紧缩成一团,而是以保护者的姿态,尽可能舒张了身体,护住了他的整个后背。 宋绘月头也不回的回答:“夏国缺铁,铁箭是很珍贵的东西。” 田吉光仔细一想,还真是如此。 他还有很多话要问,比如宋绘月为什么会选择他,但是宋绘月已经大步流星没了踪影。 反倒是那一群伙伴劫后余生地追了过来,见到田吉光之后,全都涌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发问。 田吉光受到言语上的围攻,分身乏术,只能不再去想宋绘月,转而对着同伴敷衍起来:“你们怎么跑出来的?宽爷呢?” 宽爷经受了鲍青一通老拳,骨头都险些让打散,好不容易才脱身。 他并不去衙门和鲍青对峙,因为衙门并不能给他公正。 从中原到夏国,他早已经看明白,衙门的门是不会朝无权无势之人开的,一旦公然的朝你打开,就会变成深渊巨口,把你搜刮干净,连嘴里的金牙都不会放过。 他抹去鼻血,看着连背影都得意洋洋的鲍青,心里下了狠劲。 回到家中,他先把自己狠狠洗刷干净,白皙的皮肤让热水烫的通红,脸上则是鼻青脸肿,亟需医治。 大夫来了之后,一时间没能认出眼前这颗脑袋是宽爷的,宽爷一出声,他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去料理那颗脑袋。 上过药之后,宽爷也没闲着,去见宋绘月。 宋绘月已经那一身耀眼的衣裳换了下去,换上了自己所穿的棉衣和长裙,并没有丧家之犬的狼狈和愤怒,甚至有几分和气。 她已经吃了一顿清淡的饭菜,正端着一杯热茶慢慢喝,抬头看了一眼宽爷,慢条斯理道:“宽爷请坐,不知道今天的事情,你什么时候能处理完?” 宽爷脸上的斯文和气已经变成了苦相,手里捧着两个金镂空香球,正在试图将自己身上若有似无的油腻气味驱除。 “今天晚上,我送你们出城到怀州,子时出发,等回来之后,我再料理鲍青。” “鲍青不会在城门口守株待兔?”宋绘月喝了口热茶,嘴唇让热气熏的红彤彤的。 宽爷看着热气中的她,答道:“我会约他今晚见面,谈一谈,告诉他和他合作。” “谈一谈?”宋绘月放下茶杯,用看稀罕物的目光看向宽爷。 宽爷正想解释自己是先糊弄过去今晚,就听到家中下人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大声道:“老爷,来了个小子,说是鲍青的人!” 来的是个半大小子,稚气未脱,但是脸上神情摆的很凶恶,目光鹰似的叨住了屋子里两位,先是死死盯着宽爷看了一阵子,随后又看向宋绘月,以一口蹩脚的京都口音恶狠狠道:“女人不在家里擦地,竟然跑出来抛头露面,真是不敬神明!” 夏国女子不能进奉神之地,半大的小子耳濡目染,认定了女子是在地上爬来爬去干活的四脚蛇,自然不能称之为人。 他还不会掩饰自己的恶意,甚至因为宋绘月受到如此好的招待而愤愤不平——这些本应该是男人才能享受的。 宽爷没有料到他突然说出如此无礼的话,立刻瞪圆了眼睛呵斥:“胡说八……” 话未说完,就见宋绘月忽然上前一步,扬起手,抡出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半大小子猝不及防的挨了一巴掌,被她打的往后一晃,人还没站稳,宋绘月已经上前一步,又是一个滚圆的巴掌,一掌将其扇倒在地。 “小子,我杀人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腿肚子上转筋!我可不是宽爷这样斯文讲理的人。” 说罢,她在半大小子震天的骂声中对宽爷道:“宽爷见谅,我一向粗鄙。” 宽爷用咳嗽掩饰了笑意,方才宋绘月伸手之际,他几乎要拍手叫好——该打。 “小娘子回去休息吧,外面冷。” 宋绘月点了点头,转身就走,那小子从地上爬起来,刚想对着宋绘月继续唾骂,忽然看见宋绘月回头对着他一笑,大眼睛黑洞洞的,显出别样的心狠手辣。 于是他识相的闭上了嘴,看向宽爷。 他是来给宽爷送最后通牒的,若是在今天晚上之前,宽爷不能携带贵客将这一笔生意完完全全的交给鲍青,鲍青就不仅是砸饭碗,而是要把桌子掀了让大家都没的吃。 宽爷面对着小孩脸上的五指山印记,越看越是好笑,但又不便对一个毛头小子发出嗤笑,憋的肩膀直抖。 狠狠咳嗽一声,他咽回了心里的笑意,从脸上浮现出一个客气的假笑来:“你回去告诉鲍青,今天晚上,还在今天的酒楼里,我请客。” 小孩儿得了答复,又见宽爷并没有笑话他,还很拿他当一回事,转怒为喜,像条小号的毒蛇,一路龇牙咧嘴,趾高气昂地游了出去。 送走了这位小信使,宽爷扭头看了看客居的院子,默默将宋绘月的分量从胸膛提到了脑袋里。 他也知道鲍青派这么一个没脑子的小子前来,就是要羞辱自己,而他认为自己心怀大计,不在意这一时的屈辱,却没想到宋绘月两巴掌就给自己出了气。 他心里五味杂陈:“今晚一定要把他们送出去,不然挨耳光的就是自己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小张阴魂不散 宋绘月坐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外面风雪狂作,将天压的十分暗沉,雪花像是棉絮,噼里啪啦拍向窗户。 她没有点灯,坐在晦暗的光线中,上身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在腹部交叉紧握,目光虚虚地看着窗户上的影子。 这一场闹剧,险些让她也随之烦躁起来,一起陷入这场无稽的争斗中去。 出门在外,万万不能急躁,否则就会陷入了陷阱而不知。 冷静下来,才能看出更多端倪。 鲍青——哪里来的一个愣小子,为什么要盯着她不放? 他是为了生意场上的事,真的要和宽爷争的你死我活,还是为了私事,想让她脱离于任何人的保护,孤家寡人,方便下手。 如果是私事,他为谁效力?张旭樘,还是贺家? 她想应该不是贺江淮,贺江淮确实是拥有不菲的财富,但那都是明面上的东西,无法走到地下生意场来,而且贺江淮本人头脑并不复杂,就算要为贺太太报仇,也是简单的厮杀。 那就是张旭樘。 张旭樘已经知道她出现在定州,甚至暗中盯着她许久,知道她在榷场来回,只是有银霄在,他们没办法动手,所以借着买卖私盐的机会,要让她死在异国。 胡家的老头肯定是知情人,否则他不会这么爽快的让出如此大的利益给她——因为他知道自己要的再多,也是没命花。 可惜沿途她受到了银霄的保护,后面又有护卫时刻在她左右,等她受到宽爷的保护之后,更是不便下手。 她带来的人手里,应该还有一位“知情人”,在鲍青和宽爷对上之后,立刻联络上了鲍青,要让她死在异国。 十个护卫、一个管事,这个人会是谁? 这个时候,不能依赖宽爷了。 宽爷的“手段”,她看出来了,柔和的近乎仁慈——一先是送了无数的礼出去,都是泥牛入海,眼下竟然还要去和鲍青谈话。 真不知道他这巨大的财富是如何积攒出来的,难道是笑出强大? 外面的十个护卫,也全都憋着一股气,因为今天在大街上让人追的屁滚尿流,甚至没办法公然的还手。 在夏州,他们是见不得光的人,就算逃命也只能捡着僻静小道走,这股气窝在心里出不去,只能憋着。 一门之隔,屋子里是风平浪静的大海,深处暗流汹涌,屋子外面是怒火滔天,却一股雨就能浇灭。 宋绘月仍旧沉沉坐着,并未言语,就这么一直坐到了宽爷出门,她才动了动手脚站起来,告诉大家今晚子时走,现在抓紧时间去休息和整理行囊。 刚才还窝火憋气的众人立刻眉开眼笑,纷纷去收拾行李,恨不能立刻离开。 吴管家也松了一大口气。 他对胡家忠心耿耿,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比宽爷还要着急,甚至想要将这笔生意交给鲍青——不能再耽搁下去,不然大雪封山,再想走,就要等到明年雪化。 回去要准备的东西多,其中吃的最为重要,他几乎把宽爷的厨房搬空,卷了十个大包裹,预备一人扛一个。 眼看着天黑了起来,他加快速度,胡乱吃了一顿,又草草收拾了自己的衣裳,躺在床上眯着眼睛休息。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下,忽然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响起。 要走了?怎么没人叫他? 不对,外面的脚步声很乱,很匆忙,甚至还有拖枪带刀的声音,他翻身而起,抓过衣服套在身上,穿鞋开门:“出......” 一片乱象之中,他看到宋绘月拽着弹弓,站在廊下,对准屋顶拽了个满弓,随后射出去一枚铁丸。 铁丸击中对手,宋绘月才回头看吴管家一眼,轻声道:“进去,危险。” 吴管家愣了一瞬,立刻关上门,将自己的背贴在门上,一颗心跳到了喉咙里,听着越来越大的打打杀杀之声。 宽爷家中的护卫养的白白胖胖,还没动手就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根本不是个训练有素的样子,简直就是活靶子。 而宋绘月和十个护卫全都退在廊下阴影之中,不和人比拼,只守住廊下这一亩三分地,来一个杀一个。 宋绘月带着弹弓,隐藏在廊柱后,拔出靴筒里的短刀,眼看着鲍青的人马气势汹汹前来,脸上并无害怕之色,而是一动不动的只是站着。 她离十个护卫也很远,如果有人靠近她,她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一条漏网之鱼越过十个护卫靠近了她,东张西望,似乎是在找寻她的踪迹,不等这个杀手靠近廊柱,田吉光一个箭步跃了出来,挡住来人,一刀劈砍过去。 他的刀子还没有拔出来,同行的一个伙伴大步走向宋绘月:“李娘子,你没事吧!” 田吉光见宋绘月身边有了人,不会出事,就放开手脚,专心致志对付眼前情形,然而目光刚别开,他就见刚刚上前的同伴忽然出手,要将手中长刀砍向宋绘月。 “小心……” 他拔出刀,转身就要往宋绘月的地方跑,脚还没动,他就见宋绘月将自己手中的短刀猛地插向偷袭者,整个人顺着刀子的方向往前顶,顶的刀锋没入胸膛,并且两人齐齐后退了三步。 她的速度实在是迅猛和突然,无论是鲍青的人还是她这边的人全都没有反应过来,只看见血雾喷溅,以及偷袭者凄惨的叫声。 她仿佛早已经预料到有背叛者出现,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其余的护卫看着昔日说笑的同伴顷刻间变成了另外的人,而他们本就惧怕的小娘子杀起人来竟然毫不手软,再次想起了在来时路上那无声无息的手段,全都心中一抖,越发的奋勇起来,不敢让宋绘月有丝毫损伤。 宋绘月若是死了,他们就算回到定州,也不一定能够逃脱银霄的追杀。 鲍青的人马虽多,然而没想到对手竟然如此凶悍,死亡一个接一个到来,尸体东倒西歪,成了碎肉,有见势不妙的,开始疯狂逃离此处。 令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宋绘月竟然带着人一鼓作气的追了出来。 她背着弹弓,跑的飞快,追着这些虾兵蟹将跑过一个接一个的巷子,杀掉最后一个领路者,他们进入了一间较为朴素的宅院。 第三百三十九章 收获不小 宅院不大,十分简陋,积雪没入膝盖,无人铲除,干枯的树枝承受不住大雪的重量,断裂在两侧。 雪下的正紧,如此寒冷时节,安坐不动,必得有火,否则一夜都难熬。 无需领路,只需看那些地方有火光,就知道有没有人。 宋绘月领着人杀了进去,很快就听到了宽爷的声音。 宽爷被绑的严严实实,仍旧初心不改,试图感化鲍青,将圣贤书上的道理翻出来说个不休,宛若念经。 外面守门的两个小弟都让他说的昏昏欲睡,险些一脑袋扎进火堆里。 他的声音经过长久的历练,也柔和的如同春风一样,若是去当和尚,那真是当场就能让人剃度。 可惜他走错了道路,在红尘之中干起了万劫不复的勾当,同时试图感化的人乃是鲍青这样的暴徒,得到的回应就是一个清脆的耳光。 屋子里响起一声嚎叫,这个巴掌的威力可想而知,鲍青用夏州话暴躁的呵斥了他,又叽里咕噜的抱怨了几句。 随后宽爷就诧异的怒了起来,连斯文都忘记了:“你疯了!连客人都杀,大财主再也不会来了!整个榷场的人都会被你害死的!没有钱,大家都去喝西北风吗?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鲍青不以为意的笑了起来:“我有大买主,可以养活榷场所有的盐商,只是跟你没关系了。” “你哪里来的大买主?” “不告诉你。” “你会坏了规矩的!” “什么规矩,谁定的规矩,老东西,你自己享受够了,让我们还守你的狗屁规矩……” 鲍青激动起来,就开始用夏州话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通,而宽爷一愤怒,就用中原话回敬,你说我的,我说你的,互不相干。 两个人正在唾沫横飞的对骂,忽然就听到外面接连响起两声“噗”的声音,两道血迹喷溅在门上,从门缝中流了进来。 骂声戛然而止,鲍青立刻提刀,小心翼翼往门后靠,还未曾等他靠近,门让人踹开,哐当一声砸在墙上,风雪卷着门外的火光、尸体、鲜血,以及刀光一股脑涌入门内。 鲍青来不及躲闪,顺势拎起身边的椅子冲着前方抡了过去,待前方的刀子收回去,立刻劈头盖脸就砍。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敌人不止一个,而是一群,蜂拥而入,不过几招就将他逼退至墙角。 鲍青手中没了刀,脸上划出一条硕大的口子,像是开了第二张鲜血淋漓的嘴。 他满脸怒气,却不得不束手就擒,还在用夏州话骂骂咧咧,梗着脖子不肯示弱。 护卫们让出一条路,宋绘月踏着满地鲜血走过去,盯着鲍青:“大买主是谁?” 鲍青冷哼一声,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是谁?”宋绘月上前一步逼问。 鲍青仍旧是不说,宋绘月冷笑一声,退后一步,扭头道:“小田,解决掉。” 田吉光握刀上前,照着鲍青的心窝就搠了过去,鲍青看那刀是真的要杀自己,神色一慌,当即大叫一声:“我说!” 刀子险险停在他面前,他松了口气:“是张......” 剩下的话未曾出口,宋绘月已经握住田吉光的手,猛地往前一送,毫不犹豫杀了鲍青。 分明宋绘月的手是冰冷的,可田吉光却像是被烫了似的猛地一缩,垂着眼睛不敢直视宋绘月。 死去的鲍青双目大睁,是个不敢置信的模样。 宋绘月收回手,神情平静地环视了一眼四周,见只剩下宽爷一个活人,便示意给宽爷松绑。 田吉光上前给宽爷松了绑。 宽爷让绳子捆成了一条菜花蛇,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上神情类似于梦游,在短暂的清醒过后,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背后慢慢浮上来一层冷,他不知道是因为后怕还是别的,总之就是有了汗意,而手脚全都是冰凉的,冻的没了知觉。 宋绘月伸手扶他:“宽爷不必行这么大的礼。” “是、是、是,”宽爷不敢扶她的手,自己费力站了起来,“救命之恩,我一定会报答的。” 宋绘月摆了摆手,让田吉光领着人都出去搜查,得来的金银归自己所有:“善后的事,宽爷应该会吧。” 宽爷木然的点了点头:“我去叫人来。” 他想挤出一个笑,但是怎么都挤不出来,同手同脚回到家里。 一进门他就见到家中下人全都战战兢兢,再一看家中的血腥场景,不由闭了闭眼睛,吩咐人提水洗地,再去鲍青下手的杂院里清除痕迹。 他已经多年未曾见过血,如今再见,顿觉回到了刚来夏州的日子。 宋绘月洗干净满身血腥味的时候,宽爷的大宅院里已经逐渐恢复平静,宽爷本人也从呆滞木讷变得和蔼起来,笑容可掬,在干净的院落中点满灯火,摆上一桌席面,请宋绘月吃喝,同时给出了自己的买命钱。 护卫每人一千两银票,就连躲在屋子里没有露面的吴管事都有五百两,而宋绘月本人则是无法用金钱衡量,所以他送出了自己的心头宝:一个豆青色汝窑玉壶春瓶。 “雨过天晴云**,这般颜色做将来,”宽爷很不舍地亮出瓶底,瓶底上刻着‘奉华’二字,“京都奉华宫中出来的珍品,李娘子,这一次是我宽某人失策,让小娘子多有惊扰。” 其实他心里觉得只有自己又惊又扰,眼前的小娘子完全没有。 宋绘月笑眯眯地接过春瓶,爱惜地放入锦盒之中。 她这回彻底的没有烦恼,心中十分清静,笑容比宽爷还灿烂。 翌日,雪停,是个绝佳的出门日子,宋绘月一行总算是可以打道回府了。 定州军营中,忠锐指挥和厅子马指挥正在进行一场比试。 银霄的都头之位来的太快,无人信服,因此有了这场比试,无论是厅子马还是忠锐中的士兵,今日之内,只要能够赤手空拳赢过银霄,就可以做这个都头。 银霄站在演武场正中,没有情绪,没有表情,对面站着的是厅子马里的刘安,最勇猛的时候,一场战事中杀了十八个人。 刘安捏着拳头,对着银霄虎视眈眈,两条腿来回变换位置,要寻找机会出手。 围观众人屏息以待,都等着他动作,而银霄像是一杆枪,站的笔直,连眼珠子都没转动。 刘安在等待一个银霄松懈的时机,就在他以为无望之时,就见银霄忽然扭头看向人群之外。 人群外,李俊从望楼上狂奔下来,喜形于色。 第三百四十章 银霄心急如焚 李俊在望楼上时,他简直认为自己能看到天尽头,山川河流小的可笑,天和旷野交集成一条线,城营中的营帐成了雪地上的雪包。 他左看右看,乐此不疲,忽然间看到一队人马像小黑点从远方山林间一晃而过,快到他以为自己是眼花。 他看了看左右两侧的士兵,全都冻成了青萝卜,没有闲暇去看别处的风景,只盯住北线不动,显然没有看到刚才的情形。 而他再次盯着远处看时,那一群人马也没了影子。 他盯着不放,耳边是轰隆隆的风声,雪片劈头盖脸打在身上,身上的布甲很快就变得硬邦邦的,他也冻成了个青萝卜。 就在他以为无望的时候,一队人马再次出现了一瞬——大雪压垮树枝,让山林变得没有过去稠密。 是宋绘月! 一定是她! 他虽然看不清楚面孔,但是银霄每天夜里都会在商道上守最要紧的两个时辰,没有见过其他商队离开定州,回来的一定是宋绘月! 今天晚上,他们一定会穿越军营,回到定州! 李俊趁着换防,一口气跑过来找银霄,跑的身上热气腾腾,挤进人群里,对银霄大声道:「回来了!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大,但是嘈杂的看客声音更大,因为刘安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忽然出手,提着拳头扑了上去。 银霄扭过头来,伸出左臂挡住这一拳,身形纹丝不动,随后挥拳打在刘安山根上。 刘安顿时两眼发酸,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迸出来,鼻血奔流直下,滚到地上,挣了两下,竟然连起都起不来了。 围观众人立刻爆发出一阵喝彩之声,上去两个人把刘安扶了下去。 银霄再次看向李俊,李俊张着嘴傻乐,见银霄看他,连忙道:「别下来!」 他正想再嘱咐几句,身边却忽然出现了两个令人厌烦之人,都是才入伍没有多久的新兵,一个是童鹏,一个是铁珍珊。 两人一副了然神情,一左一右将他从人群里夹着架了出去:「老童,刚才这个疤脸说谁回来了?」 「好像是宋大娘子。」 「放屁!老子什么都没说!」李俊脚尖拖在地上,回头对着银霄大叫:「你别下来!」 叫完之后,他侧头对着童鹏大骂:「不要脸的贼,快点放开我!」 童鹏狞笑道:「不放开你又怎么样?反正我不要脸。」 李俊怒气冲冲回答:「我爹晚上就去找你!」 铁珍珊在一旁哈哈大笑:「老娘杀人的时候,只听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从没听过让爹来找我的。」 两人丝毫不惧怕陈王的鬼魂,一路把李俊拖到了游松面前。 游松身后站着侯二和苏晓君,两人如同在京都一样,听从游松的安排,军中还有裴家儿郎和裴豫章的心腹之人,散落在十军各处。 见到李俊,游松笑了笑,上前一步:「李爷上望楼了?」 李俊阴阳怪气:「游都头,我不归你管吧。」 「老娘可都听到了,这小子说大娘子回来了。」铁珍珊松开李俊,站到一旁,同时眼睛盯着一个俊俏的小哥跑。 童鹏在一旁用胳膊肘怼她:「看狗呢?」 铁珍珊立刻将目光移到童鹏脸上:「对,看狗。」 游松挥手打断他们二人的斗法,看向李俊:「李爷,大娘子回来了?人在哪里?是从哪里回来的?」 李俊冷笑道:「我刚才说的是我们指挥里头的铛头回来了,和大娘子有什么关系,你们不要以为看见银霄了,就觉得宋大娘子一定在这里,她能和晋王分道扬镳,难道就不能和银霄分道扬镳?女人心,海底针。」 童鹏赞同的点头:「有道理。」 「有个狗屁道理,」铁珍珊翻了个白眼,「银霄就是大娘子的跟屁虫,大娘子就是嫁人了,他也得去床底下卧着,打断他的腿,他也得爬到大娘子跟前去。」 游松不和李俊相争,只遥遥地去看人群中的银霄。 一直八风不动的银霄,此时却开始主动出击,神色也从没有任何情绪变的有些许急躁,能让一个做过死士的人出现变化,只有宋绘月回来了这一个可能。 想到这里,游松心中也出现了一丝雀跃。 他们来军中建功立业,没想到会遇上银霄,原本他以为银霄在,宋绘月也在,可是查探了许久,却没有发现宋绘月的任何踪迹。 就连银霄也变得冷漠无情,半个字都套不出来。 游松没有再追着李俊不放,而是看着银霄抬起腿,狠狠地踢向了第二个人。 第二个人也是老将,可惜连一拳都没有挥出去,就让银霄踢中了腰侧,整个人直接扑了出去。 挑衅者接二连三的落败,上台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几乎没有人再上去,银霄的目光甚至都没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就败倒了。 他的都头之位都坐的稳稳当当。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人群忽然分开出一条道路,指挥使们簇拥着统领忠锐、厅子马、厅子、定塞、牢城五个指挥的军统制习璋走了过来。 习璋料敌如神,身边亲兵亦是骁勇善战,很有威名,在十军之中,习璋所领的这一军常有惊人之战功。 但是习璋行事过于方刚,说话行事都没有任何回旋之处,常直言定州文官之错,有一次大军统制想升他为副统制,便让文官搅黄了。 他虽刚直,却能识人,此时见银霄之勇,远在指挥使之上,一个率领一百人的正都头,简直埋没人,只可惜是个新兵,还未曾有战功。 「小山,你去试试。」习璋拍了拍身边的一座小山。 小山本名雷通,身高五尺八寸,往人前一站,就是一座山,不仅高大壮实,还力大无穷,挥舞起长枪来,简直像是会把人一枪甩到天上去。 他因为过于庞大而不灵活,在战场上是个活靶子,常常受伤,然而又因为巨大的力量让人闻风丧胆。 习璋叫他,他便走上前去,有几分笨拙地挠了挠头。 银霄在普通人里并不是个矮个子,但是在雷通面前,就显出了矮小。 雷通笨拙的笑了笑,随后举起蒲扇般的两只手掌,忽然就朝着银霄刮了过去。 一阵掌风袭来,银霄闪身躲避,雷通两只手掌扑空,攥成拳头,又往银霄所站之处挥去。 围观之人全都替银霄捏了一把冷汗,并且认为习璋此举有失偏颇——雷通身经百战,而且魁梧高大,银霄还是新手,虽然有功夫,却不见得是雷通的对手。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四十章银霄心急如焚免费阅读. 第三百四十一章 大娘子归来 就在雷通以拳头去打银霄时,银霄一个旋身,转在雷通背后,右手握拳,提起一口气,只一拳,就击在了雷通的腰窝子里。 一拳并不能解决雷通这个庞然大物,拳头带风,雨点般落下,他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脚下不断变化位置,避开雷通的攻击。 打了十来拳,雷通忍耐不住,退了出去,和习璋告罪。 围观的人群一时间愣住,随后掌声雷动,声振屋瓦。 习璋身边的指挥使们各个都是人才,性情也各异,唯独身手都是不掺水的好,全都是习璋亲自过目提拔,见到银霄这番硬功夫,都忍不住叫好。 有人叫两声好,反应过来,连忙去看习璋的神色,见习璋并无不快,便继续鼓起了手掌。 习璋伸出巴掌,哈哈的在雷通身上拍了两下:「你小子,也有让人欺负的时候。」 说完,他走向银霄,眼中放出一点欣喜的光:「刚才听他们叫你楼都头,你叫什么名字?」 「楼银霄。」银霄忍耐住心中焦急,勉强只用余光去扫了李俊一次。 李俊像是一只让人捏住了后脖颈的猫,在铁、童二人的夹击之下动弹不得,然而见银霄似乎有丢下习璋,前去迎接宋绘月之意,当即急的满头是汗,拼命摇头。 铁珍珊看他摇的脑袋都要从脖子上掉下去,摇的自己心烦意乱,伸出魔爪,按住了李俊的脑袋,不许他扭来扭去,同时骂道:「你他娘的中邪了?」 银霄明白了李俊的用意,想到宋绘月临走之前对李俊的交代,面目表情地收回脚步,看向习璋。 习璋见他缺乏情绪,胜而不娇,眉目间并无年轻人的浮躁之意,而且长相也是一表人才,一看就是个少年老成的人,心中喜爱,脸上笑容越发慈祥,走出去能冒充银霄的爹。 「好身手!」他拍了拍银霄的肩膀,一巴掌下去,拍到的是坚硬的骨头,「不错,这个都头名副其实。」 指挥使们一听,立刻听出了习璋对银霄的喜爱之情,就是再迟钝,也该奉承上两句,于是纷纷开了金口,热情又活泼的恭维上几句。 习璋又转头看向忠锐指挥使欧阳柏:「欧阳,你的眼光很不错。」 欧阳柏「嘎嘎」的笑了两声,尴尬在心里发酵,冒出身体,轻描淡写的笼罩了他的面孔。 他收了李俊足足六千两真金白银,却没把事情办好,引出了今天这场比试,本来他十分担心银霄会让他颜面扫地,他也不得不将到手的钱还回去,没想到结果出乎他的意料。 没想到银霄是真材实料,他根本没有一双慧眼,而是那个时常号称自己是鲁国公的李俊拿钱开了路,让银霄有了一展身手的机会。 他陪着笑脸,把自己浮上来的尴尬之情压了下去,以免让习璋看出端倪,并且请习璋去他的营帐中坐着喝一杯热茶。 习璋应下,临走之前,一手将银霄也捞走了。 银霄坐在交椅中,因为面无表情,所以无人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习璋屡次向他发问,他都没能听明白,以至于频频将目光看向了欧阳柏,想让他代为做答。 欧阳以为银霄是在借此提醒自己,登时心虚不已,而且怀疑银霄会在习璋面前给自己穿小鞋。 他赶紧截下话头,代替银霄作答,以免银霄和习璋过多接触。 习璋微笑的听着,见银霄坐在那里,老实的几乎可怜,便不再为难他,放出一连串豪迈的笑声,让银霄回去好好休息,自己则要领着指挥使们好好将练兵时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拿掉,趁着过年没有战事,进行一番魔鬼般的训练。 银霄迫不及待出了军营,甩掉了身后侯二的追踪,像游魂一样开始往旷野上飘荡。 夜幕降临,蛰伏起来见不得光的人开始出没。 宋绘月一行人也整理好行囊,开始穿越最为危险的这一段军营之路,庞大、冰冷、沉默的城营,在冰天雪地里冻的更为坚实,也更加凶险。 所有人都默默无言,费力抬起鞋子——鞋子穿山越岭之后,破烂不堪,但是鞋子上满是泥泞,重达好几斤,沉重的坠着他们,试图将他们拉入到旷野中长眠。 就在即将靠近城营之际,田吉光忽然停下脚步,低低的发出了惊叫。 从他们所处之地到城营,还有一段距离,就在城营之外,站着一道无声的人影,风冷,他身上的黑色大氅飘荡在身后,成了一朵遮天的乌云,他不在乎暴风雪,依旧是孤傲的挺立着。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同时悬着的心骤然落地,因为有此人护送,他们在城营之下绝不会出事。 他们对银霄有多惧怕,就知道银霄有多可靠。 如同送别时的悄无声息一样,银霄再次悄无声息地带领他们过了城营,众人在营房附近告别,他们还要前往榷场找胡金玉结算报酬。 宋绘月没有去,径直回了营房。 银霄升了都头,已经不住在原来的小屋子里,而是搬到了都头的住处,有十分体面干净的三间屋子,正房稍大,其他两间稍小,左邻右舍也都是都头之流,很安静。 银霄将宋绘月引入正房,宋绘月一进门,便感觉到一股暖意,屋子正中间架着一个火盆,火盆里正旺旺地烧着炭,上面架着一个大茶壶。 火盆旁是椅子和小几,小几上摆放着一大盆带着糖霜的干柿子,散发出甜蜜的气味,小几后面架着一扇小小的木制屏风,屏风后靠墙放着一张简单的板床,板床上面整齐叠着粗布被褥。 东西都不是名贵之物,然而收拾的十分整洁,丝毫不显杂乱,就连那一盆干柿子都错落有致。 宋绘月笑了一下,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想这火应该是李俊升的,只是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火光温暖,气味香甜,宋绘月立刻觉出了精疲力尽,仰头靠在椅背上,连手指都不想动。 银霄上前,跪下身去,给宋绘月脱掉了那两只泥坑里拔出来的靴子,手掌握住宋绘月的脚踝。 宋绘月的皮肤冰冷,瘦的没了肉,手掌之下抚摸到的,全都是骨头。 「大娘子......」他抑制着心中澎湃的情感,声音沙哑低沉,透着浓浓的眷念。 宋绘月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懒洋洋的抬起手,在他头顶上用力抚摸了一下。 只一下,冰冷的手就无力的滑落下去。 为您提供大神坠欢可拾的《夺荆钗》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四十一章大娘子归来免费阅读. 第三百四十二章 久违了 宋绘月睡着了。 银霄从新打的樟木箱子里取来白色细布袜子和布鞋,放在宋绘月脚边,提起水壶将热水倾在盆中,拧干帕子,蹲回宋绘月身边去,握住她的脚踝,为她擦干净脚上尘土,挑破血泡,换上干净鞋袜。 他迅速让宋绘月舒服一点,站起身来,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轻轻盖在宋绘月身上,随后坐到宋绘月身边。 他像是一条夹起尾巴的狼,中规中矩地坐下,拿起火钳,缓慢地拨弄炭盆中的炭火,让火烧的更旺一些,也让宋绘月更暖和一些。 外面响起李俊拖泥带水的脚步声,他起身开门,同时竖起食指放到嘴边,对着李俊“嘘”了一声。 李俊打着哆嗦,拎着沉甸甸的食盒进了屋,就见宋绘月面容恬静的睡在椅子里,连忙将脚步声放慢,轻轻放下食盒,拉着银霄出了屋子。 “他们来了。”他指着站在十步开外的游松。 游松身后站着四个大江贼、侯二、苏晓君,微弱的灯火将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变成了一道巨大的影子,影子中间的缝隙就像是晋王无处不在的眼睛。 银霄大步上前,站在游松面前,目光阴鸷,随时能将他撕成碎片。 游松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我们只是来问候大娘子,银霄,你应该知道我们没有坏心,你可以问问大娘子愿不愿意见我们。” “大娘子休息了。”银霄沉声道。 游松连忙把自己的声音压低:“那我们明天再来。” 他们正要转身,屋子里忽然响起一声咳嗽,以及窸窸窣窣的动静。 银霄立刻扔下游松等人,转身回到门前,将门打开一条缝,闪身进去。 宋绘月依旧是睡的不舒服,迷迷糊糊醒来,脱下风帽,正在撕扯自己的披风,因为满是尘土,披风上的绳结已经系死,很难解开。 银霄走上前去,伸手拽开了绳结,脱下脏的披风,把自己那件干净的系上去,随后低声道:“大娘子,游松领着晋王的人来了。” 宋绘月沉静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惊讶,随后往门外走去,银霄看出了她的虚弱和疲惫,一手扶住她的手臂,打开门,又往她身侧站定,挡住肆无忌惮的狂风。 “游松?”宋绘月声音中满是错愕。 游松领着人上前几步,让自己站在明亮一些的地方,同时抬起头看向宋绘月:“大娘子!” 下一瞬,他目瞪口呆,神情比宋绘月还要错愕。 宋绘月的模样出乎他的意料,整个人像是让北地的风给吹干了,又让沙尘滚过一遍,粗粝到了极点。 脸上的肥满完完全全消瘦下去,显露出了面庞原本的形状,眼睛则比从前更大,更亮——她的身体疲惫不堪,然而灵魂自由,几乎和天地一样宽广。 游松低下头去,藏住了眼角的泪光。 宋绘月扶住银霄的胳膊,半晌之后,发了话:“王爷好吗?” 游松犹豫着道:“好,也不好。” 张瑞一死,晋王和谢家父子立刻乘胜追击,将朝堂格局扭转,哪怕张旭樘腥风血雨的侵入朝堂,也没能挡住晋王的脚步。 晋王明面上和燕王分庭抗礼,实际上已经轻而易举的将三司收入囊中。 若是没有张旭樘铁血手腕,张家旧部不敢反叛,燕王哪里还能在朝堂之上立足。 这只是朝堂上的好。 宋绘月和银霄离开京都之后,音讯全无,禁军、张旭樘、晋王全都在找他们二人,晋王盯着职方司的山川地形图,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找的几乎要发疯。 他害怕的要命,将手底下的人一个不留,全都撒了出去,宋绘月可能去的地方,他一个都不敢放过,最后依旧是没有消息。 这两个人就像是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游松又道:“你们藏的太好了,没有留下丁点痕迹,王爷很担心是张旭樘把你们......好在你们平平安安,王爷那几天靠着烈酒才撑了过来......” 晋王为了保持时刻的冷静,很少饮酒,更别提烈酒。 宋绘月点了点头,一双冷眼仿佛能预知一切,她知道晋王怎么好,怎么不好。 “我有点累,”她说,“你们也回去休息吧。” “是,大娘子请进去吧,外面冷。”游松恳切道。 宋绘月扭头进去,就在转身的一瞬间,她感觉过去的一切又开始在自己耳边和眼前流动,晋王就像是一坛醇厚的老酒,纵然已经倾倒在地,酒香依旧会绵长悠久地浮动在她心里。 她惨淡着面孔,紧紧闭了闭眼睛,随后迈动脚步,走了进去。 火光还是照旧的暖人,银霄和李俊都涌进了屋中, 她沉默了片刻,指着食盒道:“我饿了。” “吃。”李俊早就盼着她回来,只是刚才的场景让他觉得像是兵不血刃的修罗场,认为自己还是简单点,呆在暗处装不在比较好。 银霄没有多言,把火盆里的炭用炭火堆了起来,只留下余温,随后从外面的小厨房里搬出来一张八仙桌,直接摆放在火盆上方,再将食盒里的饭菜一碟一碟掏出来,摆放在桌上。 这是李俊另外掏银子让胡铛头做的,样样实在,只是冷,有几样荤菜早早就冻出了白油,不得不再让炭火温一温。 宋绘月一个月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拿起筷子,竟然吃出了狼吞虎咽之感。 李俊知道她吃的不多,时常连吃带喝的也比不上自己一半的分量,眼下看她吃的如此快,立刻唉声叹气:“可怜。” 他从小几上拿了个干柿子,大吃一口,鼓着腮帮子道:“我刚才去找欧阳了,要回来三千两,他办事不牢靠,要不是银霄自己有本事,这个都头的位置今天就坐不住了。” 宋绘月吃了个半饱,就放慢了速度,夹了一筷子干巴肉慢慢咀嚼:“今天发生了什么?” 李俊干巴巴的说了今天的比试——实在无法加油添醋,银霄赢的毫无悬念,没办法说出花来。 说完之后,他问宋绘月在夏州是否顺利。 宋绘月伸手去烫盅里取黄酒,银霄在她伸手之际,便取出黄酒,倒进酒杯中。 “顺利,”宋绘月笑着抬了抬酒杯,“楼都头,真厉害。” 银霄骤然受到了她的夸赞,年纪当即往后退了几岁,腼腆一笑,又闷不吭声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胡金玉的直觉 李俊摸出来一个酒杯,倒酒喝酒一气呵成,随后饿了似的掏出筷子,也吃上了。 “顺利就好,”他夹起连皮带肉的大肘子塞进嘴里,肘子进了他的嘴,就丝滑的入口即化,也没见他怎么咀嚼,肘子肉就顺着舌头滑进了喉咙里,“你走之后,我做了好几回噩梦,后面不得不给我爹上了三炷香,我要造反活命的时候,都没给他上过香。” 宋绘月领了李俊的情,又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 冷的时候她没有感觉,经过火一烘烤,她感觉自己的外皮正在融化,浑身发痒,身上随时都会滴落下浑浊的汗。 “澡堂有没有水?我去洗一洗。” “有。”银霄站起来,去准备一切。 李俊嘻嘻哈哈的道:“大丫鬟,也给你爷们打一桶洗脚水回来。” 银霄不理会他的嘲笑,忙里忙外,宋绘月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回来的时候这间正房就属于了她一个人,她守着暖烘烘的火盆,烘烤自己让冷风吹的红透了的手脚。 她很惬意的把自己烤暖和了,心里把胡家的老头子过了一遍,很快乐的绕过屏风,脱鞋上床,拉开被子钻进去,蜷缩着身子睡着了。 睡不着的,是胡家老头胡乾山。 吴管事一五一十的将沿途所发生的所有事都告知了他,“知情人”的死,吴管事没有亲眼所见,但是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了。 “那个叫鲍青的,收买了咱们的人,幸亏李娘子反应快,否则就倒霉了。”吴管事唏嘘了几句。 胡乾山微笑着送走吴管事,关上房门,脸上的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面目狰狞。 她活着回来了。 她知道想杀她的人是谁了? 胡乾山坐在桌前,从抽屉中取出一张海捕文书,那上面画着宋绘月的画像,是个神采飞扬的小娘子,和深谋远虑的李月,似乎不是同一个人。 但他知道就是同一个,因为张家已经找上了他,他们一起计划了这一个杀招,最后却让她活着回来了。 能够杀了当朝执宰的人,怎么会猜不到背后主谋,她会不会前来报复? 报官行不通,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她如今落的是李月的军户,只要呆在营房里,她就受到保护。 更何况他们不能报官,一旦浮出水面,他们就会立刻被驱逐出地下生意。 见不得光的,就永远也不能见光。 门外传来敲门声,胡乾山迅速将海捕文书塞进屉子里,听到下人通传孙少爷来了。 他不止一个孙少爷,但是最喜爱的是胡金玉,甚至可以越过家中另外三个儿子,继承他的衣钵。 但胡金玉还是太稚嫩,总有点心软。 “进来。”他收拾好脸上的神情,换上一副笑脸。 门打开,胡金玉走了进来,恭恭敬敬行礼,随后低声道:“翁翁,我听说那位小娘子险些让咱们请的护卫给杀了,说是勾结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是,”胡乾山示意他坐下,“这是我们识人不明,我已经决定把她的酬劳再提高,等下次她去榷场,你就给她。” 胡金玉没有点头,而是眉头紧皱的看着小几上的龙船刻漏香。 “翁翁,是谁要杀她?她的仇家是谁?” 他是个聪明人,一个跟随商队走的护卫,为了银子去勾结夏州人,杀自己的主事,这不可能。 唯一可能的就是有人和翁翁一起做局,要杀这位小娘子。 胡乾山没有想过能瞒着胡金玉,如果胡金玉连这件事都看不明白,那么他的教导就显得很失败。 “你不需要知道是谁,”他慈祥一笑,“是我们不能抗拒的大人物,他们没有达成目的,会另外想办法,不会找我们。” “可是我们惹上麻烦了,”胡金玉没有他的轻松,“那位小娘子,我跟了她半路,能够在异乡全身而退,不是个简单人物。” “当然不简单,如果简单,她的仇人自己就能料理,何必搭上我们这条船,但是她没有力量,也没有财富,想要动胡家,是蚍蜉撼大树,不过不能掉以轻心,出门在外,多带几个人手。” 胡金玉欲言又止的起身告辞,走出正院,看到护卫一个接一个安放在家中每一个角落,巡逻的队伍更是接二连三,家里确实和翁翁说说的一样,十分安全。 但是翁翁没有明白他的担心。 他跟随宋绘月走过一段长路,每一天,他都感觉宋绘月在他面前变化,她的身体里蛰伏着“危险”,危险的气息从她黑洞洞的眼睛、和气的笑容、沉默的口舌、安静的面容往外溢,让他时常感到心惊胆战。 这样的人,怎么会杀人了事。 她一定有自己的盘算,作为企图杀害她的代价,她会从他们胡家身上咬下来一大块肉,足够让所有胡家人心头滴血。 心软的人,往往拥有异于常人的敏锐,他就是其中之一。 可惜他能做的,就是在榷场等宋绘月。 宋绘月并没有很快就去榷场,她一觉睡到上半晌,前往饭堂吃了一顿内容空荡的早饭,从胡铛头手中买了一条带肥膘的猪肉和细白面,一路扛回到营房。 左右邻舍都在探头探脑的看她,把她当个稀罕物件,全都在琢磨她是银霄的什么人,欧阳太太特意前来,目光似火,要将宋绘月烧出一个洞来。 她有个天真活泼的女儿,论年纪,正好比银霄小一岁,天真无邪的对着银霄叫楼大哥,银霄是个冷淡性子,娇滴滴的小娘子叫他楼大哥,他也只是回以点头,全了做人的礼节,除此之外,连一个笑容也没给过。 然而欧阳小娘子过于天真,绝不害怕银霄的冷淡,认为凭借着自己一颗炽热的心,连石头也能够捂热,因此银霄每天早上出门,她都要出来热情洋溢的欢送,又在家中苦等银霄回来。 可惜她只能看到银霄出门,至于银霄何时归家,实在是不知道。 欧阳太太也悄悄打量了银霄几次,见银霄年纪不大,但是老成可靠,而且相貌又好,往冰天雪地里一站,好比一杆熠熠生辉的银枪,一看便是前途无量,立刻动了心。 她想自己丈夫是指挥使,女儿又是如此可爱可亲,银霄绝不会拒绝这门婚事,只等过了年,就递个口风给李俊,让他帮银霄请个撮合山回来,撮合他们两个小男女。 然而忽然回来的宋绘月打乱了她的想法。 第三百四十四章 腊八 欧阳太太打听了才知道,李俊是有个妹妹叫李月。 这个小娘子绝不是正经人,经常独自出入营房,又许久不曾露面,众人纷纷猜测是与人私奔,没曾想又走了回来。 说来也怪,李俊虽然占着个兄长的名,对妹妹的去处却不闻不问,任凭来去,不曾责骂上一句半句,银霄更是只在这位小娘子身前身后,殷勤有礼。 而这位小娘子,本就不是正经人,受了两人如此的娇宠,越发我行我素,简直要把自己当成一位官家小娘子。 欧阳太太得了这些消息,心都凉了半截,早早赶过来要看个究竟,站在一位都头家中,她望眼欲穿,却没能见到宋绘月。 李俊和银霄早早就露了面,直奔军营,又过了一个时辰,她才看到宋绘月才从屋子里出来。 看到宋绘月从正房出来,她心想:“传言果然不假,这小娘子太过恃宠而骄,竟然霸占着正房。” 若是自己女儿嫁过来,岂不是还要照拂她? 可若是不嫁,眼看着银霄这么一位如意女婿飞走,又心有不甘。 还是再看看,探一探银霄的口风,若是他也有结亲之意,就让他将这小娘子和李俊通通驱逐回小兵们所住的营房去。 如此一来,他们小两口过日子,又没有公婆要伺候,日子就好过了。 宋绘月不知道欧阳太太的心里已经转过了这么多个弯,不躲不闪,大大方方任人观赏,挽起袖子开始剁肉馅。 她扬起菜刀,一阵猛剁,将肉剁成泥,剁的太太和小娘子们纷纷躲避,她兴致不减,往肉馅里大方撒盐,搅拌停当,开始活面。 她只看林姨娘干过这个活,因此边干边回忆,面少了添水,水少了加面,面和她都有自己的想法,各自发挥所长,总是不能成形,最后宋绘月将包饺子改为了烙饼。 肉饼一摞一摞的出了锅,金黄漂亮,色香俱全,她又将饼运回屋子里,自己捏起来尝了一个。 吃完之后,她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夸赞自己:“不愧是倒卖私盐的,咸。” 除了咸,其他的味道她认为还不错,银霄和李俊都没有回来,她就无所事事的擦弹弓、观赏春瓶、吃烧饼、喝水、去茅房。 天色擦黑,银霄和李俊齐齐回来,钻进屋子里烤火,李俊捏着烧饼吃了一口,随后一言难尽地看向宋绘月:“哪来的?” “我做的。” “你把满叔夹烧饼里了?” 满叔是营房里卖盐的。 银霄低着头,憋着笑,肩膀抖了抖。 李俊看着银霄三口一个夹肉烧饼,在心里钦佩了一番他的勇气,起身系披风:“我去找欧阳喝酒,你们吃。” 说罢,他抬腿就跑,很怕让宋绘月塞一嘴烧饼。 宋绘月往炭盆里添炭,看着银霄埋头苦吃,感慨了一句:“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我们两个相依为命。” 银霄低着头,停下手中烧饼,低声道:“我一辈子跟着您。” 宋绘月笑了笑:“我有时候想起咱们在潭州的时候,都觉得是在做梦。” 她用火钳通了通火:“那个时候林姨娘和王姨娘总是吵架,清辉成天就是撅着个屁股挖蚂蚁,我最喜欢你,你身手好,又安静,还不怕我娘打。” “您也喜欢黄文秋。”银霄从烧饼里抬起头来。 “他啊,”宋绘月实话实说,“我那个时候,恨他恨的要命,要是现在,我就不会这么对他了。” 并非她历经千辛万苦,变得善良起来,而是她不像从前那样动感情。 从前喜欢是真的,恨意更加深刻,以至于狐假虎威的收拾了黄文秋。 现在她可以不动感情地去看一切,不动感情,所以宽容。 修身养性的到了腊八节,李俊禁止宋绘月下厨熬腊八粥,以防腊八粥熬出其他的古怪滋味——他对此很看的开,因为人不可能十全十美,宋绘月样样能干,就是不会下厨,证明她还是个凡人。 宋绘月冷锅冷灶地坐在家里,左邻右舍都送来了腊八粥。 欧阳太太亲自前来,不仅送粥,肚子里准备了许多训导的话语,以便恩威并施,让宋绘月搬出此处,给自己女儿腾出地方。 宋绘月斯文有礼的接待了她,笑着感谢她送来的腊八粥,请她坐下喝茶。 欧阳太太看着宋绘月脸上的笑,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这种笑容她从来没在任何一个女眷身上看到过,脸上笑着,眼睛里却毫无笑意,看她的时候,仿佛是在看一块木头——不动感情,只动脑筋。 这种笑可以出现在指挥使、统制、帅司身上,任何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出现在这种笑容都不会令她害怕,但是笑容出现在一个看着瘦小、毫无威胁的小娘子身上,就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于是她的恩和威全都没能释放,夹着嘴巴走了,并且要重新考虑婚事。 宋绘月喝了整整一日腊八粥,银霄和李俊回来时,同行之人还有游松、铁珍珊,一人拎着一个食盒,一看便知是找胡铛头炒了菜来。 铁珍珊使出一股巧劲,笑眯眯地夹着李俊,李俊已经挨了她的暗算,强笑道:“我看这两个人闲着,就叫过来一起吃饭。” 这四个人往屋子里一杵,屋子立刻显了狭小,铁珍珊请李俊去搬两条凳子来,李俊不得不去,搬来了两把小凳子,掇在桌边,挤着坐下。 挨胳膊碰手的吃完饭,宋绘月便戴上暖笠,系紧披风,带上弹弓和银霄,是个要出远门的打扮。 游松起身问:“大娘子去哪儿?可要帮忙?” 宋绘月摆手:“我去榷场,有银霄在,不会有事。” “定州的榷场已经废弃,您去的是地下榷场吧,”游松也跟着系上披风,“我还是和您一起去。” 他怕宋绘月要和晋王彻底撇清关系,紧接着道:“都是为了搬倒张家,我们为王爷效力,帮您的忙也就是帮王爷的忙,您别和我们客气。” 宋绘月点了点头:“你给王爷写了信吗?” 游松连忙道:“写了,并没有多说,只是说了您的近况,让王爷安心。” “嗯,走吧。”宋绘月率先出门前,没有问晋王有没有回信。 暮冬时节,满天大雪,遮天蔽日的下,目光放不出十步远,全被大雪阻隔,长夜清冷,道路难行。 四人走到榷场时,已经是深夜,就见积雪压着榷场,从缝隙中泄出一点灯火,照亮了榷场前方情形。 第三百四十五章 好胃口 榷场今日照旧做生意,只是无人前来,前往夏、辽两国的路恐怕已经冰封,没有人愿意冒险走商道,于是榷场冷清了下来。 没有商人前来,却有其他两家的人前来找胡金玉商谈——胡家霸占榷场已经许久,新年即将到来,他们希望胡家能够让出一步,也做做其他的生意去,把榷场这块肥肉让他们吃上两口。 胡金玉自然不肯让,而且丝毫没有和谈之意,冷笑连连,将另外两家笑得火冒三丈。 其中一位显然是练家子,一把薅住胡金玉的衣襟,将他搡到了雪地里。 胡家打手精神抖擞,早已经等候许久,见对方先动了手,二话不说,挥舞着长棍上前,展开一场混战,将对方打的满头是包。 打手们卖力干活,三个当家也没闲着,各自唾骂——主要是另外两位唾骂胡家霸占着榷场不放手,胡金玉反击只要他们二位有本事,就大可将榷场拿去,在此豪言壮语之外,还点缀了几桩二位当家的丑事,以此取笑。 其他二位气的跳脚,疯了似的咒骂,胡金玉不为所动,冷酷的继续嘲讽。 一场混战过后,两位当家受到了心灵上的伤害,几乎发疯,直言要在别的地方让胡家好看,他们带来的打手受到了身体上的伤害,姹紫嫣红的跟随两位当家离开。 胡金玉看着榷场前乌七八糟,正想吩咐人将雪铲除,猛地就看到宋绘月正蹲在枯草堆里,和她那个跟屁虫在雪地上画了格子,正在用石子下棋。 两人也不知道下的是什么棋,他们二人身后还蹲着两个人,正看的入神。 胡金玉脱下身上又脏又湿的披风,丢给手下,快步走过去:“李娘子来了,让你见笑了。”蹲着的四个人齐刷刷地抬头看向了胡金玉。 胡金玉心头瞬间一凛——三个身穿布甲的人显然不是普通士兵,蹲在雪地里,动作轻盈敏捷,银霄他见过,也见识过银霄的可怕,像是出现在雪原上的猛豹。 游松他没有见过,面容很和善,然而只一眼,他便感觉游松像是狼群中的头狼,眼睛里闪烁着睿智的光。 而铁珍珊这位显而易见的女将,也是狼群中的一位,正对着他垂涎三尺。 “小当家。”驯兽师宋绘月低下头,动了一粒石子。 胡金玉蹲下身去,就见他们二人正在下五子棋。 银霄紧跟着放下一粒石子,游松摇了摇头,没言语,宋绘月将石头放下去,随后抚掌笑道,“五星连珠连五子,我赢了。” 她一笑,银霄也像自己赢了一样高兴。 胡金玉也笑了:“小娘子进去烤火吧,外面太冷。” 宋绘月站起来,跺了跺发麻的脚,笑道:“小当家今日甚是威风,没想到榷场如此抢手。” 胡金玉笑了笑:“榷场争斗厉害,但是要掌管榷场,也并非那么容易。” 宋绘月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榷场大门,摊位空荡荡的,一个商人也没有,只有胡金玉的屋子里升了火,飘荡出食物的香气。 她第一次来榷场,就是在这间屋子里用两贯钱换了一袋肉干。 小火炉上温着黄酒,桌上摆放风炉砂锅,里面咕嘟着一锅子羊肉,锅子旁边还切着兔肉,放着酱和椒料。 原来胡金玉闲来无事,正要美滋滋地吃上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结果还未曾动嘴,就让两个死对头搅黄了,因此脾气暴躁,对着那二位使出全力。 胡金玉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人——银霄双手抱胸,背靠着墙壁,屈起一条腿踩在墙上,姿态轻松。 游松和铁珍珊并未进来,而是守在了榷场门口,随时准备接应。 宋绘月没有发出任何命令,他们便已经各司其职,可见是听吩咐久了的,知道该如何做。 他深吸一口气,提起来一个笑,请宋绘月坐下:“一起吃点,暖一暖。” 他让下人再添一副碗筷,给宋绘月倒上一杯黄酒:“我加了糖,滋味不错。” 宋绘月谢了一声,慢慢饮了杯中酒。 胡金玉出手捞肉:“我听说你在夏州的事了,我们胡家雇的人出了差错,实在是对不住,报酬付你双倍,往后再多分你一成,你看如何?” 后面这一成,是他擅自做主加的。 既然他已经料定宋绘月会咬下胡家一块肉,不如自己主动多让出一些利益,让宋绘月满意。 宋绘月没有回答,挑了椒料蘸兔肉吃,她从营房到这里,整个人由里到外的寒透了,这个锅子来的正是时候。 她吃的暖和了,才放下筷子道:“小当家,这些我都不要,我要这家榷场。” 胡金玉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上面夹着一块汤水淋漓的羊肉,汤汁滴在桌上,在桌上流淌出一个莫名的形状。 他把羊肉塞进嘴里,放下筷子,掏出帕子擦拭桌面,脑子和锅里的肉汤一样咕嘟着。 “这不行,”他看向宋绘月,热气氤氲,模糊了宋绘月的脸,“你的胃口太大了,我们不会答应,就算答应了,你也吃不下去,小心把自己撑死。” 宋绘月笑道:“我身边的人都是饕餮,肚子是个无底洞,再多的东西也吃的下,只要你们胡家愿意放手。” 胡金玉多看了银霄一眼,银霄在门口靠墙垂头闭眼,一条长枪立在门口,和他的人一起发出刺目的冷光。 宋绘月这边的强硬,让他的回复显得没有力道,像是欲拒还迎,打情骂俏。 他方才还能吞下一头牛的胃口瞬间不复存在,连一口水都喝不下去,但是脑子转的很快,话也一句句往外蹦。 “如果我不答应,你会不会杀了我?” “不会。”于情于理,宋绘月都不会对胡金玉下手。 “那我不答应。”胡金玉重新抄起了筷子,开始新一轮的吃喝。 吃喝并不是为了食欲,而是要借此掩盖他的心思,他并没有嘲笑宋绘月的异想天开,宋绘月既然提出了这个条件,就一定还有后手,会不会是用老头子的命来威胁他? 他不清楚,从宋绘月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端倪,这件事必须要回去和翁翁商量,做好防范。 屋子里的人心思各异,只有羊肉汤始终如一的滚烫,宋绘月在雾气中和胡金玉告别,并没有多说。 隔天,宋绘月带着军户贴,和休沐的李俊一起从守卫森严的北城门进城去置办年货,北城门守卫对货物查的不严,但是对户贴查的很严,以防混进去细作。 第三百四十六章 老贺家门不幸 户贴上有宋绘月的姓名和身高样貌,守城士兵对着看过之后,才挥手让她进城。 两人在定州城中转了一圈,发现粮价已经高到了每斗米七十五文,干旱前,一斗只在八文左右。 干旱让定州颗粒无收,别的地方就算有余粮,也是送到军营,保证士兵们有吃有喝,干旱眼下缓解了,地里却连萝卜都没有一根。 街道两侧蹲满了鸠形鹄面的小乞丐,老的一个都看不到,早已经冻死饿死。 李俊买了十个肉包子充饥,又买了七个又大又黄的漂亮橘子,橘子远道而来,身价比大米还贵,果行的人都不好意思多赚,还送了他一个装橘子的篦箩。 宋绘月拎着橘子打听贺家的消息。 果行的人啧啧两声:“太惨了。” 原来贺太太死后,贺家乱了整整半个月,贺小宝对自己的爹深恶痛绝,趁乱投奔舅母怀抱,命令贺太太的管事和嬷嬷把贺江淮的钱财,一趟一趟运送去了贺太太娘家。 等到贺江淮办完贺太太的丧事,又为李俊上下打点了官府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嫡长子一边在贺太太灵前做孝子,一边像蛀虫似的把家给蛀空了。 贺太太娘家吸血虫似的趴在他背上吸了这么多年,如今连儿子带家当都卷去了人家家里,简直是半辈子白忙活了。 他二话不说,就登门去要自己的银子和儿子,没想到不仅没能要回来,还挨了来自亲儿子的一顿臭骂,那位舅母一开始倒是通情达理,劝说贺小宝跟着回去,三两句之后,就露出了真面目。 舅母说继母之流,都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她怕贺小宝日后被继母欺负,霸占财产,要举家也搬进贺家去,照顾贺小宝。 她的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贺小宝又在一旁帮腔,贺江淮气的两眼发黑,病了七八天。 病好之后,贺江淮又亲自登门问了一次贺小宝,见贺小宝连爹也不肯叫,便去知府衙门里告贺小宝忤逆不孝,出籍别居,不再是贺家中人。 他又拿出老本来上下打点,很快知府衙门就变更黄贴,发放执凭给贺江淮,断绝了他二人父子关系。 贺小宝和舅母本意只是拿捏贺江淮,并不是真要出籍,哪里想到他如此烈性,竟然撇的一干二净,于是又到贺家闹了好几场。 贺江淮闭门闭户,如今连门都不敢出,更别提做生意,只把家中的铺子赁出去,蹲在家里吃瓦片。 李俊一听老朋友被自己连累的如此凄惨,几乎要落泪,带着宋绘月急冲冲的就去了贺家。 到了贺家门前,宋绘月将暖笠往下压,让帽子的阴影遮住自己的眉眼,李俊递给门子一把铜子,请他去通传,就说自己是贺江淮的老朋友。 门子没想到守贺家的门都能守出钱来,乐开了花,小跑着进去通传。 等候之际,李俊低声问宋绘月:“真要找老贺?他虽然是做海货生意,可没干过坏事,晋王不是有许多门人在吗?对你也恭敬,你怎么不用?” “晋王是晋王,和我是两家人,”宋绘月理了理衣袖,“用他的人,借他的势,我便是依草附木之徒。” 李俊想了想:“偶尔借势,也无妨。”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借势,也要为势所害,”宋绘月笑看李俊,“你不信我?” 李俊立刻摆手:“信。” 他还想说什么,门子已经一路跑了出来,让两人进前堂等一等。 宋绘月和李俊迈步进入贺家,在前堂坐下喝茶,耳朵里听到了贺江淮粗放的大嗓门,再仔细一听他说的内容,顿时啼笑皆非。 原来贺江淮一个接一个的往家里纳妾,小妾们各自繁衍个不休,人数众多,宛如蝗虫,将贺江淮吃了个寸草不生,他为了整顿家务,将小妾、儿女、下人,分成三拨,每日点卯请安问事。 第一批向他请安的是小妾,小妾们打扮的花枝招展,袅袅婷婷,被无情的贺江淮按照年龄整齐排放,清点人数,发放一日的用度,随后命令她们迈开步伐,滚回屋子里去。 美妾们稀稀拉拉的滚了,第二批儿女们走了上前,队伍站的落花流水——有两个实在太小,还在奶娘怀里喝奶。 贺江淮对儿女们扫视一遍,将面孔一一记下,以防再出现冒充是他儿子的混账骗吃骗喝,并且询问儿女们的习性。 不问还好,一问就头昏脑涨。 儿子们略微的认识几个字,最聪明的认识八十个字,学问是十窍通了九窍,而且胆子一个比一个小。 女儿们不仅不知书达理,还和美妾们学了一手争风吃醋的手段,描眉画眼,分外妖娆,不好嫁出去做正房太太。 贺江淮如今手中无钱,想要将儿女们栽培起来都不行,等过了年,他出一趟海,再回来慢慢教导,此时只能无奈的将儿女们轰走。 儿女们拖泥带水的走了,下人们便涌上前去,老老实实的报事情拿银子——至于一个鸡蛋要他一两银子的混蛋,也被他撵出了十万八千里。 下人们拿了银子,战战兢兢走了,贺江淮长出一口气,端起茶杯一通猛喝,记起来有老朋友到,又赶紧过去。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生财之道,一屁股坐到李俊对面:“俊......” “哎哟”一声,他一屁股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上,人都坐到地上了,他还震惊着,抬起头去看宋绘月的脸:“妹妹,真是你啊。” 他又看了看桌上的橘子,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坐到椅子里,打了个虚弱的哈哈:“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妹妹近来可好?” 宋绘月笑着点头:“好,之前承蒙你照顾,特意来看你,也是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 “商量,有事当然是要商量,怎么能动粗。”贺江淮十分客气,同时他将一张苦瓜脸面向了李俊,满脸倒霉相,“俊,你怎么还带着刀来的?” 李俊有点招架不住好朋友的可怜样子:“哦,我......我不是入伍去了吗,你别怕,这次来确实是有事,我们需要你帮忙。” 他扭头对着宋绘月挤眉弄眼,示意她闭嘴,以免将贺江淮吓坏。 宋绘月只好极力咧开嘴微笑,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而贺江淮心里很茫然:“帮忙?” 是帮忙杀人还是帮忙毁尸灭迹? 第三百四十七章 过年 李俊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和,不带一丁点杀人放火的可能。 “我们要干点小活,可是定州城里找不到靠得住的人,老朋友,你是最靠得住的,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宋绘月在一旁笑着点了点头。 贺江淮让宋绘月笑的头皮发麻,心中打鼓:“相信、相信,什、什么小活?” 李俊看一眼已经开始令人感觉到危险的宋绘月,她的皮囊包裹不住锐利的灵魂,过不了多久就会原形毕露。 他不得不拿了个橘子给宋绘月:“吃个橘子。” 宋绘月收起笑脸,埋头去扒橘子,这回贺江淮才好过一些,脑袋重新拥有了智慧,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弄清楚了。 这个所谓的小忙,就是上宋绘月的贼船。 船很牢固、很富裕,也很危险,而且上去了就下不来。 他沉吟半晌:“我要想一想。” 李俊点头:“大年初二,我们会进城来吃饭。” 贺江淮算了算时间:“好,我初二答复你。” “月,走吧。”李俊把宋绘月和李月相结合,叫出了一个最安全的字。 贺江淮站起来欢送他们二位,神情明显带着敬意,走到门口,李俊再次扭头看他,目光很沉,所有的情谊全都在这一眼之中:“过个好年。” 贺江淮度日如年的准备过年,胡家的年倒是过的热闹。 除了胡金玉对宋绘月的狮子大开口还留着心,其他人都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很轻蔑的将宋绘月抛之脑后。 胡乾山起先听了孙子的话,还有几分慎重,派人一直跟着宋绘月,看她都去了些什么地方,结果宋绘月竟然忽然的幼稚起来,一趟一趟的进城办年货。 她身边没有丫鬟和嬷嬷,谁休沐就谁陪着她做苦力,因为他们没有牛车,需要把宋绘月买的成山一样的东西送回营房里去。 宋绘月和那些十七岁的小娘子没有分别,换了新棉袄,新皮毛披风,一进了城就要买,连炮仗都买了许多,最后赁了一辆牛车拉回了营房。 小孩子似的人,张口就想要胡家的榷场,实在是不值一提,大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胡乾山也就此放下心来。 到了除夕那一日,李俊从早上就开始包饺子,他天生的心灵手巧,这些复杂活计在他眼里是一看就会,将饺子列兵似的整齐排放,在雪地里冻住,一扭头就看到宋绘月包的饺子,如同一群草寇,闹哄哄的站在一起,东倒西歪。 他立刻撵走了宋绘月,独自动手,又忙着贴门神挂桃符。 宋绘月无事可做,又无马可骑,闲到傍晚,天色已暗,又还不到吃团圆饭的时候,便带着弹弓出门去打野兔。 北地兔子个头大,尾巴短,过冬时毛会变成白色,极难见到踪影,她不让银霄动手,只让他远远跟着——银霄一动手,乐趣便全无,不出片刻,他就要把兔子老窝都掏了。 漫漫雪原之上,撒着一片纷纷扬扬的雪花,压倒满地枯草,草茎全都倒在地上,连接成一张草网,天色是雪光返出来的一点青白之色,微弱的照亮一切。 宋绘月背着弹弓,屈膝前行,腰弯的很低,去看草地上的痕迹,顺着爪印往前摸索,只是一路都没有见到兔子粪。 她直起身来,搓了搓手,又合起手掌在嘴边哈了几口热气,四下张望一番,见银霄在十步之后,立刻挥手让他再往后退,又抬头去看前面的草坡。 兔子比敌人还会潜伏,不走到它身边了绝不会动弹。 宋绘月手脚并用,往草坡上爬去,瞪着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的看向草从之中,忽然眼睛一亮,看到了一只肥胖的兔子就警惕地蹲在草地里,一见她看过来,果断一蹦一跳地跑了。 宋绘月跟着就跑,一边跑一边取下弹弓,摸出一粒泥丸,拽了个满弓,对准兔子射了过去。 “啪”的一声,泥丸正中兔子脑袋,兔子借着余力,用力往坡下跃去,随后兔头朝下,翻滚着一路往下,不见了踪影。 宋绘月高兴的抬腿就追,在雪地里跑出了“沙沙”的声音,一直追到草坡下方,然后猛地站住脚,看向前方。 晦暗的天色中,站着一个高挑身材的人,穿一件鹤氅,风吹动衣边,露出里面白色团祥云圆领长衫,衣裳妥帖,长身玉立,头上戴着一顶皂色大圆帽,遮住了眉眼,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 他的手里提着那只肥兔子,手指瘦长白皙,几乎有了几分病态。 兔子无力的耷拉着脑袋,雪白的皮毛在风中抖动,宋绘月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接过他手中的兔子:“多谢……王爷。” 随后她转身就跑,脚步声和呼吸声全都沉重而且混乱,散在了冷风中。 银霄立刻奔上前来,蹲下身去,用宽阔的后背接住狂奔的宋绘月,带着她离开。 晋王双手空荡荡地垂了下去,沉默地站了半晌,沙哑着嗓子道:“回京都。” 游松领着门人护卫从草坡后面站了出来,簇拥着晋王离开。 宋绘月紧紧抓着那只兔子,回到营房,李俊已经烧滚了水,正准备下饺子:“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先吃上一碗……哎,这兔子好,银霄,赶紧扒皮收拾,切成薄批,烫着吃。” 银霄看了看宋绘月,见宋绘月点头,便拎着兔子出去收拾起来。 屋子里已经摆放好八仙桌,宋绘月坐在桌边,深深埋着头,喘了几口大气。 李俊推过来一碗饺子:“饿了?先垫一点。” 除夕夜过的很安详,三个人围着锅子大吃饺子和兔肉,吃完之后,营房里就开始噼里啪啦的放炮仗,各家比着赛似的放,满地都是炮仗纸。 银霄严肃着面孔站在门前,手里拿着炮仗,李俊点一个他扔一个,炸的小孩们连门都不敢靠近。 子时一到,两人钻进屋子,宋绘月和李俊各自跪在蒲团上,对着东边给自家长辈磕头,磕头之后,齐齐坐在椅子上,又吃了一顿饺子。 宋绘月取出彩绳穿的两贯铜钱,给了他们二人一人一贯,充作压岁钱。 李俊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个老大哥,对着这一贯钱十分的欣欣然,没想到他长到这把年纪,反倒是返老孩童,收起压岁钱来了。 银霄珍惜地接在手中,也没觉的这压岁钱给的不对。 往常都是宋太太发压岁钱,现在宋太太不在,大娘子自然为尊。 第三百四十八章 李俊掏了掏心窝子 后半夜不必守岁,宋绘月挥一挥手,让他们二人去睡觉,自己伸长两条腿,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盯着火堆,不由自主地发起了呆。 银霄站在屋外,看着窗户上映出来的宋绘月。 屋子里的灯火晦暗,照在宋绘月身上,去除了她所有的修饰,剩下的就是一个瘦削的影子,薄薄的落在窗户上,脑袋沉重的往下勾着,露出尖利的下巴。 随后人影趴在了桌上,两只手臂更加无力的盘成一个圈,脑袋埋了进去,久久没有动弹。 过了四刻钟,宋绘月起身吹灯,屋子里陷入黑暗。 银霄转身回屋,屋子里已经点灯,李俊搬着火盆坐在里面,架势仿佛是要和他同床共枕。 他打了个饱嗝,招手让银霄过来坐下:“楼都头,来来来,咱俩说说心里话,俗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 “诶,别走!”李俊眼看着银霄往后退了一步,连忙起身推着他坐下,打了个酒嗝,“不要跑,我也给你家大娘子办事,你是左膀,我是右臂,缺一不可,往后入赘给大娘子的,不是我就是你,所以咱们俩个是……不说了。” 银霄一眼瞪的李俊又打了个酒嗝,摇头晃脑地把手伸出去烤火,说了正经话:“今天你们出去打兔子,碰到什么事了?” 银霄回答:“晋王。” “哦,晋……晋王!”李俊惊呼过后,猛地把声音压低下去,酒也醒了大半,“他疯了还是我疯了?他不要命了,跑到定州来,要是让人发现,皇子勾连武将,绝对让燕王趁机给他打趴下!狗皇帝可是不讲道理的!” 他开始叭叭的说,认定晋王来今晚前来是自寻烦恼,因为就算晋王插上翅膀,也赶不回去参加宫宴,狗皇帝要是赐菜到晋王府,晋王还得亲自谢恩。 他那冻的发紫的嘴因为忙碌开始红润,最后发自内心的感叹:“他真不应该来,对你家大娘子不好。” “怎么不好?”银霄看向了他。 李俊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我们家刚没的时候,我还是鲁国公,一开始是慢慢的缓过来了,可到了过年那一天,我出门看到从前的长辈、朋友,心里登时就过不去了,回家就想上吊,去地下和家人团聚,这个坎真的难迈出去。” 旧人、旧事,全都化作利器,锥心刺骨,让人忍不住回忆过去。 银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你知道什么人最幸福,什么人最不幸吗?”李俊忽然认真起来。 银霄摇头。 “最幸福的人是一直在变多的人,最不幸的人就是一直在变少的人。” 他对着银霄这只哑巴大发感慨,自己把自己感动的身心俱疲,连滚带爬地上了银霄的床,展开被子,将自己来回一卷,长条条地卷进了被子里,闭上眼睛睡觉之前,看了银霄一眼。 银霄脸上的线条是刀锋似的凌厉和锋锐,黑眼珠子闪着幽暗的光。 他立刻闭上眼睛,开始入睡。 火烧的太旺,银霄的额头有了潮湿的汗意,他取下头上戴着的皂巾,脱了皂衫,露出里面灰色团花窄袖袍子,松了松衣襟。 袍子是件半旧的战袍,经过他用力一撕扯,领子立刻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塌在脖颈下方。 李俊嘟囔一声:“别撕坏了,我可不想大年初一给你补衣裳。” 银霄把火堆掉一些,没有将李俊从床上拽下来,而是工工整整坐在椅子里,和衣而睡。 坐着他也睡的着,并且入睡的非常快,片刻呼吸便绵长起来,过了半个时辰,他忽然猛地睁开眼睛,目光似鹰隼,扫视了一眼屋内情形,才闭上眼睛,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 他做了个梦。 梦中也是漫天大雪,宋绘月背着弹弓走在前面,他紧紧跟随在她身后,脚陷入绵软的雪中,身前的宋绘月慢慢往下陷落,她却没有挣扎,就这么平静地陷了进去。 银霄站了起来,打开房门闪身出去,面向宋绘月的屋子站着。 站了片刻,他站也站不住了,来回走了几步,屋子里的李俊在睡梦中哼唱小曲,荒腔走板,唱的他越发心慌意乱。 宋绘月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他站在外面听了许久,没有听到异样的声音,可是依旧不放心。 他们之间隔的这样远,一扇门、一扇窗、一堵墙,比千山万水还要远。 宋绘月非常的恋家,有家的时候,她是风筝,线在宋太太手中,随时能将她带回家去,现在宋太太已经不在,可是那根线依然在宋太太手中,也可以将女儿带到自己身边。 银霄脸上没了血色,牙齿咬着嘴唇,咬出了血迹,看着紧闭的房门,他不言不语,脑子也随之迟钝起来。 宋绘月的屋子里响起一声咳嗽,他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到了门外,仔细听里面的动静,感觉宋绘月的呼吸轻而且弱,随时可能消失。 宋绘月听到了他慌里慌张发出来的动静,翻身坐起,穿上衣服,趿拉着鞋出来开门:“银霄?” 银霄看着薄薄的宋绘月,鼻间瞬间被宋绘月的气息占据,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走了进去,等走到屋子里才发现自己的牙齿正在打颤。 宋绘月关门挡住寒风,她并没有睡着,胸中郁结着一团挥之不去的气,让她憋着一股气,呼吸不畅,于是只能瞪大眼睛躺在黑暗之中,仿佛连灵魂都出窍了。 她将银霄放了进来,看到银霄的身体在打颤,便要去炉子上提茶壶。 然而不等她动作,银霄忽然抬头看向她:“大娘子,您不要丢下我。” “嗯?怎么突然......” 银霄根本听不清楚宋绘月的声音,脑子里轰隆作响,耳朵和眼睛都隔着一层风雪,让他自己的声音都含糊着迷失在其中。 他哽咽一声,睫毛上挑起了泪珠子,眼泪不仅从眼睛里出来,还从他汗津津的头发、后背往上升腾,让他整个人都潮湿着:“您、您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随后他伸出双手,猛地将宋绘月箍在了怀里,两只手慌慌张张的用着力气,宋绘月一头撞进他坚硬的胸膛,额头立刻红了一片,鼻子也是一痛,身上的骨头身不由己的挤成一堆,几乎发出咯吱的响声。 她感觉银霄不是在拥抱她,而是要一把将她攥的粉碎,她忍住周身疼痛,抬起头来,安抚异常慌乱的银霄:“不会的,没了你,我该怎么办啊。” 第三把四十九章 银霄哭成狗了 银霄牙关紧咬,把头埋在宋绘月的脖颈之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条腿绷的很紧,半点也挪不动,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潮气,两只手若是不紧紧的抱住宋绘月,那潮气就会涌进他的眼睛里,让眼泪夺眶而出。 汗越出越多,打湿了他的鬓角,然后又在不甚温暖的空气中凝结,变得冰冷黏腻,压的他慌不择言:“我爱您,不要抛弃我,我爱您。” 宋绘月几乎让他勒成两截,凡是他手臂所触碰的地方,全都在火辣辣的疼,她忍住疼痛,察觉到了银霄的爱。 浓烈、赤诚、一无所有而又掏心掏肺,一股脑的、强而有力的塞入了她怀中。 与此同时,她忽然察觉到了银霄和晋王的截然不同。 晋王的爱意从来不会如此热烈,他将自己的爱意结成了一张温柔的网,每一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铺天盖地的围住了她,慢慢地靠近、纠缠,最后将她困在网中。 她使出毕生力气挣扎出一只手,抚摸他潮烘烘的后背,轻声道:“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我也不会丢下你。” 她哄着他,知道他依赖自己,同时没有再去深想这个爱字。 银霄仍旧是不松手,他害怕,怕的魂飞魄散,手脚冰凉,只有宋绘月活生生的在他身边,他的恐惧才能消散下去一些。 脑袋歪在宋绘月肩颈上,眼睛里滚出来一大滴眼泪,滚烫的从宋绘月脖颈上滴落下去,所有的感情也不加掩饰地流淌出来。 宋绘月没想到平常看着少年老成,灵魂和肉身几乎不契合的银霄,竟然稚嫩的如同孩童了。 对着一个和清辉一样的孩子,她知道任何话都是说不明白的,于是重重地拍打一下银霄:“松手。” 银霄果然松开了手,翕动鼻翼,抬手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笨拙而又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宋绘月站在原地,动了动身体——身体从薄薄的一片,被银霄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她一动,揉在了一起的骨头、血肉剥离开来,重回原位,发出了不为人知的稀里哗啦的声音。 她龇牙咧嘴的按捺住了疼痛,看向了老虎崽子似的银霄:“坐下吧。” 银霄听到宋绘月的命令,立刻坐下,两条腿紧紧并在一起,双手放在大腿上。 宋绘月揉了揉手腕,长叹一声,找来自己的帕子给他:“擦一擦汗。” 银霄接过帕子擦了脸上的汗和泪,又将帕子仔细叠好,塞在怀里,天亮了就洗干净烘干。 宋绘月看他又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看着心有城府,然而红着两只眼睛,鼻头也是红的,便啼笑皆非的给他拿点心:“吃吧。” 点心是年货中的一部分,花里胡哨,甜腻昂贵,用来妆点新年,再合适不过。 大家都让饺子和黄酒填饱了肚子,闲言碎语时又是不断地嗑瓜子,点心因此真的成了妆点之物,无人去吃。 银霄拿起来一块梅花糕,一整块塞进嘴里,慢慢咀嚼,心里很坦荡——没有宋绘月,他什么都不是,所以他爱的理所当然,就算宋绘月永远也不会爱他,他也不在乎。 他吃的很慢,因为吃完了就得离开这里,所以他宁愿一改往常的狼吞虎咽,把糕点嚼出花样。 宋绘月忍住骨头发出来的疼痛,慢慢弯下腰,坐进椅子里,长叹一声:“吃完就去睡。” 不等银霄回答,她又道:“我丢下你干什么,你这么能干,小小年纪就是都头,往后前途光明,我丢下你,不是便宜了张旭樘吗,你放心吧,张旭樘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会放你走的。” “张旭樘死了呢?”银霄再次紧张起来。 “他死了,你当然还得跟着我,难道我赤手空拳的回潭州去?” 银霄一颗心瞬间落回了腔子里,把那些形状各异,味道相似的点心吃了大半,又喝了一杯热茶,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一场虚惊过后,大年初二,李俊前去见了贺江淮,并且在外面大吃大喝了一通。 贺江淮答应了李俊所说的事,而且一旦决定,就不再支支吾吾,畏缩不前,从李俊手中拿了银子,去雇靠得住的手下。 他要用的人,要身手好,嘴巴紧,并且还要知道来历根底,家在何处,一旦出事,就可以立刻解决。 这样的人找一个都不容易,现在却要找好几个,贺江淮皱着眉头在暗中放出去消息,足足过了三天,才找到八个合适的。 这八个人,全都有一把好身手,贺江淮所出的报酬,正好让他们全家都熬过新年的第一个月。 找到人之后,贺江淮放着人没动,直到元宵那一日,他忽然摆了一桌席面,请这八个人吃了一顿好饭,没有酒,但是有大块肉,白米饭管饱。 吃过饭,贺江淮一人给了一把解腕尖刀,让他们藏在身上,随后领着他们出了门。 因为干旱,民心动荡,为了安稳民心,元宵这一日,官府扎起鳌山,结上灯棚,让百姓悬挂灯火,又在南瓦的社火舞队撑起游棚,让“清音、遏云、掉刀、鲍老”四支社火舞队登台表演,若是有流浪在定州的路歧人,只要身怀技艺,都可登台。 八个年轻儿郎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一出门就见外面灯火璀璨,花灯无数,行人流连不去,也都高兴的去看灯棚上挂着的花灯。 一群人挽着手往西走,路过瓦子时,看到里面也扎着一座小鳌山,上面放着数之不尽的碗灯,火树银花,应接不暇。 贺江淮还是没停,只随意扫了一眼,然后吓了一跳——宋绘月、银霄、李俊就在人群之中,袖手看灯。 宋绘月扭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从他脸上扫过,落在他身边的田吉光身上,又默不作声扭回头去,一个字都没说。 贺江淮心里咯噔一下,随后看了看田吉光——难道他和宋绘月有旧? 田吉光对方才的目光一无所知,他从胡家挣了一大笔钱,赶紧回家付了积欠半年的宅子赁钱,剩余的钱交给嫂嫂买粮食,以及给大哥看病。 家中父母早逝,是嫂嫂和大哥把他抚养成人,还送他去念书习武,现在他们有了难处,侄儿又还小,自己理当顶上。 只是不知为何,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个一同去夏州的小娘子,只是一直无缘遇见。 贺江淮仔细在脑子里将田吉光的来历想了想,确定没有差错之后,便带着他们往派水码头走去。 第三百五十章 派水码头 派水凶险,水下激流汹涌,两岸看似稳当厚实,实则随时可能塌陷,码头都已经建过两次,干旱枯水时,整个河底都是礁石,就连漕运官船都不会走这里。 越走人烟越是稀少,到最后彻底远离元宵热闹,欢笑声一开始还远远传过来,到后面,便只剩下他们几个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田吉光心中不安,忍不住靠近贺江淮,低声道:“贺当家,我们要去哪里?” “派水码头,”贺江淮回答。 其他人一听,都有几分惊愕,互相看了几眼。 派水码头因为沿岸随时会塌陷,已经废弃不用,他们去这地方干什么? 田吉光谨慎起来,他来之前打听过贺家,贺江淮是做海货发的家,手中银钱来的比胡家要敞亮,他以为贺江淮是想要他们随同他出海。 就在众人诧异之时,贺江淮急急而走,忽然一个箭步冲入道路左侧的荒树林子里,惊动了里面藏的人,不等此人出声,他扬手便是一记手刀,将此人劈晕。 随后他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用力一抖身上的枯枝败叶,随手指了两个人:“抬远点,在补一下,以免醒的太快。” 说完之后,他看几人都是满脸的呆滞,便冷笑一声:“你们不是第一次出来干活,应该早有准备,否则我花大价钱白养活你们?要是干不了的,现在就可以走,要是愿意跟着我干,就别跟呆头鹅似的站在这里!” 被点中的两个人马上抬起脚来,钻进林子里,把晕倒的人远远抬去了满是枯叶淤泥的水沟里,又在此人脑袋上补了一下,才跑了回来。 贺江淮再次领着他们往前走:“每隔百步就有一个这样的暗桩,我们要悄无声息干倒他们,不能流血,会有气味,蒙上脸,以免让人认出来。” 他龇牙咧嘴的笑了一声:“不要怕,银子我已经给你们预备好了,死了、伤了、残了,我都不会亏待你们的家人。” 八个人脸上的嬉笑之意全无,只剩下凝重,纷纷撕扯下一角衣裳,蒙住面孔,紧紧跟随上贺江淮的脚步。 同时他们也明白了过来,派水码头并没有荒废,只是沉入了黑暗之中。 此时的派水边靠码头停着一条楼船,没有挂花灯,只点着一盏普普通通的油灯,码头上胡家手下正在黑夜里忙碌,将一匹一匹的革丝往船上搬。 革丝浸过盐水,盐正是从夏州如约运送而来的青白盐,宽爷为了弥补此次失误,送来的全都是品质纯净的青盐。 码头上的木板和梁柱全在嘎吱作响,水流不断拍打着码头,銚板也随之轻微摇动,看着很是凶险。 原晔站在甲板上,戴一顶风帽,穿着厚厚的皮毛衣,从上到下都臃肿的不成样子,然而还是冷,手里又抱着暖手的炉子。 他是南人,来到北地,最不适应的就是冷,雪一刻不停地下,偶尔放晴,太阳都是从冰层底下出来的,照在人身上没有丝毫温度。… 胡金玉站在他身边,正紧紧盯着这一船货,原晔看了半晌,忽然道:“你们的码头,该修整了。” “是。”胡金玉笑着赞同。 “第二批能不能准时到?”原晔问道。 胡金玉点头:“不出意外可以。” “最好不要出意外,”原晔打了个哆嗦,“开春之后,路不是会更好走吗?” 胡金玉虽然对这位大买主十分恭敬,但是并没有谄媚讨好之意:“我们也希望不出意外,但是要到端午之后,路才会好走。” 原晔没有言语,而是想着每个月一趟的青白盐,能给张家带来多少收益。 这一趟,张旭樘十分重视,特意将他从两广路调了出来,只可惜他没能杀了宋绘月,替张相报仇。 现在宋绘月入了军户,堪称是改头换面,官府想要抓她,几乎不可能,他们不能眼看着她在定州,而放任她逍遥。 这一次杀不了她,下一次再来,一定要想办法解决她。 胡金玉不便在此久留,看着革丝快要装完,便拱手告辞。 他想出城去榷场看看,明知榷场不会有人,却还是想去看看,以免宋绘月去了之后扑个空。 这条路他走的很熟悉,哪怕不提灯笼,他也能走的很快,不多时,他就远远的望见了几户人家。 正在他要更快一些的时候,留在码头上接应的伙计一股风似的卷了过来,而且边走边压低了声音疾呼:“小当家!” 胡金玉立刻停住脚步,皱眉回身,看着跑的热气腾腾的伙计,疾言厉色道:“谁教你的规矩!大呼小叫什么?” 他们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不仅不能见光,连声音也要尽可能的消弥。 伙计心中慌乱,听到胡金玉呵斥他,连忙闭紧嘴,脚下却是不停,一直跑到胡金玉身边,热的脱掉头上的巾帽,刚要行礼,就被胡金玉叫住:“说事!” “船……船上的货进水了!”伙计感到湿透的脑门在寒风里冻的逐渐麻木起来,赶紧将帽子系上,“有人捣乱,好几个好手,好像已经盯了我们很久了,一上船就去抢革丝,把革丝连箱子一起扔进了水里!客人那边,没拦得住。” 胡金玉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站在原地,感觉一滴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寒风趁虚而入,也把他吹了个透心凉。 这一船货完了,革丝一入水,里面的盐也就跟着完了。 同时消失在水里的,还有他们为这一船货所付出的钱财和人力。 更何况货还没有出定州就出了这样的事,他们胡家也脱不了干系。 “几个人?看清楚了没有?往哪里跑了?客人有没有受伤?”他很快冷静下来,一边大步往码头走,一边问话。 那个伙计也连声回答:“大概有个六七个,没看清楚,全都蒙了脸,带着刀,办完事就往下游跑了,客人带着护卫,没有受伤,但是很生气。” “不生气才有问题,”胡金玉脑子飞快转动起来,“许波,去通知老爷子这里出事了,马一名,马上带人去黄、赵两家门口守着,看看都有些什么人进出!” 他正想问钉在这里的桩子去了哪里,就见树林里有人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不必问了,桩子也都遭了暗算。 许、马两人领命而去,胡金玉已经从走改为了跑,又从小跑变成狂奔,风驰电掣的回到码头。 第三百五十一章 破坏 原晔已经从船上下来,他身边围着十多个人,有护卫,也有船工,护卫们满脸警惕,船工们满脸后怕。 看到胡金玉火急火燎的回来,原晔目光如刀,同时扫了一眼自己身边的护卫。 全都是废物。 闯到船上去的人并非各个骁勇,他们却一个都没拦住,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满船的革丝,只剩下了几箱。 胡家也是废物,连自己的地盘都看不好,堂而皇之的让人动了手脚。 “原爷,稍安勿躁,我们会承担这次的损失,”胡金玉立刻出声担起了责任,“这里危险,而且天气也不好,您先随我回城,路上我会保护您的安全。” “安全?”原晔冷笑一声:“你的翁翁可是口口声声说你们在定州来去自如,可事实是并非如此。” 胡金玉引着他往回走:“此次事出突然,我们也没有料到,您放心,胡家在定州,确实是能够说的上话的,这次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他说的很恳切,同时在心里想着究竟是哪一家在拆胡家的台。 黄、赵两家,眼馋胡家的生意已久,早些年也小打小闹过很多次,都被老爷子狠狠还击。 如今他们也只敢在自己面前耍耍长辈的威风,希望他由胡金玉变成胡铜铁,并不敢真的动手,这一次难道是找到了靠山? 不大可能,靠山都在胡家手里攥着,胡家按时间上供,他们不可能放着胡家不支持,转而去支持其他两家。 就在冥思苦想之际,他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宋绘月的脸。 他想起了宋绘月轻描淡写索要榷场时的模样。 会不会是她? 胡金玉眉头紧皱,开始仔细回想宋绘月说话时的神情。 可是任凭他怎么想,脑海中的宋绘月都是那个波澜不惊的样子,说话的语气极其平淡,不像是要从他们胡家咬下来一大块肉,而像是要在肉铺上切下来一块肉。 会不会那个时候她就已经谋划到了今天这一步? 可是翁翁派人跟着她,并未见她有什么动作。 也许她手底下不止一个能人,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有人在窥视着胡家,不仅将他们交货的时间摸的一清二楚,连他们的暗桩都不曾遗漏。 而胡家安逸的太久,让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 他神色越发凝重,一边不动声色地安抚原晔,一边在心里琢磨宋绘月,想要抓到她的蛛丝马迹。 一个时辰过后,胡家所有的人全都动作起来,兵分数路,两路在城中盯紧黄、赵两家,一路连夜出城,送信给营房的胡家人,盯紧宋绘月,一路去把原晔敷衍起来,以免客人雷霆大怒,另有一路带上好手,前往夏州,再弄一船盐回来。 三天之后,前面三路一无所获。 黄、赵两家打听到胡家的悲惨遭遇,拍手称快,趁着元月未过,大摆三天筵席,两位当家还联袂前往开元寺,共烧一柱头香,请佛祖让胡家继续倒霉下去,最好能将商路让出。… 宋绘月更是毫无动静,只是窝在营房中吃吃喝喝,不曾出门。 这中间只有满脸是疤的李俊进了一回城,钻进行院中潇洒一夜,凌晨又赶回营房。 幕后黑手没有发现,结果又有一趟运往辽国的货物出了问题。 胡家收了江贼化霜出来的香药、犀角、象牙,本就是珍贵之物,其中有一尊“普贤菩萨乘象”牙作,宝相庄严,价值不菲。 他们舍不得将其放在榷场上出手,而是自己带了人手,藏在豆料中带出北城门,准备亲自走商道,护送去辽国,找大买主出手。 哪知这批货没有走出去三十里地,送货的人就遭受了一顿毒打,劫匪单单劫走了那尊菩萨像。 没了这尊菩萨像,胡家损失惨重,胡乾山在暗中多方打探,却没有发现有这样的菩萨像在地下榷场出手。 为了挽回损失,前往辽国的队伍在卖掉香药等物之后,买了皮革、镔铁刀剑,等回定州好出手。 千辛万苦走到定州城外,半夜时,就在旷野之中遭受了拦路抢劫,太平车都让人拖走了,连一个轮子都没有留下。 胡家乱了套。 地下榷场的生意损失如此惨重,他们却连动手之人是谁都没有找到,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打下手的毛头小子,这小子却死咬着不肯松口。 最后胡家只能剁了他一只手,连人带手都丢到了大街上,以此震慑幕后主使。 然而幕后之人并没有被这一只带血的手掌吓到,就连那个毛头小子也很快就开始在街头出没。 他少了一只手,但是神情很快乐,应该是得到了终生的保障。 胡乾山领着儿子和孙子坐在一起,思索对策,胡金玉直接道:“是营房里的小娘子,她既然说了要榷场,就一定会想办法得手,这几次的损失我们还承担的起,可是长久下去,我们的声誉就要受损了。” 胡乾山面色凝重,没有言语。 “我不同意侄儿的话,”胡攸立刻回绝,“这样就让出榷场,我们是不战而败,黄、赵两家也会觉得我们可欺,开始动手脚,我认为应该迅速还击,必要时,可以杀了这个小娘子,爹,我看侄儿还是太心软,到了这个时候还舍不得动手。” 胡金玉冷笑道:“二叔,你要是能杀,你就去杀,我绝不拦着。” “她身边有能人,”胡乾山并非没有动过杀了宋绘月的念头,但是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既然杀不死,就没有必要去结下这个死仇。” 胡攸见老头子也站在胡金玉那边,便在心里哼了一声:“侄儿执掌榷场多年,应该也见多识广,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二叔有办法,二叔就提,”胡金玉冷冷道,“她不做生意,不在定州城中走动,无家无业,二叔要从哪方面下手,还是二叔已经知道她的门人是谁,可以将其一网打尽?” “你!”胡攸让他怼的无话可说,最后将桌子一拍,“你这是对长辈的态度吗?目无尊长!放肆!” 一旁的小辈们全都在心中嗤笑,因为胡攸一旦说不过胡金玉,就要拍桌子把水搅浑,次次如此,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胡乾山清了清嗓子,环顾一眼到场的胡家人,看的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方才开口:“榷场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给出去,金玉,你去请她到榷场会面,除了榷场,只要她愿意提出条件,我们一定尽可能满足,化干戈为玉帛。” 第三百五十二章 胡家的决定 胡金玉应声之后,胡乾山并未就此停下自己的思索,转而看向胡攸。 “商道是我们走出来的,不能让给别人,现在我们不便走,那么其他人也休想走,”胡乾山继续道,“老二,去看看账册,如果有商人要绕开我们胡家去走商道,就去找接受我们上供的都头,将他们射杀。” 胡攸兴致勃勃地应了下来——损人利己的事情他最爱干,损人不利己,也能干。 胡乾山见他喜怒哀乐全在脸上,并不沉稳,不由在心中叹气,又叮嘱他:“不要走漏消息,让人知道是我们在指使士兵射杀商人,商人都是胡家的朋友,不要因此和朋友闹翻了,和气生财。” 胡攸连忙收起脸上的笑容,点头应下。 胡金玉没再言语,等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立刻手书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送去营房交给胡铛头,再由胡铛头送去给宋绘月。 然而一封信送出去,如同泥牛入海,再无回音。 信没有回音,争斗却还是没有停下,不止是地下榷场,连胡家从江贼化霜处得来的东西,再如何严守消息,最终都会被劫走。 也不知内贼是出在胡家还是出在江贼,又或者是出在水运的码头上——码头行会的人,各个都长着一双毒辣的眼睛,能分辨出每一条船的来历,如果出海回来的船没能打点好码头上的行会,那就连一粒珍珠都要去官府缴税。 所有海货商人,都和码头行会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无数茶叶、香药、犀角、珠宝从胡家手中被劫,收在贺家之中,等待时机,化作金银招兵买马,将宋绘月这一派变得固若金汤。 胡家没有报官,丢了一只手的倒霉小子也没有报官。 独臂小伙得到了一座三进大宅院以及一家卖炒果的铺面,田吉光等人见了,都恨不得是自己少了一只手。 一只手算什么,宅院和铺面他们就是铤而走险一辈子,也不见得能住上。 贺江淮的草莽江湖之气终于放对了地方,扫荡的胡家一片乱象。 胡金玉的信没能将宋绘月从营房中掏出来,胡乾山沉吟许久,亲自下了帖子,要宴请宋绘月。 依旧是没有回应,仿佛做乱的根本不是她。 胡家书房中,对坐着胡家的爷孙二人,外面寒风紧吹,象格眼上糊着的眀纸映出来细细雪花,寒冷不知要持续到哪一日。 屋子角落分放四个铜盆,盆中堆满寸长的银炭,上面盖着铜盖,不见明火,但是屋子里温暖如春,十分舒适。 “翁翁,她要的是榷场,不是宴请,”胡金玉低声道,“如果我们不把榷场给她,她会一直从我们手上拿走货物,我们就算顺藤摸瓜抓到她所雇佣的人,我们的损失也不可估量。” 胡乾山沉着面孔,又思索许久,最后点头:“那就给她。”… 说完之后,他坐在太师椅中,盯着桌案上的麒麟镇纸,眼睛里闪动莫名的光:“她确实是咬下来一大口肉,金玉,有舍就有得。” 随后他让书房中伺候的下人全都退了出去,关门闭窗,和胡金玉密谈许久,直到天色擦黑,胡金玉才脸色凝重的从书房中出来。 翌日傍晚,一只小竹箱送入营房,胡铛头抱着这只竹箱,送到了宋绘月门外。 他一动,浑身的肉就颤上三颤,见到李俊,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 “李兄,替我拿一拿。” “拿什么?”李俊什么都没看见。 那只小小的竹箱镶嵌在胡铛头胸脯两片肉之中,将竹箱从掏出来递给李俊之后,他连忙取出帕子去擦头上的汗。 擦完汗,他又将竹箱从李俊手上取回来,竹箱一入他的手,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兄,你的妹子在不在,这个箱子是咱们小当家交代,要亲手交给她。” “在,”李俊笑眯眯的,“请进。” 他上前一步,去敲宋绘月的房门,房门立刻打开,从里面喷出来一股呛人的浓烟,宋绘月探出头来,涕泪横流地看着李俊:“什么事?” “我滴个娘!”李俊一个箭步蹿入烟熏火燎的屋内,迅速拿起火钳,夹起一个烟炭,三步并做两步冲了出来,扔到地上。 烟炭闪烁着零星小火,烟气浓浓,呛的人眼泪直流。 胡铛头流泪又流汗,狼狈不堪,让烟熏的“吭吭”咳嗽,连忙把竹箱塞进宋绘月怀里:“李娘子,小当家给您的,我先走一步。” 说完之后,他迈开步伐,身上赘肉上下震颤,一路抖着走了。 李俊进屋开窗,等烟气散去之后,才把那个炭夹进炭盆里:“银霄这个大丫鬟不在,还是不行。” 宋绘月进屋关门,放下竹箱,走到窗边将窗关上:“这炭不行,黄土掺的太多了,你在哪个炭行买的,下次换一家。” 李俊添了两块炭:“有炭就不错了,粮价高,炭价也高,好炭就是有银子也轮不到我们。” 他从陶瓮里抓了撮细茶叶,沏两杯热茶,抓一捧炒花生扔在小几上,花生滚的到处都是,普贤菩萨骑象牙雕的底座都淹没在了花生里。 他眉飞色舞的看着竹箱:“打开看看,是不是事情成了?成了咱们也能烧上银炭。” 宋绘月走过来坐下,打开竹箱,先看到了胡金玉的亲笔书信。 言辞越发恳切,直言胡家愿意让出榷场,要化干戈为玉帛,但是榷场是榷场,商路是商路,他们胡家不会让出商路,如果宋绘月不答应,那么他们也只好动用所有力量进行反抗。 为了表明他们的诚意,箱子里有近来的几张文书,她接掌榷场之后,一切可以按照旧例。 另外胡家人若是在榷场交易,希望宋绘月能够给予方便。 她将书信递给李俊,同时拿起文书细看。 文书上有三方印章,记载的十分详细,胡家从买卖金额中抽取一部分作为辛苦费,百取一,千取十,为双方提供担保。 李俊看完书信,见宋绘月盯着文书没有挪动眼睛,嘴角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有一种孩子似的骄傲,心中一动,心想这个时候应该有位长辈,搂着她狠狠的拍打几下,夸赞几句。 “你看看,别说买银炭,你就是自己去办个炭场,也办的了。”宋绘月将文书递给他。 他接在手里看了两眼,随后嘴就张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 宋绘月道:“我也没见过。” 第三百五十三章 接手榷场 文书上记载的是香药交易,由白姓商人交付苏合香丸、安息香丸、木香散、牛黄清心丸各五十丸,另外还有禁榷的珠贝、瑇瑁、犀牙、宾铁、乳香等物,和之竟然接近白银百万两。 而胡家在这其中,所获亦是不菲。 李俊摩拳擦掌,急不可耐,恨不能现在就飞去榷场捡钱:“今晚就去接手,免得错失了生意,我去弄吃的。” 他很快就端来一大盆肉酱面条,面条在寒风中走了一遭,已经有了碎冰碴,并且变成了一整块。 面条上还放着肘子肉。 他摘下帽子,擦了擦汗:“快吃快吃,银霄应该是和习统制一起吃,等他回来我们就出发。” 宋绘月将装面的巨大粗陶瓷盆放在火盆旁边,夹出肘子,一边加热,一边用筷子插进面条里去,挑起来抖散。 李俊取出一个饭碗,夹了三大筷子面在碗里,递给宋绘月,随后自己拖过盆,开始用力搅和。 不等搅好,他挑起一大筷子面,“吸溜”一声,将这一筷子面条喝了进去。 宋绘月从肘子上揪下来一点肘子皮,连带着面条一起塞进嘴里:“不急,今天晚上还轮不到我们办事。” 李俊从盆里抬起头来,舔了舔嘴边的酱汁:“轮不到也得去看看这个聚宝盆。” 说罢,他再次埋下脑袋,开始新一轮的吸溜。 银霄回来的不算快,一身整齐的布甲,面无表情地进了屋子,和李俊先对视了。 宋绘月趴在桌子上小憩,听到动静也抬起头来,顶着脸上几道红印子,十分困惑:“什么时辰了?” 银霄恭敬的回答:“戌时。” 李俊早已迫不及待:“现在就走,去榷场,再晚这一来一回,就没的睡了。” 他整理身上的衣裳,又问银霄:“习统制说了些什么?” 银霄不带自己的情绪,一板一眼回答:“他得到消息,会有大战,要勤练兵,做好应战的准备。” “啊?”李俊的手停了一下,脑海中闪过自己战死沙场的悲惨情形,很快就抛之脑后,“先去榷场。” 榷场今夜照旧亮着灯火,胡家的人正在里面打扫收拾,账薄之类的东西自然不能留给宋绘月,要一字不留的带走。 胡金玉正在和来的商客说话,见宋绘月前来,依旧含着笑,只是一向精明的脸上多了一点苦相:“李娘子来了。” 他转身对身边商客道:“往后就是这位李娘子来处理榷场的事情,你们大可放心,李娘子做事也很周到,我们胡家也不会随便将榷场交给乱七八糟的人。” 李俊立刻顶上前去,满嘴抹了蜜似的寒暄吹捧,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简直将宋绘月说成了天下第一女商贾,连宋绘月都替自己害臊。 商客也得到了分量十足的甜言蜜语,乐的合不拢嘴,从担心榷场易主变成了担心商道。… 胡家帮忙运送货物,虽然要抽去不少油水,但是安全可靠,他们并不想换人。 胡金玉保证商道不会有变化,客商立刻喜笑颜开了。 有了李俊在场,四面八方的寒暄,宋绘月和银霄便退了出去,在榷场慢慢转悠。 榷场一直维持着原来的模样,胡家每年会进行修葺,无需更改,一切照旧便好,若是有人误会她是胡家的小辈,那也无妨,钱到手里才是最实在的。 在他们二人转悠之际,李俊已经在商客之中谈笑风声,并且约定了明天晚上再来交易,他像花蝴蝶似的满场乱转,转的胡金玉满脸苦笑,最后不得不提前退场。 离开之时,他和宋绘月在榷场门前告辞,满心不舍:“我还只有十四岁的时候,就跟着翁翁来这里了。” 他指了指门上的匾额:“这上面的字是榷场还没废时的转运使所提,他当时年近花甲,一提起榷场就非常高兴,认为这是休战的开端,没想到最后榷场废止,落到了我们这些人手里。” 他叹了口气:“你闯榷场的那天,我真不应该心软。” 说完之后,他扭头去看宋绘月,随后把肚子里剩下的感慨全都咽了回去。 宋绘月听的很认真,然而丝毫不动容,让胡金玉感觉自己在对牛弹琴。 他只能黯然退场,留下宋绘月和榷场。 在这里转悠到下半夜,无人再来,三人才齐齐回到营房,埋头苦睡,天一亮李俊和银霄就去操练,然后在操练的间隙大打瞌睡,等到傍晚回到营房,又精神抖擞起来。 李俊坚定认为今晚应该穿新衣,宋绘月不得不换下身上棉袍,换上长裙鹤氅,李俊虽然是只丑脸猫,但是爱起漂亮来很是讲究,先把自己的脑袋收拾的油光水滑,揪掉好几根刺眼的白发,戴上软纱唐斤,穿上细布圆领长袍,把靴子刷了又刷,最后系上灰鼠毛披风。 他向银霄展示自己:“怎么样?” 银霄抬头扫了他一眼:“你会把耳朵冻掉。” 李俊十分遗憾地取下软纱唐巾,戴上可以护耳的风帽,又一连声的问宋绘月:“笔墨纸砚这些都置办好了吗?有没有去城里通知老贺,让他派几个人过去守门?我们初来乍到,怕人挑事,得有人镇场子,还有立文书的时候,我们只管清点数目,至于货物真假,概不负责。” 宋绘月点头:“都办好了。” 李俊笑道:“你别嫌我啰嗦,这一家榷场,就是聚宝盆,我们有了榷场,就有了银子上下打点,再加上我和老贺,定州城哪里伸不进手去。” 宋绘月也笑:“是,到时候楼都头步步高升,咱们就是黑白通吃。” 李俊满脸跑眉毛:“你是大当家,我是二当家,老贺是三当家。” 他脚步轻快地往外走,路过银霄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楼都头,以后本当家就靠你罩着,要是有人欺负我,你可得为我做主。” 宋绘月抱起“普贤菩萨骑象”牙雕,带去做个吃香火的菩萨,跟上李俊,也拍了拍银霄:“楼都头,以后多罩着我,为我做主。” 银霄跟上宋绘月的脚步,虽然并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能罩着这二位当家,但因为宋绘月的拍打而心情愉悦,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三人顶着风赶去榷场,贺江淮早已经领着十来个人在等——他那一支小小的队伍,在经过金银滋养之后,迅速膨胀,足以应付一家榷场所要的人手。 第三百五十四章 小田尴尬 田吉光就在这一支小小的队伍之中,正在咬干饼填饱肚子,抵御风寒。 看到宋绘月时,田吉光激动地面孔通红,口中的干饼全呛进了肺里,身不由己的“咔咔”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将咳嗽压了下去,他用方才咳透了的沙哑嗓子喊道:“李娘子!真的是你,我在城里找了你好久,都没看到,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这里了!” 贺江淮大步上前,揪住他的帽尖,一把将他揪到了自己身后,严厉地瞪了他一眼:“闭嘴!” 田吉光连忙把嘴闭上,脸上仍然是一副很高兴的模样,跃跃欲试的想和宋绘月说话。 宋绘月让李俊和贺江淮先进去找个地方把菩萨像放好,自己先在门外转一转。 李俊和贺江淮一走,田吉光立刻凑到宋绘月身边:“李娘子,你也来给贺当家干活?他这里比胡家好,贺当家大方,又重情义,擦着点皮他都亲自给上药,你别去给胡家干了,以后就跟贺当家干吧。” “好。”宋绘月左右看了看,见榷场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又折回门前。 田吉光傻笑一声,连耳朵都红了起来:“往后咱们相互之间还能有个照应,那个疤脸我见过好几次,好像是贺当家的兄弟,你是他找来的?” 宋绘月点了点头。 田吉光又低声道:“贺当家说了,要是干的好,我们自己能做小当家,到时候手里有人又有钱,多威风。” 宋绘月听到这里,便很赞同地点了点头:“是威风。” “所以我才说贺当家好,”田吉光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银霄,又对宋绘月小声嘀咕,“跟着他干,往后说不定能置办上一座大宅子。” 宋绘月轻快地笑了一声:“大宅子好,我也想住大宅子。” 田吉光憨头憨脑的笑:“你喜欢几进的宅子?” 宋绘月认真道:“三进。” 田吉光正琢磨着三进大宅院的价钱,就见贺江淮已经回来,连忙将自己这些闲话都收了回去,站的笔直。 贺江淮对宋绘月道:“放好了,早知道要放这个菩萨像,应该备上一个香案。” 田吉光和宋绘月站在一起,下意识的以为贺江淮是在和自己说话,连忙道:“明天我就去买一个来,再买上点香烛。” 贺江淮看着田吉光紧挨着宋绘月,不禁皱起眉头——傻大胆。 他冷峻着脸呵斥傻大胆:“滚过来!” 田吉光暗道不好,不该得意忘形的抢了贺江淮的话头,对着宋绘月眨眨眼睛,低头走到贺江淮身后。 贺江淮看他竟然还对着宋绘月俏皮上了,当即抬起脑袋,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忍住了踹他两脚的冲动,并且感觉这小子再这么傻下去,必定命不久矣。 于是他看这小子的目光,就变得和瞻仰遗容差不多了。 宋绘月没有多言:“走,去看看。” 贺江淮立刻侧身让开道路,自己走在宋绘月身侧,而且极力的要离银霄远一些。 田吉光见状,有几分诧异,但是想到银霄的可怕,对贺当家的做法也能理解,赶紧跟在贺江淮身后给他壮胆。 普贤菩萨安放到了大厅的小几上。 那上面原来放着一盆硕大的迎客松,在新年里结着红绸,打扮的喜气洋洋,胡金玉将其带走了,连一片叶子都没留下。 不过那迎客松再如何喜气洋洋,也没有这尊菩萨来的珍贵美丽,象牙光洁如玉,所雕出来的菩萨宝相庄严,手捧宝塔,袒胸赤足,足有一个满了周岁的小婴儿高。 厅中经过贺江淮大刀阔斧的打扫,变得异常空旷,一个大铜盆放置在众多摊位正中,里面堆满了炭,烧的屋子里暖烘烘的,烛台插在炭火旁边,点了一根手腕粗的大蜡烛,散发出柔和明亮的光,门窗紧闭,越发显出地下榷场的幽闭安全。 (本章未完!) 第三百五十四章小田尴尬 再加上这尊庄严素净的菩萨,将这里妆点的大方又阔气。 宋绘月对此十分满意,领着大家站在菩萨像前,虔诚的拜了三拜。 田吉光糊里糊涂的行了拜礼,站起来时头脑已经彻底退居幕后,面孔涨的通红,连头皮都红了。 看到宋绘月站在首位,他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也不要出现在宋绘月面前。 丢人,太丢人了。 他竟然还让宋绘月跟着他干,他算个什么东西,他配吗? 宋绘月没有留意他的尴尬,又前往胡金玉所坐的那间小屋子,里面摆着茶点,足以见贺江淮是个粗中有细的草莽。 宋绘月坐上首席,银霄不吃不喝的立在她身后,永远对外来者保持着最大的警惕,贺江淮也是外来者之一。 贺江淮和李俊一左一右的坐下,李俊因为高兴,侃侃而谈,言语巧妙的分别射向宋绘月和贺江淮,就连银霄都在他的调侃之中。 贺江淮“哈哈”的笑,但不是发自内心,因为宋绘月和银霄在这里,他亲眼见过这两个人的手段,以自己的直觉对这两个人保持了敬意和惧怕。 李俊说起象牙作,倒是说了件新鲜事。 裴太后还在时,有人曾送过一个象牙所雕的稀珍“鬼工球”给张贵妃,共有六层,每一层都能转动,而且每一层都镂刻繁复的花纹,深得张贵妃喜爱。 但是张贵妃为显自己见多识广,不输裴皇后,就把这一枚“鬼工球”悬挂在步撵上,以此取乐。 挂球的绳索在一日大风之际断裂,鬼工球掉落在地,滚进了沟渠里,张贵妃急的亲自跳下步撵,去追鬼工球,让衣裳绊倒在地,鬼工球也不见了踪影。 张贵妃又痛又气,杖杀了几个小宫人,太后因此勃然大怒,呵骂张贵妃矫饰造作,不修生德,最后还是张瑞上了折子请罪,才揭过此事。 “那个时候张贵妃还不是张贵妃,跑到今上面前哭了好几场,把今上哭的心都碎了,越发的爱她。” 宋绘月笑道:“你说要是裴太后喜欢张贵妃,薄待裴皇后,今上会爱谁?” 李俊略一沉吟,道:“那他就两个都不会爱了,今上嘛,凡是裴太后爱的他都不爱,凡是和裴家沾边的他也不爱,他最爱他自己和他屁股下那把椅子。” “我想也是这样。” 李俊忽然嬉笑一声,眨了眨眼睛:“你们不知道,今上还有个尿床的毛病,一直尿到十一二岁,我看他肾可能有些虚……” 第三百五十四章小田尴尬 第三百五十五章 空欢喜 贺江淮听着宋、李二人大谈今上密辛,丝毫没有把今上当成天子,而是村中某位不得人心的地主之子,谁见了都能嚼上两下舌根。 他插不上话,也不敢听,怕喝醉之后对着别人大讲今上尿床又肾虚的事情,想要起身,李俊还揪着他不放:“老贺,你要再讨夫人,就别讨大家闺秀,就像我们月这样的,月,你要不就在我们三个里面选一个。” 银霄听他大放厥词已经听的麻木,所以不做任何反应,宋绘月也对他吃软饭的热情熟视无睹,唯有贺江淮骤然地站了起来,借口出去看看,疯狂逃窜,恨不能永远消失在宋绘月面前。 屋子里响起了一连串的笑声,贺江淮头脑发热的走了出去,问手下人:“什么时辰了?” 手下一直盯着刻漏,立刻答道:“亥时过半。” “怎么没人?”贺江淮环顾四周,发现大厅还和之前一样空荡。 手下笑道:“今天刚换人,商客顾虑多,可能要看看情况。” 贺江淮戴上暖笠:“我出去看看。” 很快他就走了回来——外面也是如此空荡,连一个来探路的随从小厮都没有。 他走回屋子里,对已经安静下来的李俊道:“俊,你昨天真的约了人今天过来交易?” “是,约了好几个,还没来?”李俊站起身来,对宋绘月道,“我出去看看。” 宋绘月坐着没有动,但是面孔慢慢的沉了下去。 大家又等了半个时辰,始终不见有人过来。 不对劲,过了一个春节,大家手里积压的货物急于出手,不可能没有人前来。 李俊站在冷风中,心中隐隐有了不妙的猜测,但是又不确定。 他不确定胡家在经过如此大范围的打压之后,还会对他们耍花招。 他走回屋子里去,脸上还满怀着疑虑,见宋绘月面无表情,两只眼睛冷冰冰的,便刻意的没提自己心中那点疑惑:“看来商客不信任我们,明天再看看,他们总不能放着手里的东西不出货。” 宋绘月冰冷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慢悠悠地转动了一番:“不必等了,我要的是胡家的榷场,但是胡家却只给了我一个废弃的榷场,他们在告诉我,胡家在哪里,榷场就在哪里,我们要的再多,也不过是一个空壳子。” 李俊听闻此言,深吸一口气:“他就不怕我们再报复?” 问过之后,他立刻觉出了不妙:“他不会……” 随后他紧紧闭上嘴,不敢相信胡家竟然会如此心狠手辣。 宋绘月慢慢说了一句:“胡家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我们出不去了。” 她乌云罩顶,面孔铁青,牙关紧咬,极力控制着自己心中的暴虐之气。 胡家! 好一个有勇有谋、赶尽杀绝的胡家! 她对胡家让出榷场是真的高兴,所以依着李俊的意思穿了新衣裳,并且带来了那尊价值连城的普贤菩萨,希望它能保佑榷场,甚至对胡家要求的商道、优待没有提出任何意见。 可是胡家回馈她的,就是在她面前上演一出好戏,将她耍弄的团团转,让她在贺江淮他们面前丢尽脸面,让她空欢喜。 可恨! 她去端茶杯,想喝一口热茶镇静下来,然而杯子一端在手中,她就发现手气的发抖,杯盖磕在杯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将茶杯掷回桌上,茶杯“叮咣”一声在桌上打了个转,茶水满桌流淌,沿着桌子边沿滴落在地。 “银霄。”她沉着声音叫银霄。 银霄立刻从她的身后走到身前来,低垂着头,等候吩咐。 宋绘月低声道:“你出去看看来了多少人,在哪些地方,不要惊动对方。” “是。” 银霄敏捷的像一只野豹子,快而无声地走了出去,很快就进入(本章未完!) 第三百五十五章空欢喜 了黑暗之中。 两刻钟之后,他迅速走了回来。 桌上的茶水已经收拾干净,宋绘月重新端起一杯热茶,面容在氤氲的热气中显得模糊起来,遮掩了她的神情。 见银霄回来,她放下茶杯,看向了他,嘴唇都褪去了颜色,变得苍白。 银霄见了她气的变颜失色,一颗心立刻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疼的厉害,顿时杀气腾腾,让李俊和贺江淮全都往后退了一步。 “四个方向都有,能看到的有六十人,远处还有。” 他看到潜藏在枯草中的人像浪一样层层涌出去,一直涌到黑暗之中,看不到尽头。 李俊惊愕的张大了嘴,随后苦笑调侃:“胡家倒是准备的周全,一人一屁股,也把我们坐死了。” “我们要占据先机,先动手杀一遍,”宋绘月果断下了决定,“贺江淮,领着你的人去伏击,李俊,你也去,银霄就守在门外。” 三人同时答应一声,李俊和贺江淮匆匆离开,银霄看了看宋绘月。 宋绘月低着头去端茶杯,所有的怒火和气愤已经平复下去,四平八稳的喝茶,对即将到来的杀戮毫不动容。 “过来。”她坐在椅子里,明明比站着的银霄要矮,却有了居高临下之感。 银霄立刻上前,走到宋绘月身边,躬着身体,让自己尽可能的靠近她。 她身上的气息扑面而来,让银霄神色微动,收起鹰隼似的目光。 宋绘月低声道:“速战速决,留一个活口,问清楚新的榷场在哪里。” “是。”银霄应声,领命而去,站在了门外,化作一尊活的修罗,守护屋子里的神明。 胡家的新榷场里,没有任何腥风血雨,只有一派祥和。 此处也并非榷场,而是胡家临时所找的一块废弃马场,连年征战,战马越来越少,马场也废弃的越来越多,他们只来得及将这里修葺的遮风避雨,其余的一切从简。 所有在定州的商客都收到了请帖,邀请他们今日前来这里共聚一堂,今夜所交易的文书,胡家将分文不取。 迎客松挂着红绸,在门口招展,屋中放着好几个炭盆,火光将这些快乐的面孔映的越发红彤彤。 胡乾山对着一群老商客道:“我是看她孤苦无依,才让她去夏州挣点银子,也没想到她正好碰上了事,险些丢了性命,回来便让我交出榷场,弥补她的惊吓。” 犀角商古板的很,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但是也不招赘,早早就给女儿定下婚事,养在闺中,接了侄儿来继承家业:“所以说还是不能用女人,女人就是喜欢大惊小怪,走商道哪里有不危险的。” 胡乾山笑道:“是啊,我们胡家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路上成了白骨。” 谁都能死,她也能死。 第三百五十五章空欢喜 第三百五十六章 倒春寒 胡乾山领着孙子和商客谈笑风生,神情和蔼慈祥,见着任何人都面带笑容,仿佛对那不懂事的小娘子也能竭尽全力的包容。 他对犀角商笑道:“你们家的家教,我是信的过的,可惜你女儿的婚事早就订下了,否则我都想替我孙儿登门求娶。” 犀角商自认管家有方,对胡乾山的话很受用:“你的孙子也很不错的。” “哪里,”胡乾山拍拍胡金玉的肩膀:“我这孙子啊,干什么都差一点,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让我放心。” 众人一听,便知道胡金玉日后会接任胡家,立刻对他展露出慈父般的笑意,各个都十分和蔼。 香药商抽了抽鼻子:“你们真不应该把榷场给那小娘子,这地方我总感觉有股马粪气味。” 胡乾山哈哈两声:“还请见谅,实在是那小娘子死缠烂打,我们又不好对她做什么,既然她要,就给她吧,只要老朋友们还支持我们,我们在哪里,榷场就在哪里嘛。” 大家都认同他的话,全都很高兴,不仅是为胡家保住榷场而高兴,更是因为有人被戏耍而高兴。 想一想有个小娘子正在空无一人的榷场中等待,他们心中就升腾起一股幸灾乐祸的快乐。 胡乾山寒暄了许久,便要出去方便,吩咐榷场中的下人照顾好客人,他一只手拄着龙头杖,一只手扶着胡金玉的手,步步往外走。 净房只粗略的搭了一下顶,而且还在外头,对于他这个老人家来说,还有几分危险,出门的时候,非得让人陪伴不可。 出了门之后,外面立刻有人上前,提着一盏琉璃灯在前面照路,若是不用琉璃灯,风很快就会将火吹灭。 进了净房,下人伺候胡乾山净手,为他穿戴,胡金玉站在一旁道:“翁翁,我们这么做,会不会出事?” “出什么事?”胡乾山伸展手臂,闭着眼睛,“他们今天晚上必定会倾巢而出,我们动用这么多的人手,就是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否则她今天要榷场,明天要商道,我们会受制于人。” 胡金玉不禁皱起眉头:“可是翁翁,她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她身边的那个人更是深不可测,我们的人,不一定是对手。” 胡乾山穿戴好了,扶着他的手往回走:“杀不掉,他们也会遭受重击,那我们就再接再厉,再杀她一次。” 两人往回走,忽然之间狂风大作,“轰隆”一声,云层里响起一声炸雷,眼看是春雷炸响,炸的人从身到心都是一个哆嗦。 春雨细如牛毛,有蚀骨之寒,顺着胡乾山腐朽空洞的骨头缝隙往里钻,让他立刻浑身发冷,再厚的衣服也御不了寒。 他匆匆扶着胡金玉的手回到屋中,温暖的火光让他再次打了两个哆嗦,随后缓过劲来,笑微微地和人说起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 胡金玉跟随在他身后,侧耳倾听外面的雷声——雨藏了踪迹,没有声音,没有形状,只在灯火下才会显现出一丝痕迹,唯有雷声轰隆作响。 他惴惴不安,认定了宋绘月是豺狼虎豹,绝不会就此死掉,他担心她修养过来,会对胡家做更加可怕的报复。 在认识宋绘月之前,他还不曾见过如此凶狠的争斗,可自从认识宋绘月,他便发现原来真正的对手从来不会叫嚣的。 他们就算有再多的人,那也是畏死的人,不可能是一群野兽的对手。 思及此处,他还是想明天要叮嘱好自家的人,仔细收好手脚,不要给人可乘之机,还要让营房的人盯的更紧一些,以防被打个措手不及。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叩门声响的突兀,而且无人通传,屋子里的人都有几分疑惑,看向胡乾山。 胡乾山笑道:“兴许是孟老来了,他一向爱晚来,又爱唬人,金玉,快去迎一迎。” “是。”胡金玉转身去开门。 门一开,一股寒风夹着如针一般刺人的细雨冲了进来,同时还带着一股令人恐惧以及作呕的气味。 胡金玉瞪大了眼睛,瞳孔骤然紧缩,从喉咙里滚出来一声短暂的惊呼,脚步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稳住身形,迅速退回到胡乾山身前,伸手护住了他。 门外站着十来个人,都是暖笠披风的打扮。 领头之人是宋绘月,面容很平静,手中捧着一尊菩萨像,菩萨像上溅上几点污血,经过春雨的洗涤,氤氲开来,脸上全花了。 她身后是沉默寡言的银霄,暖笠遮住大半眉眼,衣裳、刀尖,全都在缓慢的滴落血水。 他身后的人全是如此情形。 若是没有这一场雨,血会在衣裳上变冷、变硬,不至于变成血水,滴落在地,也不会让这群谈笑风生的客商吓坏。 屋子里的老少爷们全都停住了话头,笑容凝固在脸上,只留下炭火噼里啪啦作响,火光顺着风而变换形状,火星子飞的满屋子都是,很快就在半空中熄灭,变成灰尘被风席卷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恍惚,屋子里变得死气沉沉,唯有咳嗽按捺不住,重重响了起来。 咳嗽声惊动了众人,大家纷纷清醒过来,眼睁睁看着宋绘月抱着菩萨像,十分自然的跨过门槛,带着那一群手下,走了进来。 屋子里的人“呼啦”一下齐齐往后退了几步,又“呼啦”一下聚拢在一起。 田吉光搬来太师椅,李俊和贺江淮搬来桌案,银霄不动声色地站在了椅子后方。 宋绘月坐下,将菩萨像放在桌上,垂下大黑眼睛,抚摸了一下菩萨所骑的大象。 “胡当家,小当家,连日未见,两位胖了。” 胡乾山有心想要向屋外的打手求援,可惜屋外比屋内还要安静,可见打手也没能逃脱被宰的命运,又用余光看一眼二十多位商客,心中有了计较。 他镇静心神,对着宋绘月面目慈祥的笑了一笑:“李娘子,别来无恙,看来你是一定要赖上我们胡家了,不过今晚有众多贵客在此,不管榷场在谁手里,客人都是无辜受累,还请李娘子高抬贵手,放大家平安归家。” 宋绘月笑道:“既然是贵客,就坐下来喝一杯吧,也让大家认识认识我,我也认识一下贵客。” 茶早已经倒好,只有宋绘月缺一杯茶,李俊立刻动手,去找茶叶沏茶,摆放在宋绘月面前。 第三百五十七章 雷霆手段 众人不敢不坐,纷纷坐下,饮毒似的嘬了一小口茶。 宋绘月喝了口茶,问离得最近的那一位道:“这位是?” 犀角商放下茶杯,两条眉毛皱在一起,面带不忿,又有所畏惧,沉默不语,拒绝回答。 宋绘月打了个哈欠,开始等待,端端正正坐了一会儿,就把两条腿伸长了,再静默地坐了片刻,她把一只手撑在椅子扶手上,歪着脑袋,用手撑住脸。 她坐的无形无状,扭头看向田吉光:“你去,问问他是谁。” 田吉光领命,走到犀角商身后,拿刀子抵住了他的后背:“我们当家问你是贩什么东西的,劳驾你开金口。” 犀角商人哆嗦起来,战战兢兢回答:“犀角象牙都贩,你......你就算拿刀指着我也没用,我不会和你们这样的亡命徒做生意,我会担心我的货。” 胡乾山在心里松了口气,又用力捏了捏孙子的手——只要客商还站在他这边,宋绘月想要从他手里真正接手榷场,就要放他安全离开。 听了犀角商这一番诚实的话,宋绘月笑着点了点头:“无妨,榷场既然交给了我,那么不管是新还是旧,就都是我的,而且定州的榷场,也只能是我掌管,若是还有别的榷场冒出来,我都会收拾掉。” 她既然咬下来了这块肉,就不会让任何人分一杯羹。 紧接着她又道:“不敢和我做生意更没有关系,因为想做这门生意的人多不胜数,从海外运送进来的犀角和象牙,我想定州不止你有。” 犀角商本想拿自己不和她做生意这件事拿捏住她,没想到她全然不在意,甚至大有将他驱逐出地下榷场之意,心窝里顿时涌上来一把怒火。 “你、你把我们都得罪了,你的榷场也开不成!” 宋绘月笑道:“你、还有你们,是胡家的贵客,不是我的贵客,有些话,想清楚了再说。”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都白了脸色,惊的不敢去看这些强徒手中带血的刀,全都在心里叫苦不迭。 李俊上前往炭盆里丢了几块炭,让火光更盛,以免冻坏了他们,又笑道:“虽然说是胡家的贵客,但只要能给我们带来金银,也一样是我们的贵客,只要是贵客,我们都会放他离开。” 他说罢,又退回了宋绘月身后。 得了他这一句话,方才的死气沉沉才缓解了三分。 宋绘月又问了几位商客,她问到哪里,田吉光就拎着刀子走到哪里,被问到的人没有敢不说的,恨不能把自己的家当都吐露干净,让宋绘月觉得自己也能做个贵客。 田吉光走到胡金玉身边时,胡金玉神情肃穆,待要开口,又无话可说,只从身上摸出两枚铜钱,起身放到宋绘月桌上,又退回原位:“李娘子,这能做买命钱吗?” 宋绘月是用两贯钱,在胡金玉手中起的家,若是按照惯例,胡家所抽取的费用,正好是两枚铜钱。 “可以,”宋绘月将铜钱收了起来,“但是只能买你的命。” 话音刚落,田吉光人已经走到胡乾山身后,照着胡乾山背心出一刀下去,胡乾山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众人惊呼一声,面无人色的往后退去,再看的时候,只见胡乾山身下已经洇出一大滩血迹,气息全无。 胡金玉高叫一声“翁翁”,扑上前去,五脏六腑都像是烧了起来,两眼血红,当场就要去夺田吉光的刀,给胡乾山报仇。 然而手伸到半路,又缩了回去,紧紧攥成拳,咬牙忍耐。 他除了有一点心软,其实很聪明,聪明到能在瞬间想明白自己不是宋绘月的对手,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保住了自己,才能回到胡家去。 他甚至还不能立刻对宋绘月下手,因为胡乾山并未事先留下话,立他为家主,如今翁翁突然死去,他想要完全的掌控胡家,便要费一番功夫。 普贤菩萨的眼睛上蒙着一层血,仍旧慈悲地看着众生,嘴里含着劝诫之言。 “又复是人,临命终时最后刹那,一切诸根悉皆散,一切亲属悉皆远,一切威势悉皆退......” 周围的声音从他耳边消失,他把一切都含着血泪咽了下去,迅速将胡乾山翻倒过来,整理好胡乾山的衣裳,因为尸体会迅速变得僵硬冰冷。 他手脚很快,自以为很镇静,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哆嗦的厉害,呼吸也很急促,整个人都濒临崩溃。 整理好胡乾山的衣裳,他想将尸体背在背上,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最后还是田吉光给他搭了一把手。 他背起尸体出门,路过宋绘月时,停了一瞬,然而一句狠话都放不出来,只能沉默着继续往外走,走进连绵不断的春雨中。 胡乾山压着他,就像是整个胡家在压着他,让他佝偻着腰,消失在风雨之中。 商人们也战战兢兢的跟着走了,榷场再次变成废弃马场,不再有热闹和寒暄,只有丝丝缕缕的血腥气经久不散。 所有人都明白胡乾山一死,胡家就会立刻的溃散,胡金玉纵然能力挽狂澜,也跟不上宋绘月的脚步。 宋绘月更知道每一个家里都有一根这样的老骨头,哪怕老的走不动了,也依旧能坐镇家中,一旦这根骨头死去,那不仅是死了一个人,还将带走一个家的大半威信和力量。 若是胡金玉没能掌控住胡家,那胡家就会被分食消灭。 她以最快的速度和令人闻风丧胆的手段在定州地下生意场获得了一席之地。 黄、赵两家想在榷场上分一杯羹,还只递出了消息,就遭受重创,自己的花茶坊、关扑、行院险些不保。 这两家不敢再去挑衅宋绘月,转而将目光投向了混乱的胡家,打算趁机分而食之。 商客们还是在宋绘月的榷场中交易,他们既惧怕宋绘月的手段,又认为这种手段能让他们受到更好的保护,文书的效力等于生命,更能让人放心。 榷场财源滚滚,一路滚到二月二十八,定州城中在暗处行走的生意人,都收到了一封奇特的请帖。 榷场的帖子直接用一把匕首扎进门上的,田吉光看见时,还以为是有人下了战书,打开看才知道,是一封请柬,请榷场主事人在三月初三的酉时,前往“燕回正店”赴宴,共商大事。 第三百五十八章 来者不善 燕回正店就在定州北城,修建的并不讲究,只因靠近北城门,军中人常来此消遣,酒楼里又有上好的眉寿酒,才有了名声。 马停在酒楼门前,贺江淮翻身下马,插了马鞭,两只脚轮流地跺了一番,将靴子上的泥跺下来几大块,随后吩咐身后两位青衣小厮跟上。 两个小厮也翻身下马,一个是田吉光,盯着伙计去拴马给草料,一个是宋绘月,紧跟着贺江淮往里走。 在进门之前,宋绘月抬头看了一眼门外插着的酒旆,红底黑字写着“燕回”二字,漾在半空,酒旆上方是滚道瓦槽,旁边是一排透花格窗,里面显然是阁子。 随后她低下头,小跑着跟上大步流星的贺江淮,贺江淮人高马大,一步抵得上宋绘月两步,靴子虽然括掉了一些泥,但还是像两只秤砣,“轰隆隆”地滚上了木板楼。 跑堂在后面奋起直追,气喘吁吁地追到贺江淮身边,还未开口,贺江淮就将请帖甩给了他。 跑堂立刻眉开眼笑,引着他们往东走:“东边第一间,贵客......” 他话还没说完,贺江淮已经风风火火走了过去,推开门,长驱直入,在屋中人目光中挑了个座坐下,端起手边凉掉的茶,一饮而尽。 他热气腾腾,一个人坐在椅子里,声音却是响彻了整间阁子,屁股下的椅子嘎吱作响,茶碗在桌上撞的叮叮咣咣,喝完茶之后,他还长出了一口气,两条腿长长的伸直了,简直要伸到别人的地盘上去。 黄先觉还不知道贺江淮霸占了榷场的时候,就看不上他的豪放做派,此时更是冷笑一声:“粗鲁!” 贺江淮听了他的评价,惊讶的发笑:“黄兄你发女人财的,竟然也会说别人粗鲁?” 黄先觉手里攥着许多年轻小娘,整治起小娘来手段繁多,自然没资格说他粗鲁。 赵子懿浪笑一声,同时觉得贺江淮简直就是一匹野马。 他岔开了话:“老贺,你不冷?” 虽然是三月,天却还冷,屋子里还点了炭盆,已经到了的人全都未曾脱下棉袍,只有贺江淮一脱披风,里头就是单衣。 “你去榷场跑一圈回来,你也不冷,”贺江淮端起茶杯,发现茶杯空了,他不敢劳动小厮大驾,亲自动手倒了一杯热茶,“哦,你们没有榷场。” 黄、赵二人瞬间想把他的脑袋拧下来从窗口扔下去。 好在这个时候,跑堂又领进来一人。 来人是胡金玉,胡金玉先前不忍对亲叔叔动手,遭了一场大罪,险些死在商道上,回来之后,效仿了宋绘月当晚恫吓众人的做法,把亲二叔一刀给捅死了。 当时还在饭桌上,二叔的脑袋当场拍进了汤碗里,从此再没醒来。 他一来,黄、赵二人就把目光从贺江淮身上移开,看向了胡金玉。 “侄儿从商道上回来了,晒黑了不少,你二叔得了什么急病?怎么突然死了?” “刚开年就办了两场丧事,侄儿流年不利,要小心哦。” “有忙不过来的事,找叔帮忙,不丢人。” 胡金玉目光阴骘地扫了过去:“不劳两位世叔,胡家如今家务简单,我一个人就料理的清楚。” 黄、赵二位仿佛是多年媳妇熬成婆,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对胡金玉穷追不舍:“也是,没有了榷场,是没什么事情。” “可不是,那可是榷场。” 胡金玉随意看了一眼贺江淮,随后就看到了贺江淮身后像个野小子的宋绘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没再理会两个老怨妇。 不多时,外面又进来了六个人,都是榷场的大主顾,也是辽、夏的常客,众人济济一堂,不再提起小小纷争,反倒是说起这次的帖子来。 下帖子的乃是城营,城营多年以来,养猪似的养肥了这些大商客,对他们在定州城外的所作所为视若无睹,但是一到要用,就会毫不犹豫提起刀来宰杀。 宋绘月见没人理会自己,当即就看向小几上的一碟一口酥,拿起一块,想要充饥,还未能塞进嘴里,就听犀角商牛逸群叫贺江淮:“贺当家,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宋绘月不得不将一口酥悄悄放下,以免被人注意到自己。 贺江淮大摇其头:“我的消息不如诸位灵通。” 牛逸群又问胡金玉:“胡当家可知道?” 胡金玉正在看宋绘月偷饼吃,听了这话,扭过头来:“我听说是今上有意做件大事,要在有生之年收复燕云十六州,因此发了圣旨,要让大军出动,速速攻下瀛洲。” 众人愕然。 “去年大旱,耽误了一年收成,又有地动,民不聊生,怎么挑在这个时候动兵?” “天子之意,谁能知晓,听闻已经有大臣奉金字牌前来,只是军令动,粮草却不动。” “我们要大出血了。” 宋绘月见大家谈的热火朝天,就连贺江淮都听的聚精会神,便又去吃小饼,还没送到嘴里,田吉光就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正好刮着她的手。 于是那块油黄酥脆的小饼就从她手里跌了下去,四分五裂。 宋绘月瞪着眼睛,田吉光无知无觉,还在低声说这里的草料不好,都是豆料。 她瘪了瘪嘴,再接再厉伸出手去,要往碟子上摸索,哪知又一人扭头看向贺江淮:“老贺,你们能出多少银子?” 宋绘月黯然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并且对一口酥死了心。 胡金玉看的啼笑皆非,察觉到脸上有一丝笑意之后,神情一瞬间沉了下去,连目光都变得冷峻起来。 他一言不发地移开目光,看向窗外,就见楼下闹哄哄的,马嘶叫不止,随后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奔上楼来,屋子里也瞬间安静了。 十军统制来了一位,正是习璋,身后跟着指挥使欧阳柏、游松、裴员方、周闵、于彤野。 对着眼前这些在暗中发财的硕鼠,习璋神色冷厉,恨不能一刀将他们串成一串,送到战场上去,故而胸膛里总是藏着一腔怒火,无法对在座各位正眼相看。 此事原本不该他来,只是军中如今为了迎接奉金字牌前来的节度使而忙碌,而大军都统制担心他在节度使面前无状,才让他领了这件差事。 他就是再得罪人,这些商人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第三百五十九章 狮子大开口 游松进屋之后,先环顾一眼四周,也是一眼就认出了宋绘月。 他心中惊讶,但是不动声色地在众人迎接之中请习璋坐了头座。 欧阳柏走在最后,让酒保撤下茶点,送上来酒菜,又请大家都不要拘束,都请入座。 席面早已经安排好,店里烧了一只猪、解了一只羊,沽了两桶酒,大碗酒大块肉地摆在桌上,刀子油汪汪地插在肉里,正映着众人面目。 黄先觉等人坐在满桌酒肉面前,谁也不敢动手,又见习璋豹头环眼,狮鼻阔口,威严凶狠,先怯了三分,先前商议的那些诉苦的话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习璋见他们獐头鼠目,畏畏缩缩,怒气未消,当即道:“为何不吃?” 欧阳柏得过都统制吩咐,要周全习璋,连忙起身给习璋舀一碗酒,切一块羊肉在碗里,又让各人带的小厮动手舀酒,不要拘束。 有了他左右活动,大家才稍稍定心。 宋绘月低头上前,给贺江淮切猪耳朵,又给他倒酒,贺江淮端起碗,手都抖了。 众人战战兢兢的吃喝,喝过一桶酒之后,欧阳柏站起来,空空敬了诸位一碗,笑说来意,果然和大家所料一样,是来要银子的。 黄先觉胡说惯了,此时喝了两碗酒,便有些把不住舌头,嘟囔道:“去年干成这样,我们的生意也受到好大的影响,官爷们要,我们只好挤出来一些,只是不多。”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又小心翼翼看向习璋,想让他给个实话,到底要多少银子,他们一定尽力凑齐。 习璋用刀子插起一块羊肉,连刀尖带羊肉都塞进嘴里,吃过之后,他才简单道:“一千万两。” 他突如其来的狮子大开口,连欧阳柏都瞠目结舌,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收到请帖而来的商客,也都哑口无言。 他们认为城营最多只要一百万两,他们一人出个十万两,也就把这件事情糊弄过去了,可这张口就要一千万两,他们从哪里去掏这一百万两银子? 银子又不是石头,出门就能捡,况且他们纵然有银子,也全都个有用途,若是抽出来,自己立刻就要去喝西北风。 这比宋绘月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还要可怕。 习璋见他们支支吾吾,各个都说没有银子,就连目光都不敢直视他,而是低垂着眼睛看向地面,仿佛大家的鞋子全都雕了花,越发冷酷无情。 他拎着剔骨刀站起来:“你们这些人,锦衣玉食,华服美酒,所受的都是我们城营的护卫,我们城营对你们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我们不过是要你们做一些微小的事,你们就开始推三阻四!” 众人纷纷说不敢,又请习璋降下来一些价钱,他们一定凑齐。 黄先觉又嘟囔了一句:“我们就是冤大头,也凑不了一千万两。” 习璋提起刀子,声若巨雷地怒喝一声,猛地将刀子扎在桌上,分明是一把不如何锋利的剔骨刀,只一下就切豆腐似的插了进去,刀锋都露在了桌子底下。 “凑不了,当如此桌。” 黄先觉“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其余人都是南山的猴,一个歘球都歘球,纷纷软倒在地,跪成一片。 贺江淮和习璋乃是一路人,见了习璋的做派,心中叫好,见旁人跪倒,自己也意意思思的往下跪,同时想问一问宋绘月能出多少银子。 游松起身,搀扶起贺江淮:“都起来吧,你们自己好好想一想,能掏出多少银子来。” 大家颤颤巍巍坐了回去,越发噤若寒蝉,片刻之后,那位犀角商牛逸群低声道:“各位将军,城营中缺银缺粮草,我们该出力的绝不含糊,可你们要一千万两,实在是为难我们,那军饷也不该归我们发啊。” 他不提起军饷二字还好,一提起军饷,习璋当即从眼睛里放出冰冷的目光,刀子似的要将在场众人全都凌迟一遍。 军饷经过帅司和转运司的盘剥,真正发到他们手中的,半数不到。 就连朝廷发下来的粮草,也都让这些人一道道的转手,最后给士兵们吃的都是猪食。 游松客气道:“大家也知道去年一年是什么光景,地里颗粒无收,草场上见不到牛羊,为了让士兵们活下去,战马都杀了不少,京都对干旱毫无防备,以至于连漕粮都没有准备,若非晋王送了数万石粮草,军营中将是饿殍遍地,更不会有人来守护城门,既然一千万两你们拿不出来,那就拿出你们能拿出来的东西,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牛逸群先开了口:“我从南边回来的时候,买了一万石粮,如今还没有卸下来,我的小厮可以领着你们去卸。” 习璋看向欧阳柏:“现在就去看看。” 欧阳点头,起身跟着牛家小厮往码头上去,不多时又打马回来,面上带着笑意:“统制,属下亲自上船去看了,都是好谷子,属下已经叫人去卸了。” 习璋点头,面色缓和了许多。 这个时候的粮比银子贵重,这一万石粮食若是换成银钱,只在万两上下,但是能真正送到城营之中,而不被人盘剥,极其难得。 也只有这些不在明面上行走的商户能够做到。 官府收了他们的好处,他们又在暗处来往,别说是一万石粮食,就是再多,也不会引人注目。 甚至官府还会为他们掩护。 其余人等也察觉出了此次城营主要并非要银子,而是要粮,纷纷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家底,拿出了诚意。 轮到贺江淮时,不等贺江淮开口,胡金玉忽然道:“敢问各位军爷,军户也能做咱们这样的生意?” 正在商议的众人一听,全都愣住,又见胡金玉看的是贺江淮的方向,也都纷纷将眼睛移了过去。 游松忍不住攥紧双手,同时疯狂地想要将宋绘月的身份掩饰过去。 军户可以做生意,但是插手地下榷场,就有通敌之嫌,习璋绝不会容忍。 习璋目光如电,射向了宋绘月和田吉光,不过是一瞬间,就落到了宋绘月身上。 她看似弱小,然而有鲸吞万物的眼神。 胡金玉紧接着道:“李当家,何必藏头缩尾,只让底下人出面,我既然提起了你,就请你出来说话。” 第三百六十章 仇人相见 胡金玉面孔潮红,看着宋绘月。 他恨她的危险,更恨她的小女儿之态,会忘记人疏忽她的危险和手段,反而而被她所蛊惑。 宋绘月站了出来,沐浴在刀光剑影之中:“胡当家说的是,请各位见谅,只因我是女子,出面了怕你们不自在,才乔装在此。” 女子作为当家人出现,往往不自在的根本不是女人,而是男人,他们莫名会感觉自己的权威被侵犯,因此而不悦。 就连眼下紧张至此,黄先觉等人也皱起了眉头。 贺江淮连忙起身相让,让宋绘月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又亲自换掉碗筷,对其他人的蔑视并不在意。 在座商人要么见过宋绘月的恶行,要么知道她的恶名,此时见胡金玉为难她,都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 习璋目光犀利地打量她一眼:“你落了何人的军户?” “李俊。”宋绘月答话。 “查一查李俊,”习璋吩咐欧阳柏,眼睛仍然盯着她,“军户掌管榷场,这倒是闻所未闻,还是说,你要以此打入定州?” “我是京都人,”宋绘月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您听我的口音便知道我不可能是细作。” 习璋却道:“细作的官话,说的比我们还好,你是何时掌管的榷场?” “今年,从胡家手中抢过来的。”宋绘月还是如实答了。 习璋去问胡金玉真假,反而问道:“说说看,你打算给我们点什么?” “我们没有粮草,只有镔铁刀剑。”宋绘月道。 平淡的一句话,习璋“嚯”的一声站了起来,将细作二字抛至脑后,神色激动,猛地一步跨到宋绘月面前:“镔铁刀剑?你有?” 镔铁刀剑极其锋利,吹毛透风,只有西番才有,想要购买,必须路过夏或者辽,因此军中并没有这样好的刀剑。 能将此物献出,就证明宋绘月绝不是细作。 游松紧紧交握的手松开来,松了口气。 宋绘月点头:“是,只是怕有谋逆之嫌,不敢收下太多,只将定州出现的上等刀剑留下了,就放在榷场之中。” “好!”习璋连语气都轻快起来,回到座位上,又忍不住道,“好!有多少?” 宋绘月扭头看向贺江淮,贺江淮立刻道:“有一百三十吧。” 习璋忍不住叹气:“谋逆,这点东西怎么能够谋逆,这可是镔铁!你是军户,李俊是你的什么人?” 宋绘月道:“兄长。” 习璋立刻道:“那就把李俊放到我眼皮子底下去,你们会不会谋逆,我一眼就知道,镔铁刀剑你继续给我收进来,有多少要多少!” 宋绘月笑着应下,并且很自在的拿过筷子,开始吃猪头肉。 酉时过后,天色已晚,习璋心满意足,起身离去,游松落后半步,跟在宋绘月身边,细问镔铁刀剑事宜,同时掏出一锭大银给酒保,赔了桌子钱。 宋绘月回答着往外走,游松忽然低声道:“张旭樘来了,大娘子小心。” 宋绘月脚步一顿,面不改色的继续往楼梯处走:“他是奉金字牌的大臣?” “是。”游松正要细说此事,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哄闹。 楼下放着七副樟木桌椅,现已经都坐满了,各个都是红光满面,酒气熏天,已经喧闹的不可开交,偏这个时候,还从外面涌进来一大群身穿战袍的官兵,簇拥着一个身穿月华色圆领宽袖长袍的官员,腰间挂着鱼袋和玉饰,以及几个内侍和随从,大刀阔斧的往楼上走。 这官员正是张旭樘。 张旭樘肤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身形细长,瘦的很缥缈,仿佛随时都要登仙,一只手托着袍边,一只手扶着栏杆,没有丝毫热气,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楼梯上来了人,他抬起头去看,正好看到了宋绘月。 张旭樘飞快地扫了一眼宋绘月身边众人,除了游松,还有个壮汉,不知深浅,但是没有见到银霄。 他的目光立刻如针似的射了过去,拨开前方挡道的请客者,抬腿跨过三个台阶,笑着到了宋绘月面前。 “宋绘月,”他脸上带着讥讽之色:“你怎么还敢在外面行走?臭虫似的东西,不应该烂在泥里吗?” 宋绘月站的比他高一个台阶,神色平静的回看了过去,忽然出手,一把揪住张旭樘的发髻,扬手便是一个耳光。 围着张旭樘的人正不知这二人是有什么旧情,眨眼之间,就见宋绘月劈头盖脸打了起来,连忙上前要把张旭樘从她手里抢出来。 宋绘月却极其灵活,两手搂抱住张旭樘,就势往下一滚,碾过众人滚到楼底下。 楼底下的食客轰然而起,往后退去,恨不能挂在墙上,去看热闹。 老卫一跃而起,到了楼下,要救张旭樘,却被游松一把抱住后腰,一边把老卫往后面拖,一边大喊:“别打了,别打了!” 顺便又用脚尖踢了张旭樘一下。 贺江淮看出门道,当机立断,也做了个拉架的样子,带上田吉光冲了下来,拦在楼梯口来回的动,扯着嗓子大喊别打,又说自家小娘子要让当官的打死了!当官的见色起意,欺人太甚! 于是围观的人又多了起来,店门口路过的人也乌央乌央涌了进来,自动的围成了一个圈,围住了宋绘月和张旭樘。 楼上官兵蜂拥而下,想要挤进去劝架,全都不得章法。 宋绘月按住张旭樘,拳头一下接一下,张旭樘挣扎起来,揪住宋绘月的头发,转身就把她按在了一碗汤里。 宋绘月在汤里呛了个半死,伸手摸到一个酒壶,反手就朝张旭樘身上砸去,不偏不倚,正中他头顶心。 张旭樘闷哼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宋绘月得了机会,从汤里抬起头,挣脱张旭樘的桎梏,抬腿就往张旭樘裆部踢去。 她踢了个鸡飞蛋打,围观者们全都把嘴巴张开,而宋绘月还没完,一屁股坐在张旭樘身上,左右开弓地扇了他十多个耳光。 习璋等人刚走出去牵马,错过了张旭樘进门,听到里面乱的叫声、喊声、哭声响成一片,习璋便让欧阳柏前去看看。 欧阳柏走到人群外,踮起脚尖往里看,越过众人头顶,就见张旭樘缓过一阵痛意,重新站了起来,拖着宋绘月的脑袋往墙上砸,而宋绘月在头昏眼花之际,伸出手指,去抠张旭樘的眼珠子。 第三百六十一章 分外眼红 两人打的不要命,旁边的小娘子、太太们不曾见过这等场面,全都吓得哭叫起来。 欧阳柏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要去告知习璋,结果身后人流如织,把他一路也给织了进去。 他只能伸长脖子冲着外面大喊:“头,是镔铁刀剑!镔铁刀剑要让人打死啦!” 在他的叫喊声中,宋绘月的食指已经快要插进张旭樘的眼眶之中,即将触碰到里面坚硬的眼球。 张旭樘宁愿失去一只眼睛,也不肯放过宋绘月,拖着她的脑袋只是砸,就在此时,终于有人突破了贺江淮的防守,冲到了两人之中,抓住宋绘月的双手,将她反剪在地。 张旭樘得了机会,从这位官兵腰间拔出佩刀,毫不犹豫朝着宋绘月砍去。 游松心急如焚,丢开老卫,想要上前去救护宋绘月,然而老卫眼看着宋绘月要死在张旭樘刀下,怎么肯松口,当场就和游松斗成一团。 就在此时,有人从外面飞奔而至,分海似的分开了人群,以一己之力夺下了张旭樘手中的刀,又拎起宋绘月,丢小鸡崽子似的扔给贺江淮,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跑。” 贺江淮将宋绘月往胸前一搂,冲着刚才分出来的通天大道,狂奔而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此人正是习璋。 习璋一听到“镔铁刀剑”四个字,就抛下马鞭,奔了进来,他虽是宁折不弯,但也看出来张旭樘身份贵重,因此毫不犹豫,让贺江淮带着人跑了。 贺江淮一跑,场面立刻分明起来,众人先不提打架一事,火速将张旭樘送到了帅司府上,又请来大夫医治。 别的伤虽重,却能医治,唯独张旭樘的左眼在淌血,血不多,然而不多时就会在眼角蓄积一滴,从眼角流到脸上。 那两个陪伴张旭樘前来的内侍都知吓的半死,恨不能把宋绘月揪出来,碎尸万段,以此给张旭樘赔罪。 然而宋绘月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是从未有过这个人,他们只能抓住习璋不放,让习璋交出这个人来。 习璋对于宋绘月打了节度使一事,也是绞尽脑汁的想要敷衍过去。 节度使虽无所掌,事务悉归本州,进了定州连条狗都指挥不动,然而他也是今上亲自指派的节度使。 不仅如此,张贵妃复宠如初,张旭樘又在燕王府上任长史,他的身份更是非同小可。 这么珍贵的节度使,刚到定州就让人险些将眼珠子抠出来,而打人者则被他给放跑了。 于情于理,习璋都应该将宋绘月交出去。 可宋绘月已经跑了。 她一个小娘子能够掌管榷场,手下一定有能人,他能不能将宋绘月找到,都是一个问题。 就算找到了人,宋绘月手里还有镔铁刀剑。 在习璋眼里,镔铁乃是神兵利器,一把刀能比得上他们的一百把刀,自然比张旭樘重要,比张贵妃重要。 他不管张旭樘是狼还是狗,更不关心京都之中的争斗,只关心战场。 宋绘月手里能攒下如此多的镔铁刀剑,一定不只是榷场买卖这么简单,也许她手下门人已经瞒天过海地走了商道,他想要源源不断的利刃,就必须要保住宋绘月。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为难过,从帅司府上一直想到军营中,头想破了都没想到主意,忽然想到也在场上拉偏架的游松,连忙让雷通叫他来。 两人在营帐中商议片刻,习璋如释重负,命雷通偷偷去知府衙门牢房里找一位眼睛较大的女死囚。 雷通幸不辱命,很快就回了消息——有个女囚,乍一看,也能蒙混过关。 该女囚丈夫叫做牛小泥,原是京都人,不知什么缘故,丈夫带上老爹一起跑到了定州,却将妻子抛在了京都,并且临走之前还将妻子卖了五十两银子。 女子费尽心思逃了出来,又一路打听,追来定州,正巧见到牛小泥在肉案前挑选挂着的两片猪肉,二话不说,走上前去,从刀手手里夺了刀,一刀接一刀往牛小泥身上扎。 等到牛小泥的老爹赶来,牛小泥已经成了一张烂渔网。 该女囚认罪利索,没有太遭罪,但也瘦骨嶙峋,而且一路上栉风沐雨,有风霜满面之感,正好可以冒充宋绘月——当时情形混乱,并没有几个人真的看清楚了宋绘月。 事不宜迟,游松立刻领着铁珍珊、童鹏、天心、白鱼这四个打家劫舍的惯手,劫狱去了。 将这女子劫了出来,几人嘀咕一番,等女子答应之后,又在她身上点缀了许多皮外伤,将其送到了帅司府上。 人送进去之后,他又吩咐四大贼首守候在此,有了机会就将女囚救下,将其放生。 定州帅司火速把这位打人者送到了张旭樘面前,任凭他处置。 别人不知道宋绘月长什么模样,张旭樘却知道,哪怕是宋绘月化成灰,那灰也一定与众不同,和他相克。 一堆金银线织成的锦被簇拥着他,他两边脸颊肿的很高,一只眼睛用白色细布包了起来,要尽可能的不见光、不吹风、不沾水,他也知道眼睛重要,一一照办,就连药都喝的勤快了许多。 他半躺在床上,仅剩下的一只眼睛盯着“宋绘月”,手里拿着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虚脱了一般垂着头。 老卫站在一旁,见他力不能支,连忙扶着他躺了下去。 张旭樘闭目养神,半晌之后道:“埋了。” 老卫点头,在他耳边低声道:“这里动手不妥当,等出了定州,到馆驿我就动手。” 随后他命令张林把人先带出去。 张旭樘没法点头,脑子晕的厉害,眼睛也疼痛,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好像让宋绘月给拆了一遍。 宋绘月的巴掌给了他一张血色充足的脸,脸是滚烫的,身体却冰冷,而且不能拳打脚踢谁给自己出一口恶气。 习璋在堂而皇之的敷衍他,但是没有人给他出头。 张家势弱了。 而且他这一趟前来,本意并不是冲着宋绘月来的,他亟需银子,胡家一趟趟将青白盐从夏州运送出来,可是没有一趟能够回到京都。 他知道是宋绘月在报复,所以没有怪罪原晔,而是让他回去继续经营两广路。 这个地方,他要亲自来一趟,东西既然进不来,那就送出去。 “叫胡家人来见我。” 一个时辰过后,胡金玉悄无声息前来,进入了帅府,又在下人指引之下,穿过重重院落,来到张旭樘住所。 第三百六十二章 鬼工球 胡金玉进了客院。 这地方似乎并不是真正的贵客住处,而是荒废已久,院门上的漆都斑驳着,进了院门,里面四四方方,花草全都枯萎,墙角四周都露出了石根。 院子左右一边一个大水缸,缸里没有水,铺满落叶,无人打扫。 他心中奇怪,不知道帅司怎么会让节度使住在这无人打扫之地。 又或者是张旭樘自己要求住在这里? 荒废依旧,无人打扫,自然也就无人在这里动手脚。 思绪沉沉的,一个年轻护卫将他引到门前,掀起厚重的棉布帘子,一股暖香铺面袭来,仿佛是一把温柔的剑,直刺胡金玉心口。 “二爷,胡家人来了。” 胡金玉听到里面懒洋洋的嗯了一声,护卫便将帘子再撩开一些,请胡金玉进去。 胡金玉迎着这股混合着药、食物、香片的暖风走了进去。 经过一夜的混乱,现在已经日上三竿,然而屋子里仍然光线暗淡,四扇窗全都闭合着,屋子中间摆放着一个黄铜熏炉,下面放着极多的银炭,上面熏着百花香片,各种花香在屋子里争先恐后的绽放,从人的七窍钻了进去,无形地压迫着五脏六腑。 胡金玉感到心口黏腻沉重,深吸一口气,才看到半卧在床上的张旭樘。 张旭樘的下半身消失在起伏的锦被之中,上半身缠着许许多多白色细布,人收缩在细布里,长而细。 床上还放着一架小几,小几上用一个玉色托柱托着一颗婴儿脑袋大的象牙球,张旭樘拿着一根长长的金簪,伸进象牙镂空的缝隙之中,去拨弄里面的套球。 帘子放下去,发出轻微的拍打声,张旭樘这才抬起头看了胡金玉一眼。 胡金玉让他看的有些恍惚。 他刚才看着张旭樘时,认为他是一个病弱的少年,在宋绘月的痛殴之下,更加像是琉璃似的,他甚至担心自己身上的寒气会让对方碎裂。 然而张旭樘的目光看向他时,他立刻感到了不真实的惶然——好像是一个庞然大物从床上抬起了头,两只眼睛聚拢成了三角形,从里面放出阴暗森然的目光, 他怀疑自己还未清醒,声音慌慌张张的从喉咙里冒了出来:“张相公,本该亲自登门拜访,只是家中接二连三出事,我魂不守舍多日,没想到还让您亲自去唤我来。” 他察觉到自己的腰杆弯了下去,一揖到底,眼睛盯着地面,但是背后还是阵阵冒汗——张旭樘还在盯着他,目光仿佛一条绞绳,紧紧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必多礼,”张旭樘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到他头顶,“坐下说话,老卫,把椅子往前搬,让他看的清楚点。” 胡金玉看着一个石头似的人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他之前竟然没有注意到这角落里竟然还站着人。 他用余光看了看其他光线无法到达之处,心想这些地方会不会也藏着护卫? 老卫把椅子一直搬到床前,胡金玉并不想离张旭樘那么近,但是无可奈何,只能往前坐。 如此近的靠近了张旭樘,他先前那些错觉消失不见,鼻子里反倒是充满了止血药粉的气味:“张相公的伤可还好?” 张旭樘没有回答,而是将金簪丢在小几上:“你认不认识这是什么?” 胡金玉看着那个玉似的圆球:“是象牙雕的鬼工球。” 张旭樘往后仰着,微微的喘了口粗气:“对,是鬼工球,你再看看有多少层?” 他伸出手,漫不经心地将金簪往胡金玉的方向拨了拨:“用这个看。” 老卫没有再回到角落去,而是站在一旁盯着胡金玉的一举一动,以防他忽然将金簪扎进张旭樘的眼睛或者其他地方。 胡金玉将金簪拿在手中,捏住后头,用尖的那一头去拨弄鬼工球。 随后他的眼睛骤然一亮,射出炙热的光芒:“这不止六层?” 这只鬼工球一看就非凡品,外面所雕凿的乃是凸起的花纹和藤蔓,朵朵相缠,镂有百孔,金簪从孔里戳进去,轻轻拨动,里面每一层都圆转自如。 越往里,他的速度越慢,到最后紧张的额头上有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等探到最里面的实心球之后,方才松一口气,小心翼翼撤出金簪,放于小几上。 “十一层,真是鬼斧神工,恐怕也只有鬼能雕的出来。” “给胡当家倒茶,”张旭樘笑了笑,笑容里并没有丝毫温度:“胡当家在此处多年,见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有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的象牙作?” 门外立刻有人走了进来,给胡金玉倒上一杯热茶。 胡金玉因为紧张而嗓子干涩,连忙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润喉,同时一颗心砰砰直跳:“从未见过十一层的鬼工球,只听闻张贵妃曾经有过一个六层的,已经是稀世罕有,宫中文思院最多也只能雕到三层。” 他追问道:“您这是从何而来?” 张旭樘的笑容真实了一点:“我原来在潭州一个员外的宅子里住过,当时曾经在他家见过一副画,画上一人正在雕球,我在画上粗略一数,也有四五层,今年正巧这位周员外带着幼子前来找我,想让我荐他儿子入朝,我便问起了那副画,没想到是真的,就要他让给了我。” “这位周员外当真豪阔,如此重宝,莫说传家,送到禁宫之中,都能算得上国宝了。” 张旭樘脸上的笑容越发可亲:“要是一家人死绝了,就什么东西都能让出来了。” 胡金玉听了这轻描淡写的话,脸上血色像潮水一样退去,目瞪口呆地看向张旭樘——张旭樘脸颊肿的很高,浮着许多指印,眼神从单眼皮里射出来,带着血气。 “我也觉得这东西不错,”张旭樘的声音没有任何对周家的歉疚,反倒很轻快,“你看这个鬼工球,是送到辽国好,还是夏国好?” 胡金玉下意识回答:“夏国,夏帝很讲面子和派头,若是知道有此珍宝,会不惜财力。” 他说着忍不住往后退了退,但是背后是坚硬的椅子靠背,他无处可去,只能极力的往后靠,同时觉得后背让火烘的滚烫。 张旭樘满意点头:“那就用你们的商道,卖去夏国,我会派两个人跟着你的商队走,你们胡家该有的抽成,我也不会少。” 他垂着眼睛,居高临下的发问:“胡当家以为如何?”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与虎谋皮 胡金玉对着张旭樘的垂问,兵败如山倒,只剩下点头。 平心而论,张旭樘的语气实在算得上温和,可他就是从这平和的话语中听出了腥风血雨,无数的刀光剑影就藏在自己身边,只要拒绝,他就会血溅当场。 他只能强笑。 他笑,张旭樘却不笑了,让老卫收拾起鬼工球,撤下小几:“你们家的事,我都清楚,你可知道榷场的李月,到底是谁吗?” 胡金玉心力交瘁地摇头。 “她叫宋绘月,京都人士,父亲是晋王府上长史宋祺,为晋王而死,晋王对她的情谊,深的很。” 胡金玉听着这名字耳熟,埋头思索,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收到过的一张海捕文书,那上面赫然写着宋绘月的姓名来历,以及所犯之事。 她杀了当朝执宰张瑞! 他猛地抬头,看向张旭樘,神情很是错愕,几乎要落泪。 原来胡家输给的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娘子,而是海捕文书上大名鼎鼎的宋绘月。 太可怕了。 张旭樘和宋绘月,都一样可怕。 他难以想象这两人之间存在过什么样的争斗,就像是他们见面时的那场打斗一样,一定十分惨烈,而他们二人全都竭尽全力索要着对方的性命,这种遥远的对峙,就像是海边席卷而来的巨浪,纵然在缓慢消散,涟漪也足以威胁到周遭的人。 胡家涟漪之下的一部分。 胡金玉忽然身心疲惫,心想怪不得宋绘月从不正眼看他一眼,因为他连成为她仇人的资格都不够。 死亡这把利刃,永远悬挂在她头顶,除非他们之中的一个死去。 张旭樘仿佛能知道他心中所想,很愉快地笑了起来,正要说话,帘子外面忽然响起了纷乱的长刀出鞘的声音,老卫神色不变,快步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他走了进来:“二爷,银霄在外面。” 张旭樘点头,吩咐他出去盯着,同时看向胡金玉:“宋绘月身边的一条小狗,你应该见过。” 胡金玉立刻想起了在风雪夜,傲然挺立在山岗之上的身影,心想这哪里是一条小狗,分明就是独狼。 “您不怕他是来杀您的?” 张旭樘的目光散开去,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她不会这么快就杀了我的,她怎么舍得我死的这么轻巧,至少也要像她一样,家破人亡才行,倒是我,希望她能快点死,我不想再奉陪一条疯狗了。” 他们之间纵然隔着血海深仇,他依旧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宋绘月。 他们本来就是一样的人,聪明、凶狠、偏执,只能行走在阴暗中的那一类人。 片刻之后,他眼睛里的光芒重新聚拢,看向胡金玉:“让疯狗咬一口的滋味很难受,但是你别想着去报仇,因为那不是你能够办的到的事情,而且你也不配做她的对手。” 胡金玉听到自己的声音艰难的从嘴里出来:“是。” 张旭樘再次说起生意上的事情:“文思院里的犀玉工巧之物,数不胜数,王刘九是犀象作的高手,你应该听说过他,他雕的一尊普贤菩萨骑象牙雕,在大相国寺供奉过。” 胡金玉点头,没说这牙雕如今正在榷场角落里吃灰:“听闻他的牙雕‘视若游丝白描,目不能逐发数’,很是珍贵。” “我会拿他的牙雕给你,你要给我卖出个好价钱,这对你们胡家,也很有利,是不是?” “是。” 胡金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这个阴暗之处,走的时候,后背汗出如浆,黏腻地贴在衣裳上,出门让风一吹,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院子里不知何时站了许多带刀护卫,目光警惕地盯着屋顶和院墙,胡金玉在凛然的刀光之中,环顾四周,什么都没看见。 虽然看不见,但是他依旧感觉银霄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让他飞快走了出去。 在他离开之后,张旭樘叫来老卫:“救下宋绘月的军统制是谁?” “习璋。” “吩咐陈秋平,想办法杀了习璋,再把陈秋平的独子带回京都去,他什么时候办完事,就什么时候把他的儿子送回来。” “是。” 陈秋平便是定州的帅司。 “陈帅司搂钱是一把好手,其他的都不管,最会糊弄事。“李俊伸出筷子,夹起一个狮子头,张开鹰逃大嘴塞了进去,嚼了嚼往下咽,又端起酒杯喝了两口,送了送狮子头。 吃、喝、说,他三不耽误,放下酒杯,继续道:“我听欧阳说过他,说习璋为了军饷骂过他两次,他都只是甩袖而去,没还嘴,但是军饷照旧拿,他聪明的很,一直和军营不起冲突,别说你们送的是女囚犯,就是个夜叉,他绝对不会多看一眼。” 游松夹了个狮子头,在碗里一分为二,吃了半个:“那我就放心了。” 他们正在榷场里吃午饭,榷场不能有大的烟火,饭菜都是从城中酒楼带回来,放在炉子边上慢慢的温着,因此味道都不错。 尤其是今天这道狮子头,是南边口味,格外好吃。 “大娘子,你头还晕吗?”游松看向宋绘月。 宋绘月摆手:“这么厚的毛帽子戴着,没事。” 她把碗里的狮子头戳成四份,细细咀嚼。 她戴惯了帽子,一下取了不习惯,就和田吉光都戴了长毛的风帽。 多亏了她系的紧,帽子也没掉,否则真是脑袋都要让张旭樘磕碎。 比起张旭樘的痛不欲生,她只能算是受到了皮外伤,最重的伤来自于那碗汤——汤刚上桌不久,还烫着,把她的脸烫了个通红,现在还红着。 李俊伸长筷子,捞了一碗羊肉,大大咧咧问游松:“这打仗的事情是谁提的?是你们王爷还是燕王那个狗东西?” 贺江淮本是坐在一旁默默地吃,听闻此言,也忍不住抬头。 游松立刻扭头看向宋绘月,宋绘月垂着头吃一叠比羊肉还贵的春笋,察觉到游松的目光,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说吧。” 游松看一眼四周,见桌上只有他们四个,田吉光等人都守在外面吃肥鸭,便低声道:“是今上自己。” 贺江淮忍不住道:“今上如此糊涂?” “他不糊涂,”游松冷笑一声,“我听到消息,说今上在文德殿小憩,梦到先帝怒斥他连区区妇人都不如,百年之后,无功绩可评判,史书上也只得寥寥数笔,又斥今上耽于享乐,不问军事,金字牌未曾动用,枉为君父。” 一梦过后,今上便要驱动边疆男儿冲锋陷阵。 第三百六十四章 担忧 李俊因为常年的钻营造反,对今上了如指掌。 “今上最恨别人说他不如裴太后,这要是收复了十六州,那便是圣明无过,燕王和张贵妃是不是也撺掇他,正好定州一乱,让晋王在定州颗粒无收。” 游松苦笑着点头。 “粮草呢?又是怎么回事?”李俊嗦掉一根羊排。 贺江淮都忍不住道:“定州干旱,其他地方又不干旱,苏湖熟,天下足啊。” 游松脸上的苦笑加深了:“我才收到的消息,要调粮的时候,常平仓、义仓、丰储仓,三个粮仓都失火了。” 宋绘月夹着春笋的筷子顿了顿:“粮料院一向如此,用积栗换新粮,若是不失火,看到的就只有红腐了的积栗,米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今上不曾问责粮料院?” 游松摇头:“粮料院是燕王管着的,失火之后,燕王负荆请罪,张贵妃也脱冠跪在今上面前,说没了兄长在,燕王无人教导,难免出错,今上心软,便只发落了粮料院几个办事的。” 贺江淮近来听了许多今上的事情,一直以为李俊有几分怨愤,故意抹黑今上,如今听游松说今上家事国事不分,心里简直替百姓们难过。@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李俊又问:“那粮料院现在是谁管着的?” 游松越发的苦不堪言:“原本台谏上言,想让咱们王爷管粮料院,王爷给定州调过粮草,管着粮料院也是正常,可今上不许,今上担心王爷权柄过大,朝中会失了制衡,有意要压一压咱们王爷,好在最后管粮料院的是葛仁美,也是王爷的人,现在正在苏常和两湖调粮。” 李俊冷笑道:“我看今上对晋王,是既要用,又要打压,好像很怕晋王做储君似的,看样子是做了亏心事,要不你们王爷领着你们造反得了。” 造反二字在其他人嘴里是晴天霹雳,从他嘴里说出来则是熟门熟路,已经说的疲倦了。 游松笑道:“我们王爷名正言顺,造反干什么。” 李俊神秘地凑过去:“那燕王要是夺位,你们王爷能不能赢?” 游松低声道:“你猜我们来定州干嘛来了?” “不会是来接收定州的人马吧?”李俊胡乱猜到。 游松点头:“鲁国公真是厉害,一猜就中。” 李俊咋舌:“晋王不声不响的,怎么就把手伸到定州来了?难怪你们这一群人升的这么快,你都做上指挥使了!” 游松只是笑,看向宋绘月:“大娘子当真不要杀了张旭樘?让他埋在定州,万无一失的。” 银霄此去,只是震慑,让张旭樘不敢对着宋绘月乱来,宋绘月却没有杀他的打算。 宋绘月放下筷子,往后靠,抬头看着屋顶:“就这么让他死了?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贺江淮咬了一口狮子头,看着宋绘月的目光逐渐变得又冷又硬,嘴里的狮子头也逐渐不香起来,放下筷子,他忽然感觉自己的食欲在一瞬间平息下去了。….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 最后他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城里的粮价又要涨了。” 自从要打仗的消息传开,本就不低的粮价一飞冲天,所有人都在屯粮,又把门窗不断的加固,以防小股番兵趁乱混进城中做恶。 另有一批粮草从码头上直接卸入了军营中,没有过任何账目,也没有受到文官盘剥,镔铁刀剑也如期而至,大军都统制还未来得及分配,就已经让习璋挑拣了数把上好的,分入自己营中。 禁军闻风而动,将剩余的镔铁刀剑席卷一空,只剩下其他人眼红不已。 张旭樘没有再停留,带着成箱的银子回到京都去了。 三月半,大军兵临瀛洲城下。 瀛洲城中辽军兵强马壮,大将维里奇站在城墙上,就见城外大军铺天盖地,金色对阵战旗飘荡,晃得人在城墙。(本章未完!) 第三百六十四章担忧 之上都眼花缭乱,当即命人送信求援,自己则领着四名猛将开城门迎战。 前军正是习璋所领,身边带着雷通和银霄,欧阳也骑着马在一旁,他武艺虽然不及三人,但是擅长骂战,按照惯例,都要先行骂战。 欧阳柏是直沽寨人,天生的能说会道,骂人的词川流不息,能把原本短暂的骂战拉长成裹脚布,骂的对方昏头昏脑,无力还口。 他见辽人出兵,当即清了清嗓子,对着维里奇声如巨雷的骂了起来。 维里奇领教过他的嘴上功夫,不敢应声,喝令身边猛将立刻出站,要把欧阳柏斩于马下。 雷通拍马迎了上去,两人拿着长刀斗了三十来回,不分上下,维里奇又派一人出来助阵,此人直奔雷通而来,刚到雷通跟前,忽然一个急转,一刀杀向习璋。 习璋纹丝未动,银霄挑起银枪,刺入来人心口,将其一枪挑下马去。 欧阳柏一边破口大骂蛮子不是个东西,一边上前把那匹雪白的卷毛马抢了过来。 习璋借势下令,擂动战鼓,一鼓作气杀了过去。 瀛洲城外大捷之时,宋绘月正在榷场中等着。 贺江淮领着田吉光等人在榷场内外走动,维持着榷场秩序,灯火昏黄,屋子里仍旧放着炭盆取暖。 已经三月半了,天还是冷,外面细细的飘着雪,是一场积蓄已久的倒春寒。 屋中商客全都皱着眉头,打仗不仅让城中百姓吃不上饭,也让他们暂无生意可做,只能把带来的货物先拿出来,请大家开个价。 宋绘月坐在屋子里,心里想着李俊和银霄。 银霄不必说,她虽然认定了银霄可以战无不胜,但是战场不同于暗中杀戮,他不能刀枪不入,因此也很担心。 她也为李俊揪着心,李俊是个朋友,从太行陉到定州,他死心塌地,临上战场时,还把那一坛子陈王交给了她。 她身边的人似乎是在变多,贺江淮的手下如同滚雪球一样壮大起来,然而和她全都隔着一层。 她用他们,养活他们,同时也保持警惕,不信任他们。 李俊在定州的风霜下显出了沧桑,装疯卖傻的劲没了,他显出了他的巧——什么事情到了他手里,都能化繁为简,办的让人佩服。 他为了活命,能忍耐、能吃苦、能舍下脸面,她发自内心的把李俊当成了朋友,为他担忧。 她不能再失去了,哪怕是身边的一个朋友,她也希望留在身边,她像只老母鸡似的,想要张开翅膀,把小鸡崽子都护在翅膀下。无错更新@. 坠欢可拾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 第三百六十四章担忧 第三百六十五章 补汤 五更时分,天色朦胧,天地交接之处一线青光,笼罩着众人。 榷场中,商人已经离开,炭火燃烧殆尽,只剩下一层厚厚的灰烬,直到这个时候,银霄和李俊才从军营中回来。 他们知道宋绘月在榷场,没有回营房,直奔此地而来。 银霄一切如常,半边脸都是污血,手中一杆沉重的长枪立在了门边,无人敢去收拾,他半拖着李俊,将李俊往屋子里带。 “俊!”贺江淮急急叫了一声,上前架住李俊另一只胳膊。 李俊拖动着沉重的脚步往里走,一边走一边低哼。 宋绘月苦熬了一晚上,此时正是半睡半醒之间,听到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还有李俊时不时的叫唤,立刻睁开眼睛,端起手边一杯凉了的浓茶猛喝一口,醒了醒神,往外走去。 厅堂中重新点起一根新蜡烛,银霄面无表情地坐在角落里,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宋绘月的脚步声,耳朵一动睁开了眼睛,想要起身。 不等他站起来,宋绘月已经大步走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脑袋轻轻摩梭:“不要动,有没有受伤?” “没有。”银霄的脑袋被宋绘月的双手捧住,脸颊上有她手心的温暖,额头触碰到她柔软的腹部,深吸一口气,想要就此一动不动。 “去里面睡吧,把脸洗一洗。”他不动,宋绘月却要动,她松开双手,走到李俊身边。 李俊的手臂让刀锋擦了过去,蹭出来一条又深又长的伤口,军医撕掉衣袖,在上面撒了厚厚一层止血药粉,又给他层层的包扎起来,但那血还是在缓缓的往外流,让李俊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见了宋绘月,他头晕眼花的道:“我得吃碗红糖鸡蛋,补一补。” 宋绘月听他说话声音虽然虚弱,但是并没有到要死的地步,便松了一口气,同时问贺江淮:“红糖鸡蛋能补吗?” 贺江淮仔细想了想,迟疑的点头:“我家里女人坐月子的时候就爱喝这个,应该能补。” “多弄点,再弄一桌饭菜来,”宋绘月等了一宿,腹中饥饿。 贺江淮盯着人轮了值,亲自回城去弄吃的。 在进酒楼之前,他先回了趟家,把家中生养过的小妾召集起来,要了几个坐月子时吃的食补方子。 女人们见贺江淮来去匆匆,围成一圈嘀咕:“老爷什么时候有的新欢?这么快就要坐月子了?” “难怪成天不着家,哼。” “老爷就是这一点不好,见着个漂亮的就头昏。” 贺江淮不知家中人猜测,跑去燕回正店要了一桌菜——猪蹄花生汤、鲫鱼豆腐、黄花菜、小鸡炖蘑菇、熏猪肘,红糖鸡蛋圆子,再让熬了一锅能立住筷子的红糖小米粥,找来田吉光送去榷场。 他自己也没闲着,又跑到城中打听消息。 田吉光赶了一辆装豆料的太平车出城,到榷场时已是中午,正好可以吃饭,他将饭菜一样一样摆出来温上,越摆越是稀奇:“贺哥今天怎么点了这么些菜?” 李俊在火辣辣的疼痛中走了过来,用左手笨拙地抄起勺子,从红糖水里舀出一个鸡蛋塞进嘴里,三口吞咽入腹,随后问道:“这菜怎么了?不是补血的吗?” 田吉光看到他吊着右边胳膊,脸白的像鬼,连忙道:“是、是补血……” “月!吃饭!”李俊虚弱地叫了一嗓子,又看向田吉光,“补血就行,你吃了没有?” “吃了,吃了。”田吉光看到宋绘月携带着随身物品银霄出来,脚底抹油,立刻开溜。 一鼓作气走出门去,同伴打趣他:“你怎么不跟大当家的挤眉弄眼了?” “滚!我还想多活几年。”田吉光拎着刀出去巡逻。 同伴跟上他:“今天贺头怎么叫了一桌子下奶的菜?他家里不会又要生了吧?” “不知道。” “估计是,人丁真是兴旺,我听说他要让儿女念书,最后人太多了,直接办了个学堂是不是?咱们往后生了孩子也能送去读?” “是,张潮的儿子也去读了。” “听说贺小宝也想去读,让贺头给撵出去了,贺小宝又让贺头给他银子,贺头一个铜板都不给,他连哭带闹的,说要在贺家门口上吊。” 田吉光奇怪道:“贺小宝当时不是把贺家都搬空了吗,怎么就找上贺头了?” 同伴嗤笑一声:“花了呗,跟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进了花茶坊就不出来,不管好赖都睡一遍,那地方都是销金窟,他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不够他挥霍。” “他舅母呢?” “不知道拿了贺小宝多少银子,偷偷摸摸改嫁了。” 田吉光咋舌,同时怀疑贺小宝的脑子有问题——放着这么一个有能耐的爹不要,和舅母联手要挟自己的爹,脑子不是让驴踢坏了,就是让门夹过了。 想到这里,他又扭头看了一眼悄无声息的屋子,心想下奶汤也不知好不好喝。 屋子里的人全都悄无声息的大嚼,宋绘月吃着今天的鲫鱼是鲜鱼,便埋头剔刺,李俊对这一桌菜也十分满意,认为吃什么补什么,对着猪蹄使劲,银霄不声不响的埋头吃肘子,三人谁也没说话。 吃饱喝足,三人无所事事,开始下棋,到了天色擦黑,贺江淮来时,他们还在下。 贺江淮又带来了一桌清淡滋补的汤水,在饭桌上说了自己打探的消息:“这次大捷,帅司陈秋平邀了大都统制和十位统制、禁军指挥一起摆酒庆贺,还当场写下一封折子,大肆赞扬习璋所领的前军勇猛,都是强兵猛将,悍不畏死,为习璋请功。” “做戏,”李俊吐出一大块骨头,“一定是做戏,这些文官,就会惺惺作态,习璋这么骂他,他就算不还嘴也一定会记仇,怎么还会给他请功?” “就奇怪在这里,”贺江淮百思不得其解,“陈秋平写完之后和捷报一同快马加鞭送去了京都,并没有作假的意思,现在都夸他心胸开阔。” 宋绘月停止吃鱼,问道:“捷报上写了什么?” 贺江淮摇头:“这个没有听人说起。” 李俊气吞山河的吃完一个猪蹄:“捷报他不敢乱写,被人抓到辫子,帅司都做不成。” 贺江淮扭头看他:“俊,你的头还晕不晕?” 李俊白着一张脸点头,兄弟二人立刻抛弃陈秋平,开始互相关怀爱护,宋绘月慢吞吞的剔刺,认为事出反常必有妖,陈秋平恐怕没怀好意。 可他为何要针对习璋? 第三百六十六章 习璋的困境 “老贺,你现在就进城一趟,”宋绘月放下筷子,神色突然肃然起来,“去打探一下陈家最近有没有什么变化,看张旭樘有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或者带走什么?” 贺江淮连忙站了起来:“是,我这就去。” “李俊,你还走不走得动?”宋绘月看向李俊鼓起来的肚子。 李俊打了个饱嗝,感觉自己撑到了嗓子眼,左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试着走了两步:“还行,有事你就吩咐吧。” “你去找习璋,让他多加小心,千万不要大意。” 李俊一愣:“你怀疑张旭樘要杀他?” “嗯,”宋绘月皱眉,“张旭樘在京都被人看见出了丑,都要把人杀了灭口,更何况习璋从他手底下把我救了出来,还糊弄了他。” “小田!”李俊连忙高声叫田吉光,“快帮我穿衣裳!我这就回军营去!” 田吉光一路小跑着进来,从屏风上取下来披风给他系上,又给他戴上帽子。 李俊往外走了两步,扭头对宋绘月道:“你和银霄先回营房去,我怕习璋会找银霄。” 宋绘月点头,也站了起来,田吉光正要给她取披风下来,银霄已经大步上前,取下披风抖开,披在宋绘月肩膀上,系了绳结。 宋绘月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银霄转身取下帽子,一个箭步追上去给她戴上,自己从门边拿过长枪,紧跟着她的影子走进了旷野中。 田吉光的手还虚悬着,看着他们二人背影消失才慢慢将手放了下来,觉得刚才那一刻,自己非常多余。 贺江淮很快就打听到陈秋平的独子跟着张旭堂一起进了京,立刻让人将消息带给宋绘月和李俊,李俊又告知了习璋,让习璋务必要小心。 习璋并非没有头脑之人,当即让雷通跟着自己,如此小心过了几日,并未见有对其不利之举。 就在众人要放松心神之时,忽然从京都传来一道急召,犹如晴天霹雳打向众人。 今上得到捷报之后,大喜过望,认定自己真是难得一见的明君,在有生之年有望收复失地,在下旨犒劳三军之际,同时下了军令,让定州大军集结,趁此威势,以瀛洲为,尽快突破莫州,攻破瓦桥关,再借此大好时机拿下山后之地。 速战,方能速胜。 今上在圣旨之中连提三个快字,又令定州帅司、转运使等人督促战事。 然而定州上下根本无意趁此机会进攻。 能拿下瀛洲,已经是非常困难,更何况瀛洲一战之后,辽国已经派数万大军前来莫州,一是要收复瀛洲,二是要守住瓦桥关。 禁军与厢军诸帅都认为要攻克莫州,远比今上纸上谈兵要来的困难,如今的形势,应该是稳住瀛洲这个战果,稳打稳扎,再以小股作战的方式,消耗辽兵,再做大动。 况且只要稳住瀛洲,他们进可攻退可守,还可将瀛洲也建成城营,以其为收复十六州的根据地。 大军没有动作,而是由厢军和禁军联名上折,向今上陈其谋策以及难处,首当其冲的便是粮草不足,其二是倒春寒,士兵缺少御寒的棉衣,若是再继续往北深入,活活冻死也未可知,到时候就会前功尽弃。 然而今上见到折子后,大发雷霆,认为定州大军竟敢不听自己的号令,其心可诛。 他连发两道旨意,催促大军一鼓作气拿下莫州,不要错失良机,粮草已经在来的路上,勿以粮草为由,懒惰不动。 定州帅司、转运司也接二连三的催促,然而大军还是不动。 今上再次大骂定州大帅拥兵自重,不顾大义,不通大局,又发下三道金字牌,钦点习璋,命令他仍旧带领前军,迅速前往莫州平番,若有迟误,当斩不赦。 陈秋平的请功折子,无疑是让习璋去送死,金字牌就是催命符。 全军上下。 都很愤慨,习璋本人却是该吃吃该喝喝,同时将两名爱将带在身边,一会儿看看如同一座小山的雷通,一会儿看看木纳寡言的银霄,感觉自己是左拥右抱了两位美人,心里十分得意。 对于去送死一事,他不言语,其他人也不敢多嘴,上上下下全都是一片沉默,直到一位使臣送来了三道金字牌,让习璋带兵攻打莫州的事才不得不提了起来。 三月尾,大军都统制万俟熊的亲兵将习璋领去了营房。 此时城营之中全都在休整待命,凡是没有受伤的人都在辛勤操练,目不斜视,习璋领着爱将从其中穿过,心情也十分不错。 来到万俟熊营帐外时,游松正在外头等候,见了习璋便上前行礼,又低声道:“您去莫州一事已经定下,恐怕没有回旋余地,不过若是您有旧疾,如今旧疾突发,无法领兵,就得另议了。” 习璋低声道:“替我谢过你们王爷的好意,军令如山,上梁若是不正,又怎么能带兵。” 他直起身,狠狠拍了拍游松的肩膀,大声道:“你小子成天游手好闲的晃荡,还不滚回你那一军去!” 万俟熊在营帐里听到习璋的声音,便笑道:“兔崽子,你训谁呢,快给老子滚进来!” 游松笑着上前给习璋卷了帘子,习璋一弯腰钻了进去,银霄和雷通留在外面,帘子还未放下,就听到万俟熊道:“你那个小爱将呢,带进来我看看。” “小楼,进来!”习璋毫不犹豫地招呼。 于是小楼也弯腰钻了进去。 银霄一进营帐,两只眼睛便如同鹰隼,锐利而快速的环顾一眼中军帐情形。 中军帐大过普通营帐两倍之多,能容纳二三十人议事,左侧有聚米画沙的地形图,上有十六州详细的山丘、河流、要塞,沙盘后方有一剑架,上架宝剑一把,后面挂着一副大羊皮地图,乃是辽、夏两国的国土,较为粗略,并不详尽。 中间是桌案交椅,桌案后方堆满书册,右边是一架黑漆屏风,上面搭着战袍,屏风后面有净架。 万俟熊已经六十一,头发花白,然而精神矍铄,目光炯炯,老而不朽,一眼就叨住了银霄。 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银霄,习璋正要开口介绍,他却忽然发问:“小楼啊,刚才在我这里看到几个人啊,除了我们三个之外。” “五个。无错更新@”银霄开口便答。 习璋疑惑的左右看了看,也只看到四个人,门边站着两个,万俟熊身边站着两个,还有一个在哪里?。 第三百六十七章 讨价还价 万俟熊诧异地笑了起来,认真看向银霄:“小楼,不错。” 随后他抬头看向头顶:“行了,下来吧。” 习璋猛地抬头,就见头顶上有一根横梁,横梁上轻轻巧巧横卧着个人,明明是个人,却极力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中,变成薄薄的一片,和没有生命力的横梁混为一体。 好灵巧的身法,他竟然一点都没察觉——真是个做斥候的好苗子! 侯二笑着看了银霄一眼,又轻又利落地跳下来,对着万俟熊和习璋揖了一礼:“我跟都统打赌,要是今天没人能发现我,就给我一把镔铁雪花长刀,没想到让楼都头发现了。” 万俟熊作势要拿脚踢他:“滚滚滚,就知道要这要那,把军营当成什么地方了!” 侯二笑着往后退了几步,从营帐中滚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三人说话。 万俟熊大刀阔斧地坐到桌案后,抬手招呼:“坐。” 习璋一屁股坐下:“他是哪一军的?调过来给我做个斥候!” 万俟熊端坐着,沉吟半晌:“斥候的事先不说,攻莫州破瓦桥关,今上指明要你去,我想今上既然发了金字牌,你不去肯定不行……” “我去。”习璋开口道。 万俟熊没想到习璋会如此直接明了,一愣之后,叹了口气:“今上当真是……你就带着你那一军去,做个久攻不下的样子……” 他已经准备好了计划,正要向习璋一一陈述,习璋却打断了他:“都统,军令如山,若是我们对金字牌阳奉阴违,日后手底下的士兵也会如此对待我们的军令,长此以往,威信扫地,不妥。” “你就是死板!”万俟熊皱着眉头骂他,“一辈子不知道耍个花招,这怎么能叫阳奉阴违,这叫审时度势!” 习璋神色自若:“我不懂什么叫审时度势,我这一辈子,就只会打硬仗、打死仗,而且知道打就要打好,弱什么也不能弱了气势,我若是久攻不下,辽兵哆口言笑,令全军一同受辱,我做不到。” 万俟熊一番劝诫的话全都咽回了肚子里,深深看了习璋一眼。 “也不见得我就是去送死,”习璋威风不堕,“我已经想过,有一定的机会攻破瓦桥关。” 万俟熊的眼睛亮了起来:“说说你的想法,只要可行,不管是粮草还是军饷,我都配合你。” 习璋高深莫测一笑:“说可以,不过我有两个条件,您得先答应我。” 万俟熊的激情还没来得及四射,立刻就让习璋的冷酷交易熄灭:“说。” “一是雷通,因他和我一条心,实职升不上去,武阶也升不上去,战功躺了功劳簿一满本,武阶和刚进军营的毛头小子一样,这回他该往上升一升了。” 万俟熊的面孔瞬间尴尬起来:“呃……他打了转运使,每每请封,他的名字都要被那群狗娘养的的抹下来……这次你放心,只要你们能打赢……不、只要你们活着回来,我就亲自去盯着他们把请封的折子往上递,谁敢抹掉一个字,我就撅他一根手指头。’” 习璋满意点头,又看向银霄:“二就是这小子,这次我带着他去,等他回来,您给他升个指挥使,再给他升个武阶。” 万俟熊当即把两只老眼瞪圆了,实在有几分想把习璋撵出去:“你当指挥使是地里的白菜,还升个武阶!他打了几场仗?战功记下几笔了?难道用我这张老脸去给他升?” 说完之后,他看向银霄——不看还好,越看越气。 银霄站在习璋身边,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好像一个指挥使,还不够他动容的。 “兔崽子!”他又骂了一句。 习璋面不改色,丝毫不认为自己这个要求提的太过分,见万俟熊不答应,便道:“此次前来救援瀛洲的大将,应该有耶律休和、耶律珍这两个太保,只要小楼能取下他们两位中的任何一个人头,你能给他一个什么实职?” “这两个耶律是以功名加守太保,你对上耶律珍都险些输手,小楼是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级,还是会邪术当面咒死这二位?” “您别管他会什么,你就说行不行?” “行!”万俟熊简直要气笑了,“只要他能带回两个中的一个,不管是死是活,别说是指挥使,我给他一个军统制!” 习璋立刻伸出手掌,要与他击掌:“一言为定。” “你这是不信任老夫?”万俟熊愤慨的伸出手掌,狠狠拍在习璋手掌上,“现在能说说你的谋划了吧。” 有了万俟熊这一句话,习璋眉开眼笑,要万俟熊召集其他军统制谈正事,并且把银霄赶了出去,放他自由一阵子。 银霄出了中军帐,游松就笑着走了过来:“银霄,大娘子是在营房还是在榷场?” 银霄不说话,埋头直往前走。 游松追了上去:“你这狗脾气,大娘子都搭理我,你干嘛不搭理我?” 银霄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十两。” “什么十两……哦,哦,臭小子,就不能把你的钱眼闭上一会儿?”游松笑着掏出一锭大银子来,因为银霄愿意收他的银子而笑容满面,“不要再涨价了,再涨我都要问不起了。” 银霄收了银子,刚要回答,就听见游松一声怒喝:“铁珍珊!你他娘的干什么!你们两个给老子滚过来!” 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兵如蒙大赦,从铁珍珊腋下开溜,童鹏嘎嘎直笑,撒着两条胳膊走到游松跟前,张嘴就告状:“姓铁的狗改不了吃屎,见了小兵蛋子就走不动道,妄图动用武力使人屈服,我看了都可气。” 他和铁珍珊长久的不睦,只是他不是铁珍珊对手,每每斗嘴都落在下风,就连上阵杀敌,胆气都没有她壮,此时有了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铁珍珊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横了童鹏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胡咧咧,把你的牙打掉。” 童鹏见游松在,铁珍珊不敢妄动,因此把脑袋伸过去,把大嘴撅成了个细长的蚊子嘴:“你来打,你打。” 铁珍珊撸起袖子,晃了晃拳头。 游松立刻道:“闭嘴!住手!现在给我滚回营房去,什么时候学会和睦相处了,什么时候再滚出来。” 两人垂头丧气,互相埋怨地走了,看起来不会和睦相处,只会和墓相处。 第三百六十八章 今上期盼的战争 游松扭头看了一眼让人省心放心的银霄。 银霄拿了银子,见他发完了怒火,便道:“大娘子在营房。” “营房好,”游松记起自己的来意,“安全,你要是跟着习璋走了,榷场那些个小子始终不让人放心。” 他又拍了拍银霄的肩膀:“千万活着回来。” 银霄点了点头,穿过军营,走进一格一格的营房中去,找到自己那一溜三间的都头屋子,就见李俊吊着一只胳膊,坐在屋檐下嗑瓜子。 银霄绕开他,走到正屋门前,还没来得及出声,屋子里就传来宋绘月的怒骂:“李俊,你叫人骗啦!” 李俊手一抖,手里的瓜子尽数撒在地上,蹿起来推开房门:“不可能,还有人能骗到我。” 宋绘月在屋子里正在看一副环锁铠,细铁环套扣缀合成衣铠甲,铁环非常细小,网锁密密麻麻,遍布全身,一看便知是最高品,利刃射不可入。 李俊松了一口气:“这不是好好的?” 宋绘月冷笑一声,伸手勾出心口那一小块地方,再用力一扯,那上面一块铁环就掉落下来,原来是用鱼鳔胶另外补的一块,而且也不是铁环,是纸搓的。 “娘的!”李俊大步流星走过去,拿在手中细看,“这个欧阳!我找他算账去,让他把银子退给我!” 他气的龇牙咧嘴,转身就走。 宋绘月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热茶,坐在椅子里缓了半晌,才把心中那口气消了出去,见银霄站在门口,招手将他叫了进来。 “我再找人买一副环锁甲,你出发的时候穿上,习璋有没有说什么?” 银霄坐到她对面,执起茶壶给她倒上热茶,又将炉子拨开一些,往茶壶里添了一瓢水:“如果我能杀一个耶律太保,他让我做一军统制。” 宋绘月抄起帕子擦拭弹弓:“千军万马中杀一个太保,不容易,就算杀了,也是阻碍重重,定州城中不会答应让你做军统制,你没有来历,他们会害怕。” 银霄低头去看她的手,就见她昼伏夜出,逐渐的白皙细嫩,手指纤长,衣袖短了一些,露出洁白的手腕。 她长高了。 “大军都统答应了。” 宋绘月擦干净弹弓,拿在手中拽了个满弓,听见弦音清透,便放下来:“那就让万俟熊在明面上活动,我们在暗中使劲,一定可以把你推上去,你只要做好你要做的事情就可以。” “是。”银霄应下。 宋绘月倒出泥丸,挑出干裂不能用的扔掉,低声道:“此去凶险,一定要给自己留下余力脱身,千万要活着回来,习璋手底下的人,不见得全都能信任,要多加防备。” 银霄再次点了点头,伸出手去将宋绘月遗漏的一颗泥丸捡了出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宋绘月立刻将桌上的弹弓和泥丸归到箱子里去,示意银霄上前查看。 银霄起身专门打开一条缝隙,从缝隙往外看,见是欧阳太太追着李俊前来,口中喋喋不休,神色之间对李俊满是不悦。 欧阳柏又追着欧阳太太跑了过来,满脸焦急,显然何太太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欧阳柏身后还坠着个小娘子,小脚颠颠的,满怀期待的往里张望,又是另一个心思。 银霄将这一条缝隙关上,转身走到宋绘月身边,躬身道:“是李俊和欧阳一家。” “一家?”宋绘月站起身,看了一眼屋后的窗户,当机立断:“我们出去走走。” 两人背上弹弓,翻窗而走,出营房去打猎。 银霄紧紧跟随宋绘月,在宋绘月面前,他的头脑和一条忠诚的猎犬没有区别,要在宋绘月这条路上走到黑,永远不回头。 攻打莫州的事很快就定了下来,禁军守住瀛洲,由习璋带领前军对莫州发动猛攻,一旦进入城中,不做任何停留,直奔瓦桥关而去。 其余人马则截住停留在莫州的辽军,使其无法前往瓦桥关,等待形势稳住,立刻去接应习璋。 此事说来容易,办起来却很难,敌军不会按计划行事,能不能奇袭进入莫州,又能不能留下所有的辽兵,都是变数。 五日后,一切准备妥当,大军开始攻打莫州,将牢固的莫州城门打开一道缺口,送入了习璋这一支又猛又快的队伍。 习璋甩掉身后的追赶者,直奔瓦桥关而去,要尽快结束这一场奇袭,直抵重镇幽州。 所有人都在注视这一场战争,尤其是今上,在得知大军启程后,十分满意,又做出许多指示,让他们快一点,更快一点。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很快就分出胜负的一场战事,竟然拖了整整一个月。 计划执行的很顺利,唯一的变数是半路杀出来的幽州辽兵。 他们正要前往瀛洲,半路上见到了莫州所起的狼烟,当机立断前往瓦桥关。 这一路辽兵乃是北院大王耶律齐轸所带领的强兵,习璋所带领的三千人马,就这样全都被困在了瓦桥关。 端午过后,冰雪终于消融,天气渐暖。 瓦桥关河流湖泊众多,连绵足有八百里,就像是一道天然的防线,能让习璋等人缓一口气。 习璋伤了腿,腿上的伤口因为缺少伤药而难以愈合,时而溃烂,好在他底子强,还能勉强拄拐行走。 短短一个月,他的头发就开始花白,并且有意无意将自己手中的权利交给了银霄。 欧阳柏在内的五个指挥使对此都毫无异议,因为银霄凭借着他手中那杆长枪,一路杀的冷酷无情,已经超过雷通的威猛,令人望而生畏。 他和他的长枪成为了一股稳定军心的力量。 士兵们见了他巡查,全都操练的更加起劲,觉得军中有能人,身后莫州也稳住了,并没有辽兵对他们前后夹击,他们只要再坚持坚持,很快就能看到希望。 殊不知莫州确实是稳住了,但是稳得十分艰难,辽兵发了疯似的反扑,让大军腾不出任何力量突破莫州,前来救援。 习璋心中有数,想吩咐侯二悄悄出去寻找一条后撤的道路,带好干粮,一旦北院大王耶律齐轸突破长河,就由银霄带人着一路后撤,由他带一部分人留下断后。 雷通听了习璋的话,当即出言:“我不走,您要打死仗,我也陪着你打死仗。” 他是习璋一手带出来的兵,命也是习璋所救,要他抛弃父亲一般的习璋独自逃命,他做不到。 第三百六十九章 困苦 雷通将自己庞大的身躯依偎在习璋身边,以示自己的濡沫之情,险些将习璋压成扁平状。 习璋动弹不得,又被雷通虎视眈眈地盯着,只能先发出一声叹息。 叹息过后,他发出怒喝:“滚开,老子要被你压死了!” 雷通连忙离开习璋,同时还是不肯走。 习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你们还年轻,能活命就活命,不要留在这里等死,但是有一点,你们一定要记住,宁死不能叛国。” 这话是说给雷通听的,也是说给银霄听的。 雷通不为所动:“您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而银霄不言不语站在一旁,对文死谏武死战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很想念宋绘月。 习璋忽然问他:“小楼,你呢?” 银霄摇了摇头:“不走。” 宋绘月交代他的事情他还没有办好,一个耶律的脑袋都没有到手。 习璋哭似的笑了一声:好,好,一心同功,死不旋踵,那就杀出去,杀出一条血路。” 他用木棍在浮着一层白盐的荒地上画出了瓦桥关的大致模样,又用力点了点他们的所在。 三万辽兵像是一个巨大的碗盖,盖住了白河在内的一切可逃之处,而他们唯有往西,突破包围去真定。 只是这里都是盐地,盐多的地方寸草不生,因此这里也没有多少平民百姓,他们无处可躲藏,就这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举一动都会被辽兵所查。 往哪里跑,都会被发现。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辽兵忽然有了动静,耶律奇轸已经不想再继续耽搁时间,调动兵力,集中在距离中原人最近的河岸之上,要驾船渡河,将这些汉人杀个血流成河。 习璋立刻调兵遣将,也将河岸围成铁桶。 耶律齐轸并不将这一点人马放在眼里,能够顽抗这么久,已经出乎他的意料,当即催促士兵上小船,带上火箭油桶,不惜代价,火烧营地。 小船顺风顺水的从河面划了过来,不等靠岸,先万箭齐发,箭头带着油火棉球急射而来。 士兵们纷纷拔刀斩箭,然而抵挡不住如此稠密的火箭,死伤渐多,又有一座营房起了大火。 银霄见此情形,便舍弃长枪,命人拿十力弓来,去射船上辽兵。 他还未动手,就见一队二十来人的士兵从后面挤了上来,欧阳柏领头,脱去鞋袜战甲,跳落水中。 河面上全是掉落的火团和桐油,他们全然不顾,一个猛子接一个猛子地扎过去,快速凫至辽兵小船前方,辽兵也发现了这一小股人的踪迹,当即慌张起来,要放箭射杀他们,水面上顿时变成了火海,水托着油,油托着火。 欧阳柏的头发烧了起来,他连忙扎进水里,一口气憋至小船边,随后冒出头来,伸出手去攀住船沿,使出全部力气,一把将船掀翻了。 番人不识水性,就连驾船都学的不精,一进水中就乱了方寸,只会狂呼乱叫,伸着两只手乱扑。 其余人也都和欧阳柏一样将船摇翻。 耶律齐轸见状,在北岸边怒骂不已,亲自挽过一张长弓,拽满弓,流星似的射出去一箭,正中水中欧阳柏左眼,从左眼窝穿到后脑勺去,水面血水浮起来,欧阳柏沉了下去。 其他辽兵回过神来,纷纷朝着水面上放箭,不多时,原本纷乱的水面平静下来,只剩下没有人的小船顺流而去。 尸体也都沉了下去。 没有人说话,习璋领着人继续顽抗,又让他们将死去士兵的衣物收拾出来,就在河岸边立一个衣冠冢。 耶律齐轸领着三万人马,竟然让这么一股中原人给牵制住了。 他果断放弃了北河岸,只在北河岸留下一千士兵以及几架大床驽,一旦中原人敢渡河北上,就把他们射成马蜂窝,自己领着余下的人纵马而走,来到了布防的西侧。 和耶律齐轸所料的一样,习璋的队伍已经拔营,开始往西撤退——这地方连草根都让他们挖干净,再不走也要饿死了。 耶律齐轸对着他们围追堵截,无所不用其极,而这一小股人训练有素,全都硬着头皮冲杀,银霄有着比野狼还要敏锐的耳目,能够带着他们往辽兵薄弱的地方逃窜,这一跑,他们硬生生又跑了半个月,冲出了包围,却始终甩不掉追杀。 天气热的很快,他们身上所穿的布甲早已经过于厚重,只能脱掉盔甲,布衣行走。 更令他们垂头丧气的是饥饿。 整个瓦桥关,土地上都铺着白白的一层盐,能看见的只有杂草,偶尔遇到一两个湖泊,里面有鱼有虾,可以塞塞牙缝,最好的是能遇到狼群,狼肉多,足够让他们饱餐一顿。 可狼也精,见了这么多人张着嘴对着自己垂涎三尺,跑的比兔子还快。 一个强军就这样活活饿成了皮包骨的流民,人人眼睛里都冒着绿光,恨不能在地上抓一把土吃。 饥饿带来虚弱,又带来病,习璋的腿伤彻底恶化,雷通每天都要用盐水冲洗他的伤口,否则天气炎热,伤口上就要生蛆。 到了夜里,困意席卷而来,饥饿稍微好了一些,又要提防辽兵的突袭,耶律齐轸仿佛是猫捉老鼠似的,一边痛恨不能将他们赶尽杀绝,一边又要拿他们取乐,隔三差五就要在晚上对他们进行一次偷袭。 所有人疲惫不堪,憋着一股气,不敢言语。 这股气有对辽兵的,有对今上的,也有对习璋的,撑着他们继续往西走。 就在众人熬不过去时,银霄带着雷通、侯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队伍,在夜色中疾行。 狂风大作,风沙漫天飞扬,裹住了他们三人身形,三人越走越快,最后抵达了辽兵所驻扎的营地。 辽兵跟随到如今,也是人困马乏,两万多的人马就地扎营,白色的营房像是一个个的雪包,火光微弱,营地中士兵并没有警惕的来回奔走,而是席地而坐,半闭着眼睛打瞌睡。 银霄在营地二十步之外停下脚步,对侯二使了个眼色,侯二立刻会意,像是一条被风吹动的影子,飘了进去。 银霄带着雷通匍匐在地,等候侯二打探出粮草所在的位置。 他在等待之时抬头往上看,乌云中藏着一轮圆月,正在沉默地看着他,令他觉得温暖。 ( 第三百七十章 虎口夺食 巡逻的士兵们从地上爬了起来,打着哈欠开始巡逻,刀在腰间晃动,脚步声拖沓而且沉重,来回走动之间也说笑两句,一切声音都清晰可闻。 雷通紧张地使劲眨了眨眼睛——汗水糊住了眼睛,却不敢去擦。 太危险了,他们只有三个人,就要闯入这千军万马之中去,比在战场上厮杀更让人畏惧。 他用余光看银霄,就见银霄纹丝不动,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身体的一切自然起伏都减少,变得和草地一样了无生机。 雷通也有样学样,让自己急促的呼吸放缓,压下雷滚一般的心跳声,逼着自己不去看,不去想。 很快,侯二鬼魅一般闪了出来,同时后怕似的打了个激灵,随后对着银霄点了点头。 军营中人多,一个不慎他就会被扎成筛子。 三人继续匍匐在原地,等待着军营中结伴出来撒尿的士兵,很快就有两个辽兵,一只手提着刀,一只手捏着裤腰带,匆匆跑了出来。 两人放下刀,背对着风口解下裤腰带,就在二人准备酣畅淋漓之际,忽然被人捂住嘴,后脑勺受到重重一击,软倒在地。 银霄三人手脚麻利的将衣服剥了下来,先让雷通穿上——雷通是个大个子,哪怕饿的形销骨立了,行动之时也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急需一套辽兵的盔甲掩护。 银霄也换上衣裳,看着侯二先行进入,自己和雷通捡起长刀,勾肩搭背的往里走。 他走的坦然,雷通也跟着大摇大摆,然而表面上镇静,一颗心却在狂跳,汗珠子已经从额头一路往下流,淌进了衣襟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银霄停住脚步,搭着他的肩膀拐入一个粮仓,里面放着成堆的麦子和干肉,只有一个人把手,也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谁也没有把濒临绝境的中原人当成危险,他们甚至不如地里的田鼠能祸害粮食。 因此有人进入粮仓时,守粮的士兵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干什么?” 银霄松开雷通,步伐轻而快地走到此人身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腿扫断了他的脖颈,伸出手接住尸体,将他轻轻放倒在地,从头到尾没只有那一声“咔嚓”的骨头断裂之声最响。 雷通感觉银霄既轻盈又凶猛,实在是可怕,然而不得不硬着头皮靠近,耳语道:“怎么带出去?” 银霄“嘘”了一声,把尸体藏在粮堆后面,开始将谷子一袋袋绑在一起,四袋做一捆,中间用长绳连接,八袋做一担,重有两百斤。 如此绑了十担,静夜之中的军营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叫,随后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狂风大作,很快火舌就舔到了其他的营帐之上。 军营顿时大乱,士兵们蜂拥而出,朝着失火的地方赶去,一边打水救火,一边大喊着栓马,马跑了! 走火的地方正是一处马厩,马嘶声不断,挣脱缰绳拔足狂奔,发了疯似的逃离。 动荡就像是潮水一样蔓延开去,很快就惊动了中军帐,耶律齐轸的亲兵冲了出来,用番话叽里呱啦的大声呵斥。 与此同时,侯二左躲右闪,在混乱中悄悄驱赶受惊的马,将马赶至小粮仓前。 哨兵们还在手忙脚乱的准备拦住马时,粮仓中接二连三的丢出粮袋,一丝不差地挂上马背,粮袋之后,闪出两条人影,和侯二一起骑上战马,两腿用力一夹,扬长而去。 “敌袭!敌袭!” “快追!” 银霄跑的很快,耳边只有风声,趴在马背上躲过身后射来的箭,将马催的更快,三人乘风赶马,跑进茫茫夜色中,顺利地甩掉了追兵。 回到营地中时,天还未亮,士兵们听到马嘶吼的声音,纷纷醒来,等看到银霄三人赶着五六匹战马和几十袋粮食时,结结实实的傻了眼。 有人伸手摸了一下粮袋,用力一捏:“是谷子。” “真的是,还有麦子。” “还有肉干。” 人群骤然爆发出欢呼,恨不能将银霄抱在怀里搓揉,然而银霄那张脸仿佛是让风吹的失去了表情,眉目之间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令人不敢亲近。 于是他们搓揉侯二,拍打雷通,喜气洋洋的要去生火煮肉,火还没来得及升起来,银霄已经打断了他们的狂欢。 “立刻拔营,午时休息!” 四个指挥使立刻吆喝起来,让大家赶紧收拾,别等着辽兵追上来再跑,到时候就等着做饿死鬼去。 银霄的突然出手夺粮,暴露了行踪,很快就会被辽兵循着踪迹而来。 队伍火速开拔,这回有了粮,心里就有了底气,连走路都快了起来,到酷热难行,非得停下来扎营休息时,已经走出了二十里地。 雷通埋锅子熬肉汤,心想习璋之所以伤势恶化,就是因为没有东西吃,身体虚弱,只要吃好了,就能好起来。 他把肉汤熬的浓稠些,又有指挥使送了糙米饭,他拿肉汤泡了一大碗,端去给习璋。 习璋坐在营房里,一条腿无力地垂着,人已经疼的麻木,正扯着嗓子骂银霄:“胡闹!单枪匹马的就敢去三万人的营地,你知不知这是九死一生!要是万一折里面了,谁敢去救你!谁能去救你!你要是没了, 银霄任由他骂,垂着眼睛看鞋子——鞋子破了,动一动脚趾头鞋头就会张着大嘴喝风。 习璋看他油盐不进,气的头疼,扭头一看,就见雷通捧着饭盆站在门口:“滚进来!你多大个人了?我还以为你有多稳重,结果和他胡闹!再有下次,我剥了你的皮!” “没有下次了,”雷通笑道,“这次是趁其不备,耶律齐轸不会再给我们这样的机会。” 他一边说,一边将习璋背到桌前。 习璋抄起筷子,掂量了一下碗:“我吃不了这么多,再去拿个碗来,你吃。” “您吃,”雷通看向银霄,“你去吃吧,彭湖叫你了。” 银霄点了点头,穿着他的大嘴鞋走了出去。 习璋抄起勺子,吃了一半,然后推给雷通:“你不吃就给我留着,我晚上吃,我又不动弹,不饿。” 雷通又推了过去:“您吃,您都瘦成竹竿了,再说您要养伤,得多吃。” 习璋认为瘦就对了,在外面逃命,难不成还能胖? 可他不知道自己瘦的可怕,已经脱了相,腿上的伤口折磨的他夜不能寐,他脸上的肉消失,眼眶凹陷,皮成了一层薄薄的纸,蒙在骨头上。 ( 第三百七十一章 绝路 “我现在是闲人,少吃几口饿不死就行了,”习璋又伸手去指自己的鞋,“把这拿去给小楼,你看看他穿的什么玩意儿,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昨天夜里没响?” 雷通仔细一想:“没有。” 习璋低下头去,眼里闪过一点泪光:“这孩子,打赤脚走这么长的路。” 银霄能忍受一切肉身上的痛苦,甚至能忍受灵魂上的暴击,因此脚上因为赤脚行走划出来的伤在他眼里甚至连伤都不算。 他走到彭湖那里,看到彭湖已经用一个大锅子煮好了汤,一条肉干一锅汤,再往里面放上脱了壳的米,熬成一大锅不稀不稠的汤饭,就已经是他们近日吃的最好的东西。 彭湖知道他吃的多,又是卖力气的人,干脆盛出去一碗,剩下的连锅子端给了银霄。 银霄用一个勺子从锅子里捞饭吃,无声地吞噬,并不狼吞虎咽,却吃的很快。 彭湖看着他的吃相,心想:“都走绝路了还这么卖力,真是傻小子。” 他端起碗还没吃,于彤野就拿着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野甜瓜走了过来,对着银霄这个小小的楼都头,他这个指挥使半点没有不敬,伸出一双泥手:“小楼干的漂亮,这是小子们孝敬你的。” 银霄接过瓜,一拳砸成两半,连皮带瓤一起往肚子里咽。 彭湖闻着清甜的瓜味,想问哪里来的歪瓜裂枣,结果刚一张嘴,口水就流了出来。 余彤野哈哈直笑:“老彭,你这饭还吃不吃了,不吃就给我吃,刚才那点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彭湖立刻护住自己的碗:“滚蛋!” 银霄饭量很大,这一个甜瓜和一锅子汤饭在他的肚子里并不顶事,吃完之后,他又开始满地的巡逻,小兵们躲在阴凉之处珍惜地咀嚼粮食,心里虽然很感激他,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十来个小兵围在一起,正在把捉到的蝗虫串在火上烤,土地贫瘠,蝗虫也不成气候,各个还没指头大,但也是肉。 银霄闻着香味走了过去,站在不远处听着蝗虫爆开的声音,一个小兵发现了他,然后差点一屁股坐在火里。 没有人敢和银霄说笑,银霄像是个没有热乎气的杀神,只可远观,若是凑的近了,都会害怕被他的锋利所伤。 一个小兵小心翼翼送上两串烤蝗虫,随后烫手似的逃了回去。 银霄接过烤蝗虫,三两口吃完,伸手指向靠着石头的将旗:“给我。” 将旗没有迎风招展,沾满灰尘,上面的金字“习”也皱成一团,显得可怜巴巴。 扛旗兵连忙把将旗双手奉上。 银霄接过将旗,拿到湖边浆洗干净,在烈日下一晒,很快就恢复了威风凛凛。 他开始扛着旗巡逻。 萎靡不振的士兵眼看着他和将旗从自己身边走过,那皂底金字的将旗漾在日光和风中,“习”字金光闪耀,无声无息安抚住了众人躁动的心。 彭湖靠着石头,看着银霄的一举一动:“真是个傻子。” 于彤野笑道:“什么傻子,这是天生的将才,只要不死,以后出息大的很。” “怎么不死?”彭湖不以为意,“粮难道吃不完?” 粮食一省再省,可是总有吃完的一天,和彭湖所说的一样,吃完之后,他们再次陷入炎热和饥饿。 打猎成了最重要的事情,可是旷野之中能吃的活物们也禁不住这么多张嘴,很快就没了踪迹。 士兵们开始挖草根。 这片满地都是白盐的地方,草根都不多,挖着草根之后,他们揪下来一截,在嘴里细细的咀嚼,能从里面嚼出来一点甜味,之后再像老山羊一样把草根咽下去。 每个人都在把任何可以吃的食物送进嘴里,可是饥饿继续席卷,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 银霄也瘦成了一根竹竿,然而支棱着一副骨头架子,他依旧能拿得动他那杆长枪,背着将旗,巡逻的次数都没有减少。 他也像是这块土地上的野草,只要有一点水,一点风,都能活下去。 他变成了黑暗中的长明灯,只有看到他扛着将旗来回巡逻,其他人才能继续把这条看不到希望的路走下去。 习璋昏迷的时候变多,醒着的时候变少,雷通一刻不离的陪着他,他一醒来,雷通就会给他喂草根、树叶、树皮煮成的糊,恨不能直接塞进他肚子里。 彭湖撅着屁股挖了四五天野草根,也挖不动了,灰头土脸地坐在盐地上,撮起一捏白盐,望土叹气。 于彤野捂着肚子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晒的太黑,已经看不出脸色,只是刚坐下去没有片刻,又捂着肚子站起来,走到远处石头背后去了。 如此三回,他腿软的连路都走不动了,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彭湖扶着他坐起来,靠在石头上:“你这是吃了毒草了?” 于彤野没有力气回答,只是呼哧呼哧喘气,好不容易将气喘匀了,才道:“饿死和毒死,我宁愿毒死。” 彭湖用手指头去抠土块:“说的也是,我倒是羡慕起欧阳来了,死的那么痛快,后头这些罪一点都没遭。” 于彤野实在是坐不住,干脆躺在地上,闭目养神——夕阳很好,他无心看。 “我不如欧阳,”他侧过身,蜷缩起来,试图让肚子舒服一点,“我怕死,连送死都没他干脆。” 彭湖睁开眼睛看着这片大地,满眼都是白白的盐地,他们像是牛羊,把一切能咀嚼的都咀嚼完了,两万多辽兵胜券在握,在他们围住,他们冲锋过三次,都未能成功。 “我也怕死,”他闭上眼睛,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已经转了许久,每转动一次,他的心就往下沉一次,连血也跟着一起变冷,“不甘心啊。” 于彤野挤出力气笑了一声:“那是,好不容易做到指挥使,一天福都没享,就要变成孤魂野鬼了。” 彭湖的声音低了下来:“那些文官屁股往椅子里一坐,读几本圣贤书,就能盘剥我们出生入死得来的军饷和粮食,我越想,心里就越是恨,凭什么我们在这里饿死,他们山珍海味的吃着?” 于彤野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坐起来一点,盯着彭湖:“老彭,你这怨气有点大了。” 彭湖躺了下去,避开于彤野的目光,“死到临头了,还不能有怨气啊,我这还只是有怨气,可还没做别的事情呢。” 第三百七十二章 想法 云霞火红,铺天盖地的卷了过来,红的人心里发慌。 于彤野一颗心砰的一跳,压低声音道:“老彭,你可别胡来,谁都不想死,可咱们吃着朝廷的粮,天灾人祸也没把咱们饿死,咱们总不能光吃饭不干活吧,再说要是真那么怕死,当初就不该来当兵。” 他小心翼翼的敲打彭湖,也不敢把话说的太过。 彭湖冷笑一声:“吃了饭的人海了去了,老子吃糠咽菜,就要送死了,要不怎么说读书人狡猾,让咱们一味的死战,轮到他们自己的时候,就是那什么鸟要蹲在好木头上。” 他越说越激动,嗓门也随之大了起来,一咕噜爬起来:“都是他娘的放屁!” 于彤野惊的肚子都不痛了,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下去:“你想干什么!让小楼听见了,现在就得把你押出去杀了!” 彭湖顺势坐了下去,满肚子的怨气也随之消减不少,但是心思却跟着活络起来。 如果今上是明君,文臣也都一心为国,那他抛头颅洒热血,没有半个不字。 他想到半死不活的习璋,习璋这样刚直的人,难得的忠将,却被陈秋平拐弯抹角地弄出来送死,今上是昏君,朝廷也是如此昏聩不明,为了这一些人去死,他是真的不甘心。 “老余,我刚才是饿昏了,”彭湖苦笑一声,“你也别笑话我,我真是......死就死吧。” 于彤野松了口气:“不瞒你说,我也不想死,咱们有家有口的,不能跟小楼那样的毛头小子比,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热血且沸腾着,只是到了这一把年纪,死也要清清白白,不能让人看笑话。” 彭湖点头:“我知道,五个指挥使,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我也只能跟你说说心里话,要是不说,这些话就要跟着我埋进黄土里去了。” 两个人全都沉默下去,没再多言。 经过这么一吓唬,于彤野的肚子倒是好多了,只在晚上发出了几声饥饿的长鸣。 夜晚来临,银霄拎着长枪,像只夜枭似的巡夜,而且巡夜的范围不断扩大,不知他是在找地方突围还是在识路。 但是今天晚上他没走太远,很快雷通就把他找了回去——习璋很凶险,好几次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一同叫过去的,还有两个指挥使。 习璋躺在盐地上,睁开眼睛都显得很费力,腿上的伤口时好时坏,消磨了他的毅力,但是真正摧毁他的,是饥饿。 于彤野看着意气风发的习璋变成这副模样,眼里都有了泪:“头儿......” 习璋睁开眼睛,将目光落在银霄身上:“突围......” 他一辈子不知道拐弯抹角,也不知道“放弃”,明明是走在绝路上,他还在想着怎么活。 银霄二话不说,点了点头。 彭湖气的在心里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忍不住道:“头儿,您就别再想突围的事了,您歇着,好歹把这一阵熬过去,要不然下边的小兵一准得乱。” 习璋把这天晚上熬了过去。 雷通在凌晨捉到一只老鼠——老鼠和苍蝇一样食腐,堂而皇之的爬到了习璋腿上,让雷通抓个正着。 他将老鼠褪去毛,连着皮一起炖进锅里,等水沸腾之后,又加了把火,急着把老鼠煮烂。 他要给习璋吃东西,不管是苍蝇还是老鼠,只要能让习璋生出点力气来,熬过去这一阵就行。 习璋昏昏沉沉,面孔上方聚集着两只硕大的蚊子,正在试图对他进行叮咬,他无力去拂开,也没有觉出蚊虫的讨厌,因为光是睁着眼睛就已经很费力。 他不敢闭上眼睛,因为知道眼睛一闭上,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天地都在他眼睛里晃动,随后银霄晃了进来,少年老成的面孔闯入了他的视线中。 一看到银霄,他都能感觉自己生出了一丝力气,能把眼睛睁的更久一点。 真是个好小子,他没有看走眼。 银霄蹲下身捏死那两只蚊子,心里很镇定,饥饿、炎热、病痛、绝望,全都没有击倒他,就算所有人都死在这里,他也可以扛着将旗,屹立军中。 他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 雷通看着锅子,抽掉柴火,把习璋半搂抱在胸前,用勺子在锅子里舀了肉和汤,一勺一勺地喂习璋,等习璋喝完之后,他才松了口气。 “您睡一会儿,我和银霄都在这里。”说罢,他示意银霄也说两句。 银霄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言语实在是贫瘠,只好效仿宋绘月,摸了摸习璋的头:“不要怕。” 习璋无力的笑了一声,果然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雷通往锅子里加水,就着锅边的残汤再烧一锅肉汤出来:“彭湖说今天早上饿死了两个小的,埋了吗?” 银霄摇头:“没死。” “没死?”雷通的勺子停了一瞬,“还魂了?” “投敌了。”银霄神情平静的回答。 雷通手里的勺子彻底停了下来,本就憨厚的一张脸,此时显得越发呆板,他不敢相信会有人投敌。 “那是番人!” 番人比夏人更可恶,夺得十六州后,曾经在汉人多的莫州和瀛洲屠城,凡是城中男丁全被斩杀,而且必用虐刑,刳肠决眼、笞面鞭腹、苦酒灌创,罄竹难书,女丁赏给辽兵,城内洗劫一空,六岁以下小儿驱赶在一起,猎杀取乐。 雷通知道士兵们会有怨言,然而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投敌。 汤沸腾起来,热气烫了他的手,他才猛地醒神,看着昏睡过去的习璋,心想:“就是活过来,也会气死去。” “是不是彭湖......也是这个想法?” 银霄点头,目光里并没有雷通那般的愤怒,心里则另有谋划。 对着雷通,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打算把他的所思所想告诉任何人——这些人不是宋绘月,都不足以让他全盘托出,交出自己的后背。 雷通沉默着嚼了一把草根:“得杀了他,他是指挥使,大军中很多事情他都知晓,城营中的布防他也清楚,要是他投了辽,将是大患,不能留他。” 随后他活动了一下拳头,把许久未曾开动的脑筋开动了一下:“他现在一定已经有所防备,我们暂时装作不知道,等他松懈的时候就动手。” 银霄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拎着抢再次走了出去,走到彭湖面前的时候,彭湖的一颗心在腔子里乱跳,于彤野和他说话,他都不敢开口,怕一颗心从嘴里滚出去。 第三百七十三章 出路 幸亏银霄并没有多看他彭湖一眼,而是继续走他的路,彭湖也看不出来他是乱走还是另有目的,只能闭着嘴巴听于彤野说肚子疼。 于彤野感觉自己的肚子是出了不小的毛病,哭丧着脸对彭湖道:“这可怎么办,咱们连个军医都没有。” 彭湖也觉的他疼的异样,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是不是太热了?还是你吃独食了?” 于彤野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汗是黏腻的冷汗,手也没有力气:“吃独食我也得有机会啊。” 他脑袋汗津津的,看了看天色,感觉风里带着一点湿意,天气不是那么热了,又去喝了几口带着咸味的热水,才感觉疼痛从剧烈转变成了慢慢的痛。 他对自己的未来心惊胆战,因为不知道自己是会饿死,还是肚子活活痛死,如果一定要在这两样里选一样,他宁愿战死。 彭湖守了他半晌,见他好了一点,便叹了口气:“老于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咱们就......” 于彤野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可不自尽。” 彭湖满肚子的话立刻咽了下去。 于彤野认为自己的肚子痛是因为饿而闹出来的病,眼下既然没有办法医治,只能尽可能的喝点热水,正想再喝一碗,忽然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整个旷野之上都是砂石,卷成一圈,呼啸着来去。 “不好,大暴雨!”彭湖暗道不好,扯着嗓子声嘶力竭的叫了一声,然而声音迅速淹没在了风声里。 与狂风一同而至的,还有轰动耳朵的雷声。 越是这样空旷之地,雷电之势就越是骇人,像是从天上直接击落在了地上,惊起千军万马,乌云也低的要压在人头顶。 风与雷电齐齐而来,石破天惊,好似要将整个旷野都颠覆了去。 就在众人头晕目眩,手足无措之时,银霄扛着将旗出现在众人面前。 乌黑的将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金字几乎要化成金龙,乘风而去,却让银霄紧紧攥在了手中,动弹不得。 银霄率先而走,将旗在风中狂舞,于彤野忍着腹痛,立刻扯着嗓子大喊收拾东西走——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锅子都让风刮出去好几里地了。 这些日子的巡逻,银霄并非乱跑,他将这附近地势查看的明明白白,甚至到过辽军不到百步的地方——一旦没有累赘,他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银霄将队伍领进了石窟之中。 一入石窟,雨势已经遮天蔽日,满地都是急流奔走,低洼之处都被淹没,众人挤挤挨挨,一个叠着一个的蹲在石窟里,在庆幸的同时,也察觉出了人少。 他们已经许久不曾操练,全都在聚精会神的找食物,如今聚在一起,这个不大的石窟,竟然把他们全都装下了。 默默无言等到雨停,彭湖走到石窟外看了一眼,就见先前的荒芜盐地已经成了一个接一个的湖泊,那些原本有人高的大石,如今只剩下一个石峰露在外面。 一个小兵突发奇想:“辽兵会不会都淹死了?” 于彤野捂着肚子笑道:“那真是老天爷都在帮我们了。” 彭湖闷不吭声,呆了许久,忽然面色一言难尽地看着于彤野:“老于……我肚子也痛起来了……” 于彤野“哎哟”一声,扶着墙壁站起来:“我陪你去吧。” “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彭湖扶着墙站起来,叫来两个小兵,扶着自己出去,如此反复了好几次。 银霄坐在石窟口子上,看着他进进出出,长久的保持沉默,睫毛过滤了眼睛里的阴沉和危险,众人对他的阴森冷漠已经习以为常,并没有在意。 唯有侯二在银霄的目光示意下,跟上了彭湖。 侯二在军中一直不大露面,因此也没人注意他的来去。 彭湖回来之后,狠狠歇息了大半日,腹痛也自然随之痊愈,于彤野因此对他十分羡慕,认为自己的肚子太不争气,吃了痛,不吃也痛,令他十分烦恼。 彭湖将两人的肚子做了一番比较,又靠着墙壁休息,休息许久之后,他忽然大呼小叫起来,说是在石壁后面听到了水流之声,这里一定有一条地下暗流,可以让他们悄悄地跑出去! 众人一听此言,为之振奋,但又不敢擅动,纷纷将目光看向了银霄。 银霄背着将旗,拄着长枪,眯起眼睛扫视彭湖,不带感情地道:“砸开。” 大家合力动手,将石壁砸的松动,又加了一把力气,随后轰隆一声,石壁往后坠去,再然后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坠落声。 刚才所靠之地出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站在前头的人往下一看,下面幽暗逼仄,确实有水声,大雨过后,大大小小的水流从石壁之中涌出,又有坠石落地,很是险峻。 照旧是银霄领头,底下虽然不是万丈深渊,但是又湿又滑,石头并不牢固,头顶上还倒悬着许许多多的石笋,有的摇摇欲坠,随时都会落下。 可容脚的地方也只有一掌宽,一边是滑腻腻的石壁,另外一边就是奔涌的地下河流,只需脚下一滑,就会坠落下去。 这回换侯二背上习璋,侯二脚稳,一边走路,一边在银霄背后低语——水声太大,他得靠的极近才能把话说明白。 片刻之后,银霄低声道:“知道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身后是长长的队伍,水声聒噪,淹没了小兵们沉重而又急促的声音,让这里显出了地下世界的幽静。 太静了,声音一静,眼睛也跟着静,头顶的石笋笔直垂下,尖锐的顶端插向他们每个人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雷通走在第三个,越是走,越是心惊——并非是路险,而是辽兵若是在这里等着他们,一抓一个准。 通往外界的这一条小道漫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会让他们直接步入阴曹地府,小兵们还不知道前途险恶,走的小心翼翼和兴高采烈——他们总算是有活路了。 地下路途总算是有了出口,出口仿佛是一线天,扁平的只能射入一道光线,好在士兵们全都饿成了薄而扁平的一块,用刀托敲敲打打之后,也能卡着皮和骨头钻出去。 于是一线天把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吐了出去。 第三百七十四章 谁的机会 逃出生天之后,大家才发现此时已经是深夜。 天上乌云密布,月光不见踪影,天光黯淡的看不清人脸,只能看到黑黑的一团。 所有人呆站在原地没有动,因为银霄没有动。 银霄紧紧握着枪,没有迈动步子,鼻子里涌进来生铁的气味以及马身上的腥臊之气:“有埋伏。” “什么?”雷通正从侯二手中接过习璋,没有听清楚,就在下一瞬,传来一声呼喝之声,随即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和怒喝。 火光忽然间从旷野四周跳跃了起来,突如其来的火光照的所有人闭上了眼睛,仅剩的队伍在火光之中无所遁形,一览无遗。 疲惫、饥饿,以及巨大喜悦忽然落空的小兵们瞠目结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辽兵涌现在火光之中,正要对他们进行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银霄冷眼看着,横枪在手,以一己之力在两军之间划开一条楚河汉界。 辽兵没有人不害怕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将。 他和他的一杆长枪横空出世,胆子奇大无比,而且机警异常,比草原上的狼还要敏锐,一点风吹草动,他就能知晓。 这个人太难缠了,一个人就能顶的上一支队伍,只要他不死,就没有人能夺过那面皂底金字的战旗——其他人若是死绝了,他兴许能更加敏捷,在眨眼之间就躲藏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去。 耶律奇轸处心积虑,想要的就是这一面战旗。 这些饥饿的人并不知道,因为他们的不肯就死,万俟熊强攻下莫州,并且率领厢军和五万辽兵对峙,千难万险也要守住莫州。 因为习璋他们还没有回来,一旦守不住莫州,他们就失去救援的机会,习璋这一军也没有了退路。 习璋的队伍,已经成了胶着之中的一种信念,只要他们的将旗没有出现在辽人手中,就说明他们还活着,在北院大王的围追堵截之下依然活在瓦桥关。 耶律奇轸无论如何都要夺下这面将旗,把他们的血染在旗上,折断他们的脊梁,拿到莫州城外,宣告自己的胜利。 有了银霄在前,小兵们迅速回过神来,抽刀上前,彭湖带着十个人的队伍涌到最前方,离银霄越来越近,忽然出手杀向银霄。 刀锋很快,然而每个人都惊诧的凝滞了,目光随着刀而走,这种呆滞很快就被溅起来的热血惊醒。 银霄早有防备,将彭湖这一伙人悉数刺死。 彭湖和辽兵做了交易,只要将银霄杀死,拿到将旗,就能活下去——吃饱、穿暖、升官发财。 然而最终他还是做了饿死鬼。 辽兵见这伏击没有任何效果,便骤然地出了手,齐齐袭来。 这些人目光明确,四员大将全都直奔银霄,银霄挺着一杆长枪,不退不避,杀的眼睛都不眨。 仅剩下的小兵们眼看着银霄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全都肃然起敬,也都纷纷上前,要和辽兵同归于尽。 这一股气势凛然的还击,竟然将兵强马壮的辽兵杀的连连后退,雷通背着习璋,手上的刀都砍的卷了刃,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再砍,背后一名辽兵见此情形,立刻以刀击向了他的双腿。 侯二及时的拦住了这一下,推着雷通往后撤:“进洞!进洞!” 于彤野呆着脸出刀,脸色早已经惨白,这一连串的变化让他反应不过来,就连肚子都因此急剧痉挛,疼的他满身都是冷汗。 在侯二高呼的进洞撤退声中,于彤野咬牙杀了一人,转身从那一线天中跃了下去,随后“扑通”一声掉进了急流之中。 雷通把心一横,也跳了下去。 整个荒野一片混乱,死的死、杀的杀、逃的逃,最后只剩下银霄一人。 辽兵们再一看,那四员大将早已经战死,银霄抢来一匹黄花马,开始迎着无数的刀锋冲杀。 辽兵立刻慌张起来,他们本以为此次银霄插翅难逃,却没想到他已经强悍到了如此地步。 从生死斗中磨砺出来的银霄,不懂什么是畏惧,死不旋踵,眼看着他要从包围中冲出去,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一匹宝马,截住了银霄去路。 马上一人头戴番盔,顶上一簇黑球缨,身披细甲,腰系金銙带,脚上蹬着羊皮靴,面皮黝黑,宽肩阔腰,背上背着羊角弓,手中拿的是镔铁所铸的扫帚刀。 此人正是北院大王耶律齐轸,见银霄迟迟不得,因此亲自出马来追,两人在马上交锋数招,银霄得了破绽,一枪刺向耶律奇轸面门,耶律奇轸望后一躲,他便趁机打马而走,朝着身前所围的一千余人冲杀进去。 将这一股人马冲散,他听得身后是耶律奇轸追赶上来,当即往黄花马身上用力抽打,黄花马四蹄翻盏,扬长而去。 耶律奇轸所骑的乃是乌骓,见银霄要遁走,此去海阔天空,哪里还能找到他的踪影,当即扬起马鞭,连连抽打,也追了过去。 两人速度极快,眨眼之间就已经进入茫茫夜色,耶律奇轸身后众护卫拍马不及,很快就失去了这二人踪影,只能勒马回头,号令士兵分散开来,四面八方的去寻找。 耶律齐轸追的很快,前方原只有一个小黑影子,之后影子越来越大,变成了一个瘦削单薄的背影,他立刻松开缰绳,挽弓搭箭,随后一箭流星似的赶了出去。 这一箭直奔银霄背心处,银霄听得耳后风声,策马躲了过去。 耶律齐轸再接再厉,第二箭射到了马腿上,马当际昂头嘶叫,又跑了几步,随后倒翻在地。 银霄也随着马而倒翻,耶律齐轸见他在地上一个利落的滚动,马上就要起身,立刻搭箭发了第三箭。 这一箭正中银霄心口。 银霄一只手捂住伤口,踉踉跄跄站了起来,东倒西歪地走了几步,随后歪倒在地。 耶律齐轸翻身下马,一手捏着刀,小心翼翼靠进去,在听到银霄的呼吸声渐弱,又从他手上辨认出血迹之后,才肯蹲下身去。 他伸手想将银霄翻身,去取他后背的将旗,胸前已然没了防护,就在此时,银霄忽然睁开双眼,猛然抬手,手中一道寒光闪过,鲜血淋漓地划向耶律齐轸脖颈。 原来他方才是用手接住了箭,铁箭带着非同小可的力量将他的手掌划出来深可见骨的伤口,他一声未吭,只诈死诱敌。 耶律齐轸果然上当,他便在瞬间抖落尖刀,朝着敌人脖颈划去。 第三百七十五章 生死斗 耶律齐轸大惊失色,但也并非全无防备,猛地抬起双手,架在身前,去挡住银霄的尖刀。 他的手腕处有护铁在,纵然被刀触碰,也不会有事,然而银霄这一刀又急又快,他双手刚刚架起,刀锋就已经从左到右的抹了上去。 他骤然感觉到了痛意,整个人往后倒,避开剩下的锋芒,并且用双手攥住了银霄拿刀的右手。 随后他猛地用力,要捏碎银霄的骨头,“叮当”一声,尖刀落在石头上。 银霄一击不中,并不恋战,左手迅速出来,去捣耶律齐轸双眼,耶律齐轸松开他的手,去护自己的眼睛。 就在他护住眼睛时,银霄已经弯腰去捡尖刀。 耶律齐轸抬腿便将刀踹了出去,正踹在乌骓宝马身上,乌骓马受到皮外伤,撒腿就跑,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他并不在意马的去向,既然是宝马,自然识途,只需他一声口哨,就会回转。 最让他在意的是枪,绝不能让银霄拿到那杆枪。 长枪掉落在黄花马附近,银霄已经去取。 要快!要比那个濒临饿死的小将更快! 他一鼓作气,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把那杆落在地上的沉重长枪拾起,扔进了新积出来的水荡中,还未来得及撕下一截衣裳绑住脖子上的伤口,身后已经传来银霄急而快的脚步声,直扑他后背。 他忍住剧痛,纵身往旁边躲去,同时想到了银霄应该是力竭了,否则自己不会听到他的脚步声。 要杀死他的四员大将,冲散队伍,疾驰到这里,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抗不住了。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经历了近两个月饥荒的人。 而自己强壮有力,身经百战,怎么可能杀不掉一个野小子。 他连滚了几滚,撕下腿上所缚的织金彩带,绑住脖子上那一层浅浅的伤口,站起身来,拔出长刀,夜色下,细细密密的雪花刀纹闪出冰冷的光,沉重威猛地砍向了银霄。 银霄确实力竭,然而知道哪怕是只剩下一口气,也要杀了耶律齐轸,否则他将会死在耶律齐轸的刀下。 他有很多的机会独自逃离这个荒野,但他答应过宋绘月,要带回去一个耶律的人头,现在总算是把耶律齐轸诱了出来,这样的机会,绝无仅有。 面对携疾风而来的利刃,他向后退了一步,刀锋紧紧追赶,他接二连三的躲闪,滚到耶律齐轸身侧时,集中力气在腿上,抬腿扫向他的胳膊。 耶律齐轸用手臂接住了这一腿,臂骨顿时一阵剧痛,连带着虎口都震动发麻,幸而筋肉结实,手臂才没有折断。 他左手去接刀,还未将刀接在手中,银霄便再起一脚,将长刀踢的腾空而起,自己伸手去夺。 耶律齐轸见状,一拳扫向银霄面孔,在银霄躲闪之际伸出手去,要将长刀接在手中,然而银霄脚下忽然一动,提起腿来,一膝盖顶向耶律齐轸裆部。 耶律齐轸火速后退,眼看着宝刀要落入银霄手中,当即也抬起腿,用力一踢,把这把镔铁长刀扫入了湖荡,和长枪作伴去了。 没了刀,银霄立刻上前,挥动长拳,耶律齐轸见两人都是赤手空拳,也使出拳脚,抬腿踢向银霄腰侧。 银霄面不改色忍住了他这一腿,半步不退,攻势反而越发快而凌厉,打的耶律齐轸一再退去。 耶律齐轸没有料到他拳脚功夫也如此厉害,简直不知道从哪里练出来的,招招式式都直奔要害而来,自己出手还击,无论多狠的招数,他都能面不改色地挺住。 他耳边听着风声,没有听见马蹄声,便是援军未到,不由咬牙,想到银霄总有累的时候这里,自己却是精力充沛,便打算保存实力,敌进我退,等待援军到来。 他转身就跑,银霄也知要速战速决,因此不惜力气地追逐而去,两人一前一后狂奔,耶律齐轸的速度堪比草地上最迅捷的黄羊。 正在狂奔之时,他忽然察觉不对,银霄的声音原本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此时脚步声却远去了。 他大惊失色,立刻扭头,还未看到银霄踪影,就有一条黑影从头顶岩石上扑了下来,豹子扑食一般扑向了他。 他猛地往旁边滚去,试图远离攻击,然而银霄的拳头已经重重击到了他的胸膛,骤然受到如此猛烈的一击,他闷哼一声,一口血从口中喷了出来。 银霄的拳脚还在落下,他一面承受银霄的老拳,一面奋力挣扎,两手也使劲击向银霄腹部。 银霄口鼻渐渐漾出血来,但是丝毫不为所动,只管拳头雨点般的往下落,打的耶律齐轸几乎半死不活。 耶律齐轸拼命翻身,用力挣扎出来,踉踉跄跄的往前跑去,结果跌进了湖荡中。 一脚深一脚浅的在水中逃命,水中一片浑浊,脚底下坑坑洼洼,他的高大威猛终于占尽上风,可以在水中走的更快更稳,而且可以完完全全听到银霄的声音。 水不深不浅,既不能凫水,又不能蹑手蹑脚,只要动作,就会发出哗啦的水声。 他听到银霄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就连在水里走动的声音也越来越重,甚至踉跄了一下。 更令人可喜的是,他听到了马蹄声。 身后传来扑通一声,是银霄跌进了水里。 他扭头去看,就见银霄身不由己地坐在了水中,无力再支撑,他心中一喜,然而又怕有诈,迟疑着没有动作。 马蹄声越来越近,耶律齐轸脸上露出笑意,看着银霄连坐都坐不住了,整个人往后仰,身上的将旗从背后脱出,漂浮在水面上,正在顺着水流慢慢浮动。 看到将旗,耶律齐轸果断出手去追赶,就在经过银霄身边时,银霄忽然出手,拼命将他拽到身下,另一只手从水里伸出来,手上握着一块大石,砸在了他头顶。 耶律齐轸身形一晃,一条血迹从发缝中流出,他眼前暗了一暗,乃是银霄继续动手,他下意识挥拳而出,将所有力气都聚在手上,一拳打的银霄喷出一口血来。 乱糟糟的声音越来越近,火光也逐渐靠近,银霄在耶律齐轸的乱拳之下,死死将他按在水中,用石头锤向他的太阳穴。 血一层一层浮上水面,银霄从水中捞出镔铁长刀,割下耶律齐轸的头,扔下刀,捡回将旗,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第三百七十六章 寻找 雷通躺在一堆干草里,努力想把眼睛睁开成一条线,然而眼皮好像被黏住了,怎么也睁不开,迷迷糊糊的,他发出梦呓似的声音:“头儿……” 他想习璋似乎不在自己身边,想要伸手摸一摸,刚动了一根手指头,就力不能支地陷入黑暗中去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屋子里点着一碗油灯,油似乎不好,发出刺鼻的气味,他缓慢地转动眼珠,看了看四周围。 这是一间草庵板屋,墙壁是两层木板,中间夯实黄土。 雷通闻到了牛屎的气味,屋内只有他孤零零一个,屋外倒是人影重叠,传来叽里呱啦的说话声,辽语之中又夹杂着几句汉话。 他在定州多年,也能简单听懂几句,似乎是在说谁病的厉害,不好办。 雷通没有见到习璋,心想那必然是在医治他,心里便松了口气,只是听着外面的辽语,又疑惑辽人怎么会救自己。 他记得昨天夜里——也许不止是昨天,他从那条极窄的石缝中一跃而下,背着习璋跳进湍急的暗流之中,在他前面的是于彤野,他看到于彤野的脑袋在水里沉沉浮浮,两只手奋力扑腾,试图让自己凫水,然后一头撞到一块石头上,再也无力手舞足蹈,就这么一路顺流而下了。 而他两只手依旧是紧紧箍着习璋,任凭河流将他们冲到哪里去,只是他隐约感觉到河流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急,到了后面,几乎算的上是平缓。 再之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屋外的声音很快离开,只剩下一个人还在门口,推门而入,看到雷通睁着眼睛,倒是很惊讶:“这么快就醒了?” 雷通见到李俊,也很震惊:“你怎么……” “你们……援军,”他的眼睛一点点变亮,随后又暗了下去,“太晚了,莫州如何了?头呢?习统制在哪里?他的腿保不保得住?” 李俊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烧了,莫州攻下了,不过辽兵围城在外,把大军牵制的动弹不得。” 雷通总感觉自己有点听不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你们是小股突围?谁领的头?是那个游松吗?” 他紧接着又问了一句:“习统制在哪里?” 李俊只回答了他一个问题:“习统制死了。” 习璋死于饥饿、伤痛、湍流,死于陈秋平、张旭樘、今上,唯独不死于辽人之手。 “哦,”雷通双目无神地看向屋顶,所有喜悦都落空了,“就差一点……” 只要早一点,再早一点,习璋就能活下去了。 李俊岔开了话:“你的问题不大,主要是擦伤,还有左手骨折了,于彤野比你麻烦些,他那个肚子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听这里的巫医说,要给他喝牛粪汤,还要揉腹,说是要把肠子重新理一理。” “哦,于彤野,他……”雷通知道于彤野还活着,心里好受了一些,“他那个肚子,已经痛了很久了,其他人呢?银霄呢?” “没了,就剩下你们两个,”李俊语速很快,显然想将这些话快速的带过去,“银霄还没找到,我们在找。” 他并没有问银霄在哪里,雷通回忆起之前的事情,也觉得银霄是凶多吉少,但是还有一种可能:“如果辽兵俘虏了他,应该不会杀他。” “他不会被俘。”李俊斩钉截铁的道。 雷通一时愣神,不明白在当时的情形下,银霄还要怎么突围——单枪匹马,孤身一人。 就在他发呆出神之际,屋外再次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这次汉话多了起来,他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叫“大娘子回来了”。 “你歇着。”李俊立刻起身,转身往外走。 雷通心中疑惑无数,又疑心李俊是通敌——有彭湖投敌在前,他难免心生警惕。 他蠕动着起床,赤脚下了地,刚一落地,就感到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勉强站稳,又慢慢挪了出去,站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门外是一个院子,左右两边都是屋子,点着碗灯,院子里的时候情形和雷通所料完全不同,没有守夜的士兵,也没有长枪林立,反而停放着好几辆太平车,太平车上堆放的乍一看是草料,但是缝隙里漏出来点点金光,显然是有财物在其中。 大门半开着,远远有一行人靠近,其余人都在门口迎接。 来的人是宋绘月。 宋绘月披着黑漆漆的一件披风,头脸都用头巾裹住,只露出眼睛和鼻孔,脚上的靴子磨破了,露出里面的布头。 她走的很快,急行军似,身后跟着贺江淮和田吉光,另外还有四个水性极好的小子。 六个人也是一样的打扮,全都穿的漆黑,披风里面是番人穿的窄袖齐膝袍衫,头戴高帽,两侧垂下来一条条的小辫子。 从得知银霄被困在瓦桥关开始,宋绘月便没有闲着。 战事胶着,困在瓦桥关的人眼看着断了粮,她当机立断,闯入胡家,带出胡金玉,开始走胡家通往辽国的商道。 大军围困,正常的路是到不了瓦桥的,唯有商道,因为常年的打点以及辽国的欢迎,可以曲曲折折的到达瓦桥关。 胡金玉为了自己的性命,不得不低头,一路到了瓦桥关,没有见到大军,在看过羊皮地图后,宋绘月就决定要往西走。 直到前天,他们在浅滩上找到雷通和于彤野,才确定了银霄所在的位置。 但是这中间偏偏隔着一块大石壁,这天然屏障将草原一分为二,一上一下,一高一矮,看的见,上不去,想要上去,非得绕路不可。 李俊大步流星迎了上去,大门随之敞开,宋绘月一路走了进来,到院子里坐下,解开头巾,满脑袋的小辫子也随之垂落下来。 站着的人都跟着涌了进来,站到宋绘月身边,统一地对着宋绘月叉手行礼:“大娘子。” 宋绘月抖了抖头巾上的沙尘,对着这群小子们摆了摆手,让他们去忙自己的事情。 这一行没有女眷,李俊干起了大丫鬟的活,端来一大盆凉水,拧了毛巾递给宋绘月:“能上去吗?” 宋绘月解下披风,田吉光连忙接过去,她接过帕子擦了脸和手,摇头道:“洞子里水太急了,根本上不去,得绕路。” 洗去沙尘,她的面孔在昏黄的油灯中显露出来——头巾包着的地方很白,露在外面的眼睛和鼻子则遭到了暴晒,已经开始蜕皮。 第三百七十七章 借道 “借道?”胡金玉看向宋绘月,脸上的精明压了下去,浮起来一层似笑非笑。 宋绘月在胡家长驱直入,将他一直带到此地,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让自己缓过来这口气。 一路跌跌撞撞将宋绘月从定州带到此地,虽然走的是商道,但是两国开战,商道也不安全,已经发生过四次冲突,才到了这里。 现在竟然还要去借从来没有走过的道。 他感觉宋绘月已经发疯,只有疯子才会掘地三尺去找一个没有生还希望的小兵,把自己陷入险境之中,最后千辛万苦可能只是一场空。 但是他现在处于下风,没有办法抗拒,只能理智的摆出道理,避免自己也跟着他们一起去送死。 “辽国平民以车帐为家,你要穿过左边这片草地,前往战场高地,你知道会路过多少辽人的穹庐吗?辽人对我们汉人的仇恨,和我们对他们是一样的,一块我们从来没有用金钱渗透过的土地,我不敢走。” 宋绘月听了他的实在话,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翌日,田吉光一大早就推开胡金玉的房门,用冰冷的刀背拍了拍他的脸:“小当家,醒一醒,我们要赶路了。” 胡金玉一个激灵,火速从床上爬了起来,弯腰穿上鞋:“去哪里?” 田吉光笑道:“去和番人讲道理,借条路走一走。” “疯了!”胡金玉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那不是商道,我没有走过,你们自己去,我不去。” 田吉光拎着刀子晃了晃:“大娘子说小当家的土话说的好,劳累小当家再和我们走一趟。” 他的话说的很和气,然而刀锋闪出来的冷光让胡金玉睁不开眼睛。 胡金玉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看到外面情形,在心里叹了一大口气。 贺江淮领导有方,院子里一如既往的乱中有序,粗中有细。 院子左侧架着一只大锅,火烧火燎的熬煮着一锅绿油油的汤水,里面既有草药又有牛粪,按照巫医的吩咐,正烧的热气沸腾。 旁边躺着脸色发白的于彤野,龇牙咧嘴冷汗直流,巫医在用杀人般的手法给他揉肚子。 至于右侧,乃是贺江淮领着人手在整理太平车,把长刀全都藏进太平车里,又贴身藏了尖刀,准备出发。 正中间摆着一张大桌子,李俊正在指挥人上早饭,很快桌上就摆的密密麻麻,烤包子、烤羊肉、烤猪肉,焦香扑鼻,一碟子切好的甜瓜,又送上来一大壶奶酥茶。 宋绘月扎紧头巾从屋子里出来,坐上主位,李俊给她倒了一碗茶:“真不用我跟你去?” “不用,你在这里等消息,照顾他们两个,”宋绘月小口喝了几口茶,拿刀子扎甜瓜吃,扭头对胡金玉招手,“小当家,吃完我们就动身。” 胡金玉走入杀气腾腾的院子,坐到桌边,感觉一股气已经从肚子堵到了喉咙,什么都吃不下。 为了赶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往肚子里塞了四个烤包子,塞的自己直翻白眼。 吃完早饭,宋绘月便领着人出了门。 接近七月,天越来越热,太阳照在地上,都有了热浪,野草在暑天中疯长,马拉着太平车和人冲进了茫茫绿海之中,拉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很快,他们就见到了数十个白色的穹庐,辽人带着弓箭弯刀在外放马牧羊,把这一片草地全都围住。 胡金玉从贺江淮手中拿出茶叶和织金锦,走上前去,诚恳地表示想要从这里过去,番人接过厚礼,眉开眼笑,并没有多加阻拦。 然而在太平车穿过去之后,立刻有人快马加鞭,前往城镇通风报信。 落在后面的贺江淮打马赶上宋绘月,低声道:“他们应该是去北院大王的封地报信了。” 胡金玉眯着眼睛避开太阳:“北院大王不喜汉人,胡家一开始也给他送过厚礼,希望他能合作,然而他狡诈的很,礼收下,人照杀,胡家就放弃了这条商道。” 宋绘月点头,伸手赶走蚊子,挠了挠脸:“找个地方埋伏起来,等着人来,我们好好的借一借道。” 贺江淮点头:“胡当家跟我走,这草地茫茫的,我怕会迷失方向。” 胡金玉不情不愿下了太平车,跟着贺江淮出去寻找适合埋伏的地方,在辨认过出入口之后,一群人便连带着太平车藏进了草丛之中。 宋绘月慢慢蛰伏着,浑身上下汗津津的,蚊子在她的手指上咬出来几个大红包,她挠的不可开交,挠出了血才罢休。 胡金玉看着她,总觉得她行为幼稚,还和那任性妄为的孩童差不多,然而看面目,目光却是远超常人的锐利,身体热烘烘的,血却是冷的,杀人杀的坦坦荡荡,简直有了几分理直气壮。 宋绘月并不在意他的注视,她对着一旁的贺江淮耳语几句,贺江淮立刻握紧了刀,点了点头。 天气热急了,宋绘月喝了一皮囊水,水在身体里存不住,全都变成了汗水蒸腾而出,贺江淮递干粮给她,她勉强咽下去两块,就感觉嗓子冒了烟。 傍晚时分,热意才开始消退。 蚊虫越发的肆虐起来,长嘴是利刃,能够穿透薄薄的头巾,刺向宋绘月的脸,在宋绘月要把自己的脸挠花之际,一支队伍出现在了他们眼中。 领头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四个同样骑马的随从,再往后是五六个带刀的手下,用绳子牵着十多个汉人女子。 这些女子用一条绳子串在一起,仿佛是辽人手中的牛马,全都精疲力尽,干渴异常,灰头土脸的步步前行,每走一步,她们就要绝望上一分。 她们稍走慢了,就要遭到鞭笞,番人粗声粗气地打骂,并且笑嘻嘻的,用手探进她们衣裳里摸索。 女子们看模样都是好人家的女子,羞愤欲死,各个都是咬牙强忍。 其中还有一人肚子大的像是熟透了的瓜, 胡金玉藏在草丛中,紧紧闭上眼睛,不忍去看这些猪狗不如的动作,贺江淮捏着刀,咬着牙,恨不能现在就跳出去,把这些畜生捅上几刀。 田吉光频频看向宋绘月,希望她能下令动手。 然而宋绘月没有下令,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瞬不瞬的将一切不堪都囊括在自己的大眼睛里。 还离的太远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小胡和番人一同受惊 番人取乐的声音越来越大,动作越来越放肆,女子们忍气吞声,眼泪长流,很是绝望。 骑在马上的领队之人高声唱起了歌,四个随从在后方应喝,声音高昂,洋洋得意。 就在番人得意忘形之际,一位女子忽然从队伍中冲了出去,力气大的将前后的人全都拽动,她一头撞在了路边一块大石头上。 “砰”的一声,沉闷而又响亮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炸开,鲜血开了花,绽放的遍地都是,女子的躯体软绵绵倒了下去,大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受到惊吓的番人哇啦啦乱叫起来,又有人上前去踢那死去的女子,用鞭子狠狠抽打,目光凶狠,骂骂咧咧的将其从绳子上解了下来,丢在一旁的草地里。 骑马的男子停住歌声,回头挥舞马鞭,厉声呵斥,那几个番人老老实实垂着头听训,待骑马男子转身继续前行,都停止了调笑,转而恶狠狠地盯着这些女子。 女子们眼睁睁看着惨状发生,全都惊的没了言语,连眼泪都干涸在眼眶之中,离的最近的两人脸色惨白,手脚颤抖,脸上溅的污血都不敢擦去。 她们不想死,但是死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宋绘月压低声音,在胡金玉耳边问:“说的什么?” 胡金玉屏住呼吸,不敢去闻她身上的纸缠香气味,片刻后才道:“他说这是给北院大王享用的,让这些人不要胡来,要是再死一个,他们就拿十个来赔偿。” 宋绘月听了,不禁皱眉:“他厌恶汉人,怎么会让汉人伺候,还有一个即将生产的妇人?” 胡金玉想了想:“听说北院大王会喝人奶。” 宋绘月没再言语,心里总觉得不对劲,眼看着这一行人进入了他们的包围圈,当机立断,下令动手。 一行人分成三股,从草丛之中冲了出来,堵住了这一群番人去路,领头番人勒马停住,抽出挂在腰间的长刀,没有贸然动手,目光阴鸷地看向这一群汉人。 这群汉人给他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他想要强行冲过去,可这些人手里的长刀足够砍断他胯下的马腿。 他身后护卫也随之抽出刀,警惕地盯着来人。 那群女子看着突然出现的人,见他们衣饰虽然是番人的样子,可面目分明就是汉人,顿时欣喜若狂,高声叫喊着救命。 看守她们的人立刻扬起马鞭,狠狠抽了过去。 女子们嘴里的救命变成了呼痛惨叫声,不敢再开口,只用灼灼地目光看着这一小帮不知来历的汉人。 领头番人眉头紧皱,大声喝问他们因何而来。 宋绘月推了推胡金玉,胡金玉满脸倒霉相地走上前去,开始言语动人的诉说自己的来意。 “我们是商人,来这里就是为了卖一件牙雕给北院大王,货就在车上,你们可以看,但是这里的人似乎并不欢迎我们,不给我们引路,为了不空手而归,我们不得不出此下策。” 领头番人听闻此言,当即轻蔑一笑,调动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汉话,将中原所雕的犀角象牙全都鄙夷了一番,认为雕出来的东西和中原人一样软弱。 胡金玉任凭他贬低,待他说完之后,才道:“我们还带来了上好的茶叶,大王肯定会喜欢。” 骑马的番人又是一声篾笑,在胡金玉的不断献宝之下,才高昂着下巴:“牙作拿来,我看看。” 胡金玉连忙示意贺江淮去取。 贺江淮把长刀丢回太平车,又在太平车中翻找出一个檀木盒,将盒盖打开放下,走到马边,将里面的东西呈给领头番人看。 盒子里面放着的就是那尊“普贤菩萨骑象”牙雕,雅白细腻的象牙在夕阳下泛着一层温润柔和的光泽,越发显出普贤菩萨的素雅大气。 领头番人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弯腰俯身去拿木盒:“给我......” 就在他弯腰的一瞬间,贺江淮骤然出手,尖刀顶上他的脖颈,一滴血滴落,正滴在普贤菩萨庄严的面孔上。 番人刚要还击,贺江淮的刀子又往前送了送,并且丢开普贤菩萨,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随时可以把他拽下马去。 田吉光也不知何时走到了另一侧,用长刀制住了他。 贺江淮出手又快又准,从生意人走到宋绘月这条路上,他适应的很快,仿佛他天生就是一个草莽人物,只要有了机会,就会立刻蜕变。 “别动,我们当家只是想和你借条路走一走。” 领头番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嘴里再次发出喝骂之声,火冒三丈,然而声音比起之前弱了三分。 他身后的人试图上前相助,刚策马往前,田吉光立刻就用刀锋在领头番人手上划出一条血口,领头番人忍了痛,用目光怒视田吉光。 田吉光热衷于追随宋绘月的脚步,因此神情举止都偏向于宋绘月——言语是和气的,动作却是干净利落的见血。 “胡当家,请他们乖乖呆在原地不要动,老实一点,否则我的刀子就要不老实了。” 胡金玉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中瞠目结舌——他并不知道会有突袭。 他的耳朵里轰隆作响,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之声,脚下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想要远离这一群人——一群亡命之徒! 他用仓惶的声音转达了田吉光的话。 那几个护卫果然停住了动作,全都是怒气盎然,两眼通红,但是不敢轻举妄动。 宋绘月走了过去,鼻尖上让蚊子咬了一个大包,又红又肿,形象堪称可笑。 她弯腰捡起掉在草地上的普贤菩萨,爱惜地擦去血迹,交给身后的胡金玉,仰头问道:“你是北院大王府上的什么人?” 领头番人答非所问:“大王会杀了你们!” 宋绘月笑道:“你们大王,已经死了吧。” “胡说八道!狡诈的中原人!我不会上当的。”领头番人一气之下,竟然一口气连说了三句字正腔圆的汉话。 宋绘月轻轻笑了一声,没再和他多说。 她想耶律奇轸一定死了,如果没死,将旗就会出现,捷报会传遍每一个穹庐,但是现在将旗和银霄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而番人却开始给耶律奇轸搜罗享用的女子。 若是她没猜错,应该是辽军隐瞒了死讯,但是暗中要用汉人给耶律奇轸殉葬。 第三百七十九章 蛛丝马迹 宋绘月翻身上马,紧紧挨着领头番人的后背坐下:“我们只是借你们的道路走一走,等我找到了人,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她语言和气,但是手上毫不含糊,尖刀顺势抵住了男子的后腰,只要用力往前一送,他就会送命:“走吧。” 这一支番人的队伍再次移动起来,然而这一次,没了欢声和笑语。 突然出现的汉人混入了他们的队伍,正在无声无息地挟持着他们。 夜路不好走,今夜又没有星光,很容易迷失方向,然而宋绘月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打算,一直在不停的向前走,要穿过这一大片连绵不断的穹庐,进入高地。 在微弱的天光下,一行人成了黑色的影子,被绑缚在一起的女子已经走不动道,脚底都磨出了血泡,然而只有那位肚子鼓胀的孕妇得到了关照,得以坐在太平车上,被一个小子推着走。 其余人走的怨声载道,从一开始的充满希望,走到如今也没有看到这一群汉人想要解救她们的意思,就忍不住怨恨起来。 番人抓她们,她们不恨,因为这是她们命苦,落到了敌人手中,但是同胞不救她们,她们的怨气就冲天而起,直指宋绘月。 眼看着看守她们的番人不再对她们动手动脚,她们又得到了一些食物和水,精力就充足起来,开始野腔无调的谩骂宋绘月。 然而不管她们怎么哭闹、谩骂,宋绘月都是铁石心肠,丝毫不动容,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们一眼。 这一夜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有了这几个番人领路,他们走的畅通无阻,任何一个穹庐都对他们礼遇有加,不仅不用送出去茶叶,甚至还能收到他们带给北院大王的祝福。 宋绘月收下祝福上点缀的肉干、奶皮子、酥饼,丢弃诚恳动听的言语,连人带马都吃饱喝足。 苦走了一整晚,依旧是没有银霄的踪迹,人困马乏的一群人不得不原地休息,小子们将番人一左一右地夹住,又缴了他们的械,开始喝点酒来提神。 宋绘月的脑袋已经快让蚊子咬的宋太太活过来都不认识了。 她席地而坐,依旧是没有胃口,干粮也依旧是干的冒烟,唯独水能下咽。 女子们继续劈头盖脸的骂她,她像是听不见似的,埋头去挠自己的手,挠着挠着,她忽然变了脸色,把腰深深地埋了下去,脑袋凑到草里,闻到了血的气味。 血不多,只在地上连着滴了两三滴,很快就没有了痕迹,血迹旁边有半个很浅的脚印。 她猛地站起来:“是银霄!” 唯有银霄不会让自己的血一路的滴下去,他会快速的从衣裳上撕下来一截布条,狠狠勒住伤口,然后继续逃亡。 贺江淮心想宋绘月恐怕是魔怔了,他趴在地上看了又看,也没看出来这血上面写了银霄的名字。… 况且银霄若是在这附近,一定会出来和他们见面,他们反倒可以不用着急。 然而不等他说话,宋绘月已经捅着领头番人上马,直奔前方。 但这里是草地,鲜少有能辨认方向的东西,唯一能认出来的就是东边,东边已经泛起一道金光,太阳很快就会从地面涌出来。 马跑的快也没有用,没有人知道银霄会藏在哪个地方,宋绘月坐在马上,两只眼睛四面张望,感觉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猛跳。 银霄没有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迹,是受到追杀还是遇到了狼群? 他不能生火,吃的是什么? 在耶律奇轸手中活下来,他是不是受了重伤? 没有药,天气又如此炎热,伤口一旦化脓,他自己也会高烧,在这茫茫草地上要怎么活下去? 她不止心在疯狂跳动,就连眼皮都开始跟着跳,仿佛看到了银霄的尸体。 坐在她身前的番人头领似乎发现了她的魂不守舍,正要寻找机会逃脱宋绘月的桎梏,贺江淮追了上来,一把将他薅到了自己的马上,直接拿刀环住了他的脖子。 “大娘子,往哪里走?” 宋绘月勒住马,眼皮子仍旧是跳,于是她扭头问贺江淮:“右眼皮是跳财还是跳灾来的?” 贺江淮正等着宋绘月的吩咐,哪知她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句,当即道:“跳灾。” “哦,”宋绘月点了点头,“不要信这个,子不语怪力乱神。” 她决心把自己当做银霄,要是自己是银霄,会往哪里躲藏? 贺江淮心想要是跳财,那您就信了。 他只是想,不敢说,眼睛盯着宋绘月,然后就见宋绘月扯着缰绳,开始往神石岭而去。 瓦桥关是盐地,荒芜的一无所有,这里地肥,但也并非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迥异的石头大片大片堆叠在草原间,而且越往高地走,石头就越多。 她往石头多、太阳照不到的黑暗之处走,马走的很慢,她忽然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贺江淮,拿了刀,只身一人往那石岭中走去。 贺江淮立刻把手中的人推给田吉光,命令他带着人守在原地,自己拔出长刀,紧紧跟在宋绘月身后。 走了片刻,他心里忍不住有点慌。 石头开始变多,变得又高又大,成为了一座小小的石头山,奇石峻岭之间,寂静而且幽暗,太阳只有到了正午时分,才能照进这些地方。 每一个地方都有可能藏着危险。 辽兵、野兽、摇摇欲坠的石块、放牧的番人,全都可以在暗中躲藏,等待时机给他们致命一击。 贺江淮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连忙收敛心神,跟着宋绘月穿过两堆石山中间的小径。 宋绘月握着刀,还要往更阴暗、更不为人所知的地方走。 她越走越快,走到最后开始跑,跳过那些高高低低,乱七八糟的石头,踩过几个水洼,贺江淮在她身后追赶,脚步声已经沉重的可以惊动任何野兽。 她跑的眼前发黑,终于走到了神石岭的尽头,眼前只有成片的大石。 没有人。 宋绘月停下脚步,茫然四顾,又扭头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贺江淮:“没有。” 贺江淮点了点头,心想不可能有,说不定那几滴血,是羊厮打时候留下来的。 “大娘子,先回吧,再找找。” 话音刚落,一只满是污血、伤口狰狞的手忽然从大片的石头缝隙中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宋绘月的衣襟,把她往石头里拖,随后石头就像一张闭合的大嘴,把宋绘月吞了进去。 “大娘子!”贺江淮吓得几乎当场去世,刚要上前,就听到里面传来宋绘月的叫声:“是银霄!你别过来!” 第三百八十章 唯一 宋绘月看到了银霄。 银霄两颊烧出了晚霞般的色彩,眼睛通红,狠命地抓住宋绘月,把她往自己身前拽。 宋绘月叫了两声:“慢点,慢点” 银霄仿佛是听不明白,把宋绘月生拉硬拽地弄到了自己身前,随后一把搂住她,鼻子在她脖颈处狠狠吸了一口。 吸完之后,他便火速地把宋绘月往自己身后藏:“.狼.有狼。” 宋绘月瘫坐在石头缝里,发现这地方真是巧妙,像是石头被掏空了,从外面看看不出一点痕迹,在里面却还算宽阔。 同时她累的大喘气,脸上的蚊子包越发鲜艳,胸膛里“咚咚咚”的直跳,汗水将头巾都打湿了。 喘过这口气,她闻到了腐烂的气味。 气味是从银霄身上发出来的。 银霄双手手掌有深而长的伤口,上面潦草地敷着一层草药,草药在和辽兵的追逐中掉落,他还没来得及重新处理,又被狼群盯上了。 他的腰间用布包着一样东西,也正在腐烂,正是耶律奇轸的人头。 辽国威风凛凛的北院大王,就这样包在脏兮兮的破布里,只露出一部分盔和盔顶上的黑缨球。 宋绘月坐直了身体,按住银霄的肩膀,把他强行的扭转过来,让他面对自己。 一转过来,她看的更加清楚了,银霄满脸是血,浑身也是血,大大小小的伤口数之不尽,衣裳都变成了碎布条,肩膀上活生生让狼撕去了一块肉。 他保护好了耶律奇轸的头颅,却没有办法再保护好自己。 宋绘月心疼地抱住他:“狼走了,没有狼,外面只有老贺。” 银霄浑身滚烫,脑子里时而清醒时而混乱,伤口在袭击他,但是他感觉不到痛,手里还抓着一块尖利的石头——是他自己磨出来的。 宋绘月抱着他,他反应过来了,任由她抱住自己,但是宋绘月说的话,他没有知觉,单是一次又一次地回头,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不要怕,”宋绘月松开手,用两只手捧住他的脑袋,迫使他看向自己,“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不要怕。” 银霄的脑袋也停了下来,从喉咙里滚出来一声呜咽,认出了宋绘月,也认出了自己的处境。 他瞪大眼睛,想将宋绘月刻在脑海里,慢慢蒸腾起来的热意烘干了他的眼泪,风从他耳边卷过,卷出一个风光旖旎的夏日。 “大娘子”他哑着嗓子伸出手,抱住了宋绘月,收紧双臂,用尽自己的力气,要把宋绘月箍进自己的怀里,他们都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骨头硌着骨头,硌的人生疼。 他把脸埋在宋绘月脖颈之间,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要了,身心全都沐浴在日光之中,在宋绘月的气味里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宋绘月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安抚他:“不怕,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家去。” 银霄歪着头,还在深深吸她身上的纸缠香气味,心沉沦在她身上,对她说的话全都相信,跟着她往外爬,然后站起来,一直走到贺江淮身前。 贺江淮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此刻的银霄太可怕了,满身的血不说,目光是直愣愣的,直的异样,仿佛是神魂已经沉到了地狱深处,只剩下一具躯壳,是无情的杀人傀儡。 宋绘月引着银霄走回去,他的出现将番人都吓了个半死,等那些番人发现他带的头颅之后,怒不可遏,竟然不要命的冲了上来。 贺江淮出手,将他们狠狠揍了一顿,于是他们对耶律奇轸的忠心在痛殴之下暂时消散,灰头土脸地答应要带他们原路返回。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穹庐之时,坐在太平车上的女人痛苦地叫了一声。 她一叫,那些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女子也跟着叫了起来——这次没敢骂人,只是喋喋不休的抱怨。 两个小弟同时看向女人的肚子,发现她那肚子并没有裂开,反倒是下面开始源源不断地淌水。 两人面面相觑,小的那个指了指就坐在前面太平车上的银霄和宋绘月:“你去问问?” 大的那个当即道:“别让我去送死,你去问问贺头。” “可我不敢靠近那辆太平车。” “废物。” 年纪稍大的小弟战战兢兢走上前去,在路过推车的田吉光时,就打了个寒颤,内心对田吉光十分同情,又一路小跑着擦过马车。 他的手背擦过银霄的衣角,银霄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浑身汗毛倒立,感觉自己这只手都会被银霄剁下来。 一路狂奔至贺江淮身边,仰头对着马上的贺江淮道:“贺哥,你看看她是不是要生了?” 贺江淮扭头往后看,就看到面无表情的银霄,赶紧把头转了回来:“不知道。” “哥,你不是经验丰富吗?怎么这都不知道?” “我又没有亲自生过!”贺江淮翻身下马,把那番人头领独自留在马上,“怎么不去找大娘子!” 小弟头也不抬的回答:“贺哥,你去说。” 贺江淮冷哼一声,就要上前,骑在马上的番人头领忽然得了自由,喜不自禁,当即拍马而走。 “贺哥!跑了!”小弟大惊失色,上前要追,忽然从身后传来破空风声,还未回过神来,就见番人头领应声而倒,从马上坠了下来。 小弟张着嘴上前几步,就见番人头领后脑勺处插着一块尖锐的石头。 红红白白的东西正在从伤处流出,人还没有咽气,身体正在不断抽搐,整个脸都扎进草从中,连死都没死个明白。 小弟一退再退,惊恐的闭上了嘴,沉默走回贺江淮身边,在惶惶的日光下打了个寒颤。 “死了。” 贺江淮也沉默片刻,对他道:“生孩子没这么快,得痛上一天一夜的都有,先给她吃点东西。” 小弟点头,扭头继续狂奔,在路过银霄的时候连气都不敢喘,很害怕自己的呼吸会打搅到银霄。 剩下的番人全都出奇的老实,不必人看着,也不敢逃跑。 太阳越悬越高,太亮太炽热,令人燥热难安,银霄坐在太平车上,高烧不退,依旧是模模糊糊的分辨不清幻觉和现实,只有看向宋绘月时,一颗心才会在胸膛里剧烈一跳。 他听到女人凄厉的哭喊声,然后他们没有办法再走,占据了一个穹庐,那个女人的肚子隆的极高,躺在床上,血顺着她的腿往下淌,将床都染红了。 一个孩子即将出生。 第三百八十二章 出生 白而圆的穹庐,在女人的惨叫声中,充满血气,气味不明的血水瞬间就到了地面。 刺鼻的气味刺激着银霄,他紧紧拉着宋绘月的,和宋绘月一起退了出去,坐在草地上,神情很茫然。 贺江淮拿来了伤药,打来干净的水,又取了一套胡金玉的衣裳——胡金玉的衣裳更软和,比他们穿的都好,在宋绘月的示意下,胆战心惊的给银霄清理伤口,换衣裳。 银霄知道宋绘月在他身边,因此并不抗拒,只是要把耶律齐轸的头颅交给宋绘月,宋绘月提着这颗散发着臭气的脑袋,简直不敢呼吸,心想一定要尽快把银霄送到莫州南城门去。 那些被俘来的女子也都坐立不安,穹庐里进去了三个生产过的女子,正在乱糟糟忙碌,进进出出都带着凝重。 她们悄悄地看宋绘月和银霄,心中的怨恨之意消散,如今只剩下对前途未卜的惧怕和惶恐。 胡金玉更是焦躁,见贺江淮离开银霄,银霄正在咕咚咕咚的喝水,他立刻走到贺江淮身边:“还要多久,我们必须马上就走,呆在这里太危险了!” 贺江淮两手哆嗦,脸上全是汗,喘着气拍了拍胡金玉的肩膀:“小老弟,没有人比他更危险了。” 这个他自然指的就是银霄。 贺江淮又道:“你应该感谢他这把刀,现在套着刀鞘呢。” “可辽兵早晚会找过来,双拳难敌四手,到时候引来追兵,我们连这一片穹庐都穿不过去,大娘子为什么要停下来等她生孩子?” 胡金玉不明白宋绘月为何忽然变得仁慈起来,她分明是个冷酷无情的刽子手,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去怜悯一个要生产的妇人! 他咬牙道:“妇人之仁!” 贺江淮笑了笑:“胡当家往后娶妻,妻若是产子,胡当家可得有点耐性。” 胡金玉始终是不安,来回踱步,穹庐里女人的叫声一阵阵传来,更让他难以忍受。 每个人都注意到了叫声的异样,她的生产似乎因为这一场俘虏之行变得格外不顺利,所有人都为这个素未平生的妇人捏着一把汗。 太阳渐渐落了下去,夕阳照的满地通红,女人的哀嚎声也弱了下去,转为了小声哼哼,然后隔一段时间开始惨叫几声。 穹庐主人和那几个番人蹲在一起,全都愁眉苦脸,又饿又渴。 就在此时,一股一百人的辽兵突然而至——他们分散在草原上各个角落,就是为了寻找银霄。 这里的异样和血腥味吸引了他们,他们立刻前来,同时欣喜若狂的发现了银霄和一群汉人。 其中一人立刻取出牛角,还未来得及吹响,刀锋就已经袭到他脖颈。 一场屠杀从银霄开始,贺江淮等人随之跟上,纷纷举起了长刀,开始加入。 血光从穹庐内蔓延到了穹庐外,天色从火红变成了暗红,片刻过后,天地再次平静,危险消弥,只余下辽兵骑来的战马在四处吃草。 尸体堂而皇之的躺在草地上,活着的人全都安安静静,不敢出声惊扰。 穹庐里冲出来一个女子,来不及去看外面的惨状,看向贺江淮:“她……腿,腿先出来了!” 贺江淮并不是接生婆,但也知道腿先出来的风险,却又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茫然地看着穹庐:“那……那得怎么办?” 还不等他想出办法,穹庐里忽然有了惊叫之声:“快来人,来人!” 这个时候指望这些不通人事的小娘子和小伙子没有用,贺江淮咬牙冲了进去。 穹庐里十分憋闷,热气蒸的人受不了,生产的女人躺在床上,肚皮还是高高隆起,两条腿岔开,他走上前去,就见女人两腿之间蹬出来一截苍白的细弱的小脚丫,正在微弱的晃动,而女人本来是虚弱的躺着,此时却忽然焦躁起来,大口喘气,伸出手用力撕扯衣襟。 她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张大了嘴喘息,在撕扯衣襟没有缓解之后,她十个手指开始在胸口用力去挠,挠出了一条条血印子。 “快抬出去。”贺江淮以为是屋子里太闷了,和接生的两个女子一起合力抬起床上铺着的被褥,把女人抬出穹庐去。 “怎么了?”宋绘月大步走了上来,蹲下身去,银霄亦步亦趋的跟着她,站到她身边。 贺江淮迟疑着道:“难产,腿先出来了,她自己也不对劲。” 宋绘月看到了伸出来的那只小脚丫,一蹬一蹬的,似乎极力的想要求生。 女人的动作越来越大,脸色也骤然苍白,打了好几个寒战,吃下去的东西全都从嘴里涌了出来,连连呕吐,还未等人反应过来,她忽然挺直了上身,重重的喘了一口气,便僵直的躺倒在地,脸色骤然惨白,没了气息。 变化太快,从贺江淮将人抬出来到她咽气,几乎就是一瞬间。 他们见过那么多的死亡,都没有一个如同现在这般令人心悸——在生的喜悦中,死的如此突然。 宋绘月低着头,目光正对着薄薄的、小小的、无力的脚丫,原本一蹬一蹬的动作变成了微弱的摆动,皮肤的颜色也由皱巴巴的白开始变化。 她赶紧伸手,抓住这只小脚,试图把整个身体从肚子里拽出来,然而没用。 她抬头看了一眼四周,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很茫然,不知所措。 她沉吟一瞬,随后目光坚定的从腰间拔出短刀,将女人的衣裳一直卷到胸前,用刀尖抵住薄而鼓胀的肚皮,轻轻往下一压。 一股血喷涌而出,溅了她满身,皮肉显出了异常的柔软,刀锋再深入一点,她当即停了下来,轻而快的上下划开女人的肚皮,丢开刀,她将双手插进女人的肚子里,从里面掏出来一大团血肉。 众人惊呼出声,全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又伸长脖子往宋绘月手中看。 血肉之中,躺着个周身满满一层白脂的婴孩,脐带长而细,绕着脖子缠了两圈。 宋绘月七手八脚扯开脐带,婴儿紧闭着眼睛,面色发紫,仍旧是没有哭声。 贺江淮忽然道:“拍屁股!” 宋绘月连忙在这一大团软肉中寻找屁股,先是轻轻拍了两下,没有反应,又重重拍了两下。 一声微弱地哭声响起,之后逐渐变大,最后在所有人耳边响了起来。 “活了!” “真的活了!” “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女娃娃!” 一股喜悦之情弥漫开来,驱散了死亡和杀戮带来的阴霾。 第三百八十三章 小宋悄悄安排 银霄豪不动容的看着这个小婴儿,没有感情,也没有明白其他人为何如此喜悦,而且那小婴儿如此讨厌,一直占据着宋绘月的双手。 清风徐来,血腥味涌入鼻端,让他紧绷着一根弦,其他人的喜怒哀乐他全都不关心,他上前一步,把那孩子从宋绘月手里夺了出来,随手放在一旁的贺江淮手中,牢牢抓住了她的手。 贺江淮“哎哟”一声,接过这一团细骨头嫩肉,感觉自己一合掌就能将其捏死。 田吉光伸长脖子看过来:“贺哥,她吃啥?” 贺江淮看了一眼:“喝奶。” 帮忙接生的女子把孩子抱了过去,他立刻感觉是卸下了重担,让田吉光去把女人埋了,至于那些辽兵的尸体大可不管——狼群和野狗会处理掉。 “大娘子,要不要休息一晚上?”贺江淮低声问。 宋绘月在马喝的水槽里洗手,头也没抬:“现在就走,换几匹好马。” “是,”贺江淮看了看俘虏的番人,“继续带着走吗?” “带上,快速离开这里,”宋绘月甩了甩手,一个女子小心翼翼走过来,递给她帕子,宋绘月接在手里擦干净手,又看了看辽兵死的地方,“死了这么多辽兵,一出穹庐就把他们处理掉。” 贺江淮点了点头,命人收拾东西换上战马,准备离开。 草原把太阳彻底吞了下去,月亮清辉拂在众人身上,催促他们快速出发,胡金玉骑在马上,总算是松了口气——只要回到胡家的商道上,他们就安全了。 女子们轮流抱着女婴,给她喂水,在队伍穿过穹庐之后,贺江淮接过女婴,一边吩咐田吉光带人去处理掉带着的番人,一边让女子们自行离开。 这里已经接近商道,也有汉人在此,这些女子想必就是在这附近的汉人女子。 有人千恩万谢地离开,也有好几人仓惶起来,不肯离开,哀哀请求贺江淮让她们留下,她们可以干些粗活,或者伺候宋绘月。 被掳走的女子,回到家中,也不一定能活命,还有可能再被番人带走。 与其回家去,不如和他们呆在一起,日后进了定州城再做打算。 她们的哀求声和之前的谩骂声一样,宋绘月全都置若罔闻,贺江淮几次驱逐不成,宋绘月已经携着银霄打马离开,赶紧勒令所有人不必再理会她们,马上就走。 队伍走的又快又急,骑马的人一马当先,推太平车的人也风风火火,女子们追赶片刻,赶不上队伍,颓然跌坐在地,看着宋绘月一行人远去。 回到商道茅草板房时,正是晌午,太阳晒的人口干舌燥,贺江淮用衣裳打了个襁褓,把小女娃挂在胸前,小女娃饿的哇哇直哭,哭累了便吮着贺江淮的手指睡着了。 迎接他们的不仅有李俊,还有侯二。 侯二是最先脱困的一位,他的轻身功夫纵来纵去,很快就脱离了辽兵的包围,随后迷失在了旷野之中。 他竭尽全力辨认方位,直奔北方而去,一鼓作气跑进了北院大王的军营之中,险些被俘,又折返回来,一路狂奔,找到了李俊。 宋绘月见了侯二,立刻让他等一等自己,先让李俊给孩子找个奶娘。 李俊得知孩子是宋绘月从她娘肚子里掏出来的,瞠目结舌,把孩子接了过去,找奶娘无果,找了头奶羊,让孩子饱喝一顿,找来桶子给孩子洗了洗,洗出来一个干净孩子,打了襁褓。 他见过陈王府的奶娘带孩子,得心应手的抱着,去和宋绘月说话。 一脚跨进屋子,他就看到了桌子上那个腐烂的人头,二话不说把脚又退了出去:“拿下去拿下去!” 雷通和于彤野欢天喜地的捧着人头,小心翼翼放进包袱中,商议着怎么能让耶律齐轸保存的久一点。 于彤野揉着肚子:“放坛子里用盐腌一下。” 雷通翻了个白眼:“你当是做鲊菜,我看得尽快赶回莫州去,用耶律齐轸的人头来震慑辽兵。” 于彤野看了看银霄,不由自主地搬着凳子坐远了点:“可是小楼还在发烧。” 他说完回头看了看李俊,有些拿不准宋绘月和银霄的关系。 李俊只说他是跟随着地下榷场的人而来,很多话说的含含糊糊,他们也知趣的没有多问。 此时银霄坐在宋绘月身边,还是直愣着目光,看人时杀气腾腾,随时会把靠近宋绘月的人碎尸万段。 “先休息,今天晚上就走,”宋绘月发了话,“走商道,在耶律齐轸彻底腐烂之前赶到莫州南。” 她又站起来,让侯二跟着她出门,边走边轻声道:“你现在就走,提前到莫州南,悄悄找到游松,让他帮一个忙。” 她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和侯二耳语几句,侯二听了连连点头,二话不说就去带干粮和水,挑了两匹好马,马不停蹄地赶路去了。 剩下的人休整半日,在夜幕降临之际出发。 侯二虽然只快了半日出发,但却早了一天半到达莫州南,从荒无人烟的羊肠小道来到城墙下,他像是一只壁虎,轻轻地趴在了城墙上,摇摇摆摆的爬了上去。 大军都聚集在莫州北城,和辽兵对峙,莫州南后方有禁军镇守瀛洲,变成了运输粮草和兵刃的通道,人并不多。 他潜伏进去,见到了刚从一场守城之战中退出来的游松。 游松见到侯二,先狠狠松了口气,又听到宋绘月的安排,沉吟许久,让侯二暂时不要露面,回到关隘去和宋绘月汇合。 银霄到莫州城南时,游松已经等候多时。 小兵们震惊地告知他银霄等人回来,就在南城外等候的消息时,他还佯装了震惊,让刺侯马上去告知万俟熊,同时狂奔去开城门接应。 虽然心中有所准备,但是在看到银霄之后,他依旧很惊愕。 银霄又黑又瘦,脸上有结痂的疤痕,目光直通通的,雷通和于彤野跟在他身后,全都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这三人拿上个破碗,就和城里的叫花子差不多。 唯有侯二好一点,但是连日的奔波也让他很憔悴。 游松火速靠近银霄,低声道:“去北城门,快!上城楼!” 银霄脚下飞快,头也不回就往北城门走去,雷通和于彤野不明所以,都很疑惑。 他们千辛万苦回到军营,不是应该先去见万俟熊,将他们的将旗交给万俟熊吗? 第三百八十三章 小楼好样的 于、雷二人的疑惑已经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了,然而无人解答。 银霄埋头往前走,游松跟随左右,神情有几分焦虑,没有多言,于是于、雷二人也不敢多问,只能迈步跟上。 倒是于彤野,心思比雷通这头蛮牛要细,目光在游松和银霄之间来回看了两次,又看了看他们要去的方向,心中渐渐明白过来。 有人要把银霄托到他们这辈子都够不到的地方去了,从此以后,他们恐怕再也不能叫银霄一声“小楼”。 思及此处,他笑着快走两步,叫了声:“小楼,慢点。” 像是叫不够似的,他又道:“小楼,等等我。” 雷通扭头看他,低声问:“你是不是肚子又痛了?” 于彤野连忙摆手,把笑意收了回去。 跟着他们的将士越来越多,对这一支已经失去联络三个月,又突然出现的习字军,每个人心中都充满疑问,银霄不去见大军都统制,反而直奔北城门,更让他们不解。 一路疾驰至城墙下,银霄一步踏上城墙道,守城的队伍想要出手阻拦,却见银霄解开了背后所缚的将旗,将旗“唰”的抖开,在风中招展。 他们衣衫褴褛,将旗却没有受到丝毫损坏,金字在日光下闪出炫目的光。 城墙道上众人肃然起敬,目光沉痛的让开一条道路。 近三千人的队伍,就回来了四个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在北院大王的围攻之下艰难求生——没有粮草、没有伤药、没有救援,只有殊死搏斗。 更可敬的是统帅习璋已死,他们竟然还保住了将旗,完好无损的带了回来。 所有的声音都低了下去,四周一片寂静。 他们以为银霄是要把将旗挂在城墙上去,以此祭奠几乎全军覆没的习字军。 几个匆匆赶来的军统制见状,也带着指挥使往后让了一步——若是没有习璋等人在瓦桥关牵制北院大王,他们不可能稳住莫州。 刀枪林立的城墙上忽然变得极为肃穆,聒噪的声音停下,目光却炽热和喧闹起来,全都灼灼地盯着习字军仅剩下的这四个人,以及他们所持的战旗。 万俟熊匆匆赶来,他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赤着脚换药——脚上让箭矢擦过,那箭也不知道是淬了什么毒,竟然让他失去了一个脚指头。 得知习璋这一军有人活着回来,他急急忙忙起身,趿拉着鞋飞奔而出,头上白发在太阳底下晃出银光,每跑一步,地上就要留下半个血脚印。 他身后跟着几个正好在中军帐的军统制和指挥使,听闻消息,全都震惊无比,紧跟在万俟熊身后,一路追着来了北城楼。 城楼下方乌泱泱的聚集了人头,见到习璋前来,纷纷让开一条路,等习璋走过,人群再次合拢。 城墙道不好站人,可也站满了,人几乎镶到墙上去,而在北城门外,也满满的都是人。 城门外是铺天盖地的辽兵。 辽兵推着弩车、冲车、云梯、木幔、楼车等物,随时准备再次攻城。 他们已经在此僵持许久,守城的牢不可破,攻城的坚不可摧,分不出胜负,此时见莫州城楼之上轰动,似有大事发生,也都张望起来。 辽帅见状,立刻让人登上新建的望楼车查看敌情,望楼车高八丈,能将城楼上敌人的举动看清楚。 一位辽兵背着白旗爬了上去,还未站稳,就先看到了习璋的将旗,牢牢插在城墙上,旗子正在风中飘荡。 习军回来了? 他连忙将手中白旗展开,简单打了旗语,底下辽兵见了,便大喊戒备。 此时银霄已经站在了城门之上,正对着下方辽兵,在侯二插上将旗之后,他解下了腰间那个包袱。 高高提起头颅,他目光坚毅,神情冷峻,怒喝出声:“耶律奇轸在此!” 此言犹如晴天霹雳,迅速的传遍了城楼内外,辽兵不敢置信,然而那盔甲和上面的黑缨球,又确实是北院大王所有。 城中众人也是不敢置信,他们一直盯着将旗,谁也没注意银霄随身带着的包袱。 然而片刻之后,欢呼声如同浪潮,几乎将城楼掀翻。 指挥使和军统制拥着万俟熊走了上来,每个人脸上都是满怀笑意,把银霄四人围在中间。 “好!好!好!”万俟熊连说三个好,使劲一拍银霄的肩膀,“好样的!楼银霄!” 将士们也纷纷出声,高呼银霄的名字:“楼银霄!楼银霄!” 就在银霄身边的人挤挤攘攘,伸出手来,忍不住要去摸一摸他,拍打他,揉捏他,隔的远的人只能呐喊欢呼,连眼泪都淌了出来。 银霄站在万人的欢呼和喜悦之中,忽然觉得天高云阔,溪横水远。 日光落在他身上,让他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走到万众瞩目的城楼之上,所有人都在因他而欢呼,为他而高兴。 他嘴角带了一点笑意,一团呼之欲出的喜悦在他心中激荡。 他想到了那个从妇人肚子里掏出来的小小婴儿。 死亡和鲜血伴随着他们,而宋绘月带给了他们新生,他和那小小婴儿,都是宋绘月的造物! 万俟熊带着笑,眼里含着泪,走到战鼓前,擂动战鼓。 “咚!咚咚!” 战鼓响起,所有人立刻整装待发,万俟熊大喝一声:“出城!杀!” 趁着士气大涨,要杀的辽兵片甲不留,给死去的将士报仇。 城门轰然而开,众将士奔走出城,杀向军心大乱的辽兵,铁珍珊策马在前,做了个前锋官,手里长枪一挑,扫翻三个辽兵。 头陀天心跟在一侧,大喊阿弥陀佛,抬手砍翻三四个。 童鹏边杀边笑:“和尚,你是魔王派到佛祖跟前的细作吧。” 天心立刻道:“善哉善哉,我这是为了成佛做准备呢,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先做屠夫,哪里能成佛。” “放你娘的屁!”铁珍珊对他的言语嗤之以鼻,杀的奋力,方才城楼之上,她觉得银霄乃是位顶天立地的美男,心绪激荡,险些想睡,此时只能用杀来发泄心中的爱美之意。 白鱼眼看他们要吵起来,连忙劝架:“不要吵,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吵架。” 他举起狼牙棒,将眼前辽兵砸倒在地,又补了一下,把辽兵胸前连盔甲带骨肉砸扁。 游松领着人在前方冲锋,割下两个首级,其余人等也兴奋难耐,竟然将僵持不下的辽人前军杀了个丢盔弃甲,只顾奔逃。 第三百八十四章 小楼的快乐 城外杀声一片,辽兵连连后退,一口气撤出了十里地,在十里地外重新扎营,一面去信求援,一面等待时机反攻。 莫州暂时大捷。 被刀剑流火烙下无数印记的城门大开,两个军统制正在善后,吩咐人把能用的盔甲、刀剑、楼车等物通通拖到城里去,能用的通通不要放过。 游松忙忙碌碌,铁珍珊正在拖着白鱼大骂:“你他娘的把盔砸扁干什么!败家玩意儿!” 白鱼求饶,跑的飞快,只剩下骂骂咧咧的声音四处响起。 万俟熊在城楼上看着战况,哈哈大笑,朗声道:“这口鸟气,总算是出了!” 他扭头拍了拍银霄的肩膀:“小楼,走,跟我回营帐去!老子答应了习璋的军统制,一定给你弄一个来!” 提起习璋,他心绪难免低落,但是很快就打起精神,率先走去营帐。 银霄进了营帐,草草两句说明自己杀了耶律齐轸的情形,言语之贫瘠,让他那一场厮杀变得比杀猪还要无趣。 万俟熊无法从他口中榨出只言片语,只能询问雷通和于彤野。 这两人实话实说,并未看到银霄的杀耶律奇轸的英姿,他们跳河之后,就失去知觉,是被地下榷场的商贩所救。 习璋军中李俊因为伤了手臂,不曾跟随出战,此次榷场中人前去救援,就是他安排的,银霄也是地下榷场的人救回来的。 这个李俊和银霄是挚友,两人从军起,就一直不离左右。 银霄不等他们二人说完,就按捺不住想要离开,万俟熊见他屁股坐不住板凳,只当他是要去见挚友,当即准他出营休息一日。 万俟熊不记得李俊是谁,也不问李俊为何会和地下榷场搅和在一起——很多事情不必刨根问底,就像镔铁刀剑,哪里来的不重要,好用就行。 银霄快步出了莫州城,走到无人之处时,忽然跑了起来。 他一直是不苟言笑,少年老成的,可是现在他忽然忍不住要跑动起来,天地之间的光和热透过云层涌向了他,道路两旁的青草从他腿上拂过,远处战鼓之声不断,呼喝声一重高过一重,鹰在他头顶展翅翱翔,投下来的影子和他的影子全都在疾驰。 宋绘月给他开辟了一条光明正大之路,他站在这条路上,觉得这条路是从未想过的好,简直是条通天大道。 他以为自己会在暗处永远蛰伏,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如此受人瞩目的一刻。 从他出生起就跟随着他的苦难、厄运,从此远离,有了这一刻的登顶,等待他的将是坦途。 他跑回了宋绘月身边——商队驻扎在离莫州城不远的地方,还没进门,李俊就拦住了他,押着他去洗漱。 水桶里放着新打上来的清清凉凉的井水,他脱去上衣,打了个赤膊,把脑袋深深埋进水桶里,憋着气浸了片刻,才抬起头,使劲摇晃了一下。 他洗干净自己,回屋子里换药,手掌上的伤口还狰狞着,皮肉往外翻,但是他不在意,换了一身体面点的衣裳——胡金玉的衣裳都很体面。 等到自己变的人模人样了,他才走出去,还未走到宋绘月屋子里,李俊就让他去吃饭:“月让你回来了就去吃饭,她要睡一会儿。” 银霄扭头去吃饭。 桌上摆着包子、米茶,桌边只有他和李俊——大家还不知道银霄已经对那小婴儿改了观,由贺江淮抱着婴儿,去羊圈里吃奶去了。 一顿饭过后,他又坐在宋绘月屋子外等了一个时辰,屋子里终于传来宋绘月中气不足的声音:“他娘的!” 随后就是一个清脆的巴掌。 银霄听出了宋绘月声音里的虚弱,而且闻到了屋子里传出来的淡淡血腥气味,立刻站起来走到门口:“大娘子?” 宋绘月“嗯”了一声:“休息去吧,我再睡一会儿。” 她又睡到了傍晚,才恹恹地开了门,让李俊把吃的喝的给她送进来。 她病了——也不能算是病,是来了月事,不知道是不是憋闷的太久,如今终于找到了发泄之处,经血好像洪水泄闸似的凶猛,源源不断往外流淌,淌走了她的精气神,让她面色惨白,头晕目眩。 她知道自己需要漫长的休息,最好是回定州找个大夫把脉开方,但是银霄的事情还没有落定,她还不能离开莫州。 银霄提着食盒进屋,闻到了更加浓重的血腥味,并且看到了坐在椅子里的宋绘月。 宋绘月是早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的,然而一天不到,她就突然的虚弱了下去,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头发枯草似的垂在脑后,大热的天,用披风把自己给裹得严严实实,脑袋上却一滴汗都没有。 她害冷似的打了个寒颤,看了看送进来的米粥和肉,食欲近乎于无,用勺子舀了一勺米粥吞下去,她哑着嗓子问银霄:“明天得去城军营,别让人抓着你的把柄。” 银霄点了点头:“您很不舒服。” 宋绘月见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便放下勺子,有气无力道:“头痛。” 她是不大生病的,也很少闹头痛,没想到头一痛起来,就有痛不欲生之感,想把脑袋在墙上撞一撞。 银霄走到宋绘月身后,伸出双手,给她揉额头,他不怕疼,身上再多的伤也不知道怕,然而宋绘月头疼,他的身心全都会跟着疼。 宋绘月没有再动吃的,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银霄将她抱到床上,伸出手来时,就看到满手都是血,再一看椅子上,也有血。 他去净架前洗了手,用干净的手给宋绘月盖上被子,拧帕子擦干净椅子,才走出门去。 李俊见了他便道:“以后不能叫你楼都头了……” 银霄打断他:“你去军营找侯二,让他马上去定州城请个好大夫来,大娘子病了。” 李俊一愣:“病了?难怪一直睡,军医不行吗,去定州一来一回多浪费时间。” “军医治不了,”银霄凌厉的扫了一眼李俊,“马上去。” 军医大多擅长治外伤,更治不了妇人病。 李俊让他看的一个哆嗦,连忙牵马去找侯二,侯二听闻宋绘月病了,撒腿就跑,要去请大夫。 李俊赶回去告诉银霄的时候,银霄却不见了踪影。 他问贺江淮,贺江淮也不清楚,反倒是得了宋绘月的吩咐,要和胡金玉一同回榷场去,榷场只留下几个小子在,他得赶紧回去看看。 第三百八十五章 前路 凌晨时候,宋绘月生生疼醒,肚子里仿佛有把钢刀在搅剐,把她的五脏六腑凌迟处死,她尽可能蜷缩成一团,等待这一阵痛意缓过去。 然而她一动,血就汩汩的往外涌。 银霄在门外轻声道:“大娘子?” 没有听到回音,他推门进屋,屋子里幽暗异常,他快步走到床边,就见宋绘月蜷缩在床上,身下全都是血。 “大娘子!” 他刚要上前,宋绘月就摆手阻止了他:“热水。” 银霄飞快倒了杯热水,喂到宋绘月嘴边,又匆匆出去,从厨房里端来一碗雪白的鱼汤,连同小几一起搬到床边,扶起宋绘月,将她上身搂在怀里,一勺一勺喂她。 宋绘月神色委顿,尝到热热的鲜鱼汤,忽然开了胃口,喝了一碗,额头和后背出了一点微汗,面上有了一丝血色。 只是她记得这方圆十里都没有湖泊河流,天气又热,鲜鱼从远处运来,根本存放不住,哪里来的鲜鱼? 她没有力气多想,让银霄出去,自己爬起来换了干净衣裳和被褥,随后又躺下了。 银霄回厨房放了碗,李俊看了看空碗,很欣慰的点头:“能吃东西就好,我再给她熬一条。” 他伸手去水缸里抓鱼:“你从哪里抓来的?” “水里。”银霄面无表情坐在灶火边,开始烧火。 “废话。”李俊翻了个白眼,把鱼甩在地上。 一日一夜之后,侯二带着大夫前来去,大夫一路上脚不沾地——让侯二夹在马上驰骋而来,风尘仆仆,惊魂未定,给宋绘月把脉时才回过神来。 仔细把脉过后,他告诉宋绘月,这是劳伤过度,气虚下陷,统摄无权所致的经血妄行,必须得谨慎调养,否则后患无穷。 他叮嘱过后,从随身所带的药箱中先取出几味扶本固原的丸药先让宋绘月和水服下,开了方子,由侯二再次夹着他驰骋回定州,顺便抓药。 宋绘月听话的躺了几日,偶尔起床活动,大暑过后,天气逐渐变凉,小女婴喝着羊奶,露出了肥胳膊肥腿,李俊和银霄都要去军营,于是襁褓就挂在了田吉光胸前。 等到莫州大捷,辽兵退去,不知不觉已经混到了九月,将近中秋,大军也终于要回撤,只和禁军分别留下一军在此。 李俊先从军营中回来,一溜烟跑到田吉光身边:“妞妞,我回来啦。” 他用手指去挠妞妞的小肚皮,妞妞只管大睡,丝毫不在意他的逗弄。 “俊哥,”田吉光摸了摸妞妞的脑袋,“咱们什么时候回去,我呆不住了。” “明天就走。”李俊看了一眼药炉子,见药好了,就把药倒出来,端去给宋绘月。 他把药碗放到宋绘月跟前:“出岔子了,万俟熊折子都没写完,禁军的人就来了。” 宋绘月捧起药碗一饮而尽:“禁军要银霄?” “是,”李俊嚼肉干吃,“万俟熊不肯放人,要将银霄留做军统制,接替习璋,禁军来了个指挥使,强行要人,万俟熊现在正在中军帐里大骂,要我说,禁军好,虽说只是个都虞侯,可都虞侯也比厢军的军统制值钱。” 宋绘月一下下啃肉干:“禁军当然好。” 禁军在诸军之中,一直是高人一等。 辖下只有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虞候三类长官,若是能入捧日、天武、龙卫、神卫上四军,守卫皇城京都,如苏停一般成为总指挥使,在武官之中,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俊扬起眉毛,脸上的疤痕都透露出喜悦:“万俟熊最后还是得放人,禁军那个指挥使,直接把银霄扣下了。” 宋绘月放下比木柴还硬的肉干:“可禁军这个都虞侯的位置不一定能坐的上,若是坐不上,就不值得去禁军。” “你是担心定州陈秋平那一帮人不答应?”李俊毫不在意,“咱们银子流水似的撒出去,就是抬一头驴上去,也能成。” 宋绘月坐正身体:“银子当然要送,但是银霄进禁军,阻力不仅仅来自定州,还来自于上面,张旭樘知道银霄有实力进上四军,一旦进上四军,就是给燕王夺嫡之路增添一块巨大的绊脚石,他日若是同室操戈,燕王便没有胜算。” 李俊喃喃道:“难道要放弃这次机会?在厢军里再如何呼风唤雨,也比不上禁军,太可惜了。” 宋绘月惋惜道:“不放弃也没办法,与其落个两头空,不如只抓住一头,禁军不会今天就把人带走,明天让银霄和万俟熊说,想继承习璋遗志就是。” 李俊本是乘兴而来,哪知让宋绘月泼了一盆大大的冷水,恹恹地走出去,逗了逗妞妞。 妞妞十分赏脸,嘎嘎大笑,并且大尿了一泡,尿的田吉光身上都湿了。 田吉光唉声叹气的去换衣裳:“俊哥,赶紧回去吧,等回去了让大娘子给她请个奶娘,我满身的杀气都变成尿骚气了。” “童子尿,发财尿,”李俊拿过一张小报,“这小报来之不易,你怎么用来垫碗?” 小报上印着一个大油圈,他避开油圈看了两眼。 报上老生常谈,写的是朝中立储之声渐多,各执己见,没什么看头,倒是有岳麓书院陆鸿云集学子,在麓山讲学十日,让李俊多看了几眼。 陆鸿在讲学时,有学子问他储君一事,是否也赞成立嫡立长不以贤,陆鸿反问学子嫡是谁,长是谁,贤又是谁,学子哑然。 看似没有回答,实则都回答了。 李俊放下小报,不禁感慨晋王的厉害,从潭州的籍籍无名,到如今的贤名满天下,只用了短短两年。 他脑子里灵光一动,猛地站了起来,忽然冲回院子里去:“月!我有话跟你说!” 宋绘月开了门,走到廊下,指了指矮凳:“坐下说。” 李俊快步走过去,来不及坐,就在她耳边道:“晋王,让晋王帮忙!让银霄一定要去禁军做都虞侯!” 宋绘月坐了下去,他也紧跟着坐下:“我说错了,不是请他帮忙,这对他也是件好事,银霄如果进上四军,不说帮他夺位,也绝不会成为他的敌人,现在那个姓苏的就不好说了,苏老七和他有仇,你不知道这个人,最是刻薄狭隘,记仇的很,你说他要是明摆着在晋王这里讨不到好,会不会投奔张家?” 第三百八十六章 花信 李俊说了一大串,起身走到水缸边,舀一瓢水喝了,泼了残水,丢瓢进缸,又走回来坐下,盯着宋绘月不放:“月,你想要覆灭张家,就要抛开那些繁琐复杂的感情,利益至上,明白吗?想想这件事能给我们带来什么,能给晋王带来什么,忘记你和晋王之间的感情!” 宋绘月移开双眼,目光幽幽的一笑,笑起来时,有种不动声色的冷意:“知道了,我会写信给晋王。” 八月十五日,写给晋王的军情和信都送到了京都之中。 今日要入宫参加宫宴,王府静悄悄的,并不热闹,内侍们安安静静守在书房外,不放进去任何一个人。 就连黄庭都站在院门外。 书房中,门窗洞开,秋日冷风钻进去,吹动屋子里的一切。 晋王孤零零坐在太师椅中,周遭静的连落叶的声音都能听到,桌上摆放着一封书信,字迹是他熟悉的,言辞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冷。 宋绘月在京都蹲大牢时,写过信给他,在信里痛骂张旭樘那条死狗,说自己一屁股就能把他坐死,又说牢里如何吵闹,东拉西扯没完没了,落款都是理直气壮的大,每一个字眼里都是对他的亲近和欢喜。 那封信有多热闹,这封信就有多规矩,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连字迹都收敛起来,绝不出格。 这样强烈的对比,让他感到阵阵冷意。 这个人,不属于他了。 银霄占据了他的位置,小狗变成了狼,正在把他留下来的痕迹一一抹掉。 他缓慢地伸出手合上信,烧在香炉里,心里仍然止不住的去想定州的情形——狠心的月亮病了,养的好不好? 斟了一杯冷酒喝下去,冰冷辣喉的酒在他身体里开辟出一条阴冷的道路,他站起来,摸了摸屏风上的朝服。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到死,他都不可能下场,该是他的,他都要攥在手里。 “黄庭。”他叫了一声,收敛起所有情绪,不让任何人从他的脸上窥视到一星半点的软弱,就连黄庭都不例外。 院门立刻无声无息打开,黄庭带着内侍走了进来去,小心翼翼服侍他更衣。 谢舟从外面一路小跑着进来,走到门边立住了脚——晋王越来越狠辣冷漠,他也不敢对着晋王胡说八道,一进王府就赶紧把自己的嘴夹紧。 “进来。”晋王看到了他,冲着他招手。 谢舟赶紧走进去:“王爷,我爹让我来传信,说张贵妃把陆鸿的孙女招到宫里去了,今天晚上,她打算让陆家小娘子在今上面前露脸,怂恿今上把陆小娘子指给张旭樘。” 晋王点了点头:“把桌上的军情拿去给你爹。” 谢舟赶紧去拿,忍不住先打开看了看,随后“哎呀”一声,又合上了:“那个……王爷……银霄要是能进禁军,对我们倒是件好事。” 晋王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他立刻闭紧嘴巴,撒腿跑了。 宫宴摆在垂拱殿,烛台整齐列在桌案两侧,照耀如同白日,众位大臣早早到来,落座之后,纷纷低语,低语到口干舌燥了,也不见晋王、燕王、今上前来。 窦曲山饿的前胸贴后背,想起出门时倪鹏塞给自己两块小酥饼,自己竟然拒绝,此时想起来,还是倪师爷有先见之明。 董童英年老,不怕饿,但是犯困,眯着眼睛问元少培:“是不是出事了?怎么耽搁这么长时间?” 元少培正好坐在一根大烛台旁边,让那大蜡烛烘出来两团红晕:“兴许是陛下和两位王爷说话去了。” 董童英大打哈欠:“年年宫宴,年年受罪。” 元少培笑了笑,没有答话,只拿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葛仁美等的也很烦恼,他希望宫宴能早点结束,好让他回去守着家里那个不守妇道的夫人。 夫人不安于室,逮着机会就要和她那位来历不明的表弟互诉衷肠,让他头上的官帽变成了深绿,他还敢怒不敢言,只能一有机会就将夫人看牢。 心中烦躁,脸上倒是笑哈哈的,因为通义和东阳两位郡王就坐在他旁边,老鼠似的偷偷吃酥饼。 燕王和张贵妃如今无暇顾及他们二位,于是这两位就像是雨后的春笋,猛地蹿起了个,给头牛都吃的下,所以前来赴宴之时,两人都在袖袋里装满了糕点。 大臣们絮絮叨叨,后宫女眷一片和乐,妃嫔、夫人、小娘子们花团锦簇,明枪暗箭都藏在甜言蜜语里,温柔的射向对手。 唯有陆盛妍如坐针毡,笑的嘴角僵硬,听人说她身上雪青色芙蓉花纹的褙子好看,又夸她脑袋上插的珍珠和耳坠相配,她听得脚指头抓地,越发局促不安。 因为严幼薇就坐在她对面,鞋尖上坠着的珍珠都比她脑袋上的要大要亮。 她心里明白,让她大出风头的是祖父陆鸿,谁都想拉拢祖父,但是祖父油盐不进,这些人只好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她实在是笑不下去了,借口净手起身,让宫人带着她往净房去。 从净房出来,她见宫人正在廊下歇脚,就偷偷从侧边溜了出去,想松一口气。 秋日的延福宫显得更加幽静华丽,石柱上的圆石顶在幽暗的灯火下几乎成了一颗颗硕大的宝珠,在夜色中散发出柔光。 天边月明,她躲开宫人走了一阵,将心中那一股郁气走散,想要往回走时,才发现身后竟然有两条岔道,她只顾着看那雕栏玉砌的廊柱,不曾注意花草,一时为了难。 她试探着往左边走了几步,迎面就撞上了一位身穿绯色袍服的男子,男子身后远远站着两个内侍,也都是一惊。 来人正是晋王,柔和的月光和灯火将他也照成了一颗宝珠,白皙如玉,桃花眼黑白分明,眼神似醉未醉,里面盛着一点冷光。 他看了陆盛妍一眼,扭头对内侍低语一声,内侍连忙走上前来,为陆盛妍躬身引路:“小娘子这边走,贵妃设宴在前方。” 陆盛妍悬着的一颗心落下,跟上内侍脚步,走了几步,她鬼使神差的回头,就见晋王在原地没动,脸上微微笑着,那笑里没有含义,无情无绪,身后是蜿蜒而去的灯火,让他显得分外孤独。 晋王察觉到她的目光,冲着她点头一笑,示意她走。 陆盛妍跟着内侍走了,鼻尖“雪中春信”的香味,和那个身影一起,烙进了她心里。 第三百八十七章 各人的心思 晋王并不知道此人就是陆鸿的孙女,他之所以来迟,是因为在马车上服了一副寒石散,下马车走了片刻,散去药性,等到神明开朗,方才进宫。 陆盛妍一离开,他便大步流星去了文德殿。 燕王已经和今上父子情深好一阵,见晋王姗姗来迟,立刻冷嘲热讽,晋王不为所动,只是垂头告罪。 今上心情颇为不错,并未因此怪罪,领着两个儿子离开文德殿,前往垂拱殿。 辽国撤退的捷报还未传来,中秋夜宴与往年别无二样,夜宴即将结束之时,捷报才快马加鞭赶到,轰动了垂拱殿。 中秋夜宴,因为捷报而变得更加热闹。 今上不擅长罪己诏,但是擅长揽功劳,尤其是定州这一场大捷,连连夺回了两州,更是前所未有的功绩,脸上当即笑出了褶子,和臣子连饮三杯,就开始不会说人话了。 他燕叫似的感慨自己是如何英明神武,果断利落,在定州大军裹足不前时,连发数道金字令牌催促,又亲点了出征的前军,才有了今日大捷。 臣子们也纷纷点头附和。 今上连说带笑还不过瘾,还在心里想:“都说裴太后英明,可裴太后,连一场像样的胜仗都没有打过。” 他得意忘形,全然忘记边关将士苦战死守才有此大捷,整整一个军的士兵死无葬身之地,才让他在此大吹大擂。 今上痛痛快快的往自己脸上贴了一阵金,董童英在下方听的几乎睡着,脑袋已经快要埋到裤裆里去,若非元少培拉着他,他险些连鼾声都打出来了。 葛仁美也十分沮丧,认为自己的夫人此时已经高卧在床,床上一定躺着那个表弟。 窦曲山倒是酒足饭饱,在山呼万岁之时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燕王对今上的溢美之词汩汩不断的往外涌,让今上高兴不已,在今上高兴之时,燕王又说起张相爷死的太早,不能看到今日盛况,若是张相爷在,必定为陛下高兴。 张瑞虽然死了很久,但是一直活在燕王的嘴里,成为张家一块不朽的牌匾,哪里需要就扛在哪里。 今上想到惨死的张瑞,也全然忘记了当初对张家的不满,没了张瑞的张家,就像是没了利齿的老虎,不足为惧。 反倒是晋王,如今更让他忌惮。 今上慈爱的看向燕王:“张旭樘今天怎么没有来?“ 燕王连忙道:“他说要为张相爷烧包袱,不能前来。” “是个孝顺孩子,”今上点了点头,“难为他一个人,要撑起这个家来。” 他的喜悦让他变得格外慈悲,燕王趁势又提起了张旭樘的婚事,虽说要守孝三年,但是张旭樘年纪不小,也该订下了。 话说到此,今上就将目光投向了岳重泰:“你们当时怎么就退婚了?” 岳重泰连忙道:“都是小女没有福分。” 燕王冷笑:“岳枢密使一贯是谨小慎微,当时退婚也情有可原,儿子听闻陆鸿有一孙女,蕙质兰心,倒是和张旭樘相配。” 今上不喜陆鸿,但也知道陆鸿是天下士子之师,因此没将自己的反感表现出来,只是皱了皱眉:“不急,好好再看看。” 燕王还要再说,一直未曾言语的晋王忽然道:“陛下,辽国退兵,乃是大喜,加封请功的人恐怕也不少,不知请功的折子可有一同送来?” 话一扯回军情,今上又高兴起来,顺着这话明里暗里的赞美了自己好几句,才让魏桥结束宫宴,带上晋王、燕王、岳重泰、董童英,前往文德殿。 他原本要去张贵妃宴会处,此时也不去了。 晋王和燕王,如今就像是今上的左膀右臂,今上仿佛是对他们二人十分重视,无论何种大事都要将他们二人带上,然而晋王清楚,今上只不过是为了窥探他们的内心罢了。 龙椅上的今上,已经感觉到了儿子对自己的威胁,所以时时刻刻防备,他自认正值壮年,还不是儿子上位的时候。 眼下这两个儿子各自占据半壁江山,十分平衡,他还稍稍放心,但是必须得时时刻刻留心,若是看到有哪一方太过出格,就要将他们打压下去。 董童英因为足够的老,平常又不得罪人,是张瑞之后的新一任宰相,然而这位董相爷白得了个执宰的名声,实际上是个四处讨好的糊涂虫。 岳重泰倒还是老样子,一心一意的琢磨着脚踩两条船。 这一行人心思各异,就在即将到文德殿时,燕王忽然落后一步,去了趟净房。 他在净房中收到了张旭樘递进来的消息,看过之后,又匆匆赶到文德殿。 进殿之时,苏停正守在外面,见到燕王前来,便让了半步。 半步便是他对燕王的示好——他知道自己得罪过晋王,晋王来势汹汹,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纵然不能旗帜鲜明的站到燕王这一边,但是示好也足以让他在燕王夺嫡成功后得到一些好处。 他这个副指挥使,也许就能重新变回指挥使。 进了文德殿,董童英悄悄打了个哈欠,听着岳重泰说如何犒劳三军,他强打起精神,忍住瞌睡。 大殿之中燃着气味浓郁的百花香片,温暖和花香在大殿中肆意奔走,垂下的布幔一重重锁住了香气,让人萎靡不振,如同一潭死水的朝堂一般。 董童英在这香气中腐朽,与他一同腐朽的,还有今上。 没有真正发自内心的山呼万岁,昔日裴太后在时朝堂上下散发着的蓬勃生机,如今已经变的一片荒凉——只有晋王和燕王的斗争日益激烈,张旭樘的手段日益残酷,给这一番荒凉之景增添了一抹血色。 今上仍然在兴致勃勃的和岳重泰商议边关之事,等说起请功的折子时,燕王的目光才变得警惕起来。 “楼银霄年纪不大,胆量和功绩倒是异于常人,可谓是天生将才,此等人才,理应招揽进入禁军。”今上赞叹不已,“虽然没有厢兵做都虞侯的先例,但是他杀了耶律齐轸,也可以破例。” 岳重泰点头:“陛下不拘一格降人才,是将士之福。” 燕王拱手道:“此人能够在千军万马之中杀了耶律齐轸,身手一定很好,只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名不见经传,直到在战场上才展露头角?不知请功折子上可有此人的来历?” 今上将折子给魏桥:“你们都看看。” 魏桥捧着折子,眼珠转动一下,便将折子先给了晋王,待晋王看过之后,他又轻轻走向燕王,最后才交给董童英。 第三百八十八章 示好 折子长而简略,按照功绩一路的排下去,排在第一位的是习璋,之后是银霄。 几人轮流接过折子细看,没能挑剔出任何毛病——一个耶律齐轸的人头,值一个都虞侯。 燕王却正色道:“陛下,此人出生定州,因为去年干旱变成流民,之后进入忠锐指挥,进忠锐之前,却没有来历,臣以为,此人该赏,但是赏他个荣华富贵也就够了,若是让来历不明的人进入禁军,还是不妥,禁军护卫的不仅仅是边关,还有皇城,稍有差错,就会对陛下不利。” 今上听闻此言,踟蹰起来:“说的也是,岳枢密,你看呢?” 岳重泰斟酌着道:“燕王说的在理,禁军不比厢军,更何况是都虞侯,更要小心谨慎才是,但只赏赐金银珠宝,会使边关将士寒心。” 燕王压下对岳重泰的不满:“谁知道他是不是夏国派来的细作?” 岳重泰埋着头,掩饰了自己的嗤笑。 他心想燕王是真的愚钝,就算不想让此人得到封赏,也不能说人家是细作——夏国要是有这样的名将,早就出来到处撩骚了,哪里会像现在,总是跟在辽国屁股后面跑。 燕王紧接着道:“疑人不用,除了做禁军的都虞侯,可以赏他在厢军做个指挥使或者是军统制,也能服众。” 今上沉吟着,便将破格要让银霄做都虞去的心思歇了,看向沉默不语的晋王:“老大,你的意思呢?” 晋王慢条斯理道:“臣也认为禁军事关重大,能够在禁军中担任都虞侯的,要么是宗室子弟中的佼佼者,要么是从禁军中多次考校选上来的,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厢兵来做都虞侯,不妥。” 他这么一说,大殿中的人都惊愕失色,悄悄用余光看向了晋王。 晋王怎么会附和燕王为难一个厢兵? 今上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在两个儿子之间来回了两遍。 两个人都不同意让这位小将进禁军,反倒让他疑心起来。 他想了片刻:“此事不急,今天是中秋,朕不久留你们,你们先回家去。” 等众人离去,他叫过魏桥:“拿两盒酥饼去赏赐给两位王爷,多看一看,听一听。” 他因为晋王和燕王今日的意见相同而深感不安,认为一定有什么事情自己遗漏掉了。 “是。”魏桥并非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因此非常明白自己要做什么,走出文德殿,命小内侍提上食盒,跟在自己身后,自己跟上晋王和燕王离开的路,走了出去。 岳重泰陪在燕王身侧,董童英在晋王身边,出文德殿就看到苏停正在查看巡逻的禁军。 苏停扭头看了他们一眼,停止呵斥手下,转身面向他们,浅浅行了一礼,随后守在文德殿外,纹丝不动。 董童英往外走,忍不住对晋王道:“王爷,那个请功的小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您也如此反对?若是真有问题,您不要瞒着我,我一把年纪了,实在是不想晚节不保啊。” 晋王微笑着道:“您多虑了,我只是觉得禁军非同小可,这个姓楼的小将又确实有几分来历不明。” 董童英用余光瞟了燕王一眼,见燕王已经走到前面去了,才压低声音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王爷,可不能因为……把这样的将才错失了……” 晋王微微一笑:“董相爷今晚怎么忽然替这个小子说起话来了,您连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都不爱管,怎么把枢密院的事情管起来了?” 董童英没能从晋王的言语中听出任何蛛丝马迹,他知道晋王已经今非昔比,历练的更加老道,从前还有喜怒哀乐,如今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样的人,最好不要与之为敌。 他摸着胡子道:“我不是要管,只是事关禁军,难免要小心。” 晋王随意道:“不仅是事关禁军,咱们这位苏副指挥使您是知道的,心眼比针尖还小,我和他经过大相国寺那一场争斗,本就不和睦,如今若是我再举荐一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小将进入禁军做都虞侯,他恐怕要恨死我了。” 董童英不信晋王的说辞,因为晋王绝不可能顾及苏停的感受,不过也知道苏停的为人,笑道:“王爷和苏指看着倒是还好。” 晋王忽然停下脚步,同时用手揽住了董童英:“您老人家一贯和气,苏停也给您三分薄面,不如今天就请您讲个和,我和苏指把过去的罅隙都抹去。” “我哪里有如此大的面子,”董童英笑哈哈的,心里觉得自己是引火上身了,但是晋王一只手牢牢按着他的肩膀,根本不容他拒绝,于是他违心道,“好,承蒙王爷看得起,我今天就把老脸豁出去了,希望苏指不要扫我的面子才好。” 晋王扭头对着身后的内侍吩咐两句,内侍连忙去请苏停前来,随后晋王看了一眼幽暗而冗长的道路,那里树影婆娑,藏着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他的目光只在暗处的魏桥上停留一瞬,很快就看向了满脸狐疑走过来的苏停。 苏停高昂着头颅,这段时日京都风平浪静,他也因此休养的油光水滑,脸上的肉丰满起来,两块颧骨不再像从前那么吊着了。 董童英走上前去,先和苏停说了几句闲话,晋王远远站着,含着一点笑意,而走在前方的燕王和岳重泰也停住了。 燕王回头看向苏停,蹙眉道:“李寿明又在搞什么鬼?” 他在董童英和苏停之间来回看了一遍,没听到他们二人在说什么,只是看两人神色一片和乐,似乎聊的不错,疑心道:“李寿明是想借着董童英的手拉拢苏停?” 岳重泰道:“王爷放心,苏停是禁军总指挥使,只忠于陛下一人,不管晋王如何拉拢,他也不会真的和晋王合谋。” 燕王冷笑一声:“是人就有私心,何况苏停这种为了一片肉就能打伤兄长的人。” 他想起张旭樘对苏停的看法:“胃口不小的饕餮之徒。” 这样的贪婪之辈,不动声色地对他让了半步,难道让晋王发现了? 所以晋王才如此急不可耐的拉拢苏停? 燕王心中闪过许多念头,正要走上前去,脚步又停了下来,他记得张旭樘告诫过他,一定要和苏停保持距离,以免让今上疑心。 这时候董童英扭头对晋王笑着招手,晋王施施然走上前去,显然也是要和苏停谈笑风生。 燕王一颗心顿时掉进了油锅里。 第三百八十九章 今上的噩梦 晋王走上前去,苏停虽然面无表情,然而高傲从他的七窍往外泄,让他看起来像是斗胜的公鸡。 一手按着腰间的刀,一手叉腰,他板着一张脸对晋王道:“王爷多虑,我对事不对人,绝不会因为公事而对王爷有所不满,王爷不必请董相爷说和。” 晋王很温和的点了点头,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苏指不计较就好,苏指若是有空,就到府上小酌一杯。” 苏停对上晋王这张玉似的笑脸,直觉似的,心里有了一股惧怕之意。 此时的晋王就像是完美的玉雕的神像,神像里面寄居的有神,也有恶鬼,而他肉眼凡胎,看不出来对自己微笑的是二者中的哪一位。 他忽然的警惕起来,退后半步,垂下目光,并不去看晋王的眼睛:“小酌不敢,我与王爷于公事上无仇,于私事上也无深交,就不多叨扰了,各人做好各人的事情就好。” 晋王上前半步,拍了拍苏停的肩膀:“不要这么见外,都在陛下效劳,自然有许多交流的机会。” 燕王远远看着,急的七窍生烟,终于忍不住走了回来,冷笑道:“大哥不走,在这里和苏指废什么话?难不成是酒喝多了,胡话也多起来了?” 晋王颇为宽容地看了他一眼:“对老二你来说是废话,对我来说自然不是。” 董童英眼看着气氛不和睦,很怕他们兄弟二人在宫里打起来,连忙出言说和:“时候也不早了,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咱们还是先出宫去吧。” 说罢,他就请苏停继续忙碌,自己则迈出苍老的步伐,往前走去。 晋王也走了,留下燕王又气又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还是岳重泰上前,拉着他走了。 他们一走,就只留下苏停在原地,不明白晋王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而魏桥从暗处往回走,让提着食盒的小内侍将酥饼送到两位王爷府上去,自己从后头回了文德殿。 将方才所见一五一十的告知今上,今上便挥手让他出去,自己在大殿中来回踱步。 片刻之后,他很恨地咬牙——这两个儿子,看来是要和他的禁军指挥使勾连不清了。 难怪这一向不和的两人今天异口同声,不让那个杀死耶律齐轸的小将进入禁军。 这小将现在只是在边关做个都虞侯,可若是日后再有军功,难保自己不会把他调入上四军,若是将目光放的更长,成为总指挥使也有可能。 这样一个全无背景,在京中也没有任何根基的总指挥使,必定是全心全意的忠于自己,任何一方势力想要拉拢他都是徒然。 不像苏停,也忠心,但那忠心已经不像过去那么纯粹,如今苏停羽翼丰满,难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他越想越觉得可疑,甚至开始心慌,因为脑子里无端端出现了晋王燕王二人急于求成,做出了杀君弑父的事情来。 外面似乎是张贵妃求见,今上摆了摆手不见,独自歇在文德殿,想要好好想一想如何制衡这其中的关系。 想着想着,他在百花的香气中睡了过去,随后没来由的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了裴皇后。 裴皇后死于他手,然而他杀的理直气壮,从来也没有因此愧疚过,自然也不会梦到她,可是今天夜里不知道怎么,就是梦到了。 大约是随着晋王的日益成长,裴皇后的鬼魂也跟着壮大起来,竟然胆敢到他的梦里来了。 裴皇后是个面人儿,模样软,性子也软,轻易不说一句重话,把六宫打理的十分妥帖,人又心善,不论是宫人还是女眷,都很喜欢她。 她死的时候,还很年轻,那天晚上大约是她这辈子最不体面的时候,因为不肯就死而挣扎了许久,疼的整个人都变了样子。 疼到最后,她还是不死,就这么强撑着一口气,似乎是要等着四更天之后,到前朝百官面前去告自己一状。 可是他也没办法,她若是不死,难道等着裴家再出一个裴太后? 到时候朝堂动荡,受苦的还不是百姓? 他真的没有办法,只能请裴皇后体谅,为了天下的安定,将没有咽气的裴皇后装进了棺材里。 站在棺材外面,他还能听到棺材里面发出的叩击、抓挠、呻吟之声。 他一直认为自己没错,自己是天子,就该有这般杀伐手段,可在梦里,裴皇后借着晋王的气势,忽然一鼓作气掀开了棺材盖,从里面爬了出来。 她面目可怖——脸色是紫红色,黑血从七窍往外滴落,嘴唇上有深深一圈牙印,披头散发,目光怨毒。 腐臭味包裹着他,让他窒息。 她那双手也很可怕,指甲折断,就连手指都扭曲着,血肉模糊地伸出来,一直伸到了他的脖子上。 他怕了,在梦里极力的为自己辩解:“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是裴家人!朕要江山永固,就不能有外戚做乱,你要是不死,裴家怎么能够死心!” 然而裴皇后生前很讲规矩,死了之后却不讲道理,在梦里追着他杀,追的他无路可逃,脚下失足,从高台上跌了下去。 今上猛地睁开眼睛,一颗心在胸口疯狂跳动,背后一阵阵冒冷汗,目光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四周一片昏暗,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了。 虽然看不出时辰,但是他看出来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裴皇后并没有出现。 一颗心稍微的落了下去,依旧是不敢妄动,很怕裴皇后会藏在哪一个角落里,随时准备对自己围追堵截:“魏桥!” 魏桥就睡在外间,听到今上动静,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轻手轻脚走了进来:“陛下。” “点灯。”今上听到魏桥的声音,一颗心才慢慢安定下来,躺了回去。 魏桥点起内室烛台,放上灯罩,又听到今上吩咐:“所有灯都点上!” 魏桥不明所以,然而还是听令将寝殿中的所有烛台都点亮,一时间屋子里烛火螢煌,照的雪亮。 他上前打起帘子,低声询问:“陛下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召太医来?” 打开帘子,他才发现今上大睁着眼睛,是个十分慌张的模样。 今上看了他一眼,随后挥了挥手:“不用。” 魏桥不明所以的站在一旁。 今上在明亮的烛光之中,一颗心却入坠深渊——李寿明,晋王,会不会已经知道了裴皇后的死因? 晋王知道了,裴家是不是也知道了? ( 7017k 第三百九十章 痛斥 今上回想起晋王这一年的所作所为以及裴家的奋进,后知后觉似的出了一大身冷汗。 他躺不住了,猛地坐起来,下床趿拉着鞋,想要马上把晋王这个儿子撵回潭州去,可是很快他在床边停住,开始出神。 知道裴皇后死因的,只有他和张家人,晋王就算想要查,也无从查起。 再者晋王若是真的知道裴皇后死于活埋,而且死于父亲之手,晋王又怎么能忍得住,不在自己面前露出一丝痕迹——不疯、不傻、不狂怒、不质问? 他一屁股坐回床边去,狠狠出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是杯弓蛇影了,这个儿子除了有争储之心,应该还是牢牢攥在自己手中的。 况且把晋王送回潭州去,另外两个儿子又太小,燕王独大,不久之后,便又是一个让他寝食难安的张家。 退一万步讲,他是君父,就算晋王知道了又如何,难道还能弑父夺位? 他如今要做的,就是控制好这两个孩子之间的平衡,让他们相互争功,办好朝事,如此一来,也能消磨掉他们的力量。 忽然之间他变得冷血英明起来,儿子不是儿子,是棋子、臣子,自己也不是父亲,而是君王。 裴皇后带来的死亡阴影逐渐褪去,他把一切都想明白,松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魏桥。” 魏桥一直候在一旁,见今上魂不守舍,脸色苍白,心中忐忑,犹豫着要不要叫太医前来,好在今上回了神,他便将自己的不安悄悄放回肚子里。 “陛下,今日休沐,天还未亮,您再睡会儿?” “不睡了,”今上无意在去梦中和裴皇后你追我逃,“朕要洗一洗。” 魏桥察言观色,认为今上的洗一洗不是小洗,便轻手轻脚走出去。 两个守门的内侍立刻推开沉重的殿门,大殿之中的光亮从门里挤了出去,和外面的黑暗互相吞噬。 他吩咐混堂司的人准备好沐浴之事,随后走回殿中,就看到今上坐在桌案前,将那请功的折子细看了起来。 今上重重勾了银霄的姓名,心想此人若是可用,等他再有军功,就将他调入京都。 一个没有背景的人,才是他要用的。 至于苏停,往后也不能再信任,不管苏停有没有私心,晋王都已经起了拉拢的心思。 他要尽快物色一个总指挥的人选,最好是从定州的禁军里选。 燕王回到王府,就见张旭樘已经在王府前堂等候,见了张旭樘,他先在心里打了个哆嗦——张旭樘的手段他如今看的多了,才知道张家究竟养了个什么样的怪物。 他如今变得和张旭灵一样,对张旭樘十分惧怕,认为张旭樘本人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会惩罚任何犯错的人——有时候没有犯错,也会受到惩罚,张二借此彰显自己的权利和手段,震慑其他蠢蠢欲动的人。 燕王调动勇气,坐到张旭樘对面,不敢大肆呼吸,唯恐自己的气息粗重一些,就会让张旭樘暴怒。 他已经足够的小心翼翼了,然而张旭樘还是没能给他好脸色:“请功的事情办好了吗?” 燕王点头:“都办好了,今上说过完中秋再商议。” 张旭樘眯着眼睛看燕王,他眼睛已经痊愈,只是时常会觉得不舒服,需要眯着眼睛才能减轻。 他不眯着眼睛的时候,已经令人畏惧,一旦把两只眼睛眯起来,更让人胆战心惊,好像他的脑子里已经在预备着杀人灭口。 燕王不自在的往后靠,垂头看向桌上的茶盏,避开他的目光。 张旭樘看穿了他的怯懦,冷冷一笑放过了他:“晋王怎么说?” 燕王连忙道:“晋王也反对。” 张旭樘端起茶杯的手一顿:“反对?” 晋王点头:“不仅反对,他还拉拢苏停,我仔细想了想,他应该是有办法把苏停拉拢到手,才不希望有人来搅局。” 张旭樘皱眉:“仔细说说,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燕王从他的语气中感到大事不妙,垂头回忆,随后从文德殿中说起,一直说到他和岳重泰离开。 说完之后,他看到张旭樘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露出一个狞笑。 张旭樘的脸还是那个脸,可是狞笑让他的目光越发狠毒,眼睛里冒出来的光射向燕王,让燕王几乎觉得自己是个千古罪人。 “王爷,我是不是在纸条上告诉了你,绝不能让银霄进禁军?” 燕王嘟囔着:“我……我反对了啊……” “不是要反对,而是要你办到。”张旭樘抑制着自己的怒火,慢慢呼出一口长气。 燕王仍然茫然:“我办到了啊,今上一开始是要让他做那个都虞侯的,我说了之后,今上就没有再提此事。” “蠢货!”张旭樘按捺不住,抄起茶杯,想去砸燕王的脑袋,看看他那个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然而这个脑袋不能砸,他只能让茶杯转了个方向,砸向了地面。 他瞪着冲进来的内侍:“滚出去!” 内侍仓惶地退了出去,他扭头指着燕王的脑袋:“蠢!你有没有脑子?” 燕王十分委屈:“我怎么没有脑子,你还想要我怎么办?” 张旭樘听他一片懵懂,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抬腿踹翻了椅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今上就是多疑,生怕你们做儿子的把老子给架空了,他听到你们两个都反对银霄入禁军,就会怀疑,再看到你们和苏停说话,疑心就会扩大,他会以为你们和苏停不清不楚,会急于要一个没有靠山的人,而银霄就恰好是那个人!” 他气的来回踱步,咬牙切齿地咒骂:“张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蠢东西!” 燕王气势孱弱的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晋王要和苏停说话,还拉着董童英,我也阻止不了啊。” 张旭樘走到他身前,深吸一口气,忍住了打他的冲动:“你可以把晋王架走,也可以打翻董童英,你装醉也比你凑上去要强,只要能阻止晋王和苏停说笑,你闹出多大的动静都没有关系!任何麻烦我都能想办法给你摆平!” “废物!就让你办这么一点事情都办不好,我爹死的时候把你的脑子也带着走了吗?” 张瑞在的时候,一切井井有条,前朝有张瑞挡着,一切顺风顺水,既显不出晋王的卓越,也显不出燕王的愚蠢,张瑞一死,一切就显露出原本的模样来。 ( 7017k 第三百九十一章 晋王忙忙碌碌 张旭樘的眼睛剧烈疼痛起来,本来只有一只眼睛受伤,可是一旦疼痛,另外一只眼睛也会牵动。 他愤怒、痛骂、踢打,都无法阻止银霄进入禁军了。 他的胸脯剧烈起伏,里面装了满满的怒火,因为牵涉到宋绘月,让他的怒气翻了倍,他不得不指着燕王:“出去!” 燕王麻利的从自己的地盘上滚了出去,死里逃生一般快速,恨不能冲进后宫,在张贵妃怀里哭闹,让张贵妃教训张旭樘。 他恨张旭樘,也怕张旭樘,又要用张旭樘。 晋王进京之前,他的人生都是金光灿烂的,现在想起来,只有赞扬和敬意,晋王进京,将这金光灿烂的幕布撕开了一条口子,而张旭樘直接将其扒下,踩在脚底下碾压,可他还是得受着。 张旭樘在燕王府上大发脾气,然而因为没有死人,王府中人都十分平静,甚至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快乐。 相比起燕王府上的热闹,晋王府上则很冷清,众人小心翼翼,称得上如履薄冰。 晋王毫无睡意,在书房中和谢川谈及定州战事——硝烟既然起了,就很难消散,不仅辽国会很快卷土重来,夏国也会伺机而动,随时准备着分一杯羹。 他仰头喝了一杯冷酒:“让小八看看两湖送了多少银子过来,再让元少培从三司的账里想想办法,从苏湖买粮,私下送到定州去,让游松接船,直接交给万俟熊。” “是,”谢川看他穿的本就单薄,还敞着衣裳,目光几乎沉痛,“王爷,寒食散不是好东西,还是不吃为好。” 晋王点头:“只是偶尔一用。” 他离开王府时,以为心绪已经镇定,然而在马车上时,依旧因为宋绘月的来信而煎熬,为了不在今上面前露出喜怒,便用了一次。 谢川却觉得偶尔也不是好事,晋王将感情看的太重,也不是好事。 忽然一飞冲天的银霄,以及随时会回到京都的宋绘月,三人之间的纠葛只会越来越激烈,晋王对寒食散的依赖也会越来越深。 但他也知张瑞死的那段时间,晋王刚得知裴皇后死因,宋绘月又忽然离开,若是没有寒食散,恐怕早已经在今上面前露出了马脚。 晋王还是觉得燥热,站起身来走了几步:“黄庭,去叫谢舟来!” 黄庭连忙让杜澜去请谢舟,杜澜在王府里闲的快要发霉,听到吩咐,立刻跑了出去。 一听说谢舟要出门,他儿子立刻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要吃这要吃那,又点名了要吉祥坊的糖葫芦,让爹出去一定要给他带回来,否则饶不了爹。 他爹毫不客气的让奶娘进来把儿子叉出去,大声道:“我是去卖命,又不是出去打猎!这个时辰了哪里有吉祥街的糖葫芦!” 儿子在奶娘怀里扭成了一条长蛇:“就有!就有!” “你看你爹像不像糖葫芦!”谢舟从厉氏手里接过披风系上,戴上软脚幞头,匆匆出了门,和杜澜打马前往王府:“王爷大晚上的不睡觉,又和我爹在书房议事?” 杜澜点头,悄声道:“大娘子来了一封信,我看王爷有点要……要疯的意思。” 谢舟诧异:“月姐儿有信?我怎么没看到?” 他只看到了游松的信,里面说起宋绘月病了,还附上了脉方,他请家里大夫看了,是虚劳之症,要慢慢调养。 吃晚饭的时候他还让厉氏准备人参这些东西,从馆驿一路捎过去。 “哥哥送回来的信,应该是王爷看过就烧了,八爷,您还记不记得在潭州的时候,王爷知道大娘子要嫁给一个姓黄的,后来在地牢里弄的血流成河?” 谢舟想起来就要作呕,深吸一口凉气,他低声道:“王爷如今城府更深,应该不会再做这种事了,况且......” 况且晋王服用了寒食散,会变得异常镇定,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了。 他快马加鞭赶到王府书房,一口热茶都还没有喝上,晋王便问他:“太医院的刘新松我记得是内家圣手,治五劳七伤很好,原来娘娘不好,就是他开的方子。” 谢舟点头:“是,前一阵安乐侯夫人棺材都预备了,就是他去诊治的,开了七副药救了回来。” 晋王道:“游松的信里附着一张脉方,你拿去给刘欣松看看,让他重新开方。” “是。”谢舟连忙记下来。 晋王慢慢坐下,脸上的潮红退了下去:“今上有多久没去刘琴那里?” “快一个月了。” “今上如今对我很疑心,处处提防,皆因身体太好的缘故,若是再去刘琴那里,就让刘琴使一些助兴的药,让今上体虚,最好是病上一场。” “是。”谢舟心想只要不是让刘琴刺杀今上,问题都不大。 晋王倒上一杯冷酒:“银霄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我担心张旭樘会出奇招,你去小报上把银霄杀了耶律齐轸一事写一写,好让天下人都知道银霄的功绩,若是都虞侯做不成,陛下就拿一个指挥使来赔。” “您放心。”谢舟点头。 “长史再替我去陆家送个口信,就说他们家姑娘嫁人随姑娘心意,不必顾及党争,我也没有娶他们家姑娘的意思,若是有难处,我来想办法。” 谢川皱眉:“可娶陆家小娘子,对咱们……”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晋王随意一笑,“绘月独自在外,如此艰难,尚且赤手空拳的打拼出一片天地,咱们怎么就不行?去吧。” 谢家父子一前一后的出了门,谢川喝了杯浓茶醒神,先去了趟陆家。 陆家的根本在潭州,因为张贵妃要见陆盛妍,才来的京都,在京都过的简单,陆鸿之子听了谢川传的话,当即喜不自胜。 他父亲陆鸿是为了社稷才推了晋王一把,虽然也料到会卷进来,但是没想到会是陆盛妍。 此时得了晋王的话,言语之中都是让他们置身事外的意思,他又是感激又是高兴,赶紧回去告诉妻女,又让陆盛妍放心。 陆盛妍笑着应了,回到屋子里之后,却有几分沉默。 她已经知道今晚见到的那位就是晋王,因为今上领着两位王爷前往垂拱殿时,女眷们远远看了一眼。 在陆盛妍心里,晋王并不是个好人,工于心计,是个只知争斗的恶劣之辈,虽然祖父是自愿入局,但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哪知今夜见了晋王,竟然是个如此冷淡孤独的人,眼睛总像是含着许多的苦楚一般。 第三百九十二章 怪客 陆盛妍忽然想到了今天认识的岳怀玉。 岳怀玉已经定亲,定的是一位声明不显的裴家子,似乎是因为和张家定过婚事,退婚之后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当时燕王妃让岳怀玉陪着她说话,燕王妃走了之后,岳怀玉低声道:“你看我大姐,像不像神龛里的泥像?可惜许多人想做泥像而不得。” 她分辨不清楚岳怀玉说话的神情,是厌恶还是嫉妒,如今想来,自己却是不愿意做那泥像的。 至于晋王,就像是雪中的一道春信,既美好又冷冽,她不敢触碰,妥帖收藏就好。 一夜过后,谢舟的文章已经写好,小报印出来,卖的飞快,又四面八方流出京都,最后流到了宋绘月手中。 宋绘月看着这张小报上所写,目光复杂地看向银霄:“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银霄挑亮油灯,飞快在小报上扫了一眼,露出茫然神色:“这上面写的是我和耶律齐轸?” 小报十分浮夸,说耶律齐轸是骁勇善战,以一当十,意欲斩将搴旗,银霄以一当百,安行疾斗,两人在瓦桥关以刀拼刺三百回合,分不出输赢,又换了十八般兵器,都未能分出胜负,从天黑打到天亮,又从天亮打到天黑,最后银霄舍弃兵刃,赤手空拳杀了耶律齐轸。 其中洋洋洒洒写了打斗之时的情景,写的二人都能飞檐走壁,凌空而起,好似笔者就在一旁观战。 宋绘月放下小报:“等事情一了,我就回潭州去,走了这么多地方,我觉得潭州很不错。” 银霄听她只说了个“我”字,并未把他算进去,没有言语,而是不动声色地坐到宋绘月身边,拿药给她喝。 宋绘月喝着苦药,心里很静。 银霄进了禁军,做了都虞侯,又把李俊带去做了亲兵,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回京之日亦是指日可待,和张旭樘的了断不会太久。 她知道自己会赢,会为母亲报仇,会亲手瓦解掉张旭樘捍卫的那个张家,一切都走在她预想的道路上,所以她心静的可以坐下来编个篾篓——只可惜定州无竹可编。 唯独不能去想那个小小的宋家。 她爱那个家,爱家里的人,爱一草一木,一饭一食,她的快乐、喜悦、痛苦,一切感情的源泉全都来自于这个家。 没了这个小小的宋家,她就成了孤魂野鬼,无处可归。 宋太太没了,宋清辉成了一株兰草,姨娘们死的死走的走,往后银霄也要飞黄腾达,离她而去。 从前的日子全都不能想,一想起来就锥心的痛。 她咽下最后一口药,眼睛里含了一点泪光,伸手摸了一块白饴糖在嘴里:“真苦。” 银霄将炭火添上,火光映着宋绘月丰润起来的面孔,她今日未出门,穿了一身旧棉衣,棉衣臃肿,但是足够暖和,再加上炭火烘着,脸上有了一丝血色,她含着糖,渐渐出了神。 银霄添好炭之后,从炭火里扒拉出一个烧鸡蛋,火钳夹住放在地上,滚了两滚,待稍稍凉一些,拿在手里剥去蛋壳,递给宋绘月。 宋绘月吃了烧鸡蛋,歇的手脚都有些发软:“这药得吃到什么时候去?你休沐的时候,咱们倒是可以出去打猎。” 银霄用火钳给地瓜翻了个面,低声道:“新改的方子开了十四副药,还得吃十副。” 宋绘月长叹一口气。 “怎么叹这么大一口气?”李俊打开门钻进来,又火速扭身把门关上,抖落头顶和肩膀上一层薄薄的雪。 定州冷的早,刚过中秋就迅速变冷,雪也簌簌的往下落。 “药苦啊,”李俊看一眼药碗,“银霄,你赶紧去做个指挥使,指挥使的屋子比这大。” 银霄一进禁军,他们就跟着换了营房,禁军果然名不虚传,营房都牢固坚实许多,只是依旧是小,四间屋子,眼下这一间只能放下一张八仙桌、四条长凳子、一张小几,火炉子都要放到桌子底下。 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倒了杯热茶一口饮下,把手伸到桌子底下烘着:“老贺说有一个从真定过来的商客,非要见你不可,说是有要事相商。” 宋绘月坐直了:“要事?” 什么事情不能和贺江淮说,一定要和她说? 李俊压低声音——禁军中不乏好手,他说话做事都比从前在厢军中小心的多,尤其是禁军军纪更为严格,不会容忍地下榷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走动。 “我问了老贺来人的面目,和卖犀角的朱逸群聊了几句,朱逸群说真定那边也有地下榷场,走的货比我们这边更大,而且大部分是盐铁瓷器,还曾经出现过定窑红瓷,那边掌管地下榷场的是万家,现在当家人是万喜来,这次来的人也姓万,应当是万家人。” 宋绘月死水一般的心里翻起一点浪花:“唔……万家人,是想吃下我们还是想联手?” 她在定州榷场是初来乍到,对这些盘根错节的大商家并不了解,思索片刻后,便做了最坏的打算。 “这位万家人住在哪里?” “在城里梅花巷吴家住着,说等我们三天,我想见还是要见的,不过得提前安排好人手。” “嗯,那就后天晚上去见一见。”宋绘月也是这个意思,点了点头。 李俊和银霄告了假,亲自进城和贺江淮安排,又过一日,宋绘月换下身上臃肿的棉衣,穿了一身素色衣裙,系上白狐狸毛披风,戴上厚厚的风帽,和银霄骑马进城。 田吉光早早在城门口赶着辆马车等候,让宋绘月二人上了马车,一直赶到地方,放下马凳,撩开车帘。 银霄先跳了下来,打量四周,见阴暗处和角落里都站着自己这边的人,才伸手扶出宋绘月。 宋绘月下了马车,就见这里是座幽静的宅子,门口挑出来两盏红纸糊的栀子灯,已经点了蜡烛在里头,一看便知是私妓的宅子。 银霄上前叩门,里面有人应了一声,出来个丫鬟开了门,见门外站着个小娘子便是一愣,还未等她回神,屋子里就出来一个蓝色穿圆领大袖衫的人,大步流星走到宋绘月身前:“贵客来了,有失远迎。” 此人将手中洒金折扇合拢,潇洒的一甩袖子,侧身在一旁,做了个请的姿势:“在下万允君,请进,先共饮三杯。” 这回轮到宋绘月傻眼了。 来人看着是个大小伙子,身量细长,眉目英俊,做派利落潇洒,姿态风流倜傥,然而实打实的是位女子。 第三百九十三章 万家的雄心壮志 这位女子实在是酷似男子,若非宋绘月在她弯腰之时,窥见了她胸口一点起伏的形状,根本发现不了她是个女子——那衣裳都让妓子给拉扯松了。 宋绘月没有跟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一时间僵在原地,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跟着万允君的脚步往里走,而且走的很恍惚。 因为就这么几步路,里面等候着的妓子似乎是等不得了,倚着门边等着,媚眼如丝,天气冷,妓子身上穿的倒是不少,隐约能窥见胡闹过的痕迹。 可见宋绘月和银霄前来之时,这二人正在如胶似漆的干什么。 小娘子打扮成男儿的多见,她自己以前也常这么干,逛花茶坊的也有,逛的这么情真意切的,宋绘月还从来没有见过。 她收敛心神,跟着万允君进了正堂,正堂子里虔婆正张罗着摆上席面,又将炭火烧的旺旺的,把棉布帘子从窗边打下去,随后领着丫鬟匆匆离开。 万允君拍了拍妓子的屁股,妓子不情不愿地扭着腰肢走了,万允君笑着看向宋绘月,把手中折扇扔到小几上:“久闻大娘子其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我们坐下说话。” 说罢,她上前一步,要为宋绘月解下披风。 宋绘月理智上知道这是个女子,然而心里仍然感觉自己被个男子占了便宜,脸色很是尴尬。 万允君常年的把自己当做男子,宋绘月在门口时的动作,她便知道这小娘子是看破了自己的身份,有心要逗弄逗弄宋绘月,然而不等她的手第二次落到宋绘月肩膀上,银霄的手已经从后方伸出,冷而硬的手臂将她的手挡住。 银霄上前一步,解开宋绘月身上披风,拉开椅子,随后将披风挂在屏风上,自己则退了出去,站到了门外。 万允君虽然态度诚恳,但也在这家私妓馆子里布满了随行护卫,银霄站在门口,目光一一扫过去,绝不轻敌。 万允君看出来银霄不是一般的跟班,停止了对宋绘月的动手动脚,自己拉出来一把椅子坐下。 宋绘月平复下心中的尴尬之意,笑道:“万公……万姑娘不在真定享受,怎么跑到定州这寒苦之地来了?” “叫我允君吧,”万允君很男子气的给宋绘月斟酒:“我嘛,闲不住,听到定州地下榷场不是胡金玉做主了,就想来看看。” “哦,”宋绘月垂下眼帘,“那么允君是来给胡小当家撑腰的?” 万允君听出了宋绘月话中的冷淡之意,就幅度很大地摇了摇头:“我和胡金玉是萍水相逢的兄弟关系,再者胡家老头子一见了我,就要做出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很不待见我,他死了,我还在家里摆了一副席面庆贺。” 胡乾山绝不只是不待见万允君,而是每次见了万允君的爹,都要让他改弦易辙,换个继承人。 宋绘月从桌上拿过一个青皮橘子,慢条斯理的扒拉:“这么说,你是专门为了我而来。” “正是,”万允君看她没有东拉西扯的打算,立刻也说上了正事,“你看我们两家榷场离得这么近,能不能合作?” 宋绘月笑道:“地下生意,一直是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互不干涉,合作起来,恐怕连角都要打掉。” 地下榷场就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地方,从来不会容忍有另外一家出来分一杯羹,眼下万家忽然谈起合作,不仅没让宋绘月感兴趣,还让她心生警惕。 万允君举起酒杯喝了两口,开始详细说那来龙去脉。 原来他们万家的地下榷场,生意不仅仅是外人所想的只做盐铁等生意,涉猎颇广,银钱流水一般的从手里过,如今是想效仿蜀中商户,联合起来办个交子铺。 真、定两州都设有交子务,也可以发行交子,然而这两地都不似南边富裕,而富裕的地下交易又不能拿到官面上去,以至于他们只能去蜀中人开设的交子铺去兑换银钱。 而蜀中人在南方所设的交子铺,一贯收取二十文,比官交子铺要便宜十文,到了北地,则算准了他们这些北地的商人不敢去官交子铺兑钱,每一贯钱就要八十文。 地下生意手里过的银子,动辄数十万,而且兑换频繁,这多出来的几十文钱在他们这里就变成了一笔不小的数目。 万家去年和今年都去蜀中谈过此事,想让蜀中让一让步,可惜谈来谈去,蜀中只让出来三文钱。 若是一文不让,万家还不会如此气恼,让出来的三文钱,几乎有了讥讽之意。 万家至此便有了自己开交子铺的打算。 但是想开交子铺,第一要本钱,准备一百二六万贯钱,放入银库之中,让交子务前来查验,以防止出现交子铺户发生挤兑,这对万家来说并非难事,难的是能否得到三司度支案的许可。 交子铺户三年一查,三年时限到了,交子便造新换旧,由三司发放到各州交子务,若是错过了今年,就要再等三年。 万家在京都完全施展不开手脚,勉强在三司度支搭上了一条线,但是想要拿到特许,还得下水磨功夫,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 在多方打探后,万家得知张旭樘前来定州,便想要搭上张家和燕王的路子,往后交子铺的营收可以分出去三成给张家。 哪知他们还没有行动,张旭樘就让宋绘月打回京都去了。 于是万喜来就盯上了宋绘月。 他在京都、定州两地查问许久,认为定州地下榷场的李月,就是杀了张瑞的宋绘月,由于入了军户,改了姓名,张旭樘明面上奈何不了她。 万喜来琢磨着张旭樘、宋绘月、燕王、晋王之间的关系,琢磨的几乎走火入魔,最后把宝押在了宋绘月身上。 而万允君此次奉父命前来,便是要拉宋绘月入伙。 万允君并不直接说让宋绘月去动用和晋王的情分,反倒将晋王撇在了一边:“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京都那边的关节,我的意思是我们二人一同去一趟,亲自走一走关系,如何?” 宋绘月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万家的想法,心平气和一笑:“我手底下人少,应付榷场已经是为难,哪里还能再去开个交子铺,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他日我若是去了真定,一定亲自上门拜访。” 万允君摸了摸下巴,心想这和他们打听的消息还是有所出入。 夺荆钗 第三百九十四章 万家父女 万家打听的消息,宋家和晋王之间的情分非比寻常。 宋绘月在京都和张旭樘多次交恶,都是晋王挺身相助,宋绘月杀张瑞之前,晋王还将宋家大爷移进王府里去了,那位昏迷不醒的大爷,至今都在王府里养着。 而宋绘月虽然迫于形势不能回京,但是要开交子铺,是只要和晋王开一开口的事。 怎么宋绘月反倒拒绝了? 万允真拿起酒杯,笑道:“大娘子,交子铺这个事情,你再考虑考虑,我会在定州逗留一阵,随时等候你的答复。” 宋绘月喝下酒,斟酌着回答:“若是在定州有不便之处,尽管去榷场找我。” 她并不愿意得罪万家,万家敢把手伸向交子铺,就和胡家截然不同,对现在的她而言,是个庞然大物,随时可以将她的榷场碾的粉碎。 “一定。”万允君站起身来,送宋绘月出门。 宋绘月的椅子一响,银霄立刻进门,取下披风为宋绘月系上,寸步不离的跟着出去。 万允君带着五六分酒意,眼看着这条凶恶的大狼狗就在宋绘月身边,还是胆大包天的拉住了宋绘月的手,很不舍地把她送出门去。 凭心而论,宋绘月真是个美人,不是画上的、园子里的美,而是寒梅千点,独开在深雪之中,并不在意别人看不看的美。 她那手的大小是女子式的,又柔软又温暖,然而力道却是男子式的,宋绘月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便哭笑不得的看向银霄。 银霄的手还没伸过来,万允君就识相的松开了手,一本正经的和宋绘月道别。 宋绘月刚上马车,就听到从院子里传来说笑之声,她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就见万允君搂着那个妓子,在其脸上响亮的吧唧了一口。 宋绘月啼笑皆非地放下帘子,去了趟贺家。 她不是去看贺江淮,而是去看妞妞。 妞妞长的很好,已经学会翻身,只是屋子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奶娘陪着她。 贺江淮的小妾拿不准妞妞的来历,只看到贺江淮回家时,也隐隐的有拿妞妞当祖宗供着的意思,因此都小心翼翼,不往这边凑。 贺江淮等人都下意识的把这孩子算做了宋绘月的,虽然不是她生的,但也是她亲自掏出来的,自然算是孩子半个娘。 既然是大当家的孩子,那可不得供着? 然而宋绘月没有当娘的自觉,以为这孩子已经归了贺江淮,因此只是顺路过来看上一眼,看过便走,毫不留恋。 宋绘月回到营房,李俊问了问谈的如何,宋绘月简单说了几句,李俊见宋绘月已经回绝,便没多说,只问万允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绘月只说是位小娘子,但是做了郎君打扮,匆匆洗了把手,然后猫冬似的养了两天。 两天过后,她感觉自己大好了,正要带上弹弓出去打猎,忽然就收到了万允君的帖子,这帖子虽然是万允君发出来的,落的却是万喜来的款。 万来喜亲自前来,她便知道交子铺一事还未完,也不能让贺江淮过去敷衍,只能亲自前去。 到了赴宴那一日,她便带着李俊和银霄前去——万允君这样的人,需要同样成了精的李俊去敷衍。 吴家私巢子门前,那两盏红栀子灯早早就挑了出来,门前打扫的干干净净,连积雪都没有,只是因为正下着小雪,地上始终有一层薄薄的雪,化了之后,石板就湿漉漉的。 万家父女二人站在门外,好像是一对父子,一前一后的站着,身旁只带着四个皂色短褐的随从,不见任何兵刃。 万喜来对于交子铺一事志在必得,既然有求于宋绘月,那么别管宋绘月是男还是女,他都能放得下身段去——有求于人,不能高高在上。 四个随从站的沉默而且笔直,一看便知训练有素。 万喜来本是个和万允君不相伯仲的美男子,然而年纪越大,胸怀就越宽广,体型也跟着庞大起来,从前肚子里能撑上一条小船,现在肚子里最少也能撑上那么两三条破船。 从不相伯仲,到不相亻白亻中,他和最喜爱的女儿万允君也变成了两个模样。 万允君男子气概十足的站在万喜来身后,她身量纤细,虽然算不的很高,但是气势很足,倒显得很高的样子。 她提前得了父亲的嘱咐,衣着隆重,神情也很庄严,甚至把身上的脂粉香气都提前洗去了。 到了酉时,一辆马车赶进了巷子,赶车人是田吉光,银霄和李俊骑马跟随在后方,马车停下,两人也翻身下马,走上前来。 银霄走到马车前,扫了一眼门外情形,撩开帘子,扶出了宋绘月。 宋绘月今日也比前一次要穿戴的整齐,脱去了厚重的风帽,系的是孔雀蓝织金披风,重彩之下,越发显出她的浓眉大眼。 万允君走上前来,郑重地将她介绍给自家父亲,又把父亲引荐给宋绘月,宋绘月没想到万允君如此风流俊美,万喜来居然是个憨态可掬的胖大叔。 而万喜来见了宋绘月,也有几分诧异,他只知道定州榷场如今掌权的是位小娘子,他不在意女子掌权,他的女儿能掌家,裴太后能掌权,可见天底下能干的女子不少,只是他没想到宋绘月如此年轻。 他仔细回想自己看过的海捕文书——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留意过年纪,毕竟他想着一个能杀的了当朝执宰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年轻到这个地步。 两人都在互相诧异之际,李俊先寒暄了起来,和万允君称兄道弟,打破了沉默,宋绘月也和万喜来问了好。 四人一路笑谈着涌入了前堂里,围着桌子坐下,银霄照旧是站在宋绘月身后,挂上披风后就要退下。 万喜来却笑眯眯地看着他:“小老弟也坐下一起吃饭吧,看你这老弟人物,很出众。” 他见的人多了,眼睛很贼,几乎是一眼就看出来银霄身上有行军留下的痕迹,只是因为银霄在宋绘月面前做小伏低,又穿着短褐巾帽,他一时也猜测不出银霄的真正官阶。 银霄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在宋绘月冲着他摆手之后迅速退出门外。 李俊笑道:“人物再出众,也比不上您二位,来,我敬二位当家一杯,在这里,咱们都不是外人,出了这个门,咱们就不相识了。” 言下之意,若是买卖不成,大家从此往后就当没有见面。 说罢,他“滋”的一口喝了。 夺荆钗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不死心 万喜来对着李俊的实在话,也笑着回了句实在话:“小兄弟说的很直,你放心,我们也是两张脸,若是在那光明正大的地方见了面,我们自然要重新认识的。” 万允君也端了酒杯,对着宋绘月道:“大娘子,我先干为敬。” 她十分豪爽的一干而尽,又给自己和李俊满上,夹了一筷子熏肉给爹,又夹一筷子给宋绘月,和李俊碰了下酒杯,两人滋滋的又喝了一杯。 李俊张开血盆大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溜下去一颗大肉丸,和万允君又碰了一杯。 两人连吃带喝,干了三杯,喝的席面上一片和乐。 李俊喝着喝着忽然想起来宋绘月曾经说过万允君是个男扮女装的小娘子,手中酒杯不由一顿,张了张嘴,看着眼前这个他险些忘记是小娘子的人。 小娘子正豪气干云地倒酒,咕咚咕咚地喝酒,大口大口地吃肉,一气呵成,毫不拖沓。 万允君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瞪着自己,立刻提起酒杯:“喝!” 于是他立刻将小娘子三个字抛之脑后,和万允君干了一杯。 一顿饭过后,席面撤下去,茶点满满当当摆了上来,万喜来才说起了正事。 “京都度支案副使元少培,不知道李当家认识不认识,他家有个丫鬟,听说还是从前在曹门大街伺候过一位宋姓小娘子的。” 他的话说的明白,宋绘月见他打听的仔细,便也没有否认,笑道:“认识他那个丫鬟。” “其实只要能打通度支副使这里,一切就好办了,李娘子真的不打算去京都走一走看一看?” 宋绘月摇头:“不了,我在京都危险。” 万喜来思索着她的话,知道她这是给自己把底给兜出来了,遗憾道:“其实安危方面,不必太担心,咱们万家在真定这么多年,这么点本事还是有的,否则早就让人啃的骨头都不剩了。” 宋绘月笑道:“这是自然,只是我离开京都已经有一年多,就算去了京都,也是物是人非,帮不上忙,何必白跑这一趟。” 万喜来知道她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做这交子铺的生意了,和万允君对望一眼,都很遗憾。 他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叹道:“既然李娘子执意不肯,就算了。” 随后他话锋一转,开始说起生意。 万家不仅有地下榷场,还有布行、酒楼、茶坊,天南地北的生意做的很广,一部分见的了光,一部分见不了光,万喜来在胡乾山死后,见胡家大伤元气的内乱了一阵,当机立断,召集万家众人,当面将万家家业交给了万允君。 不知不觉,万喜来就把话转到了万允君头上,他对万允君是一万个满意,万允君当场站起来,以茶代酒,给老爹敬了一个。 “我想让允君在定州多呆上一阵子,倒不是为了生意,而是真定那边的人她都瞧不上,我让她在这里看看,能不能找个招婿的对象。” 宋绘月暗暗将目光看向常常把入赘挂在嘴边的李俊,而李俊也在暗暗的吃惊:“招婿?新婚之夜,算是谁睡了睡?” 万允君也没有将这个疤脸放在心上,大大方方提起招婿一事:“李娘子若是有合适的,不妨给我提一提,成不成,只能看自己造化了。” 宋绘月含笑点头,也想了想新婚之夜,夫妇二人对坐豪饮的场景,不由好笑。 浅浅聊过之后,宋绘月便起身告辞。 银霄在廊下等了这么久,屋子里谈笑风生,酒足饭饱,他在外面饥寒交迫,然而他面不改色,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听到屋子里的动静,便走了进来,抖开披风给宋绘月系上,走到廊下撑开油纸伞,一只手揽住宋绘月的肩膀,隔开了万允君的触碰,护送着她上了马车。 万家父女站在门外送她,礼数十分周到,等到马车走远,才进了屋子。 父女二人交换了个笑容,就知道这事情还不算完。 饶是宋绘月已经拒绝到了这个地步,在他们二人眼里,事情都还没有结束,可以再尽一把力气。 隔了一日,宋绘月去榷场中走动,没想到在榷场看到了万允君。 万允君正蹲在地上看那尊普贤菩萨像,听到动静扭过头来,见是宋绘月前来,又见她身边没有狼狗和疤脸,只有贺江淮和田吉光,立刻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李娘子,没想到会碰到你,早知道你来,我就带一壶老酒来了。” 宋绘月见了她,自然也不能把她晾在原地,于是招呼她进里屋坐坐。 里屋炭火烧的旺,又不透风,一进屋就有燥热之意席卷而来,两人进了屋子,万允君便一屁股坐下,打开折扇:“这屋子里热。” 宋绘月点头,低头解开披风上的绳结,那绳结让风扯了个死紧,她手又冻僵了,一时半会也解不开。 万允君站起来,走上前来,躬身去看绳结,又用巧劲解开了。 田吉光站在门口送热茶,见到万允君的脑袋贴在宋绘月胸前,嘴张的都能塞进去一个鸡蛋——姓万的小子非礼大娘子! 他琢磨着去银霄面前告上一状,让银霄打断万家小子一只手,出门的时候忽然一拍脑门,想起来了万家这位是个小娘子。 同伴见他丢了魂似的走出来,问他:“怎么了?把魂落大娘子那儿了?” 田吉光茫然道:“那是个女的啊?” “什么男的女的?”同伴莫名其妙,“大娘子什么时候成男的了?” 万允君把衣襟往下拉扯一些,捧起一杯热茶:“你真是暴殄天物,一尊那么好的普贤菩萨,就搁在角落里吃灰,雕的那么好,太可惜了。” 宋绘月挂好披风,和她对坐着喝茶:“不可惜,放哪里都是放。” 万允君直摇头:“那可不一样,这要是送出去,就变成银子回来了。” 她喝了口茶:“你们这儿的商道是不是还在胡家手里?” 宋绘月答道:“是。” 万允君笑了一声:“胡家在商道上苦心经营许久,商道也是他们的根本,咱们要是有动商道的念头,胡家恐怕就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宋绘月并没有和胡金玉抢商道的想法:“动商道容易,可要吃下商道就很难,胡家沿途做下这么多的人情,想要再重新收买,非得提高价钱不可,漫天要价的太多,商道也就没有价值了。” ( 7017k 第三百九十六章 朋友 “有理。”万允君凑近一些,低声问,“你真聪明,嫁给我怎么样,咱们两家联合起来,把定州的地下交易给吞下来。” 宋绘月哑然失笑:“你这……你还是招婿吧。” 万允君往后靠:“招婿简单,到时候个他纳几房美妾,生上几个姓万的孩子,就圆满了。” 不等宋绘月开口,她接着阐述了一番自己的打算:“孩子不管是谁生的,只要是姓万就可以,生两三个,有个聪明的继承家业,就可以去父留子。” 宋绘月默默听了片刻,无言以对,半晌之后才点了点头:“甚好。” 银霄和李俊从禁军军营中出来,已经快到子时,银霄来榷场接宋绘月的时候,宋、万二人已经熟络起来,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生意经,间或穿插着许多的笑谈。 万允君把称呼都改成了“月”,紧挨着宋绘月坐,大约是说了两句俏皮话,把宋绘月逗的直乐。 见银霄走进屋子里,万允君才停下话头:“我明天还来榷场,你也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银霄不苟言笑的接走了宋绘月,宋绘月走进风雪里,脸上笑容消失,心想太可怕了——女子要是施展起魅力来,比一般的男子要迷人上千百倍,容易使人沦陷。 第二天夜里,宋绘月去了榷场,这回万允君抱了一只小狼崽子来。 小狼崽子是万允君花大价钱请人去旷野里捉回来的,还未断奶,趴在手掌上哼哼唧唧,乃是一团很小的毛球,让人想起刚出生的妞妞。 宋绘月看着小毛球,挺高兴,万允君要送给她,她却不要,万允君摸到她腰间挂着一袋泥丸,立刻投其所好,邀请她明天去打猎。 银霄听了这个他不能到场的邀请,在心里磨刀霍霍,想一刀戳死万允君。 然而宋绘月没有发话,他不能贸然动刀,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二人联袂打猎。 翌日,宋绘月也是男子打扮,穿着一身灰色窄袖长衣,衣裳厚实,勾勒的她身段修长苗条,背着弹弓,和万允君潇洒到了一起。 两人分别带了四个随从,纵着贺江淮的细犬,猎了两窝灰兔子,兔子贴了秋膘,正是肥的时候,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宋绘月掂量了一只,丢给身后跟着的田吉光:“总算是动了动筋骨。” 万允君收了弓,策马往前走:“走,看看有没有别的,我在真定养了一只鹰,可惜没有带出来,不然今天说不定能围一头黄羊。” 正说着,不远处的细犬忽然弓背露齿,尾巴向下垂,急促地抖动。 “一定是黄羊!走!”万允君兴奋地扬起马鞭,还未纵马上前,细犬从之前的龇牙低吠变成了狂叫,并且四面乱窜,不断往后退,退到了马身边。 很快,细犬的叫声也没有了,缩起身体,夹紧尾巴,一动不敢动。 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寒风紧啸,所有人都警惕起来,田吉光示意其他人上前,将宋绘月拱卫起来,抽刀出鞘,盯着草丛。 宋绘月拽满弓,看向窸窸窣窣的草丛:“狼来了。” 狼很少攻击人,尤其是在距离定州城如此近的地方,他们人马又不少的时候。 由于细犬的警觉,狼群甚至无法埋伏,此时已经从草丛中现出了身影。 十多匹狼呈半包围状,都是灰黄色混杂着黑色,肚子下面夹杂着白色,和这一群人对峙起来。 就在田吉光要动手之时,狼忽然发动了攻击,扑向最前方的人。 宋绘月早已经拽满了弓,当机立断,一个泥丸打了出去,正中头狼眼睛,头狼动作稍顿,万允君果断扬起马鞭,一鞭子抽在宋绘月的马身上。 “快跑!” 随后万允君自己也打马冲了出去,一边夹紧马腹,一边挽弓搭箭,扭头就是一箭。 随从们在后方抵挡袭击,宋、万两人急急往榷场的方向赶,遇到转弯之时,闯出来的四匹狼立刻从两翼追上来,其中一匹狼奋力一跃,咬上宋绘月的马腿。 马当即嘶叫一声,跪倒在地,宋绘月猝不及防滚落下去,火速从靴筒里拔出短刀,挥向扑过来的母狼,与此同时,万允君拉弓射箭,一支短箭射向母狼腰腹。 田吉光领着人挥刀赶上,驱散狼群,万允君趁机勒马,拉着宋绘月坐上自己的马,拥着她跑了。 回到榷场时,万允君惊魂未定,连着喝了三杯茶才冷静下来,出了一身透汗。 被狼群袭击,如果不是他们人多马快,现在已经被撕成碎片了。 狼非常狡猾,最喜欢多路追击,哪怕是千里马,只要一转弯,就会被它们包抄,要是势单力薄,很难逃出狼群的追捕。 她擦了把脸,看向宋绘月,心里忽然闪过母狼扑向宋绘月那一瞬间的画面。 宋绘月脸上没有胆怯、害怕,只有你死我活的狠厉。 此时宋绘月已经收拾好弹弓和短刀,让田吉光再仔细查看四周有没有狼群出没的痕迹,不要吓着商客,自己慢条斯理端起茶杯喝了杯热茶。 她看向万允君:“你买的狼崽子招来了狼。” 万允君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揉了揉手腕,右手手肘立在椅子扶手上,撑着脸:“对不住了,明天我请你去燕回正店吃饭如何?权做补偿。” 宋绘月含笑道:“我的命可不止一顿饭。” 万允君架起右腿,灵魂和动作全然是男子模样,对美丽的女子格外大方:“你尽管开口,只要我有的,绝不含糊。” 宋绘月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出城打猎,图个乐子,也没有真让狼撕了,就不要你倾家荡产的赔偿了。” 万允君笑道:“那我只好尽绵薄之力了,正好得了肥兔子,我让人进城去买黄酒配兔肉,咱们就在这里吃一顿?” 宋绘月站起身:“不了,我家里还有人,我带两只回去吃。” 她走到万允君身边,笑意浓厚,伸手在万允君的肩膀上按了按:“你真有意思。” 万允君看着她走出去,一时摸不着头脑,用扇骨挠了挠头,她忽然反应过来——她和宋绘月的位置发生了变化。 原来她总是逗弄着宋绘月玩,虽然是有求于人,可她也把宋绘月当做一位小娘子那样的追逐着,可是就在受到狼群袭击后,她们两人之间的地位颠倒了。 宋绘月露出了獠牙和利爪,开始掌握一切。 ( 7017k 第三百九十七章 消磨光阴 万允君长在了榷场,比贺江淮去的还要勤。 宋绘月对此毫无异议,时常过去消磨时间,她也知道自己穷极无聊,怕在营房里无所事事没了斗志,因此在万允君身上做小小的争斗。 在她和万允君嬉笑之际,贺江淮的势力一再壮大,开始涉足赌房关扑,这一块原本是赵子懿的肥肉,如今眼看贺江淮要咬下来一口,声势浩大地反击了一场。 贺江淮自知万家人在此,不便大动干戈的打打杀杀,因此收敛了手脚。 宋绘月对此并未阻拦,对银霄道:“吃饭的人多了,自然就要把嘴伸到别人的碗里去,赵、黄、胡三家对我们都有所畏惧,反击也不敢闹出人命。” 银霄点头:“他们都怕您。” 宋绘月拍了拍银霄的肩膀:“独木不成林,他们怕的不是我一个人,你做都虞侯也是如此。” 银霄感受着她手上的力度,垂下眼帘,掩饰住自己心中的悸动:“不明白。” 宋绘月笑道:“要得士卒之心,要当大将,不能再像在厢军的时候,独自一个人打天下,要和手底下的人共进退,胜要让功,败要相救,笼络兵心,让你手底下的人和你同心同德,你才能如臂使指。” 银霄点头:“我听您的。” 话说到这里,田吉光走了进来:“大娘子,万家少爷来了。” 他们称呼过一次万姑娘,万允君都没反应过来叫的是她,从此以后,大家就改了称呼。 银霄好不容易得了时间和宋绘月相处,又被万允君打搅了,然而万允君眼下正是宋绘月的贵客,他也不能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万允君鸠占鹊巢,坐到了宋绘月身边。 宋绘月挥手,示意银霄出去,银霄神情冷淡地走了出去,坐到了榷场中。 几个护卫连忙去叫田吉光,让他请走这个煞神,不然今天晚上的生意就别想开张。 银霄不得人心的站到了榷场外,在呼号的寒风中巡视起榷场周边来。 万允君今日戴着皂纱头巾,用白玉鬓环系住,鬓边插着一朵硕大的绿菊花,穿一身金线绣祥云的皂色罗袍,英俊冻人地走了进来。 伸出冻的通红的双手,她取下鬓边绿菊,欠身插进宋绘月发髻中:“差点冻死我。” 宋绘月顶着这朵大绿菊,瞬间感觉自己绿成了一只王八,忍住脑袋上的绿意,伸手一捻她的衣袖:“你穿厚点就不这么冷了。” 万允君打了个大喷嚏,用帕子揩了揩鼻涕,指着自己的脸:“我倜傥吗?” 宋绘月很认真地点头回答:“涕淌。” 万允君把手放在火上暖着:“倜傥就对了,哪有风流人物还穿的和狗熊似的。” 她伸出去的手上,手指头红的跟萝卜似的,定州不比真定方便,她为了维持自己的风流俊俏,生生冻出了冻疮。 幸好她不是一般的小娘子,对于手上的冻疮并不觉得痛苦。 宋绘月拿出膏药来给她抹上:“可怜。” 万允君的手经过炭火一烘,就从骨头里痒了起来,她忍着不去挠:“你要是真可怜我,就陪我去趟京都,也不用你干什么,陪着我去就行。” 宋绘月听闻此言,就含笑道:“我不是不想去,只是我一在京都露面,就会引来追杀。” “这你大可放心,”万允君对万家的实力很有信心,“不是我吹牛,只要你不是进了宫里当娘娘,我都能把你捞出来,万家在真定,传到我爹,已经是第三代了。” 她看着宋绘月收起药膏,这才收回手:“你的榷场如果能传到三代,你一定会相信我说的话。” “我信。”宋绘月低声笑道,“可光是这样,打动不了我跟着你一起走。 万允君靠着椅背,架起腿,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打动宋绘月。 宋绘月站起身来,低头看了她片刻,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白饴糖。 万允君含着糖,感觉自己是让宋绘月这个小娘子给嫖了。 她微笑道:“你怎么反倒对我好上了?” 宋绘月一屁股坐进椅子里:“你像我一个故人。” “哦?”万允君咽下糖块,正色道,“说给我听听。” 宋绘月什么都没说。 她觉得逗弄万允君的时候,这种感觉像是她逗弄黄文秋。 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给了她同一种掌控感——比起之后的颠沛流离,这种可以把握住的感觉更让她安心。 万允君使出浑身解数,想让宋绘月陪着她走一趟京都,宋绘月一直和她消遣着,就是不松口。 二人你来我往,竭尽全力的斗智,然而旁人看在眼里,却是一同悚然起来。 难道大娘子要让这不男不女的家伙给勾走了? 银霄不言不语,眼里挂着一层寒霜,想将万允君大卸八块,又因为宋绘月而不能动手,化悲愤为食欲,将饭多吃了两碗。 如此混过去九月,转眼就是十月,十月底是张贵妃生辰,各地官员都在寻找珍宝要讨张贵妃欢心,地下榷场的交易越发频繁,万允君便有几分坐不住了。 这还不是最忙的时候,她还能在定州继续和宋绘月消磨时间,可要是十月一过,临近年关,不仅仅是榷场,万家的所有产业就都离不得人了。 交子铺户重要,可也不能因此放下这个大节。 她请宋绘月在燕回正店的阁子里吃晚饭,亲自给宋绘月斟茶倒酒夹菜:“你就和我走一趟,成了,交子铺户不用你出一文钱,算你一半的红利,不成,我们自己再做三年水磨功夫,为了答谢你这一趟辛苦,万家分你三成红利。” 宋绘月就着她的手吃了一筷子藕,咀嚼完了道:“我去了,自然就会成的。” 万允君爱她这个淡然自若的模样,因此把酒杯送到她嘴边,心甘情愿服侍她喝下去:“你再不答应我,我可要走了。” 宋绘月咽下酒,向她一笑:“那我多舍不得,不如我随你去真定吧。” 相处了这些日子,万允君早已经知道宋绘月的手段和本事,自然是不敢引狼入室,因此拧着眉头道:“我不敢让你去,我怕你那个护卫杀了我。” 宋绘月只能叹气,其实对去京都也颇为意动,可以躲在万允君身后,探一探京都中情形。 小报上所看的始终经过了别人的手笔,还是自己亲眼看到为好。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八章 离别之语 宋绘月心里存了想法,面上丝毫不露,只和万允君玩乐。 又过了两天,她才忽然道:“我不和你去京都,给你写一封信,给元少培府上的丫鬟元元,你带着去,能不能成,看你们万家的本事。” 万允君大喜过望,当即点齐人手,收拾财物,准备第二天一早就离开此地,前往京都。 李俊二话不说,摆出欢送的筵席,预备上无数的老酒,代替宋绘月和万允君滋滋地喝,桌上的贺江淮也都发自内心的高兴。 守在门外的小弟们更不用提,都恨不能今天晚上就把万允君装在船上,让她顺流而下,直入京都。 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总算要走了,不会再把他们的大当家给拐走。 宋绘月并未去酒宴,她热闹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听银霄说了辽兵突袭的战事后,便早早休息。 翌日四更,外面昏天黑地,宋绘月摸黑起身,穿上厚重臃肿的棉袍,戴上暖笠,将短刀插入靴筒之中,想到弹弓会引人注目,便放回了原位。 她穿戴妥当,打开房门,门一开,一股冷风立刻便灌了进去,吹的她狠狠打了个哆嗦。 屋子里的暖意被驱散,她带着寒气往外走了一步,正要往银霄的屋门前走,他那边已经开了门,没有点灯,借着雪光大步走到宋绘月跟前。 他看了一眼宋绘月的装扮,压低声音:“您去哪儿?” 宋绘月顶着风往外走:“我借着万允君的人手去趟京都,一个月必定回来,你在这里替我看着榷场,有你在,我更放心,你和李俊说一声,若是贺江淮他们要见我,就说我又病了,在养病。” 银霄跟上她的脚步,寸步不离:“我和您一起去,您一个人,我不放心。” 宋绘月停下脚步,看向他:“不会有事,没有人知道我走,自然就不会有危险,我在京都也不露面。” 银霄沉默地垂着眼睛,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头:“我要跟您走。” “弯腰。”宋绘月低声道。 银霄乖乖躬身,但是心里仍是不肯让宋绘月独自离去,路途遥远,京都不仅仅有张旭樘,还有晋王——他觉得晋王才是真正的危险。 宋绘月在他头顶上使劲揉了一把:“乖乖呆在这里,给我看着这个地方。” 说罢,她又伸出双手,用力抱住了他:“好弟弟,你是雄鹰,不能总是跟个小鸡崽子似的呆在我身边,咱们好不容易才把你的这条路走通,你要是毁了,我饶不了你。” 银霄的身体立刻一阵战栗,随后他伸出双手,将宋绘月狠狠箍再了怀抱里,他闻到了宋绘月身上的冷冷气息,是从衣裳和皮肤上散发出来的草木之气,让他脑子里闪过一串火光。 他情不自禁地府下头去,随后强行的停住了动作。 宋绘月静静站了片刻,才低声道:“在定州我始终是住不习惯,我去京都看看情形,时机合适,我们就把进京的速度加快一些,尽快动手。” 银霄松开了手,知道自己于情于理都不能离开定州,也没有任何可以让宋绘月不走的理由。 他烈焰般的感情逐渐在寒风中冷却下去,深深将头埋在宋绘月颈窝之中:“您一定要回来。” 随后他松开了宋绘月,感觉胸膛里变得很空荡,好像这一放手,宋绘月就会重新回到晋王的怀抱里去。 孩子的灵魂在他身体里东突西奔,怎么也藏不住,露出了委屈的面目:“我爱您,您一定不要丢下我。” 宋绘月听着这一句似曾相识的爱,心里咯噔一下,认认真真看了银霄一眼。 她看到银霄的凤目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不由心惊。 银霄在她的眼里小了下去,年龄一路的倒退,一直退回到了两人初次相见,她仰着脑袋,看到了树上的银霄。 她把他背了回去,像是背着一捧水,一步一漾,他瘦弱的要散落在山里。 谁也想不到他会长的这么高,这么大,身体筋骨会变得如此坚硬,像是个铁打的人。 他身体紧绷,衣裳漆黑,天色也黑,藏身于冰冷黑暗之中,只在方才的一瞬间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宋绘月心软了一下。 这几年的巨变,让她也跟着有了巨大的变化,往事能回想起来的,全是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的,让她什么都不敢相信,她的感情也跟着一起冷酷沉寂下去。 爱——她没有感情再去爱。 “乖乖在这里等我。” 说罢,她转身便走,很快就融入在了夜色之中,银霄盯着她的背影,手又攥成了拳头,试图握住这一片虚无。 他的嘴比石头还要沉默,心里却起了万丈波澜。 宋绘月顶着风雪,在五更天时赶到了码头。 万允君下了马车,揉着额头,暗道自己昨天夜里喝的太多,脑袋沉重而且发晕。 李俊和她一直喝到最后,现在还在燕回酒楼的地板上躺着。 人一旦喝多了,就会变成赤条条的一个人,所有伪装都从身上脱去,只剩下一个晕乎乎的脑子。 万允君醉的不算厉害,但是脑子也失去了作用,只有一种别样的飘忽之感,她以为自己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还很富有理智,殊不知光是下马车到艞板这段路,她都走了足足一刻钟——还没有走完。 身边的随从也感觉风度翩翩的万家小当家变成了一个傻瓜,犹豫着要不要把她扛上船去。 此时,宋绘月正在拔腿狂奔——她太高估自己了,差点错过了万允君的船。 见到万允君一行人之后,她气喘吁吁停下来,佝偻着腰,“呼哧呼哧”的直喘,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连忙粗着嗓子大喊一声:“万允君!” 万允君因为脑袋已经连上了浸满烈酒的肚肠,听到叫声便东倒西歪看了过来。 宋绘月连忙伸出手,抬了抬暖笠,让她看清楚自己的面目,万允君看了好几眼,脑子无法思考,只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她一点头,随从就让开了路,让宋绘月上前。 宋绘月一把攥住万允君的手,一言不发拽着她上船,过了艞板,她二话不说就把万允君推到船舱之中,给她灌了一大杯浓茶。 万允君满脑子都是酒和疑问,一会儿是东风压倒西风,一会儿是西风压倒东风,来来回回了好一阵子,她那酒劲才渐渐醒了。 她不知道宋绘月怎么突然跑到船上来了。 但是既然来了,那就是好事,同时想到宋绘月所说的危险,明白她是要掩人耳目的进京都。 第三百九十九章 一路顺风 两人在船舱中对坐,万允君断断续续又喝了许多茶,去了三趟净房解手,两个小丫鬟站在净房里伺候她,给她漱口洗脸,她的眼睛也随之清明起来。 宋绘月跑出了满头大汗,此时正是腿软之际,船舱里的火还没有升起来,有些凉,她那汗收了之后,就打了个喷嚏。 于是她起身把炭一个个的往火上垒,让火烧的更大一些,随后看了看四周。 这条船是万家自己的船,外面看着像是一条装货的福船,船舱里却不似一般的福船潦草,而是处处适用,净架等物都牢牢固定在船板上,来了大风大浪,也不会倾倒。 船舱窗户并非格子雕花窗,而是一整块的木板,用撑杆撑出去,将门窗一合,屋子里就是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声音也传不到外面去。 万允君起身走到门口,让人送早饭进来。 船稳稳当当起了航,早饭是船工在码头上现买的,捡着样子好的鸡蛋、油炸鬼、豆浆、包子,堆放在竹篮里,提了进来,摆放在桌上,又关上了门。 万允君一时无言,只将篮子往宋绘月面前推了推:“吃吧。” 炭火旺了起来,宋绘月感觉身上暖和了不少,解开暖笠挂在椅背上,把厚重的棉袄敞开,捏了个炸葱油饼,咬下一口:“多谢少爷赏饭吃。” 万允君没有胃口,只吃了个包子,看着宋绘月长叹一口气:“我去给你拿衣裳,你就做我的丫鬟。” 她开门走了出去。 宋绘月笑了一声,认为做万允君的丫鬟也不错,吃完一个油炸鬼,她拿出一个鸡蛋,在桌沿上磕了一下,剥壳吃了。 万允君在她吃完一个鸡蛋之后抱着衣裳走了回来,抬起腿踢上门,把衣裳丢在凳子上,紧接着从衣裳堆里掏出来一只狼崽子。 狼崽子野性未驯,用那不太尖利的牙齿对着万允君撕咬,万允君喂它吃肉包子,它也吃了。 宋绘月已经吃了个半饱,开始低头慢条斯理地喝热茶,她并非完全的信任万允君,只是利益使然,万家一天没有拿到交子铺户的特许,就会一天保护她的安危。 万允君喂着狼崽子,时不时看着宋绘月吃东西,对宋绘月的看法,已经变了三变。 一开始,她认为宋绘月是个与众不同的小娘子,对她既好奇,又喜欢,相处久了,她就发现宋绘月不是简单的与众不同,身上有一种匪气,像个亡命天涯的大贼首,和颜悦色的皮囊之下,随时能把人扔进油锅里去炸。 现在她却觉得宋绘月那一身异于常人的凶狠毒辣,其实都像是为了活下去,而且活的可怜。 没有人在回到故土之时,会如此谨慎小心,简直令人同情。 喂饱狼崽子,丢到地上,任凭它蹦跶,对宋绘月道:“你要是赶路累了,就歇着吧,等过了水路,咱们还得换官道,放心,等到了京都,我拨几个人跟着你,你自己再小心些,不会有事。” 宋绘月“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也不挪动,就在火盆边打盹。 万允君刚想说她未免也太小心了,就见她勾着脑袋,连呼吸都放缓了,着实是累坏了,便把话都咽了回去,不再言语。 一行人去京都的路上受了好几次盘查,因为张贵妃生辰纲曾经被劫,如今又是各路生辰纲进京之时,各地驻军严防死守,避免江贼作乱,只要是路过的商队,都要被查。 好在万家明面上的生意做的漂亮,万允君携带的引票全都是真货,倒是不怕,只是耽搁了时间,直到十日之后,才到了京都。 到京都之时,正是大雪纷飞,两人从馆驿出来,坐马车进了城中。 马车停在万家所开设的一家布庄,在京都的万家人等候多时,其中也有万允君的表叔,然而并未因为自己的长辈身份而有失敬意,领着下人井然有序地迎接上来:“小当家。” 万允君受了表叔一礼,才对表叔行了家礼:“许久未见表叔,表叔瘦了。” 表叔含笑道:“故土难离,你父亲可好?” “好,”万允君迈步往里走,“又胖了。” 她扭头招呼身后的宋绘月跟上:“笨丫头,走快些。” 宋绘月埋头跟上,两只手扭在一起,紧紧挨着万允君走,进了正堂,万允君自己解下披风,丢给宋绘月,宋绘月连忙轻手轻脚地挂在了屏风上。 表叔万有良眼尖,一眼就看出来万允君待这丫鬟与众不同,简直是实时留心,事事留意,他便多看了这香气扑鼻的丫鬟两眼,见这丫头拘谨的很,一直低垂着头,偶尔抬起头来给万允君倒茶,那张脸也看不出什么——描眉画目,本来面目是什么样子已经看不出来了。 他心有所感,觉得万允君比起从前越发的稳重成熟了。 在真定时,万允君便常带着女子招摇过市,而且一带就是四五个,女子们全都打扮的色彩缤纷,脑袋上插的大红大紫,身上的布料加起来不够良家女子做一身衣裳,香风与香肩能让路人呆立在原地。 此时万允君身边只带着一个丫鬟,而且这位丫鬟穿的严严实实,粉也涂抹的不甚均匀,一看便知是位不常打扮的好人家女子。 万允君查看了布庄,便要去万宅住下休息,并且让表叔今晚到万宅去商议大事。 表叔立刻跟着万允君出门,看着她和那个土里土气的丫鬟上了马车,又安排人手随行。 万允君想了想,把表叔也招上马车,吩咐车夫赶车,随后在车轱辘的响动声中低声问道:“表叔,怎么这么劳师动众?” “京都不太平,”万有良把声音压的极低,好似外面就有耳报神一般,“无忧洞多了许多亡命之徒,都是从外地进来的。” 万允君诧异:“衙门不管?” “禁军清洗过一次。”万有良言语谨慎的瞥了一眼宋绘月。 万允君看到他的目光,便轻声道:“无妨,你说。” 万有良便一五一十的道:“无忧洞还是小事,京都里张相爷的二儿子,一直是个纨绔,可自从张相爷死了之后,就变了个人,和从前的狐朋狗友不联络了,只在燕王府上做事。” 他的声音已经足够低,说到这里,越发沉了下去,几乎变成了耳语:“你让我打探出现在辽国的三样至宝从何而来,我暗中查探许久,发现持有这三样至宝的人满门死绝,死前都和张二爷接触过。” 万允君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察觉到了宋绘月反复所说的危险是什么。 (本章完) 第四百章 物是人非 宋绘月听了张旭樘所坐下的恶,并没有多说——他们所知道的张旭樘,不过是浮出水面的一小片冰山,藏在水底下的真面目,希望他们永远无法触及到。 她在蔡河边的万宅安置,和万允君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把一张脸涂涂抹抹,随后穿着丫鬟的衣裳,提着竹篮出了门。 京都繁华之地,人群熙熙攘攘,无人注意一个满脸脂粉香气的小丫鬟,她一路走到曹门大街,顺着这条街一路走下去,一直走到宋家宅子旁的香铺边上。 钻进去买了整整一篮子香,还提了两个大香塔,香塔沉重的拽着她,让她整个人都佝偻了起来。 伙计让她放在这里,一次拿一个,她直摇头,费力气出了门,随后走两步停一停,一直停到了宋家对面的小脚店,捡了一副最靠近门口的樟木桌椅,正对着宋家坐下,要了一碗羊肉面。 面条热气腾腾的端了上来,在一片氤氲的热气中,宋家的宅子出现在她眼中。 宅子门是开着的,谭然和林姨娘已经从潭州回来,谭然站在院子倒水,水倒好后就进了厨房,厨房里有火光,里面架着桌子。 林姨娘在摆早饭。 早饭全是他们在潭州常吃的,因为惦记着宋绘月爱潭州风味,特地带了许多回来,哪曾想回来时,已经天翻地覆。 宋绘月没了踪影,宅子也让官府查封,多亏了晋王他们才得以继续住下去——只有住在这里才能安心,否则大娘子回来,会找不到他们。 早饭有圆子醪糟,又有肥鱼鲊,炸了三个油饼,谭然还买来了肉包,算的上极其丰盛,然而两个人都吃的很沉默。 林姨娘吃着吃着,就道:“大娘子爱喝醪糟。” 她起身拿了个空碗摆在桌边,往碗里舀上几勺:“给大娘子留点。” 谭然下意识地想说什么,然而还是闭上了嘴,一个字都没往外吐。 屋子里很安静,其实宋绘月在的时候,也不怎么吵闹,她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间小杂房里看话本,编竹篾,只有惹得宋太太生气了,这家里才会出现极大的动静。 宋绘月在的时候,谁也不觉得屋子里太静,反而人人都放轻脚步,怕扰了大娘子的安静,可如今真的安静了,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了。 外面喧闹的再厉害,都和他们没关系。 宋绘月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甚至根本看不清楚他们的动作——连林姨娘她都看不全,只能看到林姨娘起身之后,桌上多了一个碗。 她双手拿着筷子,埋头去吃面,眼睛一眨,眼泪就落到了面碗里。 当真是心如刀绞。 她吃了两筷子面,把那两盘大香塔也落在了桌子底下,提着篮子出了门,门外的天是铁青色的,细雪暴露了寒风的形状,上下左右四处翻滚,呼啸着从人身上的一切缝隙钻过去。 行人匆匆,有说有笑,挑着担子的人大声吆喝,她听到身后伙计追着她喊东西落下了,她没有回头,匆匆而走,举起手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睛。 一颗心都在空荡荡的疼。 她走的很急,从晋王府门前匆匆而过,没有停下来打探宋清辉的状况。 路过晋王府之后,她越走越快,额头上走出一层细汗,一直走出望春门,过了朱家桥,在朱家桥后面找到了两座坟。 是宋太太和宋祺的坟。 她这一趟来,主要就是为了上坟。 天色依然不好,荒野无人,天色苍灰,雪片打在人脸上,成了刀子。 宋绘月丢开篮子,跪在宋太太墓前,一动不动——为了不留下痕迹,她没有带香烛纸钱,只把自己带了过来。 墓修的很好,晋王操办的很漂亮,然而她看不到,她的眼睛里只有死气沉沉的坟包。 “阿娘,我来看你了。” 她想伸手去擦墓碑上的雪,最终还是没动,只有血在四肢百脉里翻滚,她徐徐地呼出了潮热的气息,仰着头憋住眼泪,以免弄花了脸上的脂粉。 阿娘是她的家啊。 她一跪就是一个多时辰。 风雪越来越急,把她冻的僵硬,稀碎的雪打在她脸上,让她疼和冷,手指和膝盖全都动弹不得,半晌她才用手撑着大腿站了起来。 站起来了,就得走,她提起那只装满了雪的篮子,这次没有走曹门大街,而是绕了道——她害怕看见晋王,因为她总觉得宋太太的死,她和晋王也有份。 这一路她走的顺畅,人山人海之中,足够藏下她,只在大相国寺附近停了下来。 大相国寺上香的女眷多,今日不知为何,比往日还多,女眷的马车拥在一起,好几个小娘子为了争个先后,让车夫争先恐后往前赶,结果全撞在一起,乱做一团。 这条路让马车塞的蚂蚁都得侧身过,宋绘月更过不去,她又不能在此逗留,便匆匆地走了另外的小巷。 一辆马车就在她前头走,走的近了,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喝骂声从宅子里钻了出来。 “姓陆的算什么东西,竟然也敢拒绝我们张家!我们张家还没倒呢!” 宋绘月听出来这是张旭樘母亲的声音。 里面传来细声细气的劝阻声,张夫人的声音就小了下去,听不清楚了,宋绘月没有停留,反而加快了速度,要从这里走出去,然而好巧不巧,那角门忽然就开了。 张夫人在几位女眷的簇拥之下冲了出来,火冒三丈的看了挡路的宋绘月一眼,愣了片刻,心里闪过一双大眼睛,正要细看之时,宋绘月已经走出了巷子。 她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多想,因为大眼睛的人多,刚才这个小丫鬟并没有其他地方像那个姓宋的——不行,还是得和旭樘说一声。 她气冲冲离开,回到重新修建好的张家,先对着家中下人发了一通怒火,随后去给心爱的孙子送去温暖,并且等着张旭樘回来。 可张旭樘一直在燕王府上未归,她又咽不下陆家这口气,吩咐人套马车,要亲自去趟燕王府上。 天色暗沉,雪停住,月未明,地上积雪未化,马车走的很小心,前头是张夫人的马车,后头是四个丫鬟坐的马车,为了避免撞上,中间隔着一点距离。 宋绘月换了一身皂色短褐,站在州桥下方无忧洞口,全神贯注盯着州桥的方向,隐隐听到了马车响动,便取出了临时所买的弹弓。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一章 万少甘拜下风 宋绘月在越发响亮的车轱辘声中隐去了身影,拉开弓,填入洞口所凝结的坚冰,等马踏上州桥,立刻把冰丸射出,直奔黄花马胯下。 刺耳的嘶鸣声在夜色中响起,黄花马吃痛,高高扬起前蹄,车夫紧紧拽住缰绳,却没能止住马发狂,马车开始狂奔。 马车中传来张夫人的尖叫声,车夫尽可能不让自己甩下去,只要等到马过了这一下就好。 然而一过州桥,便是一段窄路,马车“砰”地一声撞翻在桥边石墩子上,连人带马车都翻倒在地。 马挣脱缰绳,没了踪影。 马车里也发出“咚”的一声,张夫人撞的没了声音,昏死过去。 不等车夫从地上爬起来,无忧洞里忽然冲出十多条黑影,直奔马车,拉出穿金戴银的张夫人,把她拖进了洞子里。 洞子里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车夫从地上爬起来,大喊大叫,后面的马车也赶了上来,四个丫鬟下了马车,让这一连串变故打击的面色惨白。 她们狂呼乱叫,大声哭喊,车夫赶紧前往燕王府上报信,黯淡的夜色下,州桥和无忧洞一同乱了起来。 无忧洞里正在进行一场狂欢,金银珠宝、女人,让无忧洞发生了一场小范围的争斗,鲜血从墙壁上滴落到淤泥里,一路流淌到地下去了。 张夫人就这么被无忧洞“吃”掉了。 宋绘月面无表情地离开此地,在蔡河边丢掉弹弓,随后回了万宅。 万允君满面笑容地看着宋绘月回来:“你今天这一天去哪里了?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宋绘月倒热水洗手,笑道:“怎么,想我了?” 她擦干手,走到桌边,摸了摸万允君的脸:“有好事?” 万允君点头:“当然想你,你的信帮了我大忙,我看我们这事情能成。” 她看向宋绘月的手:“手怎么这么凉?” 宋绘月坐下烤火:“一天没吃了,给我安排顿饭。” “今天晚上吃的鸡丝拌鱼儿面,”万允君吩咐下人送来一大碗,“难得来京都,别乱跑了,明天跟我消遣去。” 宋绘月抄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鸡肉:“行。” 鸡肉很嫩,又有辛辣味,她吃着不错,将这一碗都吃完了,又去洗漱换衣裳,万允君还在写信之时,她就滚进了被子里。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把眼睛一闭,睡着了。 万允君写完信,走到床边一看,宋绘月正骑着棉被酣睡,半个身子都在外面,幸好屋子里暖和,不至于伤风。 她拉扯出来被子,自己也钻了进去,靠着宋绘月温暖的身体,一翻身搂住了宋绘月的腰,腰很细,一把就能搂住。 宋绘月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是万允君,伸手拍了拍她的屁股,低声笑道:“少爷,这些天没去寻欢作乐,按捺不住了?” 万允君呼吸顿时一乱,抓住她乱摸的手,面红耳赤地骂:“他娘的,弄死你算了。” 她当真是动起了手脚,然而宋绘月晒肚皮似的摊开在床上,一动不动,嘴上的话却是一套接一套往外涌,还不是寻常话,而是文绉绉的话,乍一听没什么,细听起来却是字字下流,又十分之风趣,听的万允君连手也不动了,又气又笑,咬着枕头锤床,最后捂着耳朵求饶。 “睡吧睡吧,我再也不敢惹你了,明天咱们去别的地方使本事吧。” 宋绘月收了神通,心想我看过的话本子没有一车也有一骡,你能下流的过我? 两人闭上眼睛睡觉,早上睁开眼睛起床,万允君继续喜气洋洋,要把宋绘月装扮成另一个她,只是多戴一顶大圆帽子,让帽檐阴影遮住眉眼。 宋绘月心平气和的接受一切,等万允君忙完手头上的事情,便一同去她的老相好处消遣,路过州桥时,马车便过不去了。 “少爷,前面好像出事了。”骑马跟随在马车一侧的护卫低声道。 万允君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当即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味,她皱眉道:“去打听打听。” 护卫很快回来,隔着马车道:“少爷,咱们得换道,昨天晚上洞子里的人劫走了张相爷的夫人,禁军正在清洗无忧洞。” 用刀和血清洗这个永远也清理不干净的鬼洞子。 “张夫人……”万允君下意识看了宋绘月一眼,但是宋绘月脸色似乎也有几分诧异,她继续问护卫,“张夫人出门不是有马车吗?无忧洞里的人胆子大到去劫车?” 护卫打听的倒是仔细:“是马惊了,马车倒翻在桥边,衙门正在查马是怎么惊的。” 万允君没有再问,示意绕路,放下帘子,再次扭头看了看宋绘月:“我把事情交给表叔,今晚咱们就走。” 白天大张旗鼓的离开,难免会引起人警觉,夜黑风高的时候正好走。 宋绘月摇头:“张夫人之死,和你我有什么关系,只是你的谈资,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万允君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马车一路走到了万允君的老相好私窠子前,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万允君吩咐手下去表叔那里报信,让表叔加派人手前来,和宋绘月一同进了门。 万允君是个阔客,哪怕一年来不上两次,也足以让老鸨心花怒放,精心整治了席面,叫了三四个姐儿陪伴,一定要绊住她的手脚,让她只在这里厮混。 姐儿们争风吃醋,让万允君给自己买新的狐狸毛披风,又哄着万允君给自己打头面,万允君伸手一指宋绘月:“谁能让她高兴了,我给打一套赤金头面。” 一个年纪较大的姐儿放大胆子,扭身坐到宋绘月腿上。 屋子里胡闹到晚上,欢声笑语透过院墙直达街巷,万家的护卫散落在各处,守护万允君的安全。 晋王独自站在街角,寒风迎面扑来,把他的宽袖吹的往后扬起,猎猎作响。 门客和护卫沉默地藏在黑暗之中,没有露面,等待时机动作。 宅子里直到子时才散,万、宋二人喝了酒,互相依偎着往外走,万允君不知道说了什么,宋绘月笑了两声,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四周幽暗,万家护卫尾随而上,车夫放下马凳,万允君推着宋绘月上去,宋绘月弯腰进入,身体忽然停顿,扭头对万允君道:“我的玉佩掉里面了,你帮我去拿一趟。” 万允君刚想说算了,忽然就瞥见宋绘月冲她轻轻地摆手。 她心里咯噔一下,刚想要让护卫围上去,宋绘月便再次驱赶了她:“没事,去吧。”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三章 张家 京城的混乱比万允君表叔说的还要严重,两王相争本就是水火不容之势,再加上张旭樘的不择手段,更让波诡云谲的朝堂多了几分可怖。 张旭樘突然丧母,人在家中守灵堂,却像蜘蛛似的吐出去无数丝线,要布下天罗地网,拿下宋绘月。 随着晋王对定州的控制越来越强,他对定州的情形几乎到了一无所知的地步——他派出去的人,根本无法探听到宋绘月真正的消息。 但他知道一定是宋绘月。 她卷土重来,要让他变成孤家寡人,除了她,他想不出还有谁会对母亲动手。 张夫人多年以来闭塞在后宅,脑子退化,言语时常可笑,不招人喜爱,却也不至于要杀她。 大嫂的娘家倒是三番两次找过她的麻烦,可每次都是铩羽而归——大火无情,大嫂死在火里,也怨不得别人。 只有宋绘月,恨他,要让他家破人亡。 只是京都这么大,宋绘月独自一人,不像之前众目睽睽之下杀死张瑞,禁军挨门排户搜查她,现在她随便哪个旮旯角里都可以藏身,要找到她很难。 所以他大动干戈刺杀晋王,要逼出她来。 他在短短时间内想好了对策,今上在斥骂苏停对京都防卫不利时,他便放出风声,是晋王杀了张夫人。 张家在势大之时,暗中对付裴皇后,致使裴皇后死的蹊跷,现在晋王羽翼丰满,杀了回来,要让张家人给裴皇后偿命,这很说的通。 张旭樘不能坐以待毙,只能先下手为强,杀了晋王,这也很说的通。 明面上再推出来一个仇视晋王的替罪羊,一切都妥当了。 暗中的风起云涌,会让水变浑浊,本就昏聩无能的今上又怎么能透过这一片浑浊看清真相? 就算今上认定是燕王出手,也只会认为是张家已经控制不住局势,无法再和晋王抗衡,所以铤而走险。 到时候今上还会怜悯燕王。 张旭樘对今上的心思拿捏的很清楚,只是拿捏不准宋绘月,宋绘月会不会为了晋王现身很难说。 为了万无一失,他抓来了杜澜。 得去看看了。 纸钱香烛的气味缠绕着他,大相国寺高僧做法事的轰鸣声刺入耳中,他站起来,晃了一晃。 燕王府上前来帮忙的都知连忙扶住他,让他去休息。 张旭樘从善如流的回到后院,还未动作,就听到了小侄儿尖锐地哭声,哭声起的很急,直哭到咳嗽干呕,才渐渐弱了下去,变成小声哼哼。 他皱眉,记得小侄儿好像是和张夫人同住,便转身走了进去。 张夫人的院子一片惨淡,他顺着哭声走过去,就见厢房门关着,里面点着灯火,他制住身后人意欲上前敲门的动静,走到窗边,在吵闹声中推开一条缝隙往里看。 一股热气从窗缝中透出来,张旭灵的儿子坐在地上抽泣,眼泪挂在脸上,流到下巴,睁着和张旭灵一样的蠢眼睛,害怕地看着奶娘。 奶娘坐在凳子上狼吞虎咽,吃小侄儿的牛乳、鸡汤面条。 她捧着碗唏哩呼噜地吃,小侄儿眼看着碗底要空,自己要饿肚子,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桌边,去拉扯碗。 奶娘腾出一只手来,用力在小侄儿手臂上方的软肉上一拧,小侄儿果然又嚎哭起来,怯怯地退了出去。 跟在张旭樘身后的护卫和下人面面相觑,全都脸色难看。 张旭樘心中燃起绝望的黑色火焰——张家无可挽回的落魄了。 哪怕张贵妃还在后宫受宠,哪怕他还在燕王府上做长史,哪怕今上还在垂问,可是一个家从后宅开始混乱,便是衰败之兆。 奶娘这个吃干抹净,放下碗筷,抱起了小侄儿,又把他往怀里搂,往怀里藏:“小笨蛋,小可怜,往后除了奶娘,还有谁疼你,你记住了,往后长大了要孝顺奶娘.” 她心里明镜似的,这个小孩子没娘,如今夫人也没了,往后只要拿捏好他,自己便是好日子不断。 于是她打一棍子给颗枣,把小侄儿又哄笑了。 小侄儿的小脑袋晃来晃去,忽然停住,看向窗边:“二叔!” 奶娘一惊,顺着小侄儿的目光看过去,就见窗户缝隙里,有一直冰冷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她。 “二二爷!”奶娘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小侄儿跌到地上,又哇哇哭了起来。 奶娘不知道张旭樘看了多久,只知道张旭樘的眼神渗人,看她的时候好像是在看个死人,越发的慌乱,忘了把小侄儿抱起来,就匆匆忙忙开门请罪,跪在地上颠三倒四的说。 张旭樘没有看她,而是对小卫道:“换个奶娘,把子厚抱我那里去。” 小卫连忙点头,越过门口跪着的奶娘,进去抱张子厚。 张旭樘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转身往外走,张林低声问:“二爷,这奶娘是不是发卖出去?” 张旭樘不带感情地回答:“活埋。” 张林打了个哆嗦,犹豫道:“二爷,眼下恐怕不好办。” 他略微抬头,看到张旭樘恐怖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让他硬生生的打了个寒颤:“二爷,现在家里正在办白事,来往的人多,又.又有女客,随时会进后院,恐怕会有些不妥,不如先卖出去,到了外面再动手。” 张旭樘听了进去,点了点头:“去办。” 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不想在一个奶娘身上多浪费时间。 很快,一行人就走进了曾经的玻璃花房——这里改了个地牢。 杜澜还活着,只是让人打成了一滩烂泥——嘴太硬,硬的浑身都打烂了,嘴还没开过。 地牢之中阴暗湿冷,一盏油灯点在墙角,闪烁出昏黄的光,杜澜蜷缩在地,知道四周站着死士。 麻木不仁、没有人性的死士,其中还有两个半大的孩子——人还活着,但是灵魂已经半路夭折,从身到心都浸入了张家这一团死水之中。 这些人连呼吸声都不起眼,像是一团团雾气,弥漫在他四周。 他在这种无声地注视下,一动不动地蜷缩着,眼睛让血糊住了,睁开看到的都是红色,爬起来也看不出什么。 而且两条腿都断了,略微一动就是剧痛袭来,疼的他浑身发颤,所以还是不动的好。 他闭着眼睛忍痛,也算不清楚过了多久,就在他浑浑噩噩之时,头顶上传来沉重的拉开木板的声音。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三章 张家 京城的混乱比万允君表叔说的还要严重,两王相争本就是水火不容之势,再加上张旭樘的不择手段,更让波诡云谲的朝堂多了几分可怖。 张旭樘突然丧母,人在家中守灵堂,却像蜘蛛似的吐出去无数丝线,要布下天罗地网,拿下宋绘月。 随着晋王对定州的控制越来越强,他对定州的情形几乎到了一无所知的地步——他派出去的人,根本无法探听到宋绘月真正的消息。 但他知道一定是宋绘月。 她卷土重来,要让他变成孤家寡人,除了她,他想不出还有谁会对母亲动手。 张夫人多年以来闭塞在后宅,脑子退化,言语时常可笑,不招人喜爱,却也不至于要杀她。 大嫂的娘家倒是三番两次找过她的麻烦,可每次都是铩羽而归——大火无情,大嫂死在火里,也怨不得别人。 只有宋绘月,恨他,要让他家破人亡。 只是京都这么大,宋绘月独自一人,不像之前众目睽睽之下杀死张瑞,禁军挨门排户搜查她,现在她随便哪个旮旯角里都可以藏身,要找到她很难。 所以他大动干戈刺杀晋王,要逼出她来。 他在短短时间内想好了对策,今上在斥骂苏停对京都防卫不利时,他便放出风声,是晋王杀了张夫人。 张家在势大之时,暗中对付裴皇后,致使裴皇后死的蹊跷,现在晋王羽翼丰满,杀了回来,要让张家人给裴皇后偿命,这很说的通。 张旭樘不能坐以待毙,只能先下手为强,杀了晋王,这也很说的通。 明面上再推出来一个仇视晋王的替罪羊,一切都妥当了。 暗中的风起云涌,会让水变浑浊,本就昏聩无能的今上又怎么能透过这一片浑浊看清真相? 就算今上认定是燕王出手,也只会认为是张家已经控制不住局势,无法再和晋王抗衡,所以铤而走险。 到时候今上还会怜悯燕王。 张旭樘对今上的心思拿捏的很清楚,只是拿捏不准宋绘月,宋绘月会不会为了晋王现身很难说。 为了万无一失,他抓来了杜澜。 得去看看了。 纸钱香烛的气味缠绕着他,大相国寺高僧做法事的轰鸣声刺入耳中,他站起来,晃了一晃。 燕王府上前来帮忙的都知连忙扶住他,让他去休息。 张旭樘从善如流的回到后院,还未动作,就听到了小侄儿尖锐地哭声,哭声起的很急,直哭到咳嗽干呕,才渐渐弱了下去,变成小声哼哼。 他皱眉,记得小侄儿好像是和张夫人同住,便转身走了进去。 张夫人的院子一片惨淡,他顺着哭声走过去,就见厢房门关着,里面点着灯火,他制住身后人意欲上前敲门的动静,走到窗边,在吵闹声中推开一条缝隙往里看。 一股热气从窗缝中透出来,张旭灵的儿子坐在地上抽泣,眼泪挂在脸上,流到下巴,睁着和张旭灵一样的蠢眼睛,害怕地看着奶娘。 奶娘坐在凳子上狼吞虎咽,吃小侄儿的牛乳、鸡汤面条。 她捧着碗唏哩呼噜地吃,小侄儿眼看着碗底要空,自己要饿肚子,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桌边,去拉扯碗。 奶娘腾出一只手来,用力在小侄儿手臂上方的软肉上一拧,小侄儿果然又嚎哭起来,怯怯地退了出去。 跟在张旭樘身后的护卫和下人面面相觑,全都脸色难看。 张旭樘心中燃起绝望的黑色火焰——张家无可挽回的落魄了。 哪怕张贵妃还在后宫受宠,哪怕他还在燕王府上做长史,哪怕今上还在垂问,可是一个家从后宅开始混乱,便是衰败之兆。 奶娘这个吃干抹净,放下碗筷,抱起了小侄儿,又把他往怀里搂,往怀里藏:“小笨蛋,小可怜,往后除了奶娘,还有谁疼你,你记住了,往后长大了要孝顺奶娘.” 她心里明镜似的,这个小孩子没娘,如今夫人也没了,往后只要拿捏好他,自己便是好日子不断。 于是她打一棍子给颗枣,把小侄儿又哄笑了。 小侄儿的小脑袋晃来晃去,忽然停住,看向窗边:“二叔!” 奶娘一惊,顺着小侄儿的目光看过去,就见窗户缝隙里,有一直冰冷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她。 “二二爷!”奶娘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小侄儿跌到地上,又哇哇哭了起来。 奶娘不知道张旭樘看了多久,只知道张旭樘的眼神渗人,看她的时候好像是在看个死人,越发的慌乱,忘了把小侄儿抱起来,就匆匆忙忙开门请罪,跪在地上颠三倒四的说。 张旭樘没有看她,而是对小卫道:“换个奶娘,把子厚抱我那里去。” 小卫连忙点头,越过门口跪着的奶娘,进去抱张子厚。 张旭樘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转身往外走,张林低声问:“二爷,这奶娘是不是发卖出去?” 张旭樘不带感情地回答:“活埋。” 张林打了个哆嗦,犹豫道:“二爷,眼下恐怕不好办。” 他略微抬头,看到张旭樘恐怖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让他硬生生的打了个寒颤:“二爷,现在家里正在办白事,来往的人多,又.又有女客,随时会进后院,恐怕会有些不妥,不如先卖出去,到了外面再动手。” 张旭樘听了进去,点了点头:“去办。” 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不想在一个奶娘身上多浪费时间。 很快,一行人就走进了曾经的玻璃花房——这里改了个地牢。 杜澜还活着,只是让人打成了一滩烂泥——嘴太硬,硬的浑身都打烂了,嘴还没开过。 地牢之中阴暗湿冷,一盏油灯点在墙角,闪烁出昏黄的光,杜澜蜷缩在地,知道四周站着死士。 麻木不仁、没有人性的死士,其中还有两个半大的孩子——人还活着,但是灵魂已经半路夭折,从身到心都浸入了张家这一团死水之中。 这些人连呼吸声都不起眼,像是一团团雾气,弥漫在他四周。 他在这种无声地注视下,一动不动地蜷缩着,眼睛让血糊住了,睁开看到的都是红色,爬起来也看不出什么。 而且两条腿都断了,略微一动就是剧痛袭来,疼的他浑身发颤,所以还是不动的好。 他闭着眼睛忍痛,也算不清楚过了多久,就在他浑浑噩噩之时,头顶上传来沉重的拉开木板的声音。 (本章完) 第四百零四章 应倾半熟鹅黄酒 一束刺目的光射了进来,让杜澜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外面已经天亮,而张旭樘带着人手,逆光而下。 木板放下,地牢再次只剩下一点灯火,张旭樘的面孔在灯火之下显得异常苍白。 “我本来不打算见你,可是听说你的嘴很硬,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宋绘月在哪里,我只好亲自来。” “呸!”杜澜言简意赅。 张旭樘宽容大度的一笑:“晋王出入,总爱带着你们这些狗腿子,宋绘月来了,你们王爷不可能不去见面,只要见面,你就会知道,你不说也没有关系,我慢慢折磨你,折磨到死,你要是还不愿意说,我就再抓一个你的兄弟来,如法炮制。” 他走近两步,俯身道:“你不愿意背叛主子,可宋绘月也不是你的主子啊。” 杜澜想要冷笑,可笑不出来——他承认自己是怕了,怕死,怕疼,怕张旭樘,张旭樘细长的眼睛里所冒出来的光,是地狱中的光。 他只能沉默以对。 张旭樘见他还是不肯说话,便思索着道:“不知道你身上的骨头有没有你的嘴这么硬。” 说完,他扬起手,对着阴暗处一招手:“铜鹤,好狗狗,你来办,办好了给你甜一甜嘴。” 铜鹤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没有任何情绪,眼睛如同两块墓碑,走到杜澜身边,伸出手,捏住他一根手指,往后一掰。 杜澜猛地抽搐,嘴里呜咽一声,手指便以奇怪的姿势扭曲在他手上。 张旭樘往后退,站在墙边欣赏铜鹤的杰作,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根骨头他不清楚,但是想必一根根折断需要花费不少的时间,他站了一会儿,就坐下了。 他看着杜澜在地上挣扎扭动,一口气哽在喉咙里,连惨叫声都没有。 “宋绘月在哪里?” 杜澜趴在地上,面无人色,汗出如浆,眼睛里血丝遍布,瞪着张旭樘,一个字都不往外吐露。 铜鹤掰断了他最后一根手指头,十个手指形状各异的扭曲着,之后铜鹤的手捏上了他而手腕。 “咔嚓”一声,右手手腕就此折断,整个手掌都只有一层皮连着,软绵绵垂在下方。 杜澜发出一声刺耳的惨叫,惨叫过后,他缓过一口气,看向张旭樘。 未等他冷笑亦或是唾骂,铜鹤已经将他另外一只手折断。 这回他的惨叫声愈发剧烈,面孔扭曲到变形,牙齿在嘴唇上咬出血印,挣扎着抬起头,他看到张旭樘动了动嘴,似乎是在问他:“宋绘月在哪里?” 他不知道大娘子在哪里。 很可能连八爷都不知道大娘子已经回到京都。 他紧紧闭上眼睛,疼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连哼都哼不出来,他知道自己这回是死定了,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他脑子里不由自主想起了过去。 过去不好,不想也罢,但是到了王府之后都是好的,可以尽情地想,尤其是想游松——游松大哥哥似的管着他,爱着他。 想完游松,他还想喝点酒。 一口就好,他这辈子就是爱酒,自从在潭州误事之后,只在逢年过节喝上过两三杯。 应倾半熟鹅黄酒,照见新晴水碧天。 “酒。”他张了张嘴。 张旭樘立刻让铜鹤停手,起身走了过来,蹲到他身边:“什么?” “呸!”杜澜用尽毕生力气,将一口带血的唾沫悉数喷到了张旭樘脸上。 他不知道,但是连“不知道”三个字他都不说,说也是一种背叛。 张旭樘冷冷擦去脸上的唾沫,对着铜鹤挥了挥手。 片刻之后,杜澜死了。 他死不瞑目,痛苦使得他双目原睁,眼珠子往外凸,嘴巴像是离水的鱼一般大张,血从喉咙里一股一股的涌了出来,肚皮往里凹陷,里面的五脏六腑和骨头显而易见成了一滩烂泥。 张旭樘阴沉着脸,看着一个死士拖着杜澜一只脚,要把他埋到角落里去,夯实了的地面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 “老卫,再去抓一个来,你亲自去,”张旭樘爬上去,站到花园里,透了一口气,扭头吩咐张林,“去看看晋王府上的消息,将出入的人名单拿来。” 张林和老卫应声而去,张旭樘继续回去守灵——晋王没死,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还给晋王留了一手,若是顺利,现在这个时候,晋王应该已经在他的猎杀范围之内了。 若是不顺利,他还有第二手,第三手,既然已经动手,就要倾尽全力,杀的晋王再也无力争斗。 就在他给张夫人烧纸钱之时,张林满脸惧意的走了回来。 “二爷,”他在张旭樘耳边低声道,“晋王不见了。” 张旭樘手中满满一把纸钱,全都撒进了火盆里,火光“蹭”的一下蹿了起来,险些烧了张林的眉毛。 火星子飞的到处都是,张旭樘面无表情地站起来,退回耳房去休息。 张林紧紧跟着他,小声为自己开脱:“到处都找了,谢家、裴家、王府别庄、宋家,全都找过了,晋王都不在。” 张旭樘闭着眼睛,哼出两道怒气:“怎么发现的?” “是潜进去用毒的人,”张林低声道,“晋王府上一切如常,晋王的内侍都知、谢家父子、太医,全都在王府上,进去了才知道,晋王根本不在里面。” 张旭樘靠在椅子里,耳朵里“嗡嗡”作响。 一个宋绘月,已经是泥牛入海,如今晋王受着伤,竟然也不见了踪影! 晋王不是宋绘月,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朝臣瞩目,出门时就是再不讲排场,身边也跟着十个护卫和两三个内侍。 现在晋王却独自一人离开了王府——他能去哪里?谁应对太医署和今上的垂问? 张旭樘正在思索之际,管事匆匆走了进来,禀报燕王来了。 燕王心急如焚,进门连鹤氅都来不及脱下,便挥退身后内侍,牢骚连珠炮似的往外冒:“我说了不要动晋王,你偏不听我的,现在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骚! 明摆着的,晋王一死,我最得意,我们能瞒过谁? 阿爹现在宣我进宫,必定是要质问我昨天夜里晋王遇刺一事,我该怎么应对?要是露出马脚来,一个刘宝器就能把我喷死!” 张旭樘翻动眼珠子,自下而上的扫了他一眼:“你刚才说的就很好,就这么回答陛下。” (本章完) 第四百零五章 狡兔三窟 燕王抱怨过后,理智重回,暗暗后悔刚才话说的太急。 他让张旭樘一眼扫的毛骨悚然,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但还是硬着头皮发问:“什、什么意思?” “蠢货,”张旭樘冷笑,又不得不逐字逐句的教导他,“你刚才对着我这么能说,对着今上怎么就不会说辩驳了?晋王死了,全天下都知道你的嫌疑最大,那你为何还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你什么都没做,分明是有人在栽赃陷害你,搞不好,这是晋王的苦肉计。。” 燕王一拍脑袋:“对,就是这样,是我太急了,我这就进宫。” “等等,过来。”张旭樘冲着他招手。 燕王连忙俯身,将耳朵凑到张旭樘嘴边。 张旭樘低声道:“你最近去见姑母的次数太多了,前朝和后宫离的太近不是好事,况且你总去见姑母干什么?难道你人高马大的,还要去姑母怀里吃奶吗?” 燕王顿时面红耳赤,他去见张贵妃,其实每次都是因为在张旭樘这里受了委屈,才去哭诉。 “不许再去了,明白了吗?” “我知道了。” 就在燕王要直起身来的时候,张旭樘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你要去见今上,我不能打你,下次你再这么质问我,我就不会留情了。” 燕王打了个哆嗦,支支吾吾往外退,一路风驰电掣地退出张家,才感觉从死亡中脱身。 张旭樘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睛,小憩片刻。 他在梦里梦到自己行走在潭州的山间小道上。 潭州山高林深,尤其是竹多,毛竹高而且笔直,一根根参天而上,树冠在半空中结成一片,根茎在地下变成一张网,触碰其中一根,整片竹林都会响。 他的身边没有老卫、小卫,没有护卫队伍,没有燕王、张贵妃,只有他,他沉默着往前走,每一步都走的很小心,以免触碰到从地里面凸出来的竹根。 他知道宋绘月就在这片竹林里,正在寻找他,她阴魂不散,可恶至极,那双极大的眼睛从竹林间隙一闪而过,让他胆寒心颤。 在没有遇到他之前,她蛰伏在一个小娘子的躯壳之中,不显山不露水,遇到他之后,他亲手将这个魔王释放了出来。 他怕了,走的越发小心,可是竹林似乎在向他逼近,他走出了满身的汗,汗水迷住了眼睛,他一不小心踢中了一根竹根。 他猛然从梦中惊醒:“老卫!” “二爷。”说话的是小卫,老卫出去办事,还未回来。 屋子里的火烧的很旺,小卫在张旭樘身上盖了件披风,张旭樘的额头让炭火烘出了汗意,并且口干舌燥。 “茶。” 小卫连忙端来了茶。 张旭樘喝了两口,心中仍然是慌张和不安,外面传来和尚念经的声音,也不能压下他心中的惶恐。 “去把老卫找回来!” 小卫犹豫着要不要实话实说——虽然他也是卫,然而两个卫中间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连老卫往哪个方向去了都不知道。 但是看到张旭樘的目光,他把实话咽了回去,领命出门,既然找不到,那就乱走一通,老卫若是看到自己在大街上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应该就会出现。 张旭樘在温暖的火光中想:“晋王究竟在哪里?” 谁都不知道,过了子时,晋王遇刺,禁军和王府护卫出去追踪刺客,晋王便在他们之后离开了王府。 能够在王府遇刺,王府对他来说便不再安全。 他府上有品级的亲卫有二十人,都知一人,典仪、牧长、典膳各两人,司库四人,没有品级的匠人、随侍、养马、门子、洒扫、厨房、茶房、更房、车夫等等数不胜数,只要有了一条裂缝,就足以让张旭樘钻进来,对他赶尽杀绝。 没有带任何护卫亲随,他便赤手空拳地出了王府,赶在在四更天前,到了蔡河。 蔡河边的万宅并不大,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宅子里一片寂静,他绕道至角门,叫开了门。 护卫警惕地出来,皱眉打量他身上的血迹,大拇指顶住刀身,将刀从刀鞘中顶出来一寸长。 “去告诉你们家主子,交子铺户能不能办,都在我手里。” 领头的护卫立刻挥手,让人进去通报,自己仍然戒备着,可他的刀并没有震慑到晋王,晋王迈步往里走,闲庭信步地走到了花园之中,悠闲的好像是来逛园子的。 万允君已经收拾好宋绘月要的东西,正准备歇下,就听到护卫来报,说交子铺户的人来了,她连忙系上披风,出来见人。 她以为来的人是元少培,又或者是那个丫鬟来见宋绘月,然而一脚迈进花园的月亮门,就见到晋王堂而皇之地坐在秋千上,两只手上沾满了血,握着秋千绳子,慢慢悠悠地前后晃荡。 她心中一惊,立刻想到晋王遇刺一事。 不是敌人,那便是晋王一派,身上有伤,又与宋绘月有旧情,莫非此人就是晋王! 夜黑风高,刺杀他的刺客还在外面奔逃,他竟然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好大的胆子。 随即万允君便想到了万家的生意。 不仅仅是交子铺户,还有他们试图伸到京都的手,只要搭上晋王,再凭着万家的本事和底蕴,万家在她手里,将不再是偏居一隅的商户。 可是和晋王打交道,会不会反受其害? 自古以来,争权夺利的皇亲没有不爱巨贾的,可一旦成事,过河拆桥的也比比皆是。 万允君在一瞬间思量了许多,最后迅速定论——先拿下交子铺户,晋王值不值得相交,得看,不是看晋王,而是看晋王身边的人。 晋王看了过来,万允君深吸一口气,挺身走了进去。 她尽可能地调动出笑容,吩咐身护卫退下,也没有点破晋王身份:“敢为贵客怎么称呼?” “姓裴,”晋王从秋千上站了起来,“绘月呢?” 万允君越发确定眼前人就是晋王,借用了裴姓,答道:“她睡下了。” 晋王点头,没有让她去叫宋绘月,而是往前迈步:“借你的地方住上两日,不知可否方便?” 万允君连忙让到一侧,往前带路:“方便,只是我鲜少来京都,这宅子终日不住人,家中难免冷清,请莫见怪。” “你带我去就可以,不必这么多人跟着。” “是。”万允君挥手示意身后的人都不要跟上。 (本章完) 第四百零六章 小万忙碌 晋王跟着万允君从后花园顺着抄手游廊往前,就见这宅子干净整洁,花木也都盎然着,再随着万允君进入客房,客房里东西摆放整齐,时时有人打扫,然而有一种打扫过后都无人使用的簇新冷清之感。 他坐进椅子里,伸手用手背试了试茶壶——茶壶冰凉,没有热茶,也没有冷茶。 “我去拿茶点。”万允君出去取了热茶和点心,用盘子托着进来,放到桌上,“您尽管住,我的人和京都的人都没有来往。” 晋王没动茶,问道:“有没有热水和刀伤药?” 万允君点头,挽起袖子端起水盆往外走,心想为了交子铺户,自己做一回孝子贤孙也值当了。 她亲力亲为地端来热水,转身出去拿来一只提梁箱匣放在桌上,打开对门,从里面取出来剪刀、白色细布、两瓶刀伤药。 目光从这几样东西上滑过,她决心先用剪刀剪开晋王的两只衣袖。 然而她一抄起剪刀,对上晋王,立刻心虚冒汗,简直害怕自己一剪子下去,晋王就会把她当做刺客给处置了。 心里慌张,再加上收拾完东西后小酌了两杯,她一剪刀下去,没能顺利剪开晋王层层衣袖,反而触动晋王伤处,让晋王毫无防备的“哎”了一声。 万允君听了这一声,额头上顿时冒了汗,握紧剪刀,稳定心神,再接再厉。 这回心神镇定的太过,让她两大皆空——眼空、手空,一剪刀下去,剪出了个虚无。 她感觉这回不是她的错,而是晋王的错,因为晋王轻微晃动了一下,她小心翼翼道:“您别动。” “给我吧。”宋绘月从门口走了进来,接过万允君手中的剪刀,捏住晋王袖子,从袖口往上剪,最后把袖子齐齐地剪了下来。 晋王少了两只衣袖,衣裳变得极为可笑,他在宋绘月面前极为爱面子,此时却是丢人现眼,但他自己却并未察觉,因为他那两只眼睛死死黏在宋绘月身上。 宋绘月没有看他,只看着两条胳膊上的伤,两边都让刀子卷去了一层皮肉,伤口虽然不深,但是伤了一大片,看着鲜血淋漓,令人发疼。 “帕子。”她看向万允君。 万允君连忙去拧了个热帕子过来。 热帕子擦去伤口周围的污血,热水很快就脏了,宋绘月把帕子给万允君:“再换盆热水来。” 万允君端着盆子就出去了。 宋绘月打开两个药瓶塞,闻了片刻,确认其中一个是刀伤药,便往晋王的伤口上撒。 晋王火辣辣的痛,痛苦之余,心里倒是涌起了一点快乐——看到宋绘月,他的心就是静的,不需要服用寒食散,神志就很清明。 宋绘月动作很轻,低声道:“王爷在这里住两日,张旭樘是条疯狗,一旦动了手,就非得从您身上咬下来一块肉不可,这地方安全。” 晋王放低了声音:“我听你的。” 宋绘月道:“我一早就去北瓦,北瓦人多口杂,稍微躲上一些时日,等张旭樘松懈下去,我再从官道上离开。” 听到这里,晋王便蹙了蹙眉头,因为心情平和,他的所思所想越发富有智慧,足以让张旭樘为他的莽撞付出代价。 “不要走,”他想说自己有办法让她安全,然而念头一转,他换了个说法,“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黄庭不在,外面的东西我不敢随便吃喝,现在我只信你。” 宋绘月犹豫片刻,想到晋王此时处境,便点了点头。 外面传来万允君的脚步声,还有水盆里的水晃晃荡荡,泼泼洒洒的声音——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一盆水能晃出去半盆。 宋绘月停下话头,继续大范围地撒药,等热水来了,又把伤口周围擦了又擦,擦出本来的肤色。 万允君鬼使神差的道:“您可真白。” 话一出口,她立刻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心想:“让你嘴贱!” 宋绘月笑了一声:“可不是,怎么比从前还要白了?” 晋王对从前二字倍感亲切,同时没有回答——服用寒食散的人,皮肤会变得苍白。 宋绘月取来细布,给晋王两只胳膊严严实实缠住,缠好之后,让万允君拿两身护卫穿的衣裳来给晋王换上,还得生火——屋子里常年无人住,冷的和冰窖一样。 万允君忙忙碌碌,活干的叮叮咣咣,宋绘月把那一碟子糕点每样尝了尝,推到晋王跟前:“您先垫垫肚子。” 晋王吃了两块,想和宋绘月说今晚遇刺的事,就听到外面哗啦作响,是万允君把一篓子炭掉到了地上。 宋绘月连忙出去帮忙把炭火生了起来,安顿好晋王之后,便毫不留恋地出去休息。 她睡了两个时辰,便起来了。 晋王的睡眠也十分短暂,头脑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此时正在写信,见宋绘月进来之后迅速写完:“来了。” 他起身用火钳拨开堆起来的炭火——他自己不怕冷,炭火一烧起来,他便感觉像是进了火堆里,烤的浑身发痛。 宋绘月放下食盒,摆出两大碟子肉包,和晋王面对面坐着:“您放心吃,从厨房大笼屉里拿出来的,万家的护卫都吃过了。” 包子是专门给护卫做的,每一个都有拳头大,里面的肉馅扎实的和肉丸子似的,晋王吃了一个,便感觉到了肥腻。 宋绘月吃了半个。 晋王接过剩下的半个吃了,又掰开一个,把里面猪肉大葱的肉丸子囫囵吞下,浸满汤汁的包子皮递给宋绘月:“再吃点。” 宋绘月吃了个包子皮:“您比原来瘦多了。” 晋王用力捏了捏眉心:“没有,就是累。” 他的语气有一种更深更无力的疲倦。 宋绘月心想他恐怕是真的累,张旭樘是恶鬼似的人物,哪怕只剩下一口气在,也要和晋王对抗到底,再加上今上的疑心,父不父,子不子,如何不累。 “很快就会好的。”她似是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晋王听。 晋王笑着点头,起身把写好的信折了个方胜:“你让万允君今天去元家,把这个给元少培,再等着元少培回信。” 宋绘月接过方胜:“我这就去。” 晋王追她到门口:“给她了就回来,我离不开你。” 他说完之后就觉得自己说的不好,会让宋绘月不喜,又怕宋绘月一走了之,连忙道:“我这里离不开你.我要换药,还有茶” 宋绘月点头,匆匆走入了寒风中。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七章 小万送信 万允君带上小小方胜,挑了一马车礼物,登门拜访元少培。 在今天之前,她想登门而不得,眼下她仅凭着晋王所叠的一个方胜,就登上了元家大门——看来这样的方胜,不是第一次见元少培府上。 坐在正堂中的侧边椅子上,她有了一点闲心,打量一眼元家。 京都居大不易,元家比万家要小许多,桌上摆着一个白瓷瓶,里面没有放梅花,放着一根油黑发亮的鸡毛掸子,墙上挂着两张画像,一张祖冲之,一张刘徽,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堂前开了门,过去便是一条笔直的青石板路,路两侧有浅浅一层草,墙根下放着大水缸,再往后是一道闭着的垂花门,是坐卧之处。 这小小的二进宅子,倒是井井有条。 万允君看罢,就把目光收了回来,刚要端起茶杯喝上一口,外面就“噔噔蹬”进来两个人,让她将茶杯放了下去。 大步流星走在前面那位穿着鹤氅,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边走边道:“我在衙门里活了大半辈子的稀泥,还怕他个张二鬼,竟然让咱们躲到这里来.” “哎哟,有客,”来人急忙停住脚步,扭头对着身边另一人挤眉弄眼,“九阳,姓元的有生客!” 万允君连忙站起来,对着他们二位揖礼:“在下.” 庆九阳轻飘飘地打断她:“咱们就不通姓名了,贵客自便。” 小厮这才从后面挤了出来:“二位爷里面请。” 说罢,两人再次开始大踏步,小厮开了二门,这两人从门缝里挤了进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小厮扭头出来,给万允君添上一杯茶,也不言语,继续出去忙活了。 万允君思索着这二人来历,可因为自己对京都并不熟悉,想了半晌也没有头绪,只能作罢。 片刻之后,又进来一人,平头正脸,身上穿着灰色圆领袍服,小厮跟过来,手臂上搭着鹤氅。 万允君知道此人必定就是元少培了,再次起立,一揖到底,和元少培通了姓名来历。 元少培“嗯”了一声,并未多言,让小厮退下,便从万允君手中接过方胜,先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见没有拆开另外折过的痕迹,才打开。 他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坐在那里看信时,也看的一言不发,眉头紧皱。 万允君也不由一本正经起来,坐直了身体,双手端端正正放在腿上。 元少培看完之后,将方胜随意折好,叫了小厮进来,让他照老样子去请谢家八爷来,等小厮出去,他才看向万允君:“你认识大娘子?” “啊?”万允君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认识,我们在定州的时候就是朋友,我们万家想经营交子铺户,和大娘子商议了许久。” 元少培便和气了一些,示意她喝茶。 他自己也端起茶杯,开始喝茶,除此之外,他便再没有话了。 万允君坐在椅子里,把茶从绿色喝成了没色,对着一言不发的元少培,欲哭无泪。 她和商人交手游刃有余,对上野鸡可以以一敌三,也能和真定的官员谈笑风生,可是元少培这样的京官,实在是让她犯难。 不说不笑,整个人板正的没有一丝缝隙,无从下手。 她放下茶杯,茶也不便再喝了——她想去解手,但是不便去,只能憋着。 两人枯坐之时,谢舟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见元少培坐着纹丝不动,当即开口:“你这是坐的什么禅?” 元少培站起来:“八爷来的好快。” 万允君第三次起身,迎接了这位谢八爷,仔细一看,就见这位八爷眉清目秀,长身玉立,是个美男子,只是此时胡子拉碴,眼睛里全是血丝,看起来十分疲惫。 谢舟看了万允君一眼,还没开口,元少培就已经将晋王的信递了过去,谢舟仔细看了两遍,将信上所写一一记下,随后把信烧了。 他这回正视了万允君:“你认识月姐儿?她现在在你府上?” 这问题似曾相识,万允君点头:“是。” “好,那不是外人,”谢舟的神情显然也柔和了,急急对元少培道:“倪鹏和庆九阳来你这里了没有?” 元少培点头:“来了。” 谢舟松了口气:“杜哥儿没了,我得把咱们的人都安排到妥当的地方,张二疯的很,你要小心。” “放心,董老不会让我出事。” 万云君暗暗吃惊,心想董老应该就是如今的相爷董童英,看样子晋王和燕王之间的争斗已经不再遮掩,而是毫无顾忌的厮杀起来了。 谢舟站在火盆边,低头烘手,沉默了片刻:“你得找点事情给今上做,以免他心血来潮,白龙鱼服的出宫看望儿子。” 元少培点头:“好办,三司的帐正好有不清楚的地方。” 万允君开始坐立不安——这真的是她能听的?不会一出门就把她给灭口了吧。 谢舟扭头看向万允君:“月姐儿可好?身上的病好了没有?” 万允君正在为自己忧心,听谢舟询问,答道:“好了。” 谢舟笑了一下:“她好就行,定州寒苦,她遭罪了,你给我带个话,就说舟哥在京都等着她呢。” 他那笑意忽然一转,带着杀气:“今天的事情,要保密啊。” 万允君喉咙里滚动一下,下意识地点头。 “行,我走了。”谢舟搓了搓手,转身便走。 他是来去匆匆,身上的披风都没来得及解下,往外走的时候,“砰”的一声把个丫鬟撞在了地上。 “哎,元元,你怎么来了?”谢舟伸手把丫鬟拉了起来。 元元是只呆头鹅,没有去拍身上的灰尘,也没嚷痛,而是掏出来一个鹅黄色荷包,递给谢舟,指了指万允君:“她给我送过一封大娘子的信,我想找她把这个荷包送给大娘子,这是在大相国寺供奉过的,上面我还绣了菩萨。” 谢舟捏着荷包看了一眼,上面所绣的菩萨深得宋绘月真传,又小又狂野,一边把荷包递给万允君,一边道:“你把菩萨绣成这样,菩萨很难保佑月姐儿啊。” 元元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万允君瘪嘴,心想:“好好的美男子,怎么偏偏长了张嘴。” 谢舟在元元掉眼泪之前和寒风一起走了,万允君无法和元少培再次对坐,也火速告辞,心想幸亏遇到了晋王,否则就是有十个元元,她也不见得能搞定元少培。 (本章完) 第四百零八章 赶尽杀绝 万允君上了一趟元家之后,晋王便再没有支使她做过任何事,单是和宋绘月坐在客房里,把一天三顿的饭吃了又吃,吃成了无数顿,又把伤药换了又换,堂堂一个王爷,好似无赖附体,不是头疼,就是脑热,霸占着宋绘月在客房里脱不开身。 万允君只得再次跑起了腿,把厨房的吃食一趟趟运送到晋王面前,又敢怒不敢言的做了试毒人。 万家的伙食非常不错,汤是文火慢煲,肉是香卤烟熏,佐的是不重样的鲊菜和醋姜。 万允君尝着尝着,一不留神就正经吃了起来,所以那肚子时常的撑的发胀,引得宋绘月也要多吃上几筷子。 晋王在鸡鸭鱼肉的香气之中安坐,张旭樘却是食不下咽。 他没有任何晋王和宋绘月的消息,等到了张夫人即将出殡的前一夜,他连茶都咽不下一口,总感觉宋绘月已经逃之夭夭,而张家终将在她手中化为齑粉。 他的心事和外面的丧事重叠,让他看起来是因为死了娘而心灰意冷,恨不能追着娘而去。 来来往往的宾客和下人见了,也都唉声叹气,认为张旭樘可怜。 侄儿张子厚在张旭樘面前勾着脑袋小声哭泣,因为挨了他的训斥,不敢放声大哭,只敢小声的要祖母。 “他既然孝顺,就带他去灵堂,让他给母亲跪灵,什么时候不哭闹了,就什么时候回来。” 新的奶娘迟疑道:“小少爷还小,磕个头还行,守在灵堂恐怕吃不消。” 张旭樘揉了揉额头,小卫察言观色,示意奶娘赶紧抱走小少爷。 侄儿和奶娘一同走了,屋子里重新安静起来,张旭樘忍住心中焦躁,来回踱步。 还没等他想个明白,燕王也进了门,见了张旭樘便道:“李寿明在蔡河!” 张旭樘脚下一顿,背着双手歪着脑袋,细长的眼睛瞪大了,看稀罕物件似的看着燕王:“哦。” 燕王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扬眉吐气地喝茶:“我知道你不信。” 随后他眉飞色舞地对张旭樘说了原委。 他的人这几天也在找晋王,和张旭樘不同,他一直认为晋王躲入了无忧洞或者是瓦子这样的下流去处。 今天上午,他府上记事参军在北瓦里打听到有人雇了十个亡命徒,又赁了一辆马车,十匹马,要在明早寅、卯交替之际,在蔡河边接三个人,护送出城。 他得知消息后,立刻差人仔细打探,可惜能知道的消息并不多,只知道这十个人都是逃窜在外的江贼,这些人又买了许多御寒之物,看起来是要一路往北而行。 至于接的三个人是谁,则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的人又在一个卖狐狸毛披风的铺户里发现了一条一两重的小金鱼。 燕王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条金光灿烂的小鱼,摆在桌上,金鱼只有半指长,然而栩栩如生,上面鳞片清晰可见,两腮有开合之态,确实是文思院所作。 “这金鱼是中秋之时,阿爹在宫中所赐,我和李寿明一人一袋,李寿明遇刺,匆忙离开王府,没有人随侍,身上也没有银两,只有这一袋赏玩的小金鱼, 一定是晋王要护送姓宋的娘们出城,才露出了马脚,否则我们谁能想到他在蔡河, 今天晚上我就安排人手,去蔡河边寻找接应地点,守到明天一早,有可疑之人,立刻拿下。” 张旭樘的眼睛只在小金鱼出现的时候亮过一次。 张子厚出生时,今上给张瑞赐下浴儿包子,里面就有这样的金鱼和银鱼。 如果真是晋王要护送宋绘月出城,那也说得过去,明天张夫人出殡,他这个孝子哪怕是摔断了腿,也得跟着棺材走。 张旭樘拿银著拨开炭火:“拿下晋王做什么?” 燕王一时语塞:“拿下……拿下……” “不是拿下,而是杀掉,”张旭樘纠正他,“在蔡河边做不了这件事。” 燕王刚才还扬着的眉毛落了下来:“那到哪里做?” 张旭樘咳嗽一声:“拿京畿的地形图来。” 燕王连忙起身去拿,摊开在桌案上,张旭樘趿拉着鞋,站在桌案前,细看片刻,指着北边的太行陉道:“不能让他们进太行陉。” 太行陉一带有十多个废弃的关隘要塞,许多地方都是危崖高耸,沟壑深涧,道路是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不利于截杀。 良久之后,他点了点晋王庄子:“马车要往北,只有这里有阔道可走,就在山中埋伏,这件事交给你去办,把你手底下能用的人全都拿出来,马队一到,全部杀掉,不留活口。” 燕王干巴巴问:“你不去?” 张旭樘瞪着他:“我去了,你给我娘做孝子?” 燕王连忙解释:“我是担心到时候会出什么变故。” 晋王活成了个孤家寡人,心计城府远在燕王之上,燕王怕自己会制不住他。 张旭樘听他人还未动,先行胆怯,便阴沉了脸,沉的燕王唯唯诺诺:“要不——去找苏停,从他那里借几名京畿的禁军?” 张旭樘对他失望至极,连蠢货二字都骂不动了。 和苏停合谋,今上就能从龙椅上跳起来把张家灭了。 他仔细看着地形图,忽然叫道:“张林!” “二爷。”张林从外面钻了进来。 张旭樘拿了自己的私印给他:“你马上去驻扎在京畿西边的保庆军借三十人,卯时前赶去太行陉,他们的指挥使不敢不借。” 在张家手上过了一遍的人,没有人是干净的,想要脱身,死了都要掉一层皮。 张林领命而去。 张旭樘看向晋王:“有三十驻军,再加上王府的人手,对上区区十人,可够?” “够了够了。”燕王不敢不够,若是说不够,恐怕张旭樘的耳刮子就要落到他脸上了。 “我这就去办,这一回,一定要让李寿明死无葬身之地!” 燕王大步流星离开,张旭樘仿佛脑袋里的阴暗太多,坠着脑袋往下垂,脸都快贴到地形图上了。 他低声道:“宋绘月,你当真在蔡河?” 收起地形图,他在老卫耳边低语几句,随后迈步去了灵堂,要在灵柩旁坐夜。 张子厚坐在蒲团上打瞌睡,脸上已经浮现出和张旭灵一样的蠢相。 一夜无事,卯时一到,张旭樘便从都知手中接过扫帚,扫去棺上浮尘。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因为张夫人的死感到悲痛。 并非为张夫人,而是为他自己,为张家——他尽心竭力所维持的张家帝国,就此无可挽回的衰败,想要兴盛,唯有拱卫蠢货燕王登基一条路可走。 (本章完) 第四百零九章 陷阱 翌日卯时,张旭樘从内侍手中接过扫帚,扫去棺上浮尘,一应礼数过后,灵柩出堂,他执纸幡前行,张家亲友在后披麻戴孝,齐声嚎哭。 张旭樘不是第一次摔孝盆,故而办的十分熟练,在风雪中拉绋前行,挽郎唱着哀歌,令人闻之落泪。 这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让路祭的人也冻出了情真意切的鼻涕和眼泪。 匪徒们所组成的马队也在此时出了北城门。 大雪下的紧而密,上了海捕文书的十位***各个相貌凶悍,面上或多或少带着刀疤,眼中放着一点凶光,虎背熊腰,身材魁梧,头上戴着皂色深檐帽,遮住眉眼,身上穿的都是簇新的灰色皮袄子,外面罩着狐狸毛披风。 披风之下,每个人腰间都挂着一把腰刀,马上还挂着衮刀,在漫天大雪中护着马车前行。 赶车人也是北瓦里所雇,来历亦在海捕文书上,比起那十人的高大,他是短小精悍身材,面皮黝黑,两只手也小巧,纹丝不动的拽着缰绳,让那黄花马往哪里,黄花马就往哪里。 大雪纷飞,遮天蔽日,使得天光晦暗,道路难行,马车因为跑的快,不可避免的颠簸起来,在雪地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马车外恶人闷头前行,马车里的人也是沉默不语。 谢舟坐在马车角落里,感觉自己快要让身边两人挤成一张纸,扁扁地贴在车壁上,马车一动,他也跟着摇晃,骨头都快散了。 赁来的马车本就不宽敞,他身边还坐了两个在禁军的裴家儿郎,习武之人哪怕身材细长,衣裳之下也是筋肉起伏,坚实鼓胀着不可收缩,扎扎实实的占据一席之地。 较为年幼的裴洛刚满十五,满身都鼓荡着力气,性子活泼,哪怕不言不语,身体也在透露着野性。 马车里太憋屈,让他在颠簸的同时,想要一拳将车壁打的粉碎,然后下车去策马奔腾。 他的兄长裴帧显得更为稳重,瘫着一张脸,连脸上的表情都在颠簸中散了架,一时间难以聚拢。 两人都是皂衫,系着同色线绦,扎着袖口和裤口,没有用披风,显出如出一辙的干练,手里一人提着一条衮刀。 在拥挤之中马车行出去三里地,又过了河,河两岸杨树上都是厚而绵密的积雪。 晋王的庄子就在河岸不远处,大门紧闭,马车并没有在此停留,继续向前。 一过山庄,再走一里地,便是巍峨的百岭。 雪大,猎户不会进山查看捕兽夹,一过晋王山庄,便人烟全无,只剩下风雪肆虐。 马车即将停下,马也将弃在此处,恶人们勒马,准备活动手脚,护送雇主翻山越岭,前往定州。 一位***翻身下马,取出装满烈酒的水囊,拔出塞子送到嘴边,要喝一口暖身,就在此时,山林之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 数十条人影从山林中跃出,刀锋冷冽,直取马车。 水囊掉落在地,里面的烈酒悉数流出,空气中迅速弥漫起浓郁的酒香,一把刀杀向赶车的黑瘦汉子,汉子丢开缰绳和马鞭,扬起不大的手掌,铁似的扇了出去。 马车外一时刀光交错,热血喷涌,打斗十分激烈。 来的正是燕王府上护卫,拼劲全力要杀死马车里的人,只可惜不敌这一帮要钱不要命的恶徒,让他们反杀的连连后退,很快就倒成一片,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捡起地上被血污了的水囊,试图倒出来一些,却发现只剩下几滴残酒,丢开水囊,气的破口大骂:「他娘的!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来,老子一壶好酒白费了!早知道留个活口,插根草标卖出去,回了酒钱!」 谢舟看了看裴家兄弟,心知燕王一定不 止这么一点人手,叩了叩马车壁:「不要啰嗦,一个人头一百两,接着走。」 众***顿时转了笑脸,数了数自己杀死的人数,车夫放下马凳,请马车里的人下来。 谢舟按住躁动的裴洛,将车帘子掀开一个角,跳了下来。 一下马车,他二话不说,扶着黄花马就开始吐——血腥味太刺鼻。 他一出现,藏在山中的张林两眼一亮——张旭樘不能真的撒手不管,所以派了张林前来,张林所受到的命令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如果马车里没有晋王或者是晋王的心腹之人露面,三十个驻军就不能撒出去。 此时出现的谢舟,就是晋王的心腹之人,在车上没有露面的人一定是晋王和宋绘月。 他心情激荡,当机立断,举起竹哨,塞进口中一顿猛吹,带领藏在山中的另外一支队伍冲了下来。 借来的这三十名驻军,无论是速度还是杀伐手段,通通显出了严明的纪律,训练有素,挥刀杀向***。 谢舟连滚带爬的爬上马车,以免被误伤,一个驻军单手持刀,追了上去。 车夫迎头杀去,阻拦住此人脚步,驻军人多,也是凶猛之辈,使得他腹背受敌,一时竟顾不上马车了。 张林从厮杀中脱身,跃上马车,左手撩开车帘,右手往里刺,然而马车中忽然伸出来一条腿,大脚铁铸的一般,重重踹上张林胸膛,将张林从马车上踹飞出去十步远。 「砰」的一声,张林落地,裴洛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抽出长刀,怒喝一声,追上前去,一刀将张林杀翻在地。 他这一下出手凶猛,马车周围的驻军骤然警惕地往后退去,裴帧也从马车里钻了出来,站到裴洛身边。 ***本是左支右绌,此时见马车里两个好手出来助阵,精神大振,举刀便杀。 一个人头一百两,这群人绝不会放过这样的发财机会,立刻趁着裴家两兄弟带来的冲击,奋力杀了过去。 谢舟探出来上半身,屏住呼吸环顾战场,看着燕王人马一个个倒下,感觉自己头发丝里都是血。 他是个文人,只能提嘴伤人,从未提过刀,看着眼前的景象都头皮发麻。 好在他这一趟目的达成。 削弱燕王实力,拿住京畿周围驻军把柄。 这里厮杀之际,晋王、宋绘月、万允君已经从另外一侧的小道步行上了山,等走到山顶,就可以往下就进入太行陉。 晋王只要把她们二人送到山下,此行就算是大功告成——李俊在太行陉里像野兽似的活了这么多年,可想而知这里面有多少地方可以藏人。 坠欢可拾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wap.,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第四百一十章 守株待兔 三人走的很快,一路疾行着往上,天色不好,下着细细密密的雪,山中更是湿滑阴冷,为了走的快,三人都没穿披风和鹤氅。 晋王双臂有伤,往上攀时,胳膊一用劲,伤口就会往外渗血,血冻住,将伤口和细布黏住,他忍了痛,只做不知,想要多送一段路程。 万允君这辈子都没遭过这样的罪,走了两个时辰之后,再也走不动,只能原地站着歇口气。 宋绘月扭开水囊给晋王:「您的伤口不大好,要不要重新上药?」 「不用,」晋王喝了口水,「只是皮外伤。」 宋绘月又掏出来三张干饼子,一人就着凉水吃一张,万允君从未在冰天雪地里吃过如此冷硬的食物,但也忍住了。 干饼子已经冻出了冰碴,并非一时半会就能啃完,因此三人边咬边往上走。 他们得继续翻山越岭,平整的山路已经走完,剩下的便是起伏不定的小径,脚下都是厚厚的松针,又软又滑,走的全都要散架。 遇到陡峭的山路,宋绘月便把自己当做木杖,撑着晋王步步往上,松树参天,树冠之间留下的缝隙窄而细碎,天光从上面往下落,光线和雪被层层过滤,最后落在人身上的便是苍灰。 借着这一点天光,三人大步往上,喘息声在山里响出了惊天动地的动静——万允君没有逃过命,还不知道要压住呼吸,让刺人的凉风在鼻尖慢慢进出,否则胸膛里会撕扯着痛,再过不久,就会泛出血腥气味。 宋绘月的半个身体撑住晋王,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拉住了万允君。 万允君小声道:「我走的动。」 宋绘月摇头,拽了她一把:「别用嘴进气,胸口会疼。」 万允君听了,连忙闭上嘴,开始用鼻子急促的哼哧哼哧。 抓着宋绘月的手,她先是闷着头走,走了片刻,忽然察觉到了晋王的目光,抬头一看,顿时想把手从宋绘月手里拔出来。 然而宋绘月为了赶路,把她的手拽的牢牢的,她抽不出来,在晋王的目光下紧张的冒了一手心的汗。 她连头都不敢抬了,缩着脑袋一通走,惶恐地连呼吸都小了下去。 三人在沉闷的天色和诡异的气氛下越走越快,不等天色暗下来,就上了山顶。 她们必须加快速度,进入太行陉,在太行陉中找一个寨子过夜。 天色不明朗,上山的时候已经是难走,此时天色擦黑,下山就越发要小心,宋绘月此时半边身子撑着晋王,另外一只手要攀着树木,不能再拉着万允君,于是万允君走三步滚两步,滚到半道,忽然对着林子里两点绿光道:「这是狼吧。」 宋绘月心里咯噔一下,不动声色地护住了晋王:「没事,狼吃饱了,轻易不动人,走。」 万允君跌跌撞撞往下滚,脑袋上的包一个接一个,坐到庙里足够冒充佛祖。 天上的那一点微光渐渐隐去,夜色浮了上来,三人总算是到了山下,看到了碎石遍布的羊肠小道。 天说暗就暗,人的面目和神情在夜色中全都模糊不清,无论多痴情缱绻的目光也无法透过夜幕传递出去。 晋王定了定神,松开宋绘月。 他要放她走了,不放不行,她现在是定州的雄鹰,不是潭州的家雀。 他极力的镇定住心神,理了理宋绘月的衣襟。 宋绘月喉咙发紧,低头喝了口凉水,水从嘴里滑进喉咙,立刻像是吞了刀子,在喉咙里生硬的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两个人的话全都存在干瘪的肚子里,没法往外说。 万允君摸着脑袋上的包,也没有力气再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劳其筋骨。 就在三人沉默之际,一点火光忽然从山间跃了起来,一条沉默的影子从废弃的寨子中下来,领着二十余人,站到了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 是老卫。 老卫一贯的沉默,成了山间的一块石头,而他身后所林立的,有张家护卫,还有两名死士。 他目光很硬,而且充满仇恨——恨宋绘月,他早就想解决掉这个小娘子,今天终将如愿。 就在老卫要行动时,晋王忽然抬起了右手,盯住了老卫:「别动。」 随后他手一招,山间忽然传来了轻微的牛角弓拉开的声音。 老卫耳力惊人,听到动静后目光立刻一闪,猛地往后退去。 中计了! 然而他退也是枉然,山间埋伏的弓箭手早已经瞄准,「咻」地声音不断响起,箭密集地射了过来,在一瞬间把老卫扎成了一个刺猬。 在连珠箭的猛攻之下,老卫和老卫所带来的人马全军覆没,连一个字都来不及说。 万家护卫和晋王的人马一起把这里变成了修罗场。 热血把白而绵软的雪烫化了,四周不再洁净,变成了炼狱,万允君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壳子里发颤。 她不是没有见过杀人,可是没见过这样的杀法,简直是毫不留情。 万允君的护卫从山上跑了下来,跟在万允君身后,神情比万允君好不到哪里去。 京都是个好地方,也不是个好地方。 晋王抬手擦了擦溅在自己脸上的血,带着宋绘月向前走,鞋子在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嘎吱声。 鞋底在地上留下痕迹,很快这痕迹就变淡,又让大雪覆盖,尸体上也落下一层浅浅的雪,淹没了这场杀戮。 太行陉中的风比外面更冷,寒风拂过晋王的面庞,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送下去——京都的大业等着他。 快了。 经过这一场,张旭樘在暗中的力量已经让他剿灭的差不多,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银霄弄进京都。 太行陉让雪装饰过了,往前望是个洁白无瑕的世界,一行人顺着山道向北迤逦前行,走到半道,宋绘月停住脚步,和晋王告别。 「我走了,您保重。」 「保重。」 宋绘月大步流星向前走去,走出十来步,扭头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晋王,她心里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晋王背着她狂奔的那一夜。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很小,小到是汪洋里的一叶扁舟,一不小心就会颠覆在汪洋大海中。 她把头扭了回来,不再多想,一鼓作气颠簸着走了。 晋王一直看到宋绘月的身影彻底消失,才转了身。 一转身,他的视线里就出现了整整齐齐的王府护卫和门客,全都是长刀在手,背后背着弓箭,分立在左右,等着他走过去。 在他前方,是尸体、鲜血,他走过去,和这一片血色融为一体——他身上的白衣是和这个地狱的唯一屏障。 第四百一十一章 失败者 燕王是在张夫人的棺材下葬之后,他又回家吃了顿饭,才发现事情不对劲的。 已经这个时辰了,不管成不成事,都应该有人来给自己报信,可是现在却是音讯全无。 他一颗心无可挽回地往下沉,一路沉到肚子里,思量过后,派自己的心腹都知去了一趟晋王山庄查看情形。 心腹打马而走,又狂奔而回,喝了满肚子的凉风,进门就肚子痛,来不及去茅房,他先回了燕王的话:「什么都没看到。」 没有马车,没有马,甚至没有尸首。 晋王别庄倒是开了门,里面的内侍都在外面忙活——扫下屋顶上积雪、铲走府门前的雪,而且铲的范围很大,从石桥边到太行陉山下,全都收拾的干干净净。 燕王眼前发黑,匆匆坐上马车前往张家,在进了张家的门之后,他忽然后悔,想要离开。 张旭樘会怎么奚落他? 可张家的管事已经殷勤的把他领到了张家书房,那间小小的书房还保持着张瑞在时的模样,张旭樘站在书册前,慢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王爷来了,请坐。」 眼神和语气,都好像是在敷衍。 燕王别开头,无法直视他的目光,之前以为自己的失败必定将迎来大面积的嘲笑,现在却是受到了张旭樘的轻蔑和无视。 这比嘲笑还令人难堪。 他在狭小的书房中找张椅子坐下,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张瑞留下的整洁有序的痕迹。 然而这种痕迹正在遭受破坏,张旭樘的侵入,正在使这里变得混乱——书从书架上取下来,摊开放在桌案上,丢在椅子下,桌上摆放着半碗冷掉的粥,碟子里的点心每一块都咬了一口,瓶子里插了一株梅花,花骨朵让张旭樘一朵朵掐掉,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老枝丫。 张旭樘轻易不许人收拾书房,因此那点心和冷粥让燕王格外刺目。 下人送上来一盏热茶,放在燕王手边的小几上,燕王连忙示意下人去把桌上的一片狼藉收拾掉。 下人火速将桌上的东西卷走,匆匆离开书房,好像书房里有鬼,会咬他的脚后跟。 「事情没办好,」燕王一鼓作气,痛陈自己的错误,「老大那边的人手实在是太强,我们这边全军覆没,尸体都让晋王别庄的人清理的干干净净。」 张旭樘微微地笑了一下:「真是个坏消息,尤其是驻军的尸体,晋王若是带走了,会给京畿附近的所有驻军带来麻烦。」 燕王看他态度温和,并没有对自己冷嘲热讽,不由松了口气,在松口气的同时,也十分疑惑:「放走李寿明和宋绘月,你真的不生气?」, 张旭樘卷着一张薄薄的山川地形图走到桌案前坐下,将地形图丢到桌上:「你希望我生气?」 燕王立刻摇头,对张旭樘的温和态度也放松了警惕:「没有,只是让李寿明跑了,我府上的精锐护卫全都没了,我怕以后会很难收拾,李寿明可不是喜欢吃亏的老实人。」 张旭樘面不改色:「好在我还留了后手。」 「后手?什么后手?」 张旭樘不回答。 燕王端起茶杯,连着喝了三口热茶,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疑问,这个疑问让茶水越泡越大,最终在他口里吐了出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人遇到的是个陷阱,所以你准备了后手,去追杀李寿明?」 张旭樘点头:「王爷,你早就应该发现的,晋王不是个蠢货,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把御造的金鱼丢给别人,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可你到了一败涂地才发现,真是令我遗憾。」 燕王张了张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张旭樘嗤笑一声:「早点告诉你 ,就没有意思了,你做的越真,晋王越能放松警惕。」 「可我的人都死了!」 「死都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燕王气的要呕黑血。 张旭樘明知道晋王的消息是假,却依然让他空欢喜一场,他兢兢业业做了那么多准备和打算,结果到头来还要让张旭樘嘲笑。 他坐在椅子里,像头牛似的翕动两只鼻孔,怒火翻腾,同时很心疼自己失去的那些力量。 这一回,他是真的将自己手底下的人马全都放了出去。 张旭樘冷冷看着燕王生气,又看着燕王像头老牛般往外走,再次「嗤」的笑了一声。 护卫而已,算不得人,死了就死了。 他只等着老卫回来。 然而老卫迟迟不归。 天色擦黑,张子厚穿成一头小熊,摇摇摆摆进了书房。 新奶娘苦口婆心,让他和二叔亲近亲近,他年幼无知,一只脚迈进了二叔书房的门槛。 张旭樘正在焦急等待老卫,他本就是个死气沉沉的模样,如今心中有事,脸越发拉长成了一张驴脸,显得面目阴沉森然,听到脚步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 张子厚让他这一眼吓得往后退去,一屁股摔在地上,咧开嘴就要哭。 奶娘赶紧上前要抱他,张旭樘却冷淡的制止了她:「让他坐着,什么时候不哭了什么时候起来。」 奶娘讪讪收回手,张子厚坐在地上,起先还有嚎啕的打算,然而被张旭樘的不苟言笑吓住,下意识收了眼泪,委委屈屈站了起来。 祖母不在,家里到处都是生面孔,连奶娘也是新的,唯一能让幼小的他找到一点旧感情的,就只有这个二叔。 他再次迈开步子走了进去,怯生生走到张旭樘身边,伸手拉扯张旭樘的衣角,小声道:「抱抱……」 张旭樘因为他姓张,所以不带感情的把他拽到了自己膝盖上。 张子厚起先是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片刻之后,就不长记性的在他怀里扭动两下,娇声娇气地叫二叔,依偎在二叔不甚温暖和宽阔的怀抱里撒娇。 二叔异于常人,对他柔软细嫩的小身体和毛茸茸的小脑袋并没有生出任何亲情,一只手把他按住,在乱糟糟的思绪中忽然想到:「这个侄儿,还是一张白纸,可以随意涂抹。」 张旭樘把侄儿摆弄直了,又想老卫怎么还没有消息。 按照路程,晋王和宋绘月早已经进入太行陉,老卫动手向来干净,怎么还没有回来,难道宋绘月没有走这里? 还是晋王受伤,走的太慢,这个时候了还没到? 他看了看桌案上点的刻漏香,亥时已过,晋王就是滚也该滚到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垂死挣扎 张旭樘松开搂着张子厚的手,让奶娘把他抱走,自己站起来,摊开山川地形图仔细查看。 地形图上的北方百岭衔着京都,冰冷而又沉默。 屋子里的炭火渐渐弱了下去,香片在熏笼上变冷,细细的香气如同绳索,拽着书房里的其他气味一起往下沉,落在了地板上。 张旭樘打了个冷颤,头也未抬的吩咐:「添火!」 守在廊下的下人冻的鼻子耳朵通红,规规矩矩开门走了进来,寒气驱逐屋子里冷凝的香气,令人耳目一新。 下人往炭盆里添银炭,屋子里再次暖和起来。 张旭樘站了许久,等到亥时过去,忽然起身,打开书房的门,寒风猛地从外往里灌,吹的他往后退了一步。 他看了看守在门外的下人,发现不是小卫,立刻道:「叫小卫来,备马车,我要去太行陉。」 小卫匆忙去准备马车,府中护卫大多都让老卫带了出去,只剩下六人个看家,小卫认为张旭樘一出家门,这个家也无需多看,因此带上四个,留下两个,一切准备妥当,只等着张旭樘动作。 张旭樘带上铜鹤,去了太行陉。 路过晋王的庄子时,敞阔的大门前高挂两盏红灯笼,别庄里一派幽静,打扫过的地面再次积上了一层薄雪,寒风也吹散了此处曾经有过的气味,只剩下沁人的冷。 马车在山前停下,小卫提着灯笼在前面照路,铜鹤背着张旭樘,上了山路。 四个护卫跟在铜鹤身后,都不约而同的感觉到了恐惧。 无论山路多崎岖不平,铜鹤的脚步始终如一,连呼吸声都没有任何起伏,背着张旭樘的手平平稳稳,没有抖动。 他非人,而是张旭樘驱赶的傀儡。 有了铜鹤,一行人走的非常快,一点灯火摇摇晃晃在山间极速穿行,只用了晋王三人一半的时间,就到了太行陉。 太行陉里得积雪比外面厚的多,几乎到人的膝盖,万籁俱寂,雪光映出来一片洁白无瑕的世界,既没有晋王和宋绘月,也没有老卫。 张旭樘看着起伏的雪包,很快就发现了一支箭的箭羽。 「铲开!」 小卫立刻带着护卫上前,他们没有带铲子,只能用刀和手,连挖带刨的往里挖。 雪堆积在四周,一具尸体立刻重见天日,尸体仰面朝天,箭一簇簇的扎在身上、脸上,一只箭穿透眼窝中,箭头从后脑勺钻出来,上面凝固着红红白白的东西,还有一只眼珠。 护卫们也是经历过杀戮的,但是见到此种让人毫无反击之力的屠杀,心中也不由胆怯。 张旭樘认得这是张家护卫,整个人都开始哆嗦:「再挖!」 尸体一具具翻了出来,姿势各异,刀出了鞘,地上散落着不多的被斩断的箭,显然这些人也曾奋力自救过。 可惜最终还是被万箭穿心。 雪地上乱七八糟的躺满了张家的人,张旭樘忽然上前一步,蹲下身去,把趴在地上的一具尸体翻了过来。 尸体已经让箭扎成了破布,面容尚能辨认,不是老卫。 张旭樘继续翻找,拽着一只血手,弯腰侧头查看,这人的脑袋已经让箭扎了个乱七八糟,整张脸变成了马蜂窝,小卫心里发怵,忍不住别过头去,然而张旭樘面不改色,丢开这只血手,又往前走了两步。 前面的这人情形稍好,头脸完整,身上一片狼藉,张旭樘认得这是一个死士。 张旭樘忽然感觉晋王的手钻进了身体里,此时正抓着他的心,用力一攥。 心疼啊。 死士来之不易,早已经损失大半,他自己训练的还都是半大的孩子,不足以派上 大用,死一个死士,就是剐走他一块肉。 他继续翻找,尸体都穿着一色的皂色短褐,不容易分辨,他只能一个一个的翻过来,最终找到了老卫。 老卫仰着脸,胸膛和脖颈上插满了利箭,脑袋歪着,一双死灰色的眼睛瞪得极大,满是震惊和不甘。 他死不瞑目,死的时候,还保持着对张旭樘的忠诚。 张旭樘盯着他,本就哆嗦的手抖的越发厉害,两只眼睛疯狂的抽痛,疼的让他视线模糊,一颗心被人重重攥了一把,攥的他跪下一条腿去,捂住了心口。 他浑身发颤,心想这就是晋王留给他的痛击。 晋王办事滴水不漏,连血迹都会打扫干净的人,却把这些尸体堂而皇之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给他这一击。 借由这些尸体,晋王警告他,削弱他,把他的力量化为乌有。 晋王做到了,因为老卫比张夫人还重要,小卫可以有无数个,老卫却只有一个。 他僵硬缓慢地站起身来,扶住小卫的手,声音嘶哑:「回去。」 护卫而已,死了就死了吧。 回到张家,他不记得是什么时辰,不吃不喝地往书房里一坐,他的脑子开始疯狂转动。 一盘棋,他这边的棋子只剩下张贵妃、燕王、被他镇压的张派官员,首要的,就是不让张派官员知道他的人手屈指可数。 得先让小卫去把太行陉的尸体烧化,不留任何痕迹。 死掉一个无足轻重的张夫人,对张贵妃来说是件好事,今上本就怜悯张家,复宠张贵妃,张夫人一死,今上又将重赏张贵妃。 前朝和后宫不能勾连,但是这两者之间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要张贵妃的脚跟站的稳,今上还需要燕王压制晋王,燕王在前朝,就同样站的稳。 趁着这种「稳」,张家需要休养生息。 求和无用,必须得另辟蹊径,他绞尽脑汁,要让张家缓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燕王府上一位幕僚奉燕王之命前来,给张旭樘送一个消息。 「晋王今日早朝后进了宫,告知今上,刺杀他的人是京东西路在京都外的驻军,有腰牌和刺字为证。」 张旭樘双手紧紧握拳,右手狠狠砸向桌面,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眼睛里放出凶狠的光。 今上不在乎是谁刺杀晋王,他只在乎会不会有人刺杀自己。 驻军擅动,犯了今上大忌。 他不该借这三十名驻军。 当时又怕晋王真的在马车上,白白放过岂不是可惜,又想到就算晋王不在马车上,老卫和死士总能截杀成功,晋王一死,晋王身边的人抓了把柄也没用。 宋绘月的出现让他乱了方寸,以至于计划出了纰漏。 他细长的眼睛变成了黑洞,死死盯住幕僚:「让燕王来见我。」 第四百一十三章 风雪夜归人 宋绘月一行人,在张贵妃生辰过后三日回到了真定,紧随其后的是交子户的特许。 万家人开始准备铜钱。 宋绘月带着一包碎银子,万家两个护卫跟随在她身后,和她一起在冰天雪地里逛大街。 两个护卫加起来二十个手指头,全都勾满了麻绳,下面长长短短坠满了油纸包,都是宋绘月所买的缸炉芝麻烧饼、扒糕,满满当当,要带回去给银霄他们尝一尝。 大街上雪清扫的不干净,残余的部分全都冻成了又硬又冷的冰碴子,让宋绘月踩的嘎吱作响。 她身后传来万允君的声音:「我走不动了,你别买了,我回头让人给你们送上几骡车过去!」 宋绘月不理不睬,继续往前走。 等到了一家南北货行,她忽然停住脚步,看向了地上竖排立好的冬笋。 万允君风度翩翩的从后面赶上来,冻得鼻尖通红,因为不肯穿臃肿的棉衣,外面只罩着件灰皮袄,手里还拿着一把象牙做扇骨的折扇,扇面上是一副寒梅图。 寒梅图乃是董遏所画,甚是难得,她恨不能逢人就将扇子打开摇两下,摇的凉风嗖嗖,宋绘月都不愿意和她并排站着。 掌柜的见了万允君,从柜台里出来,笑道:「万少爷,这是潭州来的好冬笋,挖回来的时候连壳到火堆里煨熟了,吃的时候把外头剥了就能吃,要不要尝尝?」 万允君把扇子在掌心拍了拍:「这不是南边的东西吗?运过来不便宜吧,卖的如何?」 「卖的不错,」掌柜数了几家当官的府上,「就是他们点明要的,家家都拿了许多,这是剩下来的一些。」 万允君想了想:「这些相公家里有南边来的人?」 她记得这几位官员都是北边人,家中女眷也没有从南边过来的,怎么忽然一同要吃南边口味? 掌柜解释:「我听相公们说这东西好吃,潭州朱知府年年都往京都里送干的猫儿头笋,一送就是上百斤,今年贵妃宫宴上,特意问了此物,相公们不想吃晒过的,要吃新鲜的,咱们东家就顺道带了。」 万允君对蜀地往南并不了解,随意道:「这个朱知府倒是很会钻营,不仅送了重礼,还送上一些能够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东西,这下不仅贵妃记得他,连今上也记住了。」 宋绘月憋着笑,要了剩下的笋子,让两个护卫先把东西送回去,扭头对万允君道:「张贵妃可不是看重朱知府,她是在嘲讽他。」 「嗯?」 「贵妃生辰,朱知府年年都送猫儿头笋,而且只送笋。」 万允君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头硬胆大的人。 她忽然想起刚回真定那一日,她爹宴请真定的知府和知州,她在外边等了片刻,听到里面哈哈大笑,说那头猪如何如何。 那头猪,莫非说的就是潭州朱知府? 送礼送到远在真定的同僚都笑话,却还能稳坐潭州知府的位子,要么是背后有强硬的靠山,要么自己有过人之处,又或者二者兼有。 此人不可小觑。 宋绘月闲话两句,心思又转回笋上。 她喜欢吃笋,潭州最好的笋就是猫儿头,非得清明之后才有,肉白如霜,堕地即碎,晒干之后滋味大减,真不知何时才能再吃上。 冬笋虽然没有猫儿头好,但是在北方能尝到一口鲜味,已经极其难得。 正好带回定州去,让银霄也吃上潭州的口味。 她在真定呆了两天,已经呆不住,急着要回定州去,万允君千留万留,都没能留住她。 万允君没法,把她买的东西装了一太平车,又把万家送的东西装了一太平车。 第二天一早,宋绘月空着手坐上马车,顺顺利利回到定州,走的时候静悄悄的,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大张旗鼓,然而一进定州城门,就在大雪下见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银霄,一个是李俊。 李俊裹的严严实实,身上穿着羊皮裘服,头上扣着顶深檐暖帽,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不敢往外拿,只有鼻涕快要滴下来了,才抽出手,拿着帕子揩一下。 银霄站在他身边,穿着半旧战袍,外面罩着件纸裘,也戴着帽子,撑着把油纸伞,臂弯里搭着一件鹿皮披风,远远就看见了万家的马车。 宋绘月只撩开帘子看了一眼,他便立刻迎了上去,马车停下,他收了伞,丢给李俊,登上马车,先把那件新制的银狐披风给宋绘月系上。 「您回来了。」 李俊跺了跺铁块似的脚,也从车夫身边擦过去,往马车上钻:「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管不住这位仁兄的腿了。」 宋绘月笑着让车夫继续赶路,又起身挪动位置,将那宽敞的地方让给二位冰人。 银霄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她在哪里,就追到哪里,披风略微松开,他立刻躬身向前,两手把披风前襟牢牢拢在一起。 随后他坐直了,一言不发的还是看着宋绘月。 宋绘月伸手,他当即脱下帽子,把脑袋拱到宋绘月面前,宋绘月摸了摸他的头,神色很平静:「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李俊在一旁絮絮叨叨:「天天等,一天只能睡两个时辰,昨天我在军营里拉弓,一个迷糊,把箭射到别人的靶子上去了。」 他打了个哈欠:「你不回来我心里也慌,前些日子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在京都让乱箭射杀,吓得我赶紧起来给爹烧香,昨天又做了个梦,梦见你让狼给拖走了......」 宋绘月又从他嘴里听到了自己的无数种死法,真是活人都要让他活活咒死,他自己倒是满不忌讳——陈王就在他床底下搁着,他都没想过晦气。 李俊满嘴胡言乱语之时,马车走的又稳又快,很快就到了营房之外,银霄和李俊下了马车,像两头老牛似的把太平车上的东西运了回去。 万家的车夫和护卫办完了事,连夜驾着马车回万家复命,宋绘月进了正堂,屋子里黑灯瞎火,冷的如同冰窖,连一丝人气都没有。 她不在,这吃饭说话的地方没有人进来。 银霄不爱说话,李俊倒是爱说,可是让他在屋子里烤着火,喝着小酒,美滋滋的对着银霄你一句我一句的谈天说地,他宁愿去贺家抱妞妞。 第四百一十四章 能吃能喝 宋绘月掏出火折子,找到油壶,往灯碗里倒上桐油,点燃棉线,屋子里总算是亮了起来。 银霄不言语,一趟趟的忙碌,先把火盆搬到屋外,用木屑烧起来,等木屑烟散去,又搬回八仙桌底下,再把桌上的浮灰擦了,李俊见缝插针的往桌上放了一捧炒瓜子炒花生,一碟子柿饼。 银霄再把两辆太车上的东西搬进屋子,沿着墙根码放整齐,看到有一袋子冬笋,是煨熟了的,拿出来一根根立在墙边。 “这笋不错,正好饿了,我去找胡铛头。”李俊揭开茶壶盖子,发现里面一滴水都没有,只能出去舀水,把茶壶架在火盆上,又从坛子里舀出来一壶黄酒,等水好了就烫。 宋绘月拿了笋,剥了外衣:“这东西他不会做,我来做。” 李俊连忙按住她:“你刚回来,哪能让你动手,这烧饼也不错,我带去让他一起烘酥,于彤野还送了我一盆子猪头肉,快的很。” 他生怕宋绘月要跟着出去,匆匆忙忙走了出去。 宋绘月只好拆万家的礼,头一只盒子就装着一把折扇,吃不得喝不得,军营中也没有文人墨客爱好风雅,乃是大无用之物。 “给李俊用。”她放到一旁。 银霄就着灯火,把她看清楚了。 宋绘月垂着头,不见瘦,面色也和走的时候差不多,可见万家没有亏待她。 宋绘月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这回去京都,吃的好喝的好,没事。” 银霄点了点头,没说自己信,也没说自己不信,低头添了个炭:“今年比去年冷。” 宋绘月看着他垂着的脑袋:“怎么哭了?” 银霄用手掌抹了一把眼睛:“我想您。” 宋绘月叹息一声,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肩膀,把他揽在怀里,静静抱了他一下。 温暖的一瞬转瞬即逝,她又坐了回去:“我在外面也惦记着你,你在禁军有没有添上一笔军功?” 银霄点头,把自己杀敌的功绩朴实无华的述说了一遍。 在他那索然无味的陈述之中,李俊拎着沉重的食盒站在门口,用手肘顶开门,进门之后又把门踢上。 天确实冷的厉害,他快速跑了一趟,也冻得浑身哆嗦,两只手萝卜似的通红,把食盒“砰”的放在桌上,他赶紧把手放在了桌子底下。 火光烘出来热热闹闹的人气,酒肉香气填满了屋子,冷清了将近一个月的屋子终于暖和起来。 三个人吃饱喝足之后,都打起了哈欠,各自回到屋子里,往被窝筒子里一钻,扎扎实实睡了一觉。 为了宋绘月回来,李俊和银霄全都告了一天假——横竖冰天雪地,辽、夏二国更是冷不堪言,没有必要出来自讨苦吃。 至于操练,银霄不在,禁军的士兵们都要松一口气。 宋绘月睡到日上三竿,推门一看,外面雪总算是停了,银霄端来热水让她洗漱,李俊在屋子里叉腰大叫让她快点,又问她要不要醋姜。 面是羊肉汤面,他昨天晚上让胡铛头做的,胡铛头今天一早就抻好面条,熬好羊汤,亲自送了过来,一路上两只肥奶晃动的十分壮观,又胖了不少。 汤鲜、面劲道,上面满铺一层羊排。 李俊挑出一碗给宋绘月,夹出一大碗给自己,最后连盆带汤推给银霄,又从火堆边把烘好的缸炉芝麻烧饼摆上,扒糕切了一碟子,佐一碟子萝卜鲊,一碗醋姜。 三人埋头吃面,宋绘月吃完面条,喝完汤,又吃了个烧饼,放下筷子,舒舒服服的抱着肚子往后靠。 李俊一只手捏着烧饼往嘴里送,一只手在下边接住掉下来的芝麻和饼渣,三两口吃完烧饼,他再张开大嘴,把手掌心里的渣滓全都倒了进去。 “榷场重新修过了。” 他边说边吃,两不耽误。 宋绘月走了没有几天,定州就连着起了四天的大风雪,榷场被压垮了一半,里面的商客和田吉光等人全都被困在了里面。 旷野上一片昏天黑地,目所能及之处不到三步远,贺江淮派出去的人寸步难行,无法救援。 好在田吉光是个勤快人,在榷场后边搭了个草棚,在里面晒地瓜、菜叶子、萝卜,晒干了就收在躲避官兵的地窖里,预备着在这里的小弟们冬天可以吃的好一些,商客们靠着这些干菜和木炭,撑过了四天。 只是榷场坏的彻底,贺江淮紧赶慢赶,在张贵妃生辰前建好了。 宋绘月点头:“应该修。” “你去看看。”李俊鼓着腮帮子嚼扒糕,拼命地吃。 宋绘月不在,他一边担心宋绘月会死在外边,一边盯着银霄,不让他跑去京都,还得分神去理会榷场,身体虽然不忙,可是心神累了个半死,连食欲都没有从前旺盛。 好不容易宋绘月回来了,他像是给自己补偿似的,敞开了肚皮吃。 宋绘月并没有马上去榷场看看,银霄随着她窝在火炉边,不是吃就是喝,李俊出门交际,仿佛是去打猎,时不时送回来酥肉、烤饼。 这一天过的安静平和。 等到晚上,宋绘月夜枭似的抖擞了精神,带上银霄和李俊,去榷场做大当家去了。 榷场里十分热闹,困了四天的商客全都结出了过命的交情。 宋绘月走近了,就看到榷场还是照原来的样子修葺的——废弃榷场不能变动,甚至还得故意做出个废弃的样子来,只是做了加固。 里面流淌出来一点灯火,田吉光挎着刀在门口来回溜达,不想进去。 商客正在大肆吹牛,好像那四天有多难熬似的,各个都是临危不乱,机敏睿智。 其实屋子只倒塌了一半,炭存了两百斤,干肉、干菜更不用说,足够他们熬上十天半个月的。 四天下来,伤的最重的那位商客都痊愈了。 他懒怠去听里面乱七八糟的话,很没意思的动胳膊动腿,察觉到前方来了人,连忙抬头去看,就见为首一人严严实实裹着件灰色连帽披风,雪光映出来两只大眼睛,俨然是久未露面的宋绘月。 田吉光愣了片刻,没想到宋绘月会忽然出现,直愣愣盯着她看。 宋绘月也看到了他,脸上多了笑意,快步走上前来,拍了拍田吉光的胳膊:“听说你立了大功,好样的。”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五章 热闹的榷场 田吉光赶紧站直身体,同时有点害羞的垂下头,心里像是让爪子轻轻挠了一下,很是异样。 “没、没有,就是晒了点干菜,都是些琐碎活。” “琐碎活能救命,”宋绘月迈步往里走,“明年多晒点,让我也尝尝。” “是!”田吉光咧嘴而笑,感觉自己是奉命晒菜,和嫂子他们晒干菜的大不一样,自己的干菜都有了风月之美。 他一时忘乎所以,想跟上宋绘月的脚步,结果和银霄肩并肩卡在了门口——门只开了一边,一次只能进一个人。 银霄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绊在门槛上,直挺挺往后跌去,后脑勺在地上清脆的磕了一下。 心和头一起剧烈颤抖、疼痛,他仰面朝天,对上了李俊垂下来的脑袋。 李俊那张乱七八糟的疤脸上挂着揶揄的笑意,伸出手来拉了他一把。 田吉光摸着后脑勺站了起来,脸越发红的可怕,脑袋恨不能埋到裤裆里去。 他尴尬的跟在李俊身后进了榷场,榷场里正热闹着,小弟们许久没见宋绘月,正疑心她会病死,此时见了她,都精神为之一振,齐齐迎了上来,一揖到底:“大娘子。” 随后又对站在后方的李俊道:“俊哥。” 至于银霄,他们十分畏惧,但银霄乃是宋绘月的私属,与他们无关。 热火朝天的商客们见了宋绘月,也停止了吹牛,准备和宋绘月热情寒暄。 李俊含笑上场,左右逢源,迎来送往,揽着朱逸群:“朱哥,听说昨天夜里你发财啦,犀角卖出了好价钱?” 朱逸群十分得意:“我的犀角都是上等货,识货的人见了就知道值这个价钱。” 李俊松开手:“下回有了好货得想着我点。” 他一扭头对着角落里几个人喊道:“全兄,可别打咱们菩萨的主意啊!” 角落里的人顿时笑了,人也往后退了些,露出了普贤菩萨。 “放在这里可惜嘛,卖不卖,卖我开个好价钱!” 李俊大声道:“不卖。” 他一扭头,照旧对朱逸群道:“象牙雕的菩萨不少,都比不上这尊普贤菩萨。” 朱逸群嘀咕道:“回头我找人也雕一尊去。” 李俊松开他:“这样好的待招,都在宫里呢,哟,那不是你的老主顾吗?” 他对着对面打了声招呼。 朱逸群抬眼一看,确实是自己的老主顾,连忙走了过去。 李俊顺势蹲下身去,香药商人笑道:“俊兄,品香你是行家,来,你给这位新客讲讲我这百花香片是不是正宗货。” 香药这一行水深似海,熟人都不敢轻易买卖,非得仔细查验过后才下手。 李俊捏起香片看了看,放在鼻尖闻了闻,摆出架势开讲。 他身后很快聚拢三四个人,都聚精会神听他讲香片。 宋绘月领着银霄进了里面的杂屋,屁股还没点板凳,贺江淮就匆匆而来,胸前挂着一个硕大的襁褓,妞妞像只青蛙似的趴在他胸前,酣然入睡。 “大娘子!”贺江淮挂着十六斤重的妞妞,不便揖礼,便只叉手,“您的病好了?” 宋绘月伸手摸了摸妞妞肉乎乎的脸蛋,妞妞奶娘奶水足,养的她十分肥壮。 “好了,怎么把妞妞带来了?” 贺江淮解下襁褓,交给田吉光:“刚得到的消息,胡金玉联手赵子懿,杀了黄先觉,我担心家里不安全,就把妞妞也带出来了。” 田吉光接过睡的呼哧呼哧的妞妞,惊讶的张着大嘴:“他和赵子懿联手?不应该啊,赵子懿和黄先觉那是多年的好友,胡家老头子还在的时候,两个人没少给胡家使绊子。” 贺江淮瞪他一眼:“没你插嘴的份儿,出去换尿片去。” 田吉光没有眼色不是一天两天,因此毫不在意贺江淮瞪他,笑着退了出去。 宋绘月让贺江淮坐下:“万家人来的时候,我记得你们动过赵子懿的赌房。” 贺江淮点头:“手底下的人多,盘子就显小。” 宋绘月倒了杯热茶给他:“赵子懿不想让我们吞掉,不找他的老朋友黄先觉,反倒是找了和我们有仇的胡金玉,翻过脸就和胡金玉一起对付自己多年的老朋友,当真是无情无义,黄家人做何反应?” 贺江淮低声道:“黄先觉三儿子没有成气的,不足为虑,倒是有个女儿很厉害,嫁给了赵子懿的儿子,我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黄家这位大姑姐涕泪横流的从赵家出来,带着儿子和十多个箱笼,赵家人拦她,她拔刀就砍,现在应该已经归家了。” 宋绘月若有所思:“黄先觉这个女儿,怎么得到的消息?论时间,恐怕比你还快,还收拾了十多个箱子出来。” 黄、赵两家堪称是世交,黄家人绝想不到赵子懿会下此毒手,黄家的儿子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更何况是后宅中一个妇人。 贺江淮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您是说,胡金玉给黄家女儿通风报信,让她去对付赵子懿?” 宋绘月点了点头。 胡金玉利用赵子懿杀了黄先觉,自然是要吞掉黄先觉在定州城中所把持的花茶坊、暗娼、私窠子、行院,成为这些地方的新保护者。 可赵子懿不会白白出力,也是要分一杯羹的。 胡家失了榷场,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怎么可能舍得把到嘴的肥肉吐一块出来,给赵子懿吃。 所以胡金玉又借着黄家这个厉害女儿的手,把赵家弄的一团糟,让赵子懿腾不出手来分赃——一个有手段的女子,在赵家这么多年,手里应该有不少赵家的把柄。 等赵子懿把家事理顺,再回过头来时,胡金玉已经连汤都没有给他剩一口了。 不过他能不能顺利吃掉黄家,也不一定。 贺江淮皱眉:“狗咬狗,一嘴毛,就怕会咬到我们。” 宋绘月觉得胡金玉很有可能趁乱对她这边下手。 可能是客商,也可能是力气无处使的小弟们,但是他那动手,应该只敢小打小闹,真要和宋绘月打擂台,他恐怕还没有做好准备。 “让大家醒着点神,赵家的东西先别碰了,我在真定和万家合伙开了个交子铺户……” 贺江淮猛地抬头:“交子铺户?” 同时,李俊嚼着一块不知道哪里来的冰糖,正走到门口,闻言目瞪口呆,一大块冰糖从嘴里滚了出去,掉在地上。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六章 小风浪 李俊弯腰伸手去捡,捡到一半,回过神来,直起背,对着他们嘘了一声。 「霄!」他叫回来在外巡视的银霄,让他守在门口,关上门,看向宋绘月,小声道:「真办成了?你出面了?」 「没有,万允君跑腿赚来的。」 「她给他跑的什么腿?是不是出事了?」 「没出事,万家自己有门路,总之就是办成了。」 「怎么分的?」 「我和万家各占四成,他两成。」 「我看行。」 贺江淮坐在一旁,感觉他们两人说的每一个字都能明白,可是合在一起,就具有了朦胧之美,仿佛是细作接头,他一句话都不明白。 那个他是谁,他更是一无所知。 李俊问完之后,立刻兴致勃勃筹谋起来,让老贺把无所事事的小弟们送去真定,发挥自己无处安放的力气——不能全听万家说辞,既然交子铺户有他们四成,他们就要把账目搞清楚弄明白。 老贺也认为要对自家的银子悉心守卫,对俊的提议无条件照办。 宋绘月在榷场里呆了半夜,之后回到营房,一觉睡到大天亮。 银霄和李俊去了军营,屋檐下放了个泥火炉,底下洞里塞着一根手腕粗的柴,在炉子里慢吞吞地烧,炉子上面是个砂锅,砂锅里咕噜咕噜,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勾出了左邻右舍的馋虫,大家纷纷使出煎炒烹炸的手段,填饱自己的肚子。 宋绘月扯长袖子,垫住滚烫的砂锅盖,打开一看,是锅冬笋鸡肉。 她抽出柴火,把烧着的那一头***雪地里,照旧用袖子包着手,抄起砂锅进了屋。 吃饱喝足,她洗干净砂锅放在桌上,坐在椅子里想了片刻,从屋子角落掏出一只布口袋,抓出来一把豆子丢进砂锅,放上水,打算用豆子烀猪蹄。 豆子是现成的,猪蹄还埋在外面的雪地里,她拎上锄头,撅着个腚开始刨猪蹄。 她面朝白雪背朝天,刨的面红耳赤,一无所获。 奇怪,她明明记得李俊从胡铛头那里弄来半头猪,分开了冻在这一块,怎么就是找不到? 这里住着的都是禁军家眷,没人敢在银霄头上动土,不是让人偷了,就是让李俊吃了。 可她回来的时候屋子里连个火星子都没有,吃哪儿去了? 不必说,一定是李俊换了地方,不让她下厨。 宋绘月白忙活一阵,又气又累,这时,李俊一溜烟的跑了过来。 跑近之后,他看到宋绘月拄着锄头,沉着一张脸,便知道大事不妙,脚下一点也没停,转了个就跑,一路跑到驻军营房,就见一群上了年纪的夫人太太不怕冷,站在太平车前挑冻梨和冻柿子。 一群人边挑边嗑瓜子,聊的热火朝天,唾沫星子横飞,李俊心知自己一路过,脸上的疤立刻就要变成她们的谈资,因此打算绕路,还没转身,忽然在一堆太太里发现了苏晓君。 苏晓君一边磕瓜子,一边叭叭的说,十分巧妙地融入在了人群中,太太们和他看着都很高兴。 李俊眼珠子一转,叫了声苏晓君,众多热情洋溢的眼睛便从冻梨上移到了他身上。 「哟,」苏晓君握着瓜子走了过来,「俊兄,你不是住在那一头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李俊上下打量他:「你不去操练?」 苏晓君继续磕瓜子:「腰痛,大哥放我休息两天。」 「你帮我去找一趟大娘子……」李俊压低声音,耳语几句。 苏晓君一听是大娘子的事,连忙把瓜子塞给李俊,拍了拍手上灰尘,大步流星赶了过去。 宋绘月的气头 已经过了,正在外面烀豆子,见了苏晓君,就拿了剩下的十来颗笋给他:「你们人多,拿去吃一顿。」 苏晓君见了冬笋,想要开口道谢,一张嘴,哈喇子就流了下来。 这一口鲜味,可想的太久了。 他赶紧抬手擦掉,若无其事的道了谢,又传了李俊的话:「田吉光在城里被人打了,下黑手的人把他套在麻袋里,几个人打了就跑,查到是胡金玉干的。」 宋绘月盖上砂锅盖:「我知道了。」 苏晓君立着没动,等她吩咐,宋绘月擦干手,想了想:「你回吧,告诉李俊,我今晚进城。」 苏晓君点头,回去给李俊传了消息,又把笋一路拎回去,等游松回来时,笋已经做成了菜。 苏晓君对着大吃笋片的游松提了宋绘月要进城一事,问游松:「哥哥,我们要不要去帮忙?」 游松摇头:「大娘子没说,就不用打搅她,我们跟的太紧,大娘子也不舒服。」 他扭头看向侯二:「你吃完了跟过去看看,没什么事就回来。」 侯二连忙点头:「那我多吃点,怕晚上饿。」 苏晓君看他筷子不停,心想还好自己提前吃过了。 当天晚上,宋绘月带上哼哈二将,冒着大风雪进了城。 贺江淮在城门口等候,见了她便上前迎接,躬身道:「胡金玉在燕回,今天黄家做东,请胡、赵两家喝酒,现在还没散,三个人都带了六个随从,一半人在阁子里,一半人在外面。」 宋绘月点头,朝他身边的田吉光看了一眼。 田吉光本是进城买酒肉和炭,哪曾想招了黑手,让人打的脸上跟开了酱铺似的,鼻青脸肿的垂着头,不敢去看宋绘月,认为自己十分丢人。 宋绘月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道:「走吧,去看看他们三家都在打什么算盘。」 燕回正店的阁子里,胡金玉克制着没有多喝。 胡乾山死后,他心里总是窝着一股火,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发泄,再加上耶律齐轸一死,辽国查的很严,连他们打通的商道都开始戒严,他们想要保住商道,不得不大放血,让这些辽人愿意冒着风险继续帮助他们,他心里这把火,憋的更大了。 最终在赵子懿找到他之后,他把这一股怒火喷到了黄先觉身上。 现在他吃了一半的黄家,足以让他把商道维持下去,所以停住了胃口,调和三家,以免让宋绘月趁虚而入。 阁子里四个角都烧着炭火,暖意从背后伸出来,把每个人都包围在了里面。 赵子懿闷头喝酒,对面坐着自己曾经的儿媳妇,心里头憋的气,足以将儿媳妇千刀万剐。 然而剐不了,时候变了,现在儿媳妇代表的不是他赵家,而是黄家。 黄家男人无用,竟然忍的住让女人当家,自己缩起头来躲在女人后面。 第四百一十七章 来势汹汹 黄家姑娘名叫意惠,今年三十整,两条眉毛细细的绷在脸上,脸和脖子全都抹的雪白,嘴巴倒是红红的,吊着两只眼睛坐在赵子懿对面,从头到脚都透露着厉害二字。 她还未嫁的时候,就是个火爆脾气,下面三个弟弟,全在她的魔爪之下艰难存活,时常要哭到爹娘那里去,请爹娘把大姐快快的嫁人。 因为女儿太过厉害,爹娘也不大敢找女儿的茬,只能让儿子们忍一忍。 等到要嫁人的时候,黄先觉倒是无异让女儿去祸害老友一家,反倒是赵子懿先开的口。 于是黄先觉欢天喜地的嫁女儿,成婚那日,三个弟弟争先恐后的将大姐姐送上轿子,欢送她出嫁。 本以为黄意惠进了赵家,不是三天一小吵就是五天一大打,哪知女儿嫁人之后,性子倒是变好了,生了儿子以后,还许夫君纳妾,贤良淑德的很。 若不是这一次她提刀砍人,大家都忘记了她从前的悍名。 黄意惠坐在椅子里,心情倒是十分的好,爹待她不薄,如今死了,她也伤心,可偶尔也偷偷的乐一乐——幸亏爹横死,不然她哪里能解脱。 她对相夫教子一事实在是厌烦的很,床帏之事也不感兴趣,早早给夫君纳妾,自己做了一点小生意。 如今带着嫁妆归家,三个弟弟是早已经让她驯服怕了的,对她当家也不敢驳斥,再者定州地下榷场如今当家的就是个女子,可见女子当家,也不是什么大事。 为了让黄家在突如其来的争斗中活下去,她当机立断,割舍出一半家业,让胡金玉站到了自己这边。 三个人坐在一桌吃饭,明面上是一团和气,说是要三人联手,暗地里却是各打算盘,三双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各自考量。 他们都知道三家共存是假话,因为定州不如真定那般豪阔,无法三家分而食之。 除非榷场还在胡家手中,能养活胡家。 赵子懿年纪最大,损失也最大,落了个不仁不义的名声,还丢了个儿媳妇,一根毛都没捞到。 他喝了一口酒,心里觉得胡金玉太精明,哪里有利益就往哪里去,没有丝毫人情味。 他记得从前胡金玉还不是这般,做事喜欢留下三分余地,也讲情义,没想到现在越来越冷漠了。 不过胡金玉很快就能知道姜还是老的辣了。 他夹起一筷子豆腐,豆腐在他筷子间颤颤巍巍,是个将掉不掉的模样,他低头去吃,刚张开嘴,外面就传来一阵「轰隆」之声,是一群人声势浩大的从楼梯跑了上来。 筷子掉在碗里,溅起来的汤汁落在赵子懿手上,烫的他猛地缩手。 他、胡金玉、黄意惠不约而同扭头往门口看去。 屋子外面脚步声如雷一般翻滚,夹杂着嘶喊和吼叫,还有重物砸落在地的声音。…. 胡金玉扭头对立在自己身后的一个随从道:「出去看看。」 随从连忙往外走,人走到门口,伸出手去开门,还没碰到门,门忽然「砰」的一声从外面让人踹开,打在随从鼻子上,两管鼻血齐刷刷流了下来。 踹门的贺江淮站到一旁,让出了身后的宋绘月,宋绘月打扮的跟大家闺秀似的,一身雪白的狐狸毛,脸上不喜不怒,平静地看了屋里一眼。 她身后一步站着银霄,银霄戴深檐帽,把眉眼遮的严严实实,身形笔挺,腰间带着把长刀,右手按在刀鞘上,不动声色威慑靠近宋绘月的任何人。 在他身后,乌泱泱站满了小弟们,至于胡金玉三人的随从,全让他们打的趴了下去。 李俊领着人拦住楼梯,对着赶来劝架的酒保和掌柜笑的很客气,塞给掌柜一个银袋子:「借贵 宝地办点事,砸坏了东西,我们双倍赔。」 掌柜使眼色让酒保去报官,酒保连滚带爬跑了出去,刚走到大街上,就让鼻青脸肿的田吉光拦住了去路:「小兄弟,哪里去,我请你去喝一杯。」 燕回酒楼中一片混乱,看热闹和酒楼的人全都被阻拦在一楼,无法上前。 胡金玉猛地站起来,看向宋绘月:「你……你怎么来了?」 他听说宋绘月病的厉害,差不多一个月没有露面,可现在看,倒和之前没有什么分别,并不是个病入膏肓的模样。 她这来势汹汹,是为何? 赵子懿张着嘴,瞪圆了眼睛,心中暗暗叫苦:「我才打了田吉光,后手还在去的路上,她怎么就来了?」 他知道胡金玉和榷场有仇,因此特地要陷害胡金玉,可田吉光一个打手,在他眼里还不能算人,不足以让榷场对胡金玉赶尽杀绝——只能算个开胃菜。 黄意惠盯着宋绘月看了片刻,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随后看了看胡金玉,又看了看赵子懿,见这两人都是满脸惊骇,不似作伪,心想莫非榷场也要对黄家落井下石? 她暗道不妙,极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思量要如何将此事全过去。 宋绘月走进来,身后的人鱼贯而入,把这一间大阁子挤的水泄不通。 银霄上前搬了一个绣墩放在桌前,扫开桌边放着的一碟菜,给宋绘月倒上一杯干净的热茶。 宋绘月扫了一眼三人,:「三位当家好兴致,喝酒怎么不叫上我?」 黄意惠只听过宋绘月夺了胡家榷场的事情,知道不能小觑她,便含笑站了起来,执壶要给宋绘月斟酒:「这位想必就是掌管榷场的李大娘子。」 「是,」宋绘月点头,挡住了她的酒壶。 黄意惠收回手,笑道:「我早已经听闻大娘子大名,一直想见,可惜身不由己,直到今天才得见,大娘子果然非同一般,今天是我做东,因为和大娘子不熟,所以没有贸然下帖子,大娘子既然来了,咱们就好好的喝上一杯。」 「不必了。」宋绘月摆手,对着身后之人招手。 胡金玉眉头紧皱,不知道宋绘月到底要干什么,然而下一瞬,他就见贺江淮扬起一个有力的巴掌,清脆地抽在了自己脸上。 一个耳光过后,阁子里一片混乱。 胡、赵、黄三人所带的随从,让人打出门去,贺江淮拎着胡金玉从桌子边拖开,扔在地上,连着踩了好几脚,又把他提起来抵在墙上,一拳揍到脸上,打的他眼冒金星,一个字都叫不出来。 贺江淮还不放过他,让人架着他,左右开弓,把他扇了个满脸通红。 坠欢可拾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wap.,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第四百一十八章 老赵偷鸡不成蚀把米 黄意惠花容失色,画出来的两条细眉几乎飞到天灵盖上去,强行扶着椅子扶手才没有叫出声来,牙齿打颤,看向宋绘月:“你......你这是干什么......” 宋绘月正在看今日这桌席面,看着十分不错,有一道鲜辣鱼汤很开胃,她扭头对贺江淮道:“让掌柜的照着这个席面开两桌,大伙儿吃了再走。” 贺江淮拖着胡金玉走过来,点了点头,随手指了个小子出去传话,又把胡金玉强压着跪在地上:“大娘子,您看看,差不多了。” 胡金玉脸上比起田吉光来,更加精彩,口鼻流血,两只眼睛肿的只能睁开一条缝隙,头上的软纱唐巾都让贺江淮扯的稀碎,头发乱糟糟垂在脑后。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痛,更恨宋绘月不给自己留半分情面,因为这一顿打,他在赵、黄二人面前,哪里还有斡旋的可能。 咬牙切齿压下疼痛,他怒视宋绘月:“疯子!” 他无力还击,甚至无力报仇,只能怒视,而宋绘月对待死狗一样的胡家,也毫无惧意:“你敢动我的人,我自然要找回面子。” 胡金玉先是愕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生出来的狗胆,敢去碰榷场的人,随后大怒:“你凭什么说是我动的!你他娘的查不明白就把帐算到我头上!” 宋绘月端着茶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黄意惠和赵子懿,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不是你,那就是另有其人了。” 胡金玉连宋绘月一根头发丝都没动,反而挨了一顿毒打,气的浑身哆嗦:“你不查清楚就来打我?” 宋绘月认真道:“我查了,都怪敌人太狡猾。” 胡金玉气息一窒,险些让宋绘月气的吐血而亡。 她多聪明,她就是随便一猜都能猜到的事情,偏偏就是随便的查,就是不查清楚,就是要揍他,因为他可怜、可欺,因为他给张家送银子! 可宋绘月说的对,他确实不能怎么样,打就打了,他的面皮让她卷下去三寸,他也只能受着,不能还手。 宋绘月低头看他:“你要打回来?” 胡金玉喃喃道:“没有。” 他一边听着自己的懦弱之语,一边有恍如隔世之感,仿佛这一瞬间,自己所剩不多的自尊和傲气,全都让他亲自踩在了脚底下。 灵魂一分为二,一部分在身体里,一部分飘荡在外,审视自己的行为——他没有做错,要保全胡家在定州的一席之地,他就得这样,能屈能伸,能吃苦,能把自己的善心埋在心底,永不见天日。 宋绘月挥手让贺江淮放开胡金玉,转头看向赵、黄二人,笑道:“那么是你们二位中的谁,在拿我的人寻开心?” 黄意惠自诩自己是个厉害人物,三个弟弟都让她驯的服服帖帖,半个不字也不敢说,到了今日才发现,自己只是小打小闹。 她心生惧意,率先为自己洗脱嫌疑:“与我无关,我如今要保住黄家剩下的生意,不能也不想和你结仇。” 宋绘月点头:“有道理,赵当家呢?” 赵子懿在自家地盘,本是说一不二,如今让一个小姑娘如此轻视逼迫,心头一股无明业火从肋下蹿上头顶,又生生压了下去。 他从鼻子里“嗤”的一声:“小娘子,不要胡乱咬人。” 宋绘月还没说话,外面冲进来个小弟,小弟跑的两鬓汗津津的,额头上也有汗珠:“大娘子,有人去贺哥家里偷妞妞,让我们抓了个正着,打问出来说是胡当家动的手......” 胡金玉冷声道:“和胡家无关,你们就是打死我,也是这句话。” 小弟还没说完,连忙道:“确实不是胡家当,偷妞妞的那个人牙子有人见过,说是给赵家卖过几次人。” 赵子懿手里赌房无数,关扑的人急了眼,常有把自己妻儿赌出去的,赵家要抽丰,不能从人身上割下来一块肉,就得帮忙把人发卖出去。 听了这话,黄意惠不由剜了一眼从前的公爹,心想:“自以为是的老东西,活该阴沟里翻船。” 赵子懿自然不认,然而不用他认,贺江淮已经攥着拳头把他爆锤一顿,锤糍粑似的把他钉在了地上。 胡、黄二人在一旁看着,不约而同感到很痛快。 打过之后,宋绘月站起来往外走,撂下一句话:“去贺家偷妞妞的债,你就拿赵家一半的赌房来赔吧。” 赵子懿趴在地上,用剩下的三分气力大喊:“做梦!” 宋绘月听到了,笑了一声,认为这个梦还挺美,只有田吉光一个人受到了皮外伤。 银霄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大娘子,要不要我一刀捅死他?” 贺江淮离得近,听的当场打了个哆嗦。 而宋绘月则很冷静的摆了摆手:“和气一点,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是。” 贺江淮仔细一想,也觉得让他们狗咬狗更好,赵、黄、胡三家越是闹腾,榷场就越是安稳。 看热闹的人宛如洪水,淹没了燕回正店一楼,伸长了脖子等着楼上的人下去,又等着衙门里的官差前来,然而奇怪,楼上的人不下去,官差也仿佛是没得到消息,根本没有露面。 李俊看着宋绘月在众人簇拥之下进了另外一间阁子,对着掌柜的笑了两声:“掌柜的,我的事情干完了,我们要的席面,赶紧布置起来。” 掌柜焦急万分,生怕惹上人命官司,此时见万事太平,阁子里也并没有人大叫“杀人了”一类的话,便放下心来。 看来只是打群架——这种事情常有,书生们喝多了,都常为了几句不值钱的破诗打起来,最要紧的是看有没有打坏桌椅。 他掂量了一下手中银钱,认为打烂了也能赔得起,一扭身跑去后厨传菜,又骂了一句:“懒货,让他去报个官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一楼的看客们看了一场没头没尾的戏,不见挨打的贵客们下楼来丢人,都觉得不甚爽快,嘴里放出几个胡屁,也怏怏不乐地散去。 最为高兴的只有宋绘月一行,从上到下都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加起来也喝了足足两缸子美酒,出门的时候,都认为今天晚上这事办的漂亮。 只有宋绘月在,他们才能这么“漂亮”,否则凭着贺江淮那个直脾气,他们恐怕已经和胡家血拼上了。 宋绘月吃了辣鱼汤,喝了一碗清甜的沙糖冰凉水,心满意足回到营房。 李俊醉的人事不省,滚到床底下搂着陈王睡大觉,也很快乐。 第四百一十九章 消遣 宋绘月擦了把脸,没有睡意,又坐下来烤了一会儿火。 万籁俱寂,雪大朵大朵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没有风的时候,耳朵里就灌满了这个声音,连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潮气。 定州的寒苦,非同小可,雪一旦下起来,就会没完没了,积雪层层覆盖,令人无处落脚。 也正是这种大雪,让边关将士得以休养。 宋绘月烤着火,烤的有点燥热,因此把窗户推开些,往外看大雪。 雪大,因此雪也有了重量,又难得的没有风,直挺挺往下落,屋外沿着墙根放着一溜冻柿子和冻梨,雪地里堆了一个大雪人,上面插了一溜的糖葫芦——禁军营房里有个小孩,挚爱便是糖葫芦,已经对天发过誓言,长大之后要娶糖葫芦为妻,一人一糖葫芦甜甜蜜蜜的过日子。 雪人瞪着两只冻柿子眼睛,身后是一排排蔓延出去的营房,也有两三盏油灯点着,屋子里的人未睡,也许是赏雪,也许是小酌。 宋绘月的心情和雪夜一样寂静,银霄在她的身边,也安静的仿佛是不存在。 等到屋子里的暖意被寒气吞噬了个一干二净,宋绘月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连忙把窗户关上了。 银霄提起火钳,把炭火拨开,让宋绘月迅速的暖和起来。 宋绘月伸出手烤火,忽然道:「我是不是老气横秋的?」 银霄认认真真看了她一眼:「没有,很漂亮。」 宋绘月在火光里笑了一下:「你也很英俊。」 银霄微微垂了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宋绘月伸长腿,整个人往后倒,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头往上仰着,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一处,就这么虚虚的看。 她感觉自己确实是老气横秋了,她的面目还青涩,但是所作所为带着「老气」。 她心想老气就老气吧,老气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准哪一天,她就返老还童了。 她思考完毕,一拍桌子:「睡觉去。」 银霄点头,把炭盆里的炭火拿灰堆上,搬到宋绘月屋子里去,再把宋绘月屋子里的冷炭盆换出来。 宋绘月屋子里的油灯只亮了一下,很快就熄灭,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心里挺满足。 他喜欢定州,因为定州没有晋王,只有他。 雪夜凉,就连他久站不动都会感觉膝盖阴阴凉凉的疼,然而他还是没动,他贪恋宋绘月,感觉这门外的天幕、雪光、屋瓦全都是宋绘月延伸出来的一部分,他看着这些死物,整颗心都会变得沉甸甸的。 雪扎扎实实下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银霄和李俊去军营,宋绘月呆在营房休息,没有人提起赵子懿,就连赵子懿自己,也努力将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忘记。 李俊作为银霄的亲随,总是偷偷开溜,早早就回到了营房,因为中午吃的不好,一回营房他就迅速挖出来两只猪蹄,刷上油酱,放在砂锅里咕嘟。 他还打算去挖两块五花肉,丢进去一起烀上,拄着锄头在廊下想了半晌,始终没能起来自己把五花肉埋在了哪个位置。 等他想起来并且挖出来的时候,宋绘月已经从澡堂里回来了。 她抱着木盆和衣裳,站在屋檐下冷笑:「鲁国公真是大才,几块猪肉都排上了五行八卦阵。」 李俊决定无视她的冷笑:「也就是一般的灵巧,要是我爹等我回去再造反,一准能成事,那我就是太子,准太子不监国,在这里给你炖肉,你就偷着乐吧。」 他拎着五花肉,大刀阔斧地砍了,丢进砂锅,扭头看向宋绘月,咧开嘴:「嘿嘿。」 宋绘月无言以对,转身就走。 等银霄回来的时候, 天色已经擦黑。 银霄抖落身上的雪,见宋绘月坐在屋檐下,正在揭砂锅盖子,拿一根筷子去插里面的肉,他边走边道:「好香。」 宋绘月抬起头,对着他一咧嘴:「嘿嘿。」 银霄摸不着头脑,默默去换了短褐出来帮忙。 三个人吃了一盆肉,吃完之后,宋绘月看了看李俊,又看了看银霄:「进城去。」 李俊撑的发晕,呆着脸道:「去干什么?」 「去西角街买衣裳去。」 李俊点点头:「该买,看你穿的……埋汰。」 银霄鼓着肚子站起来,跟在宋绘月身后,一同走了出去。 天黑之后,定州城的西角街,成了定州最热闹的地方。 这里是烟花色海,酒楼茶坊鳞次栉比,赌房假借酒楼之名,和花茶坊、妓馆相通,多达数十家。 凡是酒楼外挂有「赵」字酒旗的,都是赵子懿的赌房,只是名号不同。 其中最热闹的是「青义酒楼」,酒楼门口曾经公开张榜,向百姓和驻军招赌,后因驻军赌的人太多,影响军纪,赵子懿听到消息万俟熊要下军令,提前的低调了一阵,把招赌的文书撕了,又上下打点,躲过了风头。 眼下西角街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篾片相公站在酒楼外左右张望,阔客来来往往,但是熟脸不好下手,只等着过路的商贩前来,再行动手。 很快一个脸上有痦子的篾片相公就看到了三个生面孔。 生面孔们从头到脚都洋溢着一个「贵」字,皮裘簇新,靴子不沾泥,中间那位少爷看着年纪不大,两个同伴一个随意,满脸是疤也不在意,一个板着脸,不苟言笑。 痦子脸迎了上去,热情洋溢,三言两语将他们带入了青义酒楼。 酒楼中人声鼎沸,篾片相公一路的介绍过去,一楼乃是粗人玩的打揭、猪窝、族鬼、胡画、数仓,上了二楼就是雅士们玩的采象戏、弈棋、博戏、关扑。 他一面说,一路把宋绘月三人引入骰场里,给骰官和托儿打眼色,让他们出来宰羊。 在他们三人之前的肥羊郑帮连衣裳都输光了,想要借一身衣裳出去都无人理会,场中打手撺掇他借一笔银子翻本,押上家里的太太女儿就能得到一笔不菲的银钱,郑帮站在火盆边没有吭声。 他已经回过神来,自己是让篾片相公和场子里的骰官合伙骗了。 他那点银子,都是卖枣子得来的,今天也是来送枣子,结果把自己也送出去了。 蜡烛在各个角落里燃烧,摇晃出来的灯火令人眼花缭乱,骰子摇晃的声音震耳欲聋,人声鼎沸,叫出来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郑帮哭丧着脸,看了一眼宋绘月三人不断往桌上丢出一锭锭的大银,有心想上去提醒两句,却让打手拦住了。 第四百二十章 赢家 赌房温暖,蒸出来人满身热汗。 郑帮一只手紧紧捏着腰间遮羞布,一只手去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心中感觉很古怪,既有濒死的枯槁,又有奇异的亢奋,脸上火烧一般,浮着两团红。 他听着身边人的吆喝声,分辨出来这三个人手气不错,连着赢了好几把。 他回想自己刚来时,也是如此,一开始手气不错,之后输多赢少,再然后就一路断崖似的输了下去。 但是他心里有一股预感,也不知道这预感从何而来,总之他看着这三人,就觉得这三人不是一般的赌徒,尤其是那个板着脸的高个子。 这脸上没有丝毫笑容的年轻人,仿佛是能看透骰官的险恶用心,骰官放定骰盅,众人下注,随后目光在银子堆上来回的看,看了个遍之后,便想要在揭开骰盅的时候动一动手脚。 然而骰官的手还没动,高个子的手就先按了过去,目光如刀,冷冷刺在骰官脸上:「别动。」 骰官手一哆嗦,直接把骰盅掉到了地上。 别人在这一片乱象之中,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只看到骰官把吃饭的家伙掉在了地上,都是一通哄笑,让骰官赔钱,而郑帮觉得自己看出来了。 他因为输光了身家,面临着是出门冻死还是回家吊死两个抉择,这辈子都没这么心静过。 他拼命往前挤,一手捏着遮羞布,死命挤到周围,骰官、赌徒、打手、托儿、骰子在他眼睛里全都消失不见,他就盯着这三个阔客。 在骰蛊放定之后,他看到那个高个子对着面嫩的少爷耳语一声,十分笃定,然后那位少爷便毫不在意的把手中银子全都推了过去。 押了十把,这位少爷硬是一把都没输过。 周围的吆喝声渐渐小了下来,都聚精会神看着骰官摇动骰盅,等到骰盅落定,可以下注之时,他们的眼睛又盯上了宋绘月。 银霄低声道:「满堂红。」 宋绘月把银子都推了过去。 场子里只剩下窃窃私语,还有人打算掏出银子,跟着下一注,却又犹犹豫豫的不敢动——连着赢十几把的人也不是没有,结果突然让骰官翻了过来,最后连裤子都输了。 郑帮紧张的浑身冒汗,抓紧遮羞布,又一鼓作气挤了出去,走到放利钱的打手那里,用自己家里唯一一张田契换来了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到手九十两,全是十两一张的银票,他一只手攥紧银票,咬牙钻了进去,在桌边站定,颤颤巍巍把所有银票都放在了宋绘月的银子旁。 宋绘月从一开始的十两大银,每一次赢,都会把赢来的银子推出去下注,此时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下注,银子却堆的很高。 郑帮的银票让人群再次静了一下。 骰官脸色也不好,脱去帽子,露出汗津津的额头和鬓边,伸手抹了把脸,看着银子,想要去做个手脚。…. 但他不敢。 他看到从银霄的袖子里垂下来一段刀尖,明晃晃的,毫不掩饰的对着他。 不情不愿地揭开骰盅,人群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吆喝,郑帮狂喜,忍不住举起两只手喝彩,他两只手一动,腰间围着的遮羞布就掉了下去,顿时光了腚。 除了他自己,没人在意他的光屁股,所有人眼睛都直了,跃跃欲试,准备和宋绘月一起下注。 托儿见势不妙,心想是有人来砸场子,溜到门边,对守门的小厮道:「快去叫大爷,就说出事了。」 赵大爷是赵子懿的大儿子,他的四个儿子都有用,比黄先觉强,足以让赵子懿在家里当个老太爷。 此时赵子懿坐在后院正屋中,坐着太师椅,两条腿往前伸,倚着椅背,手里拿着酒杯,慢慢 嘬了两口。 酒杯里的酒饮完了,他也没放下,一手捏着酒杯,一手拍着椅子扶手,漫不经心地听着身边妻子的怒骂。 赵太太骂的是黄意惠。 黄意惠既然嫁给了她儿子,那自然生是赵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没有休书就归家,简直岂有此理! 赵子懿听她骂的花样百出,自己心里也稍微解气,欠身示意一旁的丫鬟给自己满上。 丫鬟斟酒,他捧着酒杯滋的一口干了,龇牙品味了后劲,对黄意惠是恨之入骨。 他挨了那么一顿好打,这个儿媳妇不仅没有帮忙,竟然还敢公然的看他的笑话,简直就是不守妇道。 儿媳妇可恨,但他是男人,不能大张旗鼓的去打骂儿媳妇,只能坐在家里喝闷酒。 赵太太骂的唾沫横飞,声震屋瓦,将其他三位儿媳妇骂的窝在自己院子里不敢出门,等到口干舌燥方才停下。 她拍了拍赵子懿的手:「你也别干听着,明天支三百两银子给我,我去草庵里找慧定师太,让她魇死那个小***。」 赵子懿一晃手,把黄脸婆的手抖落下去:「这尼姑是镶金了还是镀银了?费这么多银子?」 赵太太哼了一声:「人家是真的灵,上头的祖师爷降了灵在她身上的!我跟你说......」 赵子懿不想听她说,因此很大方的点了点头:「行,我支。」 打发走赵太太,赵子懿继续喝,一边喝一边琢磨今晚要去哪里睡。 他家中几个美妾都是黄先觉送他的,全都带着黄先觉的灵魂,让他现在去睡,他心里膈应,罢了,还是一个人清净清净,就当是养精蓄锐了。 正想的入神,大儿子赵铭步履匆匆的走了进来。 赵铭走的急,身上带进来一股寒风,自己也冻得满脸通红,眉毛和睫毛上都挂着一层细细的白霜。 「爹!出事了!」 赵子懿让酒气和炭火熏的暖洋洋的,软了筋骨,对大儿子所说的大事并不放在心上,招了招手:「坐下,暖一暖身子。」 赵铭一屁股坐了下去,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说话的时候,仍旧是打了个哆嗦:「爹,青义一个时辰输出去一万二千两!」 赵子懿身形一晃,险些从椅子上滑到地上,手里的酒杯掉在裤裆上,酒洒了一裤裆。 他匆匆把酒杯丢回桌子上,来不及去擦酒渍,坐直了身体,那一点酒意全醒了。 「你说什么?」 赵铭说起今天来的三个生客。 这三人只赢不输,惹得赌客全跟着下注,而且越下越大,他本想暗中给这三人一笔银子,客客气气请他们出去,可他们看都不看一眼,最后他只能示意下面的人放了把火,把酒楼关了。 坠欢可拾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wap.,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第四百二十一章 都挺美 赵子懿问清楚三人模样,便知道是宋绘月领着人找茬。 但是他没太当回事。 他在定州还没有闯出明堂来的时候,找茬的人多的是,这些人不会比宋绘月仁慈到哪里去,打手都奈何不了那些人,他雇上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就让所有心怀不轨的人老实了。 只可惜儿子是在富贵窝里长大的,并没有这样的手段和见识。 既然他们只去了三个人,又手无寸铁,不仅不应该关门,还应该把他们请去后堂清点银子,好茶好酒相待,若是好办,就放些砒霜,若是棘手,就投到井里。 神不知鬼不觉,还给自己去除了心腹大患。 他让儿子坐到自己身边,秘密的传授了几样安身立命的狠辣本事,让儿子明天照旧开门,在酒楼里守株待兔,只要这三人露面,就奉送银子,把他们解决掉。 赵铭深受启发,连连点头。 不等他起身,家中老二就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老二年轻,没有老大能沉住气,稍有风吹草动,就一路的坐马车回家,又从门口跑进来见爹,要说一个天大的噩耗,然而脚步一停,他气喘如牛,双手撑着膝盖喘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好不容易直起腰来,他才火急火燎的道:“爹,方才有三个人.” 话还没说完,赵子懿就打断了他:“出了多少血?” “八千两。” 八千两对赵家来说不算什么,可是老二说这三个人又去了别的赌房,身后跟着的人越来越多。 这一晚上下来,足以刮掉赵家一大层皮肉。 赵子懿气的要命,几乎当场吐血,派人前往赌房找到宋绘月三人,一边思索着如何处置他们,一边想着求和,同时再心里把自己上供的官员名单长长的拉出来一串,想看看谁能保护住自己。 在他忙碌之时,宋绘月三人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定州城,回营房去了。 之后两夜,夜夜如此,赵子懿的一切阴谋诡计都没能在宋绘月三人身上得逞,自己反而输的肝胆俱裂,赌房关了一半。 眼看着赵家挨打,黄、胡二人立刻站了出来,开始往赌房上钻营——赵家不开赌房,难道还不许别人开? 若此过了四五天,赵子懿已经濒临崩溃,听到榷场二字就头皮发麻,最后想到黄家断腕求生,不得不忍痛割让了一半的赌房,亲自去了一趟贺家求和。 贺江淮笑眯眯地接待了赵子懿,见赵子懿在短短时日内生出了白发,不由觉得赵子懿这个地头蛇也不过如此。 宋绘月还没有开始磨刀子,他就自己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了——真算不上是一条好汉。 他送走赵子懿,火速将消息送去给了宋绘月,宋绘月听了,便进了一趟城,看看赵家送出来的赔礼,再看看妞妞。 她是白天来的,银霄还在军营里,李俊这个亲兵告假,一起来了贺家。 妞妞趴在贺江淮腿上,小脑袋费力抬起来一些,又“啪”的砸了下去,贺江淮帮她翻过身来,她便左右张望,眼珠子黑黝黝的四处看,伸胳膊蹬腿,鹦鹉学舌似的发出“喔喔”的叫声。 她叫了一会儿,便把手捏成小拳头,一鼓作气塞进了嘴里。 奶娘赶紧把她口水淋漓的拳头拽出来,抱着她喝奶去了。 宋绘月觉得妞妞长的挺好,赵子懿送来的单子更好,让她没有任何不愉之处。 这一年剩下的日子,宋绘月都比较愉悦。 三国交战暂缓,营房热热闹闹,人来人往,银霄和李俊忙里偷闲,陪着宋绘月不分昼夜的吃喝玩乐。 宋绘月一旦快乐了,胡、黄、赵三家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等到了过年,贺江淮把宋绘月三人悉数接到自己家中,准备过一个团圆大年,家里的美妾和孩子排着队前来请安问候。 美妾们许久不曾面圣,为了给贺江淮请安,身上披挂的十分清爽,结果请安时鼻涕全都迎风招展,冻的牙齿咯咯作响,不仅没能展现自己的花容月貌,喷嚏还此起彼伏。 贺江淮本是想搞一个阖家欢乐之景,没曾想小妾们过于妖娆,让他丢尽脸面,只能呵斥小妾们全体向后转,大步离开。 至于他的孩子们,在学堂里接受了知识的洗礼,变得斯文起来,给贺江淮挽回了颜面。 宋绘月坐在主位上,看着贺江淮这一大家子人,暗自庆幸李俊准备的红封足够,一个一个发下去。 贺江淮也给孩子们准备了红封,正要按个发放时,一条人影突破下人的重重阻碍,直奔贺江淮而来。 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失踪已久的贺小宝。 贺小宝自从在贺江淮这里没有得到好脸,扭头就打听着自己改嫁的舅母去了哪里,一路跟着过去,死皮赖脸住进了舅母家中,直说舅母拿了他百万贯家财,若是不拿出来,要么对簿公堂,就要在舅母家里长住。 他一边骚扰舅母,一边调戏舅母身边的丫鬟,弄得天怒人怨,舅母敢怒不敢言,忍了好些日子,终于好言好语的劝他回来和父亲说些好话。 天底下哪有爹不爱儿子的,贺江淮如今红红火火,听说手底下养着上百号人,家里的金银要用秤来称,儿子回来吃一口爹,天经地义。 贺小宝深以为有理,舅母又出谋划策,让他年三十回来——过年,动铁为凶,贺江淮不敢对他怎么样。 于是贺小宝过五关斩六将的进了主屋,见着家里那些庶弟庶妹各个穿金戴银,接收本属于自己的家财,心里就一股怒火直上脑门,再一看宋绘月坐在主位上,自己这个爹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和娘放在心里,登时气的直打哆嗦。 事情和舅母预料的一样,贺江淮并没有把他打出去。 贺江淮看着贺小宝,心里长叹一声,认为这个儿子已经没了好样。 瘦弱、苍白、脸色又冷又阴沉,面无表情地接过贺江淮递给自己的红封,他坐到孩子们坐的那一桌席面上,端起碗筷,面无表情的开始吃。 他的弟弟夹了一个鸡腿,他伸手就夺过来塞进嘴里,弟弟刚要骂,就被他阴鸷的目光吓住,埋头数米粒,一个字都不敢说。 贺小宝吃完喝完,也不理人,站起来就走,一直走到他娘住过的院子里去。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二章 一年一年又一年 贺太太活着的时候,这院子就不许贺江淮踏足,贺太太死后,贺江淮更是没来过,院子里冷冷清清,一个下人得了贺江淮的吩咐跟着贺小宝,别让他闹事扫了贵客的兴致,下人瞧着这个曾经的大爷,心里挺唏嘘。 贺小宝扭头对下人道:「我要睡觉,铺床。」 下人连忙打开房门,房子尘封已久,开门便是一股霉味扑鼻而来,翻开箱笼,找到被褥,下人将床铺好,贺小宝翻身上床:「滚。」 等到下人出去,房门关上,贺小宝在冷冰冰的屋子里冻的直哆嗦。 他一边吸溜鼻涕一边流眼泪,觉得贺家所有人都很刺目,简直令人恶心。 尤其是贺江淮,巧取豪夺了自己的娘,结果还要纳那么多小妾,娘一死,就把自己扫地出门,这哪里是当爹的人该做的,分明是仇人。 他想现在贺江淮和他那群野种一定在看自己的笑话,并且把自己从头到脚的嘲笑了一番。 他又想贺江淮对自己不闻不问,自己上吊贺江淮也能做到丝毫不动感情,好像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根本不是父子,说不定阿娘的死,也是贺江淮安排的。 很有可能——不然怎么歹人偏偏挟持阿娘呢? 他默默流着眼泪,很想阿娘。 阿娘在的时候,贺江淮恭恭敬敬不敢造次,那群野种连他的面都不敢见,更不配和他同桌吃饭,阿娘身边的丫鬟默默全都捧着他一个人,他也不会被舅母骗去了钱。 外面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别人都在笑,只有他在滔滔的流泪,流泪还不足以发泄他心中的痛苦,于是张着嘴嚎啕起来。 爆竹声太响,没有人听到,也没人在意,因为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一个更重要的消息。 游松领着人群在定州城游玩的时候,顺道给宋绘月送来的消息。 十天前,今上忽然病倒,似乎是白龙鱼服外出的次数过于频繁,掏空了身子,一场风寒就让今上起不来。 两位王爷都在今上跟前尽孝,说是尽孝,其实是监管,以免有人趁机悄悄夺了今上的龙椅。 而燕王比晋王孝的好,他把张旭樘给派到大相国寺去给今上祈福,说是要祈福半年。 宋绘月在一片爆竹声中,想着张旭樘这是借机后退,休养生息去了。 她和他隔着千里远,在听到他的消息时,也觉得很遥远。 没关系,总会慢慢逼近的,到时候,他就是躲到石头缝里去,她也会徒手把他掏出来。 宋绘月带着银霄回营房去——李俊喝的人事不省,在贺江淮的床上大打呼噜,把留在营房的陈王忘了个一干二净。 回到营房,宋绘月和银霄又吃喝了一回,宋绘月一时不查,也喝多了。 银霄把宋绘月扶回屋子里,将她搀扶到床边,宋绘月坐了个东倒西歪,干脆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纹丝不动。…. 银霄蹲下身去,给她脱掉鞋袜,又把她两只脚塞进被窝里,将一床被子掖的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宋绘月闭着眼睛,似睡非睡,过了半晌,忽然嘴里嘟哝了两声。 银霄正在把炭火堆起来,没有听清楚她说的什么,一步走到床边,宋绘月又嘟哝了两遍,他凑过去仔细听了听,这会听明白了。 宋绘月在叫「王爷」。 银霄站了半晌没动,心里明白宋绘月去京都一定是见到了晋王,并且发生了什么。 只是宋绘月不说,他便不问。 宋绘月半睁着一双大眼睛,眼睛湿润,睫毛一簇簇的,看了一眼银霄:「渴。」 她挣扎着要从被子里爬起来,银霄连忙倒了热茶过来,把她从被子里掏出 来,扶着她的肩膀,喂她喝茶水。 宋绘月喝完茶,自己往被子里滚,然后安安静静的睡了过去。 四更的时候,宋绘月又让爆竹声吵了醒来。 外面噼里啪啦一直乱响,宋绘月歪着身子坐起来,蓬头垢面的坐在床上,半晌没有动弹,从头脑到身体,全都疲惫而迟钝,连灵魂都缩了起来。 爆竹声会一直响到大天亮,她神情痛苦地埋着脑袋,感觉额头一跳一跳的疼。 头疼,还口渴,她木然地动了动腿,掀开被子,两条腿沿着床边放了下去,她垂下眼帘,目光呆滞地落到地上,没有找到鞋。 她呆着脸打了个哈欠,腰往下折,脑袋往地上垂,没长骨头似的一直垂了下去,垂到两个膝盖之间,往床底下看了一眼。 也没见到鞋。 她有几分疑惑,又感觉脚冷,慢吞吞把脚往被子里收。 这时候,银霄推门进来,拎着一篓子炭。 他一眼扫见了两只雪白的赤脚,正可怜兮兮的在外面晾着,他立刻扭身关上门,大步走上前去,捞起这两只脚,塞进了被子里。 两只脚进去了,宋绘月依旧还呆着一张脸,神情稚气,迷迷糊糊地看着银霄。 银霄没有睡,穿戴的整整齐齐,头发也梳的一丝不苟,神色是八风不动的老成,不言不语,背对着宋绘月,把炭放进火盆里。 宋绘月的鞋子烘在炭盆边,他摸了摸烘透了,既干燥又暖和,便拎着轻轻放到了床边。 他放好鞋,把门打开一条缝钻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壶热茶。 倒上热茶,他放在床边小几上,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宋绘月喝完这杯热茶,醒透了,外面的炮仗声不绝于耳,山呼海啸般炸响在寒冬里,她起身穿衣,提起滚热的茶壶走出门去,看到正房的灯亮着。 推门进去,银霄穿戴的整齐簇新,一个人守着一桌子茶点在守岁。 宋绘月在心里叹息一声,一颗心一时间软了个一塌糊涂。 他们都在想自己的苦,唯有银霄在想别人的苦,为别人守岁。 她进去坐下,放下茶壶,给银霄倒上一杯,又给自己倒上一杯,在爆竹声里道:「你以前唱的歌还记不记得?」 银霄捧着茶杯点头。 「唱一个。」 银霄喝口热茶,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地飘荡进宋绘月耳朵里。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 坠欢可拾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wap.,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第四百二十三章 混乱的漩涡 大年初一五更,贺小宝在贺江淮门前吊死了。 五更时分,正是守岁之人睡下的时候,炮仗声也渐渐消散,重归安静,这一天连倒夜香的倾脚头都歇着了。 贺小宝气了一整晚,要给贺江淮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于是趁着狗都睡觉的时候,用裤腰带把自己挂在了廊下,贺江淮一开门,当场吓了个屁滚尿流。 从贺家大年初一的不祥之后,整个定州都无端发生了变化,陷入了一整年的混乱之中。 二月初二,帅司陈秋平在家中大摆筵席,庆贺老母亲八十大寿,各路权贵纷纷前去贺寿,万俟熊也带了人前去。 寿筵之时,陈秋平出来和众人谈笑风生,雷通忽然从万俟熊身边起身,走到陈秋平身边。 他生的异常高大,一举一动都惹人注目,走到陈秋平身边时,已经令所有人侧目,随后他伸出蒲扇般的巴掌,一耳光将陈秋平扇飞,同时倒了一桌席面。 寿筵一片混乱,于彤野趁乱出手,掀翻两桌席面,和雷通一起把陈秋平打的满地找牙。 万俟熊站在一旁劝架,嘴里叫苦连天,身边指挥使和亲兵以他老人家为中心站成整整一排,让试图劝架的人无缝可钻。 驻军大闹寿筵的消息,顷刻之间传遍真、定两州,众多文官联手上折,请今上治打人者死罪,万俟熊军纪涣散,也当一同治罪。 武官们则认为打的好,也一同上折子,列举陈秋平贪污军饷,收受贿赂,使人冒领功绩,两边各执一词,折子雪片似的往京都里飞,闹的不可开交。 今上身体刚好,就让定州这一场乱气回了病榻,既恨定州将士目无法纪,又恨陈秋平这些文官竟然敢从他的口袋里扒拉银子,胆大包天,罚一个不解恨,恨不能都罚了换上自己的心腹。 心腹有,可惜太少。 魏桥他离不得,苏停的心腹之位摇摇欲坠,张瑞已死,不能从坟墓里爬起来,燕王晋王不可用,两个郡王胸无大志,每日只会互捧臭脚。 今上思来想去,许久未曾定夺。 圣意迟迟未定,定州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漕运粮草悉数被转运司扣下,帅司负责分发的士兵新战甲变成了旧纸甲,刀枪剑戟锈迹斑斑,就连战马吃的豆料都发了霉。 如此乱象之下,恰逢辽兵猛攻莫州,定州将士兵不强马不壮,连吃三场败仗,险些丢了莫州城。 幸亏银霄带着禁军指挥「云翼」五百人,驰援莫州,挽回了颓势。 结束这一场争斗的是三司元少培和台谏刘宝器,元少培从蛛丝马迹之中,查出陈秋平却有贪污军饷行径,刘宝器则说陈秋平有向燕王行贿之事,他在四年前便参奏过此事,但是张瑞轻描淡写揭了过去,此事就再没有提起过。 今上听罢,令苏停仔细查核,发现确有此事,燕王竟敢和定州帅司勾结,他立刻怒斥燕王,让陈秋平进京请罪,物色新帅司,三不耽误。 此事一结束,在定州的众人全都松了口气,这一口气只松了半截,辽国要一雪前耻,为北院大王报仇,大军轰轰烈烈开了过来。 这一仗打的艰难,从四月一直僵持到了十月,双方都没有进展。 天冷,夏国这根搅屎棍又不知死活的掺合了进来,一场仗打了个乱七八糟,榷场和商道却挣的盆满钵满。 银霄在战斗中急速成长,从都虞侯升了指挥使,他总是胜,和手底下的人所向披靡,成了各个指挥中的香饽饽。 万俟熊一想到银霄是驻军中出去的精锐,一边自豪,一边心中滴血,恨不能把银霄弄回来。 最后在十月中旬,夏兵因为水源和辽兵发生了剧烈冲突,因为夏兵总是三番五次跟在辽兵屁股后面捣乱,辽兵恨 之入骨,把夏兵一路轰隆隆赶了出去。 中原趁此机会,趁虚而入,把辽兵也轰了出去。 三国暂时停战,今上在论功行赏之时,又发生了一件小事。 文德殿丢了一个定州红瓷赏瓶。 赏瓶究竟是让人偷盗出宫,还是有人不小心砸碎后毁尸灭迹,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守护宫中的禁军竟然连一丝眉目都查不出来,最后不得不将文德殿女官和内侍带去严加拷问,最终有十一人承受不住拷打,承认是自己打碎了宝瓶。 京都中忽然出现一首打油诗,在大街小巷孩童口中传唱:「十万禁军护京都,无忧洞子耍威风,有朝一日丢花瓶,查的哭爹又喊娘。」 苏停丢尽脸面,在今上面前受到训斥,又让台谏一连参了四五本,滋味极其难受,也猜测是有人在整治自己。 只是想要让自己吃这个哑巴亏的人是谁,又是为了什么,他却没有眉目。 直到张旭樘从大相国寺中送出来一封信,让他留意请功折子,上有禁军指挥使楼银霄,此人就是在京都中夜探张家,又杀死张瑞的人,只是当时没有叫破姓名,所以无人知晓。 同时,楼银霄还是晋王的人。 晋王想要楼银霄进入禁军上四军,步步往上,成为总指挥使,苏停自然就成了绊脚石。 而且陷害从定州去年为银霄请功就开始了,银霄破例提拔的同时,苏停也遭受了今上的疑心。 苏停将前因后果细细思索,又把去年得到封赏的禁军将士看了一遍,发现一切和张旭樘说的一样——晋王正在不动声色地搬开他这块绊脚石。 他心中悚然,在夜深人静时乔装打扮,去大相国寺面见张旭樘,与此同时,封赏的旨意也到了定州。 今上从定州禁军中选了二十个战功显赫之人进入京都上四军,分别编入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四个指挥,银霄从指挥使又变成了都虞侯。 上四军的都虞侯自然也比在定州做指挥使要位高权重,这二十人也以他为尊,按理说这是好事,军中对此却很是遗憾。 银霄是大将,应该领十万兵,守卫疆土,怎能困于宫中,去保护一个毫无危险的人。 同今上旨意一同前来的还有葛仁美。 葛仁美因为时常牵挂着自己头上那顶绿帽子,无心于朝事,在三司办事不力,惹得董童英连连皱眉,在今上需要人前来定州暗中探查这二十人时,立刻把葛仁美扔了出来。 第四百二十四章 可怕的寒暄 葛仁美一路往北,旅途劳顿,心思沉重,怀疑自己的夫人已经在家和女干夫珠胎暗结,不仅要让自己戴绿帽,还要让自己当爹。 他浮想联翩,心力交瘁,等到定州时,胖胖的一个葛相公,已经憔悴消瘦的很了。 葛仁美先是同定州重要人物寒暄了两日,然后在军营中见了银霄一面。 「楼指挥使,你比我想的还要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我姓葛,名仁美,这次回京都,就是我们同行了。」 银霄拄着长枪坐在他面前,劈头盖脸给了葛仁美一个笑容——他认为此时要笑。 葛仁美见了他这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哈、哈哈,」葛仁美极力的附和着笑了一下,「楼指挥果然是、是……非同寻常,哈哈,非同寻常。」 银霄让他夸的莫名其妙,努力摆出一副很谦虚的模样来:「是吗?」 葛仁美听了他的质问口吻,就不由地紧张,感觉银霄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又不敢说,只能努力的肯定道:「是,指挥使是我见过的禁军中最为英武之人。」 银霄皱眉,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是再谦虚上两三回,还是应下他的夸赞。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接着敷衍下去,因为宋绘月教导他,要和气懂礼。 为了表明自己足够的谦虚,他连连摇头:「一定是你见的太少。」 这回葛仁美真是哑口无言了。 他嘎嘎的笑了两声,眼神已经是十分的尴尬,往银霄身上看了一眼,生硬地岔开了话:「楼指挥使的胳膊怎么了?」 银霄实话实说:「中了一箭。」 葛仁美摆出慈父般的面孔,心痛道:「这可真是不幸啊。」 银霄没有觉得自己不幸,因此没接他的话茬。 就在葛仁美满头冒汗时,李俊提着一壶热茶来了。 他一眼扫见了葛仁美的尴尬,赶紧放下热茶,走上前去:「葛相公!」 葛仁美见了李俊,先是惊讶,随后为了活跃气氛,大幅度的震惊起来:「哦……哎哟……哎哟!这不是……没想到您、你竟然在这里,真是缘分,国公爷还是老样子。」 李俊笑着摆手:「什么国公爷,不提也罢,葛相公这次来,是为了禁军进京都一事吧,这还不到边防轮换的时候,今上怎么想起来这个时候用人了?」 葛仁美见银霄没有开口的打算,而李俊显然是他的亲兵,他和李俊寒暄也是一样的。 这回营帐里总算是有说有笑了,葛仁美还喝了两杯热茶。 银霄坐在一旁,把他们的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把他们的话分门别类存放在自己脑海之中,只等日后遇到这样的场景,便拿出来使用。 等葛仁美离去,李俊若有所思,和银霄离开军营,回到营房之中,三个人围着桌子边吃边说。 李俊简单说明了葛仁美的来意:「今上疑心很重,对晋王和燕王都不放心,想让葛仁美来查一查这些人有没有猫腻,如果有,就弃之不用,如果没有,就在年前带回京都去,不过我看,葛仁美一心回京,根本就没有要查的意思,连我怎么做了他的亲兵都没问,今上怎么把他给派出来了?」 宋绘月放下筷子:「派谁来都一样。」 李俊食欲不振,只吃了一碗扣肉就不吃了:「咱们真的回京去?」 宋绘月点头。 李俊摸着肚子,叹了口气:「去了京都,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要不然,让老贺挑几个人带上?」 宋绘月摆手:「让他看住这里的买卖,不是去了京都就要把定州丢下,等到事情一了,你还要回来。」 李俊偏着脑袋去看银霄,想要看看银霄对回京都是什么想法——银霄是人,只要是人,就有私心和思想,不会傀儡似的一无所知。 银霄从桌上拿过一张厚而大的大饼,往上面填上肉和菜,鼓鼓囊囊地卷起来,张开嘴,一口咬掉小半截,饕餮似的只是吃,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对要回京都一事不喜不忧。 银霄心里明白,晋王是龙,生来就要呼风唤雨,自己是地上的泥,能有如今的模样,全都是宋绘月一手捏出来的,真龙和泥人,他没有分毫的胜算。 况且宋绘月满心都是张旭樘——算起来,他和晋王如今的分量都没有张旭樘重,好些话,他说也是白说。 但是不要紧,他有耐心,愿意天长地久的在宋绘月身边陪伴下去,凡事就怕来日方长。 他闷头只是吃,吃完四张卷饼,低头喝了一海碗豆腐汤。 宋绘月看他胡吃海塞,就很欣慰——人一辈子,只要吃的下,睡的着,就是乐事。 她吃饱了,站起身去倒热茶,又拍了拍银霄的肩膀:「咱们还得带上一大笔银子走,银子可以通天,今天晚上,你再亲自去一趟榷场,老贺今年一年都散的很,搞砸了好几桩大买卖,好好给他醒一醒神,免得我们不在,他再把榷场丢给胡金玉了。」 「是。」银霄用余光追随她的身影。 李俊起身跟了过去:「还是我去吧,我好好跟老贺说说。」 宋绘月捏起几片茶叶丢在杯子里,随意冲了一杯茶水:「不用你去。」 李俊对贺江淮,是真正的有感情,忍不住道:「那我和银霄一起去,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免得把人吓坏了。」 「不必,」宋绘月拒绝了他,「你在营房呆着。」 她去看窗外一排排整齐的营房,心想等到了京都,自己这个海捕文书上的亡命徒,要藏到银霄身后去了。 她得好好的谋划,把张旭樘给谋划到地狱里去。 银霄吃完了桌子上的所有大饼,并且用大饼卷走了所有的菜,随后沉默地擦嘴起身,回屋子里换下战袍,穿了一身干练的短褐。 李俊跟在他身边,苦口婆心的劝说银霄不要对贺江淮太粗鲁,而银霄藏了尖刀,戴上暖笠,目光放空,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吃的太撑,头脑短暂的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 天色一黑,他立刻出了门,顶着风,徒步去了榷场。 他走的快,进榷场的时候,榷场里才点了灯没多久,外面有六个小子在巡查——今年定州太乱,榷场赚的虽然多,却也是如履薄冰。 六个人见了银霄,没有见到李俊和宋绘月,全都是一个哆嗦,暗暗把拿着肉干的手藏到身后。 独身一人前来的银霄,就像是出了鞘的神兵,锋芒毕露。 第四百二十五章 敲打 田吉光在榷场门口接了银霄。 他见了银霄就腿软,如今宋绘月不在,单来了煞神似的银霄,让他越发要扶着墙走,脚下发虚。 其他小弟们也都是如此,见了银霄气势就要弱上八分,又见他独自前来,显然是代表着宋绘月的意思,于是全都恭恭敬敬立在两侧,道了一声「霄哥好」。 贺江淮坐在杂屋里,确实有些「散」。 他的身形依旧魁梧,但神魂不定,散做一团,难以聚拢。 贺小宝的死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还未等阴影结束,其他人就在这阴影上描了又描,认为贺小宝再坏,也罪不至死,做老子的逼死儿子,实在是不像话。 贺江淮只要一出门,就要承受旁人的非议,家中子女见了他就躲,只剩下一个妞妞,刚会走路,还要他抱。 银霄径直走到屋子里,上下打量一眼贺江淮,贺江淮站起身来,笑道:「大娘子有什么吩咐?」 银霄解开暖笠放在桌上,转动右手手腕,猛地一拳挥了过去,把毫无防备的贺江淮打倒在地,随后拳头雨点般落了下去。 田吉光等人站在门口,全都不敢开口,战战兢兢听着贺江淮强行忍住的哀叫声。 银霄贯彻宋绘月的指示,对着贺江淮又敲又打,贺江淮三番两次想要爬起来反击,都未能成功,最终倒在地上,很是痛了一场。 等银霄停手,并不擅长察言观色的田吉光冲了进来,把贺江淮搀扶起来坐下,只是不敢开口。 贺江淮气的七窍生烟,吐出一口血水,怒道:「大娘子都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我现在是犯了什么天条,让你下这么狠的手?」 银霄居高临下看他:「你这一年犯的错误太多,从今天开始,没有再错的机会了。」 贺江淮心中一滞,明白这是宋绘月在借着银霄的手训斥他,同时也让其他人明白,定州地下榷场,到底是谁在做主。 不是他贺江淮,而是鲜少露面的大娘子。 如果他再继续再懒散下去,等待他的将是大娘子的无情惩罚,行刑人正是银霄,连他的好兄弟俊都求不了情。 同时他忽然想起来,李俊在榷场出现的次数正在减少,宋绘月正在悄无声息将他们兄弟二人隔开,以免他们联手造了她的反。 贺江淮抹了一把鼻血,没再言语。 田吉光很想说两句,给贺江淮求求情,然而刚一张嘴,就看到银霄的目光锐利地看了过来,把他吓得一个哆嗦,嘴里的话一个字都不敢往外冒。 银霄戴上暖笠,外面忽然马蹄声疾驰而来,他一甩手,滑出尖刀,大踏步走了出去。 疾驰而来的是榷场放在定州城中的哨子,哨子把黄花马打的啪啪作响,整个人几乎要从马背上跌下来,见到榷场之后,急忙勒马,马一时停不住,又往前冲了好几步才停下。 他翻身滚下马来,气喘吁吁地抓住围上来的巡视之人,满头都是热气。 喘匀一口气,他抬头看了一眼出来的银霄等人,来不及去想贺江淮为何满头是包,低声道:「官差来了,最多两刻钟就到。」 贺江淮经过银霄一顿胖揍,涣散的灵魂不敢再继续懒散下去,重整了精神,立刻发问:「这么突然,消息从何而来?」 哨子快速道:「我在知府衙门门口看到横班和快班捕快齐聚,听到有人抱怨要抓地下榷场走私货物,在此之前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收买的人出了问题,」贺江淮下意识看向银霄:「下地窖?」 银霄摇头,没有犹豫地看向最为眼熟的田吉光:「来者不善,你带商客往北,走去夏国的商道,在城营附近停下,我会去接你们。」 田吉光连忙点头。 他记得城营,但是没想过带着商客往这个方向走——城营附近都十分危险,随时可能被射杀。 但是银霄说出来的话,就和他所做的事情一样靠得住,他让他们往东,哪怕东边是刀山火海,他们也相信会得到解救。 「马上走,」银霄看向贺江淮,「你和我留下。」 田吉光扭身就走,和小弟们一起火速带走商客和马,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凉风之中,到最后连马蹄声都听不到了。 整个榷场只剩下贺江淮和银霄两人。 银霄大步流星走进榷场,拉开杂房抽屉,伸出两条长胳膊,一股脑将里面的文书全都抱了出来,悉数扔给贺江淮:「烧掉。」 文书乃是三个月一烧,正是榷场兴旺之际,三个月积攒下来的也足有半人高,贺江淮立刻将文书分成好几份,来回往每个炭盆里丢,榷场中只要过了中秋,就会点上好几个大铜火盆,文书在火盆里燃烧,整个榷场变得乌烟瘴气,到处都是飘浮的纸灰。 贺江淮让黑灰蒙住面孔,连带着两个鼻孔也黑黑的,再加上鼻青脸肿,显得十分狼狈。 他顾不上自己狼狈,只是一个劲的烧,心中焦急,很怕时间来不及——两刻钟在他的脑子里,短暂的好似流火。 官府对于走私,偶尔也会有动作,他们上下打点,每一次都会提前得到消息,将东西藏匿起来,唯独这次,一丁点消息都没有得到。 来者不善。 他们是万万不能落入衙门里的,尤其是这些文书,上面有客商详实的姓名和交易情形,再加上地下榷场的担保,足够让官府将他们一网打尽。 纸灰让贺江淮视线朦胧,他尽可能快的跑动,将文书分送到每一个铜火盆中,又用余光去看银霄。 银霄没有闲着,他打开地窖,将杂房中一切带有个人痕迹的东西搜罗出来烧掉——有落款的折扇、绣了姓名的衣裳、有宋绘月字迹的话本子,又多又杂。 他搜的很细致,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等到他将东西全都烧掉之后,贺江淮的文书还剩下一小摞没有烧完。 马蹄声已经顺着风传了过来,贺江淮听的心头直跳,满身都是汗,手也开始哆嗦。 银霄夺过没有烧完的三十来份文书,塞进怀里,提过水桶,泼在炭盆中。 黑灰和热气蒸腾而上,每一个炭盆都受到了洗礼。 「熄火!」 贺江淮立刻上前将油灯里的灯芯捻灭,银霄也熄了蜡烛,最后抱走了放在榷场中小几上的普贤菩萨。 两人没有马,官差又近在咫尺,贺江淮简直觉得自己是插翅难飞,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第四百二十六章 以静制动 贺江淮紧紧跟着银霄,银霄走的又快又轻,脚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连呼吸声都不急促,也让贺江淮冷静下来。 两人从后门走了出去,并没有走远,就藏在有一人高的枯草之中,看着榷场中的情形。 银霄手中紧攥着刀,凝视前方,贺江淮站在他身边,忽然打了个哆嗦。 遇到危险之后的银霄,变得异常锋利,冷静的可怕,也变得极其危险,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以及他手中的刀。 贺江淮屏住呼吸,不敢妄动,以免遭受误杀。 大队人马说到就到,直闯榷场,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成群结队地扫荡榷场。 众人对地下榷场心知肚明,本以为此次来的突然,不管榷场中的人如何手眼通天,都会有所收获,哪知到了之后,竟然只留下满地泥泞的黑灰。 能烧的都烧的干干净净,能走的也走的干脆利落,地窖里只有不值钱的干菜等物,搬回衙门也不能做为证物。 这次来剿地下榷场的成果,竟然还不如往年,往年或多或少都有战利品,这一次就只剩下一片狼藉。 领头之人眼中满是阴霾,从炭盆中捏起一小片没有烧完的纸片,试图从里面得到只言片语,然而纸片湿漉漉的,字迹已经化为了乌有。 「老大,要不要去外面搜?」 「不必,」领头之人看了一眼茫茫的旷野,「走。」 他只要盯紧榷场,总能再找到机会。 一群人滚滚而来,匆匆而去,没有带走榷场一根草。 贺江淮长出一口气,和银霄离开了此地。 两人再次冒险前往城营,在离城营三里之处找到了田吉光等人,将他们护送着离开这最危险也最安全之地。 银霄回到营房中,将此行告知了宋绘月。 李俊听的眉头紧锁:「各个衙门都收了咱们上的供,就算要行动,也会提前告知,我们也意思意思留下几样值钱的物件,今天夜里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宋绘月想了片刻,脑子里倒是有一个想法。 有人想要阻止银霄进京——那些文书一旦落入官府手中,商客们为了自保,自然会把他们一行人咬出来。 李俊、宋绘月、银霄,最后这一串人再丝丝缕缕地连着京都中的晋王,银霄根本不可能再进入上四军。 想要阻止银霄进京的人,无非是燕王一党——也许还有苏停。 李俊站在一旁,也慢慢琢磨出味来,沉着一张脸:「这些人白吃了咱们的供,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宋绘月摆了摆手,没说话。 定州太乱了。 仿佛是争斗忽然从京都搬到了定州,定州的形势本就混乱,到了现在,更是乱的厉害,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管怎么动都有可能影响到进京的事。 越是这样,越是不能乱动。 「按兵不动。」 李俊摸了摸下巴,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下来。 他们越是静,阻挠的那一方就越是疯狂,手段层出不穷,定州纷杂的势力变成了滔滔洪水,搅在其中的人全都身不由己,随之跌宕起伏。 唯独宋绘月岿然不动,成了一块磐石。 她呆在营房中足不出户,把事情都交给李俊和银霄去办,对任何挑衅都置之不理。 闲来无事,她倒是把话本子看了一箩筐。 北边的话本比起南边来要直白许多,不那么含蓄,宋绘月心里琢磨着也许是因为北边太冷,若是男男女女都和南边似的,见面之后嘴里的话能淌出来一条河,恐怕等不到终成眷属,便已经冻死。 这天夜里,银霄晚归,见正屋的灯火还亮着,推门进去,就见宋绘月坐在灯下看书,手脚纤长的蜷缩成一团,好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听到银霄进屋的动静,宋绘月丢开话本,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银霄看着她的身体在自己面前伸展、拉长、蔓延,柔软鲜嫩,像是一朵花,毫无保留地绽放开来。 他脸上神色也骤然柔和,用温和的语气道:「大娘子。」 宋绘月打了个哈欠,复又坐了下去,银霄走上前,给她换掉凉了的茶水,又将那茶点往她面前推,自己坐在一旁,低声道:「禁军今天比斗时,有人试图杀我,没能成功,李俊说他那里也让人盯上了,他今天晚上不回来,去驻军找于彤野一起睡。」 宋绘月捡起话本子,随意翻了两页:「禁军都有人动了,看来想要让你无法进入京都的,不止是张旭樘,还有苏停。」 银霄靠近一些,低声道:「游松传来消息,说他们可以帮忙,把这些障碍都清扫干净。」 宋绘月捏着书,摇了摇头:「以静制动,这个时候,我们要是动手,就上了圈套,况且这里不是我们要施展手脚的地方。」 她所拥有的力量、钱财,全都要留到京都中去,留给张旭樘一个人。 银霄点头,想要再靠近一点,然而还没凑过去,就听到宋绘月的肚子里发出一声响亮的长鸣。 「饿了。」宋绘月挠头,这才发现自己看话本子把晚饭给耽误了。 银霄站起身来,柔声道:「我去趟胡铛头那里。」 宋绘月连忙道:「再要一壶黄酒。」 他从胡铛头那里带来羊肝饆饠和一壶烫好了的冰糖黄酒。 宋绘月笑道:「你这是搬来了胡铛头的家私吧。」 银霄给她倒酒:「他还没有开始吃。」 宋绘月夹了个羊肝饆饠吃,吃过之后,饮了小半壶黄酒,感觉浑身都暖和起来,面上绯红,见银霄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便自己在脸上摸了一把:「吃脸上了?」 银霄摇头:「您好看。」 宋绘月哑然,心想这话要是万允君说的,自己刚才在话本里看了许多情意绵绵的话,倒是可以回敬一二。 要是李俊说的,她就更要连讥带讽的说上两句了。 但是这话是银霄说的,她便只是听在耳朵里,藏在心里,没有多言。 银霄不一样,他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真诚,她不能用玩笑话去对待。 「葛仁美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动身?」 银霄没有移开目光:「他很着急,想必这几日就要走。」 「那就好。」 翌日,李俊得知葛仁美已经归心似箭,便把榷场和赌房的事情一一理清楚头绪,真定的交子铺户在万家的打理下,他倒是不必太操心,只需要一年看一次账本就足够。 在把这些事情安排妥当之后,他还有件大事要办。 第四百二十七章 父子情深 李俊请宋绘月和银霄陪同,在夜深人静之时,带着父亲骨灰出了营房,想在定州城外寻一方风水宝地,把陈王留在此地。 他随身还带了一把锄头,要让陈王入土为安。 定州城外的景色东西南北十分一致,枯草连绵起伏的很平缓,李俊却总是能挑出细微的毛病——不是离城营太近,就是风太大,最后走累了,总算是找到一块平地,还算满意。 他把坛子放下,不用银霄帮忙,自己扛着锄头就开始挖。 地底下全是草根,团的十分紧密,扎的也很深,他挖出了满头大汗,才挖出一个深坑,把坛子放了下去。 一边往上堆土,他一边念叨:「爹,定州是个好地方,儿子在这里很快活,现在要回京都去办事,就不带您了,等事情办完了,再回来看您,儿子知道京都是您的故土,故土虽然难离,可那地方不好,您就别惦记了。」 过了这么多年,陈王总算是入土为安。 李俊堆起来一个小坟包,又絮絮叨叨许久,给爹做保证,初一十五都烧纸,等得空了,还烧几个纸扎的内侍下去伺候爹,等到宋绘月让寒风吹出了鼻涕的时候,他住了嘴,扛着锄头翻身上马。 回到营房里,他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没滋没味地喝了两杯,就去睡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了四刻钟,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匆匆出了门。 宋绘月听到动静,起身开门查看,就见李俊带着锄头,像个游魂似的往外走,银霄站在门口盯着他。 宋绘月示意银霄跟上,三人再次去了陈王的坟上。 李俊扛着锄头,把陈王挖了出来。 他抱着坛子坐在土堆上,对宋绘月道:「地下冷,又有蛇虫鼠蚁的,还是不好,再说这地方不好辨认,我怕来年草一长,我连这个坟包都找不到了。」 宋绘月站在一旁点了点头:「那你就再带着走,让你爹继续睡你床底下,不差这一个坛子。」 李俊摇头:「京都不好。」 说罢,他沉默地抚摸着坛子,半晌过后,他忽然把坛子盖启开,眼睛凑到坛子口的黑窟窿上看了许久。 随后他抬起头来,伸手进去掏出来一把骨灰,站起来奋力一扬:「爹!咳咳咳……」 宋绘月让骨灰迷了眼睛,愣了一下,没想到李俊会把骨灰给扬了。 李俊呛了灰,换了个方向,继续扬,边扬边说要让他爹自由,变成旷野上的一块石头、一朵花、一颗草、一匹狼——狼就算了,凭他爹的本事,还是呆在地上不动的好。 把骨灰扬完之后,李俊吸了吸鼻涕,两手抱住坛子,倒过来摇晃两下,洒下最后一点尘埃。 这回就剩下了一个空坛子,李俊是埋无可埋,扬无可扬了,终于消停下来,一路又垂头丧气回了营房。 往正屋里一坐,他弯下腰,有气无力地垂着两只手,侧着脸把脑袋安放在桌上,半张着嘴出神。 宋绘月给他倒了杯酒,拍了拍他:「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再恨他,也该放下了。」 「我没恨他,」李俊直起身来,拖过酒杯,舔了两口,「我恨他干什么,他是我爹。」 宋绘月叹了口气:「挫骨扬灰,还不恨啊。」 她看着李俊瞬间布满眼泪的疤脸,低声道:「扬也扬了,看开点。」 李俊拿过酒壶,看看宋绘月,又看看沉默的银霄,自斟自饮三杯,片刻之后,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三十多岁的人了,哭的涕泪交加,心中的委屈伴随着眼泪滔滔不竭,一边嚎啕,一边口齿不清地痛诉,他拿陈王当爹,可陈王没有拿他当儿子,也没把他娘当人,那么大的一家 子人,全陪着陈王灰飞烟灭。 他恨,恨的咬牙切齿,非得把陈王压在自己脚底下才甘心。 若是只有恨,也罢了,偏偏还享受过许久的父子之情,是又爱又恨,爱的时候给陈王上香,钻到床底下搂着睡觉,爱恨不分明,常把他折磨的生不如死。 这一回把陈王给扬了,他是打算解透最后一口气,彻底放下,可是心里还是不得劲,如今不要脸面的嚎啕了一场,他才算是把这一口气出透了。 人精神了些,他瓮声瓮气地让银霄把酒烫一烫,还放三颗冰糖,在银霄瞪着眼睛看他的时候,他畏畏缩缩道:「那冰糖……就不放了……」 见银霄起身,他咧着嘴笑了一下,对宋绘月道:「哎,你别走,咱们今晚彻夜长谈。」 银霄烫好酒,放好冰糖,听到李俊要让宋绘月陪坐闲谈,便冲泡了一盏浓茶给宋绘月,从好几个布口袋里捧出好几捧梨条、蒸枣、沙糖楂条、乳糖狮子,堆的满满当当,就是谈到明天夜里都够了。 李俊吃了根楂条,想了想,一时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片刻后清了清嗓子:「我给你们讲讲我爹吧。」 他从自己幼年时所看到的陈王说起,说着说着,话里就不自觉的含了怨气,一路跳过了中间的许多年头,直接说起陈王造反失败时的情形。 他说陈王死状可怖,自己把尸体一路的带出宫去,带到太行陉,尸体冰冷发青,黑血遍布,令人瘆得慌。 宋绘月起先是存着另外的心思,想从李俊的话里找出蛛丝马迹,因此仔细聆听,没想到越听越觉得背后发凉,屋子里也鬼气森森。 李俊说个不休,一会儿是陈王死前,一会儿是陈王死后,在他颠三倒四,断断续续的话里,陈王府上是一片欣然,陈王本人则是受到了无穷无尽的痛苦,让乱刀砍死,砍死之后,又在潮湿、阴暗、冰冷的地窖里埋了那么多年,已经成了鬼魅,时常伴随他入睡。 他又气陈王没本事,做鬼都没出息,怎么不去吓唬吓唬老朋友张瑞? 宋绘月硬着头皮,听他鬼扯,同时在他的话里忽然找到了一根线头。 陈王和张家,关系匪浅,好到一封信就能造反,好到陈王要把信藏回张家,既保住儿子的命,又给张家留个余地。 李俊说是要长谈,显然回避了许多重要的事,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在回避什么? 或者说,他在怕什么? 顺着这根线头,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几张面孔,福至心灵的有了一个惊人的想法。 只是这想法还是雾气中的山峰,若隐若现,需要她去探查明白。 第四百二十八章 查探 三天后,葛仁美终于订下启程之日,要在十一月底赶回京都,银霄在内的二十位禁军戎装革带,与葛仁美一路同行,李俊则找到万俟熊,用镔铁刀剑换了个练汰离军,军户虽在,却是剩员,不领分毫军饷。 一切办妥之后,宋绘月和李俊带上数十万银票,两人打马先行,悄无声息离开了定州,在十一月二十日进入京都。 京都城中,繁华依旧。 李俊和宋绘月宛如两条小鱼,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京都这一片汪洋大海中。 银霄这个都虞侯,乃是一军指挥使副手,官职已经是高阶,又是禁军中人物,进入上四军之后,无论归入三司中的哪一司,走出去旁人都要尊他一声楼太尉。 然而他名声大噪不过是一年的功夫,在京都之中又毫无根基,宋绘月必须要先来京都做一番安排。 两人没有去曹门大街的宋家落脚,直接在客栈中住了两日,李俊掩人耳目的戴着暖笠出门,在北瓦买了一张假户贴,费巨资买下州桥外一所两进的小宅院。 买下宅院之后,他又悄悄在北瓦打听明白了京都中形势。 今上身体已经大好,时常白龙鱼服出宫,和一位坊间女子打的热火朝天,而张旭樘在大相国寺为今上祈福,只偶尔回去看一看家中的侄儿,并无其他动静。 两位王爷也安稳的很,并未打破脑袋。 宋绘月穿着青衣,做个小厮打扮,戴着深檐暖帽,去在码头上买蜜桔,每年年底,卖蜜桔的船不用卸货,在码头上就让人抢光了。 她发现两广路的船变多了——船工的音一听便知是两广那边来的。 她留心着从船上下来的人,见十个中有两三个人身长都在八尺上下,身形虽然高大,走起路来却是敏捷轻快,看着是好手。 她没有贸然跟上,而是借着上船看蜜桔的时候仔细记住了这几张面孔。 两人各自办事,天色擦黑才回,从馆子里叫了饭菜,聚在一起连吃带喝,又交换了消息。 消息打探的差不多,李俊去牙行里找了两个小丫鬟洗衣做饭,又找了个耳朵都快聋完了的老头子看门。 宋绘月还是在外面乱转,甚至转到了张家门外,仔细看了一遍张家。 张家大火之后,很多地方都烧毁的厉害,张旭樘进行了重建——他把从前那个张家原封不动的还原了出来,一砖一瓦都带着张瑞在时的痕迹,仿佛张瑞的灵魂还在此处看顾张家,张旭樘正在以一种入侵的形式,缓慢地接手一切。 她看过之后,又在张家附近蛰伏了两日,这两日张旭樘并未回家,但是家里的奶娘带着丫鬟婆子,抱着小小的张子厚,坐马车出了一趟门,去大相国寺上香。 张子厚三岁多点,不再如从前那般圆滚滚,反而细长了起来,眉眼间的轮廓就显出了几分张家人的样子。 从张旭樘到张旭灵,再到张子厚,全都是单眼皮,眉眼细长,和自己的母亲没有半分相似。 宋绘月跟着马车,一路到了大相国寺外,张子厚从马车上下来,迎面撞上了谢川的儿子。 小谢横冲直撞,从丫鬟和嬷嬷的怀抱之中挣脱出来,奶娘追的满头都是汗,一直叫小九少爷。 谢小九大模大样,只管跑,见到张子厚才停住脚,中气十足地叫道:「张子厚!」 张子厚是个小小的人,然而神情竟然酷似了张旭樘,日日的阴沉着,见谢小九穿着皮袍子,笨重的像是一头小熊,一只手里捏着一块咬了一口的酥饼,鼓着肚皮,理直气壮的甩开奶娘的手,像个小大人似的,便想笑。 他本是要笑,忽然想起什么,又不笑了。 谢小九派头很足的哼了一声:「张子厚,你这个 坏蛋,上次把我的金项圈偷了,还敢来拜佛。」 张子厚声音尖锐地回答:「我没偷,我家里多的是金子,才不要你的金项圈!」 「就是你,我亲眼看到你往湖里丢了个金灿灿的圈子,你还撒谎。」 「就不是我!」 谢小九年纪不大,口齿却十分伶俐,小嘴巴拉巴拉的又说了许多话,见张子厚瘪着嘴似乎是要哭,便不说了:「算了,我不和你小气,你要改好哦。」 张子厚还是沉着小脸,一言不发。 「你怎么不出来玩了?」谢小九问,「我都很长时间没见到你了。」 「我二叔不让我出来玩。」张子厚很小声的嘀咕一句。 「那你在家干什么?」 「和小狗们玩。」 谢小九的眼睛顿时亮了,还没来得及问小狗的事,厉氏就走了过来,他连忙把手里的酥饼塞给张子厚:「给你吃饼。」 他把手放回奶娘手里,和张子厚道别,找娘去了。 宋绘月离的远远的,还能听到他和娘说要只小狗,让爹买,爹要是不买,今天晚上就让爹和翁翁睡去吧。 张子厚捏着那块残饼,奶娘想接过来扔掉,他也不扔,就这么捏着,一路捏到大相国寺里去了。 宋绘月坐在脚店里挑着羊肉面吃,吃完之后又要了一碟烟熏猪头肉和豆干,坐在那里慢慢吃,张子厚红肿着眼睛从大相国寺出来的时候,她正好吃完豆干,烟熏猪头肉动了两筷子。 一同出来的还有燕王。 燕王和张子厚一样,都是郁郁不乐,显然也在张旭樘那里挨了骂。 张子厚在门口拜别燕王,宋绘月的目光穿过内侍和护卫,在他们两个人脸上来回打转。 同时她发现送燕王出来的一个做小厮打扮的人,正是在码头上见过的好手其中一位。 张旭樘在动用两广路的人手,看来他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连根基都动了。 等这二人的马车离去,宋绘月也起身回去。 李俊正领着两个木匠在叮叮咣咣地挂门匾,门匾漆的油黑发亮,上面刻着两个金字「楼府」。 宅子虽然小,但是按照银霄如今的身份,也是座府。 等门匾挂好,李俊离远了仔细看,确定没有歪之后,才给了工钱。 他对着进门的宋绘月道:「月,要说京都还是京都,看看这牌匾做的,定州同样的价钱,他就是做不了这么好,看这漆,一点疙瘩都没有。」 宋绘月笑道:「要不文思院怎么在京都,不在定州呢。」 李俊也笑,又一拍脑门,低声道:「我这记性,晋王的人来过,说是晋王明天晚上请你在新开的江水阁吃鱼。」 第四百二十九章 天雷滚滚 李俊跟着宋绘月进了外院厅堂中:“你去不去?见晋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宋绘月坐在火盆边,想也没想,很干脆的回答:“不见。” 李俊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宋绘月就知道他要谈感情和利益那一套,便不加理会,自行去剥蜜桔吃。 李俊见状,只能收了话头,转而说起宅子上的事情来:“这宅子还是太小,只是好在离皇城近,我再留意着,高低得整个三进的宅子,不然没办法宴客,霄也要到了,我还得去备礼,既要送的好,又要送的低调,让他在禁军里头能够如鱼得水。” “苏停不必送,送也是白送,”宋绘月吃了瓣橘子,“其他的你看着办。” 李俊当即点头。 这方面他是行家,当年在家时,他就对这些家长里短的东西感兴趣,礼单子从他手里川流不息的过,没有不合时宜的。 李俊开始叭叭的说送礼,宋绘月一边听一边去看前堂里的摆设,发现李俊又往屋子里添了家具。 除了坐着的一套桌椅,还有黑漆小几,上面设了香炉,还未曾熏香,桌上放着一浅石盆,用清水养着两块怪石,石上花纹迤逦,如山峰罗列,涧壑相通,二门前加了一道素绢画屏,掩住后院风光。 整间屋子都很雅致,又让炭火烘的暖和,她买来的蜜桔用蓖箩装了,放在桌上,散发出清新的香气。 宋绘月感觉很舒服,李俊絮絮叨叨的声音在她耳边飘来飘去,不甚清晰。 片刻之后,她忽然开口:“张家为什么烧了你的脸?” 李俊正在说礼单的事,猛听得宋绘月这么一问,心中登时慌乱,失声道:“什么?” 对上宋绘月洞若观火的目光,他惊的打了个寒颤,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嘟囔道:“我没说过是张家烧了我的脸,是旁人不小心推了我一把。” 宋绘月一字一句道:“纵然你父亲谋反,可是裴太后金口玉言,准许你活命,你先是淮南郡王,后是鲁国公,寻常人谁会去推你,只有张家,因为张家顾虑颇多,不能杀你,所以只能烧毁你的脸!” 李俊让她的言语逼的往后退了三步,连连摇头:“你想的太多了,你这人就是爱多想” 宋绘月站起身来,步步紧逼:“陈王死了,你的脸毁了,你就算说出实情,也不会有人相信你,这个秘密将石沉大海,永不见天日! 所以你恨陈王,因为你本该是王孙公子,本可以富贵清闲,或是在庙堂中纵横捭阖,也可以和银霄一样做个少年将军,可是这一切,都因为陈王的一片爱子之心毁了!” 屋中无风,却让李俊摇摇晃晃,汗出如浆,他猛地跌坐在椅子里,让宋绘月说的瞠目结舌,呆着脸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是傻了。 外面雷声滚滚,电光忽现,乌云顷刻之间笼罩住每一个人。 其实李俊并非是呆傻,他从来就没有傻过,他是不敢动,不敢说话,怕自己喘气都会让宋绘月看出蛛丝马迹——他简直不知道宋绘月是从哪里发现的端倪。 而宋绘月没有饶了他,目光锐利,要把他剖开,掏出心肝,看清楚一切真相。 “燕王是你的亲兄弟。” 外面霹雳一个雷响,震得李俊几乎坐不住,险些滑到在地,两只手狠狠抓住椅子扶手。 宋绘月停下脚步,退回椅子里,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你看,只要猜对了谜底,一切就都说的通了。” 陈王为何会相信张瑞,张瑞为何能说动陈王,陈王又为何要冒着风险造反,以及那一封要让儿子李俊永远找不到的信。 那封信,究竟是在保护李俊,还是在保护张家? 张家人共用了一张脸,而燕王不像张家人,也不像今上,反倒和李俊在眉目上有两分相似。 如果不是烧毁了脸,又岂止有两分相似。 大雨倾盆而下,李俊在湿冷之中狠狠打着摆子,看宋绘月的目光像是在看鬼。 他知道这不是鬼,是人,然而这人的心肝却似鬼,能把人内心深处永远不愿意提起的伤疤给看穿,然后毫不留情地揭开。 “是。”他盯着宋绘月,感觉自己冻成了一块冰,冷汗全都凝结在身上,让他从天灵盖一直凉到脚后跟,“给我留条活路吧。” 宋绘月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没有人会杀你。” 她神情冷漠,然而很坚毅,语气也是毋庸置疑。 “晋王也不会?”李俊轻轻地问。 他不怕今上知道,因为今上是一个糊涂虫似的暴君,从这样的人手里活下去并不是难事。 而且今上恐怕根本不敢发作——今上要面子,要做明君,要赛过裴太后,结果裴太后看不上的张贵妃真的让他蒙了羞,他只会暗暗咽下这口气,再做打算。 这漫长的过程,足够他跑到天涯海角去。 他怕的是晋王。 晋王登基之后,一定会肃清朝堂和后宫,陈王祸乱宫闱,他作为陈王的儿子,不能活。 他活着一天,有心之人就会将这个秘密挖出来,加到裴皇后,甚至是裴太后的身上去——陈王难道只祸乱了张贵妃?李俊又是谁的儿子? 而晋王有手段也有能力杀了他。 宋绘月抬眼看着他,看得很认真,最后对着他轻轻一笑:“我不告诉晋王。” 李俊的神情依旧很凝重,但是身体出卖了他,身体不自觉塌下去一点,随着外面骤然而起的暴雨往下落。 雨声打在他心头,溅起一片泥泞,他慢慢起身,走到桌边,从罐子里拿出一块敲开了的团茶,掰下来一点,煮上一壶好茶。 “这是第五等的顾渚紫笋,买来给霄充场面,我们自己也尝一尝。” 他的本意不是要喝茶,而是要让宋绘月知道,他把他们当成是一家子人,不分你我,愿意为了银霄去买私茶——顾渚紫笋是贡茶,分成五等,哪怕是最后一等,正经的茶场中也见不到,非得托人情想办法。 茶咕嘟着好了,他倒出来一杯,递给宋绘月,手还是抖的。 茶汤淡绿清亮,香气舒爽,宋绘月捧在手中,捧的不是茶,而是李俊的真诚。 她尝了一口,低声道:“等安稳了,你和我去潭州住住,是个好地方,茶不差。” 李俊湿了眼眶:“把妞妞也带上。” “行,”宋绘月对那个小肉球儿也惦记着,“等她再大点,给她取个名字。” 李俊哼了一声:“你还记得给她取名字?你这娘当的。” 这回轮到宋绘月傻眼了。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章 狠人 “我什么时候成她娘了?” “她不是你掏出来的?不然老贺这么毕恭毕敬地养着她?” 宋绘月张着嘴,瞪着眼睛,果断地把话说回了正事上:“说说你爹。” 李俊端起茶杯喝茶:“我那蠢爹不说也罢,倒是可以给你说说裴皇后和张瑞。” 宋绘月满脸狐疑:“他们两个.” “噗”的一声,李俊一口茶喷了出来去,“咳咳……没有,我是说他们两个都狠。” 陈王死后,他也心中疑惑,仔细查探过张家。 他的脑袋不像宋绘月那么敢想,而是化繁为简,死死盯住张瑞,把张瑞接触过的人悄无声息查了个底朝天。 从张瑞身上查到裴皇后身上,他用漫长的时间抽丝剥茧,拼凑出一个真相。 裴皇后身为中宫,一举一动皆为天下瞩目,哪怕只是多翻看了两眼今上的起居注,也会引起台谏注意,担心中宫会与嫔妃争宠,而阴害皇嗣。 活在众人目光之下的裴皇后,就是神龛中的神像,柔和又不失法度。 晋王李寿明出生后,裴皇后越发慈眉善目,今上见她有子,便急着让张贵妃有孕,曾经多次私下提到要将晋王抱去张贵妃处玩耍,给张贵妃“带子”。 裴皇后以晋王还未满三个月,不宜见风为由拒绝了。 后来裴皇后去大相国寺还愿,外头风大,便没有带晋王,今上趁机抱走了晋王,前去张贵妃宫中“带子”,结果张贵妃养的狗扑伤了晋王。 今上怕裴太后知晓此事会斥责自己,竟然不宣太医,又将晋王送了回去。 裴皇后回宫后得知原委,气得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她没有去惊扰病了的裴太后,而是要自己动手,给这对狗男女一个教训。 她动不了张贵妃——张贵妃身边,围满了今上和张瑞的人,事无巨细,都有人替张贵妃应承,裴皇后立刻将刀锋指向了今上。 裴皇后给今上偷偷下药,把今上药的面色蜡黄,身体虚弱,当时给今上请脉的太医是裴太后的人,也不知有没有看出端倪,总之最后是按照虚劳之症来治。 更无人怀疑皇后。 当时许多人都以为今上会病死,朝中人心惶惶,张家自然也要另做打算。 张贵妃要个名正言顺的儿子,儿子怎么来的不重要,生出来的若不是儿子,也有办法变成儿子,当务之急,是要真的有孕。 最后张家选中了陈王,等到有了燕王,今上又在醉酒之后以为是自己的种,一切就都稳妥了。 然而今上虚惊一场,竟然又不死了,于是陈王也碍事起来。 “我爹,”李俊满脸无奈,“算是个工具。” 宋绘月点头:“张瑞心狠手辣,裴皇后也不是面人,裴太后势弱之后,她还能保住儿子,裴太后没了,她也挺了两年,要不是今上.陈王在这一场交锋里,确实只能算是边边角角。” 李俊叹气:“事情就是这么个荒唐事情,一开始我还不信,后来脸无缘无故被毁,由不得我不信,不过你想拿这个事情做文章,没有用,都死了。” 这一番惊心动魄的宫廷秘事,在茶水的香气中很平淡地说了出来。 说完之后,李俊看着宋绘月,不知道她会怎么做。 死无对证。 又时隔多年,曾经留下过的痕迹,也早已经雨打风吹去。 宋绘月没言语,把一块乳糖狮子放在嘴里含着,从瓷瓶里抽出一把纸伞,进了后院。 雨下的大,乌云很厚,一时半会停不了,下人都在厨房里烤火躲雨,院子里静悄悄的,刚刚种下的一丛竹子让雨水打的焉头耷脑,有冻死之嫌,几盆山茶花也七零八落,很是憔悴。 宋绘月走到正房廊下,收了伞,把油纸伞倚着柱子放好,推开门进去。 屋子里氤氲着一层水雾,她关上门,放下厚厚的布帘,点起一根蜡烛,盖上灯罩,拨开炭火,随后在桌前一坐就是许久,李俊在外面叫了她好几遍,她都没听见。 就这么一直坐到夜里,肚子发出一声响亮的长鸣,她才站了起来,活动活动手脚,打开了门。 雨停了,满地残红翠绿都收拾干净,一入夜,草木就有了精神,不再半死不活地耷拉着。 她穿上木屐,要去厨房找吃的,走到院子里时,听到外面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子时到了。 李俊听到木屐响声,爬起来开门:“饿了?我来热,还是叫人给你再做?” “我自己热,你睡吧,怪冷。”宋绘月打了个寒颤,继续往厨房走。 李俊想了想宋绘月只是厨艺不好,锅碗瓢盆还是用的十分娴熟,热点饭菜不至于出事,便打了个哈欠,缩回了屋子里。 宋绘月进了厨房,灶上留着汤和菜,她便去抽柴火。 还没点上火,她便停住手,看向厨房门口,无奈一笑:“王爷,您不是走门进来的吧。” 晋王穿一身紫袍,衣摆掖了一片在腰带里,身上蹭了许多积水,点了点头:“趁着银霄不在,爬的墙。” 黄庭跟在他身后,见晋王进了厨房,也带着自己两个心腹之人走了进来。 三人给宋绘月行礼过后,便借用厨房,生火揉面,杀鱼熬汤。 黄庭搬出厨房角落里放瓜果的小桌子,配上两把竹椅,擦拭干净,请晋王和宋绘月坐下。 晋王没有袒露自己那不合时宜的心声,只等鱼汤面做熟,上了桌,才擦干净筷子递给宋绘月:“寿面。” 黄庭领着内侍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宋绘月接过筷子:“我都忘了。” 她不言不语的只是吃,在她埋头吃鱼之时,晋王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后。 他伸手摸了摸她垂在脑后的头发——他喜欢摸一摸她,碰一碰她。 他们就是这样长大的,宋祺在的时候,他看着宋绘月在王府里撒欢,人小架子大的教训弟弟,宋祺不在的时候,他们相依相偎,像是两只受伤的小兽,彼此舔舐伤口,亲热而且亲密。 他想宋绘月又回来了,哪怕两个人没有见面,但是知道宋绘月近在咫尺,他就要让自己活出个人样来,打扮的整整齐齐,脚踏实地的忙,不必服药就能应对一切,吃的下睡得着。 宋绘月在,他就活在人世间,喜怒哀乐全都明白,宋绘月不在,他便活在炼狱里,归于黑暗,万事皆休。 “十九岁了,大姑娘了。”他坐回去,看看这个大姑娘。 大姑娘剔出来满桌子的鱼刺,继续吃鱼,认为大姑娘和小娘子没有分别。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一章 定州男儿入京都 晋王在看宋绘月之后,也看了看自己。 今天爬墙,爬的并不雅,衣裳上东一团西一团的湿,两只鞋子更是拖泥带水,很不好看。 他皱着眉头,后悔爬墙,只能暗暗把两只脚藏了藏:「我知道你不会赴我的宴,原来你倒是还找个借口,如今借口都不找了。」 宋绘月笑了笑:「我忙着安家。」 晋王对她的搪塞之词很平静:「这宅子不错,李俊毕竟是见识过的,很会捯饬东西,就是阴沟没有弄好,水积的到处都是。」 宋绘月开始吸溜鱼汤,热腾腾的汤暖了她的肠胃,让她起了闲心:「要不您亲自来掏一掏?」 晋王心里也跟着回了暖:「你的宅子,叫我来给你掏阴沟?」 宋绘月放下筷子,大眼睛一眨:「我不在意满脚泥啊,不像您,一点泥还得把脚藏起来。」 「促狭鬼,」晋王干脆伸长了两条腿,对着她一笑:「你呀,狠心。」 宋绘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要是狠心,就把您轰出去了。」 「那你怎么不去看看清辉,还有那个姨娘……还有我?」 「不看更好,看了会招灾,张二专往人心窝子里捅刀子。」 晋王想问自己是不是也在他她的心窝上,还没开口,黄庭在门外轻轻唤了一声:「王爷,和倪师爷约的时候快到了。」 「进来收拾。」晋王起身,拍了拍宋绘月的肩膀,「有难处就和我说,总比单枪匹马要强。」 宋绘月点头:「有难处我会找您的。」 黄庭领着内侍进来把厨房里还原成原来的模样,宋绘月没有找到灯笼,就用叉子从厨房外面叉下来一个,递给黄庭:「走门吧。」 黄庭连忙谢过,又取出火折子把灯笼点亮,温柔的灯火照亮了晋王的眉眼和高鼻梁,他的面孔洁净,以至于衣衫上的污渍十分刺目。 晋王低声道:「不用送,外面冷,睡去吧。」 宋绘月的目光从他的脸上落到地上,「嗯」了一声。 第二天一早,厨娘就告诉李俊少了个灯笼。 府上三个下人,本就是本分老实之人,又受到李俊重金相请,知道自己在别人家里是万万得不到这份银钱的,因此对家里的一切都十分上心。 李俊思来想去,没想到灯笼的去处,坐在桌边奇道:「难道长腿跑了?」 他一边狐疑,一边伸手去取油饼吃——油饼一炸就是一摞,叠在一起足有十多张。 宋绘月正卷着一张油饼往嘴里送,闻言道:「什么长腿了?」 「灯笼,」李俊张开鹰逃大口,咬下大半张油饼,「我想起来了,昨天夜里你去热饭吃,是不是叉下来照亮了?」 宋绘月点头:「我叉下来送人了。」 李俊丝滑地咽下饼:「送谁?」 「晋王。」 李俊那一口饼,顿时哽在胸口上方,进退两难,噎的他直翻白眼,扬着一只手一顿猛锤。…. 宋绘月连忙把酸辣羹推过去,他端起碗大喝两口,把饼顺下去之后,含着眼泪道:「烫死我了。」 他认为这一噎一烫全是宋绘月的错,瞪了她一眼,又含泪吃了三张饼,才道:「晋王来干什么?」 「闲逛,」宋绘月随意答了一句,「算时间,你的霄今天该到了,快去城门口盯着吧,我估摸着,有人要生事。」 「差点忘记大事。」李俊顾不得嘴烫,囫囵着喝完酸辣羹,站起来后又捏走一张饼,边走边吃,吃的缝隙里大喊老张。 老张是他雇来的门房,眼睛不好使,耳朵也聋,听到李俊扯着嗓子叫唤,慢悠悠伸出头来:「 大爷,没有老姜。」 李俊唉声叹气:「伞!我要伞!」 「好?」老张点头,「挺好。」 李俊系上披风,自己拿了伞,带上一包散碎银子,大步流星往外走,边走边嘀咕着要养马,宅子又没地方,总不能把马栓在院子里吧。 在城门口等了一日,没见着踪影,他悻悻而归,第二天寒风冷冽,似乎是要下雪,他又到城门口等了半天。 北城门热闹,挤挤攘攘全是人,炭行里更是挤的水泄不通,来来往往全是买炭的,拉着太平车、驴车,把一条路堵的寸步难行。 李俊挤来挤去,最后挤进了脚店里。 他擦了擦汗,一个小姑娘伸个竹篮到他身前,小声道:「爷,买枣吗?」 李俊摸出来一把铜子,让她看着给,在小姑娘数铜板的时候,他问酒保要了两碗羊肉面,一斤猪头肉。 小姑娘包了枣子给他,去别的地方卖,他抄起筷子大嚼,一边感叹还是京都热闹。 吃完最后一块肉,他抹了抹嘴,叫过酒保会了账,又挤了出去,一个卖糖葫芦的横冲直撞,糖葫芦差点戳他嘴里。 正在热闹之际,守城的税兵和士兵在接到快马来报后,忽然从城门下离开,走到人群中,伸出手,把乌泱泱的人、马车、驴全都往两边赶。 「让开!快让开!」 京都中人经验丰富,知道必是有朝中官员进城,需要回避,连忙往两侧让。 于是本就拥挤的人群越发紧密贴在一起,这回一个糖葫芦真的怼进了李俊嘴里。 李俊毫不客气吃了,摸出一钱碎银子塞给卖糖葫芦的,卖糖葫芦的找不开,当机立断,把草垛子都转手给了李俊,随后脚底抹油跑了。 李俊哭笑不得,只好抱着草垛子张望,很快就见城外官道上扬起了尘烟。 在定州厮杀过的二十儿郎,以银霄为首,都骑着一色的精壮战马,头戴铜铁头盔,护项深垂,只露出双眼,身穿轻皮甲,外系皂色披风,在风中呼啦啦往后扬,展成一片黑云,腰间挎着衮刀,一手撚着长枪,银光赛雪。 这二十人身经百战,携腥风带热血,闯入了繁华艳丽的京都之中,把粉饰的太平碾为齑粉。 人群霎时间安静下来。 葛仁美的车架在后方无人理会,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二十位身带风霜的儿郎身上,他们不似京都文人雅士白皙俊美,皮肤黝黑粗粝,身形也并不纤弱,各个都是猿背蜂腰,带来震撼人心的力量。 有两个地痞在人群里啧啧两声,银霄目光凌厉地看过去,这两人便不由自主缩着脖子,往后退去。 一行人鸦雀无声地往前行,道路两侧人群尾随其后,开始窃窃私语。 李俊夹在人群中,糖葫芦让人偷了好几根,耳朵里听了许多猜测,没有一个猜着的,便出声道:「这是定州来的禁军,领头那个杀了北院大王。」 。. 坠欢可拾 第四百三十二章 楼太尉不解风情 “你个卖糖葫芦的知道个屁,别瞎说。” 卖梨条的呵斥李俊,扭头对卖沙糖的小贩道:“是禁军,定州打过仗的禁军,和京都里的就是不一样,瞧这气派,看到最前头那个没有,北院大王就是他杀的。” “听说北院大王一拳能打死一头牛,结果咱们的小将军更厉害,一拳能打死老虎。” “比咱们京里的禁军厉害。” “京里的也厉害,清理洞子的时候,血溅那么老高。” “还是打过仗的更厉害,看看这……这……杀气,对,就是杀气!” 李俊无言以对,继续往前走。 跟着的人时而多时而少,酒楼的阁子全都打开窗户,看看是什么热闹,等见到这一行人之后,那消息倒是比贩夫走卒灵通许多,知道是定州轮换回来的禁军。 阁子里还有许多女眷,听闻街肆喧闹,掀开彩幕挤到窗边,就见一队黄花马从拥挤的街道上缓慢走来,打头一人身形笔挺,离的还远,无法看到面目。 严幼薇急道:“这些人好大的气派,什么来头?” 岳怀玉笑道:“你都定下婚事了,还这么急躁。” 她自然知道来头,但是并不多言,岳家如今已经逐渐从争斗中脱身出来,岳重泰两条船踏的很稳,一条腿踏在燕王的船上,一条腿踏在裴家的船上,足够让岳家在争斗中全身而退。 岳怀玉嫁人之后,也出来的少了。 严幼薇忍住焦躁,看向齐虞:“你知道吗?” 齐虞点头:“是边防轮换的禁军,打头那个是楼银霄,就是杀死北院大王耶律齐轸的那个,这次陛下好像是要让他入殿前司,做个都虞侯。” 她这一说,众多女子都惊奇起来。 严幼薇两眼发光:“当真?殿前司的都虞侯是主官吧,轮宿宫中的禁卫不都是可靠的世家子弟吗?怎么会给一个……一个……” 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身边一位女子接道:“一个寒门。” “对,就是寒门!” “可他杀了北院大王,听说还是独自一人,他还把战旗和人头带回了莫州!” “再说世家子弟有几个成气的啊。” 众人想起京都中的衙内们,纷纷掩唇而笑。 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小姑娘挤来挤去,就是看不到楼下情形,急的直跳脚,自己搬来凳子站到窗前往下看,后面嬷嬷连声直叫,上前就要把她拉下来。 小娘子不肯,两只手扒拉着窗边不肯放,脑袋钻了出去,摇来晃去之间,头上的珍珠发箍掉了下去,正落在银霄的方向。 银霄伸手抓住发箍,皱眉往上看,凤眼钩子一样往上挑,目光没有丝毫温度,让人想起深海、雪山、荒漠这些令人害怕又不可及的景色。 和京都中的奢靡风华截然不同的硬朗英气,刀剑般直刺女眷们的眼睛。 楼上女眷都让这目光看的心惊,忍不住抚着心口往后退去,那小姑娘也松开手,任凭嬷嬷将她抱下去。 女眷们虽然害怕,但是此情此景,又颇有些旖旎之意,是她们无趣生活中一点光怪陆离的点缀,又忍不住红着脸颊往下看。 严幼薇的脑袋率先往外探,还没出去,就让一个东西迎面打来,正中了额头,她当即“哎哟”一声,往后退去,随后一样东西“叮当”落地地板上。 女子们往地下一看,竟然是银霄把发箍掷了上来。 她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后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这个都虞侯,真是不解风情。 齐虞忽然低声问岳怀玉:“我怎么觉得这个楼太尉,有点眼熟?” 岳怀玉笑道:“英俊的男子眉目都有相似之处,眼熟也正常。” “不是,”齐虞再次压低了声音,“像宋……” 一个字出口,剩下的话全在两人心知肚明的眼神里。 自从宋绘月杀死张瑞,上了海捕文书,她们便再也没有提起过她,好像宋绘月和她们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人——她凶猛好斗,还会杀人放火,和闺中女子截然不同,倒像是江贼。 “像,”岳怀玉和她耳语,“不要说,不干我们的事情。” 齐虞点了点头,方才只是说起宋绘月,她心里就猛的跳了一下,这些纷争她根本不想卷进去。 家雀有家雀的世界,卷进雄鹰的斗争里就是找死。 岳怀玉再次往外看去,这一回她只看到了葛仁美的轿子。 真不甘心啊。 自己就这样嫁人,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可若是让她经历宋绘月那样的风雨,她宁愿平平淡淡,不起波澜。 李俊跟在人群中,眼睁睁看着发箍掉下来,又看着银霄毫不犹豫扔上去,抱着糖葫芦目瞪口呆。 这小子,真是朽木不可雕! 他跟随着人群继续往前移动,很快一行人就在宣德门外停下,枢密院和禁军三衙领官都在此等候。 银霄领着身后的人下马,葛仁美也从轿子里下来,上前和诸位同僚见礼。 他知道银霄沉默寡言惯了,一旦开口,言行举止接近于野兽,直白不转弯,因此不敢放任其上前寒暄,自己挡住了所有话头。 互相道了辛苦之后,苏停便命银霄等人解下盔甲,交出手中兵刃,等搜身过后,便可进宫面见今上。 众人纷纷脱下盔甲,禁军领官上前仔细搜查,确认没有藏匿兵刃之后,便点了点头,站到苏停身后。 葛仁美也整理衣袍,准备去宫中复命,正要迈步时,苏停忽然道:“等等。” 岳重泰含笑道:“苏指还有事?” 苏停伸手指向银霄:“岳枢相,我看此人面目可疑,倒像是曾经在海捕文书上见过。” 所有人目光齐刷刷看向了银霄。 银霄坦然承受,面不改色,丝毫没有心虚之态。 葛仁美连忙道:“这不可能,我在定州的时候就已经查过。” 苏停冷笑一声:“我这双眼睛,还不曾看错过,长风,拿来。” 李长风取出一卷海捕文书,交给苏停,苏停抖开,展示给枢密院众人和葛仁美。 大家定睛一看,上面画着一个潦草的人像,姓名籍贯一概没有,但是罪名不小,正是杀死张瑞的凶手之一。 葛仁美看得眼皮直跳,扭头去看岳重泰,见岳重泰满脸事不关己的模样,顿时觉得头疼不已。 银霄身后一个禁军直通通的问:“老大,那是你?” 银霄回答:“不是。” 苏停冷声道:“你自然不会承认,但是你在张相爷府上偷盗,以长枪杀死禁军,之后杀张相爷逃匿,我们禁军兄弟对你的身行功法看得一清二楚,一试便知。”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三章 谢嘴八 李俊暗道不妙,这个苏停心眼只有芝麻大,他若是针锋相对,真的试探出来一二,后患无穷。 他的脑子疯狂转动起来,试图想出一个办法,化解此事,还没等他多想,酒楼之上忽然有人高声道:“苏副——指挥使。” 一个“副”字,拉的又高又长,把苏停的脸都叫青了。 叫喊的人还没完,不怕死的继续调侃:“苏副指挥使怎么和妒妇似的,楼太尉年纪小,一时半会儿做不了总指挥使,别冤枉他啦,快让他面圣去吧!“ 周围人顿时憋了满肚子的笑,却又不便真的笑出声来,十分辛苦——在朝为官,谁都知道苏停记仇。 只有以李冉为首的一群衙内在阁子里爆发出阵阵大笑,丝毫不给苏停留情面,甚至还在跟着起哄:“就是,快进宫去吧!” 苏停的脸色从青转成猪肝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两腮紧咬,两块颧骨高高耸起,恨不能将说话的人剥皮抽筋。 他目光阴鸷地看过去,一眼就叨住了说话的人。 是谢舟,晋王府上那个讨人厌的谢舟! 看来张旭樘说的没错,晋王和楼银霄是一伙,自己这块垫脚石如果不行动起来,很快就会被他们给踩得粉碎。 他咬牙切齿地看向银霄:“拿起你的枪,三招之内我就能看出你的来历。” 不等银霄回答,他忽然拔出刀,对着银霄劈头就是一刀。 这一刀来的毫无预兆,又快又急,人群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呼之声,刀就已经劈向了银霄面门。 银霄不曾眨眼,脚下不动,上半身随着刀锋往后仰去,同时伸出右手,往前抓住了刀柄,猛地往前方一拽,拽的苏停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踉跄了一下。 他直起身来,错开刀锋,脚下一动,人已经站到了苏停身后。 苏停扑的方向,正是葛仁美站的地方,葛仁美眼睁睁看着刀往自己而来,下意识往下一蹲,抱住了脑袋。 刀并没有真的到了葛仁美面前,苏停收住刀,扭头再次看向银霄。 银霄丝毫未乱,站得笔直,渊渟岳峙,有如高山,沉稳威严。 人群静了一瞬,忽然爆发出嘈杂的声音,惊呼、后退、喝彩,声音忽然地涌了上来,又忽然地退了下去。 卖梨条的小贩一手捏着竹筐,一手忍不住抓了一把李俊的糖葫芦把杆,低声道:“吓死我了。” 葛仁美蹲在地上,脸色苍白,腿软的起不来。 岳重泰上前拉他起来,又见苏停和银霄二人剑拔弩张,分明是个还要动手的样子,又道:“苏指,稍安勿躁,抓犯人也不是这么个抓法,不如……” 这里话没有说完,谢舟那边又扯起嗓子喊开了:“苏副指,在宫门口耍威风给老百姓看,怎么不去定州杀个东南西北四大王啊?” 李俊在人群里应了一声:“不敢嘛!” 谢舟那张嘴是停不住的,说了一句还有十句,更何况还有人应和,不等苏停反应,已经接着喊了下去:“禁军都是这么断案的吗?难怪丢个花瓶能审出来十几个贼!真是高啊!快让玩泥巴的窦知府来学一学吧!” 李俊捏着嗓子,阴阳怪气:“这还用学?” 倪鹏在人群里翻了个白眼——一损损三个,不愧是谢嘴八。 还有那个卖糖葫芦的,你可真是敢张嘴,难道你爹也是晋王府上的长史? 苏停抽搐着嘴角,狠狠扫过谢舟和躲在糖葫芦后头的人,最后看向银霄:“拿起你的枪,一试便知!” 他见银霄不动,亲自走上前去,用脚尖挑起一杆长枪,踢向银霄,银霄抓枪在手,立在身侧。 谢舟的嘴比银霄的手还要快:“拿长枪的惨啦,都有杀张相爷的嫌疑!快去给苏副指挥使认罪吧!” 李俊:“杨家后人真倒霉啊!” 谢舟:“苏副指用心险恶,嫉贤妒能,人刻薄,心胸狭隘……” “住嘴!”苏停怒喝一声:“长风!抓人!” “抓什么人,还要不要脸?”葛仁美一向是不敢惹苏停的,可今天受到如此大的惊吓——那刀子要是把他的裤腰带划断了,岂不是要让他葛某人当场出丑。 他惊魂未定,横一眼苏停,又看向乌泱泱的人群,“禁军杵着干什么,还不把人驱散!” 围在宫门口的人听闻此言,立刻做鸟兽散,酒楼中的人也都把脑袋缩了回去。 葛仁美继续七窍生烟:“苏指确实威风,凭着一杆枪就能断案,我这就进宫去禀报陛下,不奉陪了!” 岳重泰叹气,对苏停说不管银霄是什么人,都是陛下钦点,得让陛下见一面。 言下之意,便是苏停出了昏招,没有把今上放在眼中。 苏停自然知晓此乃下策,然而计策在面子上不好看,但是实用——陛下起疑就足够了,疑心就像是一根细如牛毛的刺,一旦扎进去就很难再拔出来。 必要时刻,这根刺会扎的今上寝食难安,也会在最为关键的时刻,让晋王自食苦果。 “好,进宫去。”苏停冷笑一声,整肃官袍,取出禁军手令,葛仁美亦是取出圣旨捧在手中,带领银霄等人,进宫复命。 岳重泰身为枢相,立在众人之前。 皇城巍峨,琉璃瓦在日光下闪烁着冰冷寒光,宫灯在屋檐下沉默,守门的禁军查验过手令等物,方才启开宫门。 宫门金钉朱漆,沉重启开,所有声音都沉下去,只剩下宫门开启时的轻微响声。 守门禁军列于两侧,岳重泰领着众人鱼贯而入。 银霄一脚踏上了坚实平整的苍灰色地砖。 他神情坚毅,光明正大跟随在葛仁美身后,从一个个的监门使臣身边路过,路过的宫人退至两侧,让他们过去。 离开定州的战场,他踏入了另一个高高在上的战场。 岳重泰领着他们进入文德殿,行了跪礼。 今上高坐御塌之上,神情温和,穿着一身靛蓝色襕衫,没有戴冠,眉目之间颇有几分文人雅致,没有丝毫杀伐之气。 银霄以余光轻扫今上,又迅速垂下目光,紧盯着地面。 今上听岳重泰回禀宫门外的冲突,又仔细询问苏停来龙去脉,沉吟半晌,让苏停将海捕文书呈上。 苏停将海捕文书交给魏桥,魏桥铺开,以白玉镇纸压制两边,请今上过目。 今上看的直皱眉:“凭着海捕文书,实在难以断定。” 海捕文书上的画像太过潦草,只能说是个人,更进一步,也只能说是个男子。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四章 苏停再次提出要和银霄比斗,禁军中有许多人见过银霄的身手,一定可以分辨明白。 今上摆手,认为断案不可如此轻率,既有嫌疑,先让刑部去查探,有了证物再说,否则会寒了边疆战士的心。 思索片刻,他又让银霄自辩一二。 银霄直言道:「臣嘴笨,不知如何自辩。」 今上愣住,看向葛仁美。 葛仁美连忙证明银霄确实是笨嘴拙舌,在定州时,就只知道闷头打仗。 今上皱着眉头,嘴上训斥几句,心里却高兴——对苏停和银霄的矛盾很高兴,要是他特意调来的人,唯苏停马首是瞻,他还不会满意。 对于银霄的沉默寡言,他更高兴——巧舌如簧的人比比皆是,全都不中用。 况且银霄既然有这样一身本事,怎么会跑去杀张瑞? 今上轻巧揭过此事,一一垂问其他定州来的战士,一人赏赐一套山文甲,一百两银子,让众人在禁军营房中休整三日,又命岳重泰安排好众人职务。 岳重泰领旨,银霄一行人谢恩,便先行告退,今上单独留下了葛仁美。 他仔细询问葛仁美这些人在定州是否和其他官员、王爷有联系。 葛仁美在定州光顾着胡思乱想,连军户上都只糊里糊涂扫了一眼,思来想去,实在是无话可说,只好把李俊拿出来说了一通。 听到久违的鲁国公的消息,今上心平气和,心胸十分宽广,并不计较李俊投军这点小事。 至于李俊不知道从哪里认了个姑娘做义妹,一同入了军户,今上倒是多问了几句。 对于这位义妹,葛仁美同样无言对答,只好胡编乱造,说这位义妹乃是流民,无路可走,和李俊混在一起,义妹的样貌也是平平无奇,乏善可陈。 今上听完之后,彻底没了兴趣,扬手把葛仁美挥出宫去,自己在文德殿一本正经的动起了脑筋,开始琢磨御臣之术,分而治之。 坐在御塌之上,他的脑子从下午动到了晚上,想的脑瓜子疼,很想把两位王爷、楼银霄、苏停四人全都叫进宫来,开门见山的问一问这四位之间的瓜葛。 又恨自己没有一双慧眼,不能透过皮囊看灵魂,看看这位年轻勇猛的楼银霄肚子里是黑是白。 想到最后,没有结果。 他决定暂时冷眼旁观,若是银霄背后没有朋党,自己就把他提上来,让他对自己感恩戴德,若是背后有人,而且他本人也过于富有智慧,就立刻把他轰回定州去。 在今上脑海里翻腾的银霄出了宫门,和定州同僚告别,正要去城中寻宋绘月,就见李俊扛着糖葫芦站在宫门外。 李俊招手笑道:「楼太尉,走啊,家去。」 银霄看着那七零八落的糖葫芦,因为「家」笑了一下,跟上李俊的脚步。 李俊边走边道:「月在京都不便活动,往后憋在家里的时候多,得给她找点东西解闷。」 银霄点头:「我去码头上买一船毛竹。」 「一船?」李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咱们家里太小,一根毛竹都得从院子头通到院子尾,还是买话本子吧。」 「好。」 「还有从定州跟着你来的那些禁军,虽然不一定分在你手下,但是能在定州出头,都值得拉拢,明天一早,你去营房把人叫出来,我带着他们在京都玩一日。」 「好。」 「以后有交好的,可以请到家里喝茶,不进二门就行。」 「嗯。」 两人一路说一路往家赶,到了门前,银霄看着「楼府」二字,笑了一下,同时感觉很陌生。 李俊上前叩门, 一边叩一边说宅子有多好,铜环拍了半晌,门房老张愣是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没有半点要出来开门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对银霄道:「这个门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银霄无言以对,爬墙进去打开门,把李俊放了进去。 李俊扭身把门闩上:「你住东厢房,月在正屋……」 话没说完,银霄就已经大步流星往后院走去,却没有进亮着灯火的正屋,而是先拎着赏赐进了东厢。 宋绘月在正屋里烤火,火堆里埋着两个地瓜和三个鸡蛋,她弯腰埋头用筷子试试探探的去戳,把地瓜戳的千疮百孔,刚要抬起头,火盆里一个鸡蛋忽然「砰」的一声炸开,滚烫的热灰扬了她满脸。 她猛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凳子「哐当」倒地,她眯着眼睛,摸索着去水盆里抹了一把脸,就见脸上红了一大块。 拧了个凉帕子坐回椅子里,她摊开帕子敷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时,银霄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捂着脸,瓮声瓮气地道:「回来了,精神。」 银霄回东厢房,换上了今上赏赐的山文甲。 山文甲全甲不用甲丁,丝毫不显沉重,反而柔软精巧,勾勒出银霄干净利落,没有一丝赘肉的身段,披膊和腰封上的虎吞金光灿烂,衬的他越发精神。 宋绘月又仔细看了一遍,连夸了两声好看。 银霄本意就是要让她看,然而她看的太仔细,目光在他身上一寸寸游走,像是点燃了一簇簇火焰,让他烧的面红耳赤,垂着头佝偻着腰出去把山文甲脱了,换上一身普通的窄袖长袍来。 「您的脸怎么了?」 「刚才让鸡蛋蹦了一下,」宋绘月取下帕子,感觉没有那么痛了,「今天去面见圣上,可还顺利?」 「顺利。」银霄接过帕子,去盆子里浸湿,拧的半干,抖开后小心翼翼敷在宋绘月脸上。 李俊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拿着两把糖葫芦,把糖葫芦放在桌上,他告诉宋绘月:「天下太平,苏停险些让谢八爷骂死,啧啧啧……谢八爷能活到现在,应该不容易吧。」 宋绘月取下帕子,拿起一根糖葫芦嚼了颗糖山楂,含糊问:「怎么了?」 「苏停,」李俊抄起火钳,弯腰去戳地瓜,「把霄拦在宫门口,说他是杀张瑞的凶犯,还拿了海捕文书,这地瓜怎么这么多洞?」 宋绘月没想到苏停如此直白,很是吃惊:「然后呢?」 李俊把地瓜和鸡蛋掏出来,放在地上:「谢舟那张嘴,差点把他活活的损死,后来葛仁美让苏停进宫分辩去,对了,霄,你在宫里怎么狡辩的?」 「没辩。」银霄回答,弯腰去捡鸡蛋。 李俊也剥鸡蛋:「你说的轻巧,恐怕苏停也没有饶了你,我一直在宫门口等着,为你捏一把汗,就怕你说不过苏停,让他推出来斩了。」 银霄剥好鸡蛋递给宋绘月:「今上——挺好糊弄。」 第四百三十五章 动刀子 “对,”宋绘月咬了一口鸡蛋,烫的在嘴里滚了两遍,“今上分辨不出忠奸好坏,想要在今上面前获得信任,只要学张瑞就够了。” “张瑞可不简单。”李俊也烫的一个哆嗦。 宋绘月笑了笑:“无非是顺从二字,心里不存国事、不存百姓、不存江山社稷,只一味的顺从就足够了。” 她把鸡蛋吹了又吹,捧在手里没敢轻举妄动。 李俊则是囫囵着吞了下去,又火急火燎的喝了杯茶:“还有一样,在任何事和任何人面前,最先考虑今上。” 随后他怕银霄不懂,细说:“今上要杀月,你就得动刀子。” 银霄狠厉地点头:“我捅死他。” 李俊一下就听出来这个“他”是今上,看向宋绘月:“现在回定州还来得及吗,我不想造反,他这样会连累我的。” “晚了,”宋绘月小口小口吃鸡蛋,“你等着监国吧。” 李俊叹了口气,不再和银霄废话。 三个人坐着烤火,整个院子里都静悄悄的,街道上倒是十分热闹,不远处就是州桥夜市,杂戏人开始在州桥出没,摊贩们挑着担子,不住吆喝,有个卖糖水的声音特别响亮,似乎卖的是荔枝水。 李俊舒服的歪了下去,桌上的糖葫芦散发出香甜的气息,宋绘月嘴一动一动,兔子似的正在吃糖葫芦。 银霄趴在桌上,用手臂围出来一个圈,脑袋埋在其中,侧着脸面相宋绘月,嘴里也在大嚼宋绘月投喂的糖葫芦,糖衣、山楂、核全在他的牙齿间粉碎,吞咽入腹。 李俊看的眼馋,拎起一根尝了尝,又感觉糖衣似乎是要化,赶紧把其他的都拿起来,送去厨房。 厨房里只有厨娘和洗衣的大娘,厨娘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一块硕大的面团,正在分成小剂子,要包一场声势浩大的饺子,洗衣大娘坐在灶膛前,仔细烘宋绘月的一件披风。 得了糖葫芦,两人连声称谢,都说好多年没尝过这东西了,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并非买不起糖葫芦,而是养家糊口的人,有一文钱都得攒下来给子孙花,从不花在自己身上。 李俊顺势瞅了一眼饺子馅,见是猪肉大葱,又有不少肥肉,告诉厨娘家里的大娘子不爱吃,缸里有鱼,把鱼杀了,晚上单给她烧条鱼。 厨娘连忙应了,李俊走回正房,就见宋绘月和银霄还是懒洋洋的窝着,没有动,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在温暖的火光里变得绵长起来,心神随之松懈,只少一场雪,让日子更加静谧。 雪是在晚饭的时候下起来的。 厨娘把晚饭摆进了正屋,饺子白花花的,用两个大盆盛着,又用三个小碗装着饺子汤,里面搁了盐和胡椒粉,在李俊一口一个饺子之际,她又把一碟子烧的辣鱼汤端了上来。 三个人这回都专心致志的吃了起来,吃的鼻尖冒汗,等到吃饱喝足,三人分头休息,银霄揣着一肚子的饺子坐在东厢房。 他没有生火,也没有点灯。 屋子里陷入昏暗的光线之中,桌椅板凳全都是李俊置办,整洁干净,他没有破坏这种干净,而是搬着椅子坐到窗边。 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代替叉杆,将窗户撑开一条极小的缝隙。 寒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变得扁而尖锐,呼啸着扑向银霄,要刮下他一层皮肉。 他没有动,静静注视窗外。 椅子冷硬,不像正房里都铺上了柔软的垫子,但是他坐得住,不仅坐的住,右手始终握着一把尖刀。 窗外李俊的屋子里还有灯火,李俊的影子映在窗户纸上,正在自得其乐的喝上两杯,喝过之后,才熄灭了灯火。 门房老张早早就关门睡觉,对街上传来的吆喝声充耳不闻。 宋绘月的屋子里也没有火光,没有人能窥探到里面的人在干什么。 渐渐地,夜市安静下来,一切都归于寂静,三更已过,此时还在风雪夜游荡的,只有鬼祟。 银霄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脑子里什么都不想。 他没有那么多的想法,也没有那么多的感情,人生的目标就是追随宋绘月,一切阻拦他目标的,都是敌人。 一片雪花顺着寒风飘了进来,吹进了银霄的眼睛里,银霄眨了眨眼,没有伸手去揉,而是盯着一条人影从墙头落进院子里。 一朵山茶花完完整整跌落在地,在静夜里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 人影手中同样是一把尖刀,脚尖正对着正房,目光在正房、东厢、西厢之间扫了一遍,随后脚尖的方向变换,对上了东厢。 两只脚迈开来,每一步的距离都一样,无声无息,靠近了银霄门前。 刀锋插入,把门栓拨开,从外往里推开门。 门轴年久,稍微一动便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声音过后,狂风猛地涌了进来,打着转的卷过屋子里的一切,银霄的衣摆在风里瞬间发出了拍打之声。 衣摆被风吹动的一瞬间,本还站在门外的人影像是让风吹动,眨眼之间就吹到了银霄面前,尖刀毫不犹豫刺向银霄心口。 倏地,银霄从椅子里滑落,灵活地避开了刀尖,同时抬腿往上,朝着来人裆部一脚。 铜鹤夹住了他的腿,青灰色的面孔没有丝毫情绪,身体还活着,灵魂已经死去,或者是害怕受到伤害,潜藏到了再也不可能出来的地方。 他手里的刀继续往下刺,快、准、狠,要惩罚这个背叛者。 逃跑、背叛、失败全都要受到惩罚,唯有死亡不会。 尖刀在距离银霄的面孔只有一指的时候,银霄左手捏住了铜鹤的手腕,右手尖刀划过铜鹤的脖颈。 铜鹤往后仰头,避开这一击,两人从窗边无声打到门口,银霄忽然闪身出了门,来到院子里。 屋子里都是新家具,打起来损坏了不好。 院子里空旷,雪下的愈发急了起来,吹动银霄的头发,露出他凶狠强大的面目。 铜鹤紧随其后,向他扑去,尖刀交锋数次,两人都未曾得手,下手越发狠厉,两把刀子全都卷了刃。 丢下刀子,两人改用拳脚。 银霄的拳脚,伶俐干脆,像野兽一样捶打出去,每一下都带着沉重的风声,把铜鹤逼退至墙角,随后一脚踢向铜鹤的头颅——在他所受到的教训里,死士半步也不能退,所以这一脚,一定可以踢碎铜鹤的脑袋。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六章 夜斗 “咚”的一声,铜鹤的脑袋没有碎掉,银霄一脚把墙踢进去一个坑。 铜鹤跳上围墙,躲开了这一腿。 银霄一跃而起,追了上去,心里暗想铜鹤一定是受到了命令,要活着回去——张旭樘人手不足了。 铜鹤没有离开,而是继续对着银霄发狠,这种狠也不带丝毫的感情,一拳砸向银霄的胸膛,银霄倒是没躲,硬生生接了这一拳,自己的拳头也捣中了铜鹤的腹部。 两人力道都很足,若是使在木桩上,足够让一根木桩就此断裂,“砰砰”两声,两人齐齐从围墙上跌落在街道上。 一队禁军正在不远处巡查,听闻动静,立刻赶了过来。 领头之人正是李长风,他见了银霄,先是一愣,随后看向跌的更远的铜鹤。 对上铜鹤的双眼,他竟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仿佛是看到了行尸走肉。 就在他后退的一瞬间,铜鹤从地上一跃而起,速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而银霄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一鼓作气一追了过去。 “追!”李长风飞也似的朝着铜鹤离开的方向追去,身后领着的十人禁军也拔刀追赶,一直追到大相国寺附近,失去了铜鹤的所有痕迹。 就连银霄也没有见到。 但是他知道这两人就在附近,就藏在黑暗中,宛如两个地狱里钻出来的恶鬼,互相探寻彼此的踪迹,同时滴落腥臭黏稠的血液。 轻不可闻的呼吸声仿佛就在他脖子后面,让他毛骨悚然,汗毛直立。 “风哥,要不要进寺里?”一人低声问。 李长风点头:“进去看看,毕竟是自己的兄弟。”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进去的时候,就见苏停从大相国寺旁边的巷子里走了出来。 见到李长风,苏停停住脚步,皱眉问道:“到这里来干什么?” “苏指!”李长风见到救星似的走过去。 他将事情头到尾说了一遍,又说了自己的看法:“夜袭楼银霄的人古怪的很,属下猜测就藏在大相国寺中,若是不尽快找出来,恐怕会是个极大的威胁。” 苏停冷着脸道:“身手如何?” 李长风摇头:“不清楚,不过看楼银霄很吃力,恐怕很难对付。” 苏停思索片刻:“进去看看,不要轻举妄动,首先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并不在意银霄的生死,若是银霄没死,他倒是可以补上两刀。 李长风点头,挥手命令身后的人跟上,全都不走正门,而是翻墙进入,很快就进入了大雄殿中。 宝殿中,两盏刚添过灯油的碗灯让苏停点亮,灯火在风中摇曳,昏暗的光照亮三尊高大的佛像,光线在佛像身上明暗不定,将佛像的轮廓映照的深深浅浅,时而慈悲,时而漠然,时而可怖。 灯火照不到的地方,都是阴暗角落,魑魅魍魉可以在其中肆意爬行,银霄和铜鹤也是如此。 苏停注视佛像,心想:“佛与魔,总是共生。” 在禁军搜查之际,银霄嗅着铜鹤的气味,两人一路打过了八角琉璃殿。 铜鹤没有人性,不怕疼,不怕死,招招狠辣,光凭着两个拳头,就几乎胜过有了牵绊的银霄。 他不仅狠厉,还拥有其他死士没有的灵活,像是聪明的野兽,可以在捉迷藏时杀死猎物。 一过八角琉璃殿,他便躲藏起来,一边调整体力,一边伺机而动。 两个凶猛的人碰撞在一起,便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斗。 银霄嗅着铜鹤的气味,到了讲经堂。 他行走在阳光下还没有多久,身上有着和铜鹤一样的血腥气,头皮、指甲缝里,全都浸透了血腥气,他们是同类,自然可以闻到彼此的气味。 讲经堂中,佛祖画像高挂在墙壁上,画像下方是一张蒲团,随后便空无一物。 银霄站在门口,深深吸着一口气,一个箭步蹿入房中,踩着佛祖画像往上一纵,伸手捣向蜷缩在房梁之上的铜鹤。 铜鹤无声落下,抬腿踢向银霄,银霄往后避开,“撕拉”一声扯下画像,甩向铜鹤头脸。 铜鹤的眼前有了一瞬间的黑暗,正是这一瞬间,银霄暴起,拳头带着疾风,砸向铜鹤的太阳穴。 佛祖画像从铜鹤脸上掉落,他眼睁睁看着拳头袭来,侧头躲避,拳头仍旧是擦着他的太阳穴挥过去,剧痛袭来,他立刻感到一阵眩晕,脚步忍不住往后退了四五步,身体摇晃两下,仍旧是下意识地进行了反击——他扣住了银霄的手腕。 他用尽力气,要捏碎银霄的手腕,然而银霄也同样扣上了他的手腕,把他用力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铜鹤摔倒在地,门口忽然出现了一双皂色靴子,苏停抽刀出鞘,站到了铜鹤身前。 银霄不顾苏停的刀,一个箭步上前要将铜鹤杀死。 机不可失——铜鹤是个聪明的死士,他会学习,同样的错误不会犯第二次。 然而苏停横刀在手,直接将刀锋推向银霄腹部。 银霄荡开刀锋的一瞬间,铜鹤已经蹿入了黑暗中,不见踪影,银霄追了几步,就茫然地停了下来。 铜鹤的气味消失了,水缸、净房、厨房、凡是气味浓郁之处,都可以藏住他。 银霄扭头,冷冷看了苏停一眼,苏停退后一步,不与银霄争锋相对,而是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鸟叫声。 李长风等人本来就在这附近,听到叫声,立刻火速赶了过来,见到银霄和苏停两人都是一副警惕的模样,也忍不住戒备起来。 他不敢直视银霄,而是匆匆走到苏停身边:“跑了?” 苏停肃然道:“回去,不要落单,危险。” 李长风应下,和苏停一同往大相国寺外走,走出去几步,扭头想问问银霄要不要和他们一起走,结果正对上了银霄杀气腾腾的目光。 他一个哆嗦,不敢再邀请银霄同行,脚步更快,恨不能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 同时他心中疑惑:“大相国寺清修之地,怎么忽然多了这等诡异可怖之人。” 银霄甩了甩拳头,甩落几滴鲜血,也走了出去,头也不回的回到家中。 门房形同虚设,楼太尉回自己的家,也得爬墙。 进了二门,他站在院子里,看了看正房:“大娘子。” 正房里,宋绘月赤脚趿拉着鞋站在窗边,从半开的窗户看到了银霄笔直的身影,低声道:“睡吧。”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七章 鸡飞狗跳 银霄回到东厢房,关上房门,等听到宋绘月关上窗户后,才猛然蹲了下去。 左手撑着地面,免得自己栽倒,胸口和腰阵阵剧痛,冷汗流淌下来,模糊了眼睛。 他咬牙忍住呼之欲出的痛呼,伸出右手,解开衣裳,取出凹陷进去的护心铜镜,仔细把左右两侧骨头一根根摸过去,确认没有断之后,又去检查自己的腰。 右手捏成拳头,在腰后捶打两下,他疼出了眼泪,同时松了口气。 铜鹤并没有踢烂他的五脏六腑,他也没能砸碎铜鹤的脑袋,在不见天日的时间里,他们都把肉体凡胎练成了铜皮铁骨。 他最后看了看手。 右手手指关节上打脱了一层皮,露出红彤彤的软肉,血已经凝固,看着很骇人。 五脏六腑没有坏,骨头没有折断,这就算是很好,至于身上的剧痛,对他来说都是皮外伤,只要缓一缓,就可以缓过去。 这时候,他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动静,是宋绘月的屋子开了门,脚步声去了厨房去。 饿了吗? 快四更了,厨娘恐怕叫不醒。 他撑着腿站起来,动了动手脚,想要去厨房给宋绘月干活,看着自己的狼狈样,又停了下来。 他在冰窖似的屋子里站了片刻,听到宋绘月的脚步声从厨房里出来,随后越来越近,很快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厨房的小炉子上咕嘟着一锅羊排汤,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端了过来,送到银霄手里。 “先吃。” 银霄端起汤,先是尝了两口,热的汤在一瞬间暖了身体,身体汲取着这一点热意——还不够。 他坐到椅子里,开始咕咚咕咚喝汤。 头顶上有宋绘月不甚温暖的手,正在取下他头发里的枯树枝。 “苏停,”他放下碗,“他在帮张旭樘,放走了铜鹤。” “越是接近结束,就越是危险,”宋绘月的眼睛里射出无情的冷光,“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成为我们的敌人,不要怕,最终一定是我们赢。” “要不要杀了苏停?” “不要,今上会怀疑,有了机会再动手。” “是。” “轮宿禁宫时,把靠近今上的钉子全都拔出来,不管是谁的,包括晋王的,明白吗?” “明白。” 他们要让今上成为真正的寡人,身边只剩下银霄可以依靠。 这一刻,他们两人的目光都是相似的——一样的冷酷无情,就连灵魂都让冰雪包裹住了。 宋绘月把手从银霄头顶上拿开,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 翌日,李俊并没有对着墙上的坑大惊小怪,只大喊一声:“老张,叫两个工匠来!” 老张老眼昏花的走了出来,也扯着嗓子回答:“两坛酱,好,咸口还是甜口?” “工匠!砌墙!” “气毬?” 两个大娘在厨房廊下忍笑,宋绘月在屋子里毫不客气的笑出声来。 李俊深吸一口气,气鼓鼓的去请了工匠,又和银霄去营房接同僚出去游玩,同时他怕宋绘月一个人呆在家中无聊,让宋绘月去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场给他买只猫,家里有老鼠,得养只猫。 宋绘月领命而去,一直走到大相国寺外,外头便是卖奇珍异兽的地方,不仅有猫狗,还有龟、鸟、鱼、兔子、狼崽子等。 宋绘月只听到耳朵里阵阵喧嚣,人、兽同鸣,来往男女不计其数,闹闹嚷嚷,一时看猫,一时买狗,她见缝插针,把自己塞了进去。 一进去,她面前就是一只猴王,众人围在那里不动,看猴王拿大顶。 猴王右边栓着一条细犬,不知谁踩了狗尾巴,细犬登时惨叫,把猴王吓了一跳,怪叫一声,飞也似的乱蹿,一爪子挠在左边一只雪白的猫身上。 猫炸了毛,厉声尖叫,顿时闹的鸡飞狗跳,小贩们也口角不断,猴王焉头耷脑的让铁链栓了起来。 看客见了粗如婴孩手腕的铁链,纷纷调侃这确实是猴王,否则用不了这么粗的链子。 喧闹声中,宋绘月挤出了一身的毛,弯腰去看一只黑猫,忽然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而来,伴随着一阵“闪开”的吆喝声,人群一阵阵惊呼,鸡笼、兔笼倒翻一地,本就挤成一团的人群越发乱了。 惊呼声不断,跑的跑,跌倒的跌倒,踩脚的踩脚,哀嚎声也不断,马车轰轰烈烈前行,直撞出一条康庄大道,在大相国寺门前才停下。 马嘶叫一声,马蹄高高扬起,马蹄正对着通义和东阳两位郡王。 两位郡王结伴出宫,来万姓交易场凑热闹,买了一本一年卖出去几百本的孤本,正在洋洋得意之时,就让马车冲撞的魂飞魄散。 四只脚连连后退,随后整整齐齐绊在大相国寺山门的门槛上,只听见“砰砰”两声重响,两位郡王已经嗷的一声,连着身后往大相国寺里躲避的人一起摔了个七荤八素。 马落下马蹄,两个响鼻过后,方才安静。 两位郡王下意识搂成一团,四手四脚在地上蠕动,同时发现自己身下还垫着倒霉鬼。 宋绘月便是这个倒霉鬼。 她背朝天,脸朝地,鼻子险些拍进脸里,两管鼻血飞流直下,她下意识昂起头,就见自己的帽子不见踪影,头发掉落在了脸上。 她吹起一口气,把遮住脸的头发吹开,抖落身上两个郡王,捂着鼻子,满身痛楚地站了起来。 两个郡王的“孤本”也在碰撞中摔飞出去,一路飞到了一堆狗屎上。 这还得了! 通义郡王揉着屁股,拉扯着东阳郡王,气势汹汹地站起来,对着马车上的车夫呵斥道:“皇家寺庙前也敢如此横冲直撞!你们是什么人?” 嘈杂的人群将目光看向马车,马车里的人没有露面,倒是车夫下来了,打开坐板,从里面拎出一筐金灿灿的铜钱,“砰”的一声将铜钱放在地上,从里面抓出一大把,“哗啦”一声甩进了人群中。 如同水溅进油锅,人群“轰”的沸腾起来,钱雨一阵接一阵地下,人群比马车闯进来时更加混乱,撕开斯文有礼的面目,大打出手,争夺铜钱。 两位郡王张着嘴,面面相觑,半晌之后,选择了沉默。 京都里的散财童子,除了张旭樘,还能有谁。 这位昔日的纨绔子弟,如今不再流连于烟花之地,反倒是去燕王府上做起了长史,然而习性未改,依旧是目中无人。 他们二位是不受人待见的郡王,身后又无人撑腰,于是一左一右地让开了。 只有宋绘月还站在原地,用帕子堵鼻血。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八章 鼻血 张旭樘歪在马车里,用手撩起车帘一角往外看。 外面的盛况让他感觉到厌恶——这一群蝼蚁,为了一文钱就能打破脑袋,一辈子忙忙碌碌,愚钝无知,奔来走去,就为了这么几个铜子。 蝼蚁是没有尊严可言的,碰撞了、践踏了,都可以用一点微薄的银钱打发,是人,可又活的不像是人,比起自己的死士,也只是多了没有用处的七情六欲罢了。 实在是令人厌烦。 他松开手,脱力似的往后倒。 马车太硬了,而他过于清瘦,靠在马车上,他都觉得自己像是靠在了一大堆刀枪剑戟上,处处都扎的他疼。 他今天回张家去看张子厚,张子厚伤风发热,他看望了片刻,也立刻受到了风寒袭击,鼻子塞、嗓子哑,周身都冰凉,然而呼出来的气却滚烫,几乎要灼伤他。 在头重脚轻的痛苦之中,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小卫,快。”他需要尽快的从马车上下去,回到禅房里,请来太医为自己医治。 小卫匆匆地散了铜钱,筐子都不要了,刚想搀扶着张旭樘下马车,就看到了正在用力堵塞鼻孔的宋绘月。 那一双眼睛,圆溜溜的,能看的他胆寒。 他心中咯噔一下,低声道:“二爷,她来了。” 张旭樘昏头昏脑,一时没有想到“她”是谁,而是急切地下了马车,扶着小卫的手往前走,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等他看到宋绘月时,两人已经离的非常近。 “你” 宋绘月一言不发,以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张旭樘的鼻子就是一拳。 她把张旭樘打的摔倒在地,两管鼻血也流了下来。 “二爷!”小卫惊的一颗心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赶紧上前去扶他,同时暗暗后悔,没有带上两个护卫。 张旭樘抹了抹鼻子,在手上看到一抹鲜红,越发的头昏脑胀,冷冷看了宋绘月一眼,很干脆的吩咐小卫:“打回去!” 小卫还没动手,大相国寺监院便带着众多僧人匆匆而来,僧人们以为张旭樘是因为马惊了而受的伤,又因他是替今上静修,十分上心,一窝蜂地围住了他,要将他请到后方僧房中去。 张旭樘伸手一指宋绘月:“你别走,跟着我。” 宋绘月冷笑一声:“当然得跟着。” 两人留着四管鼻血,一个拉长了驴脸,一个拉长了马脸,神情都很肃然,仿佛不是要进寺庙,而是要进刑房,肩膀和肩膀中间保持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在僧人的包围之下并肩而行。 一行人将两位郡王和一众捡铜钱的百姓抛之脑后,很快就到了大雄宝殿。 宝殿两侧都是石板路,可以一路向后,宋绘月却没去,而是直接进了大雄宝殿。 日头不错,大殿之中光线明亮,香塔、香烛都在缓慢燃烧,白色烟雾层层往上,让本师释迦牟尼佛的佛像仿佛是坐落在云雾之中。 佛祖跏趺端坐,微微昂头,不似夜晚时可怖,反倒是有了智德之像,能摄伏群魔,雄镇大千,佛眼细长,射出两道悲天悯人的光——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所求不得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 宋绘月拈了三炷香,插入香炉,跪下为亡故的亲人求一片安宁。 张旭樘让监院带着僧人自去忙碌,不必跟着他,他带上小卫,也进了大雄宝殿。 殿中本还有几位香客,见了这二人流着鼻血还来参拜,当真是虔诚无比,于是纷纷退去,将佛祖让给了他们二位。 张旭樘看着佛像,冷笑一声:“你求它有何用?它的金身乃是我们张家所塑,自然是保佑我。” “可你爹还是死了。”宋绘月嗤笑。 张旭樘放出了许多的鼻血,神智清醒不少:“你娘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顶了一句之后,两腿发软,忍不住的往下倒,立刻扶住小卫的手:“走。” “你怕佛祖法力无边,震慑你这个邪魔?”宋绘月跟上他的脚步。 张旭樘一脚踩在门槛上:“向来只有魔,哪里来的佛?” 他并不敬神佛。 这世上从来没有因果报应,只有成王败寇。 两人走入张旭樘所住的僧房之中,僧房阔大,然而窗户紧闭,厚厚的棉布帘子挡住了门外的光线,让屋子里变得极其阴暗。 小卫先走进去,点燃蜡烛,将蜡烛放到张旭樘眼睛直视不到的地方去,屋子里越发显得阴暗幽静。 张旭樘随后进去,在小卫的服侍下擦去鼻血,同时对着隔扇后两个抱着刀的壮汉道:“出去守着。” 两个壮汉答了一声,宋绘月看面目,立刻发现其中一人在码头上见过,是两广路过来的人。 在大相国寺清修之时,他并未闲着,而是暗中恢复自己的实力,只是这一回他将人全都藏了起来,不给晋王围剿的机会。 他背对着烛光坐在主位上,在氤氲的光线中,整个人都有种单薄的脆弱之感,敛着两条长眉,他喝下一杯滚烫的参茶,示意宋绘月坐下:“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宋绘月拉开椅子,坐了进去:“你不敢。” 她目光扫过桌案,见桌案上铺放着笔墨纸砚,纸是宫中才有的鸡林纸,光洁色白,上面抄写着《楞严经》。 张旭樘字写的漂亮,抄出来的经书也整洁,然而心不静,常有断笔之处。 “邪魔抄经书,有趣。” 张旭樘笑道:“你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你?” “你在积蓄力量,只守不攻,等待时机出手,杀了我,形势就变了,你会面对最可怕的反扑,你刚组建的队伍立刻会分崩离析。”宋绘月拽过一张鸡林纸,提笔接着抄了下去。 “你的目的不止是杀了我,所以你顾全大局,按兵不动。” 张旭樘盯着她的手:“我一直都说我们是同类,我想的事情,你全都清楚。” 他确实是在等待时机。 人手不够,不能再让他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的对人下手。 今上不会立晋王为太子,晋王也清楚,所以他能走的路只有两条。 第一条是杀光所有兄弟,父死子继,第二条是弑父。 晋王要为母报仇,只会走第二条路。 他积蓄力量,等待着晋王出手,届时,今上死在晋王手下,而燕王领着人马清君侧,朝臣自然会支持燕王。 在这之前,他不会浪费一兵一卒。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九章 张二爱恨交织 张旭樘用帕子揩了揩鼻涕,将帕子随手扔到地上,窝在椅子里,端起茶杯,去喝滚烫的热茶。 他对着茶水吹了口气,小口品味,看到宋绘月披着一件皂色披风,披风不知是什么毛,长而油亮,在幽暗的火光之下,如同水面一般,闪烁着点点鳞光,衬得她面孔格外沉静。 他忽然发现,在潭州见她时,她还不是这般模样。 那时候她笑起来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浓眉大眼又显出几分稚气,经常和银霄站在街边随意吃东西。 现在她瘦了,脸上那点软肉全都瘦了下去,鼻梁挺直,大眼睛也有了薄情寡义之像。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点火气,是无名火,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为何而来:“你怎么瘦成这个鬼样子了?” 话一出口,他心中一片激荡,好像深埋在黑暗之中的一点感情也随之喷出。 他面无表情将其压了下去,压到最深处,从此往后都不会提起。 宋绘月搁下笔,吹了吹纸上的墨,她没写过这么好的纸,才写了一张,此时听了他的话,笑道:“没你瘦的多,乍一看张衙内,倒像个痨病鬼。” 说罢,她伸手解开披风系带,把披风解下放在臂弯里。 屋子里过于闷热,只是略坐了坐,她的脑袋上就有了潮湿之意,背后也微微地冒了汗。 饶是如此,张旭樘还是捂得严严实实,一丁点汗珠都没有,可见已经虚弱到了一定程度,需要仔细的调养。 宋绘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就不怕我掐死你?”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死的这么痛快。”张旭樘答道,小口小口喝热茶,一举一动都十分小心,氤氲的热气把他的鼻涕又熏了出来,他只好放下茶杯,吩咐小卫拿一沓帕子来。 他擤鼻子的动作很轻,好像自己是瓷做的,碰的太用力,就会破碎。 他丢开帕子,打开白瓷盘上的盖子,把盘子往宋绘月的方向推了推:“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倒是能够心平气和的说起话来了。” 宋绘月不讲客气,拿起一块帕子,蘸着茶水,把自己囫囵擦了擦,将头发也抿了一遍,整理好之后,吃了一颗乳糖狮子。 她眨巴眨巴眼睛,目光从乳糖狮子上一寸寸慢慢走到了张旭樘苍白的面孔上,张旭樘感觉她的眼神像是一股春风,让他整个人都变得微醺起来。 天地都是冰冷而且无趣的,唯独这一股风,遥遥地吹向他,中间隔着无穷无尽的仇恨。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中沉沦了多久,直到听到宋绘月嚼碎糖块的嘎嘣声传来,才猛然惊醒,鬼使神差,他也吃了一块乳糖狮子。 糖块在嘴里散发出浓郁的甜味,抬头看了看宋绘月,他又有些焦躁,眼珠子变成了没有温度的两块琉璃,像针扎似的痛。 他的虚弱、病痛全都拜宋绘月所赐,捧着茶杯,盯着宋绘月的面孔,他感觉自己简直陷入了绝地。 他殚精竭虑维持张家的同时,把自己大半的心神全都奉献给了宋绘月。 从一开始想要得到她、同化她,到现在想要击败她、杀死她,他的所思所想全都围绕着宋绘月,怎么都拔不出来。 他甚至想杀了宋绘月之后,要将她埋在张家的坟地里,等自己死后,跟她合葬。 女人对他来说唾手可得,以至于女人在他这里,只是无聊之时的点缀,点缀可有可无,和宋绘月是两回事。 所以他希望此刻的时间可以停住,然而世事总是不如人愿,你越是想要时间慢一点,它就越是过的的快,他还没有吃完一块糖,宋绘月就已经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等等。”张旭樘看到宋绘月系披风,猛地站起来,随后两眼发黑,往前栽倒,幸而两只手撑住了桌子,避免了惨像。 宋绘月抬头看他:“怎么了?” 张旭樘停了片刻,等到眼前不晕了,才起身走到隔扇后面,从屋子里拎出来一个竹篮:“给你——给你弟弟,他在我家时,养着一只猫,生了个独苗,我给抱过来了。” 他也并非要养这个小东西,而是昨天回家去时,张子厚抱着这只猫,大字一个没写,他便把猫带了回来。 张子厚也是因为找猫伤了风。 小卫一直照顾着猫,他还没来得及处置,然而今天见到宋绘月,他忽然想留下一些什么东西在她身边。 宋绘月揭开竹篮上的蓝花布看了看,是只幼小的白猫,团成一团,闭着眼睛酣,她看了两眼,便放在了桌上:“不用了,他不会喜欢的。” 说罢,不等张旭樘再说什么,她便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宋绘月出去之后,发现大相国寺外面还是热闹非凡。 万姓交易因为“散财童子”的散财而越发热闹,两位郡王好不容易出宫,也舍不得离开这繁华之地,正撅着屁股在摊子上淘孤本。 她系紧披风,还是要给李俊买只猫。 正看时,一队轿子稳稳当当行了过来,交易的人这回早早避开,将大相国寺的山门让了出来。 宋绘月扭头看去,就见轿子停下,轿夫压下轿杆,黄庭从跟随的一队青衣内侍中出来,上前打起轿帘,请出了晋王,其他轿子里是董童英领着三司的人。 各个都是锦帽貂裘,腰间金玉革带,配金、银鱼袋,簇拥着晋王往里走。 晋王面白如玉,穿着件青莲纹样鹤氅,头上戴着白玉莲花冠,董童英边走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什么,神情似有急色,晋王垂头聆听,同时一脚迈上了大相国寺的台阶。 身后官员们低眉敛目,一言不发跟着往里走。 宋绘月没有多看,在晋王过去之后,缓缓一眨眼睛,继续去挑猫。 买好一只小黑猫,她拎着篮子往州桥走,身后却忽然有人追了上来:“大娘子请稍后。” 宋绘月扭头一看,说话的人竟然是晋王。 晋王走上前来,脱了鹤氅,露出里面的白斓衫,头上戴着顶深檐帽,身边一个人也没带:“只和你说几句话,不要急着走。” 宋绘月无奈一笑:“您不是在忙?” “正是忙才和你说话,”晋王也笑,神色之间带有疲色,“很快,不耽误你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两位好奇的郡王。 两位郡王猛地低下头去,通义郡王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我就说是大哥!” “没事,大哥不会把我们的眼睛挖出来。”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章 忙里偷闲 两位郡王一溜烟跑了,晋王和宋绘月顺着墙根走了几步,晋王凑到宋绘月身前,仔细看她衣襟上的血迹:「流鼻血了?」 宋绘月伸手去揉鼻子,手还没碰到鼻子,晋王就立刻攥住了她的手:「别揉,怎么回事?」 「摔了一跤。」她将篮子换了个手提着,鼻子痒痒的,使劲皱了皱,两道浓眉随之一挑,下嘴唇含住上嘴唇,往上用力吹了一口气,将掉落下来的头发吹的翘起。 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点野性,是驯服不了的野孩子。 晋王看着竹篮,低声道:「怎么想起来养一只猫?」 「李俊要养,」宋绘月答道,「他怕我闲得慌,您在忙什么?」 晋王叹气:「今上想要修缮宫殿,让三司预算出银子来,只是定州战事未曾停过,各州剿匪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三司就是从牙缝里都省不出这一笔银子来,只好来找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发了一通牢骚。 「您就当是给自己修住处了,」宋绘月笑道,「横竖您要住,早晚都是要修的。」 晋王忍不住一笑,伸手一点她的鼻子:「什么都敢说。」 宋绘月嘿嘿两声,手里的篮子摇晃了一下,里面的猫崽子娇声娇气叫了起来。 晋王紧绷着的一根弦松弛下来,桃花眼里都是笑意:「三司的人正在里面想办法。」 宋绘月立刻道:「他们恐怕要加税。」 「应该是。」晋王点头,「不过也会在军饷上想办法。」 宋绘月沉默片刻,像是在斟酌着该不该说,片刻之后,还是道:「苦寒之地,军饷盘剥下去,大家已经过的够苦了,再缩减,岂不是更苦,今上真应该亲自去看看,那里的风雪,会把人的脚指头都冻掉。」 「好姑娘,」晋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说的对,我听你的。」 「您一定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晋王高举双手,伸了个懒腰,把自己满身的沉郁之气都呼出去:「是。」 宋绘月停住脚步,轻声道:「您出来的时间太长了,该回去了。」 「该回去了。」晋王停下,目光在她的身上纠缠。 不想走,然而还是得离开。 监院禅房之中,众人假借参禅为今上祈福之意,请晋王帮忙——今上病过之后,最喜欢别人为自己祈福。 屋子里的人正襟危坐,每人面前都摆着一杯热茶,董童英坐在首座右下方,愁眉苦脸,不停地喝茶。 新上任的铁案副使徐来雨忽然冒出来一句:「相爷,王爷去净手,为何还未回?会不会把咱们丢在这里了?」 董童英摇头:「不会。」 徐来雨低声叹气,没想到自己才到任,就碰到了如此棘手的事情。 国库不富裕,每一年都是紧巴巴的过日子,今上突然要大肆修缮禁宫,所费不小,这银子就得从他们各案之中挤出来。 等着用银子的地方那么多,哪里能挤得出来? 总不能去加税吧。 晋王把着三司,税上刚刚理清楚,老百姓过了几天好日子,难道又要加上去? 他苦着一张脸,又看了看兵案副使葛仁美:「葛相公,你怎么心不在焉?」 葛仁美连连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兵案这边怎么能挤出一些银子来,那个,元相公,咱们三司的账目,你最有数,你觉得咱们哪里能挤出这么多银子来?」 元少培抬眼看了看他:「木料皆用楠木,大柱用蜀地金丝楠木,地砖用临清砖,一两黄金一块砖,你们算算要换掉多少块,这些银子,我认为哪里都挤不出来。」 众人听了元少培的话,全都嘴里发苦,不知陛下怎么突然要修缮宫殿,就连裴皇后薨后,空置多年的中宫都要修缮。 难道陛下要让张贵妃为中宫? 这都是往后的事,眼下最令人头疼的,还是银子。 「兵案花费最多,就从兵案中省吧。」 「我看不如茶案多收些银子来。」 「我们收不了,倒是重重打击私盐,也许可以补上这一笔银子。」 董童英难得的没有打瞌睡,而是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晋王的位置。 就在争论不休时,晋王终于回来,他又将鹤氅穿上,仍旧是下轿子时的打扮,黄庭站在他身后,亲自奉上一盏热茶。 晋王端坐在首座之上,面目在热气之中若隐若现,令人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他端着茶杯,却没有喝:「本王不在的时候,诸位可有了章程?」 董童英摆手:「王爷,实不相瞒,三司亏空的厉害,每年都是拆东墙补西,哪里还有银子去修缮宫殿。」 晋王点头,一双眼睛仍旧是陷在热气里,无情无绪:「总得想办法,你们都说说自己的想法,本王听听。」 元少培率先开了口:「我的想法就是不修。」 徐来雨连忙点头:「下官也觉得不修好。」 葛仁美道:「这都是没用的话,陛下要修,难道还能不让陛下修?」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起来,在纷乱的言语过后,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晋王。 「那让陛下改变主意,」晋王把手里的热茶放在桌上,「明日早朝后,诸位就带着算盘和账本,亲自去文德殿,给陛下算一算账吧。」 众人一听晋王要让今上改变主意,立刻不再言语,同时觉得晋王说的对,就应该让陛下不修。 这话好像从别人的嘴里也说出来过,可是说出来就不是这个味,从晋王嘴里说出来,就成了金口玉言。 董童英老成了精,看了看晋王,又看了看身后那几案的副使,心里很舒坦。 晋王很好,好的他几乎挑不出毛病来,若是立储君,他认为非晋王莫属。 但是晋王也有一个不好——没有成婚,没有子嗣。 大相国寺里的晋王没有子嗣,京都中闲逛的银霄和李俊也没有子嗣。 李俊晚饭在酒楼中宴请,禁军中人都是好酒量,因此他又喝醉了,沉甸甸地趴在银霄背上,并不认为自己醉了。 虽然自己觉得自己没醉,但是为了少走几步路,他还是胆大包天的让银霄背着自己。 银霄把醉的没了骨头的李俊往上托了托,一只手还勾着一个油纸包,纸包里是一只叫花鸡。 这是他给宋绘月带的,宋绘月一直吃的就不多,天气热的时候吃的更少,但是遇到新鲜东西很愿意尝一尝,宋太太在时,总是弄来无数的吃食来给宋绘月尝尝鲜,今天他吃着这叫花鸡味道独特,也买来一只给她尝一尝。 第四百四十一章 漫长一夜 银霄背着李俊到了家门前,大门紧闭,老张是听不到扣门声的,他先把李俊放在地上,把他的胳膊和腿摆直了,随后打算自己起爬墙。 他还没往墙上走,门「嘎吱」一声先开了。 宋绘月从门里探出一个脑袋来,先看到了地上躺的笔直的李俊,目瞪口呆,上前一步,伸出手试探李俊的鼻息,发现是个活人,才松了口气。 「大娘子,他喝醉了。」银霄递烧鸡给宋绘月。 宋绘月接在手里,仔细地闻了闻:「香,背他进去。」 银霄背着李俊进门,宋绘月把门重新栓好,李俊迷迷糊糊道:「我要跟我爹睡。」 宋绘月点头:「好,那你就和银霄睡吧。」 李俊没有回答,闭上眼睛打了个小呼噜。 银霄当真将李俊扛回自己的屋子,又把他板板正正放到床上,手脚都摆弄直溜,一丝不苟地盖上被子。 李俊宛如入土为安似的睡了过去,没有吭气。 银霄出门拐进正房。 正房桌上摆着那只叫花鸡,一壶黄酒,宋绘月已经撕扯下来一块鸡翅膀,细致地嗦骨头上的嫩肉,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份小报,边吃边看。 银霄的身影挡住了烛火的光,她挥了挥手,示意银霄让开。 银霄往左让了让,低头看地上的竹篮,就见里面躺着只黑猫崽子,正瞪着眼睛东张西望,试探着勾住竹篾缝隙,从里面翻出来。 他蹲下身去,把猫崽子抓住,放回去。 他蹲着没动,因为喝了不少的酒,面孔在炭火的温度下不住发烫,他侧着脸,靠近宋绘月的小腿,想把脸靠在她的小腿上,但是自己已经长的魁梧高大,无论是跪还是坐,脑袋都只能摆放在宋绘月的大腿上。 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屋子里的气味涌入鼻子,猫、宋绘月、叫花鸡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舒适,然而这气味中也有不速之客。 他记得这个香气,是晋王身用的熏香,晋王只要一露面,就带着这种冷而凛冽的香气。 站起身来,他没有言语,坐到宋绘月身边,宋绘月丢开小报,问他今天出去都干了些什么。 银霄便从早到晚的开始回忆,向宋绘月讲述李俊是如何的与定州十九位禁军打成一片,又买来许多礼品,上下奉送,路上遇到李长风,也拉住他一起吃了顿饭,饭毕李长风心满意足,并且拎走了一坛眉寿酒。 他回忆的很吃力,因为一路上试图学习李俊的左右逢源,然而李俊活泼到了聒噪的地步,让他无从学起,只能放弃。 宋绘月吐了满桌子细细碎碎的骨头,边听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发现李俊在这方面,真算的上是一位高手。 旁人一个人说两家话就够难的,他一个人能说十家话,不管遇到谁都能搭上茬,儿子如此伶俐,做老子的竟然让张家忽悠住了。 真是可叹。 银霄说着说着,口干舌燥,喝过一杯茶后,继续开始说李俊在酒后的种种言行,宋绘月听在耳中,继续的大发感慨,又把那只叫花鸡推给银霄:「你吃,慢慢说。」 银霄纵然是将李俊的一言一行简略再简略,然而还是说了个头昏眼花,他见宋绘月还是个侧耳聆听的模样,只能边吃边喝的继续说下去。 等他说完,宋绘月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完了?」 银霄点头:「完了。」 再不完,他该完了。 宋绘月又是哈哈两声:「从我见到你开始算,这么多年加起来,都没有听到你说过这么多话。」 银霄一愣,这才发现宋绘月并不是要听李俊的事情,而是在逗他。 看着宋绘月的 笑模样,一股暖流在他身体里来回流淌,他自己也笑了。 宋绘月给他倒酒喝,他喝了一杯,笑一直在脸上,脑子里的思绪是乱糟糟的一团,仿佛这一杯酒就让他醉了。 他看着宋绘月的脸,心想这可是大娘子啊,怎么能拱手相让。 四刻钟后,他离开正房,转身回屋,李俊呼呼大睡,他没往床边走,换上一身皂色短褐,藏了尖刀,坐在窗边闭目养神。 等子时梆子声响起,他立刻睁开双眼,起身出门。 风吹动他的身影,把他和雪片一起往曹门大街吹去。 他避开巡视的禁军,在阴暗角落里行走,一直走到晋王府才停下。 此时此刻,晋王已经睡下,睡的不沉,听到外面有急急的脚步声时,便睁开了眼睛,外面的人压低了声音:「黄都知、黄都知。」 黄庭睡在外间,听到呼喊,一骨碌爬起来,系好衣裳轻轻推开了门。 门一开,灯火趁势流淌进来,惶然地人影也铺进寝殿,随着灯火而摇曳。 黄庭走出去,关上门,以免惊扰了晋王,然而晋王已经悄无声息坐了起来。 外面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来:「……夜闯……谁……」 「他……可是大娘子……」 听到「大娘子」三个字,晋王掀开被子,双脚落地,趿拉着鞋要往外走,屋中灯火不明,他一脚跨出去,随后脚趾头狠狠撞在床边小几上,痛的他当场含了两点眼泪,停在原地动弹不得,小几上的账册也掉落下来,散了一地。 黄庭听到动静,连忙开门进来:「王爷。」 他急走几步,取出火折子,掀开灯罩,点燃蜡烛,又将灯罩罩上,屋子里瞬间亮堂起来。 点亮蜡烛后,他进了里间,就见晋王趿拉着鞋,自衣屏上随手取了件天青色长衫,正伸了胳膊往里套。 「王爷,」黄庭拿来冬袜,蹲身给晋王穿上,「大娘子身边那个护卫来了,爬墙进来的,险些打起来,幸好门客认出来了,他说要见您,现在正在书房里等着。」 「嗯,」晋王站直身体,张开双手,让黄庭给他系上双色双穗绦,「快些。」 黄庭手上动作越发快了起来,给晋王戴上冠,拿青莲纹鹤氅的功夫,晋王已经大步流星往门口走去,他连忙跟上,一边吩咐内侍拿伞,一边给晋王套上鹤氅。 外面下着细细的小雪,黄庭一路小跑着才追上晋王的脚步。 整个王府因为突然造访的银霄而有了灯火,各处都亮起了灯,准备茶点,又将书房角落中的铜火盆生上炭,进进出出,忙的不可开交。 第四百四十二章 初次会面 银霄坐在太师椅中,见晋王抬腿进了屋子,起身弯腰叉手行礼。 「不必多礼,」晋王摆手,坐在榻上,「这么晚来,是不是绘月有事?」 银霄仍旧恭敬地将那个礼行完了:「在下楼银霄,见过王爷。」 他不是带着宋绘月的吩咐而来,也不是作为谁的附庸,而是作为他自己——楼银霄,前来拜访晋王。 晋王端起茶杯的手,忽然停住,愕然地看着银霄。 他像是第一次正视了银霄一般,目光探究地将银霄从头到脚扫视一番。 在潭州时,他就觉得这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是心里一根刺,但也未曾过多的将银霄放在心上。 银霄就像是宋绘月身体的一部分,是她的影子、伸出来的手,自然的跟在她身边,总是让人忘记他。 等到了京都,这根刺也时常让晋王恼火,因为宋绘月让银霄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宋绘月要杀人,他就敢在旁边递刀子,宋绘月想做女帝,恐怕他就要把今上给杀死。 这个时候,他是宋绘月的刀。 等到他们两人离开京都,前往定州,银霄似乎开始从宋绘月的身边脱离出来,成为狼一样凶狠的士兵,游松送回来的捷报上,常常有银霄的名字。 震动定州的少年名将楼银霄,此时此刻站在自己面前,以一种敌对的姿态,行了上下之礼。 晋王放下茶杯:「坐,你深夜来此,所谓何事?」 银霄坐下,坐的笔直:「您能为了大娘子放弃您的大业吗?」 晋王笑道:「这两者,可以共存。」 「不可以,」银霄斩钉截铁的告诉他,「您要是做不到,就别招惹大娘子,大娘子不是泥菩萨,也有心。」 他承认晋王是人中龙凤,样貌、财富、手段,样样都高明,也对宋绘月十分的好,百分的妥帖,但是他认为晋王想要的太多了。 大娘子和大业,是不能共存的,她不是金丝雀,可以关在高墙之中。 可是晋王对大娘子着了迷。 人越是着迷,就越是不顾一切,着迷到最后,就会走了样。 晋王温和的笑着,然而面孔在灯火中已经凝结成了一块玉石,散发着温吞的冷意。 「你处处替绘月着想,我要谢谢你。」 他气度不凡,每一个字都在告诉银霄——月亮是他的。 银霄听的出来,但是不知道如何还回去,他笨嘴拙舌,向来不是晋王的对手。 而晋王神色冷静的笑道:「你放心,我会让她安心高兴。」 银霄摇头:「你不会,你是她的烦恼源泉。」 他想要说的只有这些,说完之后就站了起来,准备告辞。 临走之前,他又看了晋王一眼——他感觉晋王是冰凉的,连血都是凉的,坐在那里的时候,一言一行都充满了算计。 也许争权夺利的人都是这样,那把椅子很冷,想要坐上去的人,要比椅子更冷血更无情才行。 晋王没有送他,只在他走到门口时忽然问道:「你能让她快乐?」 银霄沉默着没有回答,走了出去。 他对宋绘月,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意和举动,他只是日复一日地陪在她身边,说着无聊的话,做着琐碎的事,吃着朴素的饭菜。 他回首往昔,展望将来,里面全都是宋绘月的身影。 他不能让宋绘月快乐,但是宋绘月快乐他就快乐,宋绘月不快乐,他也会不快乐。 晋王等到护卫回禀银霄再次爬墙离开,才冷了脸:「叫谢八来。」 谢舟让人从被子里叫起来的时候,哈欠连天,对厉氏感 慨:「王爷要是娶了月姐儿,就是火烧眉毛也不见得会从床上起来。」 厉氏没理他,翻身继续睡。 谢舟胡乱套上袜子,提起鞋,在屏风上找衣裳,摸了半晌,都是厉氏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件直裰,赶紧穿上往外走。 等他坐轿子到王府时,已经和来传信的内侍问清楚缘由,知道是银霄深夜前来时,心中也是一惊。 他想:「野小子,是个人了,敢和王爷叫板了。」 他忽然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像条尾巴似的银霄,又想了想回京那一日的银霄。 模样似乎没变,然而和从前的气度有了云泥之别。 金戈铁马,滋养了杀神似的银霄。 进了王府,他在书房院外见到了黄庭:「黄都知,你怎么在这外头伺候?」 黄庭低声道:「王爷说要清静清静。」 「肯定是越想越气,在里头悄悄地发火呢,」谢舟站在一旁,也压低了声音:「王爷的脸,是不是比我的衣裳还要绿?」 黄庭瞥了一眼谢舟身上的墨绿色直裰,没有附和。 书房里传来晋王叫黄庭的声音,黄庭赶紧带着谢舟往里走,到了书房门口,声音不大不小,躬身道:「王爷,八爷来了。」 「进来。」晋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的很。 谢舟走了进去,行了礼,用余光打量一眼书房中情形,见几册书在书案上摆放的有些乱,便知道晋王已经收拾好自己的怒火——就像收拾被他摔落在地上的书册一样。 「小八,你去一趟泽州,去找米大夫。」 「可……」谢舟踟蹰着,「他说没有十全的把握……还会有一成的危险。」 清辉偶尔能动动眼睛,可是始终不能清醒,原来施针的大夫已经无计可施,这位米大夫来看过之后,倒是愿意下针,却又说明针下的深,可能会有危险。 晋王沉声道:「他没有,难道他的师父也没有?敢下这么深的针,必定有高人传授,不惜一切代价,找出这位名医。」 他等不及了。 又和谢舟谈论起细节,他才起身回到寝殿,睡上短暂片刻。 躺在床上,黄庭灭了蜡烛,床帐落下来黑漆漆的影子,他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 银霄,这个影子似的家伙,要和他夺月了。 翌日,早朝散后,晋王、董童英、三司各案副使,在群臣讶异的目光之中,当真是带着账本和算盘齐齐进了文德殿。 魏桥领着内侍,在大殿两侧放上长案,以便搁置算盘和账册,今上沉着一张脸,看董童英领着三司的人预算明年的账目。 游珠在算盘里噼啪作响,每算出来一份开支,今上的面目就沉下去一分。 每一笔账,都在明明白白告诉他,国库没有银子修缮宫殿。 第四百四十三章 算盘,盘算 账算了整整半日,文德殿游珠响声不断,在元少培复算和整理之下,每一案的账目都井井有条,由董童英转呈今上。 今上低头看着总账册,随手翻了两页,目光阴沉地看向董童英,又将目光从董童英身上移到了晋王身上。 看董童英时,目光只是阴沉,看晋王时,目光便已经是阴鸷。 “今日将这算盘和账目都带到朕的面前来,是你们谁的主意?” 董童英心知晋王在今上面前做了这个挑头的人,必定落不到好,可他还是做了,不知道晋王此时是何种心绪。 他以余光窥了晋王一眼,就见晋王神情温和的垂头站在原地——晋王已经在文德殿干巴巴的站了整整一个上午,连元少培都得了一个绣墩,一盏热茶,晋王却是一直这么站着。 可叹,帝王家子不子,父不父,偏偏君也不是明君,晋王就连做臣子,都要受到诘问。 他不忍晋王难为,拱手回答:“陛下,是臣昨日粗粗的算了一账,又请了晋王商议修缮宫殿一事.” 话未说完,今上已经冷笑着打断了他:“朕知道你没有这个胆量。” 今上看向晋王:“老大,你倒是管的宽,三司你也能够号召的动,看来朕都辖制不住你了。” 晋王垂着头,恭敬道:“臣不敢。” 今上冷笑连连,笑声刺耳,让大殿中打完算盘的三司中人都为晋王捏了一把冷汗,然而晋王纹丝未动,并没有跪地求饶。 而今上看着他凛然立于大殿之上,仿佛看到了裴家两个女人的身影在他身上重叠。 裴家人,都是这样的硬骨头。 老的那个敢拔剑对着朝臣,中宫那个连鸩毒都毒不死,小的这个如今也硬起来了,不跟自己讲父子亲情,偌大一个朝堂,小的这个把持了大半。 他现在想要动晋王,都很难。 朝臣、台谏、天下读书人的唾沫都能淹死他,他要把晋王压制下去,只能另想办法。 今上一面权衡着,一面低头翻看账册:“董相说说各路的开支用度,到底是哪几宗用度大,还是税收的太少,才让国库艰难至此?” 董童英连忙答道:“税收与往年相比,略有盈余,田税和鱼鳞册厘清之后,流民大幅减少,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这都仰赖陛下圣明,只是定州连年干旱,战事又吃紧,一应用度都得从国库中拨,这是最大的一宗开支,另有蜀地频繁地动,两湖路大水,都是大宗开支,陛下要修缮宫殿,臣等本应鼎力支持,只是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三司的人都知道董童英话说的委婉。 实则还有朝堂上下贪墨无度,更有两广路衙门亲自为青白盐开路,致使盐税骤降,若非田税增加,国库岂止是艰难,恐怕早已经亏空。 然而今日他们要让今上放弃修缮宫殿,已经让今上大怒,这些朝堂不明的话,不说也罢。 所有人都沉默着,等待今上的反应。 董童英见今上没有言语,便紧接着道:“仰赖陛下圣明,如今雍州、莫州都已经收回,假以时日,必定能将山前山后之地悉数收复,陛下有此功绩,到时候辽、夏进贡,莫说是修缮宫殿,就是把宫殿扩建一番,国库也能支应。” 今上听到自己的圣明功绩之后,肃穆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许,点了点头:“内库呢,能不能支出银子?” 董童英摇头:“陛下节俭,内库用度并不大,只是修缮宫殿所费之巨,内库无法支应。” 三司其他人再次暗中撇嘴。 内库并非无法支应,而是张贵妃自从张瑞死后,得到今上越发的宠爱,又无人管束,因此开支无度。 凡是她的衣饰,必定是绚丽夺目,华光灿烂,生辰所穿的一件锦衣,以金线绣着连绵不断的整副莲花,至今是京都妇人议论的焦点。 今上听闻此言,倒是没有多想,只是颇为遗憾地点了点头,死了修缮宫殿的心,命三司众人退下,只留下晋王说话。 董童英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三司各案副使也都松了口气,随着董童英走出殿门外。 一行人退出文德殿,内侍关闭殿门,众人还没来得及走下台阶,就听到大殿中传来今上暴怒的叱骂之声。 “逆子!” 随后里面传来晋王抑制不住的闷哼,以及重物落地之声,不知是镇纸还是砚台砸在晋王身上,又滚落到了地上。 众人皆是一个哆嗦,止住脚步,胆战心惊的面面相觑。 晋王代他们受过了。 董童英面色晦暗,目光一凝,随后看了看身边跟随送他们离开的内侍,两只老眼里闪过一丝冷光,对身后的元少培道:“少培,我走不动,你来掺着我。” 元少培急忙走上前去,扶住董童英的手臂。 董童英半边身体倚靠着他,一言不发的只是走,直到众人走出宫门,他才低声对元少培道:“想办法,马上把文德殿发生的事散布出去。” 元少培连忙点头。 葛仁美等人都消沉着,等着董童英发话,董童英回身道:“都站着干什么,回公廨去上值。” 于是一行人扛着账册和算盘,回三司公廨去了。 文德殿内,炭火烧的极旺,烘出了一股黏腻的血腥味,白玉镇纸滚落在地,晋王的帽子掉落在地,头发散乱了一缕,猩红的血从头发缝隙里往外涌,滴落在平整的金砖上。 血流在晋王的睫毛上,他在一片血红的模糊中想:“可笑。” 一两黄金一块砖,凡是御用之物,都是聚集天下能工巧匠,不惜人力、财力打造出来,举天下之力供养一个天子,天子心里却没有天下,只有一个“我”字。 可笑至极。 今上面目森然地看着跪地的晋王,见晋王跪都跪的有风骨,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这种容姿,让他心中忽然害怕起来。 不能让晋王更进一步了! 他厉声诘问:“糊涂东西!连内外都分不清!你是姓李还是姓董?没有银子,董童英就该去想办法,不然朕要他这个相爷干什么?摆着好看?” 晋王伏下去的脊背壮他的胆子,他走下御塌,指着晋王的鼻子怒骂:“拿着朕去做人情,去得你的好名声,还号召三司来和朕打算盘,干脆这龙椅让给你来坐!” “臣不敢。” “知道不敢就好,”今上居高临下的看他,“在这里跪满两个时辰,在府中好好反思三个月!”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四章苦肉计 今上眼看着晋王磕头领旨谢恩,心头总算舒畅了一些。 晋王羽翼渐丰,可终究他才是天子。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并非一句空话。 对晋王小惩大诫,也让朝臣们看明白跟着晋王,并不会有好结果。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让燕王重新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至于那两个郡王,他是一点希望也不报了——听闻两位郡王在万姓交易上让人骗的血本无归,愚蠢至极,不堪大用。 晋王在文德殿中跪足了两个时辰,整整一日,滴水未进,直到魏桥低声告知晋王可以离宫,方才慢慢扶着魏桥的手起身。 双腿麻木的厉害,每走一步,都像是有千万根针扎在腿上。 魏桥也不敢问晋王是否要净面,就让晋王这么蓬头垢面的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暗。 宫灯一盏盏点亮,连绵出一片血色,红光照亮了硕大无朋的宫殿,飞檐之上,吻兽在黑红交接的天色中安坐,沉默地注视着宫中惶惶行走的人影。 宫门口,宫灯也依次亮起,红红地落在人身上,晋王府的马车一直等候在宫门外,在晋王马车之后,还有许多的轿子没有动。 正缝各衙门下值,都听闻了今日宫中情形,再加上晋王三个月不能出府的消息传出,无论是有心还是无心之人,都在此等候晋王出宫。 黄庭站在马车外,见晋王出宫,立刻迎了上去,随后口中发出一声低呼。 “王爷!” 晋王以袖掩面,低声道:“不要声张,回府去。” 在他要上马车之际,董童英从轿子里出来,扶着随从的手,走了过来:“王爷.” 随后,三司中人、台谏、京都知府等人也纷纷从轿子里出来,遥遥在望。 董童英走到晋王身边,正想询问晋王在宫中情形,不料却见晋王一直以袖掩面,心中疑惑:“王爷这是.” 他拉扯开晋王的长袖,定睛一瞧,就见晋王满脸都是污血,伤口在头发里,在一片红光中看不分明,只看这些血,便知今上那一下并没有留情。 此事本和晋王无关,为了三司的事,天下的事,晋王首当其冲,承担了今上的所有怒火。 他顿时老泪纵横,拉住晋王的手:“王爷……您受累了……” 晋王拂开董童英的手,笑道:“相爷,小王自己磕了一下,何至如此。” 董童英眼中有了浊泪:“陛下当真是” “相爷慎言!”晋王喝住他,又看了一眼远远站着的其他人,“无事,休要在宫门口聚集,今上若是知晓你们聚集在此处,难免会有疑心。” 他一脚踩在上马石上:“本王先行回府。” 说罢,他转身上了马车,只留下董童英苍老的身影。 董童英看着远去的马车,微微躬身,礼送晋王。 他身后众人也一一效仿,躬身目送晋王马车离去。 宫门口的情形,全都落在了燕王眼中,燕王匆匆赶去大相国寺,见了张旭樘:“李寿明奸猾,使了一出苦肉计,让陛下打的满头是血,把朝中大臣哄的晕头转向。” 张旭樘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里,眼睛发红,鼻子塞的死死的,张着嘴出气,嘴上起了一层干燥的皮,双手搂抱着一只白猫崽子。 猫小小的,蜷缩在他腿上,扭头看了燕王一眼,随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把头埋在张旭樘腿上,眯着眼睛假寐。 他松开猫,擤了一下鼻子,又从嘴上撕下一片干燥的皮,瓮声瓮气道:“如果挨这一下的是你,我就高兴了。” 燕王让炭火烘的冒汗,取下帽子,脱下鹤氅,依旧是热,背后微微有了汗意,让他想把门窗悉数打开,让冷风扫荡一遍。 他扯了扯领口:“苦肉计,惹得陛下厌恶,有什么好高兴的?” 张旭樘捏着猫脖子:“群臣拱卫,以朝臣之意裹挟圣意,若是今上要立你为储君,台谏极有可能碎首以谏,翰院也可能拒不草诏,今上若是没有裴太后一般的意志,是很难和百官抗争的。” 他可惜的看了看燕王脖颈上的装饰物:“可惜,今上没有这个意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立储的时间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下去,一直到他死。” 他很想把燕王的脑袋和晋王的脑袋换一换。 如果这二人的脑袋能够换一下,想必大事已成。 晋王打着父子情深的幌子从潭州来到京都,在得知裴皇后死因后,明白今上绝不可能立他为储君。 他立刻就转变了方向,将用在今上身上的心思转而用在了自己的声望之上,让今上想要动他都得考量一下天下人的说法。 就连张旭樘都没想到他这么沉得住气,到了今时今日,还能隐忍不发,谋定而后动。 燕王对苦肉计不在意,然而一听到晋王有可能以朝臣裹挟今上,便着急起来:“那咱们怎么办?” “等。”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再说晋王把持定州,要是他携定州兵马起事,咱们怎么抵抗的住?” 张旭樘摸着猫儿,神情慵懒:“他不能这么做,声望是双刃的,悬在我们头上,也悬在他头上。” 燕王仍旧是坐立不安:“可是等下去,朝臣哪里还记得我这个燕王。” 张旭樘喝茶润嗓子,低声道:“今上不是给了你三个月吗?虽说珠玉在前,但是今上要抬举你,你自然会再次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燕王想到晋王三个月不能出府,心中稍安,起身告辞。 张旭樘没有送他。 伤风让他十分痛苦,喉咙和鼻子里都像是着了火,像条离水的鱼,必须张大了嘴才能出气。 炭火烘出来的热气就像是一把刀子,不停在他喉咙里进出,他只能不停地喝热茶,才会稍微好过一点。然而热茶喝多了,又得去净房。 漠然而痛苦地坐在椅子里,他感觉眼睛也让黏稠的眼泪糊住了。 难受到了一定程度,他脑子停住了思索,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清晰而又陌生的宋绘月。 她身体好,什么都压不垮她,他想。 昏昏沉沉坐了片刻,他忽然站了起来。 小卫一直像是影子似的站在门口,看到张旭樘起身,连忙恭恭敬敬站在他身后。 张旭樘抱着小猫崽子走到门前,示意小卫开门,寒风铺天盖地地卷进来,几乎将他吹倒。 他一脚迈出门槛,心里仍旧想着宋绘月。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五章 铁面无私 外面冷冽的风吹向张旭樘,吹的他头脑清楚不少。 他听到大雄宝殿中传来的悠扬晚钟,已经敲响许久,他只听到一点余韵,很快钟声就成了讼念《阿弥陀经》。 念佛之声在大相国寺上空聚拢,和夜幕一起落在人身上,禅音冥冥,要让人在黑暗之中忏悔自己的罪过。 张旭樘站着听了半晌,心中没有波澜——他问心无愧,无需忏悔,所造之孽都有缘由,所行之恶都因维护张家,何罪之有。 太冷了,冷风吹的他手里的小猫使劲往他怀里钻,试图寻求一些温暖。 猫崽子很小,爪子还未曾锋利,细声细气的叫唤,让张旭樘低头看了它一眼。 随后张旭樘牢牢抓住了它,走到水缸边,毫无预兆将两只手插进了冷水里。 水刺骨含凉,张旭樘的手迅速变红了。 “二爷!”小卫惊呼出声,却不敢贸然上前——张旭樘手里还抓着一只猫。 猫崽子骤然受到冷水刺激,当即在水缸里奋力挣扎起来,可是力气不足,让张旭樘两手抓牢了,费尽力气的挣扎也只是在不断扭动,叫声从水底下传出来,凄厉的直刺人心底。 小卫头皮发麻,简直不敢睁开眼睛。 念经的声音停下,《阿弥陀佛经》念完,开始在维那的领诵之下念《礼佛大忏悔文》。 在密密麻麻的念经声中,小猫崽子的声音没了,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最后一切动静消失,水面恢复平静。 张旭樘把湿漉漉的小猫崽子提了出来,交给小卫:“不要埋,挂在树上,猫这种东西,接了地气就能活。” 小卫从他通红冰冷的手里接过水淋淋的死猫,汗毛直立,心里不停默念佛祖保佑,又找来竹篮子,将死猫丢进去,从大相国寺后面的菜圃出去,找了棵树,高高挂了上去。 而张旭樘回到屋子里,后知后觉的感到了手上的痒和痛,招来一个护卫,他把两只手插进人的衣裳里暖着,心想:“她不要你,我也不要你。” 这一切都掩埋在当天夜里的一场大雪中,天亮之后,银霄进宫轮值。 只一天,他就抓出了个窥探帝踪的小内侍。 小内侍是为了请看看今上到了哪里,好让张贵妃及时的送上补汤,被发现之后,今上一笑了之,张贵妃却是恶了银霄。 之后的日子里,银霄的眼睛就像是鹰眼,锐利的盯着自己宿值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谁的人,都会让他抓出来。 晋王在宫中自然也有不少人手,甚至有的就在文德殿,不然做不出丢失春瓶嫁祸苏停一事,然而经了银霄的手,人手顿时锐减,剩下的机灵人全都循规蹈矩,不敢在银霄眼皮子底下捣鬼。 本就闭门思过的晋王,耳目越发不通起来,谢舟在家里恨不能扎个小人,把银霄的腿扎瘸了,让银霄好好休息一阵。 可惜银霄浑身上下都很硬朗,到过了年都没磕一下。 等到元宵那一日,今上和张贵妃在延福宫看灯,一盏猴子偷桃的灯扎的不牢,风一吹便烧了起来,连带着一串的灯全都遭殃。 火势起的很快,正好银霄当值,在一众慢慢吞吞的宫人中将今上抢了出去。 在他动手救驾之时,张贵妃也在烟火之中拉扯了他,要让他把自己也救出去,然而银霄一扬手,就把张贵妃给掀翻了。 张贵妃让他掀倒地上,正巧一个火星子迸起来,把她脸上烫出来一个针尖大的小黑点。 因为这个小黑点,张贵妃和银霄结了深仇,只要今上宿在张贵妃处,她必定要吹一吹枕边风,说上几句银霄的坏话,今上听的耳朵起茧,也得出一个结论——楼银霄不是燕王党。 到此时,今上已经不大用苏停。 苏停虽然还是统领官,却大不如前,禁军中人,也多偏向银霄——银霄治下严谨,严于律己,而且有功多有相让,就连救驾时今上的赏银也分了下去。 苏停忍着气,往大相国寺走了一趟,出来之后,受到魔鬼点化,越发的忍气吞声起来。 正月二十五,李俊大肆宴客,银霄因为过于严肃而不得人心,让李俊催促着离了席,回家和宋绘月吃饭。 厨房里知道银霄和李俊不在家吃,没有炖煮大肉,做了麻辣豆腐,撕了一只嫩鸡,一道鱼羹,夹上来一碟萝卜鲊菜,摆开在正房桌上。 银霄来时,宋绘月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他自己去取了碗筷,吃了宋绘月的残羹剩饭,吃饱喝足后,两人便在屋子里烤火。 李俊回来时,两人全都没说话,单是懒洋洋地坐着,坐出了静谧之感。 “哟嚯,您二位倒是会享受,”李俊吆喝一声,进了屋子,把两只手使劲一搓,一屁股坐下,“我在外面受苦受累,你们两个没良心的,都没人给我开门,老张听不见,害的我爬墙。” 宋绘月笑道:“你今天喝的不多啊,还能爬墙,我正预备着出门捡你去呢。” 李俊深吸一口暖气,酒力在热气中散发,让他的骨头一根根散在了椅子里。 他也变得懒洋洋的:“他们要来,我就没多喝,什么时候会面?是在北瓦见吧。” “现在就走,”宋绘月站起来,长手长脚地伸了个懒腰,“正好去北瓦消遣一下。” 银霄紧跟着站起来,李俊恋恋不舍地离开火盆:“是该消遣了,你都快闲出屁了。” 宋绘月到京都之后,鲜少出门,又无事可做,连养只猫,猫都让邻人家的猫拐走了。 她也没什么可思索的,就这么闲了下来。 回到京都,她只做过一次漫长而周密的思索,几乎是走一步,便想出后面十步,每一种张旭樘可能做出的变化,都让她琢磨透彻。 晋王、燕王、张贵妃、银霄、李俊、苏停,全都在她的计划之内。 她不带任何感情的将他们每个人都安放在了合适的位置,只等时机到来,一触即发。 思索过后,她心中便已经笃定结局的模样,发生的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行走,因此她不惊不喜的,还能去北瓦消遣。 李俊边走边哈气,一团团白气喷出来,又消失不见,他玩了片刻,忽然道:“我今天听李长风说北瓦唱的最好的是冯芳芝,带着她爹,专唱诸般宫调,嗓子又清又脆,长的也美,咱们就看她去。” “行啊。”宋绘月朗声回答。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六章 北瓦 三人赶到北瓦时,冯芳芝唱的「双渐赶苏卿」已经唱开了一半,座儿一个都没了。 冯爹托着盘子也走了一遭,上面堆的满满当当,却都是小钱,没有大银。 宋绘月三人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儿,都觉得冯芳芝唱的好,歌喉婉转,和红玉拍板一唱一和,听的人如痴如醉。 听完这一场,李俊立刻叫来冯爹,掏出一锭大银,冯爹喜的眉开眼笑,领着他们三人进去,好言请青龙头座上的人相让,让这三位豪客坐了头座儿。 在这里听了半场,这回不仅听的清楚,更看的清楚,冯芳芝不仅唱的好,姿容也美,李俊又赏了一锭十两重的大银。 冯爹把他奉承的密不透风,他抓起一把瓜子磕着,对宋绘月小声道:「冯芳芝不仅唱的好,模样也好,腰细细的一捻,咱们明天还来捧场。」 捏着瓜子,他又疑惑:「她唱的倒是好,可怎么不是最红火的?我看来时候路上一座勾栏,人山人海的围着看。」 宋绘月想了想:「大约是没人捧她,有人捧才能红,就像是晋王,要是没人捧,就是神仙人物也只能在潭州窝着。」 李俊点头:「可不是。」 他还是不解:「这样好的角儿,怎么没人捧?」 银霄安安静静听着他们二人扯淡,并没有看清楚冯芳芝长的什么样,也没留心听她唱的什么——她就是仙子开金口,他也听不出趣味来。 他知道自己无趣,因此默不作声,只听着宋绘月说,同时警惕着四周动静。 宋绘月津津有味听完一场,冯芳芝下来谢了赏,随后他们就知道了冯芳芝怎么没人捧。 京都著名纨绔李冉请冯芳芝去赴他们的筵席,冯芳芝拒绝的斩钉截铁,把李冉闹了个大没脸。 李冉气冲冲问她肯捧谁的场,冯芳芝毫不犹豫地说楼太尉请她她就去,那才是英雄人物呢,谁耐烦伺候他们这些小白脸。 李冉气的吱哇乱叫,跳着脚扬言京都衙内谁都不许捧冯芳芝。 冯芳芝嗓子清脆的回敬:「我靠自己唱哩,用不着谁捧,京都唱不了,我去他处唱,听不着我这好嗓子,是你们吃亏!」 李冉汪汪地骂:「小娼妇,装样!早晚弄了你!楼太尉来也救不了你!」 冯芳芝扭着腰就走:「你快喊楼太尉来!」 宋绘月「噗嗤」一声笑了,低声道:「楼太尉好大的面子。」 李俊笑的乱晃:「你是不知道,京都里请人上门的媒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媒婆一叫门,老张一个都没听见,回头都托人来问我,说家里是不是没人。」 「老张,聋的传人嘛。」 「你是谢八爷的传人,」李俊调侃一句,扭头看向银霄,「楼太尉,你如今也是京都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大家闺秀都对着晋王朝思暮想,小家碧玉都对你垂涎三尺,你自己看上谁了?哥哥给你做主。」 楼太尉像个受气包似的剥了一把瓜子,递给宋绘月:「大娘子。」 宋绘月接过瓜子仁,一口吃了。 「成天大娘子长大娘子短,」李俊叹气,「你跟晋王也算是京都的文武双璧,都不成亲,干脆你们两个过日子去算了。」 宋绘月笑的岔了气,惊天动地咳了一阵,捏着拳头在李俊背上一锤:「缺德!」 李俊让她锤的往前一栽,险些扑倒在地,龇牙咧嘴道:「你这手劲太大了!谁敢娶你,老姑娘。」 台上又演起了杂戏,锣鼓齐鸣,把银霄的「我娶」淹没了。 他们等的人,也到了北瓦。 贺江淮抱着妞妞,田吉光在前面开路,钻来钻去,挤出了满头的汗,总算找到了宋绘 月三人。 「大娘子!」贺江淮压住兴奋的声音,领着人弯腰上前,又看向李俊,「俊!」 他看了看银霄,声音低了下去,恭恭敬敬道:「霄。」 田吉光跟在后面,躬身道:「大娘子,俊哥,霄哥。」 他们过完元宵就往京都赶,给宋绘月送来年尾上的账本,同时把万家送来的利钱带来。 顺便让宋绘月见见妞妞。 李俊立刻起身,张开双臂,猿猴似的把贺江淮和妞妞一起抱了一抱:「老贺!身量粗了啊!等会儿一起喝一杯。」 他松开手,捏了捏妞妞的脸蛋,拍了拍田吉光的肩膀:「小田,有日子不见,越发稳重了!」 小田受之有愧的「哪里哪里」两句,偷偷去瞧宋绘月,见宋绘月笑模笑样的站在一旁,上方悬着的几盏灯火交错着映照在她脸上,使得她的眼睛异常的亮,仿佛是散落了星光一般。 正看的出神时,银霄从宋绘月身后看了过来,田吉光倏地收回目光,一颗心吓的一个猛跳。 李俊一手揽着贺江淮,一手推着田吉光往外走:「这边上就有酒楼,快走,去晚了可没雅间了。」 说罢,他扭头道:「月,逸香酒楼行不行?」 宋绘月点了点头,一行人挤出去,走了半刻钟不到,就到了逸香酒楼,酒楼里灯火通明,楼下满座,楼上也没了阁子。 贺江淮叹道:「京都繁华,胜过定州十倍,俊,换一家吧。」 「别,就这里。」李俊笑眯眯地,使出银子和手腕,酒保果然把他们领上了三楼。 三楼上,留着非贵客不开的阁子。 众人进了阁子,宋绘月坐了主位,李俊和银霄在她的左右坐定,贺江淮挨着李俊坐下,妞妞也不要抱了,自己稳稳当当在椅子上坐好。 田吉光坐在妞妞边上,给她剥开一个蜜桔,她便安安静静的抱着吃。 酒保上来问菜,李俊摸出来两张银票,让他捡好的席面上上一桌,酒保满脸是笑的出去了。 田吉光见半个时辰不到,李俊花钱如流水,心中暗暗感慨:「京都真是贵。」 宋绘月看着妞妞,笑道:「妞妞也长大了,真是秀气。」 田吉光连忙对妞妞道:「快叫阿娘。」 妞妞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阿娘——她还不大会说话,只会单调的说几个字,娘算是其中一个,高兴的时候,对着石头都叫娘。 宋绘月让这一声娘叫的十分不自然,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笑过之后,她觉得笑的不够亲切,不像是个慈母的样子,有心想效仿宋太太,把妞妞搂在怀里疼爱,妞妞却是细骨头嫩肉,不能随意搓揉,她只好端坐着又笑了笑。 李俊看着她如坐针毡的样子,吭哧吭哧笑了起来。 第四百四十七章 闲谈 宋绘月不再对着妞妞发出骇人的笑声,从贺江淮手中接过账薄仔细翻看。 酒保来铺上酒菜后,她也看完了,将账薄交给李俊:“不错。” 贺江淮又取出一匣子银票,恭恭敬敬递给宋绘月:“这是交子铺户的收益,八千两。” 宋绘月接过匣子,倒是有些意外:“这么少?” 李俊也从账本子里抬了头:“确实是少,光是万家自己周转的银两,也不可能只有这么些。” 贺江淮连忙解释:“万家的交子铺户刚开,蜀中的交子铺户便得了消息,二话不说,把抽的利钱降的比官交子还低,万老爷子递了几次帖子,说有银子一起挣,不必伤财,蜀中都不露面。” 宋绘月抬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豆腐,又将筷子按下:“然后呢?” 她动了筷子,李俊才慢悠悠起身,一人斟了一杯酒,田吉光正给妞妞喂方糕,见李俊亲自给他倒酒,吓得赶紧起身,正要道谢,李俊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不要打搅宋绘月和贺江淮说话,又指了指妞妞,让他照顾好妞妞就行。 田吉光只能惶然地坐了下去,继续给妞妞喂吃喂喝。 贺江淮继续道:“万家行事,是先礼后兵,还要礼上好几次,礼过之后,那兵也不客气,万小当家虽然爱玩乐,可办事也不糊涂,直接把交子铺户的抽成变成了一文钱,降成一文钱不算,逢年过节,还派礼。” 宋绘月点头:“蜀中如何?一文钱,赔钱的买卖,可不够他们在真定活的。” “蜀中不讲规矩,那边的小当家带了七八个壮汉,直接闯进交子铺户去,声称前去换银子的都是做私榷买卖的,要带去官交子务,万小当家就让动了手,我一直盯着的。” 宋绘月想起万允君大冷天还摇扇子的做派,立刻就打了个哆嗦,拿起酒杯敬贺江淮:“你辛苦了。” 贺江淮惶恐地站起来:“不敢当,全靠大娘子,咱们才有如今日进斗金的好日子。” 他“吱”一口喝了酒,李俊已经提起酒壶给他满上:“老贺,蜀中什么时候会撤走,老是八千两可不行。” 贺江淮和李俊也喝了一杯,坐下道:“万小当家说端午前后见分晓,不过我看悬,别的不说,蜀中人脾气是真的犟,就是赔本的买卖也要做,摆明要挤兑死万家。” 端午前后真、定两州雪化,正是私榷开始来往频繁的时候,若是到时候还没有解决问题,可就亏大了。 宋绘月皱眉:“万家庞大,行事就拖沓,先礼后兵是没错,但是既然动了手,就应该干脆利落点,你回去之后,亲自去一趟,带上二十个壮汉,也去蜀中交子铺户堵着,见人就说是私榷的,也扭送到官交子务去,三月底前,让他们从真定出去。” “是。”贺江淮点头。 宋绘月夹了一筷子肥鹅吃:“定州城怎么样?” 贺江淮端起酒杯:“胡家和黄家彻底的合二为一了。” 李俊啃着酱肘子:“胡金玉不是懦弱无能之辈,动手是早晚的事,只是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把黄家给吃掉。” 贺江淮挠头:“那倒不是。” 他喝一口酒,尴尬道:“胡金玉娶了黄意惠。” 李俊瞪圆了眼睛,怀疑自己几杯酒就醉倒了,不然怎么会听到这个稀奇事。 宋绘月在一旁道:“黄意惠也不错,能辖制的住黄家大大小小,不过这两家合二为一,恐怕是为了让彼此放心,一起去吃赵家。” 她咧嘴一笑:“再说,大一点,会疼人嘛。” 银霄在一旁沉默地点头。 田吉光偷偷瞄一眼银霄,随后在心里冷笑,而银霄仿佛能听到他的冷笑似的,抬眼看向了他。 他吓得一个哆嗦,赶紧给妞妞喂蛋羹吃。 妞妞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不哭不闹,一边吃,一边专心地玩黄胖。 贺江淮点头:“应该就是这样,榷场一切都太平,战事现在也停了。” 宋绘月又问他:“你带了多少人过来?” 贺江淮仔细回想:“十二个。” 宋绘月道:“小田留在京都帮我一阵,你带着妞妞先回定州。” 不等贺江淮回答,田吉光已经激动地抢了话:“是。” 至此,宋绘月不再多问,示意大家吃喝。 李俊和银霄虽然已经吃过一轮,但是肚子仿佛是无底洞,一左一右坐着埋头咀嚼,是能把桌子都吃掉的架势。 贺江淮因为要和宋绘月说话,来的路上就一直提着心,此时说完了,万事落地,也觉出了饿,抄起筷子便吃,穿插着和李俊喝几杯,敬上宋绘月一杯。 田吉光忙里偷闲的吃菜,也趁银霄大肆咀嚼之际,和宋绘月喝了三杯。 妞妞把目光从黄胖身上移开,看向酒杯,也想喝一口,田吉光连忙把酒杯拿开,妞妞怎么都拿不到,气的低头啃了桌子一口。 一群人全都笑了起来,妞妞听到笑声,也“咯咯”的笑,又以为自己啃的好,啃的对,低头又口水淋漓地啃了两下。 田吉光连忙拦住她的嘴,免得她伤了牙。 李俊出去找酒保要了一碗荔枝水,倒在酒杯里,让妞妞喝,妞妞高兴的手舞足蹈,学着田吉光的样子“吱”了一口,然后张大嘴巴,“哈”了一口长气。 桌边的人都笑倒了。 热热闹闹的吃了许久,妞妞打了个哈欠,开始往田吉光身上爬。 田吉光正要哄着她睡觉,就听到后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宋绘月推开窗户看了看,就见后面是个挂着烟月牌和栀子灯的私妓人家,从里面跑出来个男子,只穿了一身单衣,赤着脚,喝的烂醉,几个姐儿围着他拉拉扯扯,要把他弄回去。 田吉光站起来,伸长脖子看了两眼:“他不冷吗?” 李俊上前关上窗,坐回椅子里:“吃寒食散的人不怕冷,只怕热,吃的喝的都得是冷的。” 田吉光啧啧两声:“吃那玩意儿干啥?” “助兴嘛,”李俊随口道,“还能变白,变的特别特别白。” 宋绘月心中一动,想起了什么,李俊还在和他们说什么,她全没听见。 直到李俊叫了她三声,她才回神。 该散了。 她起身走到妞妞身边,试图对妞妞笑的亲切一些,又伸出双手,捏捏妞妞的小手,拍了拍妞妞的肩膀:“乖。” 李俊对妞妞做了个鬼脸:“你娘要吃了你。”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八章 好消息 妞妞只有一岁半,见了宋绘月狰狞的面孔,当即吓得不敢出声,又见宋绘月捏自己,越发的含了一点眼泪,等受到李俊的吓唬,她仿佛是听懂了似的,眼泪从眼眶里汩汩地滚出来,呜呜咽咽的开始哭。 她是个害羞的孩子,连哭都不是大哭,只是瘪嘴掉泪。 宋绘月有开膛剖度的胆量,却没有哄孩子的手腕,让妞妞哭的怯了胆子,不敢再去装慈母,嘱咐田吉光几句,便匆匆离开。 三人出北瓦时,外面纷纷扬扬下起了雪,地面铺了薄薄一层,寒气侵人,天地都有了萧瑟之感。 连呼吸都是冷的。 三人一路疾走,跺着脚回了家,大门前点着两个灯笼,一左一右地摇晃,李俊因为让老张留了门,所以直接就推开了门。 进门之后,李俊转身闩门,门闩还未放下,银霄忽然看向外院厅堂,甩出袖中所藏尖刀,一个箭步上前,持刀冲了进去,直逼坐在厅堂中的人。 “自己.”坐着的人猛地往后一翻,险伶伶躲过银霄这一刀,“大娘子!自己人!” 宋绘月跑了过去,立刻出声:“银霄。” 尖刀停住,离来人的脖颈仅有一指距离,来人背后吓出了一层汗,往后又退了三四步,方才停住。 与冷汗一同出来的还有鲜血。 并非银霄所伤,在他们进门之时,来人就已经带了伤,堪堪止住,又因为银霄一刀而迸裂。 李俊随后赶到,闻到血腥味,心里咯噔一下,匆忙点起油灯。 就着火光,他低头一看,就见一道血迹从门边一直洒进屋子里,桌子倒是都没有移动,只是刚才倒了一把椅子。 “大娘子,”来人捂着肩膀上的刀伤躬身行礼,“我是晋王府上门客程均,您府上来了‘鬼’。” 他们将死士称之为鬼,甚至比鬼还要可怕。 他本想抓鬼,结果毫无招架之力,幸亏外面有禁军路过,鬼离开,他才得以活命。 肩膀上的伤口并不深,但若是在脖颈上,就足以让他死的干净利落。 银霄立刻想到了铜鹤。 惩罚是不死不休的,铜鹤会鬼魅似的缠住他,直到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死了为止。 他对宋绘月低声道:“是铜鹤,这个人能躲过这一刀,也不简单。” 宋绘月心知晋王府上门客都有其长处,对此并不诧异,反倒是张旭樘身边的死士让她沉吟半晌。 一个和银霄类似的家伙,浪费可惜。 她动了一下脑筋,把铜鹤也算计进去,转而看向程均:“王爷有事?” “是,”程均点头,看了看李俊和银霄。 “直说就是。” 程均连忙道:“王爷请您去王府看看您的弟弟。” “清辉?”宋绘月愣了一愣。 她声音微微的有些颤抖,然而极力克制住了:“清辉怎么了?” 问完之后,她像是随时预备着要听一个不好的消息一样,鼓动着身体和灵魂,以免自己失态。 银霄伸出一只手臂,无声地扶住了她。 程均利索的回答:“他醒来了。” 消息来的过于突然和没有预兆,以至于宋绘月还是有几分站不稳,要使劲扶着银霄的手才能稳住。 “清辉……醒了?” 混沌的头脑像是忽然让人凿开了一个洞,一束亮光从这个洞里钻了进来,让她豁然开朗。 她从唇齿之间挤出来一个字:“走。” 说罢,她同手同脚往外走,同时紧紧攥住了银霄的衣袖——巨大的惊喜持续席卷了她,心在腔子里“咚咚咚”地狂跳,浑身的血都流向了这一颗心,以至于她连腿都快抬不起来,险些无力跨过这个门槛。 程均捂着伤口,低声道:“大娘子稍后,王爷说只请您一个人去。” 宋绘月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好,李俊,你别去,就在家里等着。” 李俊一直站在一旁,根本就没有抬脚。 他听到宋绘月乱了方寸,眼珠子转了转,心里一动,疑心晋王不怀好意,上前拦住宋绘月:“他是说不让你带着霄去。” 随后他看向程均:“既然大娘子的弟弟醒了,不如就再烦劳你们把他送回来吧,大娘子是戴罪之身,公然的进出王府,只会给你们王爷带来麻烦。” 宋绘月踩在门外的一只脚收了回来。 穿云破雾的那道光还在,涌上脑袋的热血却退了下去,她把自己激荡的情绪迅速压制下去,神情也随之肃然起来。 条理重新回归了头脑,抛去一切感情——她知道,晋王是她计划里的人物,如今这人物按照她的所思所想有了动作。 她扭头看向程均:“清辉当真醒了?” 程均斟酌着仔细回答:“是,八爷从泽州请来一位老大夫,那大夫擅施长针,也能治昏迷之症, 一开始找到的是这大夫的弟子,但是他的弟子没有十足把握,八爷用了一些手段,才将这位老先生请出了山,老先生施了三次针,便大有好转。” 宋绘月垂头思索片刻,最后对银霄道:“我去一趟晋王府,你做好你的事情。” 她再次把脚抬起来,往外走,要一路的走到王府去 银霄沉默着把她送到门外,在出门之际,宋绘月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说的快而且含糊,程均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 说过之后,宋绘月便随着程均去了王府。 晋王府的格局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经过长久的居住,多了许多的人气和陈旧的气息,白墙粉壁历经风吹雨打,都有了旧模样。 不管晋王府变成什么样,她都是照样的走——她藏了爱恨,走的很稳。 晋王一直在王府里关着,早早就在夹道中等着宋绘月,见宋绘月来了,立刻便迎上前来,上前一捏宋绘月的手:“怎么穿这么少?喝酒了?去哪里了?” 宋绘月心不在焉的一笑:“去北瓦看了场戏,清辉呢?” “在竹溪斋。”晋王看着宋绘月匆匆的脚步,心里有几分窃喜。 宋清辉这孩子,就像是一只钩子,总算把宋绘月钩了过来。 他知道她是困不住的,只能多留一阵是一阵,多看一会儿是一会儿。 但是这只钩子,他一定要留住。 钩子宋清辉坐在竹溪斋的正堂之中,面对着一桌子的茶点,默然无语。 他并非一无所知地躺在床上,外面的声音也都能听到,如今醒来,这些声音骤然的涌进脑子里,险些挤爆他空荡荡的灵魂。 脑子里的东西越多,他就越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木偶似的一坐到底。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九章 月亮清辉 宋清辉呆着脸,很困惑。 竹溪斋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桌子上的茶点他吃过,桌椅板凳他坐过,墙上挂着的字画、外面的竹子,都是原来他见过的。 然而这里的气味又让他很茫然,全都不是他熟悉的气味,闻起来又干又燥,炭火烘的很暖和,却跟潭州生炭火时的气味不同,潭州闻起来总是湿润、草木味道浓郁、又潮又暖。 而且少了宋绘月的气味。 宋绘月不香,但是天空和大地是什么气味,她就是什么气味,只有夏天会变——夏天的时候,她身上都是纸缠香的味道。 只有焦苦的药味是他所熟悉的。 谢舟坐在一旁陪着他,知道他在困惑什么。 其实在元宵节前一天,宋清辉就已经醒了,只是醒的时间很短,他们都没有声张,到了昨天,他清醒的时间才开始变长。 从他清醒开始,他就一直露出这样一副不解的神情,谢舟知道他的所思所想都和旁人不一样,因此细致观察许久,等到他迷迷糊糊,要睡不睡的时候才问了他:“你是不是在找你的阿娘?” 宋清辉不安地晃动脑袋:“我知道阿娘去找阿爹了。” 他在昏睡之时,曾经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这么说过。 谢舟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宋清辉忽然使劲一揉眼睛,小声道:“我想姐姐。” 一想起宋绘月和自己分离,他就难过起来,没有哭,只是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一言不发。 谢舟告诉他宋绘月会来,他不信,因为在他的脑子里,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过宋绘月的声音了。 周遭很安静,宋清辉看到外面有人叫谢舟,谢舟起身出去,屋子里就剩下他一个人。 他感觉肚子有点饿。 看了看桌上的东西,他没有去吃——在别人家里吃东西,要先问过姐姐或者主人家,得到允许才能吃,现在无人可问,不吃也罢。 就这么垂着头盯着自己的双手,他察觉到门打开了,也许是王爷哥哥来了,又或者是八哥哥来了,他都不想抬头去看。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随后有人轻轻地发出了声音:“清辉。” 宋清辉猛地抬头,顺着声音扭过头去,看向宋绘月。 他瞪着眼睛,又揉了揉眼睛,想要将眼前的人看清楚。 姐姐? 他记得姐姐没有这么高,没有这么瘦,没有这么——这么可怕。 他张了张嘴,想要叫姐姐,却一时张不开口,使劲一嗅宋绘月带来的气息,也有几分陌生——有浓浓的酒气。 宋绘月看着没有成长的宋清辉,压下心里翻江倒海的潮意,上前一步,笑道:“不认识姐姐了?” “姐姐?”宋清辉试试探探的,很勉强地叫了一声。 他呆着脸,仍然试图从宋绘月身上辨别出旧时的模样,那个目光灵动的少女,总是扬着满脸的笑,眼前这个只有眉眼是相似的,就连轮廓都因为消瘦而变得锋利,让他感到陌生。 宋绘月见他这个怔怔的模样,和自己所想的完全不同,先是一愣,随后从铜镜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方才恍然大悟。 她想笑,又想哭,最后把所有的感情都糅杂在一起,化作一声低沉的叹息。 上前一步抱住苍白的宋清辉,她尽力柔和了自己的声音:“清辉,是姐姐来了,姐姐不好,现在才来看你,你原谅姐姐好不好?” 宋清辉默默让她抱住,过了许久,终于从这怀抱中找到了熟悉的力度,他总算是确认了眼前的人就是宋绘月。 “姐姐!”他张着嘴,欣喜地喊了一声,又从宋绘月怀中挣脱出来,仔细去看她的脸。 他看了又看,眼睛里忽然蓄积了眼泪,张开嘴嚎啕起来:“姐姐,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一边哭,他一边从碟子里掏糕点,想要塞进宋绘月的嘴巴里——姐姐一定是饿了很久很久,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宋绘月嘴里嚼着糕点,掏出帕子擦去宋清辉的涕泪,一眨眼睛,自己的眼泪也滴了下来。 她想:“清辉,弟弟啊,血脉相连的宋家人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了。” 宋清辉哭过之后,自己拿着帕子擦干净脸,坐回椅子里,鼓着腮帮子,开始生宋绘月的气:“你怎么才来呀?” 宋绘月坐到他身边,温柔道:“姐姐出了一趟远门,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又做了许多很重要的事情,一听说你醒来了,就立刻回来看你了。” 很远的地方,和很重要的事情,在宋清辉脑子里都是一个模糊的念头,需要有具体的事物来对照:“有多远?比去郴州宝湖码头找古大夫还要远吗?” 宋绘月点头:“远的多。” 一双和宋绘月酷似的大眼睛眨了两下,盈盈水光里,全都是懵懂和天真:“那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 “没有,”宋绘月摸了摸他的脑袋,“只是远,慢慢就走回来了。” 宋清辉垂着头,半晌没说话,享受着宋绘月的温柔抚摸,半晌过后,他忽然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宋绘月知道眼下的家也有不小的危险,一个蛰伏在黑暗中,时不时出现的铜鹤就十分棘手,因此微笑道:“要等你的病好了才行。” “那你不要走,”宋清辉依偎在她身边,年纪已经是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灵魂却依旧是小男孩的灵魂,“好不好?” 宋绘月知道他对承诺是万分看重的,因此实话实说:“姐姐一有空就陪着你,只是不能时时刻刻呆在你身边。” 宋清辉这回声音大了起来:“我当然知道,阿娘说你是野马,一天到晚闲不住,都要往外面跑。”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那你现在多陪陪我啊。” 听了这话,宋绘月心里一酸,心想时过境迁,只有清辉永永远远停留在原地——不生长、不老去、不悲痛。 宋清辉打了个哈欠:“姐姐,我好困啊。” 他说困,瞌睡就来了,依偎着宋绘月很快就陷入了沉睡,手还紧紧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放松。 宋绘月就这么坐着没动,直到晋王从门外进来,吩咐黄庭抱宋清辉去床上,她才动了动手脚,又站在床边看了许久。 晋王看她神色疲惫,便低声道:“去耳房看看他的药。” 宋绘月才和晋王走了出去,一同进了耳房。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章 吃心一片 耳房狭小,中间放了一套八仙桌,墙边放着一个茶炉子,一个药炉子,一个矮橱,再有一小盆炭火,归置的井井有条。 一个小内侍在里面休息,见他们二人进来,连忙起身准备倒茶,晋王却将手一挥,把他挥了出去。 药才刚熬上,小火咕嘟着,晋王显然是看过方子和脉案,和宋绘月解释:“四更之后他要扎针,扎针之前要给他吃安神汤药,让他睡的更沉。” 说着他比划了一下针的长度:“不能乱动,否则针扎偏了,后果不堪设想。” 他拉着宋绘月坐下:“你歇一歇。” 宋绘月拿起倒扣着的茶杯,提起茶壶,倒上两杯热茶,又将其中一杯送至晋王面前,郑重道:“王爷,多谢您,清辉能够醒来,全仰赖您寻医问药。” 晋王看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笑道:“你就拿一杯茶谢我?” “我身无长物,”宋绘月一屁股坐下去,“就剩下满肚子坏水,您要的话,也往您身上倒点儿。” 晋王立刻点头:“要。” 说罢,他忽然起身走到门口,对小内侍吩咐几句,小内侍飞奔而走,他又坐了回来:“今天厨子做了方糕,每一个里头包的馅都不一样,我想着你应该喜欢吃,特地留了。” 宋绘月一摸肚子:“王爷,实不相瞒,今天从晚饭开始,我已经吃了两顿了。” 她盯着桌上的热茶,见晋王端起来喝了一口,才收回目光。 晋王喝了茶,笑道:“尝个新鲜,没让你多吃。” 正说着,小内侍就把方糕送了过来。 宋绘月本不打算吃,可是晋王府上的厨子本事不小,方糕做的小小一块,软糯洁白,她忍不住捏起来尝了一块,一嚼,发现是芝麻和枣泥的馅儿,夹着炒过的碎花生仁,拌了沙糖,又香又甜,她把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 于是她又吃了两块,每一块都是不同的馅,吃过之后,她喝了一小口茶,当真是什么都吃不下去了。 肚子撑的头脑发晕,人也让炭火薰的昏昏欲睡,酒在四肢百骸中流淌,让她从微醺有了几分醉意。 她勉强打起精神来和晋王说话:“王爷,清辉还要扎多久的针?” “要,”晋王捏起方糕尝了一块,“你看他还是昏睡的时候多,要完全和从前一样,不仅要扎针,还得调理一段时间。” “哎,”宋绘月看着他手里的半块方糕,“什么馅儿?” 晋王给她看:“樱桃鲊,要不要尝一尝?” 宋绘月摇头,实在是吃不下了:“清辉还跟从前一样,我以为醒来后,会……会变好呢。” 晋王把一半方糕吃了,才道:“慢慢来,也许他只是自己是不想变好,等到他能够接受一切苦难的时候,才会变好。” “阿爹……那个时候,他太小了,”宋绘月捧着茶杯,慢慢道,“阿娘没的时候,我都想向他一样长睡不起。” 她想小小的宋清辉一定就缩在大大的躯壳中,偶尔探头探脑,却发现外面依旧是战火纷飞,血流成河,因此又藏了回去。 晋王沉重道:“对不起。” 宋绘月摇头:“是张旭樘的错,我会找他的。” 她沉默半晌,再抬头的时候,忽然看着晋王出了神。 晋王穿着一身细白布所做的斓衫,衣衫普通,士子都爱穿,然而晋王神仪照日,衣裳立刻就身价百倍,徒增了华贵之气。 这是个衣冠楚楚且华丽的恶徒。 晋王随意吃着方糕,任凭她打量,她却忽然伸手,摸了摸晋王的眼睛。 晋王先是一愣,随后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道:“你在干什么?” 宋绘月慢吞吞回答他:“您的睫毛真长。” 晋王的睫毛乌浓,在灯火下映照着一簇簇的阴影。 晋王闻到了她流淌出来的酒气,哭笑不得,涌起来的情和欲却无法退下,只能用力攥紧宋绘月的手。 直到宋绘月闷哼一声,他才松开,又气又笑:“淘气!” 宋绘月眨了眨眼睛,把两只手藏在了袖子里。 晋王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腹部升腾而起的火焰:“你喝多了,好好休息一晚,就睡后面的抱厦里,我让云嬷嬷收拾好了,有什么事情你就吩咐她。” 他看出来宋绘月确实是喝了不少的酒。 “好。”宋绘月站了起来,晋王一路把她送去抱厦,等云嬷嬷接了她,在暗处站了片刻,方才离开。 宋绘月在云嬷嬷的服侍之下睡了下去,一觉睡到四更,大相国寺的钟声响起,她一咕噜坐起来,迷糊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是睡在了晋王府。 王府上还是一片黑暗。 宋绘月轻手轻脚地起身,窸窸窣窣穿衣,饶是手脚再轻,还是惊动了云嬷嬷。 云嬷嬷赶紧伺候她穿戴洗漱,她穿戴好了,就让云嬷嬷取了一个灯笼,要去宋清辉的屋子里看看。 道路上也是黑的,灯火遥遥才有一盏,不大的晋王府忽然有了幽深之感,行走在这里,总感觉有一种会被这座宅子吞吃的危险。 她越走越快,到了宋清辉门外,见耳房里也是静悄悄的,便自己推开门往里走。 云嬷嬷跟在她后面点亮了蜡烛。 宋绘月快步走到床边,弯腰去看宋清辉。 宋清辉好好的在床上躺着,睡的很沉,床边小几上摆着一盘方糕,少了好几个,空气里弥漫着药味。 宋绘月这才把心落回原地。 她陪着宋清辉坐了片刻,就听到外面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是谢舟走了进来。 谢舟见到宋绘月,当即低叫一声,快走两步,用力一巴掌拍在宋绘月肩膀上:“月姐儿!哎哟,你都长得这么” 他扫了一眼宋绘月比自己还要平整的胸脯,说她长成个大姑娘的话咽了回去:“都长这么高了。” 宋绘月给他福了一礼,笑道:“八哥,许久不见,你稳重多了。” “叫舟哥,”谢舟一边笑一边去看宋清辉,“我也觉得自己稳重了,随时可以做王府长史。” 他看过宋清辉,推搡着宋绘月往外走:“快走快走,给清辉扎针的老大夫快来了。” 宋绘月奇道:“我正想看他扎针呢。” 谢舟推的越发急,一鼓作气把她推出门外:“可别看,这东西有怪癖,施针不让人看,呆在外面都不行,他说是怕人惊扰他施针,我看他老是防着人偷师。” 正说着,竹溪斋外忽然传来声若洪钟的喝骂:“谢狗八,你放你娘的屁!” “哎呀!”谢舟拉着宋绘月转身就跑,两人一溜烟的从抱厦后面的小门钻了出去。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一章 借花献佛 竹溪斋那道小门,为了效仿潭州,用的是竹门,经过京都的干燥寒冷,已经变得格外脆弱,谢舟往外一挤,门框顿时啪啪两声,出现了锋利的尖端,把他一件新衣裳勾破了。 宋绘月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庆幸自己足够的窄,顺利挤了出去。 谢舟捏着衣裳垂头丧气:「你嫂子又要揍我了。」 竹溪斋里再次传来可怕的声音:「谢八!谢狗八!别让老夫碰到你,否则你这张嘴可就保不住啦!」 之后还发出了几声「桀桀」的笑声,足够的邪恶。 谢舟顿时不纠结自己的衣裳,拉着宋绘月就跑,觉得跑哪里都不安全,一路跑进了晋王的书房,小内侍一开门,他就拉着宋绘月连滚带爬的进去,窝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这个吴叶明,可怕。」 他给宋绘月比划了一下长度:「针有这么长,你信不信他能一下就把我扎死,只要他想。」 他比划的长度,比晋王比划的还长上一大截。 门外进来一个小内侍,手里拿着一篓子银炭和银箸,谢舟接在手中:「我来,倒茶来,一碗要咸茶。」 内侍赶紧退出去办。 谢舟打开铜火盆的盖,用银箸轻轻拨开火堆,里面堆着通红的炭,又轻巧添上许多的银炭,盖上铜盖:「等茶来了,我再给你说吴叶明的事——就是给清辉扎针的老家伙。」 咸茶还未到,晋王便已经到了。 晋王平日窝在王府,已经觉得清冷寂寞,如今宋绘月来了,他发现并非是王府清冷,而是他离不得宋绘月,凡是没有宋绘月的地方,都是冷冷清清的,凡是有宋绘月的地方,连谢舟那张狗嘴都变成了热闹。 「王爷。」谢舟连忙站起来,暂时的不提老东西,宋绘月也站了起来,笑着要和谢舟一起行礼,晋王大步上前,扶了宋绘月一把。 「在家里不要多礼,」晋王自己在主位上坐下,「坐,黄庭,早饭摆这里。」 随后他看向谢舟:「小八,你吃过了吧。」 谢舟很不客气地围着桌子坐下,装作听不懂晋王的弦外之音:「没有,出门的时候,就喝了口热茶。」 他看向宋绘月:「月姐儿,咱们好长时间没有一起吃饭了,今天哥哥好好招待你。」 晋王腹诽:「借我的花,献这尊佛,你还挺理直气壮。」 早饭摆的很快,黄摆好之后,黄庭领着内侍依次退下,自己守在门外。 桌上早饭分量不大,然而花样繁多,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宋绘月见有醪糟冲蛋,便有了胃口,还没动作,晋王就已经起身舀了一碗,还没来得及搁下,谢舟就已经从他手里接了过去:「王爷,怎么能让您动手。」 晋王空着手,冷眼瞧着谢舟把醪糟碗放到宋绘月面前:「月姐儿,我知道你爱吃这个,定州没有吧,是不是好长时间没吃过了,快吃,凉了酒气重。」 宋绘月接在手里:「谢谢八哥。」 「舟哥,」谢舟笑眯眯的,看晋王把手伸向薄卷,立刻夹起来一个,放道宋绘月面前的碟子里,「山海兜,里面的笋都是新鲜的,你爱吃笋,多吃。」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晋王逐渐发青,敢怒不敢言的脸暗暗偷笑。 在晋王跟前受的委屈,总算是还了一些回去。 他很有分寸的停下动作,安安分分端着碗吃自己的馄饨。 晋王的花全让谢舟给献完了,心里气的要把谢舟扒皮抽筋,然而面上分毫不显,让宋绘月每样都尝尝,自己端了一碗鸡汤面,慢条斯理的吃。 宋绘月吃了半碗醪糟,问谢舟:「舟哥,这大夫怎么肯跟你出来的?」 谢舟放下碗,神秘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出诊了吗?」 宋绘月想了想:「年事已高?」 「年事高,但是精神矍铄,老当益壮,」谢舟嘿嘿一笑,「还是个老不要脸的东西。」 他压低了声音:「他喜欢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彻夜……」 「咳!」晋王清了清嗓子。 谢舟立刻改口:「彻夜谈天说地,觉得自己所剩的光阴不多,出诊浪费他的时间,别人都还以为他是德高望重。」 他又嘿嘿两声,很是得意:「我跟了他好几天,爬窗爬墙的,总算是抓了他的把柄,第二条就让他上了小报,他叫吴叶明,我就写吴花暗,洋洋洒洒写了三天,他憋不住,自己来找了我。」 「难怪他这么恨你,,」宋绘月笑道,「让你这么一写,他险些晚节不保。」 谢舟点头:「正是如此。」 他又讲老大夫十分的记仇,一路上多次试图给他扎针,都让他躲避过去。 老大夫虽是个老不要脸的人物,但是确实对得起自己「杏林圣手」的名声,见到宋清辉当天,就摆出一排长针,在宋清辉脑袋上细细施展,扎个不休。 祖大夫看了他扎针的功夫,都暗暗称道,还和吴老大夫喝了几杯。 说完老大夫,谢舟夹着油炸鬼感慨:「咱们多久没在一起吃饭了?」 宋绘月道:「两年了吧。」 晋王给宋绘月递了个葱油饼:「两年零五个月。」 谢舟没再搭话,而是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油炸鬼,并且悄无声息起了身,出去和黄庭要蜜糖蘸着蒸卷吃。 晋王不去管谢舟来去,无声的将吃食搬运到宋绘月面前,端起一碗鱼米糷,他挑起来搅拌一番,随后又送到了宋绘月面前。 「都尝尝,」他痴痴地望着宋绘月,知道得不到回应,也不曾绝望,「添了个潭州来的厨子,你应该喜欢。」 鱼米糷还是滚烫的,宋绘月尝了一口:「喜欢,确实是潭州那个味道。」 她吃了半碗,摆手道:「吃饱了,不知道大夫扎完针了没有,我想去看看清辉。」 晋王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这时候,还不到五更,天依旧是没亮,王府的灯火却依次亮了起来,把每一条路都照亮。 晋王的影子和宋绘月的影子都在地上拉的老长,宋绘月忽然道:「王爷,您比从前憔悴了许多。」 晋王一愣,苦笑道:「是。」 定州打了胜仗之后,今上越发的自傲,以为自己圣明无过,想要在朝堂上乾纲独断,又没有这个本事,常常弄巧成拙,劳民伤财的主意更是数不胜数,全都要他去善后,他确实是憔悴了。 再加上自己作贱,越发形销骨立。 免费阅读. 第四百五十二章 有福之人 「您是不是吃过寒食散?」 宋绘月的声音轻轻落在晋王耳中,像是火药骤然在他耳边炸响。 晋王猛地停住脚步,一瞬间感到自己一路走来,有多么难看。 外表的光风霁月,掩盖了内里的腐朽黑暗,本应该继续的遮掩下去,却在最在意的人面前露了馅。 他微微地躬身,似乎是想要掩藏自己的丑陋,地上摇摇摆摆,颤颤巍巍的影子出卖了他,他艰难而又晦涩的挤出来一个字:「是。」 宋绘月看着他单薄的影子,心中不由一疼。 迷人又危险的晋王,同时也是可怜又痛苦的李寿明。 多么愚蠢,竟然去服寒食散,又得有多无助,只能借助寒食散。 晋王的声音低而闷,声音虚浮着:「我……我很久没吃了,那个时候,今上对我疑心,你也不在,我一个人……」 宋绘月慢慢往前走,走到晋王前头,灯火把他们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了一起,她低声道:「不是好东西,往后也不要再吃了。」 「是,」晋王直起背,跟上她的脚步,「你怎么知道的?」 「上次我来京都的时候,见您吃冷食,大冷天的还敞怀,穿的衣裳又轻又薄,当时没有细想,昨天在北瓦见到也有人如此,便知道了。」 晋王上前一步,猛地抓住她的手,突兀道:「不要走。」 他看着她的眼睛:「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宋绘月点头:「好,我留下来再陪陪清辉。」 她和晋王见到宋清辉的时候,他已经扎完了针,也喝过了药,正在桌边玩两个黄胖,见到宋绘月来了,立刻丢开黄胖,依偎到宋绘月身边,喊了声姐姐。 等他在姐姐身边坐下,才看了晋王一眼,小声叫了一声王爷哥哥。 宋绘月摸了摸他的脑袋,见他因为长久的不见天日,变得异常苍白,能看到皮肤下面的青色血脉,便低声道:「清辉,等你好了,姐姐带你去打鸟。」 宋清辉望着她:「现在不能去吗?我已经好了。」 宋绘月揽着他:「现在天气不好,鸟也没有,要过了三月,才能出去。」 屋子里的烛火在扎针过后,熄灭了大半,此时看着便有些昏沉,两姐弟的眼睛都像是蒙着一层纱。 宋清辉只好点了点头。 宋绘月陪着他到了中午,晋王因为谢川来了,不得不离开,宋清辉见他走了,忽然道:「姐姐,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你不喜欢这里吗?」宋绘月轻声问。 「我有点怕王爷哥哥,」宋清辉实话实说,「我还有点想林姨娘。」 宋绘月便低头细声细气的安抚他,宽慰他。 晋王并不知道自己不得人心,很快就折了回来,亲力亲为的守着两姐弟,在竹溪斋里十分的快乐。 谢川带来元少培的账本他都没细看——现在哪里是看账目的时候。 等到天色擦黑,宋清辉在安神药的作用下沉睡,准备着再挨一顿痛扎,晋王便带着宋绘月离开,避开老大夫,去自己的寝殿说话。 寝殿宽阔,不合时宜地放了许多竹筒,堆放在一起。 宋绘月见了竹筒和篾刀,二话不说,就坐在了矮凳上,要重操旧业。 晋王在一旁和她闲闲的说话。 他说张贵妃脸上有了一个针尖大的疤,又说燕王如今大肆的搂钱,简直成了个钱篓子,难道还想着日后做不成皇帝,做个富贵王爷? 他认为今上和燕王的头脑都差不多——从小到大一帆风顺惯了,凡事都有人指点,以至于头脑退化,蠢到家了。 说完,他自言 自语:「世事难料,我若是大事不成……」 宋绘月停下篾刀:「不要死。」 晋王笑了:「我尽量。」 宋绘月劈开一个竹筒:「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救你的,把你一藏,就没人能找到。」 「你打算藏我多久?」 宋绘月把竹筒一分为四:「藏一辈子。」 晋王沉默半晌,想把宋绘月抱在怀里狠狠搓揉一番。 他看着她略有几分生疏的把竹筒剖成无数片,心想:「那我倒是个有福之人。」 他这个有福之人,当真是快乐了好几日。 那老大夫仿佛是要成全他,一天两趟的往宋清辉脑袋上扎针,宋清辉醒来之后,常常是头疼不已,有两三次竟然疼的吐了出来。 宋绘月忧心宋清辉,也没有提走。 晋王越发心情愉悦,见了谢家父子也是和和气气,并且夜里绝不会将这二位从床上叫起来干活。 宋绘月在编篾篓的时候,他便在一旁坐着,又拿了竹筒帮忙剖,哪知竹筒一旦剖开,立刻会变得锋利无比,他在朝堂上可以纵横捭阖,在篾匠行当却是位新手,竹篾也不知他是位王爷,要手下留情,当场划伤了他的手指。 晋王举着鲜血直流的手指,宋绘月赶紧丢下手里的篾篓,抓住他的手指看了又看,让黄庭前来上药。 晋王见宋绘月对自己关怀备至,于是把另外一只手也割伤了。 这回弄巧成拙,宋绘月不仅不让他碰篾刀,甚至把他的凳子都搬远了。 如此过了四日,到了正月二十九,晋王和两个宋一起吃晚饭时,谢舟忽然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先看了宋绘月一眼,才对晋王道:「银霄和鲁国公来了。」 「在哪里?」 「在前堂。」 晋王按住宋绘月的肩膀:「我去看看,很快就回来。」 宋绘月点头,没有多说。 晋王和谢舟匆匆离开,等到了前头,却只见到一个李俊。 李俊负手而立,站在小几旁欣赏一瓶怒放的红梅,听到动静,连忙回身,叉手行了大礼:「王爷。」 「鲁国公,」晋王扶着他的手,「不必多礼,楼太尉为何不见?」 李俊牛头不对马嘴的感叹:「王爷别称呼我鲁国公,我早已经是个庶民,和王爷您是云泥之别,该有的礼数,一点也不能少。」 他又道:「哎,也是我自己命苦……」 晋王没有听他聒噪,皱眉看向谢舟,示意他去问内侍银霄去处,谢舟很快便问了个明白,低声道:「去了官房。」 李俊还在长篇大论,晋王却是转身就走,心想银霄必定是去见宋绘月了。 「诶,王爷!」李俊见状,知道自己没能拖延成功,赶紧抬腿追了上去。 免费阅读. 第四百五十三章 夺月 银霄借着上官房之名,一路无声无息地进了竹溪斋。 他穿着禁军所穿的黑漆顺水山文甲,戴着兜鍪,腰间佩刀,右手按在刀上,俨然是刚刚下值,一脚跨过门槛,他对着宋绘月一拱手:「大娘子。」 随后他看向宋清辉,迅速打量了宋清辉一眼,见他安然无恙,白白胖胖,便收回目光:「大爷。」 宋清辉好奇地看着银霄,没能想出来他是谁。 在他的脑子里,银霄并不是如此夺目的一个人,没有这么高大,晒的黑黑的,吃喝玩乐时都很沉默。 「是银霄,」宋绘月轻声告诉他。 他张了张嘴,惊叹道:「银霄,你好威风。」 银霄没有言语,反倒是越发地躬身下去,沉默地等待着宋绘月发话——在大娘子身边,他怎么能威风。 宋绘月摸了摸宋清辉的头,低声道:「姐姐要去办事了,你呆在这里乖乖的,要好好吃饭,好好喝药,不要哭闹,好不好?」 宋清辉睁着大眼睛,点了点头:「要来接我啊。」 「你乖乖在这里养病,姐姐就会来接你,刀山火海,姐姐都会来。」宋绘月点头,又在他脑袋上狠狠薅了一把,随后起身走了出去。 宋清辉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忍不住想要叫喊和追赶,然而想到宋绘月的嘱咐,又硬生生忍住了自己的不安,只有眼泪夺眶而出,流了满脸。 宋绘月带着银霄,大步流星走出竹溪斋,刚出院门十来步,迎面就见晋王带着谢舟匆匆而来,身后还跟着个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李俊。 谢舟满脸忧愁之色,脑子已经在他们几人身上打了个转,始终是不知道李俊和银霄来干什么,不像是单纯的来接宋绘月,反而像是来干坏事。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把目光投向宋绘月,含着一丝祈求,无声地道:「月姐儿,看在王爷一片痴心上,不要对他绝情。」 宋绘月没有看谢舟,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垂落在地,仿佛是忽然变成了一片落叶,在即将到来的洪流中随波逐流。 越是如此,谢舟越是觉得心惊,低声道:「王爷,月姐儿住了这么久,也是该回去了。」 然而晋王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冷冷看着银霄,银霄亦是以目光回怼,丝毫不惧。 李俊从后面蹿了出来,上前站到宋绘月身边:「月,走。」 晋王忽然出手,一把拽住了宋绘月的手:「不要走!」 这一下抓的很紧,宋绘月当即疼的嘶了一声,又让晋王拽的往前一栽,整个人都倒了过去。 不等她身不由己地栽到晋王身上,银霄拉住了她另外一只手,两人一左一右辖制着她,那力道和架势,简直是要将她四分五裂。 晋王听她叫了一声,已经是失悔自己过于冒失,正要松手之际,就见银霄出了手,牢牢抓住了宋绘月,越发不肯放手,上前一步,两只手揽住了宋绘月。 他瞪着银霄,脸色阴沉,目光如刀,要将银霄血溅三尺:「放肆!」 银霄率先松了手,冷声道:「放开。」 晋王越发的不肯放手,把宋绘月藏到自己身后,怒道:「滚出去!」 黄庭带着内侍和护卫涌了上来,将晋王三人挡在刀光之后。 银霄纹丝不动,两只脚牢牢钉在地上,对着刀锋也丝毫不惧,上前一步:「放开大娘子!」 在晋王府外,他是楼太尉,然而在晋王面前,他根本没有喝问的立场,谢舟见他上前,厉声道:「狂妄,还不快退下!」 谢舟再次回头看了宋绘月一眼,就见宋绘月面无表情,冷冷看着这两人的纷争,似乎是谁赢了就要跟谁走。 然而他了解宋绘月,知道宋绘月的目的一定不是如此,她一定是要把晋王卷到洪流里去。 他看出来,晋王乱了。 晋王对宋绘月不是痴恋,而是「入迷」,迷到心乱如麻,理智全失。 银霄直着眼睛,顶着刀锋往前一步,最前方的一把刀横在他身上,在盔甲之上发出冰冷的响声。 他满不在乎,抬起一只手,忽然出手,攥住刀柄,拖着那个拿刀的护卫,用力一扫,将护卫内侍扫开一条道,直接面对了晋王:「把大娘子给我!」 见晋王不相让,他抬起手用力推搡晋王,晋王往后踉跄一步,忽然从护卫手中拔刀出鞘:「滚出去!」 银霄抬手抓住刀,将刀夺下,丢在地上,护卫们蜂拥而上,要把他赶出去,他却高声道:「王爷,您是缩头乌龟,躲在自己的堡垒后面,饶是如此,也奈何不了我!」 他大开大合的出手,将护卫荡开,继续往前推搡晋王,李俊见无人注意自己,趁此机会,一个箭步上前,从晋王身后拉走了宋绘月。 「走。」 银霄立刻跟上脚步。 「绘月!」晋王眼看着宋绘月被李俊拉的几乎摔倒在地,拔腿直追,又气的口不择言,放声怒吼,「狗东西,松开!」 说完,他奋力追赶上去,让护卫拦住他们,自己一拳打在银霄脸上——这一拳用尽了他的力气,然而银霄是满身的硬骨头,哪怕脸上挨了这重重一拳,也没有喊痛,反而继续往外闯。 一行人当真是连追带打的到了阿司门。 晋王府就在曹门大街,曹门大街又是个热闹之处,夜市不比州桥逊色,哪怕是王府门前也有不少人来往,见到王府开门,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李俊拉着宋绘月出去,把宋绘月塞进赁来的马车中,自己充当车夫,驾着马车就要疾驰而去。 「李俊,你敢!」晋王追了出来,身上的衣裳都乱了,衣摆掖在腰间,往马车狂奔。 然而银霄拦住了他的去路:「王爷,大娘子不是你的。」 晋王眼看着马车离开,一颗心猛地从高处跌落,将目光看向了银霄:「是不是我的,都与你无关。」 大街上的人全都驻足,看向这两人。 王府中人没有人敢动,因为已经到了曹门大街上,他们不管是杀人还是打人,都会将这一场闹剧推上另一个巅峰。 谢舟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急如焚——堂堂王爷和禁军都虞侯打成这样,该怎么收场? 他让护卫和内侍上前驱赶围观的人,然而百姓们看热闹的心不惧风暴,哪怕是驱赶出了王府门前,依旧聚在不远处,垫着脚尖往里看。 免费阅读. 第四百五十四章 对峙 众目睽睽之下,银霄一拳打在了晋王脸上,把晋王打翻在地后,他又把晋王摁死在地上。 「王爷,我早就想揍你了!拿着你有的东西讨好大娘子,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话,你明知道二者不可兼得,偏偏还自欺欺人的做着美梦,又处处让大娘子为你忧心,拿着大爷当幌子,你才是最虚伪最冷血的人!」 他的声音虽不大,却字字都是重锤,一下一下凿在晋王心里。 虚伪,冷血。 晋王身后的护卫蜂拥而上,却让晋王喝住了。 他压低了声音,怒视着银霄的双眼,声音嘶哑低沉:「我是为了谁和禁军总指挥使结仇,又是送谁出京都,你们一走了之,是谁护下了宋清辉!她胡闹,你也跟着胡闹,我再不冷血,再不虚伪,谁给你们擦屁股!」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声嘶力竭,纵然如此,他也极力地压低了声音:「你们杀了人可以走,我却不能走,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怎么洗清嫌疑? 你们是恣意妄为,一个说要杀人,一个就捅刀子,我竭尽全力的护着你们,倒成了虚伪!」 他委屈,愤怒,恨不能把自己一颗心掏出来,可是宋绘月已经离开,他就是捧出来了,也不知该给谁看。 他的苦难、仇恨、内外交困,全都成了罪过罪! 「你又算什么东西!」他抬起一条腿,狠狠踹向银霄的腹部。 银霄生生受了他这一下,连带着他一起提了起来。 「我什么都不算,」银霄揪着他的衣襟,「但是我除了大娘子,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松开晋王,取下自己头上的兜鍪,掷在地上,兜鍪在地上「哐当」一声,滚了两下,一直滚到了驱赶围观者的谢舟脚下。 围观的人群立刻往后退了一步,避免挨着上面金光闪闪的凤翅,精巧的花纹在众人瞩目下越发的放了光,无声地告诉众人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是什么身份。 一个炙手可热的都虞侯,一个名满天下的王爷,失了身份,失去体面,就这么狼狈地滚了一身灰,打在一起。 银霄冷声道:「看到了吗,名望、地位、权利、富贵,我都可以不要,我自己的苦难、仇恨全都可以舍去,我的身心,都只属于大娘子一个人,你呢,你能做到吗?」 晋王做不到。 夜色明亮,灯火通明,火光直照在他们两人脸上,银霄的目光直射进他的眼睛里,是干脆利落,有舍有得的清明。 看过银霄,再检视自己,他流了许多的鼻血,下半张脸都让鼻血污了,衣衫也是不干不净,他觉得自己已经和这世界污成了一片。 最后,他面无表情道:「她铸就了你,你为她舍生忘死,也是应当的。」 他转身往王府走:「滚吧,野狗。」 王府众人跟上,王府的阿司门关上,阻隔了目光。 黄庭紧紧跟着晋王,脸上焦急之色尽显,谢舟心想今天可真是开眼了。 回到书房,黄庭命人去请祖大夫来,又亲自去看晋王的头脸——嘴里都好,只是鼻子受了重创,鼻血缓缓流出,一时难以止住。 至于身上,也有许多的擦伤,背上一片通红,脱了一层油皮。 晋王坐在榻上,面无人色,等黄庭收拾好,祖大夫来看过后,才喝了两口热茶。 谢川得到消息,匆匆赶了过来,见了晋王的模样便大惊失色:「王爷这是......不是月姐儿在吗?怎么弄成这样?」 「爹,月姐儿……」谢舟想说什么,晋王却摆了摆手。 他因为嘶吼而声音嘶哑:「她在算计我。」 好狠心的月亮。 谢川一时没 能明白他话中之意,看了看谢舟,见谢舟也不明白,便低声道:「王爷,银霄算计您?」 晋王摇头,脱力似的往后靠:「绘月,她把我当成野小子的踏脚石,往我身上泼脏水。」 谢川听完,隐隐约约明白了——今上疑心太重,纵然银霄已经和张贵妃闹翻,但是今上依然担心银霄会是晋王的人。 今天这一闹过后,银霄就要青云直上了。 他暗叹一声,心想自己当初就知道宋太太是约束宋绘月的剑鞘,一直寻医问药,要保住宋太太,哪知宋太太会横死。 宋绘月没了约束,什么手段都敢往外使,越发的令人捉摸不透了。 「王爷,要不要让台谏不出声?免得这件事越闹越大?」 晋王摆手:「不必,当初苏停在大相国寺逼迫我,台谏如何参他的,就如何参那条野狗。」 谢川点头:「这样也好,若是银霄能够统领禁军,比苏停碍手碍脚要好。」 谢舟摇头:「苏停指认他是杀张瑞的贼子,一天不查清,一天就不可能取代苏停。」 父子俩看向晋王,却发现晋王一动不动,石化了一般,也没有言语,像是沉思。 实则晋王嫉妒的快要发疯。 身上的伤隐隐作痛,心里的妒火熊熊燃烧,他阴云罩顶,牙关紧咬,满脑子都是银霄。 谢舟察言观色,低声道:「王爷,要不要教训教训银霄?裴家兄弟都是一把好手。」 一边说,他一边去看晋王的神色,却发现晋王并没有要把银霄碎尸万段的意思。 他摸不着头脑,以为晋王是把脸皮修炼到了一定境界,丝毫喜怒都不往外透,却没想到晋王如同那不得夫君喜爱的怨妇一般,只差对窗垂泪了。 晋王闭着眼睛平复许久,又在心里琢磨宋绘月的意图。 把银霄推上高位,让今上只倚重他一人,然后呢? 她手里是不是有了能够覆灭张家的东西? 她不和自己联手,手里究竟还有多少步棋? 宋绘月要做什么,他完全想不到,也想不出来。 她瞒的很好,看样子,连银霄都不清楚她的盘算。 半晌过后,他睁开眼睛,对谢川道:「告诉裴家两兄弟,往后在禁军中,可以听楼太尉命令行事。」 谢川愣了一下:「王爷,不知道月姐儿要做什么,这么会不会太冒失?要是月姐儿那边行事失败了,对裴家不利。」 「她无非是要亡张家,对我们只有利没有弊,要是失败了,我就给她善后。」 说罢,晋王自嘲一笑:「恐怕她也用不着我善后了。」 随后他看向谢舟:「写写小报,把这件事写成荒唐事。」 谢舟眼睛一亮:「随我写?」 「不要影响到绘月。」 「是!」 免费阅读. 第四百五十五章 今上狂喜 李俊回家之后,先去换了一身衣裳——那一阵狂奔,让他出了汗。 换好衣裳回到正房,就见宋绘月站在橱前,正在思量泡什么茶。 她微微地躬身,目光从一个一个的罐子看过,身上穿着件雪白的长褙子,周边一圈白毛,用银线绣着大团大团的绣球花,在火光之下闪耀着闪亮的光泽。 宋绘月纤细的身量,让这长褙子也显出少女的风华。 而且李俊发现这身衣裳和晋王身上那一身,是相配的。 宋绘月显然也知道,但是她不以为意,揭开一个罐子,凑上前去看了一眼,从里面取出一撮芝麻,放入杯中,抿着嘴唇想了想,换了个罐子,抓了两三片盐干姜,三两粒炒核桃仁。 她的神情专注而冷淡,和挑拣男人时的神情一样,李俊从未见过哪个女子露出这种神情,仿佛是什么事什么人都打动不了她,她心里自有乾坤,自有章程。 他走进去,拿起火箸,添上炭火。 宋绘月没有回头看他,最后从与个罐子里抓出来一小把炒花生,放进茶盏里,随后拿着茶盏回到桌边。 李俊提起茶壶,往茶杯里注上一杯滚水。 他不是晋王,也不是银霄,对宋绘月献殷勤并没有所图,但是他喜欢和宋绘月呆在一块儿,很乐意给她倒茶。 她知道自己的所有秘密,所以他可以放轻松,坦诚相待。 “其实我爹没死之前,我没有喝过种茶,”李俊拿起一个茶杯,自己也去捡一盏,“越是往上走,茶叶就越好,用这些东西点缀,会坏了茶香,市井小民才喜欢喝这种浓茶。” 宋绘月闻了闻香味:“那你现在喜欢吗?” 李俊点头:“挺喜欢,我爹死了没多久,我一个人住在冷冷清清的陈王府,做那个令人厌恶的鲁国公,人生无望,就走到街上随便找一家茶肆,随手点一盏茶,咸甜滋味入口,人又渐渐活了过来。” 他捏了一把蜜饯金橙子,把茶碗都填了一半,走回桌边,宋绘月提起茶壶,给他冲泡一盏甜腻腻的茶。 “人生在世,不就是咸甜两口,”李俊细细嗅着金橙子的香气,“所以说市井滋味,才是绝好滋味。” 他看着宋绘月笑了笑。 宋绘月的面孔柔和在了热气之中,只剩下漆黑的眉眼,发髻梳的又好看又结实,可见不是出自她自己的手,李俊心想自己要是年轻上个十多岁,也愿意疯狂的向她示爱。 现在不行,现在他年纪一大,就害怕危险,心里把晋王、银霄、宋绘月三人之间的争斗咂摸了一遍,又把宋绘月的一举一动都揣摩清楚,最后心想:“这小娘子,可不是一般的心狠,身边人全都给算计进去了。” 两人一口一口地喝着茶,宋绘月忽然道:“咱们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李俊想了想:“没有吧。” 片刻之后,宋绘月忽然“哎呀”一声:“银霄怎么回来?” 银霄飞檐走壁回来的。 围观的人群没法散去,还惊动了禁军,一个兄弟捡起兜鍪想还给银霄,想护送银霄从看热闹的人堆里挤出去,然而银霄跃上王府屋顶,随后像个贼似的一路避人耳目的跑了回来。 “宵!”李俊连忙把银霄接了进来,给他泡茶,“没事吧。” 银霄接过茶杯:“没事。” 三个人围着桌边喝茶,宋绘月看向李俊:“俊。” 李俊听到她如此亲切的称呼自己,当即吓得一个哆嗦,笑道:“月,放我一马。” 宋绘月笑的更加和气:“我又不会吃了你。” 李俊作揖:“你还是吃了我吧。” “我不饿,”宋绘月又拍了他一下,“台谏凶猛,今上都不是台谏的对手,想必会对银霄严加责罚,罚俸、杖责、降职,银霄心情一定会很不好。” 李俊垂死挣扎的看向银霄:“楼太尉应该不会心情不好。” 银霄头也没抬:“不好。” 宋绘月笑道:“你在怕什么,我只是让你请人来家里喝酒,尤其是请苏副指挥使身边的人前来,喝的越晚越好,但是不要喝的太醉。” 李俊松了口气:“这个问题不大,就请李长风,他身边都是苏停的旧部。” 他吃了口蜜饯:“请多久?” “请到那个人出现为止。”宋绘月若有所思。 没有人问那个人是谁,茶一喝完,李俊就去厨房里找来酒,借着这静谧祥和,大喝起来。 微醺之际,他神神秘秘道:“我会舞剑,你们瞧好了。” 他走到院子里,折下一根枯黄的竹枝,抖落上面的落叶,开始舞剑。 他的“剑”在夜空下胡乱挥舞,他自己也东倒西歪,每一下都很拙劣,然而很尽兴。 他的眼睛里映着宋绘月的笑脸,又映着银霄扬起的嘴角。 人生又有了人捧场,他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在雪地里舞剑,周边围满了亲人的笑脸——都是爱他的,都是他爱的。 他们没有将闹剧放在心上,闹剧却插着翅膀传遍了京都。 四更天,朝会,闹剧也传进了今上的耳中。 今上高坐御塌之上,看着站出来的一排台谏。 台谏果然是凶猛的抨击银霄,罗列了银霄无数的罪状,足以让银霄死上十回。 今上面色凝重,听了许久,最后怒不可遏地扫落御案之上的镇纸:“简直是猖狂至极!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家!” 他看向魏桥:“这狂徒现在在哪里?” 魏桥心中早有准备,低声道:“楼太尉今日不当值,臣这就去叫……” “不必,朕不想看到他!”今上冷声道,“这种狂徒,必须得重重责罚,罚他一年俸禄,杖责三十,求情者同罪!” 说罢,他仿佛是气的受不了似的,匆匆退了朝——再不退朝,他几乎要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了。 而百官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想给银霄求情,反而让今上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举动弄的昏了头。 台谏对此惩罚并不满意,紧跟着今上去了文德殿,言辞激烈——一个禁军都虞侯,竟然对当朝王爷如此没有敬畏之心,岂能在禁宫中当值,应当让他回到定州去,重新建功立业。 今上听的连连点头,又罚了银霄十板子。 台谏们都感觉自己再参下去,今上也只是把银霄多打上几板子,行刑之人还是禁军中人,那板子打完了,恐怕银霄也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而且怎么有种今上很高兴的错觉? 朋友们,第二章下午发,需要修一修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六章 小报凶猛 台谏走后,今上窝在椅子里,闭目养神,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是身体舒展在椅子里,右手揉着额头,还是极力地压抑住了自己的快乐。 他察觉到魏桥正在悄悄地察言观色,试图从他脸上看出喜怒,他越发的板了脸,不开口言语。 宫里的内侍全都是惊弓之鸟,可以由他的一言一行延伸出去无限的含义,又把含义蚂蚁搬食似的,一点点挪到宫外。 打的好,他想。 他早就想多打晋王两顿了,可是老子打儿子虽然天经地义,他却有些不敢打。 晋王不愧是裴太后的亲孙子,也不见他在朝中如何经营,就笼络了人心,更没见他在学术上有何高论,天下士子就为他说话,还有张瑞,莫名地就让人杀了,查来查去,也不是晋王杀的,好像老天爷都在帮忙。 现在银霄打了晋王,无论是因为什么打的,疼在晋王身上,却给自己出了口气。 这口气出完,他对晋王的厌恶也没有那么重了——看,这个儿子也不是那么的无坚不摧,一个禁军都虞侯,就能打的他满地找牙。 更让他高兴的书楼银霄。 这个楼银霄,既不是燕王的人,也不是晋王的人,那就是他的人。 自从梦到过一次裴皇后之后,他便时常害怕。 怕裴家人和晋王知道真相,会弑君,如今好了,他可以栽培一个只忠心于自己的人,把宫城守卫的滴水不漏。 至于苏停,就先这么冷落着吧。 在心里一阵阵的高兴完毕,他才睁开双眼,看向魏桥:“楼银霄为什么打老大?” 满京都的人都想知道。 银霄领旨禁宫挨揍时,宫里每个人的眼睛都变得会说话,眨眼之间全是这个疑惑,他一个字都没说,挨完那顿轻轻的板子,去今上面前谢了恩,他出宫回家,在路上买了几份小报和一包盐渍梅干,又在鱼行里买了三条鲜鱼,拎着草绳,赶回家去。 把鱼交给厨房,把小报和梅干交给宋绘月,他坐到椅子上,开始从盘子里取肉包子吃。 李俊嘬着手指,端起小米粥,看向银霄的屁股:“毫发无损?他们拿你的屁股当豆腐打了?” 银霄在宋绘月面前无言以对,只能“嗯”了一声,埋头苦吃。 宋绘月挨个翻开小报,就见上面全都是昨天夜里晋王府上火并的猜测,爱恨情仇,不一而足,一个都没猜对,而且十分乏味。 随手翻到最后一张,见那小报上也没个名字,只画了一条大船,乘风破浪,立刻猜到是谢舟的小报。 此小报因为过于的胡说八道,结下无数仇家,不得不隔断时间就改头换面,换个名称,后来干脆连名称都没有了,只画上一条阔嘴大船。 一见是谢舟主笔,宋绘月便细细看了起来。 小报不吝笔墨,先细细将风流倜傥的晋王和威武的楼太尉介绍一遍。 晋王自然是耳熟能详的王孙公子,楼太尉杀死耶律齐轸的功绩也是无人不知,两人在京都之中受到无数小娘子青睐,合称为文武双壁。 把这二人描写了整整一页之后,笔者笔锋一转,说晋王虽然对楼太尉的功绩十分认可,但对文武双壁之说嗤之以鼻,有心要戏耍这位新来的武夫,于是年轻的晋王一抛自己的王爷身份,想出了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主意。 晋王男扮女装,打扮成一位窈窕淑女,在楼太尉下值时和楼太尉在宫外偶遇。 “简直胡说八道,”宋绘月看的入神,忘了写小报的人是她的八哥,“王爷怎么会干这种事!” “我看看。”李俊挪动凳子,坐到宋绘月身边,从头看起,他看的快,把银霄的赞美之词略过,就和宋绘月看到了一起。 两人一人扯着一个角,看的聚精会神。 小报上写晋王神仙人物,打扮成女子,自然也是位绝代佳人——笔者又花费许多笔墨,让所有人都相信这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恨不能在旁边配上一副画。 楼太尉下值时偶然的看了一眼这位女子,本只是多看了两眼,哪知女子掉了巾帕在楼太尉脚边,楼太尉捡起交还,风吹起帷帽,楼太尉把里面的美人看了个正着,立刻看出了之后的一段风流韵事。 回到家中,楼太尉神魂颠倒,茶不思饭不想,在夜里抱着被子低鸣:“美人,我的名望、地位、权利、富贵,我的身心,都只属于你一个人。” 太尉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天亮之后,他想要寻找这位美人而不得,只能在京都中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 而晋王见状,也起了玩心,再次男扮女装,和楼太尉再次相遇。 楼太尉见到了心上人,欣喜若狂,当场就追上前去,对着晋王鞍前马后,又打听家门,晋王因有公事,急急而走,楼太尉再次黯然神伤,回到家中暗暗发誓,非这位小娘子不娶。 他四面八方的找人,甚至托了媒人寻找,还暗暗地备了好几十台聘礼,想要提亲,恰巧此时,晋王因为触怒今上,在府上闭门思过,一时天各一方,无缘相见。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欲知后事如何,还得买明天的小报。 李俊看看宋绘月,宋绘月看看银霄,随后两人爆发出巨大的笑声。 宋绘月不慎呛了口水,佝偻着腰,惊天动地咳嗽起来,咳的面红耳赤,泪花直往外冒,好不容易直起腰来,又吭吭的咳嗽几声,才发现银霄拿着小报,脸都黑了。 “我咳咳不笑了,”宋绘月看看满脸严肃的银霄,又忍不住笑了两声,“哈哈哈,不笑了!” 李俊伸出双手,搭在银霄肩膀上,低沉道:“美人……” 银霄当场龇牙,连早饭都不吃了,伸手就将李俊掀翻在地,转身回自己的屋子里去。 身后还爆发着李俊和宋绘月的大笑之声。 李俊边笑边喊:“楼太尉,别生气,谁不知道这小报是胡说八道,都是看个热闹。” 银霄很气。 气自己的满腔真心,就这么赤裸裸地写在小报之上,让所有人取笑,气晋王阴损,对自己不打也不骂,却用如此可耻的方式羞辱自己,气这份小报还没有完,明天还会接着写。 更可气的是,这是他的真心话,他根本没有胡说八道。 可是大娘子再也不会信他的真心话了。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七章 意犹未尽 翌日清早,天还没亮,宋绘月就悄悄开门,叫醒了李俊。 两人在银霄的眼皮子底下窃窃私语一阵,随后李俊火速出门,奔上大街,去买小报。 卖小报的太平车刚一出现在街头,就让众人抢了个精光,李俊也从中抢得两份,顺路买了一篮子刚出锅的油炸鬼,飞奔回家。 他一路冲进正房,宋绘月已经把火烧旺,正在沏茶,连忙把小报和油炸鬼放在桌上:“什么茶?” “清茶。”宋绘月推给他一杯,在椅子里坐好,摊开一张小报,捏起一根油炸鬼塞进嘴里,大咬一口,定睛去看小报。 看了两眼,她就忘记吃油炸鬼了。 书接上回,说起楼太尉满城寻人,可叹晋王被关在府中,遍寻不得,正是害相思病之际,忽然发现了一张画像。 画像上的人正是晋王。 原来是一位擅画的官家小娘子,在见过晋王之后,便念念不忘,将其画了出来,在各家女眷之中流转,又有人将画像借了出去,要给家中姐妹观看,却不慎失手将画像跌落。 画轴系的不牢,画卷当场铺开在青石板上,楼太尉在酒楼上凭栏伤神,定睛一瞧,忽然觉得此人和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娘子十分相似。 莫非此人就是他要找的小娘子的家人? 他难以按捺心中激动,当场跳楼询问,得知此人是晋王之后,在原地足足愣了一刻钟。 晋王有三位妹妹,难道他所见到的人,正是偷偷出宫游玩的公主之一? 他虽是轮宿宫中,却不能在后宫行走,因此从未见过三位公主,连她们是圆是扁都不清楚。 想到此处,他不免暗自伤神,又不愿放弃,于是提了大小礼物,前往晋王府拜见晋王。 见到晋王之后,他仔细打量,见晋王和那女子果然有八分相似,不禁对着晋王也有了几分好感。 笔者写到此处,不由感叹爱情令人智熄,晋王与三个公主并非一个娘胎里出来,纵然相似,也最多能有个三四分,岂能像到这个地步,可见楼太尉已经神魂颠倒,不知其所以然了。 说回楼太尉,小心翼翼询问晋王三位公主的情形,晋王都闭口不谈,楼太尉只得离开,不出一日,便再登了门。 晋王正巧在书房之中作画,楼太尉不便打扰,便在书房外等候,隔窗观望晋王的面容,已稍解相思之苦。 然而看着看着,楼太尉发觉晋王的一举一动,身姿神情,都与他朝思暮想的美人一模一样。 难道晋王就是这个美人? 他不敢置信,忍不住上前询问,晋王笑道:“楼太尉的眼力太差,怎么到了现在才发现?” 楼当即吐出一口心头血,晕厥在地,遭晋王府上太医救起,愤然归家。 “晋王太缺德了。”李俊捏着油炸鬼,忍不住感慨。 “就是,”宋绘月咬了一口凉掉的油炸鬼,“楼太尉好可怜。” 李俊连连点头:“楼太尉够放的下身段了,愿意委身于晋王……” “什么?”宋绘月连忙让李俊打住,“我自己看。” 原来李俊比宋绘月看的快,已经看到了楼太尉绝望过后,痴心不改,深夜前往晋王府上自荐枕席,遭到晋王无情拒绝——此处笔者又是洋洋洒洒一大页,仿佛是亲自躺在了晋王的床底下,既香艳又刺激,看的人欲罢不能。 晋王过于无情,拒绝的太快太狠,才让楼太尉打的满地找牙。 宋绘月看完之后,意犹未尽:“可怜。” 李俊拿小报揩干净油手,端起茶杯喝茶:“可恨。” “八哥真缺德。” “我缺德也不是一两天了,你能不能去见见你八哥,让他接着写,让晋王和楼太尉再续前缘?” 宋绘月刚想回答,就见银霄阴沉着面孔,浑身寒气地站到了门口。 目光简直是要把人生吞活剥,宋、李二人不敢造次,纷纷把小报烧进火盆里,烧的乌烟瘴气,又殷勤的给银霄泡茶,催促厨娘做早饭。 早饭过后,李俊意犹未尽,以今晚宴客为由,溜上大街,先订了一桌席面,让人到时候送家里去,又去了书局中悄悄打问:“掌柜的,那小报的事情……还有没有人接笔?” “谁敢接笔,活腻歪了,”掌柜睨他一眼,二话不说掏出一卷画轴,“画倒是有,看一眼十两,买下一百两。” “这么贵!” “爱看不看。” “看看看。”李俊忍痛掏出十两,让掌柜的打开画轴。 十两银子没有白花,晋王跃然纸上,身穿白裙,风韵奇佳,实在是一位欲说还休的绝代佳人,一旁的楼太尉面孔肃然,神情虔诚,跪倒在地,看向晋王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位神祇。 “哎,这也太保守了。”李俊看着掌柜的卷起画轴,心里又觉得很违和,若是把晋王换成宋绘月,那倒是正合适了。 “脱衣服的?”掌柜的嗤笑一声,“谁敢画,将来要是晋王登基,那可是抄家的大罪,调侃几句得了,换了别的王爷,调侃都不成。” 李俊意犹未尽离开,走到曹门大街晋王府门外,就见两位郡王,拿着画卷,勾肩搭背地进了王府。 李俊等了片刻,没等到晋王把两人扔出来,心道晋王真是好涵养。 热闹看够了,他办起了正事,邀请李长风等人去家里喝酒。 当天晚上,不当值的李长风领着四五个兄弟,再加上定州来的几个禁军兄弟,一共十二个人,满满围了一桌,在楼府前院大摆宴席,连吃带喝,又说起了闲话。 “楼太尉今天怎么不见人?” “伤还没好吧。” “这么点伤,哪里能难倒楼太尉,恐怕是不好意思。” “那小报谁写的,也太离谱了。” “何止是离谱,简直是缺德,不过还挺好看的,可惜就出了两期。” “嘿,你小子,还想出几期。” 李俊连忙摆手:“千万别当着楼太尉的面提小报,我都让他放倒了好几次。” 李长风喝了一杯,忽然道:“你们恐怕还不知道,两位郡王也让晋王给揍了。” “哦?”李俊来了精神,“怎么揍的?” 李长风说起原委。 两位郡王自然是不敢招惹晋王的,但是架不住小报上的胡说八道,让两人对这位大兄万分好奇,都怀疑晋王会不会本来就是位女子。 二人携带着一卷画轴,择了时间出宫去晋王府,见到晋王之后,便对着晋王来回的打量,也没看出个一二,最后在临走之时,通义郡王壮着胆子在晋王裤裆底下掏了一把。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八章 龙虎斗 晋王把两位郡王吊在廊下,一人抽了十马鞭,打的两位郡王扭成一条活龙,惨叫连连。 一桌人哈哈大笑,直叹两人勇猛,这顿打挨的值。 屋子里笑声不断,热闹温暖,屋外却是春雷奋作,震裂寒瓦。 一行人越发舍不得走,直到外面大街上传来子时的梆子声,李长风才站起来,把杯中剩下一点酒喝完,向李俊告别。 已经是子时,外面就是下刀子,他们也该归家了。 李俊起身相送,打开门,立刻一股湿润的寒风吹了进来,众人本已经有了五分酒意,让这寒风一吹,酒意登时就只剩下三分。 春寒料峭,细雨绵绵,随着风四面八方的飘荡,一沾在人的衣服上,就悄悄浸进去,犹如附骨之疽,令人浑身刺骨,防不胜防。 李长风打了个哆嗦,戴好皂色深檐帽,率先走了出去,那大风之中,忽然有什么动静在他耳边响起。 非常轻微的声音,在细细的雨丝中很容易被人忽略过去,但是他还是听到了——是有人踩在瓦片上,一步步发出的声音。 很轻、很匀称。 他立刻停住脚步,疑惑地看向二门,同时抬起手,示意身后的人停止说话。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李俊上前一步,并立在李长风身边,等了片刻,低声问:“怎么了?” “楼太尉在家?”李长风心头忽然闪过苏停所说的话——银霄是杀死张瑞的贼人。 也许是因为他驻足,轻微的声音消失,任凭他如何去听,都听不到了。 李俊点头:“在。” “能不能进去看看?”李长风虽然是疑问,但是脚尖已经朝向了垂花门的方向,“你们家里好像进贼了。” 也可能,你们家里本来就有贼。 “啊?”李俊皱眉,随后往二门走了两步,手放在门闩上,“家里有女眷,你们不要进去这么多人,进去之后,不要乱闯,就到院子里看一看。” 李长风点头,扭头无声点了三个人跟着自己。 李俊拨开门闩,把门打开,后院不大,没有曲曲折折的回廊,一眼就能看完,干净整洁,廊下养着几盆焉头耷脑的花,银霄穿着一身皂色短褐,右手持枪,站在庭院正中,扭身对着门口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李长风四人蹑手蹑脚走上前去,站在距离银霄五步远处,这时正好一阵大风过去,忽然有东西从李长风头顶上拂过,他吓了一跳,伸手去抓,抓着个冰冷的东西。 把手摊开,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片枯黄的竹叶。 院子里原来种着一丛竹,只是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杆子,上面挂着零星的几片黄叶子,又种在角落里,倒是让人忽略了。 就在此时,银霄手中长枪忽然一动,朝着西厢房廊下掷去。 一只煞白的手忽然从廊下伸了出来,牢牢握住了枪头。 那黑暗之处竟然有人! 李长风四人全都吓了一跳,不敢置信地看着彼此,目光中又有几分惊恐——来人进入院子后,竟然就这么躲藏在那黑暗的角落里,却连半点痕迹都未露。 一个人就算是在极度沉默的时候,身体也是会发出声音的,呼吸声、胸膛起伏时衣服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筋肉紧绷时候会作响,可这个人,没有声音,和屋子融为了一体。 在他们四人还在征愣之时,银霄已经跃至廊下,和来人斗在了一起。 来人正是铜鹤,和银霄师出同门,本已经藏了尖刀在手,此时攥住银枪,也不松手,直接以枪相对。 他有枪在手,银霄却只有一把尖刀,两人斗做一团,起初还能看到两人的一些招式,数招过后,只见两道身影滚做一团,只见两道银光,从廊下到了院子里。 这两道寒光在细雨之中越斗越急,李长风忽然道:“这枪法!” 身后一人道:“是夜闯张家的人!” 又有一人道:“那不就是杀了张相爷的人?” 这两桩案子,各办各的,夜闯张府的案子窦知府已经了结,然而禁军中人都知道这两拨人,实际上是同一拨人。 “快帮忙!”李长风急忙拔刀,奔上前去,一刀上前,将这二人分开。 两道人影一分,铜鹤并不恋战,转身便走,兔起鹘落之间,跃上屋顶,瓦片在他脚下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一团黑影风驰电掣一般飘了过去。 银霄一跃而起,起身便追,两人在一颗大树边又斗了几个回合,众人只听得外面大树摇动,落叶如雨,李长风领着众人追去,又吩咐一人去通知苏停。 一行人刚追到街上,就见银霄缠住了铜鹤,铜鹤枪花一抖,直点银霄胸前,银霄提刀削去,只见夜色之中立刻闪出一阵耀目的火光,铜鹤将枪一缩,一挑,枪尖插向银霄面门。 银霄终究不是对手,竟然没有料到他这一着,险些让他刺中面门,丢开尖刀,两手紧握住了枪头。 一双手顿时鲜血淋漓。 银霄没有停下,骤然发力,两只手从枪杆上一路滑过,整个人扑向铜鹤,就在铜鹤要收枪之际,他猛地抬腿,一记横踢扫向铜鹤双膝。 他这一下又快又急,就在李长风以为铜鹤无法躲避之时,铜鹤竟然在一瞬间往后挪动,避开了这一腿——仿佛他能预料到银霄的动作一般,并且当场还击,朝着胸膛踢去。 银霄挨住这一脚,两手依旧牢牢握住长枪,不给铜鹤使枪的机会。 李长风只听到耳边一声闷响,口中发出一声低呼,想要上前相助,硬生生停住脚步——他担心自己是去帮倒忙。 两人完全没有松开长枪的打算,似乎谁得到枪,谁就能赢,边斗边走,银霄已经逼近铜鹤,一条腿眨眼间便扫向铜鹤,夹杂着疾风,砸到铜鹤臂膀之上。 而铜鹤忽然间松开长枪,甩出尖刀,趁着银霄出腿之际,抹向他的脖颈。 “咔嚓”一声,铜鹤臂骨断裂,连胸膛都受到震动,口角溢出鲜血,与此同时,又有轻微的仿佛是绸缎被剪刀撕裂的声音传来。 银霄似乎也预料到了铜鹤的动作,往后微微一仰,尖刀从他的左肩,一直划到了右肩。 血混着雨丝,洒了满地。 “砰”的一声,长枪掉落在地。 李长风让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不要命打法打的心惊肉跳,手心里全都是汗。 “霄!”他忍不住惊呼出声,“退下,我们来!” 银霄充耳不闻,提起一口气,再次做出了凌厉的还击,铜鹤的尖刀也插向他的心口。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九章 张二挑灯看报 银霄铁一般的拳头砸向铜鹤胸口,铜鹤的尖刀在刺入银霄皮肉后顿住,他松开手,摇摇晃晃往后退,忽然逃入夜色中。 满地都是滴落的血液。 银霄奋起直追,丝毫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势。 此时此刻,他亦是一个死士,领受了来自宋绘月的命令——铜鹤要死在今晚,不死不休。 李长风和禁军众人,全都在惊骇之中,眼睁睁看着铜鹤跑出去好几步,又让银霄追上,两人再次扭打在一起,随后又逃了。 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打斗,完全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更可怕的是伤者对自己的伤痛无动于衷,只是一下接一下的要杀死对方。 “快追!”李长风蓦然惊醒,连忙领着人追上,“小义,快去通知苏指!” 太好追了,整条路都是他们两人的血腥气味,在春雨中急速散开,氤氲在每一滴雨水里,又在寒风中慢慢散去,变成一片朦胧的血雾。 李长风顺着这片血雾,一直到了大相国寺山门处。 他皱眉看着牌匾——他们不惧怕神佛吗? 他登时想起上一次银霄和贼人追赶至此一事,心中越发疑惑,难道这贼人是大相国寺的人? 又或者是大相国寺是贼人的庇护之地? 他带着满心疑惑追至佛殿,又在密密麻麻的佛像中头皮发麻。 不知为何,夜晚的佛殿,佛像总是森然,就连那些罗汉也面目狰狞,他抬头看着佛祖像,就心有戚戚,不敢多言。 也许在大相国寺中,还有一尊最大的恶魔,白天伪装成虔诚的信徒,只在夜里彰显自己的手段。 大相国寺客院中,张旭樘在看小报。 春雷响时,他打了个寒颤,小卫连忙上前加炭。 铜火盆里其实已经高高堆积着通红的炭火,香片在搁板上都有了焦黄的颜色,小卫守在屋子里,热的难受,恨不能把自己的两只脚从鞋子里拿出来透透气,然而不敢,只能继续的热。 加好炭,他轻手轻脚站在一旁,把自己变成一个木偶人。 张旭樘把小报看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宋绘月、晋王,唱了一出好戏,要把一个毫无根基的楼太尉推到禁军总指挥使的位置上去。 哪有这么容易。 明天得让苏停来一趟,把银霄杀死自己父亲一事再拿出来,指正一番银霄。 今上怕死,在自己的性命上,从来都很果断,从前重用苏停,一旦有了一丝半点顾忌,就立刻弃之不用。 他合上这一张胡言乱语的小报,心里盘算着晋王。 晋王和楼银霄,应该是真的不合,否则晋王不可能当街打成那样——晋王哪怕是去赴死也会衣冠楚楚。 因为晋王的一举一动、衣着打扮、言行举止,全都关乎着他的声望,他也永远像个表率,正衣冠、美仪度,无形之中便已经让天下人敬仰。 在曹门大门让银霄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对晋王弊大于利。 这两张小报对晋王更是不利。 他日的储君,变成小报上的绝代佳人,对晋王而言,是个可怕的注脚,会把自己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也许会显得晋王亲民吧,毕竟连通义郡王都敢在他裤裆里掏一把。 还有今上看了小报后,会对晋王心神上有松懈,不过晋王根本不会在乎这个——他早已经决心与今上为敌。 这两张小报唯一的作用,就是成全晋王的一厢情愿和谄媚讨好——通过这两张小报,他把宋绘月藏的干干净净,没有人说起。 张旭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忍不住想起了宋绘月。 对宋绘月的心狠,他与有荣焉。 果然是自己的同类,聪明、心狠、手段高明。 慢吞吞的,他喝了半杯茶,放下茶杯,活动了一下手指,打算抄一页经书再去睡觉。 然而门外响起了叩门声,随后一个壮汉走了进来,对张旭樘道:“二爷,寺里来了许多禁军,苏停知会了监院和首座,说要抓贼,朝我们这里来了。” 张旭樘眉头一皱:“抓贼?” 话音刚落,有冰凉的东西滴落在张旭樘鼻尖,他伸手摸了摸,拿到眼前看,才发现是一滴血。 “二爷!”小卫连忙上前,抬头往上看,“要不要戒备?” 他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能看到在灯火交错下,华丽的藻井成了一团接一团的暗影。 就在此时,那一团深幽的影子忽然动了,随后一条黑影力不能支地滚落下来,直跌到张旭樘面前。 张旭樘瞳孔猛地一缩:“铜鹤?” 铜鹤深受重伤,身上的伤口用衣带系住,以免滴血,但是力道不足,有所松动,而且一条胳膊软绵绵的耷拉着,显然是断了。 铜鹤只停顿了一下,就纵身钻入桌案下。 抄经的桌案很宽大,在宋绘月抄过一次后,就被挪动到了墙边,让一侧挨着墙壁——否则张旭樘坐下抄经书时,偶尔会恍惚着,好像宋绘月就坐在他对面一样。 铜鹤一动不动,蜷缩进了桌案下的阴影里。 张旭樘立刻看向小卫:“去加香片,再去外面把住门,尽量不要让他们进来。” 他只说了尽量,因为知道银霄肯定也来了——能把铜鹤伤成这样的人,只有银霄。 一个小卫,是拦不住银霄的。 他又拿了帕子去擦脸:“老三,带着你的人都藏起来,不要让禁军端了。” 小卫和老三各自行动,张旭樘擦过脸之后,立刻展开鸡林纸,用镇纸压住,饱蘸一笔墨,开始抄经书。 他眼睛不好,因此烛灯全都立在他身后,他的影子正好落在桌案下,将本就昏暗的桌案下方遮的严严实实。 一滴墨,滴落在鸡林纸上,显出几分慌乱。 客院外苏停皱眉,看向血葫芦似的银霄,在银霄回应他的目光之前,移开目光,扫向李长风:“在里面?” 李长风用余光看了一眼银霄,心想:“我知道个屁。” 他低声回答:“应该是,我们一路追过来的。” 银霄一路连打带赶的追过来,他们追着银霄过来。 “你们看仔细了?”苏停意有所指地问。 李长风这回没有犹豫:“那个枪法和身法,绝对是杀张相爷的人没错!我们都看着的。” 苏停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你知不知道这里面住的是谁?” 李长风立刻以苏停常说的话回答:“管他是谁,就是晋王在此,也不能阻拦禁军搜查的脚步!” 苏停一时哽住,看着李长风认认真真的面孔,心道从前怎么没发现他如此憨直? 最近落笔慎重,写的越来越慢,又没有存稿,因此第二章不能再如期12点发,对读者朋友很是抱歉,但是都会在下午五点前发出来的。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章 规矩和拳头 一个为了跟踪宋绘月,在太阳底下晒的滋滋冒油的人,不仅是憨直,还存着一股正气。 苏停看向大门:“里面住的是为今上祈福的张家二爷,惊扰了他,也是惊扰今上。” 李长风高兴起来:“太好了,张家二爷一定会鼎力支持我们搜查,为他父亲报仇雪恨!” 苏停闻言,在心里翻了个硕大的白眼,觉得自己和李长风已经是无话可说。 “叩门吧,”他示意李长风上前叩门,同时喝令银霄,“楼银霄,进去之后,听我吩咐,不可一意孤行。” 银霄没有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看的苏停一个哆嗦。 可怕。 人还是那个人,眉眼也还是那个眉眼,只是忽然之间少了一股生气,人的一面蛰伏下去,另外一面浮了上来。 是蒙昧而且凶狠的野兽,眼里泛着凶光,神阻杀神,佛拦杀佛。 苏停咽下口中剩余的话,看着李长风扣动铜环。 门很快便打开,小卫看了看外面站着的禁军:“你们有事?” “禁军搜查杀死张相爷的贼人。”李长风从腰间取下禁军腰牌,在小卫面前亮了一下。 “你们已经搜查过很多次了,没有一次抓到了贼,”小卫的手依旧牢牢撑住门框,并没有让开,“二爷在禅房中抄经书,不能打扰,你们等二爷抄完经书把。” 苏停不苟言笑:“还要多久抄完?” “刚开始。”小卫回答。 李长风当即冷笑:“等你们二爷抄完,黄花菜都凉了.” 话音未落,银霄已经忽然上前,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按在小卫胸前,随后用力一搡,把小卫搡的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青色短褐上出现一个清晰的血掌印。 小卫在张旭樘面前是个可以随时替换的人物,但是出了门,因为是张旭樘的心腹而高人一等,无论是大相国寺的人还是张家的人,全都对他客客气气,如今被银霄搡到地上,心头登时大怒。 怒归怒,但却不敢言语,只是忍着气爬起来,匆匆又挡住了门:“你们还有没有规矩!” 他说话时,目光看向了苏停。 银霄不理会苏停,抬起腿,一脚把小卫踹进了院子里。 这一脚踹在小卫身上,疼的是小卫,打的是张旭樘的脸,然而苏停却觉得自己的脸也跟着疼,因为银霄全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银霄不是没有规矩,而是拳头在规矩之上。 这一脚踹的苏停心胸越发狭窄,很想领着禁军扭头就走,然而此时骑虎难下,他若是不进去搜查一番,怎么能服众。 他忍着一口恶气示意李长风跟上,自己率先跨了进去。 客院不大,二十来个禁军立刻就把院落挤的满满当当,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水缸,左右都是厢房,漆黑一片,只有正中间禅房亮着灯火,张旭樘的影子映在窗户上,确实是埋头苦写的模样。 苏停点出人手:“分头搜,不要惊扰了人。” 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银霄给落下了。 银霄站在院子里没有动弹,鼻尖嗅着这里的气味。 这里的气味太浓郁了,无论是打开的两边厢房,还是门窗紧闭的禅房,全都弥漫出来令人透不过气的香味。 佛香中混合着百花香片的香气,百花在银霄鼻子里齐放,让他的鼻子失去了作用。 这个时候,耳朵是没有用的,铜鹤和他一样,他们了解彼此,看着对方的时候,就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李长风很快就从厢房退了出来,满脸失望——这里只有一个小卫和四个张家护卫,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人。 倒是窗户开着,他已经派人分头去追。 苏停两条眉毛仍旧是紧紧皱着,紧抿住嘴唇,对着李长风一挥手:“去别的地方查。” 李长风点头,正要出去,却发现银霄纹丝未动。 不仅没有动,他还往前走了一步。 小卫如临大敌,上前挡住银霄脚步,怒道:“你要干什么?说了二爷在里面抄写经书,这是给今上祈福用的,要放在佛前的!” 苏停追了上来,怒喝银霄:“楼银霄!你要干什么?” 李长风盯着苏停,心中很是古怪——最期待抓住杀死张相爷贼人的,不正是苏指? 怎么不问银霄是否有所发现,就直接喝止了他,为何不问问银霄是否有所发现? 难道苏指已经站到了夺嫡的队伍中去。 这个杀死张相爷的贼人,又是什么来头? 楼银霄,又是受命于谁? 这个想法一出,李长风脸色骤然一变,片刻后,他压下自己心中异样,走上前去:“老大,小楼可能是有什么发现……” 不等他说完,苏停的目光已经刀子似的射了过来:“知不知道什么是命令?” 李长风垂下头,有心想要再说两句,银霄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门。 门一开,一股暖香袭了出来,打开帘子,银霄走了进去。 苏停咬牙切齿地跟了上去——他虽然已经投靠张旭樘,却不能在手下面前做的太露骨。 李长风紧随在苏停身后,同时留了个心眼,时刻注意苏停的举动。 三人一进门,就立刻让一股热气烘的几乎出汗,而且气息不畅。 屋子里燃着很旺的炭火,而且放了不止一个铜盆,每一盆炭火上都放着百花香片,香片在炭火的烘烤之下,散发出黏腻的香味。 李长风伸手摸了摸鬓角上的汗意,打量屋子。 墙壁上挂着佛祖画像,地上有一蒲团,靠窗边有桌案,张旭樘便在那里抄写经书。 灯火在张旭樘身后的小几上,光亮从张旭樘背后照过去,把他笼罩在一团黄光里。 张旭樘没有站起来,而是扭头看向银霄等人,冷笑一声:“楼太尉,刚揍完晋王,现在也打算来把我揍一顿?” 银霄摇头:“我来抓杀人的贼。” 张旭樘似笑非笑地看向苏停:“苏指,禁军如今是谁在管事?” 苏停从鼻子里哼出两道粗气:“楼太尉是今上面前的红人,我也管辖不了。” 张旭樘没有起身:“既然进来了,就搜吧。” 他埋下头,继续抄写经书。 李长风看向苏停:“苏指?” 苏停点头:“搜吧。” 既然苏停已经发了话,李长风便开始搜,但他没有动作,而是十分仔细的打量这屋子里的情形,包括头顶上的藻井。 打量过后,他率先走向了桌案:“张二爷,请让一让。”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一章 风雨飘摇 张旭樘没有动作,只是看向李长风,笑眯眯的:「你确定要我起来吗?」 李长风本是志在必得的,然而对上张旭樘的目光,他忽然发现张旭樘并非是个孱弱无能的纨绔。 张旭樘的目光好像利箭,眼下虽然不能将你杀死,但是他明明白白的威胁着你——违逆我的下场就是万箭穿心。 李长风扭头看了一眼苏停,然而苏停扭开了头。 屋子里太热了,烘出了他背后一层汗,脑袋上更不用提,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流,他脑子里模模糊糊,好像触及到了真相的边缘。 疑似杀死张瑞的贼人、穷追不舍的楼太尉、寸步不让的张衙内、处处宽容的苏副指挥使。 究竟谁是杀人的贼? 禁军在这其中又是什么样的位置? 谁在利用他们? 苏停又是谁的人? 他的脑子在一瞬转过许多的念头,最后猛然想起李俊在酒醉后说的话:「想要在争斗中保命,就要麻木自己的脑袋,放弃你的智慧,让自己变成傀儡,然后确保线在赢面更大的人手里。」 当时他问谁的赢面更大,李俊伸出一根手指头,缓慢、有力的指向了自己。 众人哈哈大笑,问鲁国公还做着造反的美梦吗,李俊笑而不语,又喝了好几杯。 在僵持着的这一刻,李长风明白了,李俊所指的是自己,然而却是指向了自己身后的人,也许是楼太尉,也许是别人。 在短暂的时间内,李长风做出了抉择——李俊能够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智慧。 「二爷,请让一让。」 张旭樘诧异的一笑,顺从地站起身来,从桌案边走开,站到了李长风身边,伸手在李长风肩膀上用力一拍:「尽职尽责。」 他没有多大力气,哪怕是用尽全力的一巴掌,也只是让李长风肩头响了响。 但是李长风从肩膀开始发麻,一路的麻下去,直到脚尖,腿脚不能移动分毫。 桌子底下空无一人! 这怎么可能? 他扭转身体,看向银霄,发出无声呼喊:「人到底在哪里?」 苏停也看向银霄,冷笑一声:「二爷,多有打扰,告辞。」 李长风头脑麻木地跟上苏停,银霄也跟着转身,走到门边时,李长风让苏停甩下的布帘打了脑袋,心想:「这个帘子真碍事。」 就在此时,银霄骤然出手,从门后拽出来一条人影。 李长风惊的呆住了,忽然想起为什么帘子会碍事——门往里开了。 这扇门和花园里常用的耳门一样,既能往里开,也能往外开,往里开的时候,门后的帘子就会碍事。 铜鹤藏的悄无声息,连一丝气息都未漏,却还是让银霄揪了出来。 两人迅速打在一起,互相揪着衣襟往外滚。 铜鹤断了一只手,让银霄占了上风,银霄搬着铜鹤的脑袋就往地上砸,砸的哐哐作响,铜鹤仿佛是不知道疼的,抬起腿就往银霄身上踢,踢翻银霄后,对着他的脑袋就踹,也踹的「咚咚」作响。 银霄滚了两滚,从铜鹤脚下滚出去,爬起来,对着铜鹤就是一拳。 两***脚全都是杀招,李长风等人听着动静,觉得自己一下都扛不住,犹豫着自己要不要上前帮忙。 苏停扭头看了张旭樘一眼,随后大步追赶出去:「留活口!」 他抽刀出鞘,看似是刺向铜鹤,实则是扰乱了银霄进攻的拳头,迫使银霄收手。 银霄果然是收回了拳头,铜鹤也趁机后退,苏停站在中间,目光阴骘,刀锋往前递,做戏给旁人看。 铜鹤速 度很快,一退再退,眼看着就要退出苏停和银霄的攻击范围,逃到别的地方去。 李长风暗道一声不好,想要上前截住铜鹤的去路,就在这时,银霄猛地上前三步,夹着沉重的风声扫向苏停的手。 伴随着苏停一声惨叫,他手中的刀脱手而出,箭一般把铜鹤钉死在了墙上。 铜鹤双手握住刀柄,试图将刀拔出,两只眼睛瞪的滚圆,口中不断溢出鲜血。 他死灰一般的眼睛忽然浮现出异样的亮光,环顾四周,每一样东西都以前所未有的颜色涌进了他脑海中。 似乎是在临死前,他作为人的灵魂要苏醒了。 他张了张嘴,咳出许多的血来,对着银霄无声道:「我输了。」 没有苏醒,他已经驯化的太深,至死都是死士。 院子里有了一瞬间的安静。 这样的身手、天资,若是放到战场之上,也许又是一个名震定州的小将。 可惜铜鹤比起银霄,还是差一点勇气。 银霄拥有莫大的勇气,杀死韩北曲,逃出这个地狱,而铜鹤没有,甚至在韩北曲死后,他成为了另一个韩北曲。 就是这一点勇气,变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张旭樘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禁军的人扶走银霄,收拾走铜鹤,心想可惜。 可惜真正的凶手银霄,从此将不再是海捕文书上的凶手,死去的铜鹤成了替罪羊——没有人会替铜鹤分辨。 可惜自己失去了最为珍贵的死士,更可惜自己的性命,从此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盯着空荡荡的院子看了一会儿,他走到那摊血迹前,任凭寒风吹着自己,盯着那一滩血看了很久,心里的酸楚让他红了眼眶。 他不是心疼铜鹤,他对铜鹤没有对老卫那样的感情,他是在为自己默哀,仿佛自己有一半的生命也随着铜鹤一起死去了。 宋绘月正在逐渐断绝他的生机,抹杀他逃走的任何可能,她不管身边的人同意与否,利用他们、摆布他们,以此来编织出一张大网,把他网在其中。 他别无选择,只能在牢笼里殊死搏斗。 此时,燕王从外面匆匆进了来——他是为了别的事情而来,但是正好碰上禁军抬着尸体,询问之下,才知道是抓住了杀死张瑞的凶犯,但是凶犯狡猾,意欲逃脱,只能诛杀。 让跟着自己的护卫和内侍全都留在外头,他径直走到张旭樘跟前:「怎么回事……杀了舅舅的不是楼银霄吗?怎么他还好端端的站在那里?」 张旭樘不想和燕王解释,太费口舌,他现在没有精力。 他随便道:「就是这样了。」 燕王追问:「是不是楼银霄使了诡计?不行,我们得想办法,不能就这么让他得逞……」 张旭樘的耳朵里,全是他的嗡嗡之声。 第四百六十二章 燕王惊魂 燕王说的话,和他的人一样,全都是无用的东西。 张旭樘没有听他说的什么,只是觉得他聒噪的很烦人,视线从地上那一滩血迹移动到燕王脸上:“你来干什么?” 燕王正在罗列无数的办法去阻止银霄逃脱罪名,让张旭樘问的一愣,才想起来自己的来意:“我们有两条船让江贼洗劫了……” 他还想说损失不大,但是张旭樘的神情很奇怪,让他说不下去。 而张旭樘只是在看他这张蠢脸,脑子里的怒火全都因为这张脸点燃,他想张家都是为了这么个蠢东西。 他忽然伸手,使出力气推搡燕王,燕王猝不及防,让他推的一个踉跄,险些跌个跟头,稳住摇摇晃晃的身形,他愣了神:“你干什么——” 张旭樘仿佛是没听见他的话,忽然力大无穷的把他搡到了水缸边,又按住他的背,一把将他的脑袋塞进了水缸里。 死死按住燕王的脑袋,燕王依旧是不停地昂起头来,大口喘气和咒骂,然后又让张旭樘把脑袋按了进去。 “噗通”的声音不断,水花溅的满地都是,燕王挣扎的动静越来越小,小卫惊的不住打颤——他想起来张旭樘溺死猫的事情。 张旭樘的脑子一点点转动,怒火随着燕王的挣扎而逐渐消散,他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身体的疼痛。 他的力气来源于怒火,怒火一旦消散,力气也小了下去,松开燕王,他摇摇晃晃扶住了小卫的手,大口大口喘气。 刺骨寒凉的风随着他的呼吸在他的胸膛里来回,让他爆发出一阵持久的咳嗽。 燕王更是惊魂未定,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力呼吸,水淌的到处都是,脸色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 五脏六腑针扎似的痛,胸膛憋的几乎要炸开,鼻子里全是火辣辣的痛感,略一吸气,就牵扯的周身都疼。 他疼出了眼泪,看着张旭樘,不由自主往后爬了三步。 这不是人,这是魔鬼,是佛都降服不了的魔鬼! 张旭樘骂过他,扇过他的耳光,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要杀了他。 杀意是真的,他能感受的到。 明明他比张旭樘要强壮那么多,却依旧害怕的直哆嗦,变成了一条在地上蠕动的蛆虫,一边往后退,一边涕泪横流的求饶。 张旭樘也冷静下来,停住了咳嗽:“闭嘴。” 燕王没有听见,疯了似的认错,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张旭樘不得不走过去,蹲下身,一把揪住了燕王头顶的发髻,提着发髻,迫使燕王抬起了头:“闭嘴!” 燕王拖泥带水地抬头,剧烈颤动,但是嘴巴紧紧闭了起来。 张旭樘掏出帕子,给他擦脸。 雨夜的天光很暗淡,屋子里的灯火透出来一点,落在燕王面孔上,微微照亮他的眉眼,全靠外物堆砌起来的风姿都让水洗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张平凡的脸。 张旭樘从上往下,十分细致的擦干他的面孔,摸着他脸上和张家微不足道的相似之处,手指恨不能摸到他的四肢百脉里去,想要查探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张家人。 这个杂种竟然是姑母亲自生下的。 “不要怕,”张旭樘扔下帕子,用自己铁一样冰凉的手拍了拍燕王的脸蛋,“刚才是我失态了,我和你道歉,铜鹤死了,我很难受。” 燕王不敢动作,只是哆嗦,睫毛都在颤动。 张旭樘再次拍了拍他:“明天早朝之后,你去和今上说楼太尉和晋王的打斗是在演苦肉计,记住了吗?” 燕王依旧是抖,抖的十分匀称,点头的时候脑袋好像是小鸡在啄米。 张旭樘放过了这只菜鸡,于是他落花流水地滚了出去,连滚带爬地滚进马车,又催促马车快走,等马车到达燕王府时,内侍呼唤许久都没听见声音,打开车帘一看,燕王已经烧的人事不省了。 这个夜晚十分漫长,等到天光微亮,参与过这一夜的人全都松了口气。 李俊大清早就出门,回来的时候十个手指上勾满了细棉绳,挂着十几个油纸包。 他也不急着取下来,站在院子里和宋绘月说话:“早上有没有人过来找霄?” 宋绘月点头:“提刑司里来了人,老张没听见,叫了一阵子又走了。” 李俊低声道:“我和李长风打了招呼,让他报了个重伤,什么时候伤好了再去提刑司回话,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李长风他们都看着的,苏停也不敢说什么。” 他伸出手:“小指头上那个,荔枝糖。” 宋绘月顺着绳子取下来,捏在手里:“两个王爷有没有动静?” “晋王府大门紧闭,”李俊把声音压的更低,“燕王奇怪的很,我问燕王府出来的倾脚头,说是燕王掉河里了,大半夜请太医,闹到四更,燕王又强撑着进宫去了,他会不会说咱们栽赃铜鹤?” “死无对证,”宋绘月摇头,“不管他说什么都不重要,他的话没有力量,如果是晋王,就另当别论了。” 李俊点头:“那就好,我去厨房看看早饭,买了咸鸭蛋,切几个配白粥,霄的伤怎么样了?” 宋绘月道:“大夫的刀伤药不错,只是有点烧,我去看看。” 两人分头行动,一个去厨房,一个去厢房。 银霄在厢房里只是睡,他能杀铜鹤,铜鹤也没饶了他,一根胸骨断开,幸亏没有插进脏腑里,皮外伤数不胜数,不必细提。 睡到现在,银霄迷迷糊糊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宋绘月不想惊醒他,蹑手蹑脚地进来,然而银霄永远都醒着神,细微的一点动静就让他睁开了眼睛。 他睡的规矩,两只手臂纹丝不动的放在身体两侧,躺的笔直,被子一直盖到下巴上,他没有动,只微侧了一下头去看宋绘月。 宋绘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烫的很。” 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小几上,一只手从银霄脖子后面钻进去,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把他托起来一些,喂他喝了杯水。 “看着不壮实,还挺重,”宋绘月念叨着,“把眼睛闭上,药好了你的俊来喂你。” 银霄喝了水,来了一点精神,越发的睁大了眼睛。 宋绘月伸手盖住他的眼睛:“睡不着也得闭目养神。” 银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但是心里亮亮堂堂的,鼻尖闻着宋绘月的气味,他忽然沙哑着嗓子道:“不是我的俊。”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三章 养伤 李俊不仅给银霄喂药喂粥,还给银霄端了尿壶。 他洗了手,一屁股坐在床边,笑道:“你那根骨头没长好之前,就这么躺着吧。” 银霄躺的笔直,“嗯”了一声。 李俊把小几上的碗筷放一堆:“你这精神头,比我想的好,晚上别吃稀的了,吃点干的,肚子里有食,好的才快,等好了,咱们出去摆一桌,吃顿好的,有机会出去打鸟去。” 他感叹一声:“月在家里估计憋的慌,刚刚在屋子里玩弹弓,把个花瓶打碎了。 “败家玩意儿!汝窑的啊!” 他咆哮完毕,侧过脸,认认真真看着银霄:“现在的日子好不好?” “好。” “我也觉得好,我在太行陉风餐露宿的时候,还以为这辈子就要这么过去了,没想到还有现在的好日子过,真是快活。” “嗯。” “不过晋王要是登基做皇帝,咱们的好日子,就算是到头了。” “不会。” “会,你们还是太——太天真了,都不了解龙椅上坐着的是什么怪物,不管是昏君还是明君,都是孤独和任性的怪物,为了温暖他自己冰冷的帝王路,他一定会强行娶月。” “大娘子会逃,她不喜欢牢笼。” “感情上,你和月都是愣头青,月对晋王,要是没有感情,就不会把宋清辉放在晋王府上,要是没有感情,就不会有上一次的回京,这种感情,不能全部归结于男女情爱,还有很深的羁绊。” 银霄没有说话。 李俊忽然压低了声音,俯下身去,在银霄耳边道:“想想办法,霄,在不扰乱月的计划之下,想想办法,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一定能够有办法的。” 他给银霄掖了掖被子:“月想去潭州,我们三个一起去潭州,不要让晋王有机会折断月的翅膀,关进金笼子里。” “好。” 李俊把银霄从头到脚的摆弄好了,站起来端走碗筷,走出去两步,扭头对银霄笑了笑:“秘密。” 随后他出了门,把碗筷放回厨房,交代厨娘饭煮的软烂一些,再给自己包一盘饺子,又跑去和宋绘月说话。 宋绘月收拾好碎瓷片,正在看宋清辉的脉案,晋王怕她担心送来的。 她虽然看不懂,但是看到这些东西,心里总能好受一些。 李俊心想晋王倒是不记仇,闲谈几句,从钱匣子里取了一把碎银子,再次出门买东西去了。 他买了肘子和一个大猪头,又去码头上买了一条鲜鱼,见没有什么新消息,就一路跑着回了家,把东西放到厨房,跑去找银霄。 进门的时候,宋绘月也在里面。 李俊已经做好了一家和睦的准备,哪知一进去就见宋绘月站在床边,狠狠地数落银霄。 听了两句,似乎是银霄自己爬起来,还走到正房去了,活像自己是铁打的一样,还想看看宋绘月有没有让花瓶伤了手。 李俊走过去,把宋绘月按进椅子里:“他还没习惯受伤了可以好好的休养呢,原来都是在逃命,别说只断了一根小小的骨头,就是腿断了也得爬着走,是不是,霄?” 银霄想点头,然而不敢,同时心里很高兴——他喜欢宋绘月这么骂他。 李俊搬来一把椅子和宋绘月并肩而坐,看了看眼前的两个人,心想越是到这个时候,他越是害怕,怕三把椅子坐不齐全。 “我去码头上买了条鱼,”他说,“码头上的船,下来了两广路的武夫,不知道张旭樘究竟养了多少人。” 宋绘月想了想:“上百人是有的,他这个人,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必定是要血流成河,惊天动地,仿佛不这样不能弥补他的遗憾。” “遗憾?”李俊不解。 “他认为自己是个无出其右的天才,可惜世间的规矩束缚了他,让他只能在暗中行事。” “幸亏他只能在暗中行事,”李俊感慨,“否则这世上就乱套了。” 他又道:“你猜我在码头上还发现了什么?” “什么?” “裴家的私兵。” “嗯?你怎么知道的?” “领头的人我在裴家见过去,一个旁支的裴家子弟,我见过的,绝对错不了,三个人藏的挺好,一人挑一箩筐鲜果,下船就去了果行。” 宋绘月眼珠子一转:“你去一趟码头就碰到了,恐怕不会这么巧。” “你的意思是……裴家、不,晋王故意让我看见的?” “嗯,晋王回京之后,裴家一直没有动静,我留意过好几次,都没有发现,可见他们行事隐蔽。” “这是在为了上次的事情警告我们?” “不会,晋王不会警告我,应该是他知道控制不了我的行事,而且也料想不到我要做什么,只能把自己的力量摊开一部分给我看,以免我和他之间起冲突。” “懂了,怕大水冲了龙王庙。” 宋绘月点头:“你明天再去,应该就看不到了。” 李俊笑道:“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晋王在告诉我们,可以用裴家的力量,裴家在禁军里有人,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关键时刻,能用的上。” 他指着闭目养神的银霄:“霄用的上。” 银霄眼皮底下的眼珠动了动,但是没开口。 李俊笑着岔开了话:“你在晋王府每天都干了些什么?” 他在心里想:“霄啊,我帮你打探打探敌情,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以后可得靠你自己了。” 宋绘月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道:“跟在家里差不多。” 她以为李俊是担心自己出尔反尔,会把要命的秘密告诉晋王。 “也是吃饭闲聊?聊的什么?” “不记得了。” “他和你吐朝堂上的苦水?” “嗯。” “有没有回忆从前?” “有吧。” “你们一起编竹篾?” “你问这干嘛?” “他有没有被竹篾划伤?” “你怎么知道?” 李俊冷哼,心想晋王也就会这些陈腔滥调,赢就赢在对手是更加不解风情的银霄,而且宋绘月是个不会阳春白雪的人。 “晋王好还是银霄好?” 银霄猛地睁开了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宋绘月,而宋绘月挑眉看向李俊:“他们两个都好,你想干什么?” “我当然知道他们两个都好,而且各有各的好处,不干什么,就是问问,如果他们两个中间只能选一个,跟你度过余生,你选谁?”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四章 吃饭 “没有第三个人选?”宋绘月认真发问。 “啊?”李俊指了指自己,“难道你想跟我过?” 银霄耳朵都快竖起来了。 宋绘月道:“我选张旭樘,我现在心里眼里都是张旭樘。” 李俊没了言语。 宋绘月又道:“再说为什么要我选,比如银霄,我不选他,难道他就不跟着我了?其实真正在选的人是银霄才对,腿长在他自己身上,他可以选择跟着我,也可以选择不跟着我。” 银霄立刻回答:“跟。” 李俊若有所思,没有继续去深究她所说的如果——为什么如果是银霄? 他伸了个懒腰:“等霄好了,喝酒去!” 宋绘月赞同:“好啊。” 十天后,银霄已经可以满地乱走了。 他先去提刑司录了供词,再去三衙报道,排上轮宿宫中的日子,又往家走。 回到家里,他洗了脸,换上一身黑色圆领窄袖长袍,站到院子里,等着宋绘月和李俊。 他们今天晚上要州桥的前湖正店吃饭。 宋绘月挽着发髻,插了两根银簪子,穿着件绣“一年景”的蓝灰色广袖长衫,正在屋子里系靛蓝色毛披风。 系好之后,她拿起帷帽看了看。 银霄走到门前,目光跟着她而动:“您可以不用戴帷帽。” 宋绘月抖了抖帽子:“还是戴吧,刚落网一个贼人,提刑司恐怕正在加紧追捕另一个,戴上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她把帽子戴上,用手理好上面的轻纱,有些不舒服地撩起纱帘子:“李俊好了吗?” 银霄扭头看了一眼西厢房,就见李俊还在捯饬他那个脑袋:“没有。” 带着一点青草色的轻纱遮住了宋绘月的眉眼,宋绘月翩然走到门边,像是蝴蝶扇动了翅膀,随后蝴蝶两手叉腰,对着李俊喊:“差不多得了!” 李俊认为自己脸上的疤很碍眼,然而无计可施,只能风度翩翩走了出来,打量一眼宋绘月:“穿多了。” 宋绘月道:“不多,走。” “走。”李俊转身。 三人出了门,直奔酒楼,进酒楼之后,宋绘月果然感觉自己穿多了。 酒楼里食物的热气、锅子、炭火交杂在一起,变得热火朝天。 宋绘月果断解下披风,率先走上楼去——李俊早已经订好了阁子。 银霄伸手接住披风,搭在臂弯里,笔直挺拔的往上走。 李俊走在后面,抬头看了看这专心往上走的一男一女,心里十分的叹息。 这两个人,都生的很好,尤其是银霄,脊梁笔挺,步伐稳健,脸上的线条又冷又硬,远远看着,像是沙暴一类的险峻风景。 可惜都是白长的,简直就是两块石头。 刚一进阁子,酒保就跟了进来,殷勤地问要不要上菜——菜也是李俊点好了的,点了汤骨头、荔枝腰子、莲花鸭、入炉羊头肉、入炉羊腿、葱泼兔、紫苏鱼、鹿筋。 李俊点头让上菜,酒保又问来了上好的金华酒,要不要把先前点的黄酒换了。 “那就换,”李俊很大方,又告诉宋绘月,“这里筋头巴脑炖的好,你尝尝,外面炖不出这个香味。” 宋绘月取下帷帽,坐了主位,菜一样一样铺了上来,李俊见了鹿筋,立刻推到宋绘月身前:“快尝尝。” 宋绘月夹了一筷子,见果然炖的软烂入味,便道:“这个东西炖起来要功夫,改天我在家里试试。” 李俊切羊腿的刀顿了一下:“你喜欢吃,我天天给你端回去,不用在家里烟熏火燎的弄,太累了。” 宋绘月吃了一块鱼肚肉:“也行。” 酒用酒壶装着,也送了过来,李俊把羊腿肉分开,开始斟酒,宋绘月放下筷子:“燕王的病好了吗?” “还没有,”李俊滋滋的喝了一口,“燕王府的倾脚头说燕王好像是受了惊,去宫里说霄和晋王演苦肉计的时候就已经是强撑了,回燕王府之后日渐沉重,太医守了三天三夜才好转,现在还在家里歇着。” 宋绘月心想身边有一个张旭樘这样的人物,燕王只是受到惊吓,可见张旭樘对张家人真的充满了仁慈。 “你打算怎么对燕王?”李俊问。 宋绘月笑了一声:“当然是对他好一点。” 李俊不信,也不追问,放下酒杯抄起筷子,忽然发现在他们二人说话之际,银霄已经将腰子吃去了一半,连忙不再闲话,抄起筷子开饭。 酒足饭饱过后,天色已晚。 “坐一下。”李俊摸着鼓起来的肚子,有些走不动路。 宋绘月走到窗边推开窗,让外面的冷风吹进来些,吹散屋子里的憋闷之气。 她喝了几杯酒,脸上红了两团,凉风正是舒适,天色还没有黑的厉害,而是介于黑白之间的青光,眼睛还能看的见,但是模糊起来。 大的铺子率先亮起灯火,伙计纷纷架起梯子,点亮廊下的灯笼,小的铺子则只点一盏油灯,舍不得去点灯笼。 栀子灯也亮了四五盏,白天里清静无人的宅子开始有了忙碌和热闹的迹象。 宋绘月看着,忽然见一家私窠子外面来了一顶轿子,跟着四个小丫头,一个老鸨,轿夫压下轿杆,老鸨连忙上前扶出一位穿紫红色长褙子的女子,丫鬟提着灯笼围上来,把她簇拥在其中。 女子头上戴着一顶茸茸的毛帽子,长的十分美艳,一举一动都含着无限风情。 是许久未见的刘琴。 宋绘月见了她,立刻就觉得十分的亲切,又疑惑刘琴不在曹门大街的琴心花茶坊,怎么来了这里。 刘琴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停下脚步,举目四望,也见到了二楼窗边探出个脑袋来的宋绘月。 她许久未见宋绘月,认了片刻,方才认了出来,当即调转方向,要朝宋绘月这儿来。 宋绘月连连摆手,又把脑袋往后缩,躲避跟随着刘琴看过来的目光。 刘琴猛地想起宋绘月是上了海捕文书的人,连忙止住脚步,又往宅子里走,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在看到宋绘月点头示意,才转身进去。 李俊站了过来:“谁?进了私妓馆?” 宋绘月点头:“琴心花茶坊的琴娘子。” 李俊看着栀子灯,忽然道:“今上很喜欢白龙鱼服的逛这些地方,一定也有她的份吧。” “应该吧。” “其实今上,早就被晋王给包围了。”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五章 今上 翌日,银霄进宫轮值。 他“干干净净”,领着一队禁军走在皇宫的石板上,宫殿巍峨高大,地上踏着的砖都是如此的昂贵,头顶上掉落下来一朵花,都要称作是一朵御花。 这一切都在极力的威慑当值的禁军,要把他们压进金砖缝隙之中,让他们以今上为尊,以宫中的一切为尊——连张贵妃养的一条狗,都比他们高贵。 因此许多人都微微地低垂了视线,不敢肆无忌惮的直视这一切。 银霄目不斜视,笔直的看向前方。 他对一切权威都没有敬畏之心,不是腐肉上的蛆虫,心里只有自己的神,这是追逐权利和名望的人无法想象的。 他领着人巡逻过后,在晌午交班时进入待漏院休息。 掇了一条长凳,他坐到桌边,刚要提壶倒茶,就有内侍上前给他备好了茶点,同一桌的裴洛和裴桢简单的叫了一声太尉,便起身离去。 其他人也不大敢在银霄身边停留,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李长风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一边和身边人说话,一边脱披风,见银霄孤零零坐在正中间,笑了一声走上前去,试图拍一拍银霄的肩膀,手走到半路还是放了下来:“你就休息好了?” “好了。” 李长风靠近他坐下,低声道:“今天晚上你能不能帮我顶一晚?我媳妇要生了。” “行。”银霄点了点头。 李长风越发压低了声音:“刚才出去的是裴家人,看样子你打了晋王,记恨着呢,自己小心点。” 他环顾四周:“总指挥使来了没?” 一旁过来了个定州禁军:“楼太尉!” 随后定州禁军俯身道:“苏指说是风寒,告病在家。” 李长风越发的小声了:“看看人家多会病,在提刑司抢功劳的时候,生龙活虎,功劳领完了,今上问起另外的女贼子了,他就病了。” 定州禁军笑道:“病个屁,听说昨天晚上把他那几个兄弟骂的跟孙子似的,一脚一个踹出去了。” 银霄扫了他们二人一眼,两人立刻闭嘴,不再说苏停的闲话,各自起身去倒茶。 禁军心思各异的忙碌,苏停的人和晋王的人都在看着银霄,银霄面无表情的只是当值干活,到了夜里,还在文德殿外守着。 今上今晚歇在文德殿。 禁军不能入后宫,今上这两日夜里睡不踏实,有禁军守着,稍稍能好些。 一队禁军沉默地守在外面,临近子时,大家都有些困顿,唯有银霄抖擞着精神,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不曾遗漏黑暗中任何一个角落。 就在此时,文德殿中忽然传来一声今上的惨叫之声。 银霄持刀急速上前,走到大殿外,就见大殿中骤然亮起了灯火,先前宛如死人一般的内侍活动起来,全都打起精神煮水泡茶,等候传唤。 沉重的殿门启开,魏桥从里面匆匆出来,接过一盏温茶,正要转身进去时,就见银霄领着十位禁军站在阶下两侧,神情肃然,目光凌厉,仿佛能将任何妖魔鬼怪都驱散。 他眼睛一转,走了进去,大殿中传来低语之声,片刻之后,有小内侍请银霄进去。 银霄一步迈进了亮如白昼的大殿。 前殿威严,御塌左右是面目威武的大猛兽熏炉,银霄不认得是什么,只看着兽口之中吐出来轻烟,香气飘飘摇摇,仿佛是会令人就此沉睡下去。 里面是大量的安神香。 安神香没能让今上安睡,后殿中,传来今上因为不安而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层流光溢彩的珠帘隔在门内,魏桥轻手轻脚地掀开帘子,请银霄进去。 今上盘坐在床,额头上有细细密密的冷汗,不敢睡,怕梦里的裴皇后会把他拉下地狱去。 抬眼看向银霄,他紧绷着的一根弦放松下来——银霄带着刀,满脸杀气腾腾,看那样子,确实有一刀斩杀裴皇后的本事。 银霄叉手行礼,今上无力的摆了摆手,示意他坐在脚踏上:“朕记得你杀了耶律齐轸。” “是。”银霄回答。 今上沉吟半晌,忽然道:“你怕不怕耶律齐轸在梦里找你?” 银霄没有迟疑:“臣就在梦里再杀他一次!” 听了银霄的回答,今上用力一点头:“好,就是这样!这才是朕的都虞侯!若是朕这殿里有恶鬼,你敢不敢动手?” 银霄点头:“臣誓死守卫陛下。” 今上看着银霄坚毅的面孔,蓦然放下心来。 对这个年轻小将身上的煞气,他前所未有的满意——能征惯战之人,又岂会害怕裴皇后这个恶鬼。 银霄手上所沾的敌人的血,都足够湮灭裴皇后。 今上徐徐叹了口气,躺下睡去,魏桥连忙道:“陛下,要熄灭烛火吗?” 每每今上从噩梦中醒来,烛火都一直要燃到天明。 今上侧头,看了一眼磐石般稳坐在脚踏上的银霄,莫名心安:“熄了吧。” 魏桥领命而去,将蜡烛一根根熄灭,文德殿再次陷入黑暗之中,今上也随之沉入梦乡。 这一觉他一直睡到四更,梦里没有裴皇后,只有银霄大刀阔斧的坐在他身边,仿佛是一座金身罗汉,可以驱散一切邪祟。 四更天后,今上在魏桥的服侍下起身,发现银霄还是他入睡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守在脚踏上,双目没有丝毫疲倦之意,见今上醒来,立刻起身退至一侧。 今上神清气爽了,用力拍了拍银霄的肩膀。 连着三晚,今上都让银霄陪坐在脚踏上,大有以恶制恶,以杀止杀之意。 这三个晚上他睡的前所未有的安心,于是在早朝之时,忽然想要给银霄一个极大的赏赐。 他要让银霄做禁军三衙总指挥使。 然而此举遭致满朝文武一致反对,尤其是燕王,对银霄成为总指挥使,已经不仅仅是反对,而是开始惶然。 晋王一派也无法安坐——谁都知道楼太尉刚把晋王打了。 台谏纷纷出列,直述楼银霄年纪太轻,功绩尚浅,已经授予上四军都虞侯一职,若是再力压苏停,成为三衙总指挥使,必定引起天下物议,有损陛下明德。 晋王党和张党,这辈子都没有如此意见统一过。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六章 升官 两党齐心,要将银霄拉下,言辞激烈有理有据,今上只收获了满肚子的气,脸色不快的退了朝。 这一回他是十二分的相信银霄和两个儿子没有任何纠葛了。 就在两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枢密院副使李劲松在退朝之后前往文德殿求见今上。 李劲松这个李,和两个王爷的李是一家,是正儿八经的宗室子弟。 开国以来,宗室子弟日渐增多,皇帝生王爷,王爷生郡王,郡王生国公,各自开枝散叶,把宗室壮大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宗室子弟如此的擅于繁衍,内库开支不起,便让他们在宗学读书后,选优异者授任官职,或者是入禁军当值,其余的都只按月领微薄的料银,可以经商,但是不能科举。 李劲松是唯一一个做到了枢密院副使的宗室子弟。 只是枢密院在岳重泰的带领下逐渐沉寂,在一众文臣之争中,使人遗忘了李劲松这个副使。 今日岳重泰不在,李劲松入文德殿面圣一事也未引起众人重视,更忘记了李劲松是李长风的义兄。 李俊一见李长风就热情的笼络李长风这个憨人,给他送酒,其实笼络的是他背后的枢密院副使,酒也是送到了李劲松口中。 李劲松能够坐上这个位置,自然也是眼明心亮的野心家,知道此时轮到自己站位了——也可以不站,但是这个机遇便会失去。 他面见今上后,并未提起银霄,反而对今上说起文武二柄。 中书和枢密院对掌文武二柄,互不干涉,军事、武职,历来只有枢密衔可以干预,何时连文官也能置喙了。 文官以理法驳斥今上提拔武将,便是预军事,其心必异。 在龙颜大悦之际,李劲松更是提起先帝与枢密院计议定州军事,一日三召,何曾经过中书。 总而言之,中书不可预闻军事,今日满朝文官僭越,台谏不参奏,却只盯着武官之辟,不仅失责,更有结党营私之嫌,应当重罚。 今上狂喜。 他早已经厌恶台谏的诤谏,甚至认为裴太后对台谏的优容已经不适应当前的争斗,而且台谏一开始就是沽名钓誉,并非忠心于他。 群臣更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争吵不休,没有人顾忌这个今上。 他立刻让李劲松去拟召,又命翰院暴值的人前来,申饬台谏。 与银霄的升辟一同传出去的,还有今上怒斥文官的消息。 晋王在府中和谢川对坐,听闻今上斥责党争一事,他笑了一声。 “文官也好,武官也罢,都要有明主领头,如果没有明主,照见他们的丹心,臣子自然就会各自寻找利益。” 谢川点头:“倒是李劲松,让人惊讶,他在枢密院,一向都是不言不语,岳重泰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没想到会有如此突然之举,维护枢密院。 不过张瑞在时,几乎要把枢密院给侵吞了,他若是不装聋作哑,恐怕也没法坐在这个位置上,这是个聪明人。” 随后,他有几分拿不准:“李劲松究竟是为了枢密院开的口,还是为了银霄?” 毕竟这二者之间一向是风马牛不相及。 晋王叹息一声:“为了银霄,他比岳重泰聪明。” 他看向桌上逐渐变凉的茶:“易地而处,我不如绘月良多。” 谢川想了想:“如果换成是我,恐怕也只能在中秋夜杀了张旭樘了事,根本想不到去杀张瑞,逃亡至定州我以为已经是绝地,没想到月姐儿还能打下地下榷场。” “剑树刀山,她都走过来了,”晋王心中满是骄傲,“她坚韧,擅用人,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撬动了张家,我不过是在她身后推波助澜而已。” 谢川想到银霄和李俊这二位能工巧匠,心中也不由叹服。 晋王端起茶喝了一口,冷掉的茶有种苦涩滋味,令他为之清醒:“真是期待,她还会做出什么令我震惊的事情来。” 宋绘月此时倒是无所事事。 银霄领旨归家时,正是晌午——他夜里守夜,上午睡觉,饭比平常少吃一顿,因此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饥肠辘辘。 厨娘已经将肉丸子炸好一竹篦,捞出来酱的大骨头,抻好了面条,锅里滚着鲜鱼汤,银霄进门之后,宋绘月就吩咐开饭,厨娘立刻把面条滚进了汤里,还烫了新鲜的小菜芽。 面条筋道地端上了桌,花样虽然少,但是分量可观,满满当当占据了一桌子。 银霄抄起筷子,刚要动手,李俊就回来了,喜冲冲地拎着两坛子上好的眉寿,一进门就道:“楼指挥使!来来来!开酒!” 他拿起一坛子酒,“啪啪啪”三声拍开泥封,声音响彻正房,立刻带来一股放炮仗似的热闹。 宋绘月摆开酒壶:“香。” “香吧,这酒可不一般,用的是真珠泉的水,先帝就是在那里取泉水酿造的真珠酒,袭庆寺里的僧人卖出来一些泉水,只得了十来坛,我送了两坛给李长风,自己拿了两坛。” 李俊抽出银霄手里的筷子:“一起喝一杯在吃。” 银霄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此时因为李俊抽了筷子,只能暗自忍耐,老老实实坐在原地,等着喝酒。 李俊先把酒倒进酒壶里,在盆子里烫过,最后才慢条斯理的倒进酒盏,端一杯到银霄手里。 “为了楼指挥使,来,干一杯!” 三个酒杯碰在一起,宋绘月抿了抿,李俊喝了两口,银霄一饮而尽,抄起筷子,夹起面条,呼噜几下吞进肚子里,端起碗,咕咚两声喝了鱼汤。 李俊端着酒杯瞠目结舌:“你这是饿了几顿?” 银霄感觉肚子里垫了点食,不再饿的发慌,回答他:“一顿。” “可怜,”李俊起身给他夹面条,“晚上想吃什么?我出去买去。” “肉。” “还有呢?” “肉。” 宋绘月吃了个酥脆的肉丸子:“给他炖个肘子。” 李俊点头:“你知不知道总指挥使都要干些什么?” 银霄喝完一碗面:“陪夜。” 李俊嘴里的好酒“噗”一声喷了出来,幸亏他手挡的快,否则桌上的菜都要遭殃。 宋绘月笑道:“他不必会,自然会有人教他。” 李俊看着面无表情,饕餮似的银霄,感慨道:“总指挥使的排场,他是半点也没有。” 明天去遥远的地方吃席,六点就要出发,请假一天,抱歉了各位。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七章 燕王又受了惊 隔天,阴雨绵绵。 吃过早饭,李俊赶着马车,停在了大相国寺外,宋绘月戴着青箬笠,裹着件鸦青色披风,钻出马车,看了一眼大相国寺的山门,走了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大雄宝殿,佛殿中没有大点灯火,只有一盏油灯亮在香案上,仅仅能照亮香案前的那一点香火,其他地方都随着下雨而潮湿暗淡。 宋绘月脱下箬笠,上前烧香,磕头拜佛。 李俊没有去烧香,四面去看佛殿中的佛像,没有见到和尚,倒是见到一个功德箱:「月啊,你磕头拜佛,不如捐点香火银子来的快。」 他掏出一把铜钱丢进去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受了我的钱钞,也要多看顾看顾我。」 「我为我娘拜的,」宋绘月起身,也往里面丢了几枚铜钱,「也多保佑我。」 没有雷电助威,雨水越发显得靡靡,让说话的声音都浸润在水雾之中。 李俊一脚迈出去:「走,去钟楼上看看。」 宋绘月戴上箬笠走了出去,凉风吹着这两条人影,把他们吹进了钟楼。 钟楼悬着一口大铜钟,足有一人多高,相传有万斤重,上面刻着十六字铭文,京都中的人对此霜钟已是习以为常,但是外地来的人多半会来看此大钟。 今日阴雨,钟楼之类只有寥寥数人,宋绘月和李俊从左侧楼梯登上三楼狭窄的阁顶,垫脚伸手就能触摸到藻井最下方所绘制的佛像,上来摸的人太多,佛祖脑袋都摸的溜光了。 李俊撑开一扇小窗,细雨立刻无声地沾湿了他的衣裳。 他躬着身子往外望,等着他们的鱼儿游进大相国寺,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没看到鱼,倒是到了狼群。 「那不是三衙的马车?」 宋绘月也弯腰,挤到这一条缝前,用力的往外望。 一辆马车刚好停在大相国寺门口,五步一对的禁军侍卫翻身下马,裴洛板着一张脸,做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撑开一把大油纸伞,撑到马车前,车夫跳下车,等候在一旁。 银霄伸手撩开帘子,下了马车,端正地站到了伞下。 他穿着总指挥使的皂色长袍,衣裳上有极其精美的花纹,随着他的步伐而流光溢彩,两手垂在腰间,右手前后微微摆动,始终不离长刀过远。 一脚跨进山门,他察觉到高处的目光,伸手拂开伞,抬起头,放出鹰隼似的目光往上看,露出不苟言笑的面孔,比他的年纪要显得大一些。 随行禁军也都往上看去——最难以防范的危险往往来自高处。 宋绘月和李俊同时缩回了身。 李俊拍了拍心口:「可怕,霄领着禁军,禁军都比从前更可怕了。」 宋绘月深有同感。 李俊低声道:「禁军的官袍之所以是黑色,是因为他们不仅仅巡视皇城,还会处理阴私之事,血沾在身上也不易发觉,是皇权真正的鹰犬,今上倒是不曾用过。」 宋绘月想了想:「张瑞在时,今上只当天下太平,张瑞死后,今上又殚精竭虑的对付儿子,没空用。」 李俊笑了一声,再次把眼睛凑过去,半晌后低声道:「来了。」 他们要钓的鱼——燕王来了。 燕王肉眼可见的消瘦,面色青白,身上堆砌华服,衣裳层层叠叠,如同套索,把他压垮。 晋王把持朝堂,张党萎靡不振,仇人银霄高坐总指挥使,一样一样坠着他,让他行走时都有了拖沓之感。 他寄希望于张旭樘——再这么等下去,他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然而张旭樘并未出手,甚至对于银霄成为总指挥使一事,没有任何话要说。 好像张旭樘真的在大相国寺修的清静无为,心如止水。 张旭樘可以安然,他却不能,他要来问一问张旭樘到底打算怎么办。 难道继续等下去,任人宰割? 一脚迈入大相国寺,他却心生胆怯,脚下迟疑。 他怕张旭樘,这种怕已经刻在了灵魂之中,就像是张旭灵一样,哪怕是走张旭樘走过的路,都会感觉自己即将中毒。 在山门附近徘徊许久,他深吸一口气,让身边的内侍全都留在原地,只留下护卫跟随在后,以免被人看见自己在张旭樘面前的不堪,随后迈步往里走。 就在他靠近大雄宝殿时,忽然出现两个戴箬笠的人,从后面赶了上来,似乎要去上香。 一队护卫立刻戒备起来,按在刀鞘之上,若是对燕王不利,就立刻出手。 这两人超过了燕王,就在护卫卸下防备之时,两人忽然停住脚步,其中一人转过身来,抬起箬笠,露出烧伤的面孔,语带惊喜:「燕王爷!多年不见,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您!」 说罢,不等燕王反应,他和身边的人已经走了过来,一左一右站到燕王身侧,夹住了他。 「鲁国公?」他对鲁国公大皱其眉,同时放缓了脚步,扭头看向另外一人,「本王还有事,就不陪你叙旧了,告辞。」 李俊伸手拦住他的去路:「王爷别急,这位是我的义妹,您应该见过,月,快和王爷打声招呼。」 燕王越发的皱起了眉头:「我不缺侍妾,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宋绘月抬起箬笠,迅速露出了自己的面孔,笑道:「王爷好。」 燕王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惊的一个哆嗦,两腿发软——这是杀张瑞的女贼人,是银霄的同伙! 这个时候,他才忽然想起,李俊在定州时,曾经是银霄的亲兵! 这两个人完全可以现在出手杀了他! 他怕死,因此战战兢兢,不敢高声,更不敢出声叫自己的护卫,眼看着二位阎王伸出手,请他继续往前走。 往前走,前面分明是佛殿,但是在他心里已然是地狱。 「你们……想要干什么?」 李俊笑道:「燕王老弟别怕,我们对您没有恶意,说起来,我们也是一家人。」 燕王压下了心中的咆哮:「谁和你这逆贼是一家人!」 他意义不明的哼了一声,又把头扭到李俊这边——他挨着这位女阎王都已经胆战心惊,根本无法对着她说话。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念及旧情,没有叫人,你们也别太过分。」 宋绘月和气道:「王爷,我们是来谈和的。」 第四百六十八章 燕王再次受了些羞辱 燕王张着嘴,无意识的摇了摇脑袋,目光从李俊和宋绘月脸上来回打了个转。 细雨让他睁不开眼睛,连耳朵都像是受了潮:「谈和?」 说完,一阵寒风裹挟着细雨打了过来,吹的他站立不稳,整个人都往李俊的方向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往李俊的背后躲避这场风雨。 风只吹过这一阵就消停下来,宋绘月伸手,燕王又是下意识的一躲,哪知宋绘月只是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细雨珠子。 「王爷别怕,」宋绘月声音温柔的宛若春风,神情动作都满是诚意,「我们和您没有仇,只是想要扳倒张旭樘,但是张旭樘很难缠,让我们无处下手,只能寻求同盟,在您和晋王之间,我们更想和您联手。」 她说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咱们去佛殿中说话如何?」 她和李俊全都看向燕王,等了片刻,燕王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呆着脸,似乎是在把宋绘月的一字一句都拆开来听。 「扳倒张旭樘」五个字,他真的很心动。 自从张瑞没了,和张旭樘为伍,他没少受罪,而且遭的罪是一次比一次大,上次差点把命都丢了。 他的身心全都憔悴的不成样,原来的衣裳都变得空落落的,幸亏他是个王爷,可以随时的裁新衣,否则都会惹人笑话。 他看向宋绘月这个人,也是个纤细的个子,然而有风骨,广袖长衫让她穿的妥帖利落,手从鸦青色的披风里伸出来,手指长,而且骨节分明,显出一种力量感——并非她力气大,而是她的一言一行都有分量,轻易就能使人信服。 燕王很相信她的「诚意」,但是不能和她往前走。 背叛张旭樘的念头哪怕只是出现过一瞬间,都已经让他害怕,并且让念头迅速化为齑粉,深埋心底。 收回目光,他清了清嗓子,推开了宋绘月的手:「本王和张家,是同气连枝,你们休想离间,这一次本王就饶了你们,也不会和张旭樘说起此事,若是再有下次,休怪本王无情。」 说罢,他仿佛是怕自己不够坚定似的,匆匆而走。 整个大相国寺骤然分裂成了两种光景,一种是宋绘月和李俊带来的诱惑,那蛊惑的声音在他耳朵里钻来钻去,一个「好」字在他心里呼之欲出,使他不得不极力的压抑着自己的内心。 另外一种便是张旭樘带来的凛冽寒冬——不可撼动的冰冷风雪飘荡在他的世界里,他不敢背叛,也不能背叛,因为张旭樘再坏,再恶劣,对于张家,却是抱有最炽热的忠诚。 只要他身上流淌着张家的血脉,张旭樘就会一直的为他谋划,拱卫到生命消亡。 他走在张旭樘所带来的这一片光景之中,冻得瑟缩了肩膀,咬牙步步往前,辛苦的浑身都痛。 张旭樘是可怕的,但若是让张旭樘知道宋、李二人找过他,那么张旭樘就会不断试探他的忠诚,一旦发现他有过一星半点的动摇,那么这可怕就会更上一层楼。 燕王承受不住这种可怕。 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坏到这种地步——这些手段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是好,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就成了坏。 到处都洋溢着佛香气息,佛祖的慈悲让他越发的悲凉,感觉自己不是在去找张旭樘,而是去赴死。 走进张旭樘的客院时,他深吸一口气,把随行的护卫也留在了外面,独自迈进了门内。 张旭樘像个虔诚的信徒一样,坐在桌案前抄经,在听到燕王的动静之后,皱起眉头看了过去:「你比平常晚到了一刻钟。」 燕王心里咯噔一下,垂着头,尽可能掩饰住了自己的不安,随意坐进一把椅子里:「有点事情要办。」 张旭樘 毫不客气的嗤笑一声:「家事还是国事?」 燕王搓着手:「家事。」 他没有国事可办,无论是张党,还是他燕王,都闲的发慌,闲的心里没底,总觉得自己前途未卜,却又不敢声张,只能暗中的做惊弓之鸟。 既然是家事,张旭樘便不再问,只让他把青白盐的利钱尽快兑出来。 燕王连连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去,反而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 「你还有事?」张旭樘丢下笔,坐到主位上,端起一杯茶,「说。」 燕王思来想去,低声道:「楼银霄要是和晋王联手,我们是不是要提早防范?」 张旭樘再次皱眉:「我好像和你说过不可能,怎么又提起来?谁又点拨了你?」 他「砰」的一声放下茶杯:「我有没有嘱咐过你,只能相信我?难道你蠢的认为我会害你?」 一个「蠢」字令燕王窘迫起来,全身的血一起涌上头脸,面红耳赤的摇了摇头,目光虚无地看向自己的脚尖:「我只是——担心。」 「破镜难重圆,」张旭樘没理会他的难堪,随意道,「宋绘月和晋王的关系早已经不复从前那般亲密无间,宋又是聪明人,越聪明的人越不会轻易信任别人,尤其是背叛过她一次的人,他们之间,绝对不会再合作。」 燕王听了,依旧是心神不定,最后鼓着胆子道:「是......是这样没错,晋王在楼银霄那里也没讨到好,可要是她为了对付你,和晋王联手......」 张旭樘已经习惯了他这嗫嚅的模样,因此很不耐烦的呵斥道:「闭嘴!」 他眉宇之间缠绕着一股戾气,发作起来,更是有一种嗜血的凶狠,声音虽不大,却足够让燕王一震。 见燕王吓成了鹌鹑,张旭樘收敛了怒火,缓和了声音——上一次把燕王吓得太狠,姑母也递了几回话出来,是他思虑不周。 「你听我的就好,如今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忍让,等到晋王起事,再借机行事,上一次我们退一步,不就退的很好?」 他起身,走到燕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慌张什么?难道你还奢望自己能够在别的方面赢过晋王?如果是这样,你应该回去好好照照镜子,认清楚自己。」 燕王无法开口,甚至让他羞辱的有了几分麻木。 「去吧,」张旭樘挥了挥手,「把我吩咐你的事情做好,就是对你这份大业最大的报答了。」 燕王佝偻着站起来,走了出去。 /102/102361/ 第四百六十九章 选定 燕王这厢是风雨交加,李俊和宋绘月戴着箬笠,在细雨里闲庭信步。 李俊眼见宋绘月对燕王放出了甜蜜的唇枪舌剑,忍不住道:“你这是想让张旭樘众叛亲离啊,不过燕王应该没有这么的”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愚蠢。” 宋绘月心里挺安静,笑道:“是,所以我今天只是播种。” 她在四周看了看,见卖黄桥芝麻饼的小贩在香铺廊下搓手跺脚,便走过去买了三个,让小贩包两个给李俊,包一个给自己。 小贩收了六文钱,又送了宋绘月一个。 两人也站在廊下吃,李俊托着纸包接在下方,咔嚓一大口,芝麻和饼渣哗啦往下掉,散在油纸上。 “你这种子,得有几场风雨才能发芽。” 宋绘月小口的咀嚼:“你担心张旭樘会发现?” “不是,”李俊认真回答,“我是担心种子还没发芽,那条可怜虫先被风雨被浇死了。” 举起油纸,他把饼渣一起倒进嘴里。 宋绘月摇头:“张旭樘这样的疾风骤雨都没能浇死他,我洒一点毛毛雨,更加不会。” 李俊又买了一块饼,看着雨势有变大之兆,站在这里手脚都凉了起来,便琢磨着家去,哪知此时一顶轿子从他们二人面前路过,一只纤纤玉手正攀着帘子,半张脸露出来,媚眼如丝的往外看。 “呀,”眼睛落到宋绘月身上,迟疑了片刻,忽然目光一亮,“大娘子!” 轿子里的人正是刘琴,正要出来买香,见宋绘月戴着箬笠站在廊下吃烧饼,本是没有看出来,哪知宋绘月正好仰起头倒饼渣吃,当即就认了出来。 宋绘月吓了一跳,手一抖,油纸上的饼渣就倒在了衣襟上,她手忙脚乱地拍打,边拍边上前:“刘娘子” “我正要找你”五个字,又让她咽了回去。 上次见到刘琴之后,她就悄悄在心里改变了一下自己的计划——一个地点上的小变动,无伤大雅。 刘琴虽然是花魁娘子,胆子也不小,但是和晋王关系密切,有些话,能不说透就不说透。 刘琴有心要和宋绘月叙旧,宋绘月也有心要从刘琴嘴里套话,于是刘琴这股香风,一鼓作气将宋绘月卷进了自己的轿子里,又催促着轿夫前行,去私宅里叙叙旧。 轿夫扛着这两个小娘子,也不觉累,健步如飞就往前去了。 李俊愣在原地,鼻尖还残存着一抹幽香,自己的月就已经像是被绑架似的没了踪影,再一扭头,就见卖烧饼的小贩盯着轿子离去的方向,如痴如醉,哈喇子已经滴到了脚面。 “哎!”他一跺脚,跑进细雨里,也追着轿子而走。 轿子很快停在了州桥一家私窠子前,门边挂着烟月牌,还是白日,不曾挑起栀子灯,李俊上气不接下气的扶着墙壁,深深弯腰“呼哧呼哧”大喘气。 两个轿夫都是年过半百,在一旁笑眯眯看着李俊,无言嘲讽了他。 朱红色大门打开,出来一个梳的油光滑亮的老鸨,满面春风,一边把宋绘月和刘琴吹进去,一边夹着李俊往里刮。 李俊脚不沾地过中门,进正房,顿时一股酒香袭来,就见黄花梨木桌上摆满酒菜,碟子铺的满,菜色又过了份的精美和小,以李俊之嘴,一嘴一碟。 私窠子在这不早不晚的时候摆了饭菜,可见是专门给刘琴预备的。 刘琴解下披风递给老鸨,温声道:“妈妈去添碗筷来,再做条鲜鱼来,快些做,肥鱼鲊夹来,账晚一些再看。” 老鸨答应下来,颠着两只小脚出去了,刘琴一指主位:“大娘子快坐。” 随后她敷衍地看向李俊:“你也坐。” 不等李俊回答,她已经拉着宋绘月的手坐下,老鸨布上碗筷,她便给宋绘月夹上一片熏肉:“大娘子瘦多了,快尝尝。” 宋绘月吃过了早饭,又吃了烧饼,肚子里并没有空隙,只尝了一筷子:“你这是两头跑?” 刘琴点头:“您走了之后,王爷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花茶坊总是不添人,把我拨到这边来之后,我自己提了个人上来管着。” 老鸨送来肥鱼鲊,刘琴夹给宋绘月:“王爷只说您去了定州,没跟我说您回来了,您在定州过的如何?” 宋绘月在满屋子的香气中点了点头,又扭头去看侧面小塌上挂着的一幅山水画,画只是平平,却只挂了这一幅,下面还设着小几和熏炉,就知道这画是件珍贵之物。 她放下筷子,走到画下边,笑道:“这画有点意思。” 刘琴亲身走过去,伸手指向画上面的印章,低声道:“有意思的不是画,是画画的人。” 李俊正在独自大嚼,听闻此言,也扭头去看那画,又伸长脖子去看画上的印章,就见上面是篆刻的“山隐居士”,看清楚之后,登时就心里一痛,恨不能把画撕下来,当场销毁。 山隐居士是陈王自己取的号。 他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今上这个虚伪的人,白龙鱼服的出来潇洒,还得往自家老爹头上抹黑。 勉强吃完嘴里的肥鱼鲊,他看向宋绘月,宋绘月正在若有所思的看那画像,又让刘琴领着她在这宅子里逛一逛,心里一动,猜到宋绘月要干什么了。 “这才是干大事的人,”他心中暗想,“我这个人,太不干脆了,爹的骨灰都扬了,管他呢。” 心里一宽,他又来了胃口,抄起筷子继续嚼。 宋绘月把这座宅子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连角门都没有放过,记住了门、墙的位置,回到正屋,就见李俊一边吃一边盯着她看,同时了然的一笑。 她也笑,感觉自己的肚子腾出来一点空,又看到上来一盆子辣鱼汤,便坐下捡起筷子,要尝一尝鱼。 刘琴坐在她身边,给她夹菜,笑盈盈地说着闲话,心里很高兴。 她始终记得宋绘月对她的善意,哪怕宋绘月杀了人,手上沾满了血,她依旧觉得宋绘月心中怀有对苦难的怜悯。 越是高高在上的人,越没有这种怜悯之情,认为所有正在苦难中挣扎的人都是蝼蚁。 蝼蚁这种东西,高兴的时候可以取乐,不高兴的时候可以抹除,而且不必受到任何的惩罚。 她进出晋王府邸时,见过晋王府上许多的内侍和护卫,这些人因为依托于晋王门下,也自觉高人一定,看向她的目光,都是自上而下的。 而宋绘月,在晋王的眼里比自己的生命还要珍贵的人,却从来没有这么看过她。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章 买花戴 宋、李二人在刘琴宅子里吃了一顿不早不晚的饭,起身告辞,一路往家走。 走到州桥桥边,宋绘月见一老翁提着个马头竹篮,里面放着一篮子怒放的月季春,便把身上一块约半钱重的银子递过去,问老翁连篮子一起买了下来。 提着马头竹篮,她像是提了一篮子盎然的春意,心平气和走回家去了。 家中正门时常叩不开,这一回老张却开的利落,李俊扯着嗓子叫:「老张,你耳朵好使了?」 老张同样大着嗓门回应:「什么好洗」 「没什么,您老歇着吧。」 李俊摇头晃脑走了进去,又对宋绘月玩笑:「你拎着这篮子,倒是像个卖花小娘子,不过脑袋上没插花,来,我给你插几朵。」 宋绘月听了这话,便取下箬笠,把花篮递给李俊。 李俊取出几朵浅淡颜色的花来,一左一右插在她脑袋上,心里忍不住一酸——给女子插花,本是旖旎之意,可给宋绘月插花,他感觉是在给幼小的妹妹或者女儿插花,看来他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 宋绘月戴着花,拎着花篮继续往里走,等到院子里时,就听到厨房里传来田吉光说话的声音。 「小田来了。」宋绘月迈步进厨房,果然见到田吉光坐在灶火边,津津有味地磕着瓜子,脚边放着一只箱子,厨娘正在另一边擀面。 见了宋绘月和李俊进来,田吉光连忙站起身来,一抖身上的衣裳:「大娘子!俊哥!」 等看清楚宋绘月之后,他脸上瞬间飞上了两团红霞,眼睛落在地上,又不住去瞅宋绘月的面庞。 大娘子戴花真好看,他想。 宋绘月将竹花篮递给厨娘:「你们拿去戴吧。」 「哎哟,」厨娘把手在衣裳上翻来覆去擦了几遍,接过竹篮,小心翼翼碰了碰花瓣,「这......这多娇嫩,咱们这老面皮......再说这多贵啊。」 宋绘月笑道:「不贵,戴着玩,我看着高兴。」 她对田吉光一招手:「屋子里说话去。」 田吉光脸红成了猴屁股,因此不敢抬头,抱起箱子,亦步亦趋跟着宋绘月,李俊在一旁看着好笑,提了一壶滚水,跟了上去。 进了正屋,一股暖意袭来,还带着食物烘烤过后的香气,田吉光用余光打量四周,就见铜火盆里码放寸长的银炭,炭灰堆了一半,铜盆上罩着一个镂空菊花盖,盖子上堆放着许多的炒货,围着火盆放着三把樟木交椅和两张小几。 「坐,喝什么茶?」宋绘月解下披风,搭在屏风上,笑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田吉光逐渐褪去了局促和羞涩,见李俊冲茶,连忙道:「多谢俊哥,我随意喝点咸的就好。」 他又挑了靠门边的椅子坐下,对宋绘月道:「大娘子,我差点没进的来,怎么叩门都没人应,最后我在角门叩了许久,说是给您送东西的,一个洗衣裳的大娘才出来开门,又盘问了我许久,我口水都快说干了,才让我在厨房里等着。」…. 李俊泡了茶放在小几上:「咱们这大门是铜墙铁壁,楼太尉用拳头都砸不开。」 宋绘月坐下,伸手烤了烤火:「东西拿到了?」 「是。」田吉光连忙弯腰去开箱子,箱子不大,里面放着本一指厚的账本。 宋绘月接在手中,打开来翻动,抽了几页细看。 这是胡家从商道走私青白盐的明细账,细到了哪一年哪一日,几斤盐,从哪里出,全都清清楚楚。 屋子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李俊剥花生喝茶的声音,田吉光捧着茶杯,悄无声息喝两口,又悄无声息看两眼——趁着银霄不在,多看看大娘子。 宋绘月看完后,合上账本:「真账本?确认过了?」 「是,」田吉光连忙放下茶杯,「贺当家来信说是把胡家所有账目都偷了出来,在榷场一页页翻找,从里面找出青白盐一项,重新抄录的,贺哥怕有假,又从宽爷那里盗了一本,两者比对后,相差不大,有差距的,应该是沿途的损失。」 宋绘月满意点头:「胡家的账本还回去了?」 「是,都按照您的吩咐,和气生财,」田吉光奉上热茶,「不过胡家吓得要死,关门闭户查了很久,账本送回去之后也是担惊受怕,怕有心之人利用账本生事,行事小心谨慎,胡金玉认为是赵家做的,横着心,一鼓作气把赵家吃了下去。」 宋绘月点头:「抄了几本?」 「三本,您一本,榷场藏了一本,贺哥家里藏了一本。」 「足够了。」宋绘月点头,撕下来第一页和最后一页,又让李俊拿来笔墨,写下一封信,吹干墨迹,连同撕下来的两张账目一起折成个方胜,交给李俊。 「明天给燕王看看。」 李俊顺手揣进怀里:「行。」 宋绘月看向田吉光:「再给老贺一封信,告诉他以和为贵,若是胡金玉前往我们榷场寻求帮助,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 田吉光连忙点头:「是。」 他想这账本一定会给胡家带来麻烦,大娘子真仁慈,还要保住胡金玉一条命。 田吉光领了吩咐,喝了满肚子的茶水,美滋滋离开,李俊在正屋里收拾好茶碗,忽然道:「要是失败了......」 宋绘月安然烤火,微微一笑:「不会失败,张旭樘已经是强弩之末,我只是想要他......更痛苦一点。」 那一点笑意寒气森森,仿佛是灵魂都浸透在了黑暗里。 李俊沉默不语,收拾了屋子,他揣着方胜去小睡片刻,见了田吉光之后,没来由的,他心里有些不静,似乎是对如今的生活异常留恋,而不敢去冒险。 心不静,也睡不着觉,耳朵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声音,厨房里噼里啪啦响着油锅,不知道厨娘在炸什么东西,浆洗衣裳的大娘「邦邦」的捶打,老张在倒座房惊天动地的咳嗽,嘈杂的他无法入睡。 辗转许久,他忽然听到了银霄的声音。 银霄叫了一声大娘子,又毫无感情的夸赞花好看,声音不高不低,四平八稳,忽然让李俊心安起来。 楼总指挥使,风光无限,前途无量,都不在意失败,他在意什么。 再说失败就失败吧——宋绘月,他的挚友,要是赴死,难道他还要独活? 这世上的风景再好,若是没了亲朋好友,也看不出美来。 。. 坠欢可拾 第四百七十一章 卖花郎 李俊带着方胜睡了一晚,连梦都没有做一个,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宫门前。 每到春日,宫门前提篮子卖花的人便数之不尽,篮子里挎着的都是从各处搜罗出来的春色,滴着露珠,要向散朝的官员卖个好价钱。 官员们的轿子、马、马车四周都是小贩。 李俊买了两篮子花提在手里,又买了一顶旧斗笠戴上,加上身上灰扑扑的衣裳,和其他小贩没什么两样。 他信步而走,直走到两位王爷的马车前,一靠过去,晋王府上黄庭立刻警觉,目光炯炯看向李俊,在李俊掀动斗笠之后,露出面容之后,身体稍有所松懈,但是人依旧拦在马车前,不让李俊靠近。 晋王府上护卫们也随之按住了刀鞘,提防着李俊忽然从花篮中抽出刀来。 李俊晃着篮子,不慌不忙路过,同时心中嗤笑——今上说了要关晋王三个月禁闭,如今却提前让晋王出府上朝,恐怕是朝堂上又出了难事,要让晋王来排忧解难。 他走到燕王马车附近,燕王府上随侍的人只是打量了他几眼,并未将他放在心上。 他靠着墙壁站定,等着燕王从宫门里出来。 宫门开启,文武百官蜂拥而出,宫门骤然变得狭窄,董童英等人簇拥着晋王往外走,神色和步履都有几分匆匆,元少培等人甚至面带凝重,不知是出了何事。 其他朝官也都不苟言笑,板着脸往外走。 小贩们见此情形,一时不敢上前,全都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卖花的老妪早早等在一旁,见状也想要往后退,却颤颤巍巍,走的极慢。 晋王停下脚步,伸手从老妪竹篮中取出一朵红花,递给董童英:「诸位何必愁眉苦脸,春好,花也好,一人买一朵戴吧。」 董童英接过花,笑道:「看来王爷对此事是游刃有余,我等是白白操心了。」 说罢,他将花插到花白的鬓边,神态和身姿比起从前的垂垂老矣,都显出几分精神来。 元少培等人也缓和了神色,取出银子,一人买了一朵花戴,又给晋王买上一朵,晋王风姿过人,衣着都是京都众人争先恐后效仿的对象,见晋王簪了花,那些没买花的人,也都涌上来买。 小贩们察言观色,立刻热切地围上去,沉静肃穆的宫门口立刻变得喧闹起来。 李俊看着这热闹,就像是看到了衰败的皇城忽然焕发出一线生机。 他知道今上比不得裴太后,又喜好盛世太平,因此京都之中常年是浮着一层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繁华,供权贵们取乐潇洒,平民百姓实则已经挣扎许久,连七老八十的老妪都出来卖花。 京都早已经成了一个怨声载道的割裂之地。 李俊看着晋王坐上马车,眼睛里看到的是这个王朝再一次的辉煌。 晋王离开后不久,燕王也从宫门中出来,身边陪伴着几位朝臣,他一露面,辉煌的光景迅速凋零,皇城再一次变得衰败起来。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燕王顾不上去摆王爷仪仗,和张党分别后,带着一片愁云惨雾走向马车。 就在他即将登上马车之际,李俊忽然钻了出来,在离燕王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把两只满满当当的花篮往前一送:「王爷,买几朵花戴吧,刚才晋王都带着人买了。」 说罢,他将头上戴着的斗笠往上推了推,露出自己满是伤疤的脸。 燕王瞳孔猛地一缩,心口剧烈跳动几下,脑子在一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想要逃离李俊带来的一切。 但是很快他停住脚步,谨慎小心的四下张望一眼,才看向李俊。 李俊见他没有落荒而逃,没有出言驱赶,便知道宋绘月种下的那一粒种 子,已经开始生根,时机一到就会破土而出。 于是他胆大妄为的继续往前走,并且把花篮往燕王怀里送:「刚摘下来的花。」 护卫们见燕王没有出声,只是死死盯着花篮,便以为他也想要买花,没有上前。 燕王迅速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你们最好死心,我和张旭樘是一家人,绝不可能生出罅隙。」 李俊低声回答:「最是无情帝王家,一家人反目的事情太多了。」 他挑出一朵黄花:「这朵如何?」 燕王狠狠一挥手,打掉了他手里的花:「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李俊脸上始终带着笑,一脚踩住掉落在地的花,重新取了一枝,不容拒绝的塞进燕王手中:「你一定会喜欢这一朵,就当是我送您的,我要去旁边的脚店吃一碗羊肉面,再会。」 说罢,他松开手,转身便走。 燕王紧紧抓住手中的方胜和花,像是抓住了咬手的虫,偏偏不能丢开,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从口中蹦出来,浑身热血往头上涌,手脚却是冷的,甚至打了个寒颤。 他紧紧攥住花,手指间一丝缝隙不露,一鼓作气钻进马车,两手哆嗦着丢开花,没想到连方胜也一起掉落下去。 他慌忙弯腰捡起来,手忙脚乱的打开,就见信上写着一行字:「王爷,不要让张旭樘连累你。」 把信纸捏作一团,藏进袖中,他继续往下看。 剩下的两张纸上密密麻麻全都写着账目,看得他头大如斗,集中精力看到一半,他忽然大喊一声:「停下!快停下!」 马车迅速停下,他一边把账本揉成一团,一边探出头去,吩咐内侍:「往回走,去宫门前!」 马车调转了头,往宫门前而走,很快就停在了原来的位置,燕王跳下马车,左右张望李俊所说的脚店,就见街边挑出来一根望杆,上面挂着酒旆,写着「羊肉面」三个字。 他步伐沉重的往脚店而去,身后跟着内侍和护卫,很快就将脚店挤的满满当当。 脚店里众多食客对此情形退避三舍,有的会账离去,有的趁乱不会账开溜,很快店里就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李俊还在埋头苦吃。 燕王一屁股坐在他面前,沉着脸低喝:「你们不要以为两张破纸就能威胁我!」 李俊抬头擦嘴:「两张纸,是我们的诚意,如果王爷仔细看过这两张纸,就应该知道它们是账本的第一页和最后一页,在这两页中间,还有无数页,银子加起来,总共是三百一十万两。」 第四百七十二章 蛊惑人心 燕王的灵魂成了酒壶里的酒,酒壶又被醉鬼提在手里,险伶伶地晃荡着,随时有失控泼洒出来的危险。 他克制了又克制,才勉强没有让自己因为李俊的话而失态。 脚店中的光线有限,纵然是白日,也只在门口虚虚的散开来,燕王看着李俊背着光,面上坑坑洼洼,丑陋至极,偏偏还怡然自得的笑着。 他恨上了李俊——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李俊不仅笑的出来,还能有闲心去吃花生米,吃一颗花生米,感慨一声:“三百一十万两能买多少花生米?” 他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滋滋”的喝了一口:“三百一十万两能喝多少美酒?” 放下酒杯,他敲了敲桌子:“这样的樟木桌子,三百一十万两又能打多少套?” 燕王咬牙切齿的道:“三百一十万两又如何,难道陛下会因此而厌恶我?陛下不过是申饬我一顿罢了!” 李俊抄起筷子继续夹花生米吃,并且低声道:“王爷,您猜猜三百一十万两,够今上修几座宫殿?” 燕王装在酒壶里的灵魂终于让醉汉泼洒了出来。 他的神情和举止全都失控,神情是散的,哭不是哭,笑也不是笑,眉眼全都拧在一起,似乎是要凶狠、要狰狞,然而又不是,手和脚都控制不住的哆嗦起来。 今上为了修缮宫殿一事,甚至砸伤了晋王。 这些贩卖青白盐得来的银子,可以没有来得及赈灾,没有来得变成军饷送到边关,然而不可以耽误了今上修缮宫殿。 他在心里想着可能发生的一切,一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低声道:“无非和晋王一样闭门思过,今上再如何,也不会放弃我,因为除了我,他别无选择。” 他想起裴皇后的死——今上绝不敢立晋王为太子。 李俊笑道:“自信是好事,但是太自信就成了自负,今年可不止你们两个儿子。” “老三老四?”燕王对这两位郡王嗤之以鼻,“不成器的两个东西。” “今上今年是……”李俊的筷子停在半空,“四十一吧。” 他把筷子放下,喝口酒润润嗓子:“正值壮年,他也许可以再活二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再挑选两个靠得住的老师,自然能化腐朽为神奇。” 不等燕王惶然,他紧接着道:“你觉得我们只有这一个把柄?想一想张旭樘和驻军的勾结,他的杀戮,他一死,我们保证让他所造下的罪烟消云散,但他若是不死,我们就会一桩桩,一件件说出来,到时候承担恶果的人,会是谁?” 李俊凑近燕王,在燕王耳边道:“是您啊。” 他的话,像是一把小锤子,对着燕王心口一下接一下猛锤。 燕王知道李俊说的没错——张旭樘所做的一切,一旦全盘揭开,就会反噬在他身上。 他心神摇晃,忍不住道:“你们可以去大相国寺,直接杀了他,他并不像你们说的那样防范周密。” “那多没意思,”李俊喝了一杯,“我们想要他在众叛亲离中死去,王爷,张家不一定要交在张旭樘手里,他不是还有个大哥,张旭灵吗?” 燕王内心,很赞同李俊的说法。 财富、人手、计划,全都已经安排妥当,张旭樘眼下在做的,只是等待,这种事情,张旭灵也可以做。 他们可以把张旭灵叫回来。 但是他不敢。 不仅不敢,他甚至立刻起身,往脚店外走,一鼓作气钻进马车,吩咐内侍赶车快走。 他要马上离开李俊,否则他怕自己会点头答应下来——李俊的言语实在是太富有蛊惑之力了,让他难以把持住自己的心神。 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背叛张旭樘——只有张旭樘才有力挽狂澜的本事。 车夫赶着马车上了路,离李俊越远,燕王就越是放松下来,不再和之前那般神魂不定,脑子也慢慢转开来。 大街上人声鼎沸,卖花的妙龄女子与花儿一样在大街上绽放,闲汉们不再鸡零狗碎的闲逛,而是尾随在妙龄女子身后,嬉皮笑脸的吹起牛皮来了。 燕王撩开一角帘子看了看,就见到银霄穿着一身官袍,身边跟着四个禁军,腰间挎刀,看样子是在公干,然而公干之余,他理直气壮站在一位卖花女子身边挑选鲜花,卖花女子看一眼花,看一眼银霄,一张面孔比花还要娇艳。 另有两个胆子大的卖花小娘子也含羞带臊地走了过来,把自己的花篮往前推了推,任凭银霄挑选。 闲汉们不敢在禁军面前放肆,然而远远地看着,也都趁机肆无忌惮地打量少女的娇美风情。 在这群无赖汉子的衬托之下,银霄越发显得鹤立鸡群,仔细挑出数朵又大又精神的好花,攒成一把,交付了银钱,对着身边随行之人吩咐两句,便大步流星离开此处——大约是回家安置鲜花去了。 燕王放下帘子,神情很肃然的吩咐车夫:“去大相国寺。” 银霄的一举一动都刺激了他——楼总指挥使如此年轻英武,举手投足都比苏停要高明百倍,他若是有一个这样的盟友,还愁晋王不死? 可惜了。 他到大相国寺的时候,张旭樘已经回了张家,于是他转头又去了张家。 张家冷冷清清,张旭樘正在后院中“赏花”,除了侄儿张子厚,家里的下人一个都没能进去,门边还有两个壮汉把手。 他来的不是时候,隔着后院的门就听到了里面发出的凄厉叫声。 叫声不大,只是从堵住的嘴巴里发出的破碎呜咽,却有一种格外绝望的痛楚之感,令人心里发毛。 燕王脚下一顿,想要改日再来,门口的汉子却已经打开了门,示意燕王进去。 浓厚黏腻的血腥味顺着打开的门涌出来,燕王立刻屏住了呼吸,挪动步子走了进去,见到后院中情形时,几乎魂飞魄散。 后院正中地上丢着个捆住的血葫芦似的人,一个半大小子面无表情站着,脸上一片死气沉沉,眼睛里没有波澜起伏,拎着尖刀从半死不活的人身上片下来一块心口肉,丢给一旁的狗吃。 狗异样的兴奋,若非小卫牵着,已经合身扑到了血泊中。 而张旭樘坐在太师椅里,抱着同样面色铁青的张子厚,让张子厚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场酷刑。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三章 心虚、心惊、心定 张旭樘看向燕王,笑了一笑:“什么事情这么着急,还追到家里来了?” 燕王扛着一张僵硬的脸,扯起嘴角,挤出三个字:“出事了。” 他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以免吐出来。 “哦?”张旭樘无法确定燕王嘴里的出事是大事还是小事,毕竟燕王如今是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彷徨许久。 “狗给零牵着,”他对小卫道,“搬把椅子来给燕王坐。” 燕王很不想坐在这里,因为血腥味已经熏的他头脑发胀,七窍失灵,恨不能退回到李俊身边去,然而此时此刻,已经没了退路,只能看着小卫把狗给了那个半大的孩子,自己跑去搬椅子。 椅子搬过来,和张旭樘所坐的太师椅并肩放着,燕王一步步走过来,走到张旭樘身边,费劲力气才让自己的屁股挨住了板凳。 这一坐下,他才发现张旭樘这个位置选的很妙。 这个地方正对着刑场,离的不远不近,正好可以看到半大小子的动作,而血在地上不断流淌,淌成了一片湖,里面的人仿佛是漂浮在血上。 而且可以看到受刑人的面目,极力的扭曲、痛不欲生、绝望。 燕王垂下眼睛,不想再看。 他甚至下意识的往后靠了靠——他不想和张旭樘并肩而坐,这血腥气让他如坠深渊。 “继续,”张旭樘搂抱着张子厚,随口吩咐,转而看向燕王,“什么事?” 隐去大相国寺不提,燕王硬着头皮开始述说今日李俊对他的拉拢,他说的很慢,字斟句酌,尽可能的把自己和李俊那一帮子人划清界限。 说完之后,他强自镇定的吐出一口长气,随后又在刺鼻的气味中慢慢呼吸。 他没有放松,还在等着张旭樘的羞辱和大发雷霆,或者是把他扔到血泊里去也划两刀。 自从张瑞死后,张旭樘没了约束,就像一条叨住了他的毒蛇,恶毒和狠厉没少在他身上施展。 张旭樘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再移开,目光锐利,一点点剖开他的皮肉,窥见了里面的五脏六腑。 他松开张子厚,把张子厚从怀抱里拉扯出去,放到地上,欠身靠近燕王,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你为什么要回头去见李俊?” 燕王的鼻尖顿时多了一股百花香片的香气,混合着血气,实在是令人作呕。 他心虚心惊,不敢多言,只低垂着头道:“我想从他嘴里多套一些东西出来。” 这一句话也许能瞒过别人,但是瞒不过张旭樘。 张旭樘从幼年凶恶到青年,二十几年如一日的折磨人、琢磨人,燕王一举一动都别想瞒过他,因此燕王一开口,他就嗅出了微妙的不对。 “不对,”他用力一按燕王的肩膀,“你接到信和账本页子,不会掉头,应该会第一时间来见我,你心里有鬼,所以回头了。” 燕王惶恐的厉害,支支吾吾就要否认,哪知道张旭樘忽然站起来,猛地一脚踹翻了自己的凳子。 “糊涂!” 他无需燕王的回答,就知道燕王是和他离了心,否则燕王不会回头去见李俊。 甚至有可能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私下见面。 他冷眼看着战战兢兢的燕王,恶狠狠开骂。 “论亲疏,我们是一家人,你娘是我姑母,李俊那一帮人跟你亲到哪里去了?论功劳,我殚精竭虑为你谋划,没有我,你早就让晋王那只狐狸吃的渣滓都不剩,李俊那一帮人给过你一两银子?” 他面孔铁青,双目火红,在刀光和血气之中狰狞着一张脸:“就算是一条狗!也养亲了!你竟然糊涂到了要背叛自己的外家!糊涂!混账!” 骂过之后,还是不解恨,他端起身边的茶杯,就要往燕王脑袋上砸。 燕王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张旭樘的手一顿,茶水顺着自己的手倾泻下去,把衣袖都沾湿了。 他轻轻放下了茶杯,自己扶起椅子,坐了回去,又拍了拍燕王的手:“没事,我不打你。” 他想可能是自己过于严厉,才让燕王产生了松动。 是的,松动。 如果燕王不松动,他就不会蠢到去见李俊。 宋绘月倒是一个算计人心的好手。 她知道自己会对燕王这样的蠢货感到厌恶,所以自己就率先一步对燕王伸出了友谊的小手。 不过好在他是个知错能改的人,现在对着燕王和颜悦色,也还来得及。 燕王迟疑着松开手,抬起头,就见张旭樘目光沉痛,仿佛是遭受了莫大的伤害。 他一下子就泄了气,心想自己确实是鬼迷了心窍,怎么能够生出那种想法。 张旭樘微笑着开了口:“王爷。” 同时他心里怒骂:“蠢货!” 张旭樘语重心长道:“王爷,你要时刻记着,你的身上流着张家的血,你的母亲是我的姑姑,我们都不会害你,反倒是外面的人会害你。” 同时他心里狂吠:“蠢货!脑子被狗吃了又排出来了?张家的脸都让你扔到了地上!” 张旭樘苦口婆心:“如今咱们正站在悬崖边,一不留神,就会堕落进万丈深渊之中,所以王爷不能有丝毫的行差踏错,你事事都要小心,宁肯不做,也不能做错。” 这回他心里没什么骂的了,因为想抢过刀子插在燕王身上。 燕王郑重应下,又道:“那个账本怎么办,他们要是把账本交出去,我们很难应对。” 张旭樘不以为意:“我们手里的银子已经足够,让账本死无对证就好。” 他看向小卫:“明天拨一队人去定州,毁掉走商道的胡家。” 一群为自己办过事的蝼蚁,始终也是蝼蚁,不会变成高贵的人。 小卫恭敬应声。 燕王逐渐放松下来:“虽然没有对证,但是今上问责起来,还是得有个说法,再加上三司那个会算账的元少培,也会算出盐税上的亏空。” 张旭樘摆手:“你咬死是晋王栽赃,把水搅成两党相争,便可平安无事。” 燕王连连点头。 他惶恐不安前来,满意离去,只留下满心怒火的张旭樘。 皇宫里如果还有张家血脉的皇子,哪怕还在襁褓里,他都会选择另外一个。 燕王已经被宠坏了,在战争中一无是处,唯一可以值得他舒心的就是燕王登基之后,他可以成为第二个张瑞。 只有一个糊涂的君王,才能容忍一个至高无上的张家。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四章 琐碎事 张家一片腥风血雨,宋家则正好相反,正是一派安然之景。 李俊早已经归家,闲了大半日后,开始在家里气吞山河的教训老张——平常把个大门看的有如铜墙铁壁,怎么家里一只猫就看不住了? 三句话里老张能听明白半句,然而也知道李俊是在说猫的事情,立刻理直气壮的回应——春天来了,猫要思春,这谁能拦得住。 李俊和老张有来有往,说的十分热闹,宋绘月坐在廊下,一边吃滴酥一边听,她没对那只猫生出多少感情来,连吃带听的,她想着院子里这些竹子怪可惜,一根比手指头粗不了多少,否则砍下来编个篾篓是够了。 厨房里传来「滋啦」一声,是晚饭开始下锅,锅铲在铁锅里不断翻动,发出叮咣的响声,响声伴随着香气往外冒,李俊立刻偃旗息鼓,一手把老张挥回倒座房去,又急冲冲地进了厨房,说是要帮厨娘尝一尝咸淡。 他尝个没完,等他尝的差不多了,那饭菜也都预备好了,于是他端出来两个大肉放进正屋,又端出来两碗绿油油的小青菜,提上两篮子炊饼,嘴里嚼着半个,边走边道:「霄怎么还没回,今上不会又留下他了吧。」 宋绘月起身回屋:「他如今比张贵妃还得宠,今上只要不宿在后宫,就常召他陪着,再这么下去,今上该给他封妃了。」 「楼贵妃?」李俊失笑。 宋绘月舀出一壶冰糖金樱子酒:「黑妃吧。」 李俊笑的手里的炊饼都差点掉出去:「也没那么黑......」 正乐之际,银霄悄无声息走到门口:「什么黑?」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去看宋绘月,见宋绘月头上簪着一圈黄色小花,神情温柔,不由笑了笑,上前接过酒壶,摆放在桌上,又给宋绘月拉开椅子。 李俊连忙摆手:「说我黑呢,我黑。」 厨房里又送出来一碗滚烫的肉丸汤,银霄解下手上勾着的油纸包,里面是一包挂着一层糖霜的山楂球。 三人围着桌子坐下,全都抄起筷子,张开嘴咀嚼,嚼完之后,一人捧着一杯茶,慢吞吞的喝。 日光很快就落了下去,外面已经是一片青黑之色,银霄了烛火,在一片昏黄烛光之中,李俊忽然道:「再有半个月就是金明池水嬉,开池一个月,咱们去不去看?」 宋绘月点头:「去,要是定州来了人,直接到金明池去见。」 李俊笑道:「是不是胡金玉?」 他想到宋绘月的「和气生财」,再想到给燕王的账本,就知道胡家要倒霉。 宋绘月笑而不答,转而拍了拍银霄:「之前给你订了两身衣裳,能拿了,走着去拿,这个时候铺子还没关。」 银霄立刻放下茶杯站了起来——并不是他想穿新衣裳,而是想和宋绘月出门溜达。 李俊刚要跟着起身,忽然又坐着没动:「我撑得发晕,你们去吧。」…. 于是只有宋绘月和银霄二人出了门,还没拐出州桥,就见到了晋王。 晋王身边照旧跟着黄庭和护卫,黄庭十个手指头上挂满了细绳索,绳索下面长长短短全是油纸包,晋王站在烟熏火燎的桥边夜市里,负手而立,像是下凡来尝一尝人间烟火。 晋王也见到了银霄和宋绘月二人,信步上前,打量一眼银霄:「楼指挥使越发英姿不凡了。」 他用余光打量宋绘月,动了动手指,还是按捺住了自己心中的冲动。 宋绘月既然戴着帷帽,便是不想节外生枝。 银霄叉手行礼:「王爷。」 晋王上前一步,靠近了银霄,又从黄庭手指上挑出一包琥珀核桃:「买给清辉的,楼指和他年纪一样大,想必也爱吃 。」 说着,他把油纸包递给宋绘月:「尝尝。」 宋绘月轻笑一声,接在手里。 银霄在心里翻了个硕大的白眼:「王爷,告......」 话未说完,晋王截过话头:「楼指挥使要去何处?」 一旁来来去去的人好奇地看过来,很快有人认出了晋王和银霄,毕竟这二人打架的场面在那小报上有过多方位的描述,众人想要忘记都难。 银霄的眉头都快在脸上打结了,张嘴好几次,想要从脑子里找出一两句李俊的妙言妙语用在此时,然而总觉得哪一句都堵不住晋王的嘴,甚至自己长出一万张嘴来,都不是晋王的对手。 他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宋绘月一直垂头不语,最后只能伸手搡了一把晋王。 晋王猝不及防,竟然让这一把搡的往后退了三步。 随行的护卫「呼啦」一下上前,围住了晋王,对银霄怒目而视,手按在刀鞘之上,随时要出鞘。 周边行人也「呼啦」一下往后退,自觉地退成了一个大圆圈,整整齐齐站住,不动脚,只动头,伸长脖子往里看。 宋绘月立刻道了个万福:「王爷恕罪,楼指挥使性直,急着要走,才推了您,改日楼指挥使一定在州桥正店设宴给王爷赔罪,王爷务必赏脸。」 晋王听她开口,心里立刻是清净了,只摆了摆手,让到一旁,让出一条路来,同时心里想:「她要设宴请我,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恐怕是又要拿我做幌子,就是不知道她究竟在盘算什么。」 银霄和宋绘月从他身边走过,三个人,两条路,越走越远,很快就连背影都淹没在了人群里。 两人去布庄取了衣裳,回到家里,都没有提起晋王,李俊捻了捻料子,又细细看了肩袖处,知道这银子没有白花,就琢磨着自己也去订几件好看的。 不能这么黑,也不能太白,否则一家子齐齐出动,上别人家做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奔丧。 况且天气渐渐暖和,之前的冬衣都得收起来,要改穿春装,宋绘月穿的也都得重新做。 明天他就去布庄看看,要是有好料子,就多扯点,给李长风他们也送点去——这才能显得自己处处惦记着他们,礼轻情意重嘛。 他琢磨完毕,又和宋绘月絮絮叨叨说起做衣裳的事,说完半晌,他忽然唉声叹气:「原来霄是个大丫鬟,如今大丫鬟步步高升,我就成了管家婆子了。」 坠欢可拾 第四百七十五章 审不清的案子 管家婆李俊,一边去布庄看布做衣裳,一边四面八方的送出人情,在他忙碌之际,银霄也将账本送到了今上案头。 今上的目光从账本第一页开始变得凝重,立刻宣董童英带着元少培进宫来打算盘。 一本厚厚的账本,在游珠噼里啪啦的声音下,变成一张薄薄的纸,轻描淡写地写上三百一十万两几个字,由魏桥重新摆放在御案之上,重重压在今上心头。 今上的目光盯着那几个字,文德殿中一片沉寂,董童英识趣的低垂着头,没有言语。 片刻之后,今上抬起头,声音干巴巴的:「和盐税上的亏空是否能对上?」 董童英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慎重道:「回陛下,盐税的亏空并没有这么大,不过官盐价格提了两次,再加上流民减少,吃得起盐的人也更多,盐税本应该比从前要多,如今却比从前还要少,可见私盐之患,并非一两日。」 今上的面孔和声音全都冷了下去:「年年查,年年杀,没想到最大的盐虫就在这皇城里!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朕连修缮宫殿都没有银子,原来银子都进了他的钱袋子!」 这个他,账本上虽然没有明写,只隐晦的提及了燕王府上内侍,众人也都心知肚明就是燕王。 今上抓起那张轻飘飘的纸,扬起来用力抖了几下:「他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结党营私!」 一把将纸甩在地上:「朕还以为他比老大老实!没想到他背地里胆子这么大!」 董童英轻声道:「陛下,单凭这一个账本,没有别的实证,并不能断定就是燕王所为。」 今上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因为自己凭空消失的三百一十万两银子,也因为自己不曾修缮的宫殿,头脑竟然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目光堪称是锐利,间歇性发作他的睿智。 「董相是说有人栽赃陷害燕王?」 董童英这回没有迟疑,而是立刻回答:「臣也不敢下此定论,臣以为此事应交提刑司彻查,若燕王是无辜受害,也该还燕王一个清白。」 今上追问:「朕见你事事对晋王殷勤,如今怎么帮燕王说话?难道你还脚踩两条船?」 董童英二话不说跪了下去,他身后的元少培也跟着跪了下。 董童英的声音不紧不慢在大殿之中回响:「臣所攀附的,永远只有陛下这艘龙船,臣商议晋王,并非是趋炎附势,而是为陛下排忧解难,稳定朝纲,臣今日所说,也并非是为燕王辩解,而是怕陛下和燕王会因此伤了父子之情。」 今上神色稍缓:「起来吧,一把年纪了,地上跪着难受,魏桥,扶一扶这位难得的忠臣。」 魏桥连忙走上前去,扶起董童英。 「董相认为此事谁主审?谁副审?犯人又该是谁?」 董童英郑重思索片刻:「犯人自然是定州的私盐贩子,提刑司两位正副使可以作为主审,副审……臣认为晋王可以担当。」 「晋王?」今上皱眉。 董童英道:「从前张家与陈王合谋造反一事,也是由晋王副审,还了张相爷一个清白,臣以为晋王不会在大事上失体,天下人都看着,燕王若是清白无罪,晋王审出来的,也格外另人信服。」 今上点了点头:「叫燕王来。」 燕王胸有成竹而来。 自从知道李俊拿出账本,又见过张旭樘之后,他在府上练习多次,准备许久,如今终于轮到他登场。 走到文德殿外时,他整理衣裳,缓步走了进去,不露出任何心虚胆怯之状。 行过君臣之礼,他垂手而立,听到今上询问:「老二贪墨辛苦,看着瘦了不少。」 燕王立刻狐疑:「陛下,臣于朝堂已是 无用之人,三司的算盘,都在董相和晋王手中握着,臣连边都摸不着,何来贪墨一说。」 今上语调平静,示意魏桥拿账本给他:「你自己看看。」 魏桥将账本送到燕王手中,董童英和元少培早已经有所准备,知道燕王势必不会承认,却没想到燕王看过之后,开始了一连串的哭诉。 他有备而来,哇哇地哭,汪汪地喊冤,嗷嗷地诉苦,愤愤地骂晋王,四不耽误,互相穿插,川流不息,比千古奇冤还要冤。 董童英暗暗称奇——燕王虽然不擅朝政,喊冤倒是信手拈来。 等到燕王收了声,今上的睿智头脑让他哭成了一团浆糊,沉默半晌,才没有让自己继续陷在泥潭之中。 他眼中闪出两点疑惑的光,把燕王从头到脚扫视一通,又紧盯住燕王双眼,末了道:「有没有罪,不在你一张嘴分说,而是要由提刑司查,若是查出实证,你这个王爷,也一样要论罪!」 燕王连连磕头:「臣问心无愧!请陛下下旨彻查!」 既然要彻查,今上便让董童英督办,提刑司主审,晋王副审,又因此案干系甚大,加了窦曲山协同审理,众人目光一致,派出一队人马,即刻前往定州,动用急递,以最快的速度将胡家人带来。 等到了月底,前往定州的人风尘仆仆归来,在子时进入京都。 三更时,「京畿提典刑狱司」金字牌匾左右,各挂着两盏红灯笼,马蹄声响彻整条街,窦曲山领着随从快马加鞭赶来,就见大门已经打开,董童英正在落轿,连忙翻身下马,上前去扶董童英:「董相爷,这三更半夜您怎么也来了,四更天就得上朝,您的身子骨要紧啊。」 董童英扶着他的手上台阶,低声道:「王爷来了,老夫岂敢托大。」 一听晋王也到了,窦曲山的脚步加快了些,正衙门外站着的书办把他们二人迎了进去,大堂正案后面坐着晋王,大案下方坐着提刑司提刑使沈知节、副使邓仲。 两人见董童英到了,连忙起身行礼,让出位置。 他们二人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看似是主审官,其实就是个添头。 真正理事的人,是晋王。 董童英和窦曲山也对晋王行了礼,重新排了座次,董童英这才问及定州消息。 沈知节道:「回来的已经回了王爷的话,说是……那姓胡的家里深更半夜烛倒油倾,一家子大大小小都烧死了,还有那些常走商道的人,也全都死于狼群。」 董童英和窦曲山全都瞪大了眼睛。 全死了——世事当真有这般巧? 屋子里一下就安静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第四百七十六章 爬墙 屋子里沉默了半晌。 半晌过后,董童英开了口:“王爷,死无对证,只剩下这账本,是查不了的,如实报给陛下吧,相信陛下心里会有一个论断,不会将此事怪罪在王爷身上。” 沈知节松了口气:“下官也是这个意思,窦知府呢?” 窦曲山想起倪鹏的嘱咐,让他一切都听晋王吩咐,便道:“王爷,您怎么看?” 晋王沉吟半晌:“如实上报,陛下心中自有论断,却也只能把老二骂上几顿。” 沈知节低声道:“王爷,下官知道您的意思,可是确实是查无可查啊。” 晋王正襟危坐:“你们以为我是要拿老二动刀子?不是,本王是想告诉你们,今上心中有论断,百姓心中却没有,如今物议沸腾,一句死绝了就能堵住悠悠众口?” 这账本,小报早已经宣扬的人尽皆知。 “三百一十万两,”晋王食指在在桌上用力点了点,“半个月前三地洪灾,饿殍遍野,国库左支右绌,险些无钱赈灾,多方征调,才度过这个难关,饶是拨了那么多银子下去,也不够这么多张嘴上上下下一起嚼用,三百一十万两,够多少张嘴吃饱?够我们发多少次稻种?” 他的语气凛冽起来:“你们以为死无对证,就能结案,今天你们从宫中出来,就会被人堵在街上扔烂菜叶!张瑞虽倒,可是张党未倒,张家以巨贪养人心,区区一项青白盐,就已经到了三百一十万两,若是再加上茶案铁案,各路所贪墨的加在一起,已经比国库还要富裕!” 晋王指了指自己心口:“不错,本王确实是在争权夺位,可在这之前,本王也是个忧心社稷的李家人, 王朝腐败至此,若是此次不将这股邪风打下去,往后私盐之风愈演愈烈,官盐只能一再提价补这个窟窿,这样下去,谁能吃的起官盐!养不起自己的子民,反倒是养肥了夏国这头狼!” 一席话,说的四个头颅都低了下去。 董童英长叹一声:“今天坐在这里的,都算是能守住口舌的人,既然王爷剖明心迹,下官也就有话直说。”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提刑司正副二使。 二使全都垂着头,并不把自己当成外人,没有要告退的意思。 董童英便抬头继续道:“王爷,下官举荐您审查此案,便是想要您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将定州走商道的那一批胆大之徒一举拿下,即能得功劳,又能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如今死无对证,不查也好过查,您查的越认真,在今上面前越不讨好, 今上纵然生气,但和燕王毕竟是亲父子,只能做家事处置,您查的越清楚越明白,今上就越会以为是您容不下兄弟,若是查不明白,今上更会以为您处心积虑,要害兄弟。” 晋王摆手:“陛下不爱我这个儿子,并非是我不做此事就能挽回,不必管他。” 董童英听他似有含恨之意,只能在心中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天家父子,如同今上和晋王这般的,还是少有。 窦曲山出声道:“王爷说的有理,姑息养奸,不是正途,还是得查,依下官看,就从定州码头寻找蛛丝马迹,顺着盐船所经之地细细查访,凡是和此事有关之人,悉数关押审问,如此顺藤摸瓜的查,诸位看呢?” 提刑司二人因是晋王亲自认证过的废物,好不容易等到此次报效的机会,自然要和晋王同气连枝,亲密无间,立刻开动脑筋,把自己脑子里的家底全都掏了出来,出了许多的主意。 这两条变节的老走狗,倒也不是全无用处,说的还算在理。 半个时辰过后,晋王站起身:“快四更了,都准备上朝吧,朝堂之上,不偏不倚即可,明日便是寒食,休沐三日,清明过后,又是金明池水嬉,此事却耽搁不得,辛苦诸位。” 提刑司正、副二使就深深一揖:“不辛苦。” 董童英和窦曲山暗自发笑,都感叹这两人若是再有骨气一些,倒是算得上人才。 “明天就是寒食,咱们得加紧准备。”李俊指挥老张挑艾叶,“老张,弄干净点,咱们自己吃呢。” 老张没有听见,自顾自地干活。 银霄站在正中舂糯米,手里拿着长棍,姿态宛如拿长枪,随时都能给人扫出去十几步。 左邻右舍都亮着灯,动静比他还大。 厨房里亮着灯,两个大娘都在里面烧火,要把乌饭先煮出来。 李俊一边心旷神怡地嗅着五谷香气,一边进厨房把宋绘月拎了出来:“你跟我去折柳条去。” 宋绘月手上还是乌黑的树汁,到水缸边洗了又洗:“这么早去?” “晚了别说青柳条,老树枝都留不下,赶紧走,霄,你别舂了,再不进宫去就晚了。” 李俊拉着宋绘月絮絮叨叨往外走,盘算着先去折柳条,折好后还得去买沙糖,得做甜团。 买完沙糖,就去买枣糕,好插柳条,枣糕倒是好买,许多人家都是自己做,他又算了一下家里预备好的青精饭、寒食粥、清明果、润饼,分量倒是足够,就是花样太少,买枣糕的时候,再买些馓子、蛇盘兔。 他一面走一面想,还只走了一半,就见两侧人家已经插了青柳置于屋檐之下,登时心急,拖着宋绘月就跑了起来。 两人七手八脚折了许多嫩柳条,又七七八八买了不少,齐心协力地往家走时,已经日上三竿,刚走到家门口,就吓了一跳。 门口站着个从头遮到脚的人,正在局促不安的等候,见了宋绘月和李俊回来,欲言又止的没有动作,而另外一人只撅出了半个屁股——屁股坐在墙上,上半身和下半身都在墙内。 “咚”的一声,爬墙的人落了地,然后利索的打开了门,伸出来个脑袋。 爬墙的不是别人,正是田吉光。 田吉光见到瞠目结舌的宋绘月和李俊,立刻站直了身子,打开门:“大娘子!俊哥!” 宋绘月抱着一大把柳条往前走:“别在门口杵着,进去说话。” 田吉光立刻伸手把那戴皂色帷幕的人拉了进去。 大门重新关闭,落上门闩,戴着帷帽的人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一把掀开帷帽,热泪盈眶地看向宋绘月:“大娘子,久见了!” 宋绘月和胡金玉,再一次重逢。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七章 寒食忙碌 宋绘月、田吉光、胡金玉在正屋里落座。 李俊把柳枝枣糕等物扛进厨房,让家里唯二的两位大娘去安置。 两位大娘和老张从寒食到清明都要归家,今天务必把这三天的东西安置出来,忙得脚不沾地,没空泡茶,李俊烧滚了水,提着茶壶进屋沏茶,每人面前放上一杯,随后就一屁股坐下。 胡金玉看着杯子里浮着几片茶叶,眼里的泪收了,沉痛道:「胡家,完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宋绘月时,问起宋绘月家中情形,宋绘月轻描淡写的说「家破人亡了」。 如今他感同身受,比起宋绘月来,更多了一层悲意。 他坐在宋绘月的家里,宋绘月不用再动刀动枪,单是这么看着他,就足够让他感到绝望。 因为他的一时心软,让她绝地生还,也让张旭樘这个凶狠的家伙盯上了胡家,让胡家走向覆灭。 他和宋绘月是仇人,宋绘月杀死他翁翁时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一旦自己重振旗鼓,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仇报了。 然而他没有这个本事,在定州这个泥潭里辗转腾挪了许久,和宋绘月的差距越来越远。 现在,一切的仇恨都不必提,他得先活下去。 他喝了一口茶,慢慢说起定州所发生的一切。 账本如何丢失,家中如何失火,自己又是如何死里逃生,一路的进了榷场,在贺江淮保护下留住了性命,在榷场时他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想要活命,只有进京都投靠宋绘月——宋绘月的敌人是张旭樘,他还有可以利用之处。 宋绘月仔细听着,听完之后点了点头。 胡金玉确实有大用。 宋绘月取出两枚铜钱,搁在桌上:「这是你的买命钱,当时我能留你一命,现在也能庇护你,但是你得给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会送你回定州,你可以重新来过。」 胡金玉看着这两枚铜钱,当即百感交集,感觉这毫不相干的两枚铜钱已经经历过定州的风霜,浸满了胡家人的鲜血,让他眼泪滔滔而出,恨不能放声大哭。 他擦干净眼泪,收起这两枚铜钱,将身后包袱放在桌上,轻手轻脚解开来:「贺江淮说这是榷场的吉物,大娘子在定州要办的事情危险,让我带来给你,保佑你们平安。」 是榷场常放着的普贤菩萨。 普贤菩萨以悲天悯人的目光看向世上所有鲜血。 「你要***什么?」胡金玉问。 宋绘月想了想:「过了清明再说,这几日,你就留在这里。」 田吉光也很想留在这里,然而不行,他还得去准备寒食,随着胡金玉而来的两个人,还等着他回去投喂。 田吉光走后,屋子里就只剩下胡金玉这一个闲人,宋绘月和李俊出去插柳条了。 胡金玉坐着喝茶,打量屋子里的情形,打量完后,继续坐着喝茶,把一杯茶喝的清淡无味,才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门口,想找一找净房在哪里。…. 院子里一片忙碌。 李俊插完了柳条,蹲在地上把沙糖往米粉盆子里倒,随后挽起袖子,伸出两只手,在盆子里一顿搅和,宋绘月也蹲在一旁,往一块薄薄的皮子里塞菜,塞的满满当当之后,试图卷起来,皮子无论如何也合不拢,她不得不把里面的菜倒出来一半,重新再卷。 李俊察觉到他站在门口,立刻猜到他的意思,伸手一指后头:「去吧。」 胡金玉无所适从的撒了一泡尿出来,刚走到那一丛竹子旁边,突然从厨房里飞出来一只小母鸡,扇着翅膀就到了他脚边。 小母鸡一边咕咕的叫,一边把翅膀扇的震天响,鸡毛飞到了胡金玉鼻子里,让他 打了一个大喷嚏。 厨娘追到门口大喊:「快抓住!抓住!」 李俊和宋绘月同时抬头,眼看着小母鸡朝自己而来,都纷纷护住了手边的盆子。 「小胡,快抓住!」李俊大喊一声。 「哦,好。」胡金玉同手同脚冲了出去,直奔小母鸡,在院子里和小母鸡追出了满头大汗,才将其擒住。 厨娘谢了又谢,从他手里接过小母鸡,拎回厨房,手起刀落放了鸡血,宋绘月和李俊全都松了口气,摘去脑袋上的鸡毛。 胡金玉坐回屋子里,看着随意放在桌上的普贤菩萨,心中悲痛之意让鸡飞狗跳的热闹冲散了不少。 晚饭前,银霄回来了,还抱回来四捆金银纸。 吃过晚饭,两个厨娘和老张回家过节,家里只剩下宋绘月四个。 桌椅板凳都搬到了院子里,四个人围着桌子坐定,开始折金银元宝——他们都不能去上坟,只好在家里折元宝,今天等到清明那一日烧化。 胡金玉是个局外人,然而又很奇妙的融入到了其中——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像是一个旅居到此的客人。 桌子上很快就堆满了元宝,胡金玉折着折着,抬眼看了看宋绘月。 宋绘月瘦的很,眼窝深陷,有种殚精竭虑的疲惫之感,手指也是细瘦,在金银纸间翻飞,骨节处泛着青白颜色。 他想这人太有韧劲了,一颗心不像是肉做的,像是铁打的、泥巴捏的、石头凿出来的。 看完之后,他低头继续去折,很想自己再出去买上几捆纸回来——胡家人太多了。 好在之后的三天,银霄每日下值,都带回来好些金银纸,足够烧胡金玉这一家子人的。 甚至李俊自己还出了趟门,去了纸扎铺子,买上许多纸人纸马,充作内侍丫鬟,要烧给他陈王府的亲人在地下享受,最后一天寒食,又扛回来一座竹屋,亲笔在门匾上提下「陈王府」三个字。 等到清明节那日一大早,银霄休沐在家,一大早就在厨房里点了火,烧上一锅水,蒸好甜团等物,拍开三坛金华好酒,摆起供桌,插上香烛,放上三个火盆。 金银元宝和纸人纸马都收拾在后罩房里,他也用箩筐扛了出来。 一切都安置好之后,天色大亮,他进屋给自己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站在正房门口。 正屋门一开,宋绘月从里面走了出来,穿着一身素色衣裙,面目精神,头脸收拾的干干净净,是个「懂事端庄」的好姑娘模样。 。. 坠欢可拾 第四百七十八章 烧纸大赛 宋绘月走出来,身上带着一股藻豆香气。 银霄跟在她身后,就觉得宋绘月今日收拾的格外郑重,衣裳都是簇新的,脸上甚至扑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让她显出了白里透红的好气色,嘴唇上也点了口脂,像樱桃颜色。 「李俊呢?」宋绘月扭头看向西厢房。 不等银霄回答,外面大门「砰」的一声响起,李俊提溜着两只纸马、两个红男绿女,气势冲冲走进二门,后面跟着扛纸屋子的胡金玉。 胡金玉如今缩头做人,对着李俊的怒火,只是沉默不语,把纸屋子往地上一摆,宋绘月就见纸糊的门匾上写着「胡宅」二字。 李俊放下纸扎人,扭头就对胡金玉道:「好你个姓胡的,我们救了你的命,你竟然恩将仇报,抢了我的大宅子!」 原来他天还没亮,就感觉买来的「陈王府」不够气派,自己如今手里有的是银子,怎么不趁早重新买过,于是脸都来不及洗就去了最近的纸扎铺子。 哪知一进纸扎铺,胡金玉就已经在里面了——胡家人多,他看着李俊的陈王府眼馋,决心趁着天还没亮,给自己家里人也烧一座胡宅。 胡金玉一见李俊盯着这座大纸屋,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当场出手,提起笔,饱蘸一笔墨,写下了胡宅二字。 李俊痛失大宅院,气的脑仁疼。 现在见了宋绘月,他立刻就对着宋绘月诉说胡金玉的不是,要让宋绘月给他出气。 宋绘月拍了拍李俊:「让一让胡当家,他家是新死。」 此话一出,李、胡二人都不好受,李俊是因为宋绘月叫他让一个外人,胡金玉则是因为「新死」二字。 如果能不死,他情愿不要这纸扎屋子。 更让他不好受的是,他的苦难在这座小小的院子里,都是那么的不起眼——谁不是家破人亡?谁不是孤身一人?谁没有血海深仇? 最后李俊叹了口气,没再言语,伸手取了香,点起来插在香炉里,拜了三拜,取过一个化财盆,就开始烧元宝。 宋绘月和胡金玉也都拜过,各自拿着化财盆烧,纸人纸马是放不下的,银霄就又圈了两块化财地,供这财大气粗的二位活人烧。 一时间院子里烟熏火燎,火光在微风中摇曳,烫、灼热、跳跃不止,像是活的,然而是死物。 宋绘月看着眼前这个灰烬横飞的院落,心里很平静,烧到盆子里的灰都堆不下了,她停了手,让银霄倒酒。 银霄倒酒给她,她洒到地上,给她那个短命的老爹喝。 倒完三杯酒,她停下手,站起身来,和银霄并肩而立,看着李俊和胡金玉比赛似的烧纸人。 李俊烧完纸人,开始烧纸花屋,嘴里念念有词:「爹啊,这宅子不好,你就别去住了,让娘她们住,等改天我看到好的了,我再给你烧啊。」…. 至于改天是哪天,他也不知道。 花屋子烧的火势熊熊,李俊站起身,捧过一个酒坛子,倒上一杯,刚要往地上洒,手忽然一顿、一拐,就把酒送到了自己嘴里。 「爹,儿子给你尝尝。」 他尝了个没完没了,一边尝一边絮叨,请他爹保佑他——他爹陈王死了都不安生,不仅让儿子挫骨扬灰,喝不上一口好酒,还得保佑这个不孝子。 胡金玉则烧的很沉默,他的感情还没有因为时间而逐渐迟钝,所以心中不仅悲痛,还有惶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风忽然变了方向,火苗席卷向他,他蹲着往后一坐,跌在地上,恍惚着又爬起来,继续往里添东西。 宋绘月看完这两个人的盛大烧化场面,转头看向了银霄。 银霄就站在她身 边,目光很清澈,他稚嫩的那一份灵魂就藏在其中,让他显得很孤单。 他没有亲人可以祭拜,就算想烧上一份元宝,都不知道烧给谁。 除了宋绘月,甚至都没有人惦记他。 在拼死拼活的世界里,他是强者,一人便是一支军队,然而在「家」这个世界里,他是如此弱小和孤单。 银霄察觉到了宋绘月的目光,伸出手,慢慢握住了宋绘月的手,用力攥在手里。 两个人的骨头都很坚硬,又奇异的契合在一起。 宋绘月回握了一下,松开手:「明年咱们也烧一座纸花屋,看着气派。」 银霄很平静的点了点头:「烧。」 大烧特烧的过了清明,第二日,金明池开池,银霄早早进宫去守护今上,宋绘月、李俊、胡金玉、田吉光四人则是把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密谋许久,商定金明池行事。 三月初十,今上会驾幸金明池宝津楼看战船演练,三月初八,金明池北岸奥屋会驶出大龙舟,试水行舟。 这一日,京都中百姓蜂拥而至,都去看大龙舟,遥想初十之盛况。 每一年的放舟,都由燕王管着,今年也不例外。 到了初八日一早,宋绘月和李俊出了门,前往金明池。 田吉光不惜银钱,在棂星门彩门内包下了一间阁子,等着他们二人前来,这二人到酒楼下的时候,已经挤出了满头的汗。 来看大龙舟的人数不胜数,沿岸全是彩棚和人,彩棚上面都坐着人。 她和李俊站在门口张望,就见里面济济一堂,脚都不知道往哪里迈。 李俊扯着嗓子喊:「小田!小田!」 喧闹声太大,他的叫喊声淹没在其中,除非田吉光长了顺风耳,否则不可能听到。 「省点力气,」宋绘月指着楼梯,「上去再说。」 两人齐头并进,使出杀敌的气魄,一鼓作气冲到楼梯口,短短几步路也不知道踩了多少人的脚,叫骂声不断,跑堂的想要挤过来给他们二人领路,才刚迈开步伐,就动弹不得了。 唯有行菜的伙计能高高举着菜盘子来去,人群哪怕是再挤,也会给他让出一条道,以免蹭了满身的菜汤。 宋绘月跨上台阶:「这次来看大龙舟的人怎么这么多?」 李俊一身簇新的直裰都皱成了咸菜,他一边低头拉扯,一边跟上去:「都怪霄,听说霄今天要来驾船,那些女眷都来看,听小田说,阁子十有八九都是女眷订的。」 宋绘月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李俊推着她往上走:「要不是老张耳背,你在家里也别看话本子了,就招待媒婆吧。」 。. 坠欢可拾 第四百七十九章 大龙舟 宋绘月走上二楼,就见二楼也是同样的喧闹,阁子里和阁子外都是人,唯一不同的是走廊上的人大多都是下人。 李俊嗷的一嗓子:“小田!” 男女老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有高有低,都被李俊压了下去,于是阁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应答声,四五间阁子开了门,从里面钻出来好几个小田。 就连下人里,也站出来两个小田。 看着这些面目不同的小田,李俊脑袋嗡嗡作响,无奈地看向宋绘月:“上三楼吧。” 三楼的阁子很贵,田吉光在京都里呆的久了,对这样的贵习以为常,大娘子要大驾光临,他自然要订上一间好的。 两人一路的往上走,上面很安静,但是并不冷清,阁子宽敞,里面坐的人少,但是外面站着的下人却比二楼还要多,宋绘月和李俊一到三楼的楼梯口,就受到了注目。 李俊刚要扯着嗓子再喊一声小田,宋绘月忽然按住了他。 张旭樘就在他们前方五步远,此时正回头看了过来。 见是宋绘月二人,他干脆转过身,往他们的方向走了三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脸上神情不阴不阳,像是宋绘月欠了他百万的债未还:“没想到会在这里见着你。” 宋绘月不遑多让,那脸色也没让张旭樘少欠:“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毕竟你想看龙舟,大可以初十和你姑父一起来看。”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笑:“莫非你是专门来见我的?” 张旭樘的心顿时在心口“砰砰”直跳,仿佛是让宋绘月说中心事,又仿佛是自己那一点不为人知的心情浮了起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面上分毫不显,只是阴阳怪气道:“你是上了海捕文书的人,真不应该抛头露面来看大龙舟,就算我不对你动手,也难免会有人过于热心,把你告到衙门去,到时候晋王和楼指挥使要捞你出来,又得大费周章。” 宋绘月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为免惹起事端,就不和你在这里——叙旧。” 她说着绕过张旭樘,和李俊走向田吉光——田吉光久等不至,已经打开阁子门,伸出了一个脑袋来。 张旭樘见宋绘月和李俊毫不留恋的进了阁子,自己也往订好的阁子里走去。 巧的很,宋绘月和他只有一墙之隔。 因为这近在咫尺的距离,他情不自禁有了一点笑意,小卫见状,不由松了口气。 阁子里布置的淡雅,炭盆还未撤去,但是炭火已经生的很小,窗户半开,正好能看到池中景色,不会错过大龙舟从奥屋出来。 他站在窗边看了看,随后环顾一圈桌边座位,捡了靠墙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小卫挥一挥手,示意身后小厮上前倒茶水摆碗筷,又吩咐铺菜,安静的阁子里立刻响起瓷器轻轻磕碰的声音。 张旭樘竖起耳朵,听隔壁的声音。 隔壁开窗、挪动凳子、摆碗筷、举杯,一片自然的动静也响出了热闹的光景。 还有嗡嗡的说话声。 他挥退小卫,小卫立刻领着人走出去,阁子门“嘎吱”一声关上,屋子里就只剩下一个人。 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墙边,将耳朵贴到墙上,这回里面的声音听的仔细了。 李俊连珠带炮似的说那大龙舟的来历,又说第一条大龙舟坏的厉害,如今这是第二条,又让宋绘月吃鱼,这里的鱼不错,嘁嘁喳喳,没完没了。 偶尔能听到宋绘月带着笑的声音,没有人谈论他,仿佛他不值一提。 张旭樘站了一会儿,又坐了回去,极力要将宋绘月其人从自己脑中抹去,然而不知不觉,他抄起筷子,伸向了桌上一条鱼。 鱼是好鱼,他吃出了一点好滋味,心里想着宋绘月今日穿的那身衣裳——新裁的淡蓝色窄袖衫,穿在身上精神妥帖,上面好像绣的是蓝紫色的绣球花。 他想自己并非是喜爱宋绘月,而是一个能契合自己灵魂的伴侣——这世上能看透他、了解他的人,只有宋绘月。 可惜他们是仇人。 隔壁的宋绘月,因为已经在心里把张旭樘想烂,此时并没有再想,慢条斯理的吃着饭菜,就听到外面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喧闹之声。 “大龙舟要出奥屋了!”李俊端着酒杯就往窗边走,“快来看,霄不知道在不在?” 宋绘月起身走过去,田吉光紧随其后,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心想:“大娘子穿这一身真好看。” 窗户临水,伸出头去就能看到池中情形,池边挤满了人,人潮还在不断涌动,涌的最前边的人“噗通”几声直往水里掉,又有人去救,越发显得喧嚣拥挤。 喧闹声忽然静了片刻,数十条小龙舟先从奥屋中出来,每船上站着一名都虞侯,手执彩旗,后头跟着十条虎头船,两条飞鱼船,船上都有御在行人和禁军将领,舞旗鸣鼓引领大龙舟出来。 李俊道:“我倒是没有看过龙舟试水,快看!大龙舟!” 他时隔多年未曾看过大龙舟。 陈王府在时,他都是直接跟随陈王,在水战那一日来看,陈王府没了之后,他疲于奔命,哪里有心思来看大龙舟。 宋绘月的目光也落在大龙舟上。 龙舟自奥屋里驶出,一点点现出华丽隆重的真面目,五层船舱雕镂饰金,光彩夺目,耀人眼球,最后出现的是龙头。 “银霄!”宋绘月惊呼一声。 岸边也立刻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喊之声。 银霄立于龙头之上,身穿绯袍,头系朱绳,神采飞扬,面目清晰凌厉,目光如炬,手执长竿,上挂着锦彩银碗,左右六桨在他的指挥下齐齐而动,将龙舟划的宛若飞腾。 苏停在临水殿上以红旗招船,面无表情,心中酸涩,恨不能将银霄踢下水去,自己抢了标竿。 自从银霄做了总指挥使,他这副指挥使大病一场,去了大相国寺好几趟才得以痊愈。 大龙舟在小舟和红旗引领之下,临近水殿,银霄高高扬起标竿,怒喝一声,将标竿插入水中。 长竿入水,牢牢插入水底,上面银碗轻晃,在日头下闪出耀目银光。 初十,所有龙舟都将来夺标竿上的银碗。 人群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呼喝——从未有人一次就能将这么长的标竿插的又牢固又稳当。 宋绘月与有荣焉,叹道:“好银霄!”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章 大闹金明池 标竿插好之后,大龙船返回奥屋。 游玩观船的人并没有离去,今天实在是个好天气,可以让人把金明池畅游一番。 巡视金明池的士兵大为头痛,不仅要救落水的男女老少,还要驱赶满地刨黄土的商贩——用金明池黄土捏成的黄胖,才正宗,若是不加以驱赶,这些小贩能把地皮都刮掉三尺。 池边到处都是人,田吉光和李俊也下了楼,如同两颗不起眼的棋子,散落在了人群里。 燕王检查完大龙舟后,便从奥屋出来,看着乌泱泱的人群,一时连方位都辩不清楚了。 他身边跟着王府护卫和内侍,还有十来个大小官员,都是这次水嬉的管事官,毕恭毕敬站在燕王身侧,脸上带着含含糊糊的笑意。 只是表面上毕恭毕敬。 人人都已经知道燕王是个样子货,他的才华威严都是浮于表面的,一阵雨打风吹,就能让他原形毕露,原来是个腹内空空的草莽。 甚至于燕王的灵魂都像是受人支配,一举一动,宛若提线人偶。 燕王看着汹涌的人潮,又看了看身边呆着脸的官员和内侍,皱起眉头,很想尽快离开此处。 他也知道因为三百一十万两的事情,自己近来很不得民心,纵然晋王等人还没有查出个所以然,但是小报上洋洋洒洒,已经把他批判的体无完肤。 看小报的识字之辈以及听小报的百姓们,全都对他十分的痛恨,挨白眼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扭头吩咐身边内侍:“带一半人在前面开路。” 内侍躬身应下,回身点了一半护卫,强行往前走,一边大声吆喝,一边拿着没有出鞘的长刀拍拍打打,惹得在奥屋边的人哎哟喧天,又是一片怨声载道。 燕王顺着开出来的路往前走,刚走了两步,忽然人群中有人大喊:“燕王爷!” 声振屋瓦,将所有喧闹的声音都盖了过去,原本在说话的人全都停了下来,寻找说话的人。 声音还未停下。 “你走私青白盐挣下三百一十万两,为毁灭证据杀我胡家满门,血海深仇!胡家人世世代代,永不忘记!” 人群哗然。 燕王站在原地,一颗心在心口狂跳,浑身的血都涌上头去,脸涨成了猪肝红,能滴下血来,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苍白空虚的灵魂在躯壳里咆哮:“放肆!” “保护王爷!”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内侍、官员、护卫全都涌了上来,要把燕王簇拥在其中,然而人群忽然骚动,不少学子大声呼喝起来,要保护方才这位仅存的证人,又有士兵要寻找那大喊大叫之人,人潮仿佛是风中之柳,东南西北的四面飘荡。 护卫们拔出刀,对着周围可能存在的一切危险虎视眈眈,而燕王放出目光,一眼就叨住了人群中的胡金玉。 他不认识胡金玉,但是一眼就知道被灭门的人是这个目光恶狠狠的人。 “那里.” 不等他指挥护卫去抓住此人,李俊忽然拨开人群,奔到燕王面前,直唾其面:“呸!简直丢了李家人的脸!” 护卫们顿时蜂拥而上,去抓李俊,李俊跑出去四五步,就让护卫扭住肩膀,按在地上,当即大叫:“我是鲁国公,我要造反,我要救世人,你们敢抓我,等我做了皇帝,抄你们的家!” 几个护卫面面相觑,正要把李俊提起来,田吉光忽然带着几个人蹿了出来,把燕王带来的护卫冲的零零散散,并且撒出去一袋鸡血,口中大叫:“快跑!杀人了!燕王杀人了!” 人群让血溅在脸上,再次“轰”的一声,开始无头苍蝇一般逃离撤退,掉进水里的人此起彼伏。 护卫们见状,连忙丢开李俊,要回来护住燕王,以防刺客,哪知在鸡血刺激下,人人都像刺客,横冲直撞,护卫们连抓带赶的,立刻乱做了一团。 燕王看着眼前乱象,头几乎要爆炸。 然而就在此时,胡金玉不知何时靠近了燕王,眼睛里放着凶光,几乎是一瞬间,就用力将燕王撞翻在地,随即跪下身去,压住燕王,两手抓住燕王发髻,把他的头用力撞向青石板。 燕王头上玉冠摔落在地,顷刻之间碎成两半。 胡金玉抓着燕王的头连连往地上撞,大有让燕王在此肝脑涂地的打算,可惜时间有限,不能将燕王的脑袋拍碎,眼看着护卫们推开一切阻碍,前来救主,他当机立断,松开燕王,拔腿就跑。 乱,太乱了。 乱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追赶胡金玉的人也数不胜数,胡金玉像一条泥鳅钻来钻去,心里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同时伸出手去,把自己头上戴着的兔耳帽扔掉,帽子里藏着一顶毫不起眼的褐色头巾——百姓里十个男子有七个都裹着这样的头巾。 随后他手忙脚乱扯开腰带,一只手扯住另一只手的袖子,连脱带拽的将外面罩着的蓝色衣裳脱下,团在手里,用力扔了出去。 里面是短褐,四周都是短褐。 他见缝就钻的逃命,心知自己只要跑出金明池,就能毫发无损的回到定州去。 能把燕王揍一顿,是他从未想过的刺激,刺激的他气血上涌,越发的迈开了步子,好似腾云驾雾一般飞奔而出。 那些追赶他的护卫在他脱去身上衣裳之后,就跟丢了他。 就在他即将跑出去之际,一人忽然拦在了他面前。 这人身上穿着战袍,腰间挎刀,瞪着两只眼睛,颧骨很高,显得面孔很刻薄,胡金玉认得是在临水殿以红旗召船的一位禁军,当即心里咯噔一声,吓了个魂飞魄散。 完了。 他两腿一软,就要往地上倒,还没完完全全的倒下去,在他身前又出现了一个人。 来的是银霄。 银霄仿佛是天神降临一般,挡住了苏停的眼睛、刀子,胡金玉就在这一个短暂的空隙里,溜之大吉,逃之夭夭了。 苏停咬牙切齿的看向银霄:“楼总指挥使,你放走刺杀燕王的贼人,意欲何为!” 银霄扭头看向自己身后,随后让到一侧:“贼人在哪里?请抓。” 他身后只有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匆匆赶到的禁军和护卫,连胡金玉一点影子都看不到了。 苏停气息一滞,忽然想起大相国寺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挡住了银霄,放走了铜鹤。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一章 险恶 张旭樘在阁子里,对看大龙舟并没有兴趣,喝过一壶酒后,就一直在思索裴家。 裴家从晋王进京都开始,只有四个人在外建功立业,一个是裴豫章,在荆湖北路,一个裴员方,在定州,裴帧、裴洛在禁军,除此之外,再没有了。 天南地北的四个人,让他想防备都无法防备起。 可裴家是出过太后和皇后的家族,能够教导出如此杰出的两位女子,家中男儿的教养更不必提,这样的人家,没有动静才是最可怕的事。 就像是深潭,表面风平浪静,暗中却是暗流汹涌,随时准备把敌人撕的粉碎。 他试图从岳家找到蛛丝马迹,可岳怀玉嫁人之后,竟然深居简出,连岳家人都很少见到她。 燕王妃三番两次想要见她,她都称病不出。 裴家,究竟在干什么? 张旭樘想不透,朝中也没有人将目光放在裴家上,就连晋王似乎都没有对裴家有太多的关注。 然而越是没有动静,就越是要小心谨慎。 他反复的琢磨,最后认定裴家一定也和他一样豢养了私兵,只等待时机一到,就会和晋王一起弑君。 可是私兵在哪儿? 外面的吼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听到胡金玉的喝骂声,骂的内容让他心中一凛,暗道一声不好,立刻走到窗前查看,却只看到乌泱泱的人头。 人群已经乱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来自于燕王。 他居高临下,用自己不算太好的眼睛,费力看清楚了一切——李俊、一个年轻小伙子,把金明池搅的乱七八糟,胡金玉则是在混乱的掩护下揍了燕王,随后跑了。 而燕王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看不清楚燕王的神情,但是可以想见这位王爷是如何的无助和害怕,内心又是如何的摇动。 他退开窗边,想出去见燕王,指挥大局,人还没走到门口,便知道来不及了。 今天插标竿的人是银霄。 有银霄在,胡金玉就能逃。 张旭樘想到这里,一屁股坐下去,青白的脸上露出咬牙切齿的怒火。 怒火之一,乃是他的人办事不利,跑了一个胡金玉都没有人知道,以至于晋王等人一定会想尽办法从胡金玉口中得到关于青白盐的线索,从而在燕王身上咬下一大口肉来。 怒火之二,乃是燕王,堂堂王爷,竟然如此不济,连身边的人都全是无用的草包,竟然连自己的主子都护不住。 还有宋绘月——这一定是宋绘月的诡计。 想到宋绘月,他站起身来,走到墙边,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 外面纵然沸反盈天,隔壁的声音却依然往他耳朵里跑,先是“啪”的一声,窗户关上了,随后“咚”的一下,搬动了椅子,很快就响起了汤匙在汤盆上磕碰出来的清脆响声。 这些声音让他暴怒的心平复下去,随后又不可抑制的剧烈跳动起来,瞳孔里有炙热的光。 他快步走到门口,面孔抑制不住的潮红,打开门,走出阁子,三两步迈到宋绘月的阁子门外,低声吩咐小卫:“守住这里!不许人进来。” 小卫神情凝重的点头,悄无声息带人守住了左右。 张旭樘伸手推开了阁子门,一眼就看到宋绘月坐在桌前出神,面前摆着一碗汤,却没有喝。 屋子里只有她一人。 “有事?”宋绘月扭头看向张旭樘。 张旭樘冷笑一声,伸手指向窗户方向:“外面是你的手笔?” 他一脚迈进门内,小卫在外面立刻关上了房门,他阴冷着一张脸,步步上前,嗤笑道:“你以为这样就能让燕王背叛我?你未免想的太简单了。” 宋绘月猛地起身,往后退了一步,想要躲开张旭樘的逼近,然而张旭樘忽然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手中攥着一把华丽的匕首,顶住她的腹部:“别动,听我把话说完。” 宋绘月笑了一笑:“我什么时候不听你说话了?” 她面上波澜不惊,一颗心却提了起来。 衣裳穿的单薄,她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刀锋的尖锐,以及张旭樘内心翻滚着的躁动之意。 而且他喝了酒,已经有了五六分的酒意。 她能打的过张旭樘,前提是张旭樘没有用刀子抵住她的要害。 张旭樘眼里闪着异样的亮光,右手持刀,左手按住宋绘月肩膀,压着她坐下。 他的手冰凉,不带丝毫温度,让宋绘月感到厌恶和恶心。 “每一次,”张旭樘的刀换到了宋绘月脖子上,“你都会和我不欢而散,我的话,每一次都没有说完。” “那你现在说,我听着。” “我不想说了,我现在想做点别的事情。” 张旭樘府下身,下巴挨着宋绘月的头顶,一寸寸往下移,最后嘴唇落到了宋绘月的脖颈之中,印下了一个冰冷恐怖的烙印。 宋绘月立刻颤抖了一下,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并且感觉自己是被一条毒蛇缠住了。 她想吐。 强行抑制住心中的厌恶之感,她尽可能的理智道:“我没想到你会失去理智。” “你了解我,但是你不了解男人,”张旭樘的头往前探,腰弯下去,下巴搁在宋绘月肩膀上,左手温柔地握住了宋绘月的手,“我和你正好相反,我很了解女人,不过我不太了解你。” 宋绘月止不住的战栗起来。 张旭樘的触摸和靠近,对她来说是难以忍受的折磨,哪怕是张旭樘的呼出来的气,都像是带着毒,能腐蚀她的皮肉。 张旭樘停止动作,侧过脸来,仔细看宋绘月的神态,见她眼睛瞪得很大,一下也不眨,眉眼全都僵住,不再灵动,肌肤也随之变得苍白和冰冷,手心里满是黏腻的冷汗,像是处在炼狱之中。 “这么——讨厌我?” 宋绘月就连牙齿都在打颤,因为张旭樘的左手正在顺着她的衣袖往里钻。 凭心而论,张旭樘并不丑,然而宋绘月看他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他的面目,只看到他皮囊下藏着的那一副肮脏、污秽、血肉横飞、散发恶臭的灵魂。 “呕”她抑制不住地干呕了一声,脖颈碰到刀锋,立刻有了点点红色血珠,痛意都无法让她停止动作。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二章 小张欠揍 刀锋还横在宋绘月脖颈,然而宋绘月忍无可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了起来,扬起巴掌,对着张旭樘甩出了一个震天雷似的耳光。 该耳光之响亮,实在是出人意料,匕首自张旭樘手中脱出,叮当一声掉落在地,而张旭樘本人受到如此的重击,竟然也随着耳光的力道飞了出去。 随后一道五指印就在张旭樘脸上火速的浮了起来,凸出来老高。 他歪着脖子试图站起来,然而宋绘月像是个点着了的炮仗,捡起地上匕首,挂着满脖子的血,合身扑向张旭樘,一刀子就扎进了他的大腿里。 匕首切豆腐似的扎了进去,不等张旭樘惨叫出声,宋绘月已经干净利落的拔起了刀,把他另外一条腿上也扎了一刀。 这一回,张旭樘发出了惨叫之声。 小卫站在门口,听的真切,心头一紧,想到从前种种情形,怀疑张旭樘已经让宋绘月按在地上揍成了一块饼。 他上前就要推门,哪知手刚伸出去,身后就有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 李俊板着一张疤脸,和田吉光站在一起:「你站在我们阁子门口干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阁子里传来什么东西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声音。 还有张旭樘和宋绘月沉重的闷哼之声。 李俊和田吉光登时就急了,想要进门去相助,站在门口的小卫也急了,推搡着他们二人往后退,要开门自己先进去。 李俊把下半辈子都拴在了宋绘月身上,让小卫一搡,当即急出了心火,伸出大手,抬手照着小卫的头脸就是一掌,同时抓住他的头发,照着阁子门就是一撞。 阁子门就是结结实实的两块门板,只是多了许多的雕花,这一撞,登时发出一声闷响,同时门往里打开,露出内中情形,让人看见了里面的战况。 里面宋绘月避开张旭樘要害,举刀追着张旭樘捅,而张旭樘奋起逃跑,逃了满地的血,触目惊心。 「二爷!」小卫大惊失色,爬起来就要去救人,哪知李俊见自己这方占了上风,二话不说,抓着小卫两条腿就往外面拖。 田吉光本就是个打手出身,对着门外这几个护卫也下了死手,把人一个接一个的摔在了墙壁上,撞的轰隆作响。 每个阁子里都有人,听了这石破天惊的动静,都遣人出来查看,下人或是护卫开了门,见了外面这样的打斗,全都又把脑袋缩了回去,或者是偷偷下楼去叫巡逻的护卫前来。 小卫让李俊倒拖着拖了出去,眼睁睁看着宋绘月越斗越勇,举刀狂刺,若是自己再不营救,张旭樘就会变成一个人形筛子,于是也一脚踢在李俊裆下,趁李俊后退之际,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冲进阁子里去,一把夺下了匕首。 他这边刚抢下刀子,眼前就是一晃,整个人都倒转过来,让李俊扛在肩上,丢出门去。 宋绘月没了刀子,意犹未尽,扛起椅子,就往张旭樘身上砸去。 张旭樘奋力滚开,避免了自己在椅子下砸成肉饼的悲剧,然而下一刻,一个大汤盆又往他脑袋上落下。 这一场混战,直到临时从知府衙门抽调来金明池的一队捕快前来,才告一段落。 捕快一来,阁子的走廊上也都站满了人,这些权贵男女都是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的人物,何曾见过如此扎实的打斗,见到这杀人似的现场,全都是又惊又叹,一边看热闹,一边认出了双方的身份。 前鲁国公李俊和张家二爷张旭樘! 这两人早已经是一对冤家,张衙内欺骗鲁国公要夜开宫门,一同造反,才导致鲁国公变成一介庶民,此时打起来,也在情理之中。 众人又窃窃私语,说鲁国公之疯,不减 当年,能把张衙内身边的护卫提着脚打,真是疯的厉害。 更令人叹服的是鲁国公带来的家眷,据说是义妹,这位义妹之凶悍,堪称是当世少有的女中豪杰,把张衙内杀的半死不活,身上不知道插了多少刀,刀刀不致命,血流了满地,人还活着。 张衙内满身是血,一颗脑袋油渍麻花,挂满了菜叶,半边脸又红又肿,让小卫搀扶着坐进椅子里,勉强还有几口出气。 而女眷也是蓬头垢面,头发散乱,与李俊同疯,在李俊扶持之下坐进了椅子里,战意盎然,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田吉光因为不便在京都露面,早已在捕快到来之际溜之大吉,此时捕快看着这四人,也很是头痛。 张衙内不好惹,本身就是个纨绔,背后还有位燕王——燕王刚才在下面也躺下了。 而李俊如今虽然是个庶民,可谁不知道他和禁军楼总指挥使是挚友。 捕头看看张衙内,又看看手里还攥着一个大耳光的小娘子,很想回去搬救兵,把师爷倪鹏请来,好生的活一把稀泥。 可惜下面乱了套,他就是想出去都出不去。 于是他带着几分恭敬之意,对着张旭樘歉然道:「张二爷,我先让手下给您包扎一下,今日这情况,大夫一时来不了,咱们眼下出去,也怕挤着您的伤口。」 张旭樘点了点头,捕快们随身都带着刀伤药,听闻此言,便上前去给他包扎。 捕头又看向李俊和宋绘月,发自内心的叹了口气:「鲁国公,您看这是何必,令妹还是个未出嫁的小娘子,张二爷伤成这样,您二位也少不得要随我们回衙门去分说一二,这悍名远播,对令妹将来的前途是大大不利。」 他又打量一眼宋绘月的模样:「您看令妹这副模样,也实在是不好看。」 宋绘月衣裳皱巴巴的,脖子上还有血,虽然不多,但是也将衣襟沾脏,头发把脸盖住了大半,簪子等物挂在头发上,岌岌可危。 李俊站在宋绘月身边,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理。」 宋绘月本是一言不发的坐着,此时却忽然站了起来,瞪着大眼睛看向张旭樘:「你还要去衙门和我分说!」 捕头和小卫全都绷紧了身体,就怕宋绘月会动手。 张旭樘身体处在剧痛之中,头脑却很明白,同时酒也醒了,知道自己今天这事情做的过于的下流——对于旁人,他不在意下流不下流,可是对着宋绘月,他一向讲理智,讲风度,讲智慧,讲体面的,没想到却做了一次最难堪的事情。 他在宋绘月面前一败涂地。 「不去衙门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最后的疯狂 “不必去衙门,让她嫁给我,”张旭樘费力抬手,指向宋绘月,肿胀的脸上带着微微笑意,咬牙忍住了疼痛。 既然已经下作了,那就更下作一点也无妨。 不择手段,不妨碍目的达成后的美妙感受。 衙役们嘴角还没来得及扬起笑容,就落了下去。 李俊快步上前,“啪”一声将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看热闹的目光,扭头看向张旭樘,嗤笑道:“你也配?狗东西!” 张旭樘缓缓看向面色铁青的宋绘月,强忍着身上疼痛笑了一笑:“我们都这么亲近了,你不嫁给我嫁给谁?” “亲近”二字,意味不明,暧昧不清,足以让李俊怒不可遏,也足以让衙役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这案该如何断。 李俊怒喝起来:“畜生!胡说八道!去棺材里和我爹亲近去吧!” 张旭樘含含糊糊的笑,拂开给他包扎伤口的人,不顾自己身上还在“汩汩”冒血,颤颤巍巍想要走到宋绘月身边去——一旦知道自己死不了,他那永不湮灭的灵魂就抖擞了精神,冒出头来,稍使手段,就能让所有人都过不好日子。 然而他虚弱的灵魂承受不住如此强大的灵魂,只迈出去一步,就跌坐回椅子里,伤口立刻往外冒血,吓得小卫立刻蹲下身去,捂住他腿上的洞。 张旭樘已经痛的麻木,又因为血流的过多而头昏眼花,只剩下灵魂还在作怪:“不嫁给我,那就去衙门,按律法断案吧。” 噙着一点冷冰冰、阴险险的笑意,他把声音扬起来一点:“宋,你去衙门,恐怕不好脱身吧。” 衙役们以为他是以权胁迫宋绘月,却没想到这一个“宋”字,就是在提点宋绘月的身份。 李俊紧咬牙关,横眉怒目,攥紧拳头,上前一步,要把张旭樘锤碎,碾到地缝里去。 捕头连忙出手拦住了他:“鲁国公,有话好好说。” 他加重了声音:“我们还在这里——你就敢动手,也太不把我们当一回事了。” “滚开!”李俊横了捕头一眼,眼中散发不容置喙的尖锐,捕头竟然下意识退开了去。 张旭樘立刻怒道:“目无王法!” 捕头闻言,连忙又挡住了李俊,心里叫苦连天,都不知道该向谁求救,谁都得罪不起,平常真应该多向倪师爷多学一学。 宋绘月走到李俊身边,和李俊的拳头不同,神情冰冷而又危险,仿佛是蓄势待发,要将张旭樘碎尸万段:“张旭樘,你要做癞皮狗,我奉陪到底,你想娶我,那我们就到阴间地府去,你让你爹找个鬼媒婆,给我娘提亲去吧!” 张旭樘极力聚拢自己的目光,凝视着宋绘月,要和她共赴黄泉:“你敢去,我就敢去。” 他这次不用小卫扶,就站了起来,目光和神情都偏于兴奋,状似疯魔——一起死,好,好啊! 狠狠闭了闭眼睛,让目光能再次地看向宋绘月,他迈步走了过去:“哈哈,那我倒是如愿以偿了,死吧,都去死!” 就在快要靠近宋绘月之时,他忽然从一旁衙役腰间抽出长刀,动作又快又急,刀锋劈头盖脸砍向宋绘月。 衙役们瞪着眼睛,呆着脸,根本反应不及。 就在此时,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一条人影倏忽而至,一脚踹开了张旭樘。 银霄站在屋子正中,无视了惊骇退后的衙役们,看向张旭樘:“你要杀谁?” 他右手放在腰间,顶出了一半长刀,只要张旭樘妄动,他立刻就要让这个魔鬼身首异处。 左手长长伸展开来,像是一堵坚硬的墙,将宋绘月拦在了自己身后。 张旭樘在小卫的搀扶下爬起来,身体已经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好几下都站不稳,倒在小卫身上,他指了指自己满身的伤:“是她要杀我,我不过是自保,楼总指挥使,禁军头领,要包庇伤我的人?” 他看向衙役:“我要报官,去衙门,衙门若是惧怕楼指挥使的威风,那我就只能进宫去见姑母了。” 衙役们踟蹰着,脚步慢慢吞吞往前挪了一步。 银霄毫不动容,手未曾移动分毫,他的身后站着无数看热闹的人,对于银霄的偏袒,眼里看的是热闹,心里却是各有所思。 若是银霄公然偏袒,那么他们也有话问一问台谏。 “来人。”银霄板着脸喊了一声。 站在门外的李长风立刻走了进来,躬身垂手,站在一侧,等候银霄吩咐。 银霄扭头看向门外众人,冷声道:“十声,没有离开的,全部带走。” 他回头看向衙役、张家人:“你们也一样,燕王遇刺,人人都有嫌疑。” 李长风抱拳:“是。” 走廊上的人立刻不满起来,纷纷叫嚷着银霄假公济私,对着李长风等六个禁军也不假辞色,胆子大的,甚至推搡起来——能在三楼订下阁子的人,非富即贵,对禁军倒是没有多大惧怕之意。 李长风六人亦是不动,只两人一对的站在走廊之中,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人。 随后李长风开了口:“十。” 人群静了一瞬。 “九。” “你们这是目无王法!” “八。” 李长风不带感情地报出数字,有人眼看不妙,悄悄离开,还有人骂骂咧咧,但是脚步也在偷偷的走。 “三。” “唰”的一声,六人手中长刀悉数出鞘,指向还没有离去的人,剩下几人眼看着禁军是动了真格的,这才匆匆跑了下去。 很快,方才还挤挤攘攘的酒楼,迅速变得空空荡荡。 屋子里的衙役们额头上直滴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捕头心想保命要紧,进了禁军的大牢,可不见得有命出来,当即迈出一步。 一步过后,剩下的步子就走的很顺溜了,一窝蜂地涌下了楼。 “二。” 张旭樘趴在小卫背上,也开始往外走,出门之时,他咧开嘴,看着宋绘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滋味很好,再会。” 不再爱惜一兵一卒的张旭樘,彻底成了肆无忌惮的毒蛇,亮出獠牙,疯狂喷射毒液。 纵然节节败退,那也是张家、是张家的败,他永不认输,永不败。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四章 养伤 楼府宋家。 银霄拧了一条热帕子,握着宋绘月的手,从手指往上擦,一直擦到手肘处,收回帕子,再拧过,又站到宋绘月身后,细细为她擦拭脖子后面。 大夫已经来看过,发现宋绘月的脖子倒是轻伤,两只手却是在暴怒之下让匕首划出了几道口子。 大夫在她手上和脖子上洒了一层厚厚的刀伤药,又嘱咐她不要沾水,本来还要用白色细布包上,但是宋绘月不肯包,就这么敞着,在李俊送大夫出门后,立刻吩咐银霄关门倒水,给她狠狠擦干净两条手臂和脖子后面。 银霄擦的认真,虽然宋绘月一个字都没往外吐露,但是他也猜到了打起来的缘由,因此擦的越发细致。 等到皮肤擦的通红,透着火辣辣的痛意,宋绘月才让银霄停了手。 她坐下,叹了口气:“哎,这回真是阴沟里翻船,竟然着了他的道,也怪我太轻敌,以为他那点人手来之不易,一定不敢轻举妄动。” 银霄不错眼的看着她:“我去收拾他。” 宋绘月神情发狠,语气倒是很平淡:“没这个必要。” 她不小心转动了一下脖子,登时疼的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银霄想要摸一摸她或是碰一碰她,以便缓解她的痛楚,却又无从下手,只能手足无措的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她。 宋绘月疼过这口气,见银霄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像是也在替她害疼,便伸出伤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他疯,我可不陪着他疯,为了这一桩事情打乱了咱们的计划不值得,你去吧,盯着点,免得胡金玉让人抓了。” 银霄点头,刚站起来,就听到李俊在院子里“哎哟”一声,随后有人从围墙上滚落下来。 银霄立刻上前开门,宋绘月也随之走到门口,随后两人各自沉默,看着滚了满身灰尘的晋王。 晋王掩人耳目,戴着深檐帽,穿一身白色窄袖长衫,腰间和闲人似的挂着诸般零碎物件,一把遮面的折扇飞到了李俊脚边。 他本是身手伶俐,可以翻墙而过,然而刚骑在墙上,街边就有了人声,心急之下,又让李俊一声吆喝,当场滚了下来。 “王……”宋绘月连忙上前,想要去扶晋王。 银霄赶在她前面扶起了晋王,晋王顺着他的手站起来,似笑非笑:“多谢楼指。” 随后他大步流星走到宋绘月面前,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恨不能当众掰开她的嘴数一数牙齿,见她脖子上糊着一层厚厚的粉膏之类的药,便伸长了脖子,凑近去看:“伤的重不重?请的哪个大夫?药好不好?” 不等宋绘月回答,他从腰间解下个荷包,递给宋绘月,却见宋绘月手上也是伤,连忙推着她往屋子里走,把自己带来的刀伤药取出来:“换药的时候用这个,祖大夫自己做的刀伤药。” “好,我的伤没事,”宋绘月往门外看了看,“您一个人?” 晋王点头:“我先去了金明池,听说你们在彩楼和张旭樘打了起来,就让谢川在那边支应,我先过来看看你,怕引人注目,就没带黄庭。” 宋绘月皱眉:“护卫呢?” 晋王见她精神好,又关怀自己,便放心许多:“放心,暗处有人的,你没事就好,我走了。” 他实在是忙得很,来不及和宋绘月多说,只是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两回,转身就往门外而去。 在李俊身边捡起扇子,他笑道:“这个门房,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是换一个只哑不聋的好。” 李俊见他笑里藏刀,来者不善,浑身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这威严浑然天成,是刻在灵魂里的气魄,不由自主便怯了两分。 他躬身往后退了半步:“王爷提醒的是,有了合适的人必定换掉。” 晋王又看向银霄。 同样的目光和神情,银霄却是丝毫不惧,笔直回望过去。 晋王道:“楼指随本王一同回金明池去,金明池混乱,还需你这位总指挥坐镇。” 银霄扭头看了宋绘月一眼,见宋绘月点头应允,便随着晋王往前门而去。 走出门去,晋王忽然停住,打开折扇遮面,看向落后自己一步的银霄:“你帮我找贼人要几个线索,我和你一起给月亮出出气,如何?” 银霄沉思片刻:“好。” 晋王再次迈开脚步,恨声道:“可惜我知道得太晚,张旭樘如今已经藏进了燕王府之中,我们不便对着王府喊打喊杀,只能静待时机。” 银霄回答:“我不怕等。” 晋王扭头看他一眼:“什么都等的到?” “是。” “有的东西,还是不要等,因为那是我的。” 银霄言简意赅:“放屁。” 在他们二人谈论之中的张旭樘,从金明池出去之后,便知道自己会惹怒两尊煞神,当机立断,藏进了燕王府中。 他满身是伤,看着骇人,实则都不致命,只需细心疗养,便能痊愈。 反倒是燕王,当时看着伤得不重,然而抬回王府之后,便陷入昏迷之中。 太医忙忙碌碌,一直到晚上,终于把燕王治醒过来。 张旭樘包的严严实实,坐在燕王床榻边,见燕王睁眼,便俯身看去。 燕王本就在疼痛和迷惘之间,忽然见了张旭堂的脸,在自己面前一再放大,当即吓的惊呼一声,想要往后躲避。 他不动还好,一动脑袋便一下接一下的嗡嗡作响,脑子里面乱成了一锅粥,疼痛就像是一把锤子锤在他的后脑勺上,痛意如同涟漪,迅速蔓延到整个头部。 疼痛不仅绵长而且持久,让燕王想把脑袋揪下来,他紧紧咬住牙,呜咽一声:“头……疼……” 张旭樘抬起头,让开身,请太医上前查看。 太医身经百战,对此小小头疼并不放在心上,反而认为能这么快醒来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因此只是宽慰燕王两句,开了些安神的补药,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张旭樘对燕王的伤势,也是漠不关心——伤到脑子也无所谓,已经蠢成这样,还能再蠢? 既然燕王不会死,他就放下心来,骑着小卫往外走,在门外见到了燕王妃。 除宋绘月之外的女子,在他眼里统一有着知书达理,端庄贤淑的躯壳,既美好又无趣,让他连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 燕王妃眼看着张旭堂对自己不理不睬,大摇大摆的趴在护卫背上离开,也是不敢言语——她的性命荣辱全都系在燕王身上,而燕王的未来,却在张旭樘的手掌之间。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五章 苦肉计 张旭樘回到住处,便指派了一名内侍前往大相国寺,说自己在燕王府上养伤,暂时不能回去祈福一事。 他在寺中待了如此长的时间,却与寺中僧人不熟,僧人们就算有想要攀附他的意图,可一见他周身都散发出一种阴沉冷漠的气息,便避而远之,他不去祈福,自然也没有人多说。 办完此事之后,张旭樘坐在桌边,开始了长久的沉默。 自从失去了老卫和铜鹤之后,他一直谨小慎微,尽可能的保留自己的实力,不引人注目,也不浪费一兵一卒,然而在长久的压抑之下,今天他忍不住爆发出了一副疯狂的面目。 他对此并不感到后悔,心中甚至有隐隐的快意,来自宋绘月身上的气味长久的萦绕在他口鼻之间,让他挺过了身上的痛楚,变得心旷神怡。 他恨宋绘月。 宋绘月是这世上最坏的人。 她总是不肯就死,总是不肯领会他的好意,宁愿被一帮庸俗之辈簇拥,把自己也变成一个庸俗之人,浪费自己的天赋和才华。 她本可以和自己携手并肩而行,却一定要和自己变成仇人。 越想越恨,恨到他要永远和宋绘月斗下去,直到共赴黄泉。 在要宋绘月的命之前,宋绘月的战栗、慌张、惧怕都是他的养料,滋养了他的生命。 这一次,不算成功,但也不能算是失败。 银霄和晋王这两条狗,一定气急败坏,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只要他不出燕王府,这两人就拿他毫无办法,但是他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 既然如此,那就同样演一出苦肉计。 否则那三百一十万两的亏空该如何填补呢? 想到这里,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仿佛是为自己的随机应变而感到高兴,然而高兴之中又带着一抹凶光。 单眼皮往下垂,盖住大半颗黑眼珠,他想:“都该死。” 闷不吭声的坐在原地思索许久,思索过后,他叫了一声小卫,小卫立刻走了进来,点起一盏烛灯,放置在张旭堂身后,然后开始端药。 药不止一碗,而是好几碗。 一碗药明目,一碗药滋补,一碗药安神,每一碗都是宋绘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他捧着碗,龇牙咧嘴的喝,喝的满肚子满脑袋都是苦滋味,三碗药下肚,把他本就不富裕的肠肚撑得满满当当。 药在他肚子里混合,即散发出药性,也散发出毒性,把他由里而外的熏陶了一遍。 半个月后,晋王将私盐一事查的水落石出。 证人证言全都有了,张家的船也被扣了下来,从那缝隙里扫出来足够多的盐粒子,一同摆上了今上案头。 今上怒不可遏,却没有将卷宗朱批发回,而是立刻让燕王进宫回话。 张旭樘陪同惶恐不安的燕王进宫,并且将罪责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接受了来自今上的狂风骤雨,在出宫之后立刻晕倒。 他是坐轿而来,此时晕倒,便换了燕王的马车,燕王不愿与张旭樘同处一车,则是坐了张旭樘的轿子。 轿子在无忧洞附近受到了一帮匪徒的袭击。 光天化日之下,一群短衣打扮的凶恶之徒手持长棍,火速冲向了轿子和马车,对着护卫二人安危的护卫、内侍便是一通狂打。 轿子“砰”的一声撩在了地上,燕王在轿子里猛地一颠簸,脑袋磕在轿顶上,当场就疼得哎哟一声,同时旧伤复发,头晕想吐。 他怒气冲冲,撩开帘子,还未等质问出口,就有一条长棍在他眼前扫过去,把护卫中一个壮汉扫出去了四五步,同时听到咔嚓一声,好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毫无防备,吓得吱哇乱叫,两手抱头,下意识地蹲回了轿子里。 外面叫喊声震天响,他大喊轿夫快走,轿夫身强力壮,四个人抬起轿子就要冲出去,然而走出去不到十步,前方两个轿夫就让突如其来的长棍扫断了腿,躺倒在地,轿子立刻往前栽,燕王直冲冲滚了出来,石子似的滚出去三滚,随后从桥边跌落,掉在了无忧洞前。 他摔了个七荤八素,抬头一看上方,更是惊惧。 上面刀棍乱舞,轿子早已经散架,倒是马车还坚挺着,马车外面围满了张旭樘的人,正在极力护卫马车,然而也是个即将失守的模样。 哪怕失守,张旭樘也还有人护卫,不像他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桥上暴徒发现了他,怒喝一声,就追赶上来。 燕王几乎吓丢半条命,扭头就跑进了无忧洞,洞子里昏暗一片,一脚迈进去,鞋子立刻就陷入了腐臭不堪的淤泥之中。 往前走了两步,他再次停住脚步,几乎绝望——前有狼后有虎。 身后的人已经赶了上来,冲着他后背就是一棍,他猛地往前扑去,把自己滚在了淤泥之中。 他像是一条泥鳅,在淤泥里疯狂逃命,然而还是挨了两下,打的他几乎要背过气去。 “一定是晋王!”他在剧痛之中想,“他疯了,一定是疯了!禁军呢?禁军怎么还不到?” 禁军到了,到的不早不晚,在张旭樘的马车被砸的稀碎,燕王险些被打死的时候,禁军总算是到了。 凶恶的歹徒们拔腿就跑,一阵风似的没了踪影。 禁军一面追捕歹徒,一面解救张旭樘和燕王,张旭樘只是受到了一点皮外伤,燕王却是惨不忍睹,成了个泥人,一条胳膊肿起老高,浑身散发着恶臭,禁军把他从无忧洞里挖出来的时候,都险些作呕。 堂堂王爷和长史,竟然当街遇袭,天子脚下,竟然还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事,燕王草草洗涤一通,立刻进宫去和今上哭诉。 他痛斥晋王没有手足之情,私盐一事,十之八九都是晋王陷害,如今晋王更是用心险恶,不仅让自己饱受皮肉之苦,更是让自己在全京都的老百姓眼中闹了个没脸。 燕王又提起晋王不曾进京时,他们父子情深,朝中也是太平安乐,晋王一进京,便弄的水深火热,这都是晋王在暗中做怪。 今上对于晋王彻查私盐一事,本就不快,此时听闻晋王竟然敢在宫城之外行凶,当即把晋王叫进宫来,申饬他没有兄弟之情,自己尚在,就已经容不下老二,自己若是死了,岂不是要把兄弟姐妹全都杀光。 吃了止痛药,勉强写了一章,今天就这一章了 羊了之后,度日如年 大家一定要做好个人防护,能不羊就不羊,我已经快要痛死了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六章 机会悄然而至 燕王暗叹自己这一顿打没白挨,凭借不浅的伤在今上面前大获全胜。 今上不仅痛斥了晋王,还让晋王务必将私盐一事遮掩过去,以免他们老李家颜面扫地。 至于那三百一十万两的亏空,燕王琢磨着,能不补则不补——李寿明总不能抄他的家吧。 于是他几乎是大获全胜的出了宫,回到王府,先将自己狠狠涤荡一净,以免无忧洞里的淤泥让自己得了疫病,又让太医给自己治一治满身的外伤,最后躺在床上,长叹了一口气,问燕王妃:“张二伤的怎么样?” 燕王妃放下药碗:“皮外伤,不要紧,已经请太医处置过了。” 燕王当即道:“多亏本王那辆马车,否则他那小身板,不死都得残。” 随即他眉头一皱:“他不会是……” 他看了看燕王妃,犹豫着没开口,挥退燕王妃,让人请张旭樘前来,自己盯着床帐子想了半晌,心里是一阵阵的发凉。 张旭樘不会是故意和他换了马车吧。 在无忧洞里,让洞子里的亡命徒和洞子外的匪徒一起堵着的时候,那股绝望他现在想起来心里都发颤,而张旭樘却是明知道有伏,还把他给推了下去。 李俊说过的话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张旭樘会连累他。 金明池里,他的脑袋险些让人砸碎,也是为张旭樘受罪,今天这一场罪,也是为张旭樘受过。 他只有这一条命,但是张旭樘的仇人却是过江之鲫,拿着那大福船装上扔海里,都得装好几船。 不能再这么任由张旭樘摆布下去了,否则他哪里有命去谈大业。 燕王眨眼间想起来张旭灵。 张旭灵和张旭樘这两亲兄弟之间的差异,比人和狗都大。 张旭樘声明不显于外,然而那血腥之气已经如同春雨般,细腻无声地浸入了张党每个人心中,在见识过张旭樘的手段之后,他们回想起张瑞,都觉得张瑞是活菩萨。 张旭灵则是老实本分,怀揣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忠厚和善良,似乎没什么长处。 但他是张家人,是张旭樘的大哥,他在京都时,似乎张旭樘还并没有如此的人憎鬼厌。 燕王觉得,也许张旭灵回京都来,倒是可以唤醒张旭樘一二分人性,就算唤不醒,也可以替自己挡一挡。 正在燕王冥思苦想之际,张旭樘慢条斯理而来,多亏了马车坚固,让他只在脸上挂了一点彩。 张旭樘进了屋里,走到床边,俯身看了一眼燕王,坐在绣墩上,吩咐内侍给自己倒茶。 内侍给他端来一杯参茶,他喝了两口,随意道:“苦肉计不错,难怪晋王喜欢用。” 燕王听闻他理直气壮之言,便又冷出了一个寒颤。 他这边心里发着寒,张旭樘却是打定主意要对他温柔体贴,因此言词清晰的把来龙去脉解释一通,又对燕王的伤势做了虚假而周密的关怀。 张旭樘是字字有理,句句在心,燕王听在耳中,就感觉是冰冷的蛇信子缠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越缠越紧,让他呼吸不过来。 片刻之后,燕王动了动嘴:“叫……叫旭灵回来吧,多个人,咱们……” “嗯?”张旭樘放下茶杯,手上攥满怒气伸了出去,最后却轻轻落在被子上,抚摸似的拍了拍燕王:“胡闹。” 随后他又忍不住的发了一声感慨:“一个你就足够了,再来一个,我多头疼。” 说罢,他匆匆起身离去,仿佛是再多呆一刻,都会忍不住对燕王开骂。 他心里除了怒火,甚至还有一点震惊——自己对这个废物已经够好了,这个蠢货怎么还是三心二意的? 他不解,然而宋绘月却是懂的,听闻燕王挨了一顿胖揍,又是代张旭樘挨的打,便笑着对李俊道:“张旭樘倒是用心良苦,可惜燕王无福消受。” 李俊点头,同时满脸疑惑:“你说燕王怎么这么会挑,长相上随我爹多一些,这智慧上,又随张贵妃多些,全无用处。” “晋王怎么就那么会长,全随了裴家人长处,”他起身看了看小几上的刻漏香,“霄快回来了。” 说着银霄就已经迈进了门槛,解下皂色披风搭在侧屏上,取下帽子放在小几上:“我回来了。” 宋绘月笑道:“先喝茶,晚饭快好了。” 李俊起身沏茶,一边沏茶一边嘀咕:“今天打张旭樘的人是你找的还是晋王?眼神不好,打错人了。” “晋王。”银霄如实回答,坐到宋绘月身边。 “饿不饿?”宋绘月问他。 银霄摇头,中午吃的撑,他并不觉得饿,反倒是累,用一只胳膊肘撑着头,脑袋往宋绘月的方向垂下去,看着宋绘月手背上的小窝窝。 一边看,他一边轻声说着今日燕王挨揍之事。 他说的很快,李俊沏茶的功夫就说完了,李俊放下茶杯:“我出去买菜都比你说的精彩。” 银霄讪讪地闭上了嘴——他是笨嘴拙舌,说不出个眉目高低。 宋绘月摸了摸他的脑袋:“事情说明白就行了。” 银霄往她的手心使劲一蹭,再次轻声道:“今上明日戌时出宫会刘琴,我今晚就得开始布防。” 这次的话照样很简洁,然而落在宋绘月耳朵里,却是丝毫不简单,方才还轻松愉悦的面孔肃然起来,收回手,也收回一切的温情,她变成了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机会终于来了。 李俊停下磕瓜子的动作:“明天?” 门外厨娘喊了一声,李俊连忙站起来,把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弄开,出去帮忙把一大盆面条和酱端了进来。 厨娘放好汤,回了厨房,三个人连吃带喝,填饱肚子,放下筷子,宋绘月道:“李俊,你先去一趟州桥正店,把阁子留出三间连着的。” 李俊点头:“这好办。” “银霄,去给晋王递个信,明晚戌时,我在州桥正店请他吃饭。” 银霄应了下来。 宋绘月看向李俊:“燕王那里,你告诉他,为了表明我们的诚意,我们愿意透露给他一个大消息,明晚州桥正店,晋王会截下白龙鱼服的今上,和今上低头认错,父子和解。” 她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声音虽低,话却说的仔细详尽:“燕王是瞒不过张旭樘的,而张旭樘哪怕不信,也会出来看看,以防万一晋王忽然出手,他却没有任何消息,只要张旭樘出来,这事情就成了。” 今天缓了过来,明天恢复正常更新,爱你们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七章 各就各位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三个脑袋在一起合拢又分开,李俊率先起身,从门边大瓷瓶里取出伞,走了出去。 银霄等到天色更暗,也出了门。 宋绘月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一盏昏黄的灯在她身边摇曳着,她的目光却一直看到黑暗中去,似乎要看出来一条亮亮堂堂的前路,然而看了许久,都只看一片黑暗。 雨断断续续下到第二天,李俊和银霄依旧是忙忙碌碌,宋绘月在吃过午饭后,便进了酒楼,从订好的阁子往外看,正好能看到刘琴的私宅。 酒楼外车水马龙,天光忽明忽暗,戌时还未到,灯火便已经依次亮起,每个人都像是戏台上的戏子,也在等待着粉墨登场。 宋绘月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戌时将至时,她今日的「饵」——晋王前来。 晋王带着黄庭,打马而至,打扮的贵气逼人,头上戴着皂纱转角巾,身穿一身暗紫色绣团花圆领袍,腰间丝绦用两个碧绿的玉环扣定,衣角一片掖在丝绦里,越发显得身形颀长,面孔氤氲在水汽之中,白皙似玉。 他翻身下马,插上马鞭,让黄庭去拴马,自己正要大步往酒楼中走,就让李俊拦住了去路。 「王爷稍候,」李俊笑微微的,拱了拱手,「大娘子还没到,劳驾您等一等,以为您忙,得晚些时候到呢。」 没到的不是宋绘月,而是今上。 晋王若有所思地看向李俊,又略略环顾四周,并且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他没有看到宋绘月,而是看到了在禁军中的几张面孔,全都掩人耳目的在周围游荡。 禁军在此,周围又是刘琴的私宅,晋王心中若有所悟,又确定了等候在此处不会有危险,便顺应李俊的话头,谈笑起来。 宋绘月在楼上看着李俊和晋王在外面絮絮叨叨,提着的心稍松,看向刘琴的私宅。 老鸨已经出来挑起了栀子灯,灯似乎也带着香气,在晚风中徐徐摇动,私宅看似一切如常,然而暗中却有无数双禁军的眼睛盯着。 一顶小轿悄然而至,停在了门前。 魏桥穿着一身青衣,做个随从打扮,走在轿前,银霄穿着一身皂色短褐,走在轿子旁,手一直按在腰间,抬轿的两人是苏停和李长风,也都十分警惕。 苏停压下轿杆,从里面请出书生打扮的今上,银霄便立刻站到了今上身边。 今上摇动折扇,正要进门,银霄忽然扭头看了一眼身后。 苏停和李长风都知道银霄有异于常人的敏锐,他一眼胜过旁人许多眼,都以为身后有异,也随之扭头看去。 这一看便看到了李俊和晋王。 苏停立刻戒备,挪动半步,伸出一只手,把今上纳入自己的保护之中:「陛下小心,晋王在此。」 「嗯?」今上随之扭头,随后便看到了和李俊相谈甚欢的晋王。 「无妨。」他往前走了一步,忽然停住脚步,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眉头紧皱,暗道:「老大和李俊怎么碰到一起了?凑巧?」 李俊这个李字,一旦和皇朝的李字连在一起,就立刻会让人想到「造反」二字。 鲁国公造反,多年不成,只是纸上谈兵,可若是加上晋王,就立刻让人觉得他们可以在皇宫中杀个七进七出。 而今上最忌惮晋王的,也正是「造反」。 若只是偶遇......然而今上很快就发现不是偶遇,因为李俊和晋王一同进入了酒楼。 他不假思索调转脚尖,迈步走向酒楼,同时低声吩咐魏桥:「去订一间邻近的阁子!」 魏桥迈开碎步跑了过去。 李俊和晋王进去之后,李俊便将晋王引上了二楼 ,沿着街边的三间阁子都已经让李俊安排妥当,此时便领着晋王进入了最里面一间。 安顿好晋王和黄庭后,他便出来叫酒菜。 魏桥赶到酒楼,正好看到李俊在和酒保说话,等李俊离去,他便上前对酒保打探,又使出银子,要了晋王旁边的阁子。 如此一来,三间阁子,最左边是晋王,中间是今上,右边是宋绘月,座无虚席。 宋绘月这个时候,提着的心再一次的往下放了一些。 这些看起来简单的事情,其实她在脑子里已经谋划过千百次,筹划了又筹划,最难的一环不在晋王和张旭樘,而在今上。 今上愚蠢自私,除了威胁到他的龙椅,其他任何事情都打动不了他,她相信哪怕晋王是独身一人进入酒楼,今上也会起疑。 但是愚蠢的同时,今上又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若是他起了疑心而不进酒楼,也没有人能控制他。 只要今上进了阁子,事情便算是成了。 她下意识露出一点笑意,眼看着今上也进了酒楼,这才继续去盯着外面——最大的一条鱼,张旭樘早已经到了。 张旭樘比晋王早到半个时辰,一直坐在脚店中,手里捧着一杯茶,目光盯着酒楼门口,直到看到晋王和今上都进入了酒楼,他才缓缓放下茶杯,开始思索。 陷阱。 然而明知是陷阱,也得往里面走,否则他担心李俊会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真的劝和今上和晋王。 他起身往外走,随身只带了小卫。 一鼓作气走进酒楼,他还未开口要阁子,二楼栏杆上方就伸出来宋绘月的脑袋,冲着他轻轻一招手:「来。」 张旭樘迈步上楼,在宋绘月前方停下,并未靠的太近,以防她突然出手打人。 「今日只说,不动手,」宋绘月打开门,请张旭樘往里走,「来。」 张旭樘看了一眼旁边阁子外站着的李长风和苏停,便知道今上就在里面。 他挑了挑眉,跟上宋绘月的脚步走了进去。 宋绘月自行落座,张旭樘当即也坐到了对面,两人相视一笑,都知道自己是在阴暗里爬行的人物,无需遮掩。 张旭樘轻轻叩了叩桌子:「早知道是你请我来,刚才就应该叫上一壶酒,一桌菜,我们慢慢吃,慢慢说。」 「倒是用不了一顿饭那么长,」宋绘月示意他靠近墙边,「来听一听晋王和今上在谈什么。」 说罢,她挪动自己的椅子,直接坐到了墙边。 张旭樘见她大方相邀,也搬着椅子坐了过去。 阁子中间的墙都只有薄薄一层,靠的如此近之后,两边说话的声音更是清晰可闻。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一败涂地 张旭樘仔细听了听,却没有听到隔壁传来任何说话的声音。 太过安静,就好像里面的人还不知该如何开口,正在静默一样。 张旭樘撤回耳朵,低声道:「无趣。」 宋绘月点头,也认为无趣,忽然提高了嗓音:「燕王是陈王之子吧。」 椅子牢牢放在地上,然而张旭樘整个人都是一晃。 须臾间,阁子四壁忽然上下左右合拢,死死朝张旭樘压了过来,压的他喘不过气、眼睛模糊不清,周遭一切又过于安静,以至于让他听到了隔壁传来叮叮咣咣的一阵响声。 似乎是茶杯掉落在地,在地上发出了雷声般的轰鸣,震得张旭樘耳朵发痛,整个人都傻住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 同时,他也明白了宋绘月的陷阱——在今上面前揭穿这个秘密,然后他的一切苦心都将付之东流。 不用证据,不用他承认,甚至不用他开口,宋绘月就有办法坐实这一切。 「就是因为燕王是陈王的种,所以张家才会在如日中天之际伙同陈王造反,而陈王也在毫无胜算之下点头应下,事败之后,裴太后留李俊一命,你们就烧掉他的脸,一切都说的通,是不是?」 宋绘月的声音铿锵有力,足以让今上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张旭樘只觉得天灵盖让宋绘月硬生生掀开了,藏在脑子里的一切都血淋淋的抛洒出来,疼的他两眼发黑,双手止不住发颤。 一股阴森之气从他的脚后跟往上攀,一直攀到后脊梁,钻进了心窝。 他竭尽全力回答:「不是!」 两个字过后,他有了一丝力气,开始反击:「一派胡言!燕王乃是今上第二子!」 他浑身都是冷汗,知道自己是搞砸了,让宋绘月打了个措手不及。 宋绘月冷笑:「张贵妃有喜时,今上缠绵病榻,沉疴难起,朝臣甚至认为今上春秋不郁,要另作打算,今上哪里来的余力来第二子!」 「——燕王分明是张家担心今上驾崩,被裴太后抹杀,铤而走险出来的一粒棋子,今上崩,陈王立,张家稳。」 宋绘月一字一句,声音算不得太大,然而宛如一道接一道的惊雷,从这一间阁子,响到了另一间阁子。 张旭樘张着嘴,眼前张家开始剧烈晃动。 张家,他竭力托举的张家,在晃动之中出现一条条裂缝,匾额梁柱都在他脑海中坍塌,压住他胸膛,让他无从呼吸。 「放——屁,」他昏昏沉沉地开了口,「你和晋王是一丘之貉,你、鲁国公、晋王、楼总指挥使,你们四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合伙想要离间今上和燕王,所以胡出此言,今上圣明,必定不会被你们所蒙骗。」 宋绘月并未辩解,只道:「只需一张陈王画像,燕王面目究竟是像今上,还是像陈王,一看便知,你狡辩再多,也无用。」 张旭樘浑身上下都是冷汗,一重重往下淌,汗水糊住了他的眉眼、鼻子、嘴巴,憋的他面色青紫。 他想要站起来,逃离这个黑暗无边的陷阱,然而两条腿不听使唤,纹丝不动的停在了原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今上只要再一次看到燕王的面孔,就会想起陈王,陈王和燕王是亲父子,岂能没有相似之处。 到了此时,他竟然忍不住在心中大喊:「佛祖佑我,若能过得此难关,我必定在佛前抄经三载!」 心中呐喊过后,他也知难能回天,这世间也并无神佛,能帮得了他。 他这一缕魂,几乎从胸膛里游荡出去,险伶伶的在身体里摇晃,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开双眼,头脑渐渐 清明。 阁子里没有点油灯,此时已经陷入了一片昏暗,楼下食客逐渐喧嚣,像浪潮涌入耳朵,隔壁早已经没了动静,今上不知在何时离去。 只剩下宋绘月还在陪着他。 宋绘月在黯淡光线中,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轮廓,然而不用灯火,他也能「看」到她的面孔——她在欣赏自己,同时还不够。 「你赢了,」他开口,「燕王和我离了心,我所支持的大业,也灰飞烟灭了,张家支离破碎,我的一切都让你碾为齑粉,你可以杀了我。」 他视死如归了,攥紧双手,愿意死在宋绘月手下。 「我也是这么想。」宋绘月的声音幽幽传了过来。 随后椅子里的宋绘月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从腰间取出一把尖刀。 尖刀在一点微弱的光线里闪着寒光,像是地狱修罗的嘴,随时要叼走张旭樘的灵魂,把他带到地狱中去。 方才还痛不欲生的张旭樘,忽然有了一丝惧意。 然而已经晚了,宋绘月已经走近,扬起了尖刀,猛地往他刺了过来。 刀锋带来沉重的风声,随后「嗡」的一声,扎进了椅子扶手里。 张旭樘紧闭着眼睛,身体一颤,两手无力垂在身体两侧,汗水顺着手指滴落在地。 他慢慢睁开眼睛,正好看到宋绘月把刀拔了出来。 这一刀没有杀死他,然而也让他的灵魂在死亡深渊走了一遭,于是他火速蹿起身来,想要逃离椅子,却让宋绘月挡住去路。 他不想死了。 不过是大业不成,他何必绝望到寻死的地步! 他还有张旭灵,张子厚,张家没了燕王这个蠢货,反倒是没了桎梏,何愁日后不能东山再起。 宋绘月把他按回了椅子里:「还是应该点灯的,刚才太激动了,手抖,这一次一定让你如愿。」 张旭樘哆嗦着声音道:「不、别杀我......小卫!小卫!」 外面没有回应。 尖刀就垂在他头顶,宋绘月的眼睛在黑暗里就像是两粒散发出幽光的宝石,毫无感情的对着他。 他只得一再的往椅子里缩,试图躲避宋绘月的注视:「不、别杀我。」 宋绘月毫不理会,举起刀,再次对准了张旭樘。 这一次,她没有往下刺,因为张旭樘竟然从椅子里滑了下去,在地上软成了一滩烂泥。 他伸手抓住了宋绘月的脚面,在极度惊惧之中,开始语无伦次的道歉:「我错了,我有罪,不要杀我,我给你当牛做马的赎罪。」 「不想死?」宋绘月皱眉。 她抬起脚,踩住了张旭樘的手,几乎要将他的骨头踩碎,张旭樘咬牙忍耐疼痛,不住点头:「对,不想死。」 他还有希望。 第四百八十九章 闲话两三句 “原来你也怕死啊。”宋绘月言语轻巧,然而目光锐利,要把张旭樘盯出两个洞来。 “你杀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怕死,可他们不还是死了?你想活,这世上谁不想活?是不是也有人和你这样跪地求饶?” 张旭樘很憋屈,很慌张,跪宋绘月他跪得,可他不愿意宋绘月把他和那些蝼蚁相提并论。 哪怕他下了地狱,那些冤死鬼也没有资格来找他报仇! “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滥杀无辜了,你给我一次机会。” 随后他脖颈上一凉,是宋绘月的刀轻轻放了上来。 他立刻不敢动,浑身的骨头都僵住,一动不敢动。 “我给你这个机会。”宋绘月的刀往上游走,拍了拍张旭樘的脸。 张旭樘的眼睛里猛地蹿起一点光。 宋绘月站起来,冷眼注视着地上好似蛆虫一般的恶心家伙。 他还没有到末路,还没有到真正痛不欲生之时,他甚至还含着一点希望,希望张家能够在这场浩劫里逃出生天。 一个愚蠢的燕王,他舍弃的豪不痛苦。 他不过是做出了一副痛哭流涕的模样,半真半假的忏悔。 不够,远远不够,就这么让他死了,太不够了。 “再会啊,疯狗。”她咧嘴无声一笑,心里轻轻道,“下一次,你可就要比今天痛苦万倍啦。” 她收起尖刀,打开门,门外守着李俊,正和小卫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听到门打开的动静,两人迅速扭头看了过来。 “二爷!” 小卫看到匍匐在地的张旭樘,火速奔了进去。 李俊上下打量宋绘月:“没吃亏吧。” 宋绘月摇头,看了一眼中间的阁子。 今上已经离开,只剩下满地狼藉,跑堂的没有得到李俊的吩咐,还没有上来收拾。 今上今夜必定不能再去和刘琴共度良宵,此时他的心情恐怕也和打翻在地的茶水一样,无法收拾。 收回目光,她看向最里面的一间阁子,就见黄庭守在门外,见宋绘月看过来,立刻露出一个笑容,微微躬身,向里打开了门。 宋绘月让李俊先回,自己大步流星走路过去,往门口一站,便啼笑皆非。 阁子里点了两盏烛火,明晃晃的,照着晋王略显疲惫的脸,酒桌上没有放酒菜,而是堆满了公文,晋王一手执笔,一手撑着额头,正在细细的看私盐案。 今上让他遮掩皇室脸面,他便遮掩,然而沿途和私盐有染的官员,他却是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听到外面的动静,他抬起头来,见是宋绘月,便笑着搁笔,吩咐黄庭收拾好东西,让送公文来的谢舟带回王府去,同时备上一桌酒菜。 宋绘月走进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面色很好,不像是在服用寒食散,便移开目光,在晋王对面坐下。 晋王活动了一下手脚:“看什么?” “看您好看。”宋绘月回答。 “既然好看,你就领回家去,日日夜夜的看个够。” “不好,天天看,反倒不美了。” 晋王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桃花眼里带着盈盈的笑意:“那你就常来王府看看我,自从你上次走了,清辉就一直惦记着你,问了我好几次,你什么时候去看他?” 宋绘月点了点头:“快了,王爷怎么不叫八哥一起来吃饭?八哥若是不张嘴,也挺赏心悦目。” 晋王没有问她今天摆的是个什么局,他相信她绝不会害自己。 “你啊,从小看人就看脸,在潭州的时候,先是捡了个银霄,后来又看上了个黄文秋……” 宋绘月忍不住问:“黄文秋长的什么样?” 晋王笑叹:“你这无情的家伙,以后可不许忘了我长什么样。” “忘不了。” 黄庭领着人送上来酒菜,晋王等候多时,黄庭早已经预备好了。 宋绘月给晋王倒了杯酒,奉到他面前:“王爷,对不起啊。” 晋王接过酒杯笑了笑:“只要你利用完了还记得来和我一起吃顿饭,就不用对不起,最要紧的是我还有点用处。” 他给宋绘月夹菜:“不管你干什么,都要平安才好。” 宋绘月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吃了口鱼,忽然道:“我小的时候,总觉得您很可怜,大字怎么写都写不完,我每回去王府,您都在用功,阿爹说等您长大了,就不用写这么多字了,没想到您更累了。” 晋王想起幼时情形,也颇有几分好笑。 他比宋绘月大四岁,宋绘月刚会走路,就已经随着宋祺在王府走来走去,那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写字读书。 在宋绘月眼中,他确实不是读书就是写字,本以为她会觉得自己这个大哥哥高深莫测有学问,没想到是可怜。 “所以你总偷偷塞吃的给我?” “嗯。” “你现在怎么不给我塞吃的了?” 宋绘月给晋王夹菜,沉默了半晌,轻声道:“王爷,我对您真坏啊,您以后把我的坏都忘了吧。” 晋王让她的话说的一愣,心中猛然升起一股酸涩之意,感觉宋绘月不是让他忘记坏,而是要忘记她。 他起身坐到宋绘月身边去,理了理她的头发:“坏就坏吧,天大的事情,都有我顶着。” 他拍了拍她的脑袋:“再说我也不累,你看我身边有那么多人,大事有你谢丈丈,小事有小八,家事有黄庭,朝事上有那么多朝臣,我也不必事必躬亲,有什么累的,我都这么闲了,再不让我为你操操心,我岂不是要闲出病来?” 宋绘月欲言又止,默默和晋王吃了一顿饭,晋王又一路将她送到家门前,临别之际,宋绘月低声道:“张旭樘恐怕要起事了,您万事小心。” 晋王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放心,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二人就此别过,晋王打马回府时,特意走了一趟燕王府门前。 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逼的一直在等自己先动手的张旭樘按耐不住? 同样疑惑的,还有燕王。 燕王焦躁不安的等着张旭樘回府,然而张旭樘回到王府后,却是长久的一言不发。 直到子时将近,张旭樘才对着坐立难安的燕王道:“把张旭灵叫回来,准备动手,明日你便进宫告知姑母,让她在宫中接应。”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章 旭灵回京 四月初七,张旭灵从岭南回到京都。 他还未下船,便已经知晓京都中忽生巨变,其变化令人心惊,也令张党众人如履薄冰。 张贵妃触怒今上,已经让今上软禁于宫中,收回贵妃权柄,同时多次在朝堂之上怒斥燕王办事不利,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有人猜测今上是因为私盐一事厌弃了张贵妃母子,然而张旭灵却知道不可能。 这样的小事,绝不可能将今上触怒至此。 天气逐渐炎热,京中紧张的氛围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谣言满天。 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旭灵站在甲板上,看着逐渐靠近的繁华码头,心头像是让一只大手攥紧,不敢有丝毫大意。 码头上情形和他离开京都时没有两样,扛大包的力夫来来往往,带着满身汗臭和灰尘在码头上穿梭,各行会都在码头上等着货物到来,还有无数小商贩来往吆喝,挣几个养家糊口的银子。 下船,回家,他一路都走的很稳当,然而一脚迈进张家的门,便忍不住眼圈一红——物是人非。 张家一直不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算是权倾朝野时,家中也就只有这么几口人,然而后院里有女眷,前院里有宰相,家里时时刻刻都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添丁的时候,今上御赐了浴儿包子,是前所未有的殊荣。 可现在,家里能喘气的,就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和他那小儿子。 一路的往里走,他感到了这个家的破败和阴森,仿佛死亡的阴影已经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就连偶然所见的下人,也都如同惊弓之鸟,随时会飞。 很快,他看到了后院里搂着张子厚晒太阳的张旭樘。 仆人都让张旭樘呵斥出去,院子里就剩下他们叔侄二人,一大一小相互依偎着坐在廊下,目光散乱。 人气不足,草木便疯长,带来大片大片油绿的光影,这些没有气息和热度的影子斑驳笼罩着叔侄二人,越发显出了凋敝和衰败。 见了这样可怜的场景,张旭灵鼻子越发酸的厉害,心里对张旭樘的种种惧怕和成见全都烟消云散,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的无情——他在岭南虽苦,日子却还过得下去,竟然连一天都没有想起过家里的一切。 父亲死后,老二一个人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站了片刻,想要进去抱一抱自己的弟弟和儿子,然而又紧张的无法动作,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才快步走了进去。 “老二、子厚.”他张开双臂,想要像母猴似的把这二人全都捞进自己怀里,然而这二人抬起头来,全都露出了疑惑神情。 张子厚是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而张旭樘则是感到陌生——张旭灵晒的油黑发亮,身体却是比在京都时还要壮实,找不到任何过去张家大爷的风范,倒是很像地里插秧回来的农人。 “大哥?” “不认识我了?”张旭灵尴尬一笑,同时感觉到张旭樘的眼神和从前截然不同。 从前张旭樘的目光虽然狠辣,但也生动而且热闹,野心、欲望、爱恨,全都不曾落下,现在眼睛里很空荡,好像是入了佛门一般。 张旭灵为此感到心惊。 “老二,”他往前一步,试探着抱了抱张子厚——对待儿子,他的感情也有限,“到底出什么事了?” 张旭樘很平静的回答:“事情败露了,今上想要鸩杀姑母和燕王,已经暗中吩咐禁军在后天动手,后天今上会前往皇陵祭拜,等他回宫时,他们已经暴毙了。” “什么事”张旭灵皱眉,随后惊得瞪圆了双眼,同时脑子一阵阵的发晕,“不可能” 他足足过了一刻钟才镇静下来:“后天动手,现在走还来得及。” “走到哪里去?”张旭樘推了推张子厚,示意他自己出去玩,“大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走到哪里去,趁着现在今上还没有捅穿此事,晋王还不知情,我们打他个措手不及,不一定就会输。” 张旭灵再次的恍惚起来:“可是自古以来,宫变能成事的,少之又少。” “事已至此,大哥,我们没有退路了,一切已经安排妥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明天晚上,便是见分晓的时候。” 张旭樘说罢,从廊下站了起来,面孔十分冷漠,眼睛里却是洋溢着兴奋之情。 他是唯恐天下不乱之人,如今一场大乱就攥在他的手中,如何能够不兴奋。 紧接着,他把张旭灵的脑袋按过来,开始窃窃私语。 他的每一句话里都有血光,每一个字都带着人命,一直说到天黑,才说完。 院子里还没有点灯,也没有吃饭,一片阴凉暗沉,月光并不明朗,张旭灵有几分茫然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 他忽然希望天不要亮,就这么一直暗下去,让他在这黑暗中藏头缩为,不必去干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事。 可是天迟早是要亮的。 他知道自己这回又落到了张旭樘手里,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了。 愣愣的站了好一会儿,等到张旭樘不见踪影,他才摸索着点了灯,下人也随着灯火活了过来,开始问他饭摆在哪里。 张子厚溜了进来,小心翼翼盯着张旭灵,张旭灵蹲下身去,惶惶然地抱住他,又亲了亲他的小脸蛋,越发的不想去干大事,想带着儿子回岭南去种地。 在张旭灵水深火热之际,晋王和银霄同时从宫中出来。 今上留宴,又让晋王陪饮,晋王出宫时便已经喝的多了,在马车上颠的直吐,干脆下来吹吹凉风,散一散今上近来热络的父爱。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银霄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黄庭领着护卫遥遥在后护卫,全都走的鸦雀无声。 等走到岔路口时,银霄忽然出声:“王爷,走错了。” 晋王看了看去州桥的路:“没走错。” 银霄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走错了,王府在曹门大街。” 晋王恼道:“难道我还不能去看她一眼!退下!” 银霄没退,坚定道:“陛下让我护卫您至王府,没有让我护卫您去别的地方,请您先回王府。” “哦,那本王就在州桥兜一圈再回去。”晋王再次往州桥而去。 这回银霄没有阻拦,因为他已经看见了宋绘月。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一章 开端 宋绘月站在通明的灯火下,穿着一身藕合色衣裳,臂弯里抱着一大捧荷叶,荷叶里还夹杂着几朵花苞,正聚精会神地在看小贩手里的黄胖。 李俊也是满手荷叶,头上还顶着一片,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是在说着什么,然而宋绘月站着没有动,依旧是在看黄胖。 晋王扭头对银霄道:“现在能走了吗?” 银霄点了点头,没有阻拦,而是和他一起上前,两人靠近宋绘月时,李俊迅速察觉,看到是他们二人之后,没有多言,而宋绘月还在看小贩捏黄胖。 “绘月?”晋王上前一步,在宋绘月手臂上轻轻一拍。 宋绘月吓了一跳,扭头看到是晋王,搂着荷叶松了口气,再一看银霄也在,便笑道:“你们两个怎么凑到一起了?” 她一边笑,一边腾出一只手,拿了一个已经涂抹好的黄胖:“我要这个。” 李俊腾出一只手,抓出一把铜子付了:“就这一个,咱们真拿不下了。” “我帮你拿。”晋王伸手去接宋绘月手中的荷叶。 宋绘月连忙松开些手:“好,您帮我拿一半。” 不接时荷叶看着并不太多,然而两人这么一换手,那荷叶瞬间散开来,变成了硕大无朋的一捧,散了一地。 晋王连忙弯腰去捡,边捡边忍不住笑:“你们两个去哪里弄这么多荷叶来?” “北瓦摘的,拿回去做荷叶饭。” 李俊看着晋王和宋绘月满地的捡荷叶,手碰着手、头碰着头,再看看银霄,只知道傻站着,顿时生出一种无望之感。 “霄,我这比她还多,你帮我拿点。” 银霄伸出长长的胳膊,从李俊手中圈走大半荷叶,连半片都没撒落在地。 李俊准备把荷叶撒地上的手只能默默收了回去——算了,孺子不可教也。 很快,晋王和宋绘月将荷叶全都捡了起来,一人一半的搂好,宋绘月又问了一回:“你们两个怎么在一块儿呆着?” 银霄答道:“今上让我送王爷回王府。” 宋绘月看向李俊:“父子情深。” 李俊点了点头:“父慈子孝。” 晋王无奈一笑,摇了摇头:“今上你们也胡乱调侃。” 宋绘月回头看了一眼黄庭和护卫队伍:“您怎么不坐马车?难不成您是和银霄在外散心?” “我喝多了,马车里颠的直想吐,才出来走一走,银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和他散心岂不是要把自己憋死。” 银霄瘪嘴,心中暗骂:“你屁多。” 李俊插嘴:“王爷,您还是回王府去喝碗醒酒汤,不然明天头疼。” 晋王在荷叶的芬芳香气中漫步前行,舍不得离开宋绘月半步:“在宫里已经喝过了。” 他很愿意把这条路天长地久的走下去,可惜路并不长,很快就到了。 宋绘月没有接晋王递过来的荷叶:“您带回去尝尝鲜,我挑了好的摘的。” 晋王便把手收回去,很爱惜地往怀里搂了搂:“好。” “您明晚会呆在宫里吗?” “不清楚,不过今上后日要离宫,宫里正忙着,恐怕也没空留我。” “不在也好。”宋绘月说完,向晋王一笑,“再会。” “再会。” 晋王这回安安心心回王府去了,他坐上马车,虚虚拢着怀里的那一片初夏,越发感觉到了宋绘月的可爱和可贵——几片荷叶,在她的手里就能生出无数的生机和热闹。 低头在荷叶上一吻,他撩开帘子看了看银霄。 银霄并无异样,但是他已经肯定明天晚上,宫中有变。 初夏之夜,静而且长,一夜过去,热意便慢慢从地底下钻了起来,催促人起身。 大街上人群来来往往,摩肩擦踵,一盆盆带着胭脂香粉的水从菱花窗和后角门泼出来,让整条路都散发了香气,油饼、炊饼、油炸鬼、大肉包也在争先恐后发出诱人气味,小贩们的吆喝一声高过一声,把车轮、马蹄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禁军马当当站在大街上买了一屉大包子,拎去给了李长风:“哥哥,帮帮忙,今天你替我一晚上。” 李长风接过包子:“又看花魁去?” 马当当连忙摆手:“哪有那闲钱,是我娘这两天都不好,我怕.” 李长风立刻道:“我替你就是,明天也再替你一晚上,你好好陪你老娘。” 马当当憨笑着谢过,又去了一趟药铺,买了一根年份尚浅的人参,提着往家走。 打开门,他还没有叫娘,立刻就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血腥气。 他眉头一皱,当即警觉起来,把人参塞进怀里,抽出长刀,步步往里走,一直走到正房门前:“娘?” 屋子里没有动静,马当当再次握紧刀柄,走上前去,抬腿踢开门,迅速看了一眼屋中情形。 没有异样,桌椅板凳都在原来的位置,床榻上躺着他老娘,一动不动。 “娘!”他连忙迈进门去,直奔床边,想要看看老娘怎么样了,哪知刚到床边,身后却是忽然伸出来一只手,干净利落将他杀死在地。 杀人者用一块帕子迅速捂住马当当的脖颈,避免血淌的到处都是,难以清理,随后把尸体抬到床上,和老人家的尸体放在了一起。 再次清理完血迹,他从箱笼里翻出马当当在禁军中所穿的甲服、兜鍪、腰带、靴子、腰牌,自己一样样穿上——他们二人身形相仿,衣裳倒是合身。 最好用的还是兜鍪。 兜鍪上有连着脖颈的护项皮子,把脸两侧、下巴全都遮住,再加上兜鍪上方压下来的阴影,露在外面的部分少之又少。 不开口,便不会露馅。 杀人者成了马当当,安安静静在此等待酉时换防。 这一切发生的悄无声息,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就连左邻右舍都未曾被惊动。 然而这一幕,不止发生在马当当家中,凡是今夜进宫轮宿之人,大半都遭到了抹杀。 酉时一到,众多禁军赶到了宫门口,苏停带着名册,神情严苛地勾着名册。 此事本不该他来做,但他以查核之名,接手了此事。 “马当当”交出令牌,苏停接在手中查验,在名册上勾了一笔,挥手令人进去。 一个接一个的假禁军走了进去,一边走,一边留意自己脚下的路——他们没有进过皇宫,所知道的都来自于图册,只能小心谨慎,以免走错。 今夜,守卫皇宫各个宫门的一千人,已有半数变成了张家豢养的私兵。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二章 准备 天色渐渐暗下去。 宫中亮起红色宫灯,一盏盏连绵下去,像是黏稠的血雾,漂浮在宫殿上方。 张家藏在京都中已久的私兵,就活动在这一片异样红光下。 他们接受了燕王和张旭樘丰厚的供养,同时将命卖给了张家,没有张旭樘,张旭灵也能指挥他们,没有张旭灵,燕王也能领导他们,连燕王也没了的时候,只要张贵妃能继续供应银钱,他们也同样听从张贵妃号令。 他们便是数百万两白银养出来的胃口巨大的杀人器。 对他们而言,今晚的宫变早已经在计划之中,只不过是时间提早了许多而已。 酉时末,各个宫门都在核对牌钥,最后离宫的人已经消失在夜幕之中,苏停带着名册,最后检查了一遍门钥,随后领着两个心腹之人退在宫门后:“关门!” 立刻有两个禁军上前,一人顶着一侧沉重的大门,将宫门缓缓关闭,不到来日四更,绝不会打开。 各个宫门关闭的声音响彻皇城,很快皇宫就变得异样寂静,隔绝于天地之间。 苏停苛刻的面孔在灯火下浮现出一丝笑意——直到这个时候,他的心才算是真正落下,宫门一旦下钥,哪怕大火把今上烧成了灰烬,宫外的人也进不来。 造反这种杀头的大罪,他很怕,若不是逼到这个份上,不得不跟着反,他也不会反。 好在他们胜算很大——今上信赖的禁军,十之八九都成了张家的人,凭银霄带着的那么几个人,想要翻盘,难。 他将手心在衣裳上蹭了蹭,蹭去满手心的汗意,他收敛笑意,带着人巡视,巡视到文德殿外时,就见文德殿外灯火通明,照着为母求情的燕王。 燕王正在内侍扶持之下起身,慢慢走出文德殿,两条腿因为跪的太久而不住打颤,许久才平静下来。 走到苏停面前,他停住脚步:“苏指怎么不去护卫陛下安危,倒是在这里看本王的笑话?” 苏停退后一步,垂头道:“不敢,臣以为陛下在此,特意赶来。” 燕王冷笑道:“陛下厌恶我,怎么会在这里停留,现在已经去了延福宫了,宫门可下钥了?” 苏停点头。 “这么晚,本王也不便往后宫去,也去延福宫外等候陛下传话,苏指还是速速带人前去护卫。” 苏停点头称是,恭送燕王离开,自己走了几步,见四下无人,便对身边人道:“今上在延福宫,去告诉大家把延福宫围起来。” “是。” 苏停刚要迈开步子,就听到身后李长风喊道:“苏副,等等我。” 苏停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僵硬的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看向李长风。 李长风一溜烟跑了过来:“名册是不是在您身上?要归到值房里去。” 苏停点头,额头上冒出一点细汗,从怀里取出名册递给李长风:“忙忘记了。” 李长风接在手里,笑道:“能者多劳嘛,我先走了。” 他来的快,走的也快,很快就没了踪影。 苏停皱眉,继续往延福宫走去,半道便见到一个张家私兵走了出来,四下张望,显然是不知延福宫在哪个位置。 他正要上前,一个内侍提着灯笼匆匆而来,他连忙往后退,藏住了自己的身形。 内侍大声呵斥那位私兵:“你是哪一队的,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游荡?” 私兵立刻停住脚步:“我肚子不舒服,想要方便方便。” 内侍指了指他身后:“走反了,瞎跑什么,要是闯进后宫里去,麻烦可大了,后宫就是禁军也不能进的。” “哦哦,好。”私兵往后退了两步。 内侍嘴里嘀咕着走了几步,边走边觉得不对劲,忽然停下来,提着灯笼一个大转身,朝着刚才那个禁军的位置,却没有看到人,还没等他上前去找,他后面忽然伸出一只手,牢牢捂住了他的口鼻,顺势将他放倒在地,倒拽着拖进了花丛之中。 片刻之后,内侍停止了挣扎,两个私兵从花丛里抬着尸体走了出来,在苏停无声的指挥下,将其投入了井中,连一点水花都不曾溅起。 苏停继续指挥人去报信,并且按照张旭樘的安排,在各个宫殿外都留下四个人守着。 一旦哗变,宫中庞大的内侍汇聚在一起,也将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只要有内侍出宫殿,他们便直接斩杀。 安排过后,他大步流星到了延福宫外。 延福宫乃是行宫,原来皇宫不大时,延福宫便是在宫外,后来皇宫扩建,才将延福宫纳了进来。 也因此延福宫本身就有东西两道宫门,东门晨晖,西门丽泽。 今上只走东门,因此护卫今上的禁军,伺候的内侍、撩子等人都在东门,西门只有四个禁军,两个内侍在此。 苏停一到,立刻便控制住了这几人,将他们一起关入了西门阿司房中,换上张家私兵在外守门。 六个人看看燕王,又看看苏停,再看看苏停带来的人,全都有几分发懵,其中一个禁军反应过来,意识到是宫变,刚要发出示警,就让苏停扼住脖颈,死在原地。 剩下的人都忍不住抖了起来。 苏停并不想在此时见血,吩咐手下耐心点处理掉这些人,转而看向燕王:“晋王也在延福宫?” 燕王点头,晋王本应该出宫了,是他以让晋王为自己求情之名,强行堵住宫门,拉着晋王的裤腿让他留下来的。 只有晋王留下,他们才有替罪羊——四更天后,宫门打开,朝臣们便会看到是晋王犯上作乱,杀死今上,而他燕王排除万难,杀了晋王这个乱臣贼子。 一切都很顺利,然而燕王心中并不平静。 自从张旭樘从州桥正店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处于混乱之中,所谓的真相就像是狂风骤雨,把他打了个乱七八糟。 燕王坐不住,站起来满地乱走:“怎么还不动手?” 苏停回答:“子时动手。” 此时延福宫各处都还亮着灯火,他们眼下进去,便是活靶子。 燕王沉不住气:“我们有这么多人,怕什么?” “我们再多,也多不过千军万马,”苏停不得不承认银霄的战斗力,“我们只能在暗中行事,先把银霄从今上身边调开。” 少一个银霄,今上和晋王才是瓮中之鳖。 第四百九十三章 敌袭 延福宫延福殿内,银霄沉默地站在门外,大殿内今上和两个郡王、晋王正在其乐融融的读书写字。 今上对晋王不似从前那般疾言厉色,反倒十分慈爱,让晋王和两个郡王多多来往,日后两个弟弟的学业都得让晋王这个大哥来教,大有要在两个郡王中间选一个做太子,而晋王就是个辅佐太子的大哥一般。 两个郡王诚惶诚恐,在一旁笑的脸都僵硬了,恨不能携手离去,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内侍们轻手轻脚地换茶,延福宫花草多,草丛里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虫鸣之声,气氛静谧。 李长风从东门狂奔进来,一直跑到大殿外,见了银霄,来不及行礼,便满脸焦急的招手。 银霄迈步走了过去:“什么事?” 李长风低声道:“楼指,好像出事了,您看。” 他将手里的名册打开,指着马当当的名字:“他今天来不了,我替的他,但是我今天一早就进宫了,并没有在宫门口替他勾当,但是这上面却已经勾好了。” 他找苏停要名册,就是为了去给马当当勾一下,哪知上面已经勾过了。 他起先以为是马当当来了,可是再看一遍名册,就发现还有两个人都是告了假的,也来了。 银霄心中有数,把名册卷起来:“我知道了。” “现在怎么办?要不我去找苏副指问一问?今天是他在宫门口勾当。” 银霄摆手:“把人都叫过来。” 李长风连忙去把外面值守的人叫了进来,连同裴帧和裴洛两兄弟,一共也只有十二人。 银霄把巡逻的范围缩小到延福殿,面对众人疑惑,并未多言。 很快,今上便感到了困乏,不再上演父子情深大戏,而是让晋王和两个郡王今晚就宿在延福宫,自己也先行歇息。 四个主子都歇下之后,子时将近,延福宫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剩下主殿廊下还点着一盏灯。 万籁俱寂之际,外面也忽然有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走水了?”李长风一直警惕着外面的动静,听到声音后立刻张望起来,随后用力一指,“老大!是报琼阁走水!” 报琼阁离延福殿不远,火光还未起来,他们就已经看的清清楚楚。 不仅有火光,还有异常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似乎是分沓而至的脚步,仔细听来,还有佩刀出鞘发出的铮鸣。 而与之相反的,则是内侍的沉默——宫中走水,动静最大的一直是内侍,内侍会四处喊动,并且推着水车来来回回,现在这样的动静却是半点都听不到。 魏桥打开殿门,看了一眼不远处晃动的火光,当即惊了一声,大殿中传来今上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陛下,走水了。”魏桥答了一句,随后觉得不对劲,这皇宫中,走水了为何没有听到内侍示警延福宫的声音。 “楼指,劳烦您去看看” 银霄打断了他,低声道:“有宫变,速去请晋王和两位郡王前来,守在一起,切勿分散,李长风,将在延福宫的押班们全部聚集到殿外,发放器物戒备,绝不能让贼人攻进殿门。” 李长风想到近日燕王和张贵妃处境,心中早已有所猜测,此时得令,立刻去办。 随后银霄取下头上兜鍪:“我去报琼阁。” 裴洛立刻站了出来:“我和您一起去。” “不必,你们护好大殿。”银霄放下兜鍪,脱下身上盔甲,只剩下一身皂色里衣,连着长刀一起放下,他从靴筒之中取出尖刀,目光冷静地看了一眼匆匆赶来,根本未曾脱衣入睡的晋王。 他想到进宫之前,宋绘月亲自给他戴上兜鍪,嘱咐他的话:“若是晋王在,保住晋王性命,若是晋王不在,保住今上性命即可,但是你的性命比任何人都重要,一定要活着回来。” 这一眼,他是在替宋绘月看晋王。 得到警示的晋王,依然选择留在宫中,显然是有事情要办,那么他愿意留出一点宝贵的时间,让晋王办好自己的事。 看过之后,他往外走,轻盈地仿佛是一只野兽,任何身外之物都是累赘。 三两步之间,他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随后连一星半点痕迹都找不着,和整个延福宫融为了一体。 夜风忽起,又急又快,报琼阁的火在夜风之中拼命摇曳,并不是真的走水,而是苏停领着人在这里点了一个火堆。 如果延福宫的人前来灭火,他们便借此机会将其一网打尽,如果没有人来,那么他们就真的放上一把火,让火势掩盖住今晚的血腥扫荡——再等一刻钟,他们就会让这里变成一片废墟。 火光在暗夜之中流动,和黑暗相互吞噬。 银霄站在暗影之中,默默数了数人数。 连同苏停在内,一共二十人。 以少胜多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尤其当自己是独自一人的时候,因为没有可信赖的人护住自己的软肋,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要格外谨慎小心。 杀人,一不小心,被杀。 苏停也在等,等着猎物送上门来,同时心中也有惧怕之意——他见过银霄出手,银霄杀人,有种不顾生死的冷漠和狠辣,他们围攻之时,不能有任何大意之处,否则就会死。 他的手一直按着刀,目光警惕,同伴正在把椅子腿丢进火堆中,发出“砰”的一声重响,火星顿时砸的满天都是。 就在所有人眼里都是火星子的时候,苏停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 敌人! 他下意识拔刀,然而却不知要对准何处,火星还未落下,依旧洋洋洒洒,四处飘荡,银霄悄无声息到了他身后。 尖刀以最快的速度划开苏停脖颈,血雾喷溅而出,洒落在地,人还未曾倒下,银霄的刀锋已经如同流水一般转向了另外一人。 杀死第二人之后,苏停的尸体才“砰”的一声倒在了火堆里。 剩下的私兵迅速反应过来,朝着银霄袭去,然而在刀光聚在自己身前的一瞬间,银霄已经再度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放火!” 一名私兵抽出一根木棍,急走几步,打算丢入报琼阁中,就对上了一双冷冰冰的眼睛。 尖刀穿过黑暗,插入了他的身体中,火把跌落在地,人也同样跌倒在地。 银霄再度悄无声息的藏了起来。 他能在战场上杀死耶律奇轸,回到黑暗的主场,更是所向披靡。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四章 快跑 这时候,银霄奇异的想起了曾经在深山老林中逃亡的时日。 那时候他便知道,暗杀,是一种伏击的艺术,深谙此道的,不是韩北曲,而是深山老林之中的老虎——落叶、枯枝、繁茂的草木、惊鸟、自己沉重而且庞大的躯体,全都在阻碍它的伏击。 然而它总能潜踪匿迹,大获全胜。 现在他便好像是捕猎的野兽,悄无声息移动在延福宫这座林子里,等待着猎物的一举一动,给自己带来的机会。 近一点,再近一点,电光火石之间,他再次杀翻一人。 银霄利用黑暗、火光、鲜血,行云流水的解决着敌人,延福殿前的众人,也迎来了袭击。 火光和刀光蜂拥而至,人声鼎沸,没有被替换的禁军连敌我都还未曾分清楚,就已经遭到了抹杀,只有少部分人反应迅速,存活下来,挣扎着前往延福宫护驾。 晋王站在门外,看着一把刀脱手而出,穿过火光,直奔大殿而来,裴洛一刀拦住,李长风扭头对着晋王大喝一声,谁都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只看到乌泱泱的人从延福宫各处涌了进来,敌人占了大多数。 两个郡王惊叫出声,抱作一团,神色仓皇地想要往大殿中逃去,却因为突如其来的血光吓软了腿,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宫变! 真的是宫变! 晋王对着他们两个怒吼起来,用力把他们二人推进门内,同时一扭头,呼喝魏桥带领内侍全部进殿,以防反贼杀进大殿时,今上无人守护。 可是贼人来势汹汹,内侍们根本来不及往大殿里进,李长风等人都后撤了三步。 晋王不再回头,也来不及让内侍上前,转身便将宫门合上。 大殿中还有短暂的宁静,两个郡王相互依偎着站稳了,通义看向晋王:「大哥……怎么办?」 晋王则将目光投向了今上。 今上六神无主,和两个郡王的神情相差无几,甚至比陈王造反时还要惊慌——那时裴太后还在,他只要站在裴太后身后即可。 他大步流星去取墙上挂着的宝剑,又回头问晋王:「是不是老二?」 不等今晚回答,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含糊着骂了两句,他看了一眼能够护卫自己的人。 没有,只有晋王和两个郡王在此。 「朕的银霄何在?」 晋王答道:「贼人在报琼阁纵火,楼指挥使前去灭火了。」 今上听闻此言,越发眼前一黑。 两个郡王勉强镇定下来,正在四面八方的寻找武器,桌椅板凳全都不合适,于是两人合力扛了一个鼎,堵住殿门。 「陛下快走,」晋王两手空空,催促着人离开大殿,「这里挡不了多久。」 话音刚落,四人就听到「砰」一声重响,一条人影重重摔在窗户上,打破了菱花格,从外面滚了进来。 李长风紧随其后,跳了进来,一刀插在贼人腹部,又匆匆拔刀,继续守在窗边。 刚才还宁静的大殿,顿时被鲜血所笼罩,空气中充满黏腻的血腥味,两个郡王因为离得太近更是被溅了一身。 今上从未经历过如此惊魂的场面,如今没有裴太后让他往身后躲,他惊魂未定,握着剑乱比划了两下。 打斗声此起彼伏,鲜血与尸体齐飞,银霄还不见踪迹,晋王已经依稀听见了溃败的声音。 「走!快走!走后门出去!」 他再次喊叫起来,同时伸出手,推搡呆若木鸡的两位弟弟,又一手拽过今上,连拖带拽的往大殿后方跑去。 延福殿后头就是蕊珠殿,只要穿过两殿之间的花木,就能得到暂时的安全。 从大殿后边出去,四个人一头扎进了花木之中。 花木中间有青石板小路,小路两侧是白玉灯柱,上面有白色灯球,里面点着蜡烛,已经熄灭了大半,仍旧留着两三盏烛灯照明,以免夜间来往的内侍看不清楚。 晋王喘息未定,松开今上的手,一个箭步上前,取下灯罩,吹熄里面的蜡烛,两个郡王有样学样,将剩下的蜡烛全部吹灭。 两殿之间的道路瞬间暗了下来,四个人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眼前一旦黑的彻底,耳朵就会变得格外敏锐,晋王一边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蕊珠殿走,一边听着四面八方的声音。 今上始终走在他前方,两个弟弟走在他左边,三个人的目光时不时都在注视他,等着他发号施令。 四个人一鼓作气往前方冲,就在快要到达蕊珠殿的时候,晋王忽然听到了乱糟糟的脚步声,还有刀锋拂过花草的声音——显然有人在找他们。 还未等他加快脚步,那些声音就已经朝着他们冲了过来,一同前来的还有火光。 今上惊的全身都是冷汗,仓惶之际,竟然大喊道:「老大!」 一声老大,立刻吸引了敌人的目光。 晋王暗暗咬牙,一个大步上前,拉着今上开始狂奔,一口气把今上推进了蕊珠殿,随后转身抓住通义郡王,把通义郡王连甩带拉的丢了进去,东阳几乎是挂在通义身上的,通义一进去,东阳也跟着滚了进去。 在贼人的呼喝声中,晋王竭尽全力关上了殿门。 蕊珠殿没有人,也没有灯火,又足够大,可以让他们暂时躲避,晋王靠着殿门,狠狠喘了几口气,感觉自己一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 外面厮杀的声音这回也近了,找今上的贼人和赶来护卫的禁军斗在了一起,李长风扯着嗓子喊陛下快走,又大喊楼指挥使,喊了两声,便喊不动了。 这样的场景,晋王似曾相识。 他从门边离开,活动了一下手脚,从今上手中取过长剑,再次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缝隙往外看了两眼。 李长风还在死守,银霄并没有赶到。 大殿很暗,外面却很亮,到处都是火光,造反的贼人络绎不绝的涌过来,在花园里大肆搜查,地上一动不动的全是尸体,不知敌我。 张家孤注一掷,显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晋王退开门边,低声道:「你们接着走,老三老四,带着陛下去移清殿,贼人不熟悉延福宫,只要撑到银霄回来就能活下去!」 「老大,你不走?」今上惶然。 他看了看两个小猴崽子似的儿子,再看看可靠的晋王,认定自己要活命,就得和晋王呆在一起。 晋王道:「我和你们往相反的方向走,尽量把贼人引开,给你们争取一点时间。」 「不必,」今上咬牙,「一起走,快走!」 晋王没有犹豫,点了点头:「走!」 第四百九十五章 君臣父子 深夜时分的宫殿异常冷清,蕊珠殿虽然没有延福殿大,但是该有的屋子都有,除了正殿和东西二殿外,从正殿后方也可以通往延福宫的花园,左右两侧可以到移清殿和会宁殿。 晋王拉着今上,走在前方,速度很快,几乎要把今上拽倒在地。 两个郡王紧随其后,四人从蕊珠殿出去,还未来得及站定,迎面就见一股贼人从移清殿中出来。 晋王当机立断,拽着今上就跑。 平心而论,对于贼人带来的血腥杀戮,他很是麻木,甚至没有自己十岁那年奔逃时那般无措和惊慌。 对他来说,这不仅是宫变,还将是一场终结。 东阳郡王在晋王的镇静之下,也感觉有了生机,只是他们越走越偏僻,眼前光线也越来越暗,他暗道一定要跟紧晋王,同时伸手去抓通义郡王。 这一拉,他才发现手边空空如也,通义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老四!”东阳惊的魂飞魄散,偏偏还不敢大喊大叫,只能压低声音急促的向晋王求救,“大哥,老四不见了!” 从蕊珠殿出来的时候老四明明就在他身边,怎么几步路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今上闻言,呵斥道:“不见了就不见了,还不快走!” 他知道通义郡王为什么会和他们散开——在见到移清殿贼人时,他趁着黑暗和慌乱推开了通义郡王。 晋王说的对,四个人待在一起目标太大,有一个人能帮他们引开追兵,就能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希望。 这一推,通义就落后了一步,也就是这一步,让他们之间出现了不小的距离。 “大哥,我回去找老四。”东阳咬牙下了决心。 晋王拉住他:“你护送陛下进会宁殿,我去找,我们到会宁殿汇合。” 今上急道:“不许去。” 然而晋王并没有听从他的安排,转身便往来时的路上走。 一路上都是曲折的青石板路,两侧不是碍手碍脚的树枝,就是假山石头,晋王努力分辨方向,紧紧握住手里开封了的剑,躲躲藏藏寻找通义。 前方寻找他们的贼人近在咫尺,晋王捏着一把汗,感觉剑的用处并不大——他虽然不是文弱书生,但也远远不是这些贼人的对手,真正比起刀剑来,反倒束手束脚。 他将华而不实的剑丢弃在草丛中,摸摸索索找到一块脑袋那么大的石头,两手搬起来,警惕的往前走。 一边走他一边聆听远方动静,很敏锐的发觉厮杀声正在变大,不再如同之前一边倒的杀戮。 恐怕是银霄回来了。 他的时间不多了,要尽快。 紧紧抱住这块大石,他悄无声息继续前行,地上零星散落着尸体,可见在他们和通义失散的短暂时间内,这里也发生了打斗。 很快他就发现前方一站一坐两个人,站着的人身穿禁军甲服,手握长刀,直指坐着的一人,口中不断喝问。 跌坐在地的人正是老四通义郡王。 通义举着双手,怕的浑身发抖。 只是一瞬间的落后,他就失去了晋王三人的踪影,不得不独自潜行,可他毕竟年幼,没有经历过如此巨大的变故,走了没几步就被尸体绊倒,还没等到站起来就被人用刀指住了。 “皇帝在哪里?”贼人逼问道,“告诉我,饶你一命。” 通义浑身都在哆嗦,然而紧闭着双眼,一个字都不往外说。 贼人并未打算和他长久的耗下去,又问了两遍,见他死鸭子嘴硬,便失去耐心,扬起刀,往通义身上砍去。 他并不在意通义是内侍还是郡王,杀人对他来说只是今晚稀松平常的一件事,真正重要的是找到皇帝和晋王,把这两人杀掉才算是完成任务。 随意而又轻松的举着刀,他准备给这位倒霉的郡王痛快一刀。 通义牙关紧咬,瞪大眼睛,要把杀人凶手的面目牢刻在心中,以便自己死后变成厉鬼去找他报仇。 在下一瞬,通义瞳孔猛地一缩,就见一块大石从天而降,沉重的砸向了贼人的头颅。 搬着石头的手,卯足了力气,贼人的脑袋发出清脆的响声,好像是西瓜熟透了发出的爆裂之声。 贼人摇晃了两下,晋王举起石头又是一记重击。 石头带着沉闷的风声,把坚硬的头骨砸出了凹陷的痕迹,粘稠的血伴随着石头,星星点点溅了出来,落到通义脸上。 通义摸了摸脸,感觉溅在脸上的不仅是血。 晋王丢开石头,弯腰将他拉起来,喘了两口气,就见火光再次向这边靠拢,拉起通义就躲进了草丛里。 尖锐的花枝戳在他们两人脸上,谁都没有吭声,等到火光远去,通义忽然眨出了眼泪,拉住晋王的衣袖,又惊又怕:“大哥……陛下推我……” 晋王拉着他站起来,低声告诫他:“不是陛下推你,是你主动为陛下引开追兵。” 通义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陛下是天子,天子不会有错,更不会做出有损圣德之事,若是来日史官问起,通义的实话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通义使出力气跟上晋王脚步,一直跑进会宁殿中。 会宁殿里,今上和东阳郡王全都是惊弓之鸟,听到脚步声便惊的一抖,作势要逃,等看清楚是晋王二人后,才重新站稳。 饶是如此,两个人也出了一头的汗。 东阳上前一把拉住通义,狠狠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带着哭腔骂道:“你瞎跑什么,知不知道现在多危险!” 通义郡王小心翼翼看一眼今上,忽然道:“三哥,我们……我们去帮陛下引开追兵吧。” 东阳郡王方才已经受了今上许多的冷眼和训斥,又见弟弟神情有异,虽然舍不得和晋王分开,但也点了点头:“我们往西边跑,现在就走。” 两人匆匆离去,晋王瞥了一眼漂浮在外的火光,拉着今上也继续逃亡。 今上跑的气喘吁吁,直走到一处阁子里,示意晋王歇息。 延福宫殿阁众多,就算贼人要找过来,也能让他喘口气。 晋王在进门之前,已经看到这是春锦阁,四周花木格外浓密,然而没有后路可走,一旦被人堵住,后果不堪设想,并不是一个适合休息的地方去。 但是他没有再动,而是借助微弱的天光看向今上——今上全然失去了天子之威,整个人疲惫惶然,衣衫不整,坐在地上胡乱喘气。 “陛下,您还好吗?” 今上摆手,张了张嘴,刚想回答,却听到晋王接着问:“陛下,我娘是怎么死的?” 今上愕然之余,心虚的去瞟晋王。 第四百九十六章 清算 晋王衣裳上满是血,脸上也带着血点子,手上滴着血,不知什么时候受的伤。 然而晋王没有觉得痛,神情还很冷。 今上顾不上去想晋王知道了多少,虽然晋王的神情看起来什么都知道,现在问他,也不过是那么一问。 他甚至不知道晋王在此时提起此事,想要干什么——内心深处,他其实已经知道晋王的目的,然而不敢在这个时候相信。 现在最要紧的是活下去,别的都可以抛弃。 “你阿娘是得急病死的,”今上答道,同时开始答非所问,“你好好护着朕,等我们过了今晚,朕就立你为太子,朕让你监国!” 晋王忽然上前一步,俯身看他:“鸩毒,活埋,您这雷霆手段,不用到朝堂之上,怎么反倒是用在了后宫女子身上?” 今上两腿往后蹬,猛地往后退了两步,同时耳中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呼喊之声。 贼人众多,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喝,一寸寸搜索,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两人找出来。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没有,朕没有这么做,”今上试图站起来,“寿明,儿子,你不要听信奸人谗言,那都是张贵妃他们胡说,都是为了离间我们父子的感情!你要是信了,就上当了!” 晋王伸手按住了今上的面孔,他的手掌不小,足以把今上按在原地动弹不得:“您夜里睡得着吗?” 今上感觉到了疼痛和窒息,他努力躲闪,然而那只手却是如影随形。 “儿子,你误会朕了,真的……”他骨子里的懦弱、怕死钻了出来,让他说话时都带着哭腔,“朕要是真的这么狠心,就不会让你长这么大,不会把你从潭州召回来。” 他感觉覆盖在自己脸上的手松开了,外面乱糟糟的声音越来越近,甚至听到了燕王和张贵妃的声音。 延福宫很大,楼台亭阁极多,贼人对这里不熟悉,一直在做无用功,现在燕王和张贵妃都出来了,他们对延福宫了如指掌,用不了多久,就会找到这里来。 今上慌张的抓住晋王的手:“你千万不要上了奸人的当,朕是想要打压皇后和裴家,你以后做了太子,做了皇帝,就知道朕的用心良苦,外戚干政,一向是大忌,可朕真的没有鸩杀皇后!都是张瑞,张瑞背着朕干的!” 说到这里,他有了底气:“都是张瑞干的事,朕……朕当然也有错,朕用人不明,以至于着了奸党的道,让你娘和裴家受了委屈,以后朕一定好好补偿你们……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咱们快走。” 他说的口干舌燥,认为自己已经把能拿出来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尤其是太子之位,两王相争,争的不就是这个位置吗? 可是晋王的反应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晋王的眼睛里有忽明忽暗的光,明灭不定,似乎是对今上的每一个字都不相信,又像是想要通过今上去看那一夜的裴皇后。 可惜今上身上,只有令人憎恶的软弱。 “我恨透您了,您根本就不配做一个皇帝,您没有魄力和手腕坐稳这个皇位,却还妄想做一个明君,张家能够坐大到肆意妄为的地步,不就是因为您的无能吗?” 说完,晋王往后退了一步,一直退到上二楼的楼梯口,大有将今上独留在此的打算。 今上死死抓住他,涕泪交加:“老大,别丢下朕!你说的都对,朕错了,等过了今晚,朕一定会补偿你,快带朕走!” 晋王挣脱了他的手,面无表情往上走了几个台阶。 火光和喧闹声近在咫尺,张贵妃的声音尖厉地传了进来:“春锦阁找过没有?” “没有。” “这里面怎么还有阁子?” “树冠挡住了,不说都看不见。” 回答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涌来了过来,晋王并没有被这些声音所撼动,一步步往上挪,今上追了过来,也要躲到二楼去,却被他一脚踹了下去。 阁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贼人们蜂拥而至,一眼就看到了踉踉跄跄爬起来的今上。 “在这里!” “找到了!” “杀!” 燕王一脚迈进殿门,看向今上,心里忽然一软:“陛下,等……” 然而贼人早已经得到张旭樘的吩咐,只要见到晋王和今上,务必以最快的速度乱刀将他们砍死,以免夜长梦多。 伴随着燕王的惊呼声,长刀毫不留情落到了今上身上。 晋王站在二楼帷幔后方,冷眼看着今上在乱刀之中挣扎呼喊,血滚烫的往外溅,燕王和张贵妃纷纷往后躲避,不去看这骇人的一幕。 唯独晋王睁着双眼,冷冷看着。 “老大!”今上的哀嚎之声不断,“老大!救朕!朕让你做太子!放了朕,老二啊……朕白疼你了……你们去杀老大……他在这里……他在楼上……” 燕王猛地抬头看向楼上,看着二楼布幔无风而动,立刻道:“去二楼,晋王在二楼!” 春锦阁的杀戮,引来了裴洛和裴桢,两人从头到脚都是血,一步一个脚印的冲杀进春锦阁。 “王爷!” “王爷,快走!楼指挥使很快就到!”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银霄在哪里,甚至根本没有人看到过银霄的身影。 他们只知道银霄在延福宫,像收割稻子一样收割贼人的性命。 银霄拎着尖刀,藏在黑暗之中,已经到了春锦阁,一个贼人夹着刀,双手去解裤腰带——今上已经死在乱刀之下,晋王也被堵在了里面,他可以撒泡尿,放松一下。 裤腰带还没有完全的解开,冰冷的尖刀已经从后面插入了他的腰后。 贼人来呼喊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已经倒地不起。 银霄收了刀,继续游走在黑暗中,目光注视着春锦阁,看到了里面的鲜血和尸体——裴家两兄弟正在苦苦支撑,李长风匆匆赶来,也加入了厮杀。 火把在夜风里跳跃,散发出没有温度的光亮,而且东一个西一个,好似散落的疏星。 “好饿。”银霄心想。 他晚饭吃的足够,可是高强度的猎杀和等待,让他开始饥饿。 饥饿和疼痛都不影响他的速度,他只是看着天边挂着的一轮月亮,想回家去和宋绘月坐在桌边,吃吃这,吃吃那。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七章 无情 无人知道银霄是如何出现的。 直到他靠近燕王,贼人才察觉到他的到来。 没有脚步声,满身的力量全都藏在轻盈敏捷的身体中,恰到好处的爆发出来,单手擒住手无缚鸡之力的燕王,右手划破离的最近之人的喉咙。 闹哄哄的贼人忽然有了一瞬间的寂静,张贵妃甚至听到了绸缎刺破的声音——利刃划过皮肤时,竟然也会发出这种声音。 紧接着爆发的就是张贵妃的一声尖叫,贼人们也像是油锅里的水一样,沸腾起来。 苦苦支撑的李长风等人,见到银霄之后精神振奋,有如神助,接二连三出手对敌。 银霄将燕王丢给李长风,杀出一条上二楼的路。 由于方才他的出现,二楼已经没有了贼人,只躺满了尸体。 他对尸体感到熟悉和安心,但是这种安心并没有让他停下脚步。 他还要去找晋王。 在尸体中翻找停留,手上沾满了鲜血,很快,一只手从一堆尸体中伸了出来,发出了细微的声音:「银霄。」 晋王在裴家兄弟庇护之下,侥幸活命,从头到脚都被鲜血所浸透,白玉般的面孔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只剩下血。 银霄抓住晋王竭力伸出来的手,将他从尸体中拽了出来,同时发现晋王身上也受了刀伤,站立不稳。 他扶住晋王,扭头看向楼下——燕王被擒,张贵妃死于乱杀之中,贼人失去了主心骨,开始溃败撤离春锦阁。 「杀……杀出去……」晋王用力喘了一口气,「……背着我……」 银霄没有动,而是沉声道:「你想让我背你去哪里?」 「去文德殿……不、陛下的尸体还在这里……我们就守在这里……等到四更天……」晋王伸手抓住银霄的衣裳,「就在这里等朝臣……」 一股血从他的肩膀往外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银霄摇头:「你已经报了仇,我可以带你出宫,你和大娘子,去潭州,如果你要留在这里,就不要把大娘子也困在这里。」 晋王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银霄的意思。 今上已死,他的事情已了,可以借此机会假死,和宋绘月双宿双飞。 在帝位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银霄给了他另外一条路。 他瞪着眼睛,没有想到银霄会在这个时候让他作出选择。 经过今天晚上这一场厮杀,他也承认,皇宫以及至高无上的皇位全都是对人的禁锢。 宋绘月是自由的风,这个笼子关不住她。 然而他历经坎坷,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明明可以两全其美,为何一定要断腕。 胜利从他脑海中退去,银霄的冷酷无情让他也变得冷静起来。 「我会立她为后,你依旧做你的禁军总指挥使,我会把禁军交给她。」 将禁军指挥权交给皇后,相当于是将自己的性命交了出去。…. 晋王看向银霄,期待他能够在这个关键时候放过自己,同时眼前闪过了宋绘月的身影。 皇权和宋绘月之间,其实已经有过了一次交锋。 宋绘月曾经也在一个夜晚,身心交瘁的到了晋王府,看着桌上的虎符,满是不解和疑惑。 她执拗,信守承诺,把答应过的事情看的比天还大,她自己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做到了,也因此无法忍受他人任何理由的欺瞒。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苦笑,笑宋绘月的固执,笑自己的贪婪。 眼里浮上一层泪水,几乎抑制不住的淌了出来。 银霄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依旧是个冷漠模样:「你太 贪心了。」 他始终记得李俊和他说过的话:「不要给晋王机会,把宋绘月关进这个金笼子里。」 他本就沉默寡言,在这时候,更是没有多余的话要说,只是沉默的等待着晋王的选择。 空气中充满了黏腻的血腥味,浓稠的人让人透不过气来。 时间正在流逝,他可以漫长的等下去,但是晋王却必须尽快做出决策。 片刻之后,晋王打开银霄的手,咬牙忍住伤痛,站直了身体。 他忽然变得高大起来,仿佛已经高高在上,睥睨众生,脸上的恳求和眼睛里的泪水一同消失的无影无踪,眼珠成了神像里的石头珠子——没有亮光,没有感情,只有无坚不摧的冷硬。 他对银霄发号施令:「下去,守住这里。」 银霄往下蹲身,让晋王趴在自己背上,随后一手拿刀,一手扶住晋王,稳稳往下走去。 宫中争斗纷纷,宫外也听闻了从皇宫中传出来的厮杀之声,京都内人心惶惶,文武百官焦急等待,没有人敢睡,轿子一顶接一顶地在宫门口徘徊,却打探不到任何消息。 在这样的焦躁不安之下,京都南城门外反倒有几分安静。 原晔领着从两广路带来的驻军驻扎在此地,等待宫中消息。 张旭灵在营帐外来回踱步,提着一颗心,两手攥成拳头,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大爷,」原晔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四更天就见分晓,就算宫中落败,还有我们在这里,随时可以杀进城去。」 张旭灵点头,安静了一瞬:「我怕他们直接杀了燕王。」 「不会的,」原晔摆手,「就算燕王败了,晋王也不会杀他,否则死无对证,会给人质疑晋王的机会。」 张旭灵再次点头,看一下皇宫的方向:「怎么还没有到四更?」 就在原晔准备去看刻漏香的时候,周围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怎么了?」张旭灵警觉起来,上前两步,叫人去查看外围情形。 几个驻军跑上前去,然后很快就响起了惨叫之声。 张旭灵猛地一个哆嗦,随手拔出刀来,带着一颗狂跳的心往后退:「师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晔也有几分摸不着头脑,只能带着张旭灵不断后退,然而很快,他就知道了缘由。 是裴家的私兵。 裴家效忠晋王,而且早早在京都之中埋伏,晋王在进宫之前便已经吩咐他们注意兵变,所以今天夜里,看似是张旭灵在等待天亮,实则是裴家私兵在等待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老二呢?」张旭灵在一片杀喊声中,大声问原晔。 原晔在驻军护卫下往后退去:「二爷说要在大相国寺呆到四更……」 剩下的话他没能说出口,一把刀穿透了张旭灵的胸膛。 「大爷……大爷!」 。. 坠欢可拾 第四百九十八章 追赶 在这个不平静的夜晚,张旭樘带上张子厚,坐着一辆马车,像个逃犯一般,鬼鬼祟祟出了北城门。 他走的很安静,身边只带了赶车的小卫、一个半大的死士小孩,以及大量的银票,连张子厚的奶娘都没有惊动。 宫变也好,兵变也罢,他知道都是一场没有任何胜算的博弈,到头来,无非是把张家填进去。 他还不想死,他不死,加上张子厚,张家就还可以继续存活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走的悄无声息,不留任何痕迹,所以他把驻军留在了城南,庞大的驻军制造出来的混乱,足可以掩盖他的去向。 只可惜在城南代替自己坐镇的张旭灵。 大哥终究也是张家的一员,不是小鸡小鸟,大哥死了,他虽然不伤心,但是也有几分可惜。 马车顺利出了北城门,过了晋王别庄,停在太行陉外。 张家的根本在两广,但是现在,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往南走的,燕王兵败后,张党也会遭到清算,整个南边的官员都将不能信任。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他思索良久,认为往太行陉去定州最合适。 定州连年战火,能容得下海捕文书上的宋绘月,也能容的下他张旭樘。 尤其是定州有地下榷场和通敌的商道,这些黑暗之处,正适合他施展所长,替张家再造一个风云世界。 “二爷,到了。”小卫撩开帘子。 万千条山风瞬间从马车里呼啸穿过,吹来山间松针、野草、泥土的气息,张子厚缩在张旭樘身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冷,而是不安,他不想跟二叔在一起,他想留在京都,想和谢家的小九一起玩。 张旭樘不在意张子厚的小心思,扶着小卫的手下了马车,看了看大山。 大山在夜色中巍峨的压倒下来,浓厚的黑影令人望而却步。 那半大的孩子背起张子厚,小卫背起张旭樘,开始往上攀登。 只要登上山顶,再往下就是棋盘一般的小道,可以让他们随意躲藏。 四人在山麓阴影中穿行,小卫和小死士虽然负重,却是走的又急又快,恨不能立刻登顶,穿过太行陉。 随着距离山顶越来越近,张旭樘的心情也随之松快,仿佛已经将所有恩怨都抛之脑后,从此可以重新来过。 他甚至有空想一想,宋绘月会在哪里找他。 大相国寺、皇宫、还是城南? 今夜实在是个好天气,不冷不热,凉风习习,吹的人昏昏欲睡,张旭樘趴在小卫背上,只觉心旷神怡,风景如画,从前倒是从未见过。 就在他悠闲之际,小死士忽然停下:“有人。” 张旭樘猛地睁开双眼,侧耳倾听,果然听到草丛中发出的细微声音,动静虽然不大,却没有刻意掩饰,显然有一队人马正在追着他们而来。 他脸色一变,用力一拍小卫:“快走!” 小卫紧张的手心全是汗,在崎岖的山道上开始狂奔,两手往上托举张旭樘那一点轻微的分量,想要一鼓作气甩掉身后的人。 越是往上,山道越是难行,参天大树林立,树枝低垂,草木足有人高,密的插不进手去,小卫两条腿让荆棘刮的稀烂,却是一刻也不敢停,眼看就要到达山顶时,山顶上忽然蹿出来一条人影,横刀在前,拦住了去路。 小卫和小死士当机立断,转头就往旁边密林里钻,树枝抽在张旭樘和张子厚脸上,打的哗啦作响。 张旭樘紧紧攀住小卫,心在腔子里狂跳,耳朵里听着左右都是哗啦作响的声音,忍不住扭头去看。 太暗了,林子里没有路,树冠缝隙里落下来那一点天光,根本不足以照亮他的前路,眼看着即将突出重围,左右忽然又蹿出来几个带刀的人,把他们包围在其中。 敌人来的奇快,小卫险些栽在刀上,险伶伶的停住脚,他又往后退了两步。 这回真是无路可走了。 山林中亮起一点火光,火光往张旭樘的方向移动,张旭樘很快就看清楚了来人模样——宋绘月。 从张旭樘出城开始,就已经落在了宋绘月的眼睛里。 她领着田吉光,田吉光领着雇来的亡命之徒,牢牢将猎物控制在手里。 宋绘月是窄袖猎装打扮,因为火光摇曳不定,光线在她脸上忽明忽暗,越发显得她的面孔凌厉,神情更是异常的冷漠。 她靠近张旭樘:“张旭樘,又见面了。” 张旭樘从小卫背上下来,背后出了一层冷汗,目光落到宋绘月脸上,又落在她带来的人手身上——自己毫无胜算。 既然没有胜算,就不必开火,害怕之余,宋绘月的追踪让他感到了久违的兴奋——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果然是她。 “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虫,你和我,我们是一类人,本应该躺在一张床上,可惜你被所谓的感情束缚住了,离不开自己那个小窝。” 宋绘月也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张旭樘的脸蛋:“你要是不捅我的小窝,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张旭樘的脸让她拍的“啪啪”作响,在密林中格外清脆的回荡。 “你打算在这里杀我?” 宋绘月反问:“你觉得呢?” 火光继续摇曳着,把林子里的人影全都照的影影绰绰,张旭樘带着一点笑,看向张子厚:“这是我侄儿,他还小,他没有罪,张家的福他也没有享受过,你行行好,放过他。” 张子厚懵懂无知的趴在小死士身上,两只眼睛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对于刀光没有任何惧怕和好奇——他看的太多了,以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被鲜血和刀光包围的。 宋绘月笑着打量了一眼张子厚:“我又不是杀人狂魔,对杀一个孩子不敢兴趣,不过,还是先让他跟着我吧,免得你不乖乖听话。” 张旭樘不知道宋绘月想要干什么,心底慌慌张张的怕——杀自己之前,她一定还有更加狠毒的办法来让自己痛苦。 宋绘月往后退了一步,对着田吉光做了个动手的手势,田吉光立刻一挥手,雇来的亡命徒蜂拥而上,把张旭樘和张子厚夺下——至于小死士和小卫,都死在了这里。 野兽会闻着鲜血的气味而来,连根骨头都不会留下。 田吉光用一片带血的碎布堵住了张旭樘的嘴,把张旭樘扛在肩膀上,又让人抱起张子厚,如同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下了山。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九章 等死 回到城内时,大相国寺刚敲响四更天的钟声。 短短一夜的时间,皇宫内外翻天覆地,田吉光驱散雇来的亡命徒,也把张旭樘叔侄运回了宋家。 李俊一直在家中等候,听到叩门声之后,立刻打开门把他们迎了进去。 “回来了,”他没有表情地看了一眼张旭樘,“安置在西厢房吧,我和银霄住。” 宋绘月在凉风中感到一阵瞌睡袭来,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使劲搓了搓脸:“行,银霄呢?” 李俊打开厢房门,让田吉光把张旭樘丢进去,再看了看小小的张子厚,干脆的把他推给了田吉光:“宫里发生这么大的事,霄一时半会回不来。” 他把张旭樘往屋子里踹了一点,早已经知道张旭樘很是孱弱,没想到瘦到了这个地步,一脚过去就能让他滚上好几圈。 李俊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张旭樘捆了两下。 家中下人全都让他放出去休息了,宋绘月饿的肚子咕咕叫,田吉光立刻出门去买早饭。 他买了大肉包子配油炸鬼,又买了滚烫的四碗羊肉汤面,让跑堂的拎着送了过来。 加上张子厚,四个人围着坐了一桌,张子厚又困又饿,并不害怕,对捆在屋子里的二叔也不想念,埋头对着比自己脑袋还大的面碗使劲,吃的满头是汗。 吃过半碗,他悄悄抬起头,看了看桌子上的其他三人。 李俊一口一个大肉包,三两下嚼完咽下去又喝了一口羊肉汤,伸手又给宋绘月夹了个油炸鬼,然后自己也用手捏了一个,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掉大半截。 这种吃法过于豪迈,张子厚从未见过,看得出神,等到李俊吃完油炸鬼,他才移开目光,看向田吉光。 田吉光本是饿死鬼投胎,然而有李俊在一旁衬托,就显得斯文许多,两口吃掉半碗面条,他稀里哗啦的喝了半碗汤,也扭头看了张子厚一眼——这个小号的魔鬼居然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这让他感觉很奇妙。 宋绘月慢条斯理的吃面,拿面汤泡油炸鬼,吃完之后,打了个哈欠,放下筷子便去睡觉。 张子厚在食物热腾腾的香气中,继续埋头吃面,把小肚子吃的鼓胀起来,才停下筷子。 面对着敌人,他却感觉很轻松,食物和身边的人都是热气腾腾的,食欲和生命力全都很旺盛。 不像在二叔身边——张旭樘冷冰冰的,永远沉着一张脸,吃东西的时候仿佛是在服毒,连食物都因此变的难以下咽。 他在张旭樘身边,时时刻刻都被笼罩在阴影中,而一离开张旭樘,他就像是被阳光滋润了一样,怯生生的冒出来一点生机。 吃饱喝足,他也打了起了哈欠,然而不敢说话,不敢乱动,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李俊,他小声道:“二叔还没有吃饭。” 李俊摸了摸他的脑袋,把桌上的残羹剩菜倒在一起,让田吉光带着张子厚送去。 银霄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宋绘月短暂的睡了一觉,正坐在桌边喝茶。 他换过衣裳,走到宋绘月身边坐下,眼看李俊和田吉光都不在,才将脑袋埋在桌上,侧着脸看向宋绘月。 宋绘月放下手中热茶,拿起一颗糖李子塞进他嘴里:“吃过了吗?” 银霄点头,同时悄无声息挪动身体,让脑袋靠近了宋绘月,轻轻一嗅,就嗅到了纸缠香的气味。 宋绘月没有在意他的靠近,低声询问:“宫中情形如何?” 银霄抬起头来,答道:“晋王已经稳住局面,两个郡王一直跟着晋王,可以为晋王作证,燕王弑父一事,无可辩驳,我出宫的时候,他们在拟召。” 今上死的突然,生前并没有留下遗诏,因此由执宰领着翰院起草遗制,以便尽快稳定朝局,还会在遗制之中提到晋王继任,让他于柩前即皇帝位,让皇权得以延续。 如今群臣已经临朝哭哀,只等遗制发出,告之天下,便移班谒见新帝,再行丧礼。 宋绘月听罢,知道晋王大业已成,大事终定,不禁替他高兴,抬手摸了摸银霄的头:“去看看我们的俘虏。” 张旭樘在西厢房里并没有遭罪,吃喝拉撒全都有田吉光照应,然而在见到宋绘月之后,他依然是一个哆嗦:“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宋绘月没开口,走到张旭樘身边,抡起巴掌,甩出去一个滚圆的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张旭樘被一耳光打的昏了头,然而宋绘月动了动脚,紧接着一脚把他踹到了墙上。 张旭樘发出一声惨叫,宋绘月立刻皱起眉头:“不能出声啊,出声的话,要挨罚。” 她抽出竹篦,对着张旭樘劈头盖脸打了下去。 竹篦打人,并不致命,但是却很痛,张旭樘细皮嫩肉,被打得满地乱滚,其间还呜呜的叫唤,到后头连叫唤的声音都没了,只知道抱头蜷缩着。 他身上的衣裳成了碎布,身上也是一条条红痕,很快就肿的很高,让他像条菜花蛇似的满身花纹。 打过之后,宋绘月丢开竹篦,再无二话,起身走了出去。 如此三天,张旭樘都在挨揍。 他被打的躺不得坐不得,就连站着都遭罪,疼痛没有一刻饶过了他,他勉强躺在地上,怀疑宋绘月是要把自己活活打死。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张子厚的笑声。 天色昏暗,下了一场大雨,院子里有了积水,田吉光带着张子厚在院子里踩水。 张子厚开心的大笑、大叫,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夹杂着晚饭的香气——是熏猪头肉的浓郁气味。 西厢房的门,仿佛是地狱和人间相隔的一道门。 门外传来宋绘月温和坚定的声音——她哪怕只是随口说一句猪头肉好吃,都能让这座宅院变得更为生动。 她维系着一切,所有人都是因为她才聚在一起。 张旭樘听着张子厚的笑声,忽然伸手捂住眼睛,然而眼泪还是从指缝里淌了出来。 他忠心耿耿的为张家而战,然而张家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份这样的温柔。 但他不后悔——他生来就如此聪慧,就是要在这世上搅风搅雨,他是蛟龙,注定要在汪洋大海里翻滚,只有张家才能让他为所欲为。 只不过是有输有赢罢了。 有张子厚在,他的张家就还没有死,哪怕他化作了枯骨,张子厚也还是张家的一份子。 (本章完) 第五百章 绝望 张旭樘孤单蜷缩在屋子里,自知必死无疑,把张家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张子厚身上。 张子厚总有长大的一天,他会知道自己的张是哪个张,会带着张家人的血重头再来。 院子里亮了灯火,又有了笑声,等到子时的更声响起,宋绘月推开西厢房的门,灯火随之流淌进来,张旭樘半睁着眼睛,看了一眼外间情形。 外面这不大的院落,让他蓦然想起了第一次在潭州见到的宋家。 狭小而寒酸。 眯起眼睛,他看了看宋绘月身后的银霄和李俊,这两人全都换上了皂色短褐,是一副要出远门的打扮,张子厚和田吉光站在后头,仍然是个稚嫩的模样,打了个极大的哈欠。 宋绘月对张旭樘招手:“起来,走吧。” “去哪里?”张旭樘扶着墙壁站起来,对死亡已经做足了准备。 宋绘月笑道:“地狱。” 银霄上前,把张旭樘夹了出去,门外停着马车,张旭樘打量了一眼今上死后的世界。 满目白纷纷。 银霄将他塞进了马车里,和宋绘月一左一右的夹着他,李俊赶车,田吉光带着张子厚在后面骑马随行。 马车在街道上穿行,宋绘月撩起车窗布幔,让张旭樘能够看一看外面。 马车经过被封起来的张家和燕王府,经过成为潜邸的晋王府,所有胜败都清楚明白的摆在了张旭樘面前。 张旭樘扯出一个微笑:“宋绘月,你以为这样的失败就能够彻底击倒我?” 这一点笑意很勉强,他低下头,嘴唇抿成一条线,片刻后道:“我这一辈子,不择手段,恣意妄为,把当朝王爷都抓在手里搓扁揉圆,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张子厚,他还小,你放过他。” 宋绘月点头:“当然,我会善待他。” 听到宋绘月的话,他立刻就放了心——宋绘月的承诺,是真正的一诺千金。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城,在夜色中到达了乱葬岗。 马车惊扰了野狗,十多条野狗低哮着跑开,在暗处紧紧盯着马车,地上有野狗翻出来的尸体,半截身子还裹在破草席里。 没有烧化的尸体,就是野狗的食物。 银霄将张旭樘从马车上拽了下去,田吉光也翻身下马,带着张子厚避开尸体,走到宋绘月跟前。 宋绘月对张子厚道:“和你二叔道别,我们要送你二叔离开京都。” 张子厚懵懂上前,看向张旭樘,小声道:“二叔……” 张旭樘含笑点头:“好孩子,不要忘记二叔。” 宋绘月笑了笑,蹲下身去,看着张子厚的眼睛:“好孩子,你以后要叫什么?” 张子厚轻声回答:“谢,谢子厚。” 此言一出,张旭樘猛然一惊,原本安详的面孔忽然狰狞起来:“张子厚!” 张子厚猛地一个哆嗦,惊惧交加的往宋绘月身后躲了躲。 宋绘月冷笑道:“张旭樘,现在姓张,可是要命的事情,为了让他活命,还是不要姓张为好。” 张旭樘听闻此言,双眼瞪的滚圆:“放屁,他这么小一个孩子,要什么命!张子厚,你敢去姓谢,我现在就宰了你!” 他忽然有了力气,从地上抡起一根白骨,往张子厚身上砸去。 宋绘月提着张子厚退了出去,白骨砸落在地上,“砰”的一声,石子和骨头飞散,张子厚捂着脸哎哟一声,手上顿时就有了血。 银霄大步上前,单手把张旭樘按在了地上。 “张子厚!你姓张!你是我们张家的人,你听到没有?” 张旭樘慌张扭头,想要让张子厚把这个张字刻在心里,然而张子厚受到惊吓,连头也不敢抬,只捂着脸不住的哆嗦。 血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地。 在张旭樘的咆哮声中,张子厚忽然抬起头,大声哭喊:“我不要姓张!不要你这个二叔!我要姓谢,姓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姓张!” 张旭樘如同一个魔鬼,带给他的只有鲜血和阴暗,他羡慕谢家阿九,也想和宋家人呆在一起,他不懂姓氏有多重要,更不明白姓张所要背负的重担。 他只知道姓张不好。 他不愿意看到地窖里养的“小狗”,不愿意在尸体旁边吃饭,也不喜欢拿刀去杀人。 如果不姓张就可以摆脱这样的生活,他可以不姓张。 “张子厚!”张旭樘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句,冷汗从背后层层的冒出来,“你不要糊涂……我们是张家人,你要记得自己是张家人……” 他的声音带着祈求的哭腔——宋绘月,这一招可真狠啊。 “你翁翁曾经是执宰,张家是权倾天下的张家!你怎么能背弃自己的家……” 他胸膛里一阵阵憋闷,开始惊天动地的咳嗽,青白的面孔涨成了紫红色,胸膛剧烈起伏,然而发出的咳嗽声却十分空洞。 他想要从银霄手底下挣扎出去,把张子厚重新拉回到自己身边,然而银霄力大无穷,他只能不断蠕动,在不间断的咳嗽声中抬眼去看张子厚。 田吉光已经抱着张子厚上了马,在宋绘月的吩咐下策马离开。 “张子厚!” 张旭樘声嘶力竭的嚎叫,发出的声音沙哑难听,眼睛鼓胀着全是血丝。 绝望席卷而来。 张子厚年纪太小了,一旦改了姓,他就会忘记,会忘记自己的出生来处,张家将彻底泯灭。 “我来动手。”宋绘月取出尖刀,往前一步。 银霄把张旭樘提了起来,让他面对宋绘月站稳,只需要宋绘月抬手,刀子就会刺进张旭樘心口。 然而不等她动手,张旭樘忽然猛地张开嘴,用尽力气,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他死也不会死在别人手里! 在巨大的力量之下,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了宋绘月满脸。 同时他伸出手,用力往前一抓,试图抓住宋绘月的手,手伸到她面前,又力竭的垂了下去。 银霄松手,张旭樘的尸身摇摇晃晃倒了下去,脸上挂着笑意。 他是死在自己手里,败在了自己手里。 宋绘月抽出帕子,粗略擦了擦脸,盯着张旭樘的尸体,随后转身离开:“回家。” 等到马车一离开,藏在暗处的野狗闻着血腥味蹿了出来,对着无人收敛的尸体开始肆意撕咬。 (本章完) 第五百零一章 久别重逢 张旭樘的死没有惊起任何波澜,就像是水归于水一样平静。 第二天一早,宋绘月就带着银霄和李俊去晋王府接宋清辉。 遗诏已发,如今晋王已经是新帝,在举行先帝丧礼的同时,择日登基,只是登基之前还得封禅祭天,大赦天下,再加上燕王在天牢中自缢而亡,晋王和谢家父子都在宫中忙的不可开交,王府这座潜邸如今只剩下内侍坐镇。 宋绘月畅通无阻的见了宋清辉,宋清辉在王府望眼欲穿,此时终于见到了姐姐,立刻紧紧抱住她,嗓音嘹亮的表达了自己的兴奋之情:「姐姐!你怎么才来?我都要想死你啦!」 宋绘月笑着握住他的手:「你的头还疼不疼?」 「不疼,」宋清辉摇头,又怕宋绘月不相信似的使劲一摇头:「走啊,姐姐,回家。」 说完,他又看向银霄:「银霄,你又长高啦。」 银霄带着笑意点头。 「走。」宋绘月不顾内侍阻拦,把宋清辉带出了晋王府,没有直接回州桥,而是沿着曹门大街,到了林姨娘和谭然住的那个小小宋家。 两边的香铺还开着,林姨娘在院子里绣花,谭然则是动静很大的扫院子。 院子里还很长往昔的模样,林姨娘和谭然把这里收拾的很干净,宋清辉一跨进去,立刻感觉到了熟悉,并且很满意的点了点头——这里才是他的家,晋王府再好,也不是他的家。 「姨娘,我回来了。」宋清辉高兴的叫了一声,大步流星往林姨娘身边走。 林姨娘让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见是宋绘月姐弟,后面还站着个银霄和李俊,顿时眼泪夺眶而出,丢开手里的绣活,上前狠狠抱住了宋清辉。 「我的大娘子!大爷!」 她用自己那美妙的嗓音痛哭流涕,哗啦啦的流眼泪,在嚎啕声中夹杂着对宋家姐弟的思念和牵挂,诉说之余,眼泪不曾停歇,抱了宋清辉又去抱宋绘月,还想抱一抱银霄——手伸了一下,立刻调转方向,回到了宋绘月身上。 她滔滔不绝的哭和说,谭然站在一旁,本是万分激动和感慨,然而在林姨娘哭了半个时辰之后,他那满肚子的激动让她的眼泪活生生给冲走了。 好不容易林姨娘止住了哭声,又大声让谭然出去买肉买菜买鱼。 李俊在宋家吃过一段时间的饭,对林姨娘的手艺很是认可,连忙追加了一个酱卤猪头。 「好,做猪头,都做,都做!」林姨娘心里满满当当的有了奔头。 她又打开宋绘月住的厢房:「大娘子快进去坐,里面都干净,我隔三差五就打扫的,您就住这儿吧。」 说完,她急急忙忙跑去厨房生火。 宋绘月在厢房转了一圈,见屋子和自己离去时没有分别,又去宋太太住过的屋子里看了看,也是一如往昔,她伸手摸了摸花瓶里插着的两朵绣球花,忍住了心中酸意。 而宋清辉已经轻车熟路的打开了箱笼,取出自己的线衫往身上套,在发现套不进去之后,他忍不住转向床边:「阿娘,我也长高啦!」 屋子里无人回应,宋清辉放下手,把衣服叠好,小声嘀咕:「阿娘去见阿爹了。」 他很快就扬起头来,非常快乐地跑了出去——小杂房里有宋绘月编的竹蜻蜓。 他带着竹蜻蜓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李俊搬来椅子在院子里坐下,心里生出一点难言的感慨——回来了,也回不去了。 银霄也搬来椅子让宋绘月坐下,林姨娘匆匆从厨房里出来,让银霄帮着搬来小几,往小几上放上茶点。 宋绘月端起茶杯一看,笑道:「咸姜丝,姨娘自己晒的吧。」 宋清辉闻言,一 本正经地回了头:「我不喝这个茶,我要喝糖荔枝。」 「好,姨娘给你泡,」林姨娘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大爷爱的不得了,「姨娘还给你捡滴酥,大爷没瘦,还长高了,大娘子瘦多了。」 宋绘月笑道:「我也长高啦。」 李俊喝了口茶:「我也长高了。」 林姨娘立刻道:「你年纪一把,应该高不了。」 李俊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我一直觉得我还很年轻呢。」 宋绘月喝了茶,站起来继续在不大的院子里溜达,走到水缸边都能站着看半天。 她还记得谭然过日子总是精打细算,每次去方井打了水回来,都要买上一屉大包子做早饭。 银霄跳上屋顶,去归置屋顶上的瓦片,厨房里林姨娘使出煎炒烹炸的手段,谭然一趟趟的往院子里扛东西,又把多的活鱼养到水缸里,宋清辉拿着树枝捅鱼,李俊摇晃着扇子,怡然自得。 晚饭过后,宋绘月告辞离去,任凭林姨娘万般挽留,她也没有留下。 宋太太不在了,她又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呆在这里,这里再熟悉,对她而言也有了几分陌生。 林姨娘的热情和眼泪,都让她感觉到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同时也感到了隔阂。 她住在这里,反倒有种做客之感。 宋清辉也随着她而走——家在他的心里既是熟悉的一草一木,同时也是熟悉的人和气味,宋绘月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 晋王坐在文德殿中,看着御案上的官袍和禁军总指挥使令牌——银霄辞官,与此同时,晋王府中内侍传来消息,宋绘月带走了宋清辉。 谢舟站在一旁,手里捧着新制的龙袍,有心想让晋王一试,然而还是牢牢闭了嘴。 晋王起身,站在窗边,呆着脸看外面。 天光渐暗,云层变厚,夜幕降临,月未出,星光不至,一如过去无数个夜晚,都是如此。 他在想宋绘月。 张旭樘已死,张家灭亡,宋绘月的仇已经报了,她是要回潭州去,还是去定州? 银霄一定会跟着走,李俊应该也会跟着走,只有自己处心积虑,算盘打的叮咣作响,到头来却是孤身一人。 回想起在潭州的时候,宋绘月躲着他,他费劲心思追着她跑,倒是很快乐。 那个时候,银霄还只是宋绘月身边一个野小子,除了能打,显不出丝毫的智慧,如今他才知道这个野小子有多聪明。 当真是大辩若讷,大巧若拙。 第五百零二章 流光且徘徊 “我出宫一趟,”晋王看向谢舟,“龙袍的事情放一放,先让你父亲拟出大赦名单,丧事也要先办。” 谢舟点头:“陛下出宫,多带人手。” 晋王点了黄庭跟上,又带了禁军随身,白龙鱼服出宫,先去了一趟晋王府取东西,随后去了宋家。 宋家上方挂着的是楼府的牌匾,门照旧关着,敲了也没人开,只能爬墙。 晋王掖起袍子,爬墙而入,脚刚落地,就让银霄吓了一跳。 银霄抱着胳膊站在厢房门口,目光冷冷的盯着晋王,随后大步逼近,低声喝道:“滚出去!” 晋王拦住身后意欲上前的禁军,低声道:“我只是来和绘月说说话。” “你选过了,”银霄压低声音,“你不应该再来纠缠大娘子!” 晋王往后退了一步,退到墙角,正想说自己不会纠缠,就听到开门的声音,宋绘月站到了正房门口。 “王爷?” 她揉了揉眼睛,走上前来,在见到晋王之后,有一瞬间的呆滞。 自从宫变过后,晋王成为新帝,她想起晋王时,总有种遥远之感,好像和晋王此生都不会再有来往。 然而再见到晋王,和晋王的那些往事立刻涌上心头,幼年时的逃亡和相互依偎,长大之后的点滴,都让她无法漠视他。 他还活着,成了新帝,一切苦难都有了回报,就足够让她欣慰。 她深深道了个万福:“陛下。” 晋王连忙上前扶她,两手都是汗津津的,眼珠在她脸上一刻也移不开,口舌在此刻变得笨拙无比,只能干巴巴道:“不要多礼。” 宋绘月直起身来,瞳孔里有风有雨,动荡不定,目光落在晋王身上,便像是下过一场滂沱大雨,灵魂回到了六岁那一年,两人在大雨之中狂奔,奔向生,告别死。 晋王低声道:“请我喝杯茶吧。” 宋绘月点头:“您请进。” 正房里点起明亮的灯火,李俊从屋子里探出头来,看银霄和一根棍子似的杵在门口,便放心的把脑袋缩了回去——他怕晋王一时鬼迷心窍,会把宋绘月掳走。 灯火一亮,宋绘月才将晋王看清楚,两人对视一眼,都有几分失神。 晋王依旧是衣冠楚楚的旧模样,白衣胜雪,面容也还是那般迷人,然而在短暂的时间内,就有了浓浓的疲态,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显出了锐利和不容置喙的威严。 宋绘月转身拿起火箸,把茶炉子捅旺,等水咕嘟了,便捏了些茶叶在茶碗里,给晋王泡了一盏清茶。 将茶放到桌边,她笑道:“您尝尝,都是李俊买的好茶叶。” 这杯茶,没有经过黄庭试毒,如果宋绘月想要毒死晋王,简单的就好像碾死一只蚂蚁。 晋王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确实是好茶。” 他微微一笑:“你是打算去潭州还是去定州?” 宋绘月听他如此自然的问起自己的去向,不知不觉也松了口气:“先去潭州,过年的时候再去定州。” “什么时候走?” “过两天,明天先送田吉光和张旭樘的侄儿回定州去。” 晋王从袖子里取出一叠银票,递给她:“出门在外,还是要多些银钱傍身。” 宋绘月低头,看到晋王捏着的一沓厚厚银票,每一张都是千两,而晋王仿佛承受不住这银票的重量,手竟然在微微发抖。 她如今不缺钱,然而还是从晋王手中接过了银票:“多谢您。” 晋王悬着的心落下,笑道:“千万不要和我生分了,以后也要回京都来看看我,也别拿我当皇帝,在你面前,我讲究不起来。” 他也知道自己此举并不磊落,日后他会有皇后,会绵延子嗣,然而宋绘月始终是他的定海神针,以前是,现在是,等到自己七老八十了,也照样是。 宋绘月收好银票,向晋王抬头笑了一下,晋王看着她的浓眉大眼,眼睛里有灵动的光,有几分心慌意乱的移开了目光。 她问:“您在宫里很忙吧?” 晋王点头:“晚饭都忙的没有时间吃,你……陪我吃点?” 宋绘月去看黄庭:“厨房里好像没有什么,得辛苦黄都知去馆子里买。” 黄庭连忙表示不辛苦,大步流星的领着人去置办酒菜,他动作很快,不到片刻就把几样简单的小菜和黄酒铺在了桌上。 晋王拿过酒盏,倒了一杯冰糖黄酒:“你知不知道,我常常说你狠心。” 他把酒盏推到宋绘月面前:“其实想一想,真正狠心的人从来都不是你,是我,每一次,我都没有选择你。” 宋绘月给他夹菜:“阿娘的事情,我不怪您了。” 她催促他快吃,又道:“我在定州见到您之后,就不气您了。” 晋王没有说自己在银霄面前所做的选择,抄起筷子,尝了尝宋绘月给他夹的羊肉,把苦笑咽了下去。 两人慢条斯理的吃了一顿饭,晋王纵然有千般不舍,也站了起来,和宋绘月告别。 宋绘月一路将他送到门口,低声道:“您保重,寒食散,千万不要碰。” 晋王直着眼睛看着她,没想到这轮月亮,还是愿意照拂着他。 这个浓眉大眼的姑娘,陪伴着他度过了一生中最为艰难的时刻,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存在,往后余生,他再也遇不到这样好的姑娘了。 为了至高无上的帝位,他妥协了一切,然而此时此刻,他面对着她,忽然感觉心里潮水汹涌,正在一点点将他淹没。 他猛地拉过宋绘月的手,一把将她拽进怀里,热血在腔子里沸腾,他恨不能把她妥帖收藏,让世人都看不到她。 他双手用力禁锢着她,把她勒的死死的,同时在她耳边低语:“我怕我舍不得放你走。” 随后他松开手,看着她的眼睛:“好姑娘,一定要回来看我。” 宋绘月接收了他全部的目光,点了点头:“我会的。” 晋王俯身低头,双手捧住她的脑袋,轻轻一吻她的头发,目光带着悲凉:“我走了。” 说完,他不敢再做停留,大步流星出了门,闯入夜色之中。 宋绘月看着洁白无瑕的晋王被夜色所吞没,心中涌动的感情也逐渐落幕。 晋王如此迷人,又如此危险,是她生命中最灿烂的一道流光,只可远观,不可驻足。 第五百零三章 皓月照高楼 翌日清晨,宋绘月听着外面风吹竹叶的声音,把脑袋藏在被子里,一颗心前所未有的宁静——一切尘埃落定,她可以开始漫长的休息。 闭着眼睛又休息片刻,再睁开眼时已经是天光大亮,她爬起来洗漱,一出门,就见到银霄带着清晨的凉风和水汽在院子里打拳。 银霄听到宋绘月的动静,立刻停下手脚,走了过来:“大娘子。” 宋绘月拍了拍他的胳膊:“身手这么好,真的不做禁军总指挥使了?” 她的手偏于干燥,带着适宜的暖意,银霄下意识回答:“我跟着您。” 宋绘月收回手,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李俊和宋清辉还没有醒,仆人也都辞退了,四周一片寂静,倒是外面已经热闹起来。 她对着银霄招手:“走,我们出去转转,顺便买点早饭回来,这次离开京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银霄顺着她的手走了过去,心里很平静。 打开大门,眼前所见的还是一片白色,然而再大的丧事也挡不住生活的气息,街道两侧都是热气腾腾,油香气味更是格外的香。 宋绘月停在卖油饼的小贩前,一口气要了十个肉饼,又让小贩先炸两个出来,送到旁边的馄饨摊子上去。 她领着银霄在馄饨摊子边坐下,要了两碗馄饨,锅子里咕嘟着滚白的骨头汤,让整个摊子都弥漫着一层白雾。 在氤氲的雾气中,小贩送上来两碗猪油馄饨,宋绘月拿着汤匙吃了两口,忽然道:“你在潭州的时候,话比现在还少,也不怎么晃来晃去,要不是一回头就能看到你,有时候我都会忘记你这个人。” 她说着就忍不住一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回头看到的还是你,你烦不烦?” 银霄摇头:“不烦。” “我也不烦,等到李俊以后成了家,还是咱们两个过,带上妞妞,咱们东南西北到处走,再往后……” 话说到这里,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埋头吃起了馄饨。 银霄捏着汤匙,忍不住问道:“大娘子,再往后呢?” 宋绘月抬起头,笑道:“再往后也还是咱们两个,你总不会嫌我。” “我一辈子跟着您。”银霄的目光穿透层层白雾,抛弃掉别人梦寐以求的财富和权利,只求一个不别离。 他要的永远都很少,却愿意倾尽所有,到了最后,才有他“太清点云,千江并月。” 两个人吃完馄饨,拿了肉饼,又买了两笼屉包子,银霄十个手指头都勾满了细细的绳索,无暇顾及自己,在人群中穿行时,被人碰掉了帽子。 宋绘月捡起深檐帽给他扣上,又把帽子往上抬了抬,免得他看不清路。 帽子一抬上去,她立刻看到了银霄的双眼。 他的目光专注而安静,又满怀信赖,像是稚子,自己的任何一件小事,在他眼中都是全世界。 宋绘月给他理好帽子,低声道:“好孩子。” 银霄的身心在闹市中开出了一朵静谧的花,连灵魂都安静下来,他上前一步,靠近了她,俯身探头,在她耳边低声回答:“我爱您。” 宋绘月笑道:“孩子话。” 她没有回应银霄的爱,然而走在前方,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全成了游魂,身边最后还是银霄。 拎着早饭回到家中,李俊带着宋清辉正在饥肠辘辘的撅着屁股挖蚂蚁,见到饭,一大一小立刻洗手坐好,满嘴流油的吃了一顿早饭。 吃饱喝足,一家人齐齐出动,抱上普贤菩萨,前往城北田吉光住处,送田吉光和谢子厚出城回定州。 田吉光见到宋绘月便下意识的高兴,也有许多话要讲,然而见到银霄之后,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甚至不敢直视宋绘月,以至于堂堂一位好男儿,变得鬼鬼祟祟起来。 宋清辉长年的没有玩伴,突然见到谢子厚,也十分高兴,立刻想带着他一起去抓蛐蛐和打鸟。 谢子厚手里攥着一颗乳糖狮子,对着热情的过了头的宋清辉,心中胆怯,忍不住往田吉光身边躲去。 宋绘月看着他惊弓之鸟的模样,便上前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喜欢吃糖?” 谢子厚先是点头,随后又疯狂摇头,非常小心的回答:“不可以吃,只有赢的小狗才可以吃糖。” 宋绘月一时无言,片刻过后,才温声道:“这里没有小狗,以后也不会有小狗,田叔叔会给你买很多的糖吃。” 田叔叔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宋绘月把乳糖狮子塞在谢子厚的嘴里,谢子厚咂摸着糖块,露出了笑脸,和宋清辉手拉着手玩去了。 田吉光早已经准备好行李和马车,行李过于庞大,全是带给定州兄弟的京都土仪,他搬的哼哧哼哧,半晌都没塞进去两个。 银霄看了看天色,为了防止天黑他们都不能出发,亲自出手将包袱一个个塞进马车。 李俊站在一旁围观,低声道:“这孩子终究是张家人,以后长大了恐怕不是盏省油的灯。” 宋绘月笑道:“定州如狼似虎之地,还有胡金玉对着这个张家后人虎视眈眈,不必忧心,再说也不是要养他一辈子。” 李俊摇动扇子:“要是他甘心被养一辈子,倒是省心了。” 银霄放好行李,又把谢子厚也一并塞进去,谢子厚晃荡着两条小腿,坐在行李之中,神情很兴奋,不住的招手让宋清辉以后找他玩。 送走田吉光和谢子厚,宋绘月也开始收拾前往潭州的行李。 新帝登基那一日,正是个艳阳天,宋绘月、宋清辉、李俊、银霄包下一条客船,往潭州而去。 顺着江水一路往南,到了夜里,水面苍茫,一轮明月自山中跃出,映照千里,清光四射,天边点点疏星闪动,两岸树木迎风摇动,山峰渐多,山峰之上水雾溟蒙,已然是南边景色。 宋绘月站在甲板上,抬头望见鸟群自天边飞过,羽毛在月光之下蒙着一层银光,也在往南飞去。 过去的一切,都随着滔滔江水而流逝。 她扭头看了看身边的银霄,银霄一身皂色长衫,身形颀长,面目凌厉,在触及到宋绘月的一瞬,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她看他,他也看她,夜风吹起二人衣袖,像是都生了双翼,正要展翅翱翔。 故事完结,感谢大家一路厚爱,下一本书再见 (本章完)